回複:滄海 作者:鏡中影

77

  有這等事?美人有求,不好不理。我把手裏零零碎碎東西盡塞給了小嬋玉,安步當車,踱向據四婢所說此時正怒火衝天的秋長風下榻所在。
  “你以為本王不曉得你們在作何想麽?”侍衛的毫不阻攔,使我無聲無響地近了那間臥室門外,秋長風的冷怒之聲隔闥傳來。
  “你們放任閑雜人等進到本王臥房,還特意讓小海目睹此狀,是想她明白什麽?
  本王何時給了你們如此重托?本王何時又讓你們以為可以插手本王的情事了7”
  狐狸在罵人。
  我推開房門,腦袋探進,兩腳在外以備著隨時溜之大吉, “公子,你何時會把人罵完?”
  費家兄妹顯而易見地鬆下一口氣!秋長風墨眸一亮,伸出手:“過來。”
  “你會罵小海麽?”
  “又在談條件?”
  “小海不要被罵。”
  “你盡快過來我便不罵。”
  “你不罵我才會過去。”
  他挑了挑眉。
  我正不解其意,費家兄妹已到近前,一人一隻胳膊,將小海架起,送出,拋掉,然後,闔門不見。
  嗚嗚嗚,小海又被出賣了,小海像隻斷腿鳥兒一樣被扔進狐狸懷裏,嗚嗚嗚……“假麽假勢的哭什麽?還怕人不知道你傻是不是?”他笑啐,圈著我坐到靠椅上,“這一天去哪裏了?”
  “逛街。”
  “也不言一聲?”
  “公子在睡啊。”
  “不是吃味?”
  “才不是!”我頭搖得快,聲出得準,觸到狐狸前主子笑也的眼神時卻赧了雙頰,“小海沒有吃味,沒有!”
  他拍了拍我的頭頂,“好罷,沒有就沒有,我當你沒有就好。”
  他敷衍的語氣惹惱了小海!我眉兒一橫,唇兒一抿,“隻為著小海沒和公子言一聲,您便對一幹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該不會是……”
  “不會是什麽?”
  眼神有避閃之勢哦,我得意咧笑,“公子以為小海又一聲不響的走了是不是?原來,你這麽喜歡小海啊。”
  他劍眉險惡高挑,目內凶光畢現,“你很得意?”
  “嘿嘿……”想不到,在狐狸麵前占得上風,如此令人愉悅喔。
  隻是,美好時光太短暫,下一刻,我的笑便被他盡數吞沒。
  “如果此地不是他人的府邸,我會吃了你這個欺主犯上的丫頭!”他貼著我的唇狠道。
  “你已經不是小海的主子……”
  “還頂嘴,是想本公子反悔自己的決定?”
  “……”就是說嘛,美好時光總是短暫,不是主子的狐狸仍是不能欺負。
  晚膳桌上,意外多了兩位客人,雖皆是小海認識的熟人,畢竟還是意外。
  婁攬天和水若塵。
  前者見了小海,自是笑侃無拘,調謔戲樂,直至秋長風一撇淡睨投過去,談興方偃。
  後都是一反常態,精致麵顏上對小海無嘲無蔑,一個淺淺頷首就算將招呼打過。
  四大公子雖都是江湖上盛名遠播的風流公子,但四人每回相聚,撇卻秋水公子對秋長風揣的那點心思,均無關風月,張口閉口,非政場大計,即江湖要事。“清風這次去江南,與南燕國君可達成了以黑金易糧的協議?”婁攬月問。
  “雖然有點藉機拿喬,不過,結果不會意外。”秋長風答。
  水若塵亦自信一笑,“南燕多糧,西衛多煤,以物易物,算是各得其所,南燕國沒道理將這個機會拒之門外。須知多糧豐產的,非南燕一地。”
  聞了這話,婁攬月杏核般的眼珠子一氣嘰哩骨碌地兜轉,“說得正是啊,中歧國、中玉國皆是糧產大地,且與西衛路接壤,路途要近得多,清風你為何遠上江南?”
  “明月的父親不也到了江南?”
  “吾父是為給南燕國君祝壽,難道清風你也是?”
  “不可以麽?”
  這一次,雖少了一位長天公子,所涉談資仍不出固有範疇。我雖極渴望撇開那些會讓人消化不良的東西,與婆婆他們一道兒用膳去,但是啊,唉~~“茄泥。”
  “喔。”入口即化,好吃。
  “魚片。”
  “喔。”酥脆香辣,好吃。不過……“已經很多了啦,公子不要夾了。”
  那隻往小海麵前小碟添菜的銀箸方歇了下來。
  “小海,怎麽還叫公子?難不成你尚不知道清風已是屬國國君了麽?”婁攬月的嘴是不能閑著的,如果不是在吃飯,便是在說話,亦不會忘了一物兩用,善盡其事。
  “小海知道,明月公子。”
  “既然知道,便要改口嘍。國君乃一地屬王,威嚴僅次天子,下麵同樣有一群言官諫官盯著,即使國君有失言失行之處,那些人俱會當口直諫,還要記錄在史冊供後人評點。若讓他們聽到你稱喚國君不當,必定會跪請清風把你發落入獄,棍笞鞭策……“明月!”秋長風低喝。
  晚了,小海已經沒有胃口了。“我飽了,我不吃了。”
  我擲筷稍一抬步!便被他握腕拉回,圈到了膝上,“笨丫頭,他胡說兩句你就信,也不怕給本公子丟臉?
  小海才不笨!我委屈,“小海如果不小心叫出訓‘公子’,不會挨打哦?”
  “沒人敢打你。”
  “可是他們連你都敢罵啊。”
  “誰說的?”
  “明月公子……
  “他的話如果能信,豬能上樹!”
  豬能上樹,肥肥的豬扯著肥腿的腿爬樹哦 ……忍不住想象那滑稽景象,我笑了出來。
  秋長風眼光略暗,氣道:“知道自己傻了是不是?還不吃飯!”
  “小海真的飽了……”
  他抬指,弗去我粘在唇角、頜上的飯粒,“將那碗飯吃淨了才能走!”
  “不要……”見他一眉待挑,小海好識時務,“吃就吃!”
  那一碗飯被逼著吃入了小海肚子,小海的腦袋也被迫灌進了諸多大事。除了秋長風何以在江南出現,還有——江湖上近來多了一股不明勢力,已經分去了天葉堡的三成力量,坐大之勢不容小覷。
  朝廷上近來連摘了幾位一品大員的烏紗,此事引發朝野嘩然,對龍心所向密加猜測,眾說紛紜。
  趙貴妃之兄因T8226;W下獄,貴妃為兄力辯清白,被皇帝丈夫賜一杯鴆酒了卻如花人生。此事,許是天子將整頓皇親國戚不良奢靡作風的先兆……小海越聽,越明白……
  與秋長風的不可能。
  我永遠不可能如水若塵那般,談起那些事時,犀利準斷,神采飛揚。  我永遠不可能改變自身習性,在他們的世界裏左右逢源,如魚得水。
  那是一個比巫界更複雜更可怕的天地,擁有比巫人更貪婪更具欲望的人群。小海逃開巫界,避開巫人,不是為了陷進更大的渦漩。
  更莫提,我和秋長風!有一個時刻遲早都會來臨。
  時光,因注定不能長久而倍覺珍貴。
  相聚,因早晚天各一方而倍感珍惜。
  “怎麽這麽乖,沒和你婆婆共車,反選了本公子?”
  “對呀,小海好乖。”我把他的腿當成坐墊,胸膛當成靠枕,捧一塊甜瓜大啃。
  他低笑,以鼻尖蹭了蹭我的頰,“丫頭,你的小小心思本公子會不明白?”
  “什麽小小心思?”
  “你成心做給秋水看的不是麽?”
  “……咦?”他不說尚沒有想到,經他一提,竟也不能否認呢。想到鑽進公子車轎時,不經意瞥見秋水公子那張染了陰霾的姣美顏容,小海心底似乎……有一絲竊喜哦。
  “你不必持意做什麽去招惹她那樣一個人。我從來就和她說得極明白,從來沒有給過她任何希望,她是個聰明人,懂得知難而退。”
  是哦,知難而退還會堅定跟隨,那什麽才算鍥而不舍不離不棄?這隻狐狸!時自己的妖孽害人毫無自覺是不是?
  “她跟去西衛,是為了替她父親購買馬匹。”
  “購馬需到西衛?”
  “西衛馬場天下聞名,更是戰馬的首選之地。”
  隨便她啦。細想下來, 她和小海境地並無不同,與秋長風,都不會有天長地久的緣分。
  這隻狐狸性屬極端,說不要的東西便是不要,難有任何回圄,所謂滴水穿石、精誠為至的事,在他身上永遠軍見。秋水公子和他相交恁多年頭,怎就看不明白這點?
  “不過,看來今後接多邀請秋水公子到西衛一遊了。”
  我咯吱咬一口甜瓜,斜睇他麵上壞笑,雖想忍住不問,仍是好奇難耐:“為什麽?”
  “讓某個一直不解風情的笨丫頭多吃幾碗醋,也沒什麽壞處是不是?”
  不解風情的笨丫頭,在哪裏?我茫然且無辜地張頭四顧,被他一個爆栗敲在額頭。
  “臭丫頭,本公子恨不能把你熬成一碗湯做成一杯業,吞進肚子裏去!”
  他的話,我似懂非懂,但也很聰明地知道不能火上澆油,免得把小海烤熟燒焦,遂甜孜孜提議:“甜瓜好好吃,要不要把它吞進肚子?”“……好。”他接受,眼瞼低垂,眼光暗覆……
  呀呀呀,小海不是要他從人家口中奪食啦,小海還要吃,還要咬,還要咽……
  “很好,親過那麽多回,你總算知道回應了,雖然差強人意。”他在我唇上吞吐著火熱氣息道。
  什麽回應?回應什麽?我不解地眨巴眼睛,卻又被他拖進一場濃熱交鋒……



  78

  西衛國王宮。
  既是屬國王者宮宇,王者宮宇就不會有天子皇宮的富麗巍峨。但西衛地處西疆,人口稍稀,地域廣遼,房舍屋室以闊朗高廓為主,西衛國王宮更是占地幅遠,簷高廊長,殿宇開闊,線條椎壯。所植林木,多是粗幹高枝。花草山石,亦不複柔軟精巧之態。
  西國風光恁是頑強豪邁。
  “偶何會選這個地方?”我憑窗眺夠了窗外與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致,轉頭問來到身後的秋長風。
  他定定看我晌久,啟唇一笑: “皇上任命。”
  我提了提鼻尖,“如果你不想來,誰的命令你也不會聽從。”
  “這麽了解我?”他扯起我的辮梢,以它來搔我的頜,“這邊很好,有鐵礦,有馬匹。”
  ……我似乎明白了。
  “你確定不接你婆婆進宮陪你?”
  我搖首。馮婆婆、小臭冰住到宮外,是他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小海是為了讓自己終能真正解脫的那一刻來臨踏進這高牆深院,沒有道理也讓他們陪著一道受罪。
  “我離開西衛一月之久,積累了一堆事務待理,接下十幾日怕是分不出一點暇時陪你。你安心住在這邊!有什麽事,找得滿為你張落,我把她留給你。”
  我凝望著他!籲道:“你真的變了好多。”
  他右眉傲揚!“又想說什麽?”
  “若是以前的你!根本就不會向我解釋這些事,忙就去忙了,大不了閑下來時再看一眼小海是不是還有氣可喘。”
  他眯眸睨來,“你是記恨本公子先前苛待了你麽?”
  我噘嘴,“誇你都不行?”
  “小海……”他眸光暗沉!雙臂收攏,把我收進懷裏,下鄂壓在頭頂!“好好呆在這裏,知道麽?”
  “嗯。”我知道!他的“這裏”不止是這裏。但我能應的,也隻有這裏,以及,這一時。
  這裏,是他的寢宮。
  縱是再忙,他也會回宮入眠,所以我不能占用他那張鋪著正紅寢具、掛著正紅帳子的王榻,雖然它看起來極是舒適誘人沒錯。
  甚至沒有勞煩他派來作伴的幾個宮女姐姐,我便自發將隔間觀置成了小海房間。
  尤其發現在那個裝著累累書冊書櫥前放著的,是那張讓小海一度癡迷的碧色石榻後,更是欣喜若狂。想不到,千裏迢迢,秋長風竟把它滯了來,當下決定:小海今後的臥榻,非它莫屬了!
  接下的日子!秋長風果然隻有一個“忙”字了得。三更回,四更起,踏月披星!來去如風。
  我有時,會悄然站到書房外麵,望著他在案後或執筆疾書,或攬卷深思。
  我也會纏著得滿姐姐偷隨他視察礦業、馬場、民居,看他淡著顏容,揮灑從容。我還會到他的大殿之頂,俯窺他和文武官員論政議事,那時,他眸裏,納蘊誌在必得的堅定。周身上下,渾溢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氣。
  如此著望著,心會兒某個瞬間擰著疼著,小海任著它擰它痛,就當成……事前的預習。
  “小海,小海!”
  費得滿的呼聲由遠及近,把小海的瞌睡蟲呼啦驚光,我翻下碧石榻,尚未穿鞋便迎了出去,“得滿姐姐……”
  “小海公子遇伏了,快跟我走!”
  “公子遇伏?”我尚愣著,人已被她拉著向外行去。“公子怎會遇伏?”
  “西衛邊境一直有一股悍匪作亂,向來把財問貴族當成打劫時象。今兒個公子視察西衛第一馬場,許是就被他們當成了一般富庶人家。”說話間,她已把我甩上馬背。“捉緊韁繩,坐穩了!”
  我依言,“可是……”
  “你想必奇怪我為何找你。說實話,我也不並明白,但管豔派來送信的人一再強調非你不可,公子安全半點不能輕忽,我也隻得拉上你。”
  管豔?怎又把她扯了出來?我還在疑怔,坐下馬匹已然揚蹄開動。所有疑問,也隻得暫壓下去了。
  出宮門時尚是傍晚時候,待出了城門,踏進廣郊原野,我們所行十五六人,當即被吞進廣褒夜色裏。好在,明月高懸,白芒如晝。
  費得多在前一直向帶路者確定路向,經由他們的幾言幾語,我零星拚湊出梗概,明白管豔何以叫人找小海前去——對方陣營裏!有通術法者。
  不然,不會有突起迷霧、前途莫辯這等障眼之事。
  “很多兄弟都受了傷!若沒有國君和兩位公子全力護著,死傷難計呐。管姑娘也受了傷,她把無雲大師贈予的符物交給屬下,屬下才能走出那迷陣前來報信……”
  如果當真有是術人作亂,費得滿挑去這十五名侍衛,就算是幹裏挑一的高手中高手,也無濟於事罷。
  “得滿姐姐,那個馬場在何方位,距此多遠?”也隻有如此了。
  將費得滿等人困在一個小小結界裏,我馭馬換形,須臾後,已置身天下第一馬場之內。
  “清風,你在哪裏?”在我可輕易透視的霧嵐內,水若塵一手仗劍,一手向身前身後探握。
  秋長風就在她十步之外,長身穩立如鶴,“你呆地原地莫動就好!”
  “你要小心!”
  “彼此彼此!”聽風辨位!秋長風一劍刺透一背襲者腸腹。
  “清風。”婁欖月在他側位半丈處,身後有七八名掩胸蹙眉、身狂血痕的侍衛委地而坐。“你讓秋水向巽位邁一步。”
  “秋水,你聽到了?”
  水若塵自是言聽計從,左邁一步,“管姑娘,你在幹位莫動!”劍光一掃,將襲向她前方的管豔的一人背心穿過。
  四位公子的默契可見一斑。
  實則,布障者術力瓶高深,依靠無雲大師的符帖,再加之高深武功,秋長風一人脫險可謂輕而易舉……他執留此處,莫非是為了這些隨從前來的友人和護衛?
  無暇過多思量,我閉眸默念口決,但張開眼,卻大出意外:嵐霧猶在?!
  明明感受不到強大阻力,為何……,
  澱思沉心,透目遠望,赫見巨樹後一角衣影不住揮柚施霧的舉動後,我豁然頓悟:
  這竟是蠱術裏的迷霧蠱,乃以本人身上切身之物多是發絲、指甲作蠱種引發,除非去了迷蠱者致蠱之物,否則無以去蠱。
  症狀即知,當然對症下藥。我棄馬疾掠過去。
  樹後人乍見我的出現,自是大驚,但在並不能確定我是否知他所在的情形之下,尚未妄動。趁此機會,我擺掌襲其頭頂。
  對方登時大驚失色,一手護發,一手擋我之擊。
  由此,足可確定他的蠱種為何物。我身形轉換,再取其發。
  放蠱者麵目發狠,反手自腰間拔出一牛尖彎刀,剌向我頸項。我閃身後避,突然,腳心傳來鑽骨之痛——“呀!”
  “是誰的聲音,誰受傷了?”秋長風喝問. “……是我。”我跌在地上,抱足呻吟,一粒尖銳石子刺進腳心,好痛,好痛……
  施蠱者當然不會因對手受痛就手軟,手中彎刀向我咽喉抹來。
  我順地一滾躲了開去,才想奮身再奪他頭上物,眼前突多了秋長風身影。“到底是誰?”他麵色沉凝,目雖不能見物,仍是光華灼灼。
  “我……小心身後!”施蠱者手中彎刀為他後頸。
  秋長風身亦未回,劍鋒後挑,直透對方左胸,“小海?你怎麽可能……”
  眼見施蠱者身軀破敗委地,我爬過去,持其彎刀,才欲割其發破其蠱,一雙大掌突觸來……他手放哪裏啦?我咬牙切聲:“你放開!致蠱物是他的頭發,先要去了他的發,迷霧才能散去!”
  他一頓,手……竟然還敢戀戀不舍?我揮開他,手起刀落,施盅者發、身分離。滿天雲霧散。
  “你趴在地上作甚……你受傷了?”他頭一句話尚未及答,一聲厲吼,我已被淩空抱起。
  不去迎他必定惡惡狠狠的目光,我嘟唇抱怨:“痛哦,好痛好痛!”
  他雙臂緊了緊,隨即席地而坐,抬起我受傷右足,見到那處被石子刺破的傷口,“你的鞋子呢?”
  “……忘了。”得滿姐姐催得恁急,宮內又路徑平坦,上了馬更是渾然未覺,自然就是忘了。
  “笨丫頭!”他撕下一截袖裏,正要纏上,突然,身軀一僵。
  我依在他胸前,當然感覺到了,隨眼向他目光停窒之處望去——一個冷顫,卷襲周身。
  亮若白晝的月色之下,幾滴血跡未幹,而其周圍草色,正枯者返青,青者吐苞,苞者綻放……
  他眸光落回我臉上,深闐如兩汪幽夜。
  我掀了掀唇!想不出適宜辭令,也隻得苦皺了臉兒,“痛,痛……,他覆下長睫!無言無聲,將我兩隻腳纏裹得一絲不芶。
  “為何另一隻腳也要裹?”因他臉色並不好看,我問得小心翼翼。
  “你帶鞋子來了?”
  “沒有。”
  “那還說什麽?”
  “……”臭狐狸!也不想想,人家好歹是救了你們,惡聲惡氣做什麽?
  那邊,水若塵、婁攬月等人輕鬆解決了沒有嵐霧遮攔便不足為敵的匪眾,圍攏過來。
  “小海,你怎麽在此?”
  哼,我不在此,你們焉有命在?我嘟唇不語。
  “我明白了!你定然是聽前去送信的人說清風遭人伏襲,便隨著趕過來了對不對?
  喔喔,好深情呢。”婁攬月自問自答。
  “不過,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迷路了。”
  “所以你是誤打誤撞到了這邊了?”婁攬月仍是自我解惑。秋長風抱我起身,“明月,秋水,此裏交給你們善後,我先走一步!”



  79

  我以為他一定會究問我“血”的事。
  但一路月色共騎回來,都是無話。就算是回到了宮中,直達他的寢宮,他命人拿來傷藥紗布,替我清洗包紮時,亦未語一字。
  “我……”
  他不言,我不想沉悶下去,隻是甫吐一字,他卻在此時開口:“你為什麽會去那裏?”
  “管豔讓得滿姐姐……呀!”幾乎,不,是他若不提醒,我已經把費得滿那一行人忘在了月色茫茫的原野裏。
  我垂眸默念時,他亦不驚動,隻把雙眸瞬不也瞬地凝盯在小海臉上。我稍一抬眸,便落進了他漩渦樣的幽深注視內。
  “就算你不喜歡殺人,也應該有令人瞬間昏暈的本事罷?”他道。
  我點頭。
  “既然如此,為何要與那致蠱之人纏鬥?”
  “他的頭發……”
  “如果把他致暈,想拿什麽不行?”
  “………”
  “說你是笨丫頭,冤枉你了麽?”
  “………”
  小海隻是一時情急行不行?隻是對敵經驗沒有你豐富行不行?隻是殺人手法沒有你熟練行不行?
  我腹誹萬千,也因著實的汗顏自愧沒有成言,任不良前主子數落個徹頭徹尾。“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你的過去……”滿腹沮喪一掃而空,我倏然抬首。
  他拇指按上我的嘴角,撫過唇沿,“不用急著像隻小剌蝟般豎起你全身的刺兒,我不是在怪你。因為,我也不曾對你說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怎麽會變了恁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美德何時與他發生幹係?
  但不管怎樣,我都不想與他那雙仿佛能將人靈魂吸去的眼眸長久時視,垂下頭去。
  偏偏,他硬給抬高了顎,鼻尖相抵。“我隻是想告訴你,無論你背負著怎樣的秘密和過去,我會保護你。而你,要相信這一點。因你,我已經,已經……”
  已經怎樣?他眼裏那些困紮,那些煩亂,那些挫敗,那些……是怎麽回事?他未竟的言,和已出的話,又是怎樣的矛盾,讓他眉間皺痕如此深刻無奈?
  我會保護你……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這話會從他嘴裏說出,他是小海最不能期待的那個人……
  “小海,你心裏的事,可以待到你認為我足以讓你信賴的時候再說。但是,你必須給我一句話。”
  “……什麽?”
  “你會留下,會留在我身邊。”他眸內的千頭萬緒倏爾不見,幽深如舊,亦光華灼人。“把這句話給我。”
  “我……”給不了。我明白,他讓我給這句話時,就算對小海做了承諾。但是,我的承諾無法給出。
  他的淩雲之誌,他的……未婚妻子,是他終生的背負。
  我的族人,我的過去,是我遲早的劫數。
  他的世界,我無法參與。
  我的世界,他不能著手。
  其實,涇渭分明的兩人,原本便不該交集。交集了,亦該如兩條並行不悖的長路,偶爾的交叉,便各有前途。
  “小海,我在等。”他捏在顎上的手微微用了力。
  “我可以陪你……”當他眼芒因我的話驟然亮起時, 我幾乎不忍了,“在你和憐星小姐成親之前,我都會陪著你。”
  那個霎間,他身上傳遞出千萬條凜冽怒焰, 俊美的顏頰一度為冰寒所封。火炙冰封之間,他抿緊的薄唇擠出一句:“這些日子,你的乖順依從,笑語嫣然,隻為那一天的到來?”
  我不能否認。
  “你是要我在你和憐星之間做出選擇麽?”
  “不是。”
  “不是?”他眸內,綠意浮騰,“你甚至從來沒有想過將我從憐星手裏搶過來?”
  “小海被人搶去的東西太多,不想讓別人體會那種滋味。而且……”我遲疑著,下麵的話有無必要。
  他卻步步緊逼:“而且什麽?”
  “我搶不過來。公子也很明白,你和憐星小姐之間,不是隻有情愛的牽絆。”
  捏著我下顎的手!倏爾鬆去。他遽地旋身,在我以為他定然是奪門而出時,他卻隻停在了窗前。那一地的月華如銀,映他側臉如玉,修長脊背挺立出拒人於千裏外的倔冷。
  “憐星的祖父因救祖父而亡,她的母親在生其妹難產而死,身為將軍的父親自不可能照顧得好她們。為此,祖父就將她們接來,當成女兒般的教養。惜雲自幼就驕縱任性,憐星的柔憐可人便分外讓人心疼。祖父疼她,我亦疼她,如一個妹妹般的疼。”
  我雙手抱膝蜷上長椅,聽他如清洌的聲嗓追述他一直諱莫如深的往事。雖然,我曉得,他的事聽的愈多!到最後走得愈難。但也明白,他不可能容我掩耳不聽。
  “那一年冬天,氣候分外寒冷,祖父為了煉我的耐寒之能,帶我進山間苦訓。原訂下的要回去的那日,大雪鋪臨,封了出山道路,直至五六日後,才僻出一條路來。
  但,在山腳的冰湖上!卻救下了昏暈的憐星。她竟是因我和祖父未安原訂日期返回,一個人上山尋找我們來了。發現那時,她已在冰雪裏躺了一夜之久。最終,雖因祖父速救得當,揀回了一條性命,卻落下了終身寒血之症,大隴皇朝醫術最高的禦醫診斷她永不能孕育子嗣。那年,她僅有八歲。”
  如斯遭遇,不能說不招人同情。但對於小海來講,僅能當成一個故事般的聽。滄海的巫山歲月,不會比她的日子更來得溫暖。雖同情,但不能動容“也是那一年冬天,祖父去了。臨終將憐星托付於我。自幼,我隨祖父長大,他對我的意義,就如你的婆婆對你。在他床前的誓言,我必然遵從。何況,憐星的病,說到底是因我而起,我必須照顧她一生無憂。”
  馮婆婆的話,小海也必然道從。隻是,婆婆從來不會為小海安排任何事,她隻是言傳身教,使小海如何把握自己人生。
  “你一直以來的刻意疏遠冷淡,也是為了保護憐星小姐,可對?”
  他未置對否,隻道:“也是在那一年的隔年, 因當今天子母子的一場興致突來,我被卷進了一個至今未止的被刺被襲的惡漩之中。那時,我除了想到越在意的人越要不去在意這樣的法子,別無良計。”
  越在意的人,越要不去在意麽? “現在呢,你越在意的人,仍是不去在意?”
  “現在當然不同!”他驀然回首,“現在,我已經有能力保護我想保護的每個人!”
  “那為何還要疏遠憐星小姐?”
  “那隻是一些長久行使下來的習慣使然,當初遠她冷她,是為了她的安危。做到現在,卻不知如何和她親近了。畢竟,十多年前,她年稚,我年幼,如兄妹般的兩小無猜,未婚夫妻的相處無法借鑒。”
  “她很愛你。”那雙美眸的輕漾柔波,絕不是一個妹妹在看兄長。
  “我不……”他薄唇抿成一線,俊臉在宮燈之下半明半暗,情緒一時難辮。
  “憐星小姐愛公子,又生性溫柔靦腆,隻要公子對她稍和先前不同,憐星小姐便會欣喜萬分,不需借鑒什麽。”
  他冷哼,“你的聰明總是用在讓人費解的地方。”
  我解嘲一笑:“小海一直都認為自己很聰明,是公子你一直否定的。”
  “那便是你一直逃開我的理由?”
  “不全是。”
  “如今呢?”
  “如今怎樣?”
  他啟步走來,目光深深攫我,“聽完了那些,你還是要走?”
  “聽完了那些,小海更明白公子的確應該妥善照顧憐星姑娘,當然要……”
  “你為何總能輕易說出那個字?”他如風卷來,將我由椅上扯起,“就算在你明白了我的不得已,你還是可以輕易說出那字,你的心在哪裏,情在哪裏?”
  他的吼聲,壓抑而嘶啞,揪扯著小海心間脈絡,痛,不可擋。“公子,小海的心裏有你,情裏也有你。”
  何時動心,何時動情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當小海發現時,已是不及。
  “此時此到,小海心在這裏,情在這裏。”
  環圍住小海的焚烈氣息頓時稍斂,他唇觸在額上,輕輕摩挲,聲音誘哄般響起,“那麽,留下來。”
  我搖頭,一滴淚隨之滴落,繼之!珠淚成串。
  他箝在我杜的手又猝地收緊, “你在逼我。”
  “公子也在逼小海。”
  “我何時逼過你?”
  “你如今就在在逼小海立刻離開。”
  他身軀微震。在一陣僵硬的沉默過後,額上的唇緩緩下移,滑過我濕漉的睫,吸去我滿臉的淚,低沉聲內揉著歎息,“為何一遇上你,本公子很多原則都要打破?
  其實,能聽到你的表白,看到你為我而流的淚,我該滿足了是不是?至於將來,就順其自然罷。”
  這……算是他的妥協?
  莫名地,這樣的秋長風不能讓人信任, “公子,請你答應我,憐星小姐一來,就放我走,不然,我此刻就走。”
  巡移在我頰的薄唇有須臾的停止,旋即伴著低笑!又落下翼般輕吻,“這麽說來,我們的相守時間並不多,是不是?那麽,便不要浪費。”




  80

  不要浪費……
  為何這樣平常的幾個字由他嘴裏說出來,就格外多了些讓人臉紅心跳的濃密意味?
  我尚在思忖,身子已被他冷不丁懸空抱起,“你……”
  “我們來做一些早就該做的事,如何?”他道,抱著我,走向裏間。
  他要送小海去睡覺,我以為。
  但當我置身在那張碧石榻上而他沒有離去時!我知道我的以為錯了,那麽,他也要睡在這張石榻上?
  但……我又知道,這個以為還是錯了。
  “這張床,名曰暖玉,觸之生溫,憩之則暖,且有靜心促眠養身健體之效,是番邦進貢給皇朝之物。”
  對喔對喔,很寶貝很珍貴很不凡就對了,但是……
  “當今太後把它賜給了我的母親,母親則送給了我,因我一度惡夢連連,長夜難眠……”
  是啊是啊,來曆非凡品格高貴就是了,但是但是……
  “後來,我隱居的那段時日,失眠之症沒了,離開京城時卻惟獨想著把它帶來,你猜是因為什麽?”
  因為因為……我怎麽知道嘛?很喜歡很珍惜行不行?但、但是……“你,能不能不再脫小海衣服?”
  “很遺憾,不能。”他嘴角如是說著,修長的指節沒有一點遺憾的勾斷了係在我肩上的最後一個帶結,“睡覺,怎能不脫衣服呢?”
  “那……你為什麽也要脫衣服?”
  “傻丫頭,當然是因為……”他語氣清閑,嘴卻一點也未閑,一字一吻,燙在我頸上,肩上,胸前,“我也要睡覺嘛。”
  “你的王榻……在外麵……”好熱……這張床,的確是觸之生溫憩之則暖呐……
  “……我今天也要睡在碧玉榻上……”他的氣息亦變得短促不穩,那聲音促紅了小海的臉,“那我……去外麵睡……”
  “傻丫頭……”他光裸的胸膛閃著蜜色光澤逼壓下來,雙眸內翻滾著熔人的綠色岩漿,“你怎麽逃得掉?”
  “我……可是………”
  “你逃不掉的,你要知道,在看見你第一次出現在這張榻上時,我就想對你這樣……這樣……還有,這樣……”第一次出現在這張榻上……什麽時候?……啊啊啊,他那時就就就……色狐狸,大色狐狸!
  但色狐做的事,很快地,讓小海的腹謗潰不成形……
  他每一個“這樣這樣”,就會對小海“那樣那樣”,那樣那密燙的接觸,那樣濃炙的擁抱,那樣滾油般的浸裹,那樣烈火般的烘烤,那樣折磨人取悅人的方式……如影隨形的唇,邪惡萬分的手,總在我以為結束的時候,帶著較之先前更甚的溫度裹襲而來,使小海如一條在煎板上翻滾的魚,滋滋叫囂的,是體內排之不去的熱意,且愈來愈熱,熱到……熱到……
  “……你……討厭!”這人怎能這麽討厭?怎麽能這麽討厭?
  “唉,很可惜,隻能讓你討厭下去……”他毫無誠意的喟歎,俊臉逼近我的眼,“小海,看著我,看清楚我~~”
  他的話,有命令,有誘哄,更有甜蜜到讓人羞赧的勾引,我難以自主地將目光聚攏,放到他的臉上,陷進他沸到極致的綠眸裏。
  “平時,你在心裏是如何叫我的?”
  “……公子?”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小東西時我有這份恭敬?快說哦~~”
  “秋長風……”
  “還有呢?”
  “不良主子……”
  “還有呢?”
  “狐狸……臭狐狸……”
  “很好。”
  很好?很好什麽?我一愣,隻看得見他的狐狸笑重現江湖,那摻了濃重熱情濃重私密意味的笑,竟是勾魂攝魄的誘人……“你……”做什麽?
  他以行動作答,把剩下的字,重重吻進我的嘴裏,揉爛在我的舌間,推咽進我的腹裏,然後……然後……然後——“你……你討厭!討厭!討厭!”
  他握住我推打的拳,麵上有瞬間的震愕:“……滄海?”
  我在他的眼裏,的確看見了滄海的臉,隻是,怎有如火的雲霞燒在她的頰?怎有滾湯的湖潮翻在她的眸?一雙眉,似蹙非蹙著的,是前所未有的痛苦還有難以承受的喜悅?一雙唇兒,為何豔麗的像是紅蓮在盛放?
  這個人,明明是滄海的眉眼,卻是一張陌生的容顏,她……是滄海?
  “……臭丫頭,你在這個時候恢複成滄海的模樣,是成心想要我百吃不厭麽?”他愕異退去,一臉壞笑著抵上我的唇,咬咬啃啃間,“你放心,不管是小海,還是滄海,我都會把你吃的連骨渣也不剩……全是我的,一點都不剩……”
  接下來,他做的每樣事,仿佛就是為了落實這話,努力地將小海還是滄海拆吃進腹,努力地將骨渣也要吃幹抹淨,全是他的,一點都不剩……且持誌以恒,幾日未息……
  記不清是幾個晝夜交替之後,我在睡夢中吃著由他喂著的湯水,聽他當真無比遺憾地歎了一聲:“唉,先吃到這裏罷……”
  吃到這裏,已經很過分了!我在夢中,對著狐狸得意的臉大聲唾棄。
  小海,別忘了一件事。
  ……什麽?
  巫族人體質先天多孕易娠,你如果不想懷他的子嗣,必須在歡好五日內施術……困眠下的我,打個冷顫,如果不是婆婆提醒,這樣重要的事我竟忘了……而且,婆婆能提醒,必然是已經曉得我和秋長風……
  呀呀,小海無臉見人了!
  “臭丫頭,還沒累到你是不是?睡中還敢踢人?……住手!住手!”
  臭狐狸?這個抱枕是臭狐狸?我踢踢踢,打打打……
  “臭丫頭!”抱枕”怒吼,翻身壓製在小海身上,“你再敢動一下,我不介意再吃上兩天兩夜!”
  ……喔。我聽從周公爺爺的召喚,順從瞌睡蟲兒的邀請,睡~~“這麽識時務做什麽?真是……”“抱枕”不無掃興地咕咕噥噥,如隻蚊子般,不時叮在小海耳上,頸上。
  隨他罷……真不明白!他一身精力是哪裏來的?平時也沒見他寵幸哪位愛妾嬌婢,清心寡欲的像個神仙!怎沒憋壞了……



  81

  他的確是憋壞了,不然怎會將人一吃就是兩天兩夜?他以為自己是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唐明皇不成?
  這是小海完全消醒後的了悟。
  完全清醒後的小海,對那段瘋狂的顛亂並不後悔!隻是……
  當真該做一個處理罷?
  我一手握住秋千繩,一手撫在腹上, 這裏麵……
  “小海。”
  “管豔姐姐。”我回眸嘻笑,“管豔姐姐的傷好了?”
  ,本就是輕傷,對習武之人不算什麽。”管豔舉了舉纏著白布的右臂,嫣然道,“我還以為你不會理我。”
  “原來在管豔姐姐心裏,小海是如此小氣的人哦?”
  “我那日的行為,的確是一種背叛,不管出於什麽樣的理由。”她走近來,“盡管如此,我仍要解釋。”
  “好。”我將臀下秋千板的板麵挪出一截,邀她共坐。
  “秋遠鶴也在找你。”一如一直以來的爽利作風,管豔稍稍就座,便直進主題,“他和秋公子之間的微妙種種,早在我是他的奴婢時,便是最消楚的那個。這樣的兩人,以瑜亮情結來形容他們甚至亦不貼切。而皇上,亦有意讓這個局麵形成。久而久之,朝堂之上因他們而分成三股勢力。當年秋公子隱居,秋公子所有的幕僚亦皆悄然退去。你想,如此一個能進則進,退之亦能將勢力悄然保護下來的對手,秋遠鶴如何能掉以輕心?他一直在尋找的,就是秋公子可以一擊即中的弱點。當年,秋公子曾有一名愛婢雀兒………”
  美目掃我臉上,確定並無異色,才一笑道,“其時,她常跟著秋公子出入,因我也隨在秋遠鶴身邊,與她還算熟識。那雀兒是很簡單的一人,對秋公子的寵愛很是招搖,經常拿一些秋公子賞賜的珍稀物件在我眼前炫耀……”賞賜的物件?還……“珍稀”?……臭狐狸!
  我咬牙切齒的聲響驚了管豔,她語聲一頓,“小海,你……”
  “管豔姐姐請繼續,小海沒事……”沒事才怪!才怪!對小海連幾兩的月錢也要給得不甘不願!對前愛婢卻恁般大方?隻因為,“婢”前多了一個“愛”字?
  “雀兒生得極美豔,連當時京城的青樓花魁也要遜上三分。許是為了這個,她認為自己得到主子的寵愛是理所應當。而他人,當然也會如此認為。但她被捉的底細,我並不清楚!那個時候我正被秋遠鶴派往了北域。隻知道,捉她的是秋遠鶴,但殺她的是……,
  她略加遲疑,話聲一轉,“你失蹤以後,秋公子沒有滿天下布影畫形的尋你,便是想把暴露你的可能降到最小。但秋遠鶴又是何等樣人?未過多久,他亦加入了尋人之列。你救我時,他所到之處,距你居處是如此之近,就算明知你有不司尋常的本事,但我太了解他,他有的是法子讓一個人落進他的手中。於是,經過半夜的思量,我決定讓秋公子將你接走。”
  應該如是了。若非事出有因,同樣處在奔逃中的她,不會有心情出賣我。
  “你在此出現,可是投奔了公子?”
  “不。”她搖首,l我在趕往京城的途中,遇見了無雲大師。大師前往京城相國寺講法,但卜出秋公子將有蠱難,命我將幾道持強了符力的符帖送來。”
  小海雖好奇她與那位得道高僧有何淵源,但更好奇的是,“你為何不留在這裏呢?秋遠鶴在追殺你,而時下唯一能與他抗衡的,不就是公子?”
  “怎麽可以呢?我若當真如此做了,會更大的激怒秋遠鶴,而激怒他的後果,就算我已不怕,也怕他遷怒到其他人身上……”
  這“其他人”必定是管豔姐姐極關心的人了?“可是,你不是已經激怒他了?”
  “不,你不了解的,男人的心理比女人還要複雜。雖然他並不愛我,也可以隨手將我贈予他人,但是,他絕不會容許一個曾屬於他的物件歸了他的宿敵。這世上任何男人都可以!惟獨秋長風不行。除非,是他自己轉手。”
  男人的心理我或許不了解,但經由她一說,小海可充分確定,那個秋遠鶴,當真夠惡劣,嗯,比秋長風還要惡劣。
  “與你說完這些話,我就要向秋公子辭行了,小海,你……”她忽地抱住我,先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幾個字後,“如果有一天你無處可去,可以到這個地方去找我,還有,這個……也許你會用得到。”
  甫愣間,一個軟包已塞進了袖筒。我除了傻傻點頭,一時別無他話。直待看她苗秀背影將轉過月亮圓門,我方喊出一聲:“你怎麽不去找冷堡主?他很喜歡你!”不是不是,他是愛死她才對,那雙眼睛一見了管豔美人,就如涎饞骨頭的大狗狗。
  “如果我沒有愛上他,也許會去找他。”
  ……呃?因為愛上,所以離開?
  再一眨眼,美人芳蹤已杳。
  “小海,那決兒你念了麽?”
  “念了啦,婆婆……那個……”
  “想問婆婆怎麽知道的?”
  “嘿嘿……”
  “你的情緒一向平穩無波!沒有大喜,沒有大怒,驟然間那樣強烈,婆婆焉有不察?”
  啊呀呀,小海沒臉見人了!沒臉見人了!縱是已經見完了婆婆,小海仍是如是以為。而這一切,源於那隻時別人大方到可恥對小海小氣到天人共情的臭狐狸!
  我如駝鳥般將頭紮在柔軟緞被裏,嗚咽有聲。
  以致把排闥進來的費得滿給嚇了一跳,“小海,你怎麽了?”
  “得滿姐姐……”總不能說自己是在害臊罷?在他們的認知裏,小海好像與那兩字絕緣。我抬起一淚未現的臉,委屈萬分地,“得滿姐姐,你一定也知道雀兒的是不是?”
  費得滿一愣,“你作出如此難過的模樣,就是為她?”
  “時啊,她是公子的前任愛婢嘛。”
  “你在吃雀兒的味?”費得滿一臉好笑。
  “當然要吃啊!”小海理直氣壯哩。“聽說!公子當年對她賞金又賞銀,小海呢?連領個月錢也要心驚膽顫,不公平啊不公平!”
  “……你是為了這個?”
  我那話,本有幾分是為了插科打諢,但見了得滿姐姐的滿臉不認同,登時老大火氣,“這還不該氣哦?真金白銀耶,得滿姐姐你何時見他打賞過小海?如果一直是那樣小氣也就算了,為何偏偏隻難為可愛又可憐的小海?”
  費得滿笑也!“我怎覺得公子好可憐?”
  “得滿姐姐!”
  “好好好,不氣可愛又可憐的小海了。”費得滿拍我的頰,“你不妨這樣想,公子不賞你金銀!也許是想把更寶貴的東西給你呢?”
  “他才沒有!更寶貴的東西,是夫人給小海的,一顆珠子就夠小海吃上一年還要多,嘿嘿……”
  費得滿仰天長歎!“算了!公子著實可憐。我來,是看你醒了沒有,但聽宮婢說,你方才出宮了一趟。”
  “是啊,去看婆婆。”
  “其實,為何不把你婆婆接進宮來呢?如此,你可以常看到她,也省得你出宮時滿宮的人要提心吊膽。”
  “擔心什麽?難道滿宮的人不做自己的事,是為了看著小海來的?”
  “你啊。”她坐上榻!探著我的發,“你共經共曆的也不少了,總該知道公子常遇剌客。此時!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呢,你不知防備,總該讓他們替你防備罷?”
  “喔。”我扁了扁嘴兒,“那公子為何總遇刺殺?”
  “咦?”費得滿睛眸泛亮!英氣麵容上掛上粲然笑意,“小海,這個問題你怎到現在才問?”
  以前不問,是覺得沒有必要,反正臭狐狸著實可惡,多折騰幾下也沒甚不好。現在多問,是認為小海總要曉得自己可能會被怎樣一樁子事連累。
  “……如果不能說,就算了。”
  “能說,小海問!就能說。公子曾說過,但凡小海問起什麽事,我和得多都可知無不言。可惜的是,你一直都是毫不好奇。”
  呃……
  他這樣說過?我反而不想知道了。“那……”
  “公子十三歲生日那年,太後與初登大寶皇上到府裏為公子慶賀,這本來是一件天夫的榮耀!誰成想……”費得滿一歎,“在席間,當著滿堂賓客,太後忽然召喚公子,說要找個僻靜地方說會話。可想而知嘛,太後找大苑公公子單獨敘話,會給人多少猜想空間?但實則,太後找公子說的,隻是要公子好好讀書,以做朝廷的股腦之臣,更期有朝一日,可位列大隴皇朝名臣之冊,並送了一本《孫子兵法》勉勵公子。但時間未過一月,一個消息風傳兆邑城大街小巷:大苑公公子手中握有先皇臨終所擬的名冊,其上所載,皆乃所有為過不法行徑或齷齪事跡的王公大臣之名。”
  喔哦,所以!許多人時秋長風又恨又怕?
  “試想,那些位位極人臣的王侯將相,在官場沉浮多年,有幾個敢說自己清清白白一塵不染?先皇又是那等精厲的君王,製造這樣一本名冊並非沒有可能。由此,公子便開始了長年遭受刺客所擾的生活。”
  “太後那樣做,是故意的?”



  82

  費得滿點頭, “當時皇上初登龍位,根基未穩,朝堂內多得是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太後那一著,輕易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公子身上。”
  “……”高啊。“太後和公子說話,必定是到了私密地方,又怎讓人聽了去?還聽成那個模樣?”
  “唉,想大苑公位高權重,又豈會少了政敵?既有政敵,又豈能少在大苑公府派了耳目?太後私語,當然選在不易窺聽之地,那些人聽得必定不會完全。但如果在此時傳出關於那名冊的一些什麽影跡小話,不就給了他們補充完整的機會?”
  “……”累啊。“那些影跡小話,是太後差人放出去的?”
  “除了咱們偉大英明的太後,還有誰能有這樣雙管齊下的籌謀呢?”
  “……”狠啊。“但我看公子與太後還是很親的哦。”至少,比和他的老娘親。
  “公子對夫人有些心結,幼時和太後就頗為親近。在老太爺故去的那幾天,太後更是在靈堂抱著公子待過一夜。以致後來,雖然太後為了自己的兒子做了那些事,但公子對她,仍是不改恭敬。”
  “哼,也許在開始太後對他的好,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用得上啊。如果太後一直時公子不親,就算有了假名冊的謀劃,也不易取信別人是不是?畢竟,那些位大臣也不是傻瓜,那樣重要的東西,當然要交給一個足以信賴又有能力保護它的人,方能讓心裏有鬼者趨之若鶩。”狐狸也有不狐狸的時候哦。我得意地撇撇嘴兒。
  費得滿輕笑!“這一點公子當然想到了,隻是習慣難改不是麽?”
  習慣難改哦。這話,小海相信。當年在巫山,那麽多年的忍耐承受,大多就是因為在滄海尚還沒有分瓣能力的時候養就的習慣使然。
  “小海,你竟然能猜得透太後的用心,你,不簡單哦。”
  “……還好啦。“嘿!無他,不過推及己身的感悟而已。蒼天在開始對滄海的好,也是為了利用的方便……如此想來,生在豪門高宅裏的臭狐狸,與長在陰冷巫山上的滄海遭遇!算是異曲司工嘛,彼此彼此。
  “小海,好好留在公子身邊罷。”
  “好說好說啦。”我豪氣地揮手,笑嘻嘻地,“憐星小姐何時會來西衛?”
  費得滿和藹的麵色上立時警意叢生,“你問這個……是為了什麽?”
  “想知道公子何時成親,好多討些喜錢啊,不然得滿姐姐還以為什麽?”我眨巴著眼睛,“是你說過的哦,小海要知道的事,得滿姐姐都不能隱瞞。”
  她仔細地察著我的臉!興許沒有看得出值得起疑的顏色,方道:“夫人來信催了幾回,公子都以政務繁忙給推遲了。不過,以我了解的咱們那位夫人的脾氣,幾回過後就不會再催,索性將人給直接送來。說不定,此時將憐星小姐已經在路上。”
  “喔。”已在路上了哦?還真是快呢。
  “小海你不必想得太多。隻要你留在公子身邊,公子必定會疼你。你可知道你離開的那一年!公子有多難侍候,我還從來沒有見著公子會為一個人那樣費心過。其實,我何嚐不知道你……”下麵的像是不好出口,費得滿頓了頓,“你那樣的姿色,不會甘於為人妾室,我和得多就怕你想不到公子身分賭注意義,那日才會明知公子會罵,安排了別的人進去……”
  “得滿姐姐錯了,不管什麽樣的姿色,為人妾室絕對不是一個女子該受到的最好尊重。”一個女子,無論相貌平凡還是出色,靈魂所渴求的皆是一份全心全意。難道觀之平凡,別人就該自己的意願強加諸於人家頭上?那世上許許多多的平凡是合該命賤不成?
  嗤,豈有此理!
  我的話,無疑又讓費得滿受驚, “小海,你不會……”
  “小海隻是不認為同樣靈魂的一個人隻因相貌不同就要受人不同眼光啦,嘻嘻……宮女姐姐們這時快上點心來了,小海要去吃,昨天那個鬆穰卷好好吃,不知道今兒個還有沒有?”話說間,我還不忘吸幾口口水以示著實饞了。她釋笑,“如果你愛吃,天天都可以有。”
  但我不想天天吃啊……聰明地,這話不再出口,我隻咧著嘴兒傻笑幾回,等著點心上桌就是。
  秋長風對小海,當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上朝之前,就算叫醒官已在窗外叫醒到三輪,他也要把愛困的我吻過一遍才肯成行。
  下朝之後,書房批閱政件!他硬把我拉去在旁作陪。有幾回,我由瞌盹中睜眼!頭頂是他一方堅毅下顎。他執筆未輟,而我,正陷在他腿上。
  原來,他在寵一個女人時!會是那樣的模樣。
  那張妖孽般的俊臉上!滿布溫柔繾綣時,就是為了讓被他寵愛的女子溺在其內,困步難出的罷?
  那清泉般的聲音!壓沉了下去,在耳邊輕喚時,便是為了使被他呼喚的人積習上癮,除戒艱難的罷?
  愈和他纏綿!愈會難舍:愈在他身邊停留,愈會難行。
  我知道,我著實該走了。
  而秋長風的狐狸思維沒因寵愛一個女人變得遲鈍。
  每一次正在操忙公事的他突然將我攫過去,劈頭蓋臉一通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深吻時,我便明白,小海又在不自覺中拿惜別眷戀的目光望他了。而每至如此!他夜間的索要便更加瘋狂,直到小海在那個還是陌生的輝煌境內顫栗過不知多少來回,他方拿一雙幽深的眸凝視住我,將揉著他粗喘氣息的話低低灌進小海耳中,字字清晰……
  留下來。
  他說的是這樣的三個字。次次如此。但愈是如此,小海愈是害怕。秋長風是誰呢,如此驕傲的一人,會近乎哀求的去求一個人……哀求啊,他在重傷求救時,都不曾用過的語氣呐,我無法承受這樣的他,隻有離去……,
  “婆婆,咱們今天晚上就走!”我奔進馮婆婆的房內,將話喊出去時,方鬆下一口氣,沒有想象的那樣難嘛。
  但馮婆婆也沒有小海預料中的欣喜,臉色凝重地,“小”的病又犯了。”
  “……啊?”
  馮婆婆歎氣,“嬋玉昨天在園子裏玩耍,失足落進了湖裏!小川救完了她,就倒下了。你想,這西地的氣候不比江南,水隻有麵上是溫的,他那樣的身子骨兒!寒氣一旦入體!怎麽逃得過呢?”
  這次第,我……很不適,很討厭。那個“走”,是小海積蓄了恁多的力量才說出的一字,卻……但又該如何呢?怨小嬋玉的不解人情?怪小臭冰沒有見死不救?
  “這一次,複發間隔的時間太短,必須下重藥了。好在秋夫人賞的珠子還有,去換幾根千年人參來。”
  “有了千年人參,他就能好?”
  “時下也隻能試試了。”
  “買來人參!我替他療身罷。既然天女可以讓他幾年都不曾犯病,小海想必也能做到。”
  “也好。”
  “婆婆……”看著婆婆的愁容,我曉得自己那些事不該再拿來煩擾,“我會治好他的。”
  馮婆婆摸了摸我的臉!擠出一絲笑容,“對了,方才你進房時對婆婆說了什麽?”
  “……不重要的事,有時間再談不遲。”
  怎麽可能不重要呢?隻不過……如果是當年在巫山的滄海,甩下小臭冰掉頭就走的事,必然做得出。但在經過這麽多時日之後!他已成了小海“家人”,是一個僅次於馮婆婆的存在,我不能置之不理。
  小臭冰的病!比婆婆診斷得還要嚴重,一日一根人參,十幾天下去,僅把他的高燒退了,但額間仍有青黑盤踞。按婆婆的說法,這次落水是將他體內的病毒全數引了出來,如果身旁沒有我這個巫術高手鎮著,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隻是,我的施術!雖使病毒無法擴散,一時之內也無法根除。
  “小海,你在做什麽?”馮婆婆走到門口,恰見我把指尖上的一滴血滴入參湯。
  “隻有一滴。”的確隻是一滴,一滴後我便封住傷口。“每日都要施術,小海也很累的是不是?這一滴,讓他病勢稍緩一下,再來慢慢調理不遲。”
  “……小海!”馮婆婆厚厚實實地摟住我!“我的小海,是如此美好啊。”
  我在婆婆懷內廝磨了少晌,才把那碗參湯喂進小臭冰青白的唇內。
  “海姐姐,川哥哥喝了會好哦?”守侯床畔的小嬋玉又開始了每日一問。
  “會好,這一次保證他很快就會醒過來。”馮婆婆將淚巴巴的她環進臂彎,“小嬋玉也該去睡了。”
  “不要不要,嬋玉要等川哥哥。”
  這一回,她沒有白等,他的川哥哥在服下參湯後約摸一刻鍾的工夫,張開了眼。
  “啊啊川哥哥醒過來了,川哥哥醒過來了!”小嬋玉蹦跳哭笑著,抱住小臭冰,“原來海姐姐的血能治病哦,那海姐姐你為啥不早點為,哥哥治?”
  甫醒的小臭冰一震,而馮婆婆,則是丕然變色。
  至於,我……
  除了懊悔自己低估了嬋玉的洞察力不該在放血進湯時留她在此室外,更在掃見門口立著的人時——如遭雷殛。



  83

  我該相信秋長風不會拿我的血做任何噱頭。
  先前,他己經親眼目睹了它使枯草返青的奇異,並不曾有過任何驚異不是麽?
  但是,為何這一次,看見他在門口站著的刹那,小海會有如人扼喉的窒息?會有屬於靈魂深處的恐懼?
  “你十幾天沒回宮裏,我來看你,我……”他擁住我,此刻的我們,在回他王宮的車轎上,“我想你了。”
  “我弟弟他……”他抬起眸,一絲令小海不解的怒意抹過眉間, 仍然低柔的語調道:“聽說,你在買人參為為他治病。何必那麽麻煩,到宮裏的庫房去拿就是了。”
  “不要。”在我是他的丫頭時,所拿到的,都是付勞所得!當然是多多益善。就算來自各方的賞賜,也隻是為了讓小海更好的侍候主子,當然歡喜接受。但如今,情形已變。
  “為什麽不要?”他挑眉!“十幾天未見,敢情是生疏了麽?”
  哦……他就是為了這個生氣?他說想我,我卻沒有回應?還真是……夠小氣!
  “回到宮裏!沐浴後先好好睡上一夜再說,你看你,眼圈都是黑的。本來就夠醜了,再醜下去還能看麽?”
  “……好。”就讓他拿些損人的刻薄話來平衡心境罷。雖然,那一份莫名的忐忑仍在小海心田作祟……
  回了宮,仍然要出宮。小臭冰的病既然插手治了,當然不能半途放手。出宮後,在婆婆住的那棟小院裏發現了宮裏送來的幾盒頂級人參時,我並不意外,秋長風從來不是隻說不做的人。
  小臭冰因為我那一滴血,自醒來就未和我說過一句話。每瞄見他又臭又冰的臉色,我都要忍不住懷疑:難道那日喂他的是鶴頂紅?
  直待他可以如常行走,馮婆婆放了心,我也不必和一塊冰坐看兩厭。知會了婆婆一聲,晃到了大街上排遣心情。
  西衛國首城就稱西衛城,街上的熱鬧竟也不比京城兆邑遜色。我買了一些零零碎碎性在脖間,左搖右晃的,聽那叮叮當當的聲兒來娛樂自己,堆壓在心上的那股莫名其妙的煩悶當真好像釋輕了下去。
  “你……”
  依稀著,有人在跟前說話!我因為正對場子裏的雜耍興致勃勃,未去注意。
  “你你……”小海的肩頭被人輕拍,“小海,是你麽?”
  我撇過頭,與一張應該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姓甚名誰的憨厚臉孔正麵對上!“你是……”
  “小海!”那人大叫!“我還以為看錯了,居然真的是你!”
  “……阿德哥哥?“我不敢肯定。一年過去了,一個不曾在記憶中占據主位的人,小海記得不會牢靠。
  “可不就是我嘛!想不到,能在這裏碰見小海!”
  想起了這人是誰,與他相關的一些記憶便也隨之而來,我不想浪費時間,“阿德哥哥,我還有……”
  “真是太巧了太巧了,還好我替了阿榮上街為兩位小姐買本地的特色吃食,不然也就碰不到小海了,嘿嘿……”
  “兩位小姐?哪兩位小姐?”我不想問的,因為!我已經想到了是誰。可是,有些事情如果注定要有個結果,殘酷的開始還是溫柔的揭幕並沒有分別。問問,也好。
  “當然楚家的兩位小姐啊,你還記得的罷?公子未過門的妻子和妻妹,嗬嗬……”兩位小姐到了幾日了?”
  “我算算。”他掰了掰手了指,“有十天了罷。”
  已經十天了麽?我將手裏的燒餅遞到這位重逢的“故人”手裏,“阿德哥哥嚐嚐這個,是西衛的特色小吃,用雞湯和的麵,放了椒鹽、香棒、肉沫,很好吃。你嚐得好的話,買去給兩位小姐嚐嚐。”
  “好啊好啊。”阿德大咬一口,馬上大讚,“確實好吃,希望惜雲小姐能喜歡!別再難為下人們了。唉!做下人不易呐。”
  “阿德哥哥原來在府裏不是侍弄的花草麽?”
  “說起來話就長了。有一日夫人出門,才一上車,那駕車的馬不知怎地受了驚!拖著就跑。咱這人別的沒有!一把子力氣還行,以前又在馬場馴過馬,衝上前把驚馬攔了下來。夫人好心,賞了阿德一個管事做。”
  “阿德哥哥福氣,高升了。”
  “啥高升,都是為主子辦事唄。這一回送憐星小姐來與公子完婚,夫人特地從府裏挑選駕車的好把使,咱阿德為報夫人大恩,當然要請命了。”
  “把兩位小姐長路迢迢送來西衛,不易罷?”
  “唉,憐星小姐很好啦,明白在路上一切事都不比家裏,體諒下人的難處!最難侍候的還是惜雲小姐,好在咱們未來的主母不是她……”本正說到興起!興許是意識到了談論主子是非的不妥!戛然而止,且以滿臉赧意彰示自己雖然話中有失,但仍是個秉性忠良的好奴才。“見了小海一高興,話就說得恁多,小海你別笑阿德哥哥哦。對了,你怎麽在西衛?是來找公子的?”
  “不是。”的確不是我找的他。
  “哦。”阿德見我無意深談,含混應了聲又道,“我記得你走之前是夫人的義女,和兩位小姐好得很,要不要一起回去見見兩位小姐?”
  “兩位小姐現下住在哪裏?”
  她們不在西衛王宮。這些天裏,我雖全心撲在小臭冰的病上,但也被秋長風逮回去過兩三回,若楚憐星這位未來的王妃已經住了進去,他斷不會給她這份難堪。何況,宮婢們的掩飾功夫縱是再好,在多了一個未來女主子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在麵對小海時毫無異色。
  “城南的別宮裏,離這裏有十幾裏路,車就停在街角,小海要去,立馬就可以走喔。”
  我不要去。不管是別宮正宮,都是楚憐星的,小海去湊什麽熱鬧?“阿德哥哥既然有事就去忙罷,小海不耽誤你做事了。”
  我抽身便走。這個地方,已不能久留。
  “哎哎哎,小海,你……”為了省事,我拇、中二指並攏,在他眼前輕拈,“馬車在等你,去。”
  他乖乖頷首離去。適才的事與話,將為他事他人所替。
  我匆匆舉步。
  楚憐星來了西衛有十幾日了,而秋長風隻字未提。他以為,他能瞞住多久?
  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所以從不奢望他的未來,但如今,他竟連坦誠也不能給予了麽?
  “簡單打理一下東西,立刻就走。”
  “……小海?”馮婆婆正喂小臭冰喝著參湯,詫異仰臉。
  “婆婆,我們立刻就走。”我將房裏的幾樣值些銀子的小物放在桌上,連同那幾盒人參,用桌布打成包裹,“事不宜遲!”
  馮婆婆頷首!將參碗給了小臭冰,彎身自床下取了小海的錢筐放進包裹,又塞了幾樣衣物,“先去那個江南小鎮,地契還在,將鋪子買出去,也好多存些花頭。”
  我點頭,聽有人道:“要去哪裏哦?嬋玉很喜歡這裏,不走不走!”
  瞪她一眼,“不走也得走,不然,你一個人留下!”
  “海姐姐好凶。”小嬋玉抱住小臭冰,“嬋玉和川哥哥在一起,川哥哥我們不走好不好?”
  “不好!”小臭冰推開她,將還冒著熱氣的參湯一飲見了碗底,跳下床著履披衣一氣嗬成,並拿一件厚袍準備為小嬋玉係上。
  “不走不走!嬋玉喜歡這個家,嬋玉喜歡吃好吃的燒餅……”
  “閉嘴!”冰哥哥一聲大喝,嚇住了小嬋玉。那娃兒臉上準淚,噤瑟不止。唉,雖可憐!卻無法心軟。
  我可以理解一個姓兒渴望安定的心思,她不像我和小臭冰,已經習慣了逃在路上。
  而她的存在時我來說,談不上重要,一切都以小臭冰的取舍定奪……
  “小海,你們要去哪裏?”
  隨一記砰聲的破門重響,費得滿領十幾彪悍侍衛現身。
  我掃一眼此時無聲無語握著小臭冰手的小嬋玉,是她的哭鬧驚動了暗守在外的侍衛。
  “得滿姐姐!公子答應過我的,憐星小姐一來,我便可以離開。”
  “是麽?”
  費得滿稍怔,道,“我已派人稟報了公子,等公子人到了,你再向公子辭行不晚。”
  “好。”我滿口應承,邁前一步,“得滿姐姐請坐下等。”
  待他們“坐下”,不必經過那道被破壞的門,小海走了。
  隻是,走了的小海不敢動用縮地成寸的術法直到江南!千裏之遙,惟恐驚動太多。與婆婆商定後的打算!先到城外農家買一輛馬車代步,且走且換。
  但,當由小院換到城外,腳足甫穩,便驟感巫力四來。
  “雲滄海,你還能逃到幾時?”
  我們……被巫人包圍了。沒錯,不是蠱人,是巫人,是追輯滄海到此的巫人。為首者,正是自滄海六歲始十四歲止,每年生日都要一起度過的大巫師。
  “雲滄海,爾身為巫族逃犯,還不束手就擒!”
  那蘊了術力的高喝,有強烈的催眠意味。我笑對上大巫師陰噬的雙眼!“你憑什麽要我束手就擒?”



  84

  “你憑什麽要我束手就擒?”
  當我吐出的話將那些蘊了催眠術力的字符盡數消退時,大巫師眼內的鷙毒之意愈發濃厚,“雲滄海,你竟然私學巫術!”
  “我既然是雲家人,本生就擁有得天獨厚的天分!何謂私學?”我向婆婆遞過隻有我們心領神會的眼神,施施然出列,“大巫師不會以為習練巫術是你們萬俟氏獨享的權力罷?”
  事實上,萬俟氏的確有這份野心。萬俟家的大家長曾數度在長老會上隱透此意,無奈按巫族法典,天女隻能出自雲氏,既是天女,習練巫術自然天經地義!方才作罷。而萬俟家這份強己弱他的野心,曾一度為巫族人口誅筆伐。
  我的話,不會使這些圍著我的族人對大巫師掉矛相向,但至少可以在他們心底種上一粒猜疑的種子。而種子,在碰到適合的土壤和空氣時,便有可能長成參天的大樹。長不成亦無妨,聊當對大巫師的消遣也好。
  “大膽雲滄海,身為逃犯,不知悔改,口出妄言!罪加一等!”
  “萬俟大巫師,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如此多話,畢竟,你們想要的隻是我的血,那些可讓你們所謂長生不老的血!”
  “你……”
  “所謂天女必需,所謂天命所在,也不過是你們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你,你滿嘴妄言,著實可惡……”
  “每年采集滄海血液的人皆是你,你敢不敢向巫神發誓,早在諸族人發現滄海之血另有妙用之前,那些采自雲滄海的血,你皆一滴不剩的送進了天女口內?
  大巫師臉上肉皮的抽搐,在在說明這位巫家高手已被激怒,吼如喪鍾過境:“爾等還不上前將這妖女拿下!”
  幾名巫者群聲喝應,圍捕而來。
  要的就是這個機會。在諸巫者擋住了大巫師視線的刹那,我對婆婆徵一頷首。而後,自是出手反擊,使諸巫者族人砰聲落地。
  大巫師臉上的詫異令人發噱,但念及到會有更令他驚詫的事情等在後麵,我先強自忍住。
  “雲滄海,你竟然偷習巫族上乘術力,罪不可赦!”這一回,他不再勞煩旁人!龐大身形似是烏雲壓頂!五指扣鎖我的發心。
  大巫師就是大巫師,出手即是鎖魂術,取滄海之心可昭日月呢。我左手食指向天,右掌壓左腕!雙足後移……回!
  轟——
  四遭巨大的石木難耐無形氣力摧殘,石飛木碎。
  大巫師穩住身形!“你……你……”
  我不必再去欣賞他的精彩表情,雙掌並攏,口決默成:對麵皆強敵,不可掉輕心,出招致其傷,不使落網去,打!
  那些位巫者族人先是茫然四顧,當望到對麵之人時,臉上登逞凶意,或揮拳,或動掌,或披刀,互毆一氣。
  “住手!住手!本尊命你們住手!”
  大巫師的每聲咆吼,隻能讓每個人有短不過須臾的停頓,然後,照打不誤。
  “雲滄海,如斯歹毒之法你用之族人!其心可誅。”
  “比之爾等以捉我人吸食我血為目的的無恥惡行!此術已輕。”滄海必須感謝小海的艱難歲月,那些反唇相譏居然如此就熟駕輕。大巫師兩掌向天,合攏出一排磅礴氣流卷龔過來。我拔身避之。
  他等的或許便是這個空當,以無形之手攫向“馮婆婆”頸喉:“爾非但有叛逃巫族之惡行,更有獨占天女藥人之居心……”
  我想,這才是該笑的時候罷,在大巫師因攫住一縷空氣難掩震愕驚怒時,那份快感足夠小海笑上三天三夜的了:
  馮婆婆他們,已在適才眾巫者圍來的當口,被小海移身到百裏之外,原地呆著的,不過三抹幻影而已。
  “妖女!”他叱聲劇厲,袖內鞭影陡出。
  降巫鞭。大巫師用來降服不羈巫者的利器,世代相傳罔替之物,其意義,就如中原皇帝的玉璽!卻比玉璽更具殺傷力。因巫者中它,皮開肉綻。凡人中它,魂消魄散。
  麵時這樣令人聞風喪膽的東西,我不退反上,空手向鞭梢握去。滄海要毀了這個象征著大巫師威嚴與地位的物什,要它成為巫族的曆史!
  “不知死活!”大巫師不屑厲叱。
  他的話,著實有幾分道理。這條鞭,比我想象的要來得強大。一尾鞭梢甫握進手中,即有巨力如滾滾浪濤奔波而至。這力量,絕不止是大巫師的,還有屬於這條鞭自身攜滯的能量。那瞬間!我改了主意。
  ……強大的你,惟依附於更強大的主人,方能使你獲得更強大的賦予!生生不息。
  而非讓軟弱者一味擷取,依附於你而生存,讓你終有一日無以為繼……沒錯,我要這條鞭歸我所有。滄海此生,從未主動為自己爭取過什麽東西!但這條鞭,卻使我生了居為己有的執意。
  “妖女,你也敢……癡心妄想!”大巫師察覺了我的意圖,麵色陡變,牙關緊闔,全力抗衡。
  他持鞭柄,我持鞭梢,一條鞭,成了我和他的拉鋸。
  ……遇弱者,惟讓你日趨衰弱;遇強者,方使你逐日強悍。作為天地造化之物的你,可願為弱者趨使!走向注定滅亡的未來……
  這條鞭,且不管是何來曆!它非同尋常的靈性卻是無可推駁,且它的力量依情與主人的互動互補方才得以持續增強。大巫師……不止是他,怕是他的上任,上上任,都不曾再給過它力量!反是在日複一日的擷取中令它不複最初之神奇。這是鞭傳遞給我的信息。而我正用這信息說服它的歸依。
  “你的主人應該具有不可侵犯的威嚴,無與倫比的地位,方能捍衛巫族的神聖,巫者的神尊。曾為巫神神器的你,怎甘去做一個巫族逃犯下賤妖女的奴隸?!,大巫師猶作困獸之鬥。
  但他的念詞也使我明白!原來,它是巫神的神器!無怪乎如此靈性十足,教滄海愛不釋手。我,要定了。
  ……被弱者占有早已不耐的你,甩開那隻無能的手,到足以給予你力量的主人懷裏,來!
  降巫鞭發出好似嘯鳴的風響,掙脫大巫師的掌握,如一條遊龍般纏到我的臂上。
  我藉著它產生的那股風力!身形向後退去。
  “小海,小海,你在哪裏?”



  85

  喊我者,乃費得多。
  但當我身形著地,擁我者,是秋長風。
  至於隨後出現的無雲大師與大巫師的那場對決,我沒有機會觀看,便被他帶離了那處。
  車上的我們,默然相時。
  直到我從窗口看清了車子行駛的路徑,才道:“你答應過的,憐星小姐一來,就放我走。”
  “我沒有答應。”
  “你——”我怎麽傻到與一隻狐狸講條件?那時,他甚至沒有應過一個字,他……早就料到有今日!
  “你的婆婆和弟弟如今正在別苑裏,會有人好生侍候。”
  “……不可能!”
  “以無雲大師的法力,拘固住他們的形影並不難。”
  “秋長風!”我豁然立起,分不清此刻胸腔裏炸裂開來的是怒是痛,“你不要讓我恨你!”
  “小海……”他傾身俯來,雙眸迷朦,“對你動用心機,是我最不願的一件事,如果不是沒了辦法,我仍然不會。但是,如果惟有心機才能留得住你,我必須如此。
  即使那個結果是你恨我……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在那個小院裏尋不到你影跡時的心情,唉,小海,小海……”
  聽著他用那樣焦焚錯亂的語氣叫我的名字,注視著他不掩傷痛幾近脆弱的態容,我突生迷茫:在這場看不到未來的情愛裏,我們到底誰是傷得最重的那個?
  “小海,有時,我情願沒有遇見你……”他一手微微發力,將我拉到他胸前,鬆鬆環攬,“可是,既然遇見了,又怎麽可能放棄,是不是?”
  我僵硬著身軀,沒有抗拒,也沒有偎近,“秋長風,我真的會恨你。”
  “我知道。”他淡應。
  我和婆婆通了訊息,確證,她們的確被秋長風的人“請”到了一棟高宅深院,且其內,是以五行八卦為陣布困,婆婆的術力難以堪破。
  秋長風用起心機時,當真教人……無語。
  再度回到那棟宮宇,我依然住在他寢宮裏間那張碧石榻上,想著曾在這上麵發生過的種種,隻覺哭無淚,歎無息。
  經過這樁事,我自然不可能再和他親好,事實上,自從那日,小海和他連一句話也未再說過。而他,好似也不在意,除了不準我離開宮裏。
  他每日下朝之後,必讓太監宮婢將我拉過同桌共膳,餐餐都是沉悶的開始,啞聲的結束,太監宮婢們為這詭異的氣氛壓得噤若寒蟬,草木皆兵,更對我須臾不離。依照他們的私下竊話裏說,隻恐我一個消失不見,積忍在他們主子那張平靜麵皮後的怒火烈漿會使他們粉石碎骨。
  其實,如果小海心情愉快,會告訴他們不必如此辛苦。我若想走,再多的人看守也無濟於事。但我走不掉,我找不到馮婆婆的方位。日夜參悟,殫思竭慮,始終不得其門。不得不承認,那位無雲大師的法力當真高妙,小海甘拜下風。
  這一日午後,再一次的施術搜尋無果後,我躺在榻上閉目養神。將睡未睡之間,小扁在外被叩了幾響,而後,門開人入。
  我知道不是秋長風。每一次,他處理完政事回來,會直接踢開闔著的門,定定立上一刻鍾左右的工夫,再一字不發的轉身離去。叩門?他更想做的,怕是碎門。在他的耐心告謦之後,拆了這座房子都有可能。
  “如此沒有防備,不怕我殺了你麽?”
  “你殺不了我。”
  “清風為你設的那些密不透風的保護本公子都可以層層突破,你居然以為我殺不了你?還是,你認為清風會在你需要的任何時候現身救你?”
  “秋水公子是何樣人,怎會做那等自貶驕傲的事?”
  她,秋水公子水若塵一聲譏笑,“你見過我為清風做的所有自貶驕傲的事。”
  我睜開眼,望著立在床尾的男裝麗人,“但是,你也很聰明,你會知道在這個時候殺死我,秋長風的心裏就永遠不可能去掉小海的存在。”
  精致秀美的臉上全是鄙夷,“嗤,你還真有信心。為何這個時候殺掉你,清風就要永遠記住你?”
  “因為,這個時候,是他對我情分最濃的時候。”
  “情分?你還真敢斷定,他對你,到底有什麽情分?”
  “在這張床上發生過的事!要不要小海向秋水公子細細描述呢?”對不住了,秋水公子,是你太咄咄逼人。
  水若塵臉色一白!貝齒在朱唇上刻下一道深凹印痕,“你,你無恥!”
  “可那些無恥的事,不正是秋水公子渴望他對你做的麽?”
  她麵上又染怒紅,“住嘴!少把本公子和你這種以色事人的賤人相提並論?本公子能為清風做的事!你永遠難以企及!”
  “敢情,你哭求秋長風賜你一份憐惜給你一個擁抱時,仍然覺得自己高貴無塵?你為他做盡一切事,不是為了有朝一日可共享枕席?”
  “你——”
  眼見著秋水公子的美臉幾易其色,我一腔鬱悶也發泄了不少出去,見好就收罷。
  “好了,秋水公子,鬥嘴鬥過就算,請問你來此到底是何目的?”
  水若塵冷冷覷我半晌!那雙漂亮的眼珠子裏有疑有異,還有一些可能是小海自我認定太良好的……欣賞?“本公子來此,是為了讓你死心。”
  “此話怎講?”
  “你隨我來就是。看過那些事後,如果你還硬賴在請風身邊,請自便。”
  我蹙著眉兒!好不煩惱,“如是你是指秋長風正在和別的女人做一些比較親密的事,就免了。”
  “你——”她再次語結,“你,你還真是異數!你是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自欺欺人?不是別的女人,是楚憐星,楚憐星今天午時進宮探視清風,此時正在元春閣……你,你到底去不去?若果不是長天求我,你以為我樂意做這樣事?你被耍被欺與本公子有何幹係?”
  “長天公子?”
  “那些迷香隻夠將門外的侍衛迷昏一刻鍾,你若不去,我要走了!”去罷。看在秋水公子被小海氣得著實不輕的份上,看在……我也想真正死心的份上,去罷。



  86

  元春閣。
  水若塵帶著我,由後靠近目的地。閣後軒窗處,正有一處假山適合隱身,好一個***寶地呢。如此看來,再森嚴的戒備,總有讓人有虛可趁處,何況是秋水公子這般的高手。
  軒窗內的人,似乎談興不濃,我們隱伏了半刻多鍾,方聽一道柔聲遲遲疑疑地揚起——“表哥,憐星聽說,小海……她已經住進了宮中……”
  那邊淡聲回應:“聽說?聽誰說?”
  “是……方才憐星在等表哥的時候,無意聽了一些個小婢的私聊……表哥,您在生氣?”
  “手底有如此多嘴多舌的奴婢,不該生氣麽?”
  “表哥,您別怪她們!是……是憐星聽到了在外麵一些風聲,特地向她們打聽的。要怪,請怪憐星的多事。”
  究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話,聽著柔軟,品起來別有滋味。
  “憐星,你大可不必如此費心。”
  “表哥,您是說……”
  “小海不會影響到你該有的地位。”
  水若塵不掩譏意地向我覷來,我迎向她目光,以唇形問:有事?
  在不太好的光線下,她的臉色又是微變,眉間的蹙結顯示,秋水公子又被小海氣了下下。
  “表哥,憐星從來就不稀罕什麽地位……表哥,如果嫁給你,隻能嫁給一個正室夫人的頭街,憐星可以不嫁!”嗚咽聲起,可想而知此時美人必定如梨花帶雨,楚楚讓人生憐。
  “憐星知道,以憐星的身子,表哥的身邊必然要有別的女子,但是但是……憐星沒資格要求表哥的一心一意,難道也不能要表哥的三分心意麽?表哥,憐星當真如此讓你生厭麽?”
  “憐星……”
  “您讓憐星把話說完,過了今兒個,憐星怕是再也沒有勇氣在表哥麵前這樣的放肆……”幾聲抽泣過後,美人哀聲持續,“憐星明白,爺爺在臨終之前將我托付給表哥,就是因為我這副病敗的身子,表哥你應下,同是因此……可是,憐星卻是抱著萬分的欣喜接受這個婚約的,憐星對表哥,自小就是有敬有……愛,憐星的身子不好,心總是完整的是不是?……可是,表哥,自從我們有了婚約,你待我便不似從前,就算你的身旁必定要有別的女人,為何連分憐星一半的目光都要那樣吝嗇?……憐星沒有雀兒的美貌,沒有小海的可愛,但憐星自問愛表哥的那一顆心,不遜於任何人!”
  咽咽泣泣,斷斷續續,哀而不怨,討卻不求……如此的當口,百煉鋼亦能化作繞指柔。
  “……表哥!”
  聽這聲喜悅嚶嚀,美人是……我抬了抬身向內投眼望去,透過茜色窗紗,果然,楚憐星伏於秋長風胸前低泣,男人的一隻手,輕拍其背,神情雖看不分明,猜著必是柔情萬斛。
  “憐星,如果你的病可以治得好,你會不會很高興?”
  這一句,比目睹秋長風懷擁美人更讓小海心悸……秋長風!不要,你……
  “憐星的病能治?”美人仰麵,笑花初綻,“表哥您不是哄憐星?”
  “如果能治,你當真會很高興的是不是?”
  “當然會高興,憐星能為表哥生兒育女,能為秋家開枝散葉……如果……在嫁給我和治病之間選擇一個,你會選什麽?”
  “表哥?”
  我不聽了。楚憐星的答案是什麽與我毫無幹係,秋長風的那個念頭一動,代表我和他之間真正結束。其他人做何想,做何答,再不重要。
  “小海,你……”
  驚呼聲起,我才知自己已移身閣內,麵對著那對正依偎情濃的男女。
  楚憐星花容吃驚!秋長風一雙眸仍是深不可測的平寂,“你來這裏做什麽?”
  “告訴你一些事。”我笑!“小海從生下來,就最恨兩件事。第一,被人拘束住自由。第二,被人惦記食血。你真是好,這兩樣事都做齊了。”
  秋長風輕推開懷裏佳人向我走近,而佳人仍以一隻手兒緊攥他衣衫一角,亦步亦趨。
  “如果,做完這兩樣事才能把你留在身邊,哪怕是你最恨的,我也會做。”他道。
  “是麽?”我緩步上前,脈脈視他,“原來,你如此喜歡小海?那麽……”將手心觸他胸前,那下麵,是他的心髒平穩跳動,“告訴我,我的婆婆困在哪裏?”
  “你……”
  “告訴我,好不好?”這個男人的意誌太強硬,催心決時他不是在任何時候都能發揮作用,就算在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時機,但病急了,隻能亂投醫。“告訴我,嗯?”
  “你……你……”秋長風額青筋浮凸,雙目欲眥,顯然正在以意誌與我的催心術相抗,“小海……”
  “告訴我,我的婆婆他們呢?他們在哪裏呢?”
  “小海……是……是你逼我!”一紙符帖由他左袖內滑出,向我腳麵跌落。
  我疾疾退身!甩出纏在腰上的長鞭將之截成兩半,“秋長風!”
  “小海,你總是在逼我做最不願對你做的事。”
  這隻卑鄙無恥的狐狸!“對不住了,公子,是奴婢不知深淺,那麽,奴婢就不逼公子!”
  “你去哪裏?”他身形掠來,擋住我去路。“你不要你的婆婆和弟弟了?我和他們無親無故,不能保證好生供養呢。”
  嘴裏說著如此威脅冷硬的話,眼內卻急切迫灼地閃爍如一個孩童。我不去看他的眼,因我不能心軟,“公子請讓路,我要去找無雲大師!”
  “你找大師做什麽?你以為你能是大師的對手?”
  以前自然不是,但有神鞭相助,結果便未可知,再者說了……“不是又如何?大不了死在大師手內,奴婢的家人就勞公子粗茶淡飯的招待了。”
  “你——”他氣極怒極,眉間戾氣浮隱,“你以為,如果注定要失去你時,我還會留著他們?”
  “那也好,感謝公子讓我們一家團聚。”
  “小海!”
  將那控敗的吼聲當成天邊雷聲處理,我垂下眸……
  突然,他聲線陡轉平和:“如果,無雲大師能把你弟弟的病徹底醫好呢?”
  我訝然抬首,“什麽?”
  “我可以請無雲大師為你的弟弟將體內寒毒逼出,徹底療愈。”
  “這種事,我也可以做。”
  “但你的弟弟在清醒狀態下,絕對不會用你的血。”
  “……你怎麽知道?”
  “一盒甜糕,一包酥餅。”
  “……小嬋玉?”
  他聳肩,“你的弟弟拒用你的血,一旦病情發作,你隻能用你的術力為他緩和。他體內乃經年所積的寒毒,巫術亦是至陰至寒之力,所以,無論你有多強大的力量,隻能治其標!不能除其本。無雲大師身為得道高僧,所修法力均乃至陽至內,讓你的弟弟不再受病擾之苦,不是難事。”
  “我不相信你。”
  這話傷他不著,聞者僅是挑眉一笑,淡聲道:“你不信我無事,總該信無雲大師,我這就可以領你去見他,請大師親口為你許諾。”
  “你的條件是什麽?”
  “你該知道。”
  “不。”
  “不?”
  “我和小臭冰並不親!如果不是不想惹婆婆傷心,我早就把他和那個總是壞事的小嬋玉扔下不管。他還不值得我拿自己的自由和……情感交換。”
  “以你之見呢?”
  小海之見麽?我凝眉思忖!想得自身能為人所用的,除了忌諱的血,無法給予的情,還有什麽?
  “……有了!一直有人想用蠱力操縱你不是麽?我可以以我的巫術助你對付他們,不止他們,你前進路上的每一個敵人,你想藉我力量時,我都可以相助。不比無雲大師,他隻許你三次相救機會不是麽?那些符帖碰到真正的高手時,未必有用,就像我。”
  他墨眸緩緩眯起!那裏麵射出的光芒,是綠色,他,生氣了。
  他隻管生他的氣!我卻怕自己描述得不夠仔細,“小海留在你身邊助你,就如一個幕僚,一個手下!但你,不能再碰我。從此,我和你隻有賓主,沒有男女。直到你拿到你想要的,我才會功成身退。你意下如何?”
  “你曾和我講過幾回的條件,這一次,竟是最有條理的。”
  “在公子身邊呆得久了,近墨者黑呢。”我直直視他,“請說‘是’或‘否’,我要聽到明確的答複。”
  “你果然學聰明了。”
  “誰讓當上得太多?”
  “如果我不答應……”
  “我即刻去找無雲大師,不是求他救人,而是向他挑戰。”
  “你竟然是在拿你自己在威脅我?”他不怒反笑!白牙豁豁,眸光燦燦,“你當真學聰明了。”
  “公子,您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麽?”他低低沉吟,冷不丁俯首,含住了我的唇兒。我方一退步,便被他長臂箍住腰身,他似是要把小海生吞下去般,將我嘴兒裏的每一寸都徹底嚐遍……“我的答案,是——好。”
  ……呃?我尚處在眩暈的孿沼內,一時未領會他吐進耳裏的話語,“你是說……
  “我說,好!我答應你。”他雙唇翕合有語,字字清晰。
  他答應了?我點頭,“多謝公子。”



  87

  用術力將楚憐星及至水若塵的記憶轉移,不是難事。
  難得是,在她們記憶重新形成之成,麵對著小海的那雙眼睛裏的痛楚,尤其楚憐星,宛如被人割心裂肝似地傷痛,讓小海……感同身受。所以,我更確定,與秋長風越早一日切斷糾葛,越是好事,這個人,是女人的禍害。
  了了這邊事,便隨著他攜無雲大師前去療愈小臭冰。
  但臭狐狸竟然一路拿布遮住我的眼,說小海的交換條件裏,並沒有讓小海與婆婆他們團聚這一項。
  那當下,我除了在心裏把一隻詭詐狡獪狐狸頭踩了又踩,皮剝了又剝,還能怎樣?
  與馮婆婆見麵的歡欣自不必談,當我偎著婆婆坐在房外等待大師為小臭冰運功祛毒的當兒,那個在秋長風麵前跳躍嘰喳的小嬋玉引了小海興起。“小嬋玉,過來。”
  “海姐姐?”小嬋玉隻回過半隻腦袋,整個身子還在秋長風臂上吊著。
  “我讓你過來,你沒聽到了麽?”
  “喔。”不由得她不聽,一盒甜餅便能收買的意誌力能強到哪裏?
  “聽著,待一會兒見了川哥哥,你要告訴他,你要跟對麵那位好看的哥哥走。”
  “嬋玉真的可以跟那位好看的哥哥走哦?”
  “當然是真的,這些話你必須一字不落地告訴川哥哥,明白了麽?”
  “好!”
  好就好。
  秋長風斜眼睨我,我無辜回視。他眼裏那絲笑意讓小海莫名地氣,我撇開頭不理。
  卻聽見他更大的笑聲。
  臭狐狸!
  兩個時辰後,無雲大師開門宣告,跟隨了小臭冰十四年的寒毒已經清空離體。我隻來得及向麵有薄汗的大師道謝,隻聽得見馮婆婆衝進小臭房內的一聲歡呼,眼前又有一道布影蒙住,“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做到,走了!”
  “把你的眼睛也從這裏帶走。”
  “眼睛?”
  “小嬋玉。”
  “不怕你的弟弟傷心?”
  “你不帶走她,我照樣有法子讓她跟在你的身邊。”小臭冰若會傷心,會難過,就當成巫山上的滄海所曾曆練過的。他也該長大了。如果當真非她不可,那就自己變強大來搶回她。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個威脅,但秋長風的確依了我的話,回程的車中多了一個小嬋玉。
  “楚憐星的病,無雲大師不能醫治麽?”我問。
  “憐星乃真正的陰寒入體,與你弟弟的邪寒不同,大師是法者,不是醫者,如何治得了?”秋長風推開又一次攀上他臂的小嬋玉,“你放心,如果你不想醫她,沒人會勉強你。”
  “你那麽疼她,當真不會為她勉強我?”
  秋長風眯眸,“你……”
  “疼誰,好看哥哥你疼誰?”有人如一隻見著強敵奪食的貓兒般瞪圓了眼睛。
  “你的好看哥哥要疼的當然是他未來的妻子,他的心肝寶貝,小嬋玉,你危險了呢。”
  “不要不要,好看哥哥不能疼別人,要疼嬋玉,好看哥哥……哇……”哭聲震天。
  嘿,臭狐狸,也不能讓你太得意不是?秋長風蹙起的眉峰!眼中的不耐,讓小海沾沾自喜,嘿……但小海的喜悅很快告止,隻因想搬出寢宮的願望,被臭狐狸打破。
  那廝振振有詞:“你既然是作為一個守護者的身份留下的,我的安危便成了你的職貴。誰知道蠱人會不會在半夜三更間突襲於我?所以,請多費心了。”
  明知這隻狐狸是在強辭奪理,我卻找不出一字來駁斥。最後隻得問:“如果你召人侍寢,如果你成了婚!我也要在這裏?”
  “那倒未必。”他摸了摸下顎,“本王召人侍寢,未必在本王的寢宮。成了婚!本王也會到王妃的寢宮臨幸。如果你是想夜夜傾聽活春宮,怕是要失望了。”
  聽聽,多無恥!到末了,我也隻能衝進隔間,將門緊緊闔了,將臭狐狸的得意笑聲拒之門外。
  當一位“幕僚”的日子,並沒有小海想象得難熬。
  秋長風上朝!我便在整個宮裏東搖西晃,爬山攀村,摘果子摧花朵,樂得自在。
  他回了寢宮!會有滿宮的太監宮女喚我的名字,其時,隻要我未在村屋裏小憩!未在假山洞內納涼!未在湖間的小舟上酣睡,一般都會應聲。
  及至後來,終把秋長風激惱,他命我善盡職責隨時待命,上朝立他身後,下朝立他身側,議政時做旁聽!巡視時做侍衛,總而言之,這才是小海苦日子的開始。
  但三個多月過去!已經到了夏末時分,晚春時節便投奔來的楚憐星,始終未能成為西衛王妃。
  這其間的原由,在普通人家隻會認為是男女情感失睦,但在這種帝王家,在那些以閑舌閑話來打發侍候主子以外時光的宮人們,就有了另外的解讀。
  “聽說了沒有,襄西王有意把郡主嫁給咱們國君呢。”
  “真有這事?那……兆邑城送來的那位國君的未婚妻怎麽辦?”
  “唉,這事還能怎麽辦?那位楚小姐雖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女兒,但娘家的勢力畢竟薄弱,襄西王就不一樣了,那可是四王中最厲害的呢。”
  “照你這說法,國君會娶襄西王郡主為正妃,然後將楚小姐列為側妃?”
  “不然還能怎地?楚小姐來了恁久,國君都未舉行大婚之儀,還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我從藏在蓮葉中的小丹上坐起,再大的睡意,也被來自池邊亭子裏的嘰啾有語給擾沒了。但他們說的話,也非空穴來風。前幾日在議事會上,的確有臣子提出了與襄西王聯姻的建議。當時秋長風未置可否,那事便成了下一次議事會的議題。隻是沒有想到,非心腹即密臣方能參與的議事會,也會有消息走漏得出。難怪那隻狐狸會將多疑列進本性裏去。
  “小海姑娘,小海姑娘!”
  又來了。好不容易趁狐狸打盹的工夫到舟上偷閑,還是有人索魂似地追來。
  “小海姑娘,您再不出來,國君就會把嬋玉姑娘的甜食全給沒收了!”
  呿,關我何事?
  “如果嬋玉姑娘吃不到甜食,就會在宮門外哭一整夜,國君說會把她塞到您屋子裏去。”
  呿,我有得是法子讓她閉嘴!
  “國君還說,會把無雲大師加持過的袍衫讓小嬋玉穿上……”
  這隻卑鄙無恥的臭狐狸。“在這邊呢,你且把嗓子歇歇!”我立在舟上,把腦袋探出荷葉。
  湖邊的太監滿臉堆笑!“國君的議事會要開始了,請您去呢。”
  “明白了,你先去,我隨後就到!”不就是要不要娶別人家閨女的事!為何一定要小海參與?




  88

  議來議去,眾說紛紜。
  有人認為裹西王乃四王中兵力最強的藩王,與其聯姻,如虎添翼,勢在必行。
  有人則以為襄西王秉性殘暴易怒,反複無常,與其聯合,害未必少於利。
  有人則相對持中,認為襄西王這個人就算不能聯合,也不要得罪,聯姻與否,端看國君決定。
  結果近兩個時辰下來,一大群自詡多謀多智的儒生達士,一氣唇如槍舌如劍,仍是一堆廢話,毫無定論。
  “既然再談兩個時辰也似難有決議!先散了,下次再議。”秋長風揉著眉間,揮退一幹人等。隻是,我的腳尖才碰上門檻,就被他沉聲喝住,“本王可說了讓你下去?”
  “是,國君。”我腳跟蹭地,同手同腳地站回原處——一棵盆景樹之側。
  “你認為,怎麽樣?”
  “……什麽?”
  “你認為與襄西王聯姻,利弊各有多少?”
  “……”他還真當小海是他那些肚子裏有千道彎彎繞的幕僚了是不是?“國君高興就好。”
  “說!”他利眸掃來,“如果你不想我今夜去打擾你的好眠。”
  ……就算小海對那些朝儀規矩一竅不通,也明白這句話由堂堂國君說出來,著實的……不夠體統!
  “襄西王兵力最強,勢力最廣,雖然聽那些人說了一大堆的壞處,相信以您的英明神武也能應付,結個親就能美人、兵力雙豐收,恭喜國君了。”其實,那個提議,他不無心動的罷?否則以他的性子,早就給一口否決了,何必還費事地多番商議?
  有意讓風聲透露出去,也是為了給各方有個心理準備,比如,楚憐星,比如……我。
  隻是,小海的體諒人家卻不領情,臉色堪比此時窗外陰雲密布的天空,“你確定這是你要對我說的?”
  “你確定,如果我說你不要娶,你就會不娶?”
  “你……”他不答反笑,“不做丫頭,果然就不一樣了呢,這張小嘴竟是分外的伶俐了。”
  哼,你再怎麽陰陽怪氣也是一隻狐狸!
  “如果我想娶,的確沒有人攔得住。”秋長風扶案緩緩立起,雙眸移也不移地投放在我臉上,“隻是,我想知道,如果我娶了,你會如何?”
  “您該擔心得不是小海,而是憐星小姐。”
  “你是在告訴我,你無關痛癢了?”
  “有關痛癢又如何?您會不娶?”
  “小海越來越頑皮了是不是?這以問答問的功夫越來越強了呢。”他停到了我近前,欲拿指抬我的頜,我猝然後退避開。
  當我不想讓他碰我的時候,他便碰不著我。這個事實令他眸內顏色微濃,“你明明在意,何必硬撐?”
  “我是在意!”否則也不會在楚憐星一來便離開。 “又如何?”
  “小海,你該明白,除了我不能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
  “小海告退。”這個男人在違反規矩。
  “小海!”他握住我的臂!“如果你說一句,也許我會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也就是說已經打下了主意? “國君,那不是賞賜,您不必說得像是給了小海多大恩惠。您娶不娶,是您自家的事。”
  “是麽?”他鬆了手,語氣清淡,並有一絲譏意濃濃的輕笑劃過,“的確是本王的事。”
  他先一步邁過我!踏出議事房,出門前卻撇來一句,“不是隻有你能從我麵前離開。”
  而後,他狒袖離開,明明消閑的口吻,卻將門關得地動山響。當西衛國國君與襄西王聯姻之訊正式傳布開來時,小海受到了異乎尋常的關注
  宮裏那些太監宮女暗中射來的或同情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眼光可先作不提,再來西衛的永若塵進宮,在太監指引下,找到了在我常憩的樹屋,名曰閑話暢談,實則別有嘲譏。
  其實,永若塵這個人!並不難對付。她聰明,但不夠狡詐;她狠辣,但不是歹毒。她有名門之後的驕傲,也有小女子的無能為力。她竭力在秋長風麵前顯示才幹和精明,卻讓他避得更遠。她的傲人家世,甚至都不能成為秋長風的首選……
  “我父親這個渭北王胸無大誌,又是四王中勢力最弱的一王,難怪,他不選我……”本來是來看小海的笑話,說著說著,竟在我麵前嚶嚶哭泣。“這麽多年,我跟在他後麵,我以為,至少我可以成為那個能跟他攜手拓疆的紅顏知己!誰想到……憐星占了他的憐惜!小海占了他的情愛,就連功利聯姻,也輪不到我……”
  我在旁,除了可勁兒地遞著帕子,難置一辭。雖然美人就算是哭也讓人賞心悅目,卻不代表小海樂得欣賞。
  半個時辰後!水若塵意識到了堂堂秋水公子在一個曾最不屑者麵前的失態,迅速地止聲罷泣,用手中帕子擦幹滿臉眼淚……奇怪,為何美人哭時,隻有淚,沒有涕?
  難道因為人美,老天爺連這點都要關照?
  小海胡思亂想的當兒!正被她被淚洗過的美眸細細打量,“我不相信,你會一點也不難過。”
  我苦笑,“那麽,你大可相信我很難過。”隻是,如果哭可以將一切事情解決!我會哭上七晝八夜!讓滄海自幼有雙親疼愛,讓巫山的歲月煙消雲散,讓小海從來沒有遇見秋長心……“這一次,也是長天托我來的。前一段時日,他受了重傷……”觀她眉目間談及“重傷”時難掩的愧意,我問:“長天公子是因你而受傷?”
  水若塵點頭。
  “而你在長天公子因你傷重之時,仍追隨秋長風左右?”
  “那是為了替父親……”興許亦覺理虧,她搖首道,“你說得對,我的確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為了一個從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辜負一個對我最好的男人,有今日的報償,也是罪有應得。”
  我說得對?那話是您秋水公子自個兒的體悟,關小海何事?
  “所以,為了償還長天的恩情,我會竭力成全你和長天。”
  “………”
  “雖然長天並未詳述過往,但從他望著你真正麵貌時的眼神,從他傷重在床仍屢次托我進宮救你的真摯,他必然是喜歡極了你。”
  這……這位秋水公子,聰明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是不是?如果長天公子喜歡我,怎可能為她受傷?雖然不曉得那個“重傷”是重到怎樣地步,但能讓一位精通醫術武藝精蔣的長天公子三個多月才見好轉,必然是重到不能再重。秋水公子到底為了秋長風還是為了心底的那點愧意,才如此自欺欺人?
  “上一回,他請我設法讓你對秋長風死心,這一回,他已親來西衛,如果你想,他可以帶你到任何地方。他野心不及清風,但能力卻不遜於他。”
  “先請秋水公子費心!安排我和他見上一麵罷。”我想要明白,長天公子用那樣特殊的目光所望著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川姨姓雲,名川。你和川姨的容貌幾無二致。”
  西衛城一家僻靜茶樓的僻靜一隅,清瘦了許多的長天公子在我坐下的一刻鍾後,出口便道。
  我小口啜茶,隻等他為我解惑。真是奇怪,對於他看到的那個女人是秋長夫口中的雲川一事,我居然毫不驚訝,似是早就料到一般。
  “我從五歲就和父親遊曆江湖,就是在那時,認識了川姨。父親對川姨一見傾心,繼而是癡狂的戀慕。川姨至純至善,對男女之情卻並不經意,父親費了許多氣力才打動了她。我們如一家人般在常歡山上住了三年之久。直到,收到祖父病重的家信。和我們一起返家時,川姨如一個孩子般地高興,父親太想保持那美好的笑容,有些話想了又想,終是未提。而我們一到家中,便看到我娘迎來……”
  他攥緊了拳,眉峰如刀般蹙立,“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人會用那樣強烈的形式表示悲傷,川姨向天嘶厲叫著!用自己美麗的頭撞擊石牆。那時我們才知道,她一直以為父親獨自攜子在外,必定是喪妻鰥夫,她以為不會有男人在家有妻室的情況下還去慕求其他女子。父親幾乎是跪下求她,也不能讓她聽進一字半語,在我們的眼下,她就那樣消失了。”
  他聲嗓微哽,將一杯茶一飲而盡, “父親尋了她五年!在諸人傳說的巫界邊緣徘徊再徘徊,始終無法得途而入。到末了,心力交瘁,掙紮著回到常歡山上曾和川姨相守的小屋!吐血……而逝。”
  “你一定會以為我父親停妻再娶,是咎由自取是不是?”他笑得淒涼,“其實,我並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生父是父親的結拜兄弟,在一場江湖紛爭中重傷不治,當時,尚未和他成婚的母親如果不是懷了我,定然會殉情隨去。父親為了兄弟之義,娶了母親為妻,賜予我這個本生會是人人唾棄的私生子以尊貴的傾家姓氏,使我自生下來便享盡一個傾家長孫該有的榮寵。但那時我便知道,父親和娘並不似平常夫妻。娘常年在佛堂禮佛,父親則長年江湖闖蕩。在外人眼裏,同進一門口在私下,卻分房而居。而且!娘對我用得心思極少,反倒是父親,教我習文練武,帶我遊曆江湖,視如親生,所以當美麗的川姨疼我愛我時,我曾一度寧願她是我的母親。在我十八歲加冠那日!娘叫我到了佛堂,講出了我的真正身世,言間滿是對父親和川姨的愧疚,以及對我的負欠,囑我一定莫放棄尋找川姨,總要有個消息來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你認為,我和那位川姨會有牽聯?”我不曉得心怎會如此糾痛,那位為情吐血而亡的傾家父親,那位以為被心上人騙情騙愛崩潰欲狂的巫族女子,居然會讓我為他們疼痛……
  “川姨走時,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89

  巫族,雲川,身孕,容貌……
  “你以為我是那位川姨的……”我搖頭,“你錯了,我在那邊有父有母。”雖然不若沒有。
  “你的母親不是川姨?”
  “我並沒有見過……”我的母親。但,如果雲川真如長天公子和秋夫人所說的那般美好,會把女兒扔到巫山頂上不聞不問?還是,受情所傷,性情大變,讓一位美極善極的美神化身冷心冷骨的冷人?不對不對……“我襲自父姓,父姓雲,母親不會是她。”
  長天公子俊臉微帶怔忡,“不管如何,你和川姨必有淵源。你們,太像了。”
  “……這倒大有可能。”不管怎麽說,同樣來自巫族雲氏,不是至親也是宗親。
  隻是,天女是我的姐姐,容貌也不過是一半的像,雲川卻長著和我一樣的臉……為何,我從小到大,從未聽說過這人?我對巫族的所有典故事紀的了解均來自馮婆婆……對了!婆婆,我為何不去問婆婆?如果巫族當真曾有雲川這個人的存在,婆婆不會毫無耳聞。
  “小海,你能隨我到父親墓前上一炷香麽?”
  “長天公子!你能幫我救出婆婆麽?”異口同聲地,我和他各有所求。“可以。”
  “好!”異口同聲地,再應對方所允。
  我不是君子,秋長風也不是。既然他可以屢次食言,我也不必一味守諾。隻是,無雲大師設下的護囿固苦金湯,馮婆婆的方位小海始終不能參透。秋水公子認為長天本事不遜清風,那就借來一用。
  隻是,也不知是水若塵高估了傾天,還是她低估了秋長風。
  傾天對秋長風囿人處的明察暗訪,還是被人家察覺,結果一一  清風、秋水、長天三公子一場擠破屋頂的大吵,秋長風冷顏冰語,水若塵合淚淒厲,傾天怒聲驚人,若非不知何時到來的明月公子婁攬天從中費力緩頰,隻怕四大公子的情誼將成為江湖曆史。
  其時,我坐在寢宮大殿的屋頂,目睹這四位頂尖人物的齟齬,不無失望,但也隻有歎氣。
  待下麵煙消雲散!明月公子又陪秋長風坐了良久方出殿門,卻七拐八繞,以一角宮牆為階,跳了上來。
  “一個人在上麵吹風,讓你很自在麽?”
  “至少比在下麵吵架的人自在。”
  “看江湖四大公子因你險些撕了臉麵,很得意。”
  “不及失望多。”
  他坐我身邊,“失望長天的失手?”
  “難道不該?”
  “小丫頭放寬心,長天的本事絕對不止這些。”
  “還不是被秋長風發現了?”
  “這是在西衛地界,在清風的治理下,如今進西衛境內的每一個有些本事的人都會活在西衛監察署的眼皮底。長天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仍去做了,你道是為了什麽?”
  “打草驚蛇?”
  “哈,傻丫頭也有聰明時候嘛。但本公子鄭重聲明,清風不是蛇。”
  他當然不是蛇,是狐狸。“所以呢?”
  “又犯傻了不是?打驚了蛇,蛇會逃,也會顯露行跡嘛。”
  “長天公子是想借此舉使秋長風加強布防,暴露囿人之所?”
  婁攬天拍手,“好好,如今的小海不僅有貌,還有智,本公子喜歡,越來越喜歡。”
  “秋長風會猜不到?”
  “嘿,這就是人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了,清風雖料得到長天用意,但以他行事風格,仍會加強布範。”
  對哦,狐狸天性多疑嘛。“秋長風的行跡哪有那麽易察?”
  “所以啊,這就是各顯神通的事了。”
  四大公子各顯神通,那小海做什麽?這個念頭甫起未久,要做的事便來了。  五日後,秋長風巡視本地鐵工作坊,作為“守護者”,我當然要隨行。
  本來以來一趟枯燥無味的巡行,竟令小海大開眼界。更何況,如火如茶的鐵工作坊之下,別有洞天。
  甫進那棟由大瓦青磚建就,占地寬闊的作坊棚子,熱浪滾滾湧來,鏗鏘聲響不絕於耳,掄鐵錘者,拉風箱者,赤膊上陣,在彤烈爐火的烘烤下揮汗如雨。再往前走,熱度稍降,掀開隔熱的垂幔,滿目是已經成器的農具,板钁、鋤頭、砍刀、鐮刀、斧頭、鐵叉,這些物件,坊主為國君一一釋名。
  我偷眼望著始終一臉和熙笑意的秋長風,一位有潔癖的富貴公子哥兒,竟然也會化身愛民親民的國君,真是納罕呢。
  但讓小海納罕的,還在後麵。
  作坊從頭看到了尾,隨國君大人出了後門,以為已經事畢的小海,忽然腕上一緊,而後腳下懸空,身子向下墜去,下意識閉了眼,一聲尖叫在喉內還未抒發得完,實地來到腳下。
  驚魂種定,張開兩眸,眼前一條由高懸的火把映亮的通道幽長展開。“這又是……哪裏?”看秋長風的臉色平淡,不似突生變故的模樣,想著該是他的熟處,遂問。
  秋長風甩開握在我腕上的手,徑自前行。
  我也不去和他計較,反正自得知小海拜托傾天尋找婆婆下落時,他便是這副模樣了。既被拉來之,隨著他走就是。
  這條通道似漫無盡頭,走了約莫一刻鍾的工夫,道路還在眼前漫延,秋長風卻不走了,左掌撫上左側石臂,轉了幾個迅不及看的花樣,訇然一聲,毫無縫隙的石壁上顯出一道半開的石門。他長腿邁了進去,我當然也要跟著!不然那已經湧來的好奇如何解決?
  “國君到!”
  石門在身後恢複成先前如不存在的模樣,迎頭來的長喝讓小海戛然止步,定睛望去,難以自抑地發出抽息: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鐵工作坊。
  那些閃著寒光的刀劍斧鉞!那些凜著寒氣的槍矛鉤叉,方是這座作坊存在的目的!頂在它們上麵的那些樸鈍的農器農具,也隻不過這些早晚要染上血腥與人命的物件的一件偽善外衣。
  於是,同樣是揮汗如雨的勞作!同樣是爐火衝天的高溫,卻再沒有融融暖意圍人。
  “平身罷,你們各做自己的事就好。”秋長風俯高臨下,對因他到來而跪落一地的工匠們道。
  工匠們謝恩起身,操錘拿鉗,鏗鏘聲再起。秋長風側首問在旁的戎裝裹身腰懸佩刀者:“進展如何?”
  “稟國君,再有半月,第一批器械會順利完成。”
  “很好。”秋長風頷首,“對這些工匠,多給些銀子,不得盤剝。”
  “微臣遵命。”
  出這道洞天時,並不是原路返回。不知拐了幾回,轉了幾道,方見著一道石階,一階一階向上攀登,在小海以為力竭不支的當兒,眼前豁然大亮,已到平地了。而平地上觸目所及之物,是他的王宮殿宇。
  真是,明明有捷徑,還虛張聲勢繞恁遠的路,莫非這也是狐狸天性?我暗謗著秋長風,不去管前麵的他是走還是停,找一塊平石坐了下去,總要先把氣喘勻了不是?
  秋長風帶我到他的暗坊,和帶我到皇宮的目的並無不司。不外是讓小海對他的世界越介越深,到最後想要抽身,也足以有一個知事太多的名義讓他追伐。早在恁久前,他已經步步為營,小海啊,如果沒有那一點巫術依恃,怎可能逃得過他的算計?
  “那些東西!比及如今正在使用的,要鋒利十倍以上,一件可將十件斬斷。”
  我睨向去而複返的話者,“很好不是麽?”
  “無論什麽事,我都可以拿來與你分享,最後能站在我身邊的,一定是你。”
  “謝了。”敬謝不敏。
  秋長風平靜表情驟現裂紋,“你到底要怎樣?留在我身邊,就如此難?!”
  “不難。”我托腮一笑,“應我一事。”
  “什麽?”
  “除了我,你這輩子不得再有第二個女人。”
  登時,他眉浮足以催壓掉所有陽光的陰翳,眸光如寒釘般錐在我麵上身上!沉道:
  “你明知,這不可能。”
  “所以,請國君斷了對小海的念頭。”我撫胸調息。
  我告訴自己!這動作僅僅因為爬階時委實被耗費了體力。我不想理會那下麵傳來的嚓嚓細碎之聲,也不能理會……原來,從來就不是自己以為的不在意。
  那話將要出時,委實是明知他會有的答案才要出口。
  但話出了口!因屏息等待而使胸際產生的悶意,提醒我,居然在乎他將要出口的答案。
  而他的答案出了口,我,死了心。
  “你……你露出那樣的臉色做什麽?”他忽地將我拉起,讓小海雙足懸空地與他對視,“我不管你方才在心裏轉過什麽樣的念頭,都給我去掉,聽到了麽,去掉!”
  我的臉色……如何?他眼裏的,那個頂著一張灰敗顏容張著一對冷寂眼睛的人是誰?
  “小海!”他放下了我,卻把我牢牢按到胸口,“我的疼愛,隻會給你,這裏!也隻會放你。”
  這裏,又是哪裏?
  “小海……”
  秋長風~~陡然間,似曾耳聞的繚緲聲出。他身形一僵。
  我退後一步!嚴陣以待。蠱人來了。



  90

  “巫族大巫師好生沒用,竟沒將你這巫族小兒收去!”
  這一場戰,對方是有備而來,而我也有神鞭助陣,結果沒有意外。
  意外得是,從對方的叱語裏得知,有關滄海的消息竟是蠱人透露給巫族巫師。我本還以為,是天女和蒼天。
  “巫族小兒,爾助紂虐,必有一日自食其果!”那蠱人老叟臨去,將那樣一句話拋出,以挽一些屢戰屢敗的顏麵。
  其實,“自食其果”那四個字,不無道理,小海現在就正在吞咽自己種下的那枚苦果。隻是,既然是自己種下的,便與人無尤,吃下就是。
  從那日,我便沒有再回西衛宮。我持著標有西衛境內所有別宮所在的圖示,逐家探訪。既然術力難成,隻得動用笨力。何況還有人願意鼎力相助,分勞一半。兩個月時光匆匆走過,已到深秋季節,卻不想在這一日,找上的居然是楚憐星所在之所。
  “小海,你是來看我的麽?”
  感覺不到馮婆婆氣息時,我本是轉身要走的,但與自外麵回來的阿德遭逢,而阿德的大嗓,將楚憐星給驚動了出來。聞那聲不勝嬌弱的垂喚,我若再披腿疾走未免心腸太硬,隻得回首笑顏相應,“憐星小姐。”
  “小海,你……”她行步上前,握住我的手,“你瘦了。”
  彼此彼此。楚家小姐本就羸弱的嬌軀,如今更形消失消損,弱花一株,風中堪憐。
  “你來做什麽?”另一聲不善喝問緊隨其後,“來看我姐姐的笑話?”
  言者楚惜雲,形容竟不比她的姐姐來得豐潤,想來也是飽受煎熬。
  “你有什麽資格來看我姐姐的笑話?不管怎樣,長風表哥總會給我姐姐一個名分,那個襄西王郡主就算如今是正妃,早晚也要把那位置騰出來給我姐姐!”
  “惜雲你不得胡說!”楚憐星嬌叱。
  “姐姐,我說得有錯麽?這個奴婢頂多是個暖床丫頭,怎麽和您比,您憑什麽受她的奚落?”
  “小海沒有奚落我!”
  “但她看您的笑話!”
  “你……”
  “我看得不是憐星小姐的笑話,而是惜雲小姐你的。”
  楚惜雲臉色一白,揚手就打了過來,“你這個賤婢!”
  自然,那一耳光落在了她自個臉上,就當替她自己打醒那份猶存的迷戀。
  諸人的怔愕我無暇料理,隻道:“憐星小姐,小海此來是為了尋找被秋長風關押的家人,您是他的未婚妻,若有機會得知,請告訴小海,告辭了。”
  “小海……”我沒有回頭,但停了腳步。
  “你知道了罷?我表哥已經將襄西王郡主迎娶進了宮中,而且已經懷……”“三天前傳出孕訊。”雖自那日我退了蠱人後,再未和他著麵,但國君的行止萬民注目,街頭巷尾的議論想不聽也由不得你。沒想到,連深居簡出的楚憐星也沒有漏聞。
  “小海……”
  一聲夾在嚶嚶泣聲裏的心碎低喚,使小海放開雙足,馭風狂跑。
  至少,我比楚憐星幸運,她除了停在原處咽淚裝歡即別無良計,而小海,可以跑在這天地之間。擋我者,殺無赦!
  夜晚,回到傾天的行莊!這兩個月來,我一直在此下榻。
  已至二更時分,長天佇在院中等候。不肖多說,和他僅是對目一望,也自彼此眼中得知一天成果。
  “西衛境內的別宮皆走遍。”他道。
  是,走遍了,今日連楚憐星所踞的那處都已去了不是麽?
  “不在別宮。”
  他的意思是說,馮婆婆所在之處,並非別宮?與長天公子說話,需要強大的理解力。自從那天茶樓一番長話後,長天公子再度回到過去的省話公子。“但我曾在為弟弟療傷時到過那個地方,放眼看去,不論是房屋陳設還是花木山石,都是王家氣派。”
  “王家氣派?”長天深瞳一亮,“你說王家氣派?”
  我點頭,“那……”
  “西衛王宮!”
  什麽?他是說……“在西衛王宮,所以……”
  “所以我們走遍每家別宮!仍是找不到?”
  傾天頷首:“當時我故意激怒清風,卻並未見著他有任何動作,便該想到。”
  天呐天呐天呐……也就是說,與錢篋事件如出一轍,我再次守在了離目的地最近的地方卻不自知?那雙目受蒙的長途車行,又隻是秋長風的虛張聲勢故布疑陣?
  “你曾在西衛王宮出沒多日,認為哪裏最具可能?”
  我細細思忖!西衛王宮占地寬闊,小海在其內時美其名曰是踏遍每一處土地,其實也隻去了自認為好玩的地方而已。但有兩個區域,絕對是從來不曾涉足的……”冷宮區和前西衛王嬪妃的養老宮區!”
  傾天濃眉微鎖,稍作思吟,“大有可能。”
  “我這就到西衛王宮!”
  “到西衛王宮做什麽?”
  “當然是……嗯?”方才!並不是傾天的聲音。
  幾乎是在同時,嗆啷聲響!傾天拔劍在手,劍尖直指房頂,“何方來客,報上名來!”
  深秋清涼如水的月光之下!房頂上的來客背光而佇,麵目暫時不明,但那一條腿直一條彎著還要悠閑打晃的姿態,如此玩世不恭,如此……,
  “長天公子名不虛傳哦,僅是眨個眼的工夫就知道在下所匿方位,佩服佩服。”
  這出言的聲噪,透著一股子吊兒啷當,讓人聽著,心頭就要鑽出絲絲火氣,恨不能掐著他的脖子!薅著他的領子,扔到地下,痛踹八百腳!
  “請下來說話。”傾天道。
  來客頭點如雞搗米,“哪裏說話都是說, 好說好你 ……”“臭山頭。”我道。
  “嘿嘿,被小海認出來了。也隻有乖乖下去嘍,真是,不好玩啊不好玩……”
  登時,從頭到腳,我冰冷澈骨。
  那一年,他失約未現,這一時,他從天而降。依然是如此玩世不恭,依然如此渾不經意,他以為如此,就能當我和他之間相亙的歲月不曾存在?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小海,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見到山哥哥太高興了?山哥哥帶了禮物給我的小海哦,猜猜是什麽?”
  “為什麽?”我瞪著已經飄身下房停在我眼前的他,“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你沒有出現?為什麽你讓我一個人等到月過中天?為什麽你重新出現的時候小海正是如此不堪?




  91

  “我祖母的病,連巫界最有名的巫醫都束手無策,隻得靠我偷習來的挽魂術延續生命。直待天女返回巫界!才以奪魂術醫愈。但祖母的病好了,精神來了,開始時時拖著我不讓離開半步,而且也不知他老人家怎會恁般異想天開,居然找了一堆的女兒家住進蒼府!天天逼我與人相親周旋,那個煩呢。我左突右圍地足足半年,趁著祖母上巫神廟閉修之際才逃了出來,嘻嘻……”
  就……這樣?
  我注視著他,桃花眼依舊,薄情唇尚在,仍是那一派逍遙自在。
  “受美人糾纏,讓你很煩,也樂在其中,是麽?”
  “哇,小海很了解山哥哥喔,不過不要吃醋,山哥哥沒有……”
  我無力地搖首。
  “小海?”我的壞臉色嚇著了他,嘻笑的臉皮陡爾一窒,“你……怎麽了?”
  “先告訴我,你如何找到了這裏?”
  “我趕到了兆邑城,方知秋長風到西衛上任,而你也不在大苑公府內。我想著你一定隨他來了!便趕過來。今兒個一進西衛城,遁著巫人特有的氣息便找到了這裏,有……什麽不對麽?”
  所以,他隻是以為小海還是以前的小海?
  “我在兆河邊上等你!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我也一點點為你開脫。但時間終是過了,你始終沒有來,我就算在哭時,也以為你定然是被一些無法預料的麻煩絆住了腳步。接下來的一年!我不止一次地擔心你是否出了意外。但看你今日的模樣!你的確是遇到了麻煩,卻是一些讓你快樂的麻煩,可對?”
  小海的冷意!讓蒼山的臉上開始一點一點加了沉重,笑意充盈的眸也接了暗沉之色。
  “小海,你的生日來臨時!是祖母病在床上的時日,我雖焦急萬分,卻不能離開一步,隻能選擇讓你失望。”他撫上我的發,“但不管怎樣的原因,我失約是事實,對不起,小海。”
  這就夠了。對不起。蒼山對我,一直都很好,並不虧欠,一聲“對不起”,便夠了。
  “這一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俯近身,借著桌上的燈光探進我的眼底,“你的眼裏多了一些東西。”
  “長大的代價而已。”
  “……和秋長風有關?”
  “是,我做過他的女人,而如今,他已經娶了別的女子為妻。”一句話,將我最大的不堪暴露蒼山之前。
  而他的麵顏,在霎間蒼白如紙,一雙桃花目死死盯著我開闔的唇際,或者!他是希望我能將那些話吞回腹中去?
  但是,我必須讓他在最短時辰內明白,讓他在最快地時間內死心。他是對我很好的人,我不能時他很好,至少要做到不能太殘忍。
  “小海,小海……他雙眸空黑,語聲空冷地喃囈,“僅僅因為一次失約,就錯過了你?”
  “蒼山……”我別開眼,不敢去看這樣的他。我寧願他對小海,就如對別的姑娘,僅是一場興致突來的逢場作戲。
  “我從來不知道,一年,隻是一年,能將一人的一生改變……小海,小海……,抱歉,我要找個地方,我……”話聲還在喉嚨裏持續,他已推門而出,向來瀟灑不羈的背影,寫上失魂落魄,就連最是灑脫的步伐,也幾次跌躓,踉蹌而行,直至消融進昏黃月色之內……
  良久,我坐在原處,動亦未動。
  門框被輕聲一叩,傾天出現在門外,端著冷峭容顏,淡聲道:“如果你願意,我隨時可娶你為妻。”
  我好笑,“是憐憫?”
  他搖頭, “我隻是以為,你或者需要一個家。”
  “如果我與你的川姨毫無關聯,你會做這件事麽?”
  “不會。”
  “為了恩情犧牲你的情感,毫無必要,何況……”無論怎樣的情形,小海都會讓自己活得很好。那個餓到暈厥在路邊的小海,不會再有。“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好意。”
  “你可以不必那麽快地拒絕。還有,我娶你……”他停頓稍久,剛薄唇內又吐出幾字,“不是犧牲。”
  如果馮婆婆的確置身西衛王宮,可想而知,小海的施救,必然是一場硬仗。為了養精蓄銳,不管心情如何跌宕,我不能讓自己失眠,以催眠決快速進睡,一夜無夢,再睜眼,窗外已透晨光。
  冷卻淨臉,素簪挽發,神鞭纏腰,勁靴裹足,外套藕色罩袍,今日行裝告畢。那場即將而來的大戰,我並不是胸有成竹,但心際平穩,未紊未慌。當結果不可知時,也隻有麵對不是麽?
  但精神滿滿地打開門閂,拉開雙扁,我右足甫抬,卻被直杵在眼前的人影給嚇得一步邁空。
  “小心。”他接住了我。
  “你……立在這門前作甚?”不是小海膽小,是蒼山的樣子委實讓人不好恭維。多情的桃花眼紅絲遍布,淩厲的薄情唇下抿成刀,兩腮下顎胡茬叢生,而從來都是一絲不紊的發際更蓬亂如一團麻草,而上麵,當真有幾根草屑樹皮招搖。“我怕自己又一次遲到。”蒼山握住我的肩,讓我站穩在高他一階的台階上,得以和他平視。“小海,嫁給我,可好?”
  “你……”
  “不能拒絕。”
  “你也是在可憐小海?”
  “你需要可憐麽?”
  “不需要。”
  “所以,我不是。”
  “為什麽?”
  “娶自己喜歡的人為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你不是已經知道…”
  “我知道,你第一次喜歡的人是蒼天,你第一次愛的人是秋長風,在小海的人生裏,我總是遲到……明明,我到的比任何人都要早。”
  他泛著苦澀的笑,喚出了我的眼淚。
  明明我到的比任何人都要早……明明是小海,是小海為貪求一時快樂自求來的這個結果,他何苦攬去所有過錯?……他何苦委屈自己到這種地步?就如昨夜一樣地走掉,不好麽?
  “小海,既然是我的遲到,給了別人可趁之機,我便不再遲到,你如果要嫁,隻能嫁我。”
  我啟唇欲語,被他掌心輕掩,“你不需要現在就給我答複,今後,我每一刻都會陪在你身邊,你隨時想好,隨時嫁我。”
  這個蒼山,他……
  “現在,我們去做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
  “救你的婆婆。適才,那根木頭已將你的事對我說了個清楚,”他挑指一指,我看到了立在廊角的傾天。“包括,他竟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地想娶我的小海做老婆的事。哼哼,姓傾的木頭,大少夢隨便,白日夢少做哦。”
  傾天冷掀唇角,“不是話多就代表有理。”
  “至少本大爺不必擔心舌頭閑得發黴壞掉。”
  “至少本公子不必擔心被多話噎死。”
  “……”我想起了,長天公子素不多話,而一旦說了,往往能令能言善道的明月公子舌結當場。
  “喂,姓傾的木頭,你……”
  蒼山還想嗚哇大叫,傾天已甩身闊步,“你盡可在此廢話,小海,走了!”



  92

  蒼山思考一夜的決定,是要娶小海為妻。
  而小海沉睡一夜的結果!是精神格外飽滿。
  所以,站在西衛王宮最高樓宇的頂上俯瞰時,我隻閉目捕捉半刻,便斷定了此行方位,“到閑宮!”
  閑宮前西衛王嬪妃的養老區,這是與費得滿閑話時曉得的一處所在。聞其名,不見其地時,我還曾問,得滿姐姐,既然是養老區,如果前西衛王的妃子不老,要送到哪裏去?
  那時絕不會以為,有朝一日,它會與我產生幹係。
  閑宮區的衛戍界前,費家兄妹昂然在立,我更加確定,馮婆婆必在其內。
  “小海,你為何一定要如此?”費得滿英氣的眉間,痛惜之意昭然,“公子對你的心,無人可比。”
  “得滿姐姐,有一天你也許會愛上一個人,也許你會為愛人不去計較一切,但小海不是。”
  “公子他對你……公子有公子要做的事,公子有公子的不得已,但他始終將你放在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你可以不去追隨,為什麽不能等在原地?”
  “他現在已是別人的夫和父,追隨他的和等在原地的都有人在,不缺小海一個。”
  “說到底,你還是計較公子的他娶。你該明白為何如此,而且,惟郡主有了身孕,襄西王方能真正安心,方能真正鼎力相助公子,小海……”
  “小海很慶幸他不是一個非小海不可的癡情人,可以讓我沒有任何負疚地麵對自己無可預測的未來。”早在選擇和秋長風在一起時,亦因一早就明白秋長風不能給予長久罷。盡管難免受傷,難免苦痛,但心裏明白,這個結果,對各人都是最好。至少,我還能截然地確定,他在擁抱著我的那刻,心裏隻有我一人。
  “得滿姐姐!他讓你告訴小海的話,你都說了。也請你把適才小海的話轉告。”秋長風的授意,我自然聽得出來。“下麵,可否看在我們多年情誼上,讓開一條路?”
  “小海。”費得多滿臉的凝重,“別做傻事,裏麵的陣法,你過不去的。”
  “那麽,大哥,得滿姐姐!得罪了!”
  我僅邁行一步,腰間忽起嘶嘶鳴聲。當下即駐足未前。這隻有我聽得到的聲響!是神鞭的示警。它在提醒它的主人,對麵兩人身上,有著足以構成威脅的東西存在。
  “長天公子!這二位!有勞了。”無雲大師的符貼再強大,對凡人也莫可奈何,不是麽?
  傾天身如疾風,劍如閃電!直接以行動作答,將費家妹盡罩於創芒之內。
  我則直走宮門。
  “小海,不要去!那裏……”費家兄妹的呼喝,被傾天的犀利攻勢打斷。
  “小海等一下,我走前麵。”蒼山拉住我,“我不是與生俱來擁有巫力之人,八卦的克邪之力時我毫無影響,九宮八卦陣的布排之法,我也少有涉獵,你隨我來。”
  “但是,無雲大師的法力高深莫測……”“無雲大師,那位得道高僧?”蒼山攜我一邊小心行走,一邊搖首,“大師是佛門中人,佛家講究至剛至陽到光至明,不可能以陰陽八卦術禦人。”
  “不是大師,難道秋長風身邊另有異人?”
  “秋長風自己就是個異人,他通天文,曉地理,各項雜學均有觸通,而奇門遁甲更是他的長術之一,這個陣法,應該是出自他手。”
  “他?”我驀地想起,三大公子被蠱霧圍困之際,不正是以八卦步法製衡在霧中暗襲之敵?更早以前,坊間人曾熱談試劍會種種,秋長風對戰巫族天女,若他單憑武功,如何時戰巫族術力?
  蒼山頷首道:“不然,當朝天子與秋遠鶴何以對他如此在意?不然,傳說中的蠱人為何多選在他出門在外時發動襲擊?他深居一處不出時,你可見過蠱人出現?”
  沒有見過。在靈泉山小院隱居三載,雖刺客未斷,但蠱人不曾出現:在大苑公府,雖暗流伏湧,也不見蠱人來犯。
  唯一一次,是前段時日,我和他從地下鐵工作坊出來,站在了那片宮宇廣場上時……這便是說,是他的陣法讓小海探測不到婆婆方位?而我一直所針對的,卻是無雲大師的剛陽力量?
  秋長凡……我和你還真是半斤半兩,對彼此的了解知悉,僅停在最淺顯的表麵……
  “我說這些話,不是為了讓小海因他的多才多能對他更加動情。”蒼山瞥我一眼,腳下停住,“我必須相信,秋長風對你是有情的,不然不會至今不曾用這陣法困住你。但是,他那樣的人,愛一個人時可如珠如寶,不愛一個人時連草也不是。你再遇見他,必須防他以此法對你。”
  一個顫栗,突然襲遍周身。
  那一日,擊退襲到宮宇的蠱人時,秋長風望著我的目光,如此不舍,如此愧疚,卻又如此絕然,似做下了一個不得不下之的決定……那時,他已經想到用陣法困住小海了罷?如果小海不是沒有任何停留地“走”出宮外的話……,
  “小海,小心!”蒼山忽抱我騰空,“你差一點,就邁到了死位!”
  差一點,就邁到了死位,差一點,就陷到了死處……“小海,怎麽了?”蒼山落地,眄見我一臉失神,“愣愣看著你山哥哥,該不會被山哥哥的風采迷住了罷?”
  我登時沒了好氣!“是呢!被你今日的邋遢風采迷住了。”
  他桃花眼頻眨,送了個媚眼過來,“那想好了要嫁給山哥哥了?”
  厚臉皮!
  我舉拳擊他肩膀, “你……”
  “兩位,在陰陽八卦陣裏打情罵俏,別有情起呢。”這話啟時,僅是現聲。待話告訖,秋長風已不知從何處現身出來。
  於是,我又了悟一事,原來,他的陰陽怪氣,概因這陰陽八卦陣的陶冶。
  秋長風出現,原已欲將我放開的蒼山倏然收緊雙臂!力道勒得小海幾乎要罵人撒氣。“的確別有情趣!如果你不是那麽礙眼的出現,我們會做更有情趣的事情。”“哦?”秋長風一眉高挑,狀似聊興頗濃,“怎樣才算更有情趣的事呢?”
  “小海會答應做我的新娘。”
  秋長風眸光移來!語氣如閑問三餐吃否,“是麽,小海?”
  他的眼睛幽深不可窺測,此時的他,喜怒無從察覺,危險到極致。這不曾謀麵的兩個月裏,他的“修煉”似乎更上層樓,竟能把情緒隱藏得如此妥貼得當。
  “小海,你還沒有回答,你是不是要嫁給山哥哥了?”蒼山的殷盼目光近在眼前!迎著他的凝視,我笑道:“如果小海要嫁人,山哥哥當然是首選。”
  “就知道小海最好!”我隻感唇間稍感軟溫,已被蒼山竊去倉猝一吻。



  93

  唇間的溫軟不及感受,即讓來自秋長風的寒氣抵如煙散。
  “小海,我說過什麽,你總是忘。”這話,是在他向蒼山咽喉鎖來時輕淺吐出,“你總想讓我罰你是不是?”
  蒼山後退幾步,放下了我時在頰上又親了一記,順便低囑:“站在原位莫動!”
  我自然是明白,他是怕我再踏死位。但,我不能在原地等待。等,從來沒有讓我得到過自己想要的。
  我未去觀看那一藍一灰兩條戰起的人影,握住鞭柄:如何才能讓你的主人在這個陣法裏自如穿梭?
  左拐,前轉,繞假山,自雙鬆之間行過……
  “小海!”
  我未及回首!身子已教人扳過去,又深又重的吻當頭壓來,這個氣息是我熟悉的——不盡個月娘高懸的夜晚,就是它,將小海蠱惑進那顛亂的瘋狂裏……隻是,如今它已歸屬別人……
  “走開!”我將他推搡出去,“小海沒有潔癖,但小海也怕髒!”
  秋長風劍眉蹙灼!“小海!你聽……”他……一人趕過來?“你,你把蒼山怎樣了?你把他……臭山頭!”
  秋長風眸光登時沉暗下去!“他隻是陷在了陣法裏,不必擔心,他走得出來。當年,他就曾在陣法裏救走雀兒,讓整個兆邑城的人都認為我綠雲罩頂。小海,他沒有你想得那樣簡單。”
  我嗤之以鼻,“你又如何知道小海是如何想得他的?你了解小海麽?”
  秋長風麵色微變,厲聲道:“那是你從來不給我機會了解!你總是將你自己牢牢包住,你的過往,你的一切!我一無所知。我曾向你的婆婆問起,而她告訴我,如果你從來沒有說,那是因為我還不能足以讓你信任。既然如此,我便索性不去了解!
  我隻要你在我身邊,讓我看得到抱得到就好!”
  “秋長風,我很慶幸!你不是一個癡情者。”既然遇上了,就索性將話對他說了。
  “我的出生!就是為了以血來供養巫族天女。從六歲開始,我就是天女藥人,每年要拿出三成的血供天女食用。每次血從體內流走,也一點一滴的帶走我全身的精神,我痛厭極了那軟弱無力的感覺,痛厭極了每年要有半年在床上躺著的無助時光。我被束囿在巫山之頂!麵對終年積雪,到了十歲時,我甚至還不知道這世間除了白色以外的顏色。我痛恨極了奪去我自由的族人,痛恨極了除了巫山看不到別處天空的狹隘世界。”
  我直迎麵色略顯蒼白的秋長風,“以前,我不對你說起那些,是理智告訴我,你不是小海想要能要的那個。我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平凡的生活,我的丈夫不必出色,隻要他能和我一起為生活操持奔波就可。在山明水秀的地方,早出晚歸,再生一對兒女交給馮婆婆看顧……秋長風,你不是那個人。就算我不是巫族的逃犯,就算我不需要早晚有一日要與巫族來個了斷,你也不是那個可以陪伴小海終生的人。”
  “縱使你把你自己交給我,縱使你在我懷裏顫栗低泣時,你也從來沒有認定過我,是麽?”
  “……是。”
  他冷笑,“雲滄海,你好狠。”
  “你又何嚐不是?難道,你想過這一生一世隻有我一個?”
  “你的出生決定你的路,我的出生又何嚐沒有決定我的路?”
  “所以,注定你和我無法同路。”我垂眸,拭去唇邊淚,“所以,放我走,好不好?”
  “你得到了自由,所以無法容忍再次失去自由。而我嚐到了最甜美的果實,你卻要我再次失去?”
  “秋長風,你好自私!”
  “你何嚐不是?”
  這還真是彼此彼此。我舉起淚眼相對,“所以,我們始終要有一場對決?”
  他語氣放緩,近於“求”,“要怎樣,你才能留下?”
  “我曾經告訴你的,被你當口否決。而現在,你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資格。”
  “小海……”他搖頭,臉上蒼白成雪,眸內痛意瀲瀲,“是你逼我,是你逼我……”
  我知道,他是要啟動陣法。是以,在他出手之際,我甩鞭相馭。
  這一場戰,始終未免。
  我並沒有救出馮婆婆。反倒是我,在與秋長風的對戰中,四圍山石幻影不絕,如果沒有神鞭相助,早就迷失在那迷宮般的陣法裏。幸好,隨後趕來的傾天救出了我。
  “我們四個人中,隻有明月的奇門之術能與清風頡頑,但明月不可能行背叛清風之事。”是夜,燈下,傾天凝眉道。
  甫返未久的蒼山飲盡一盅茶,“難怪恃才傲物的秋遠鶴視他為平生至敵,他的布陣之術較之以往更臻成熟。”
  我偏不信,他成了刀槍不入了?“秋長風曾攻擊過巫族天女,後被蒼天阻擋,臭山頭,蒼天通曉奇門遁甲麽?”
  “對了!”蒼山拍案驀起!“我竟給忘了,大哥他雖然並不通奇門遁甲,但他是巫族神衛,身上鐫有龍印,足以對抗所有幻術!”
  對抗所有幻術?我一怔。
  “可是”,蒼山搖首,“大哥他……他定然不可能助你。”
  未必。“如果我以天女藥人相換呢?”
  “不行!”蒼山桃花眼瞪成銅鈴,兩手惡狠狠將我攫過去,“你敢這樣做試試!”
  我笑了笑,拿指頭點他眉間的蹙結,“小海不是君子。”
  “耶?”
  “介意你的大哥被人欺騙麽?”
  他呲牙大樂,“不介意不介意,哈哈,我的小海好聰明!”
  “有雀兒聰明麽?”
  他五官頓時苦皺,“小海~~”
  “逗你的。”我拍拍他的臉,“你能找得到蒼天罷?”
  “將大哥召來不難,隻是”,他壞樣十足地眨眸,“你要如何感謝山哥哥?”
  “那隻美豔雀兒如何謝你的救命之恩?”
  “當然是以身……咳咳,好渴好渴,山哥哥要喝水!”
  睨著顧左右言他的蒼山,我捧頰淺笑。
  蒼山當然不是小海想象的那樣簡單,他甚至介入進了皇族間的爭端,他甚至在使秋長風蒙羞之後還在京城活得自在安然。他這樣一個人,如何簡單?
  當年的小海,可以裝憨裝傻,隻為求一段安穩溫暖站在兆河邊,而今日……且走且看罷。
  巫族每個氏家,都有其獨到的聯絡方法,而通上訊息,再使對方報出所在之地!以巫術轉移到眼前,便非難事。
  在我相助下,蒼天便是讓蒼山如此帶了過來。
  當時上那雙深邃瞳眸的刹那,小海恍若隔世。
  前世心地呆純的滄海!為一個人心動,心喜,心痛。
  如今加了世故去了天真的小海,為另一個人心灼,心折,心碎。
  “你當真願意重回巫界?”
  “如果你救得了馮婆婆和雲忘川”。
  “你曾與大巫師過手,並搶了他的降巫鞭,你此次回去,不止是重做藥人!還要接受一個叛逆者應有的懲罰。這,你也願意?”
  噝。隱在我腰帶之內的神鞭發出抗議,顯然,“降巫鞭”那個舊名,不討它喜歡。
  “隻要救得出馮婆婆和雲忘川”。小海也不會回去。
  “你當真考慮好了?”蒼天如天斧鑿刻般的臉掛著冷然,執意又問。
  “我……”
  蒼山在旁哇哇大叫,“大哥,你一再追問,是想小海應還是不應?尋回天女藥人,讓天女不必因食用香蘭草嘔吐不止,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事?”
  蒼天從我臉上別開眼光,“既然如此,我會為你救人。”
  “我聽說,你可以對抗一切幻術?包括巫術?”這疑問盤結心頭,不解不快。“並非對抗,而是我身上的神龍印會破除一些障眼之法。”
  “那麽,早在兆邑城大街上時,你已經認出了我?”
  “蒼山,把陣法的布置告訴我!”他扯起蒼山,大步出了房間口為何避而不答?我煞是不解。
  “他喜歡你。”傾天道。
  “誰?”
  “蒼天。”
  我噴茶失笑,“不可能。”
  “你如何斷定不可能?”
  “他的心裏眼裏隻裝得下天女。”
  “男人這一生,總有一些事是他必須去做,有一些事是他不得不做,還有一些事,是他想做卻永遠無法去做。”
  好玄深的樣子……少言訥語的長天公子,也突然起了談興?“那秋水公子的事,屬於長天公子的哪樁事?”
  “她?”傾天垂下眼瞼,掩去兩眸苦意,“明知不可為之為之。”
  “於是,你準備放棄了?”
  “放棄?”
  “不然呢?你讓小海嫁你,不會是以為你在娶妻之後反而更能擄獲秋水公子芳心罷?”
  “不是放棄,而是不再做努力。”傾天唇畔笑紋無力,“從來沒有得到過,談不到放棄。”
  雖非親生,卻係親養,長天公子與其父的癡情,不相上下了。但小海卻不能替他怪秋水公子的有眼無珠。情愛事,最無理。秋水公子一日不對秋長風死心,一日便不可能珍視他人的情意。
  “我的話,永遠有效,你如果無處可去,傾家將是你的安身之地。”
  “你愛的……不會是雲川罷?”
  “什麽?”他倉惶抬眸,倉惶驚叫,倉惶打翻了握在手中的茶盅,冷情冷性的長天公子,儀態盡失。
  而語出驚人的我!瞠目結舌。
  居然是……真的?小海隻是隨口胡說……也不是,而是,水若塵麵目之間,依稀和鏡裏的滄海有些近似,而滄海,長得和雲川一模一樣……
  這樣淺微的意識隻是在我心頭一閃,沒想到,今天就脫口而出,而且,得到了證實?




  94

  當救人大計將付諸於行動時,一個消息傳來。是傾天自婁攬月處得到的確準無誤的消息,很不幸的消息。
  但,讓我看到了一個機會,一個與秋長風真正了斷的機會。
  楚憐星被人下毒,對方留書:以名冊換解藥!否則隻等佳人香殞玉消。
  想來是那些人終於就隻到,就算楚恰星不是秋長風的至愛!也是他不會棄之不顧的至親,以她相脅,足夠分量。
  但我明白,楚家小姐有今日一劫, 小海難辭其咎。我明知那個阿德就是在大苑公府楓林內與人夜話之人,卻不曾示警……
  而我沒有告知的事,又何止這一樁?
  秋長風說得對,我從來沒有一時相信他是我可托終身的人,也從來沒有把他當成“自己人”,我和他!除了在那張碧石榻上做的事,從來就不比別人多了什麽。走到今日,怨不得人。
  那麽,就讓這個了斷來得快些。
  “你當真決定了要這樣做?”
  “是。”
  “小海,你……好狠。”蒼山目光前所未有的幽深,“雖然我巴不得你和秋長風那廝早一點斬斷瓜葛,但是!我仍要說,你這樣做,真的好根。”
  “他原本就有這個打算,以我的血來……”  “但他從來沒有勉強過你!你不願意,他絕不會硬從你的身上強取,他不會像……”眄了一側蒼天一眼,“他不會像巫族每個人都以食你的血為天經地義。就算這一次,楚憐星被人投毒,命在旦夕,他可曾向你求助?你不出現,他但有一線辦法,也不會找來。但你如果找上門去,他就必須做出選擇,楚憐星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就算沒有男女之愛,他也不可能在藥到毒除的‘解藥’送到麵前時棄之不用,你明明知道!”
  是,我明明知道!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要去。
  “你決定了?”想不到,秋長風也有這樣一問。
  “對,我不但可以將憐星小姐身上的毒清除去,還可以將她的沉屙治愈,讓她想為你生多少兒女都可以。”
  為了壯聲勢!我帶了蒼山、蒼天。為了有鑒證,我拜托長天公子請了秋月公子作陪。這一次,勢在必得,再無退路。
  秋長風背對我,長身佇於窗前,聲線虛邈飄來,“小海,你……當真舍得?”
  我讓自己不去聽懂那話裏另外的深意,“小海當然不是無償。除了放我的家人自由,你還要當著明月、長天公子的麵對天發誓,這一次你放我離開,從此,真正了斷,再無牽扯。”
  “放你離開?你會去哪裏呢?你能去哪裏呢?你的族人會放過你?”
  “這倒不勞掛心。”
  蒼山環住我的肩,嘻笑道,“我已和小海說好,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兒育女,長相廝守。巫族的人來了,也不過就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秋長風的脊背登時僵直。晌久後,他頷首:“好,你醫好憐星,我……我發誓,放你的家人自由!放你自由,從此……真正了斷,再無牽扯。”
  “你還要說,如違誓言,讓……小海天打雷劈!”
  緊挨我而立的蒼山通體一震。
  “你——”秋長風倏地回身, 雙眸不是平常的墨色,也不是怒時的綠色,居然爬滿赤紅血線,“雲滄海,你可以再狠一些!”
  我,不能有絲毫的動搖!與其兩個人係在一起早晚窒息,不如各歸各路,彼此暢快呼吸。在他雙目的攫視中,我逐字成語:“如違誓言,讓小海天打雷劈。”
  嚓!他揮掌劈落了窗前的黃梨木椅,木刺刺破掌側,血意涔涔,伴著他寒氣閃閃的笑:“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形同此椅,如何?”
  當那些話,一字一句,由耳及心,使小海確定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已經來臨時,我攥緊的手心裏鑽出汗滴!冷冷的汗滴。
  “憐星小姐在何處,我去醫她。”
  房內每個人均未應聲!就連秋長風,也恍若未聞。
  我卻不敢再去催他。因他的神情,似處於瘋狂邊緣。縱使在已經確定了再無瓜葛的當下,我也不敢去觸怒這樣的他。
  “跟我來罷。”一抹紅影進入小海視線,吐聲如鶯,“憐星在裏邊。”
  這位……穿著與秋長風的國君禮服一般顏色的綴鳳宮裝的女子,是他的正妃襄西王都主了罷?
  行如柳,靜如花,眉若遠山,目蘊春江,又是一位綽約美人。出現在秋長風身邊的,竟沒有平凡姿色了。
  她在前娉好舉步!不見我隨來,回眸淺哂:“你不是能救憐星的麽?不來麽?”
  我匆匆跟上!歎笑:小海在這樣的時候還能有這樣的綺麗心思,沒救了。
  楚憐星睡在那張碧石榻上。
  那張名曰暖玉觸之生溫憩之則暖的碧石榻,那張曾讓小海由女孩變成女人的碧石榻,那張曾承載了無數個火熱交纏時刻的碧石榻,那張……
  “憐星中的是‘寒玉香’,五日內若無解藥,會血凝成冰通體散香而亡,也算是一種體麵雅致的死法了!是不是?”襄西王郡主笑語。
  她的聲音驚動了守在榻邊的人,“你來做什麽?……連你這個賤婢也來了?你們來看我姐姐有沒有死了是不是?你們這兩個賤……”
  “你如果罵得出來,本宮就打得下去,難不成,本宮先前的那一耳光還不足以提醒你要懂得尊卑禮儀是不是?”襄西王郡主撫著雲鬢,悠然道。
  楚惜雲紅腫的兩眼大瞠,常吐尖利的雙唇掀了幾掀,“我……我罵得是這個賤婢,與你何幹?”
  “她是救你姐姐的神醫,罵跑了她,你是不是以為你就能替你姐姐嫁給我的丈夫,側妃的大位非你莫屬了呢?”
  一張櫻桃小口,沒有高聲,沒有利語,平平和和,清清淡淡,就把一位以跋扈驕縱聞名的小姐噎得麵紅耳赤,呐呐難語。秋長風的嬌妻,與秋長風的老娘,當真是一時天造地設的婆媳。也惟有如斯女子,嫁進如斯人家,方是相得益彰罷?
  秋長風娶了一位最適合他的妻子。
  小海姑娘,請你施醫。”
  “這間房裏,除了我,隻能有病人。”
  “明白。”襄西王郡主囅然,“你們都退下去,不聽見傳喚,誰都不許進來。”
  “不行,這個賤婢……她隻是個丫頭,哪裏是什麽神醫?她把人都趕出去,誰知道她安得是哪門心思?不能退!你們不能走!你們……”眼見得丫鬟仆婢俱按主母的話絡繹退去!氣急敗壞的楚惜雲螓首一揚,“我要留在這裏!”
  “來人,把惜雲小姐請出去,順便讓她的嘴歇息歇息。”
  “表哥,有人要害——”
  襄西王郡主身側的兩位婢女先點了楚惜雲的穴道,再左右架起,將小姐花朵般的嬌嫩身軀像條死豬般拖著退下。
  “好了,清靜了,我也該告辭了,小海,請好好醫治憐星,她是個可憐女子。”
  我頷首,走到躺著楚憐星的碧石榻前,那青白如死的臉色,讓小海更起愧意,“王妃請留步。”
  “嗯?”襄西王郡主回首,訝挑黛眉,“你是在叫我?”
  除了你,在場誰還是王妃?“下毒之人可曾捉到?”
  “捉到了。”她杏眸狡黠一轉,“聽你的語氣,你不會知道誰是下毒之人罷?”
  “阿德?”
  “你當真知道?”她怔了怔,旋即掩口嫣然,“你明知長風身邊有旁人放著的奸細,也知而不宣!夠狠,夠特別,我,喜歡上你了。”
  是誰……夠特別?我無言以對。
  “可惜他也隻是個小卒,有下毒的藥,沒有解毒的藥,所以,勞煩了。”她欠身一福,帶著相當愉悅的笑意翩然離去。
  我矮身坐於榻邊,執楚恰星灰冷柔荑,“憐星小姐,將你全副的信任交予給我,我將帶走折磨你的奇毒及纏你終身的病魔,打開你的心,接受隨之而來的賜予,你將得回你的健康,享受安樂……”
  割血相哺,念決相醫,隨著楚憐星的生命力一點一點回歸,我和秋長風也一點一點行遠。碧石榻上的開始,亦結束在碧石榻邊,一切因,皆有果,一切果,均當受。
  秋長風,終成了雲滄海的過去。
  別了。
  “小海,不要走。”甫一抬步, 楚憐星竟把我手牽住。
  該念催睡決的。我回首賠笑, “憐星小姐感覺如何?”
  “是你救了我。雖然過程並不清楚,但你進來時與表嫂和惜雲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隻是沒有力氣阻止惜雲對你的無理。”
  “你剛剛恢複,需要靜養,小海告……”
  “小海,不要走,不要離開表哥。”
  我遽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個巫人,表哥娶親的前日,曾在我麵前提起過。你知不知道,表哥有多恨巫人!多恨巫術?當年爺爺為尋找一位心儀的姑娘,在外麵流浪,是巫人害了爺爺的性命。爺爺對表哥來說,是全部的親情和關愛,失去了爺爺,表哥一度悲傷到絕望。他在爺爺靈前發誓,要滅盡天下巫人,讓巫術斷絕人間。可是,你是個巫人,表哥他為你所經過的掙紮困頓你絕對難以想象,但表哥從來沒有在你眼前表現過是不是?表哥他愛你!”




  95

  楚憐星這位閨中淑女,怕是首次用這樣急切的語聲說話罷,以致某些地方不能詳盡。
  我所能領會到的,是秋長風的祖父在尋找雲川途中,遭遇巫人,以致傷身害命。
  而秋長風因之以滅絕天下巫人為念。由此,我不得不想,他囚禁馮婆婆和小臭冰,到底是為了牽製我,還是另有因圖?
  “小海,表哥愛你,他娶親前日到了我在的別宮!在外人看來共居一室的相處,隻是一場傾訴。從爺爺死後,他不再對我說過恁多的話,他將對你的心事盡說與我知,小海,他……”
  “他喜歡我!我知道。”我重坐榻沿與她平視!“他也喜歡你,他還喜歡做很多事,他……,
  楚憐星淺蹙蛾眉, “有什麽不對麽?那是表哥的人生啊,他一出來就注定了這樣的路,讓他放棄不啻於讓他不做自己,如果你喜歡的是那個真正的完整的秋長風,已經不是秋長風的秋長風,你還會喜歡麽?”
  想不到,在一個如此纖弱的外表之下,竟藏著一個如此厚重的靈魂,秋長風何德何能,得此知心佳人?“你不是很愛他麽?你既然那樣愛他,怎麽可能容忍他心有裝著別人?”
  楚憐星螓首微搖,漸複血色的櫻唇掛起柔美笑靨,“表哥的世界太大,心亦太大。我從小就明白,從愛上他的那時就明白,他不會隻屬於一個人。我的身子不好,因此更珍惜人生,我不要自己的人生在淒怨遺憾中度過。我如果要愛表哥,就是要愛他的全部,接納他的全部!包括愛他所愛。因我知道,如果不能,就會一點也得不到,我不會和自己的人生賭氣,握著感恨過一輩子。何況,我的病……”
  這,也是最適合秋長風的女人罷?柔美的如一泓池永,何形何狀隻會配合囿框著她的池子變換。如果襄西王郡主給予的,是一個王者所需的柔韌內助。而楚憐星,就是他冷器血光中的一抹溫柔。雄心萬丈的秋長風向前衝殺時,不管何時回首,她都會站在那裏!就如此刻地恬淡笑著,不齊含情雙眸。亦因此,在他心中永遠有占了一地不容別人置疑的容身處。
  水若塵鋒芒太露,楚惜雲膚淺薄陋,而我……
  不是同路。
  “憐星小姐!你的病狀已經消失,不止是‘寒玉香’,你身上的血寒之症也已痊金,你可以為你所愛的人生育子嗣了。”
  “真的?”楚憐星星眸倏然亮芒充盈,一張瓜子秀臉亦光彩煥生,“是你醫好了我?是小海醫好了我?”
  我方一點頭!就被她抱住!“小海小海,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你雖然病愈,但也要注意調養休息。”有這樣一個表麵纖細實則熱情的人兒陪著秋長風,他應該不會寂寞了。“我該走了。”
  “走?”楚憐星身子一僵, “你還是要走。”
  “道不同不相為謀。憐星小姐,他日若見夫人,代小海問好,告辭。”
  “小海——”
  在她滿眸的不解中,我推門徑去。
  她不能理解我的執意離開,而我也無法休會貴族女兒們的複雜心跡。行在不同路上,看見不同風景的人,永遠難有共識。隻有離去。
  在冷顏默聲的費家兄妹經手下,馮婆婆和小臭冰被釋了出來。隻是,小臭冰並不願意和我們同路而行。
  “我已經快到十五歲,下麵的路,我要自己走。“他如是道。
  我當然明白,他留下,是為了小嬋玉。“如果你確定那是你想要的,就好。”
  了解了秋長風對巫人仇恨的原因,我不得不防。與馮婆婆上了馬車,沒有一刻停留地離開西衛城,向著未知名的前方行去。
  車上,馮婆婆說!小臭冰是不想再做我的拖累,他想自食其力的生活。就算是罷。該為他做的,我已經做了。至於秋長風會不會因他是巫人而……自求多福。
  “我的小海變堅強了。”婆婆又道。
  是麽?在獨自麵對恁多事時,變堅強了?
  “這個時候的小海,就算婆婆不在身邊,也不會為小海太擔心了。”
  “婆婆~~”我抱著婆婆撒嬌不依。小海的身邊,怎能沒有婆婆。
  馮婆婆拍慰我半晌,壓聲道:“蒼天如何應付?”
  對啊,還有他呢。巫族天女的神衛尚在車前跨馬而行,如何應付?
  “好渴好渴!我去買茶來喝!”路過一道山角,一道茶幡招展,嚷了半日口渴的蒼山甩了蹬鞍,飛奔過去。
  我下了車,走到仍在馬上的蒼天麵前,“你就如此想把我帶回巫山?”
  “職貴所在。”
  “婆婆不是你救的,我不會隨你回去。”
  “我明白。”
  “所以?”
  “我在等最恰當的時機。”
  “天女在等你的保護。”
  “護佑天女的巫族神衛不止我一人。”
  “但她的丈夫卻隻能是你不是麽?”
  他剛硬的唇線緊抿,甩身下馬,直立到我身前,“所以,我是別無選擇。”
  “好,你就等著你的最佳時機。”我挑眉一笑,“聊聊天如何?”
  “聊天?”
  “天女是巫族的天女!為何頻出巫界?到外麵來,不是為了遊山玩水看風景的罷?”
  蒼天雙眸深銻我臉,似乎要從上麵找到什麽珍奇稀物,半晌才道:“僅僅是換了一張臉,就會讓你心性大變,讓你如此快活麽?”
  “當然不是臉,而是心,心不自由時,如何快活?你那套為巫族獻身的偉大理論並沒有將小海徹底熏陶成功,在巫山上,有哪個理由讓我快活?”我揶揄地撇唇,“你顧左右而言他,看來天女出界的使命並不是正大光明了?”
  “那些事,你不知道比較好。”
  “也好。”我也不在意,這個時光,就是為了消遣,來報償巫山上他對小海所施過的“洗腦神功”。“那談談大巫師,被我搶了神鞭,被無雲大師打得慘敗,他近況如何?”
  “觸怒大巫師,對你並無好處。”
  “巫族神龍,蒼大神衛,蒼家大少爺,您可不可以有點通融?我問東,您答西,完會不符聊天規則嘛,不好玩哦。”
  偷眼覷他掀眉抿唇額頭抽搐的無奈模樣,我暗笑得好不猖狂。這就對了,將神衛拉下神壇,打發旅途時光,好玩。
  “你已經暴露了行蹤!在外一日,便要受巫族追殺一日。尤其在你離開了秋長風,沒了他的保護後,巫族的追殺今後將如影隨形,這就是你要過的自由日子?”
  “啊,不會到現在,閣下還沒有放棄遊說小海懷著感恩心腸回去做天女藥人的打算罷?”我睜大眼!張大嘴!將表情極盡誇張,“閣下對天女的忠心,當真是可昭日月,感天動地呢。”
  “你,你……”
  “哈哈哈……”忍不住了,看一張總是如天神般剛正的麵孔上,被訝異驚惱扯拽得微逞痙孿之狀!暗笑已不過癮,“哈哈,原來,你這張臉上,也有除了義氣凜然以外的神情!哈哈……”
  蒼天揉著額頭,氣道:“你……我是當真在問你下麵的打算!”
  “知道啊……哈哈……我才不要告訴你,難道要讓你有虛可趁?傻瓜才會告訴你,小海又不是傻瓜!哈哈…… ”
  蒼天此時的神態!可以用“急火攻心”形容了,冷峭的濃眉如一條臥蠶般扭扭曲曲,望我的眼神裏,有惱有怒有驚有……無可奈何。不是滄海的小海,必定讓他意外了不是?
  “難怪秋長風會……那個樣子,遇上你,是他倒黴了。”他突然道。
  “遇上他,我才倒黴好不好?啊呀!”我驀記起一樁大事。小海走的時候,竟忘了把錢篋帶著。那裏麵,還有幾顆珠子,幾枚金銀首飾,幾張銀票呢,好像就放在秋長風寢宮裏間的底櫥抽屜裏……啊啊啊啊!
  我懊惱無限!在原地轉圈跺腳,將蒼天眉間的蹙攏惹得更深,“你到底是……”
  “我的錢我的錢我的錢!”不行不行,既損失慘重,就要設法補償。我目光灼灼逼向眼前人,“你曾經騙我,也算對不起我,對不對?”
  “……對。”蒼天且疑且惑地點頭。
  “我不介意給你一個機會向我贖罪。”
  “機會?”
  “你答應了?很好。身上可帶了盤纏?”
  “當然是帶了一些。”
  “拿出來給我瞅瞅。”
  蒼天不明所以,滿臉霧水地自袖內暗袋內取了一個青色布囊, “做什麽?”
  我跳起腳來一把搶過,匆匆過了裏麵碎銀和銀票的數目,雖還不到小海損失的兩成,但聊勝於無了。“好!我收下了。收下這筆銀子,小海便不再怪你。今後你再做任何事,我也會看在這些銀子份上,體諒你職責在肩身不由己,劃算罷?”
  蒼天卻好像沒有一點共鳴,擰眉道:“你到底,是不是滄海?”
  “反正不是你的天女。”搖了搖錢囊,聽見那叮當響聲,小海好是歡喜。“你,你就是這樣,才讓他們為了你……”
  “是,既然大哥知道是‘他們’就不要再湊熱鬧了,這是茶水,喝完了以後,請大哥上路,小弟不送。”蒼山頂著一頭細汗回來,手中兩個水囊,一個塞進他家兄長手中,一個給了我!“小海,我們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兒育女,好不好?”
  這混蛋,要把八卦陣中偷聽到的話念到幾時?




  96

  作為兄弟,貌合神離。作為神衛,所衛非人。一行四人的組合,很怪異。好在這怪異組合行了十幾日下去,便發生了變化。
  許是接獲屬於神衛的一些訊息,蒼天持不及掠我回山的最佳時機出現,就要走了。臨去卻沒有忘了履行天女神衛的職責:“在外麵的路,從來就不是你想得那樣好走,你一定要想明白了,如何才是對自己最好。”
  如何才是對自己最好?不管這個如何是如何,在巫山永遠不會是最好的選擇。
  “好了,狗皮膏藥沒了!我們去哪裏?”
  天底下把自己的親哥哥稱作 “狗皮膏藥”者,這位絕對是第一號。我蹲下,掬了一捧清冷河水撩在臉上,道:“傾天家。”
  “什麽?”蒼山的大叫引得四下蒼山齊相呼應,“你要去那根木頭家?為什麽?
  你要嫁人的話,沒看站在你麵前的這位天下第一好男兒哦?”
  天下第一好男兒?他真敢說呢。我還在想著如何不屑地叱他三言兩語,被馮婆婆一把拉起,“這河水又深又急,小海離遠一些。”
  “喔。”婆婆拿帕子拭我臉上水漬,我安然閉眸享受這獨享的疼愛。
  “喂喂,小海,你還沒有說,你去傾木頭家,是不是要嫁給他?”
  “我不是要嫁人……”咦,去傾家,隻為完成一個承諾,而這個承諾……“雲川?”
  “什麽?”馮婆婆遽然一愣。
  我眼前倏亮!“婆婆你當真認識她?你認識雲川?”
  馮婆婆臉上微微透出蒼白!“你從哪裏聽見了這個名字?”
  “很多人都提起她,且每個人都說,小海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可對?”
  “居然會有這麽巧的事?居然……”馮婆婆神情些許怔忡,“雲川她是……”
  雲川她是……什麽?
  接下來的話!被四湧而至的追兵打斷。
  那些人,皆是頭頂少了煩惱絲,身上披了絕塵袍的僧兵,人人胸前貼符,個個手持禪杖,所形陣勢!強如鋼林,勢如鐵桶。領頭人高誦佛號,正是幾曾謀麵的無雲大師,“巫族諸人!莫作頑抗,束手就擒,免生血光。”
  “羅漢伏魔陣。”蒼山目光沉凝道。
  能讓他這樣一個人如此臉色,這陣法的厲害可想而知。何況,我腰間的神鞭亦在噝噝作鳴,在在提醒我等在前麵的,必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
  “是秋長風請大師來的?”盡管答案再是清楚不過,我仍是要問。
  “阿彌陀佛!誰請老衲來!請使老衲去,來去皆有因,半點不由人。”
  “大師如此不由人的來了!是為了取我等性命?”
  “出家人不殺生!降魔伏邪為天道。”
  “既然不殺!
  如何個降,如何個伏法?”
  “祛除巫力,卸除巫術。進本寺達摩閣靜休打坐,日日聽禪,時時親近我佛,以期早除邪性,善和為人。”
  才說困在巫山是最壞的去處,一閣方圓的囚禁卻供人選擇。
  秋長風,你……也好狠。我以你最惡的術力對你!你也以我最恨的事對我,這半斤八兩,當真沒有說錯。
  “大師既然降妖伏魔!為何不見請托之人一並現身?還是,秋長風就在高山上看著,坐觀大師與我鬥個你死我活?”
  “施言挑唆,果然邪性作祟。巫女,你頗有慧根,若願受我佛教化……”
  “佛門深遠,小女不敢高攀。”
  “佛在麵前,巫女你閉目不納,佛在心裏,巫女你卻鎖心拒佛。老衲代我佛施法!”
  我才躲過了無雲大師的袈裟,蒼山遽閃擋身前,“大師,你本化外人,何管化內事?白白成了別人勾心鬥角下的工具?在下明白,大師此行必有所因!但也請大師思量,若你當真如請托人所願,有人可會善罷幹休?到頭來,還是要給貴寺幾百僧眾召去禍災。”
  “施主既看得分明,就請抽身事外,莫受紅塵欲望所驅。”
  “大師既是佛門人,又何必卷進這萬丈紅塵?”
  “除邪伏魔為佛門天職,在所不辭口”
  “原來大師一代高僧,也會自欺欺人!”
  “施主並非巫者,請閃身退避。”
  “得罪了!”蒼山揮掌直取無雲大師心門。
  趁著那廂戰起,我挽住婆婆的手,“等一下我以神鞭開路,婆婆隻管向前跑,其他事都不要理!”
  “小海,我怎麽可能……”
  “可能!婆婆你最清楚小海的力量,隻要婆婆安全,小海就能萬無一失!”
  馮婆婆含淚凝我!點頭:“好,婆婆相信小海,為了不成小海的累贅!婆婆會逃得越遠越好。”
  我匆匆抱了抱婆婆厚軟溫暖的身軀,甩鞭直馭僧兵最少之處。“小海,那處為入魔圈,你須反其而行!”
  神鞭靈性天成,蒼山話進耳,我心念甫動,它已逆施反處,攜著利利光影,使得眾僧兵跳躍起縱,不敢強拂。
  我左手食中兩指並攏!指向天地乾坤:大地群山,百花幹樹,將你們能量借予給我,讓一切阻礙在自然和宇宙麵前,俱變得脆弱不堪!
  無形之力兩兩遭逢,巨響連作,空氣中產生的震動,讓大地產生轟鳴。立如鬆穩如樁的僧兵步法逞亂,缺口漸現。
  “巫女,你居然向萬物借力,實在膽大妄為!”無雲大師宏聲劃過長空,登時!一切紊亂暫趨安定。
  佛門獅子吼?我曾在巫族禁地的洞壁上見過此法,知其屬佛門以聲鎮邪的至陽之功,遇此法,不能以硬拂硬。
  ……你們暢漾於天地之間,是誰也無法否認的強大自然之芒,請彰顯你們卓越的力量!
  空氣中嵐藹迷漫,雙足下傾斜難穩,我牽著婆婆,在僧兵的缺口中疾行。
  出得陣形包圍,我以鞭卷起婆婆腰身,送出幾丈之外,“走!”
  “小海!”馮婆婆還是回了頭, 圓臉淚痕爬滿,“小海……”
  婆婆為何不走?我頓足,不及出言,僧兵已再度圍襲上來。隻得揮鞭禦敵,一邊打,一邊關注蒼山與無雲大師的交手情形。
  蒼山用得隻是武功,無雲大師也全憑身手,看起來平分秋色,而顯然,蒼山在內力上稍遜一籌,從不以掌接掌,藉著卓越輕功取巧周旋。
  “施主,老衲除邪心切,請恕重手!”
  無雲大師宏聲甫起,我方感不妙,已見蒼山被一掌拍中肩頭。
  “臭山頭!”我躍上前攬他踉蹌身形。
  蒼山已夠快地抹去唇邊血絲,我仍然看見了,且那蒼白麵色又豈遮掩得了?
  “你……”
  他驀地將我推開!笑意晏晏,“大師的金州掌名不虛傳,蒼山還要領教。”
  “施主,你這是何必?”
  “大師有不得不為,蒼山是不可不為。”
  不可不為……當蒼山再一次血染前襟時,我確知,我也有不可不為。隻是,我不能無所顧忌……
  “呀——”馮婆婆驚呼聲起。
  “婆婆!”一僧兵突襲馮婆婆而去。我欲移形去助,卻被重重僧陣阻住去路。神鞭嘶鳴,既是示警!也是激奮,它或許許久不曾如此肆意大打一場。我藉著它勃發的氣流衝天而起,但,晚了……
  我淩在空中!眼看著!婆婆被那僧兵以胸前的符帖擊中,婆婆那昏矮胖的給了我全部溫暖的身軀跌躓後仰,而接住她的,是那道湍急河流……
  那霎那,心肺被利刃戮割而過,劇痛逼出我淒厲嘶嚎,鞭梢將僧兵卷向一方巨石,身子向河流裏撲去。
  “小海!”另一個當空而來的人影將我攔抱住。
  “放開!”
  “小海……”
  “阿彌陀佛。”無雲大師接住了那名該被千刀萬剮的僧兵,“但請放心,老衲今……”“你還我婆婆!”我滿目皆是血光,通身的氣息如火如焚,“你把婆婆還給我!”
  耳旁有人勸我,“小海,你冷靜一點,總會有法子……”
  冷靜?那是什麽東西?小海如何冷靜?!
  我一手手心向天!一手手心對地,到此時,還有何顧忌?
  ……你們暢漾於天地之間!是誰也無法否認的強大自然之芒,你們可讓山河枯摧,可使日月無光,請動用你們最偉大……
  “巫女施主,你要明白,一旦你念出此決,會有多少生靈因你塗炭!”
  生靈塗炭那關小海何事, 關小海何事?“我的婆婆沒了,我的婆婆沒了,我要讓你們每一個人陪葬,我讓要你們……”
  “小海!”有人握住我肩,猛力搖晃,迫聲喊,“事情也許並未壞到那個地步,我們去下遊找婆婆!”
  找婆婆?我驀然一栗,雙眸回焦,看清了眼前容顏,“長天公子,我的婆婆還能找回來?”
  “總要試過能知道。”他緊握住我腕,步到雙手合十的無雲大師之前,“大師,您不會攔她的,是罷?您想必已經明白她如果善念盡失,是怎樣的後果。就算最終將她降服,所要付出的代價亦不堪設想。”
  無雲大師亮如燈炬的目光投來,“巫女施主!善惡一念間,退一步即進苦海無邊,前一步即見我佛菩提。”
  我若是佛,就會留在巫山!以血哺育那些貪食族人。“大師最好替小海在佛前祈求,保佑我的婆婆能夠平安回來。”
  “阿彌陀佛。”
  奇怪,就算到了這一刻,我為何仍無法對這位佛門中人心生憎惡?



  97

  蒼山的傷勢並不嚴重,無雲又以丸藥相贈,服下後調息三天五日,即可恢複如常。
  這是無雲大師的說法。但我沒能在原地等蒼山元氣恢複,執手作別之後,便與傾天沿著河流到下遊尋找馮婆婆去了。
  三天三夜,我跋涉不息,卻未見馮婆婆的一絲蹤影,越往前走,越是恐懼,越是恐懼,越不敢停,隻要不停,希望便永遠存在是不是?
  身旁的傾天,除了遞水送食,沒有任何言語,我不停,他亦未止。
  終於,我病側了。
  一場山雨,將向來結實的小海澆暈倒在了路上。
  婆婆,婆婆!
  走在小海前麵的那個身影,是婆婆麽?如果是,為何我叫了那麽多聲,都不回頭答應?如果不是,為何那身影會讓我感覺如此美好,如此地渴望與她親近……
  停下,等等我,等等我……為何不停下來,為何不回頭看一眼?看一眼,讓小海知道你是誰?
  等等,等等!我就要看到了,就要追上了……,
  小海~~婆婆?
  小海,婆婆沒有事,不要擔心婆婆。
  婆婆,婆婆你在哪裏?
  小海要照顧自己!婆婆被人救了,正在調養,怕是不能常和小海通信!小海要好好的……
  婆婆?“婆婆!”
  我驀地坐起來時!打翻了一碗苦澀的藥汁,是那些在我被高燒烘烤的醒醒睡睡間,經常要人灌到嘴裏喉中的苦藥。那時,還有一隻手為我擦去額上身上的汗滴,一個模糊難瓣的聲音喃喃有語:“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麽?這就是你想要的麽?”
  如此難抑的悲傷,如此可休可感的痛楚……是誰?
  “醒來了,就好了大半。”立在床前的傾天道。
  我觀望四周,不像客棧,客找哪來這份精雅別致?“這是哪裏?”
  “我家。”
  “藥被打破了。”
  “我再去熬一碗。” 有小婢收拾一地狼藉,傾天蹙足向外。“不必了,我既然醒了,就可以……”你心傷神耗,內外交困,以致積惡成疾,還是不要隨便耗用心力。放心!我的醫術由川姨傳授,定然醫得好你。”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攔。目送他挺拔的身形出門,我明白,在我昏睡時,照顧我的那個人,不是他。甚至,我應該想得到那個人是誰,但,我不要想。走到這步田地,多想無益。
  我急切想知道的!是在我夢中,走在前麵的那個人影到底是誰?還有,婆婆……馮婆婆和我通過的訊息不會有誤。在我學成禁地洞壁上最上乘的巫術後,便搭建出了那一條無形之路,隻屬於我和婆婆,縱是術力最高深的巫者亦截斷不去。除非在我和婆婆兩人裏,有一方氣息不濟。而婆婆適才話說得斷斷續續,可是受了重傷?可是……不,婆婆不會有事,婆婆怎可能舍了小海而去?
  “這些時日,我一直派人沿著河岸搜索,都沒有找到馮婆婆的影跡。”去而複返的傾天將熱燙的藥放在床前小幾上,自己則置身一旁的竹椅,“沒有,未必是壞事。”
  “怎麽說?”
  “那河下遊流勢漸緩,經常有漁人出沒,既然找不到一點形跡,興許就是被漁人救去了。”
  “一定是。等我身體好了, 就去兩岸附近的漁村打聽。”我端起碗,在傾天略滯詫異的目光中,將比昏睡時感覺更加苦澀的藥汁大口吞咽下去。
  “你……”傾天瞪著那隻空碗,“我還以為,讓你吃藥,需要耗費一番工夫。”
  “那是你們貴人府裏的小姐姑娘們的權力,小海哪來那份奢侈?”我拉過被子!躺回床上,“再者說了!有病吃藥,天經地義,何必和自個的身子過不去?”而且,比及香蘭草!藥汁已算是美味。
  “明明,你也可以讓人將你捧在手心上……”
  他的話,我僅聽到這裏,再說了些什麽,我或者聽見了,或者不曾。我要休養,要歇息,婆婆要小海好好的!我也要小海好好的,不為別人,隻為自己。
  蒼山趕到傾家時!我已經離開病床。但我暫且無暇陪他,頂著兩頰被長天公子藥補食補調補回來的紅暈,應先前應下的,隨他拜祭他的父親。
  “其實,這隻是一個衣冠塚。”站在一座顏色相對較為新鮮的墓碑之前,傾天雙目沉重,壓聲道。
  傾氏墓園。與大家族的每處地方不無相司,一寸一角無不透著大家氣勢,依山傍水,鬆柏蒼翠,雖是墓地!卻不見絲毫淒涼,講究。
  “真正的屍骨葬在了常歡山?”
  他頷首:“那裏!有著父親最美好的回憶。但我扶棺回來時,並不敢和祖父言明。
  既然我不能助父親找到川姨,總要達成父親的遺願。”
  “好罷,我和他說兩句話。”我蹲下去,盯著石婢上鐫刻的“傾擎宇”三字,“前輩憾恨辭世!雖然讓人惋惜,但您也該明白,造成那樣結果,您實在難辭其咎。您既然和她相守了三年,為何沒在這三年裏將事情說個明白?您也許會說,您是怕,怕說明白了她就離開!您還會說您是想等她愛您再深一些確定離不開您時再來言明,結果一來二去光陰蹉跎,您和她淒慘收場了不是?前輩您怎不明白,女人一旦被真正傷了!不管愛得多厚多深,都會決絕轉身,您啊,太不了解女人。這一點,專情男人就不比花心男人更有優勢。”
  “這樣,可以了罷?”我抬眸看傾天。
  傾天眸光移往他處,淺咳了一聲,“應該差不多了。”
  “還不夠。”不知為何,我莫名地想為地底下的這個癡情男人多做一些, “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人來此是不是?”
  “嗯?”他稍怔,隨即……俊臉惘忡,雙眼一派迷朦。
  我,雲滄海,撫著那碑上的三字,“安息罷,莫再遺憾。”
  傾天語氣隱躍激動,“你和川姨真的太像了,父親在天上看到了,定然欣慰!”
  “這就好。”我對著墓上的三字釋出一笑。這個男人,也該是英俊不俗的罷?
  “滄海……”
  “少爺,少爺,不好了,官兵將咱們府裏包圍了,領頭人要少爺您快去呢!”自墓園入口之處處,傾家家丁的步聲、喊聲由遠及近。




  98

  官兵領頭人竟是……
  福仁公公。
  傾天帶我趕回傾府時,傾家所有護衛,甚至舉府的家丁奴婢,皆持械操戈,與幾百號強弩長矛的官兵麵麵時峙,寸步不讓。
  而傾家廣鬧的廳院內,蒼山悠然抱肩,眉目合笑!幾分輕佻,幾分揶揄地與對麵人遙相對立。那人,便是一身絳朱衣袍,麵如冠玉,明眸皓齒的福仁公公。“請問,官家何以抄圍傾府?”傾天無視身前兩位宮內禁衛的長劍威逼,麵色肅冷地行近福仁。
  “非抄隻圍!而且不為傾家,隻為——”福仁素白的指尖點向傾天身後的我,“她。當然,如果傾家硬壓著人不放,結果便未可知。”
  傾天負手冷哂:“結果的確未可知。傾家在江湖在商場的地位雖不禁一提,但想要大半個地方亂上個十年八載,還是做得到的。”
  福仁點頭道:“在下相信。 皇上也相信。但為了一個外人!長天公子真願意拿傾家的百年基業玩笑?”
  “她不是外人。”傾天長眉傲揚,“她是我傾家……”“長天公子。”我忍不住要攔他了,一個未經證實的身份,不值得拿身家性命做抵。
  但傾天卻將我攬進臂彎,高聲道:“她是我傾家未過門的少奶奶!傾家從來不會置任何一個傾家人不顧!公公不妨問問他們,可會用他們的少奶奶換自己性命芶活?”
  “不會!”不等福仁有所反應,傾家的護衛仆婢間已發出一聲激烈應呼。
  福仁眉間淺顰困惑,“這……我倒不曾聽說,想不到短短時日,秋長風百般寵愛的小海姑娘,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傾家的當家少奶奶?”
  嗯,這位福仁公公,也不是簡單角色呢。如此堂而皇之地將小海過往抖落出來,無非就是告訴傾家諸人——你們所誓死護衛的這位,可不是什麽三貞九烈的清白閨女,為了她!拿自個兒的命和朝廷為敵,值是不值?
  “請問福仁公公!您來捉小海,是要殺還是要剮呢?”我笑問。
  “不殺不剮!奉為上賓。”
  “這麽好的事,小海當然求之不得,就走一趟罷。”
  “小海!”傾天手一緊,“不……”
  “好了好了!姓傾的木頭!人家是請小海去吃飯喝酒,有什麽不可以?”蒼山把傾天攬在我肩上的手拿下,以自己的替而代之,“反正左右都有山哥哥陪著!刀山火海也不怕!咦,刀山火海哦,山哥哥是刀山,小海是火海,這個說法很有趣是不是?我和小海總是如影隨形,不離不分呢……”臭山頭胡說八道的當兒,我注意得到,福仁看他的眼神裏,莫名多了一份恨意!就如麵對秋長風,麵對皇上時,那一絲潛在眸底的情緒,但,也不盡相同……如此,無端的讓小海好奇起來。
  “紀山,你怎能讓小海涉險?”長天公子厲聲逼叱。
  “誰說是去涉險,你……”
  “長天公子。”我置身這兩人中間, “你也該明白,我不會有事。一個不會有事的人,不值得你用忠心耿耿的家人部下的性命相拚。”
  長天公子至情至性,有些話,我樂得訴之:“小海還有一言相告。今天既然掃祭了令尊,長天公子也該走出過去。如果你始終對照心中的影子選擇未來伴侶,對誰都不公平。秋水公子錯失你是她的損失沒錯,但若當初她愛上你卻知你心中人不是她,她又情何以堪?每個女人都渴望自己是所愛男人的不可代替是,甚至是惟一。
  除非,別無選擇。”如楚憐星,愛上秋長風那樣的男人,隻有接受愛情被分害,隻因為如果不要,便一點都不可得。
  傾天俊臉微凜: “我明白。”
  “好了好了,小海,和一塊木頭說恁多作甚?他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走啦走啦,不過嘛,福仁公公,為了不讓外人以為傾家在朝廷威逼下交出了客人,請準備八抬大轎將我們恭迎回去!”蒼山挺胸仰頭,好不欠扁。
  “車轎早已備好,請!”福仁別開眼,那眼角的抽痙使我知道,她著實想把臭山頭當場掐死,必定是恨極了呢。
  “她當然恨我,但她最恨的,是當今皇上,其次,就是秋長風了。”車轎裏,蒼山舒適依著軟枕,懶懶洋洋道。“因她是雀兒的姐姐。”
  我竟沒有感覺到一點意外,仿佛她那個人,就應該和他們有這樣一些扯不斷理還亂的糾葛。
  “冷蟬兒,曾是江湖上排名前五的殺手,成功率僅次於快刀阿三……”
  我,也不意外。她那樣的人,就該有個不平凡的過往。
  “身為殺手,將唯一的妹子寄養在普通人家,就是想讓她有普通日子可過,有平穩人生可享。卻沒想到,那妹子誰不好愛,偏愛上了秋長風……”他話音頓止。
  “說啊,那妹子誰不好愛,偏愛上了秋長風,之後呢?”我佯作未察,目光投向窗外,正掃得見福仁公公飄於馬上的一角絳朱色衣袍蒼山拉過我的手!把玩著我的手指,“因我和冷嬋兒的師兄是好友,和她也不打不相識,算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她在得知妹子進了大苑公府且愛上了當時已經江湖聲名鵲起的清風公子後,找到我,托請我設法讓其妹移情別戀……”“愛上你?”
  “可不是。我沒有想到,她竟然那麽看得起我,認為隻要我稍作勾引,她的妹子就會對我俯首稱臣。
  原來如此麽?福仁公公對臭山頭……
  “她為何要讓她的妹妹愛上你?”
  “因為她不想妹子受傷,她和秋長風有過幾次交手,明白他絕不可能愛上她虛榮膚淺的妹子。且秋長風擺明居心不良,她不想讓她的妹子成為權利鬥爭下的犧牲品。”
  “愛上你,就不受傷?”
  蒼山微怔,驀地坐起,兩隻桃花眼直直盯來,“……小海?”
  我推開他的臉,“小海是說,她明知你心性不定,怎麽會想讓妹子愛上你,不怕出了狼窩再入虎穴?”
  蒼山歎了口氣,跌回枕上,“照她的說法,如果雀兒能夠移情別戀愛上我,也就能移情別戀愛上別人。別笑,冷蟬兒一向是個怪人,她的思維本來就與眾不同,比這還怪的事,她做得更多。原本著,秋皓然就讓我想個法子試試那隻雀兒在秋長風心中的真假!她恰來此請托,我想著順手推舟何樂不為?卻沒想到勞神又勞力,竟忙成了冷蟬兒的眼中釘。她居然把她妹子的死,算到了我頭上一份,怪是不怪?”
  我還是笑不攏嘴,“依我看,她所以篤定雀兒會愛上你,是因為她愛上了你。”
  蒼山桃花眼遽然大睜,“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福仁……不,是冷嬋兒望著蒼山時的目光,除了恨意,還有更難以言情的千絲萬縷。蒼山和我拉扯時,她眼睛雖移到了他處,但眉間有一絲苦楚稍縱即逝。除了“愛”,何以解釋?
  “我和她隻是幾麵之交,她麵對我時,從來又冷又凶,與他人無異。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師兄是我在江湖上的生死至交,這樣的女人,我避之不及,哪敢招惹?”
  “你不解風情,擋不住人家情絲暗生。”我揪住他耳朵大力一擰,這隻可惡的臭山頭,竟然還是一隻桃花蜂!“你長個腦子想想,如果不是因為她愛上你,怎麽會以為你讓雀兒移情別戀是輕而易舉的事?每個人,尤其女人,都會把自己愛的人當成世間最好的!是不是?”
  蒼山再度將我的手抓回去!以牙細細齧啃,桃花眸斜睨過來,“小海也是?”
  “……”不是。秋長風從來就不是世間最好的,沒有開始時,我就知道……“小海,怎不說話?”
  “臭山頭,口水好惡心!”我將手抽回來,一臉嫌惡地向他襟上擦抹。
  “哇哇,小海好煞風景,看山哥哥如何罰你!”
  車內的喧鬧之聲!必然使車外人不適。但是,原諒我,在如此當下,我必須借一場喧鬧擾去心上堆積來的破碎渣沫。隻要,短暫的時辰就好。
  在行宮見著昭景帝,竟似比記憶中那位威嚴尊榮的天子少了些王者霸氣。也許,是他身上所著的,僅是一襲墨紋紫衣!而非是那套綴有飛龍在天的龍袍。
  沒了怒目翻雲的飛龍從旁烘襯,此時的他,僅是一位頗有書香氣質的貴族公子。“朕還是看不出來,長風究竟喜歡你哪一點?”他坐在案後,一雙與秋長風極像的眼睛將我上下打量了半晌,道。
  “稟皇上,秋長風也一定不明白您為何會喜歡福仁公公。”
  昭景帝龍眸倏然眯如刀鋒, “你還知道什麽?”
  “稟皇上,您以為民女會知道什麽?”怕你啊,臭皇帝,秋長風怒起來不會比你更少了戾氣。
  皇帝左手支案,後背盡靠上龍椅椅背,臉上殺意竟似一下子釋去,淡道:“是長風對你說的?他會如此信任你?”
  “不必任何人說!您看福仁公公時的眼光,隻有瞎子才看不出那裏麵有多少情意。”騙人的,這位皇帝掩飾得很高很妙,如果不是聽過秋長風的隻言片語,如果不是無意窺過皇帝對福仁的複雜一瞥,小海拚湊不出那些猜想。
  昭景帝一怔!目色微茫,“已經如此了麽?情形,已經比朕想得還要糟了麽?”
  還……我屏著大氣,希望這位皇帝的情緒外露時間趕緊結束。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在皇家,這是大忌。
  “還好,朕把你找了過來!還來得及,朕一定讓所有事都還來得及。”



  99

  來得及什麽?
  這念頭才從腦子裏閃過,腳底下便懸空了。而比我的應急意念更快的,是自窗外掠來的一條身影,迅不及擋地將我攫離原處。也就在同時,書房的門被訇然踢開,蒼山一手扼著冷蟬兒頸喉,一手推其肩,麵目無笑地出現。
  “皇上,您應過微臣的。”窗外來客秋皓然道。
  但皇帝此刻無心理他,雙目直視門口當央的兩人,唇間的冷笑不是對蒼山,而是他挾製下的“福仁公公”“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男人?”
  冷蟬兒不驚不懼,道:“是又如何?”
  “原來,你不喜歡別人把你當珠當寶的麽?這個男人為了別的女人甚至會殺了你!”
  “我愛他是我的事,他不愛我是他的事,我愛他自然忘不掉他,他不愛我自然可以打我殺我。皇上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聽了這話,不但是皇上的臉色可比暗夜天空,怕是在場包括小海在內的每人都難持平靜: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這是什麽樣的怪理怪論?
  “冷蟬兒,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皇上不是第一天知道。”
  “朕的一番心意算是喂了狗!”
  “禦狗們有福了。”
  “你……你是要氣死朕是不是?”
  “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龍體。”
  我聽到耳側的全城相公秋皓然發出了悶笑的氣音。我也想,但忍住了。
  其實,冷蟬兒對皇上也不是如她所說甚至所以為的那樣無動於衷的罷?隻不過,肯定有千萬條心結從中作梗,使得這兩人以互相傷害作為了相處之道。
  “皓然,你呢?為了一個女人,你不惜與朕為敵了麽?”昭景帝興許是不想當真氣死自己,轉首來詰問另一位。
  “自然不是。微臣隻是不想皇上的金口玉言有失。您應過微臣,不傷害她的。”秋皓然恭敬地跪行一禮而後立起,道。
  “朕可曾傷她害她來著?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不清楚?朕的周圍有多少長風的眼錢,需要朕對你一一舉明麽?如果不做做樣子,如何了得長風過來?”
  我確定:這皇帝很無視小海的存在。那些話,他當著小海就倒了出來,是篤定小海興不起什麽風風浪浪。可是,蒼山呢?難道他也認為蒼山無害?
  “還有你,蒼山!你為了一個女人,置你們巫族的利益於不顧了?你們蒼氏如果想重掌巫族,不是隻有在脂粉圈裏打混就能得償所願。至少,與朕為敵絕不會是個好法子。”
  我一個顫栗!看向蒼山。
  我一直以為!這個世上除了婆婆,如果還有一個人是對小海全心全意好的!就非蒼山莫屬。我甚至怨他!在兆河邊上立約之時,不該太為小海著想不該給了小海遊移的時間。我甚至已然想好,此間事了,不管我經曆的風雨雷電,不管他先前的雀兒鳥兒,當真就和他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當真就能廝守一生……
  原來,小海還是妄想,小海還是太低估了男人的心和誌。
  一片滄海,抵不過富貴雲煙,一片滄海,抵不過萬水千山。
  隻是妄想,一直都是。
  “小海!”蒼山接住我虛軟的身子!急切道!“我對你說過的話都是真的,從來都是真的!”
  真的……在說的當下是真的,已經不夠!我擦去被瞬間湧堵上胸口方寸的無助、淒惶、悲哀以及那千萬種揪扯逼出的淚,看清他的臉。在那個刹那,我竟然難以分明,沒有麵具的他,和戴著麵具的他,哪一個更真實?
  “你說你喜歡小海,是真的?”
  “是!”
  “你說你要帶小海逃離巫界,是真的?”
  “是!”
  “你說要和小海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兒育女,是真的?”
  “是!”
  “如果那些個當時我都答應了你,當時你就能隨我走麽?不管什麽巫族,不管什麽蒼氏,立刻就走麽?立刻麽?”
  “小海……”
  “你未赴兆河之約,除了你祖母的不放人,沒有其他因由麽?沒有麽?”
  “小海……”
  夠了,就算隻是短短的遲疑,就算隻是片刻的作難,足以讓我知道,小海隻是小海,小小的滄海!小得替代不了任何事,小得隻能在男人的雄心壯誌畔芶延殘喘……
  “小海,小海!小海!”
  小海明明不是那樣脆弱的小海,小海明明是如雜草般頑強存活的小海!但為何!這一刻,我撐不住這個身體!撐不住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意誌……
  秋長風和蒼山聯手,殺死了小海。
  在降服於黑暗的吞襲那刻!我如是想。
  是我錯了。
  是我錯了,錯在將蒼山當成了生命中的退路。
  秋長風的傷害,早有預料!早有綢繆,和他最歡好的時刻,我一直準備著的,也是決絕那一列的來臨。盡管真正來臨時,遠比想得要痛,要苦,但早已放在心底的暗示告訴小海!可以挺受,可以度過,可以忘卻……於是,我真的可以。
  而蒼山,如果他在兆河邊拉了我就走,如果那一年他赴了兆河的約定!秋長風便隻是小海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我向蒼山靠近,是出於本能,隻因為我一廂情願地把他當成了巫山上的陽光!當成了冰雪中的那頂草廬……
  秋長風誌淩天下,秋長風心在四海,秋長風另有憐惜,秋長風為人夫父……那時那刻,我一再告訴自己,得不到秋長風會部的心,並不是小海不夠好,隻是這個人不對。
  因為,還曾有一個人為小海全力以赴,還有一個臭山頭時小海毫無保留的喜愛。蒼山,是我為小海安排在生命中的退路,就算不能攜手,就算已經曉得他從來不是自己設想的那樣直白簡單,他仍然是心裏的一步退路,一步隻為證明小海也值得別人全心全意的退路。
  如今,那退路塌了。
  蒼山沒有第一時內帶我離開巫山,是因他在外界另有旁務;沒有在兆河邊上帶我離去,是因其時更重要的事等候待理:沒有赴兆河之約,是因雜務纏身;和我共赴皇帝之邀,也不是我以為的也是他說過的共經“刀山火海”……
  我一廂情願地把蒼山視作救命稻草,一廂情願地以為可以共赴未來……一廂情願的報償,終至心靈塌落,萬劫不複。
  這是報應。這是不愛一個人卻要牽住一個人的報應,這一個不愛一個人卻想要人愛己的報應。一如蒼天,一如秋長風,都是小海該承受的報應。
  “他就真值得你這樣?你愛他竟然有如此之深?小海,小海,小海……”
  “我不想讓你為我如此,卻寧願你是為我如此,小海,你的狠為何隻對我一個人?”
  “……你接二連三的病倒!都不是為我,小海,你的心裏到底如何想我?我們共同分享的那些甜蜜對你來說當真毫無意義?”
  一時如火烤一時如冰窖的煎熬中,榻前的絮語不曾斷絕,我曾想睜開眼應答話者,因他的話並不準確。隻是!力不從心。或者,是不想讓力從心?
  “你守在這裏做什麽?她不想見你!”
  “滾開。”
  “該滾開的是你!”
  “我說,滾開!”
  偶而,榻前還有爭吵!雖然很吵,但我無力阻止,直到一個清越嗓音悠悠揚起:
  “二位是嫌她的病不夠重麽?索性開打如何?反正也不怕傷著她。”
  每值此時,爭吵就會淡去!絲絲苦意由唇間滲進嘴來。“快醒過來罷。雖然看著一群自詡不凡的男人為你爭風吃醋很有趣,但我不想伺候你呢,可是你不醒,又隻能我伺候你,因為我不想讓他知道你居然長得是這副樣貌。”
  如果榻前沒了絮語,沒了爭吵,便是這個聲音一逗在耳跟上叨擾。
  “你和我妹子同是丫頭,卻不同命,你還真是讓我喜歡不起來,不過,也討厭不起來就是了。嘖嘖嘖,真是美啊,難道那些男人都跟不要命似的搶奪。你沒見著罷?
  秋長風從外麵衝進來時,正見你昏倒,登時一雙眼睛就綠了,抬劍就逼住皇上咽喉,哪還是那個心機深沉到讓皇上和秋遠鶴夜不能寐的大苑公公子啊?嘖嘖,禍水,你還真是禍水,如果讓太後見了你,哪還會鎮日將那兩個字送到本姑娘頭上……”
  她將一些話翻來覆去的說得不亦樂乎!向我嘴裏灌喂的藥汁也越來越苦。
  “長天公子說你不怕苦,既然不怕苦,我就加了一點黃蓮,誰讓我妹妹沒有得到的被你得到了呢?就當成我這個做姐姐的為她出氣了,很難受罷?那還不醒?賴著讓本姑娘伺候很高興?”
  冷蟬兒,是個怪人是個道道地地的怪人。
  “醒了?”我眼睛倏睜, 那張美玉般的臉也不驚詫,“這藥你能自己喝麽?”
  不指望她能助一臂之力,我強支著軟弱的軀體坐起,“給我罷。”
  她大方地將藥碗奉上,半碗湯藥在我手中竟重如千鈞,在她似乎頗期待我失手將之打碎的眼光中,仰頭一飲而盡。
  “你當真不怕苦呢?嘖,異類。”
  “盡管如此,下一次還請少摻些黃蓮為好。”
  “好,我會考慮。”



  100章

  照冷蟬兒的說法,我所在處,是她安排來的,一處適合養病的清靜處,行宮所設的冷宮。真不明白,那些個位在高處的男人就這麽想將自己今日還在懷裏寵愛的女人找個清冷去處?不然但凡宮處,怎總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
  “不奇怪。”冷蟬兒與我對案共食,舉著先將一隻蝦夾了去,一番剝皮扯拽,將其沒進口裏,再向另隻進攻,不一時,一盤琵琶蝦一碟五香黃魚見底,但吃者攻勢猶威。我頭一次見著吃得如此快如此多又能把吃相保持得如此得體優雅的女人。
  我本來毫無胃口,但被她如此勾引,不一時就將眼前的清淡小菜盡扣落進了肚子裏。
  而她吃歸吃,無損吃儀的敘話也未擱下,“女人多了,總要有的疼有的寵有的厭有的惡,要不就得有夜馭幾女的本事。不然的話,再華麗的宮殿也是一座冷宮。有哪個男人願意對著滿城的怨婦過日子?不想看見的總要找個地方收容,冷宮便為此而生。”
  “少點不就好了。”
  冷蟬兒輕嗤,“那如何顯示身為天下最尊貴男人的優越性?最高的權力,最尊的地位,最大的疆土,這一切個‘最’之旁,最要有最美麗的女人做點綴不是?而最總無止境,男人的收攬便也不會停。”
  “隻是點綴?”
  不然呢?霸王再寵虞姬,虞姬也不是他唯一的女人。西施再能亡吳,也隻是吳王後宮花園裏的其中一株,哪怕是最美的。美麗的女人會讓男人在雄圖霸業外得到另一種滿足,於是,禍水應運而生。話說到這裏。”她抬起頭,直刺刺把我從頭看到腳,“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有幾分姿色,而且也從男人們的眼裏得到了驗證。遇見你才知道,這世上還會有人美成這樣。”
  “所以,你不讓皇上看到我?”
  “那是當然,他看到了你,眼裏哪還會有我?我這禍水的差使如何還做得下去?”
  “如果他當真愛你,不會——”
  “嗤,不要太相信男人的愛。你見過哪個平凡女人會讓男人一見鍾情?秋長風愛相貌平凡的小海,是在第一眼就決定了的麽?而你現今的這副模樣,走出去會有多少男人為你瘋狂?越王舉國選西施,褒妮一笑傾城池,這當中,也隻不過四個字,‘美色惑人’。”
  我垂眉,將碗裏的粥一匙匙遞進嘴中。

  “談起秋長風讓你不高興了?”
  “……不如談談你和皇上。”
  “簡單啊,他壓人不殺不放,我伺機為妹極仇。”
  “你要殺皇上?”
  “當然。”
  “他知道?”
  “我就是在刺殺他時被活擒住。”
  那位路景帝明知此女危險,仍將其留在身邊,這——算什麽?
  “他對我說,隻要有機會,我都可以殺他,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我能殺得了。他的武功很高,我不是對手。床第之間的功夫也好,讓我無暇分神。想來想去,也隻有從他的江山下手,說不定一個不留神,就能青史留名,與那些亡國禍水共載史冊呢。”
  “這……沒人管你?”
  “太後曾趁皇上外出狩獵時賜我一杯毒酒,結果被適時趕回來的他搶過去就要喝下,隻可惜,那位太後還是個練家子,甩出戒子將酒杯打飛,不然我這禍水的名已經擔上了。”
  於是,以太後的精明強勢,依然奈眼前女子無何?
  “你殺皇上,下得去手?”
  “下不去也要下!妹子是這世上我惟一的親人,我進殺手門,雙手沾滿不知名者的鮮血,就是為了讓她吃飽穿暖,有妹子在,我便能始終告訴自己我還有家,是他殺了雀兒,毀了我的家。這筆賬,他必須還”
  她眼裏已有掙紮。她對皇上動了情,殺妹之仇卻如芒在背,那位昭景帝,且要辛苦了。
  “秋長風也是禍昔之一,原本著我還在想如何向他討還,現下看他被你折磨得如此可憐不堪,也算少有安慰了。衝這一點,我都要勸服自己不討厭你。”
  “他……可憐?”
  “可不嘛。你昏睡的時候,他還能會在你床邊盡情地看你,趁人不注意時還能親你抱你。你現在醒了過來,他腳跟都將宮門前的石頭磨壞了,就是不敢進來,你說,他可不可憐?”

  冷蟬兒幸災樂禍的神態,津津樂道的口吻,使我難以想象秋長風到底“可憐”到何等地步。
  “他衝撞了皇上,沒有獲罪麽?”
  “哈,你當他是誰呢?他是秋長風耶,如果一個弑君的罪名就可以將他輕易拿下,皇上何必還許他一個屬國國君來做?不過,我真沒有想到,他那樣一人,愛起一個人時竟如此癡迷。你從秋皓然那裏知道了一些事情,沒有告訴他一個字,這形如背叛的事,一個平常的男人都不能忍受了,他那樣一個傲到極致的人物竟全部擔承。更緊要的,你是個巫人,且還有巫術,他也能不予計較。讓人由不得懷疑,這可是那個心很手辣的大苑公公子?不過,真是快樂啊,看到他被折磨成那個模樣,嘻——”
  “他還在門外?”
  “是啊,蒼山被皇上叫去,而他,依然像一根木樁子似的立在門外,好像想讓一雙眼能透物而視,把你這大美人瞧個仔細。”
  “你可以叫他進來麽?”
  “我?”冷蟬兒指著自己的鼻尖,“你在指使我?”
  我莞爾,“可以麽?”
  “——好罷,看在你這麽美笑起來更美的份上,我當你一回跑腿,不過……”她促狹地眨眨眼,“需要我回避麽?”
  “好。”
  “你還真是把本姑娘使喚方便了是不是?”冷蟬兒美眸圓睜,“我總算見著比我更怪的人了!”
  她,居然也知道自己“怪”?
  “小海。”
  隻這一聲,就叫出了小海滿眸濕意。我眨回了淚,回昔……
  天!
  我從來沒有想過,秋長風會有這樣落魄的時候。就算是在被人追殺時,他那渾然天成的高貴和驕傲也不曾遠去,但此時,他一雙眼血絲密布,兩片唇泛白開皮,那眼底下的青黑之色,尤其削了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光芒,他怎能這樣,怎能……
  那時下,我改變了主意。
  “秋長風。”我伸出手。
  “小海?”他盯著我的手,將信將疑。
  “沒有關係,這一次,不是你找我,是我找你。”
  他緩步走近,“無雲大師去攔你,非我所使。”
  “我已經知道了。”縱算當時疑他,過後細細想過許多細枝末節,也該明白了。
  “我已差人在那河的兩岸尋我,一有你婆婆下落……”
  “好。”我的手落上他瘦落的頰,“秋長風,你竟比小海還傻。”
  他怔怔立著,雙抹額驚膛,竟是紋風不動。
  我低笑,能嚇著他,也算小海造化,雖然此時是滄海的樣貌。
  “小海,你叫我來,有……”
  我摧他項頸下彎,踞起腳尖,糧嘴兒觸在他唇上,拿舌舔過其上的每寸糙裂。
  他胸膛一栗,“小海……”
  他張開的唇,使我的舌更易登堂入室。
  我聽見了他喉內的低喃,感覺到了他收緊在我腰上的長臂,但他仍然不敢造次,仍然任我主導一切。
  “小海……小誨……小海……”
  我讓他舉起我,使我的唇得以在他額上頰上頸上興風作浪,而我每落下一吻,總聽見他難以自抑的喃叱。我想,他當真愛我。而我很滿意,能夠住到一些事的,不止是他。
  “到床上。”我道。

  他按我指令,一步一步挪近,但到了床邊,他似是困紮萬分地將我放下,卻隻是呆站著。我一笑,牽他坐了下來,又輕推他的肩將他放平塌上。
  “小海,你……我……”
  “噓。”我以唇封緘,手抽去他腰間的盤帶,又與那零繁複的扣絆作戰。憲竟不是個中高手、當將他的衣物一件件卸下時,我已一身細汗。
  “可是……小海……這……”
  冷蟬兒說,昭景帝床第之間的功夫好到讓她分神無暇。難道小海的就如此之差?我不服,唇忙個不停,手亦上陣幫忙,想著他曾經對我做過的,一一奉還回去。
  “小海!”總算,他一雙眸盡成綠色,時下,我自然知道這與怒意無關。她按住我的腰,咬住我的耳,“你確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的回答,是推開他的手,安然坐起,在他失望的眸光中,拉開了自己前襟的係帶……但也僅到此處,接下來的活計,由嘶吼而起的他全數接手。
  肌膚相親的那一刻我扶著他的寬肩,在他耳邊問,“秋長風,你愛我麽?”
  “愛!我愛小海,我愛小海!”
  我笑。這就夠了。
  我和秋長風的結束,如果隻停在那個天打雷劈形如此椅的血誓時刻,我會一生不甘。叫他進來,本是想以好言溫語將那時代代替,使我日後憶起時,多一分溫馨記憶。但見了形容精神那樣糟糕的秋長風,我改了主意。
  不去想那張已經有人睡在上麵的碧石榻。不去想他今時今日的不同,我要把和他的結束,定格在一場抵死纏錦中。他日相忘於江湖,也總有這場火熱當成回憶中的絢爛風景。
  秋長風,我,愛你,不管是小海還是滄海。




  下卷
  01

  天氣好熱,火辣辣地像是要把人烤成人幹煎成燒魚給無錢買涼的人下酒。更煩人的,是那樹間沒完沒了的蟬兒,一逕的攪人好睡。一片瓦礫投去,隻得個片刻安寧,不一時又自以為“知了知了”的唱起,著惱哇。
  “也不知怎麽想的,怎麽還會有人叫冷蟬兒?這蟬兒哪裏會冷啊?”涼茶鋪裏,我拚命滋著酸梅湯,隻盼這才被被冰鎮過的東西能給我一方諸涼。
  管豔撲哧一樂,擦抹桌案的手未停,“兩個方法,一,心靜自然涼。二,恢複你那副冰美人的模樣。也讓我開開眼,看這日頭能不能把你曬化了去。”
  我翻了個白眼,這話,自是沒必要搭茬。那時,我忙著從秋長風身邊離開,不待元氣恢複就動身啟程趕到了這邊——管豔的隱居之處,她離開西衛的前一時竊聲相告的地址。但也因如此,被她看到了我那時的樣貌,成了她整日打趣練牙的噱頭。
  “小海。”管豔收拾完了鋪子裏的桌凳,扯下包住滿頭青絲的布巾,坐到我身邊,“你確定你的術力可以讓‘他’不再記得你?”
  “不會完全不記得。因為認識小海的人太多,如果要小海完全自他們的記憶中消失,莫說當時力疲心倦的我,縱算是此刻,恁大的工程也未必完得成。我隻是,讓他記憶中的小海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別人和他提起時,他會記得這個人,但也隻是一個曾侍候過他的丫頭,一些事,一些話,要想還會記得,不提也便忘了,而曾對小海動情的那份心意,則……不複存在。而外人於他對小海不再在意的理解,就是……”
  “倦了厭了?”
  “對,在周圍人眼裏,他愛上小海才教人費解,厭了小海就成了最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他的朋友家人早早便料定了有那麽一日。他當真不在意時,也不會惹起旁人疑竇,時日不需太久,小海就會當真湮沒在他的記憶裏。”
  “你舍得?”
  不舍也要舍。“不恨不怨,過住無痕,這是最好的結局。”
  管豔一笑:“多希望我也有這樣的本事,可以抹去過往的一切痕跡。”
  我拍她的肩,豪氣萬千地道:“大不了下一次冷堡主再來,你用美人計轉移他的注意力,我設法讓他再不記得你。”
  “……算了。”她搖頭。
  “舍不得?”
  “有一點。不止是舍不得自己被人珍重的那份感覺,還有他。他是恁樣艱難地才學會愛人,盡管學藝不精,但心裏有一份愛意就會有一份柔軟。我不想讓他的心又回到以往的冷硬枯寂。”
  也就是說,管豔姐姐是冷千秋眼下唯一的心之所係了?但,秋長風不會。楚憐星的楚楚可人一直讓他憐惜,並因對我的心動對郡主的旁娶又對佳人多了一份愧疚,憐惜和愧疚,足以讓他心田中有一塊柔軟土地。而且,管豔姐姐和小海的問題從來就不一樣。
  “冷堡主的確學藝不精,到現在還不知道管豔姐姐你為何逃離。其實,你並不在意秋遠鶴的追殺,而且你也知道就算你不回他身邊,秋遠鶴和他的恩怨早晚也有一決。你在意的,是他的妻妾成群。”哦,隻有妾,未有妻,那位冷堡主上一回找來,就是要迎管豔回去做正妻,隻可惜,佳人並不領情。
  管豔嘴邊掛上一個苦澀的笑,滯出些微脆弱,“當初,如果秋遠鶴沒把我送給他做妾,我的歸宿也許就是秋遠鶴的侍妾,且那曾經是我心中最大的渴望。但嫁給了冷千秋,慢慢從對秋遠鶴的迷戀中清醒,慢慢明白,真要愛了,竟是如此貪心。”
  “但這地方已經被冷堡主找到了,下麵還不知會不會有別人來,管豔姐姐你走不走?”
  “當然走。不然今後我不會如此精心的收拾,這地方,不止是我的故鄉,還給了我前一段溫馨平靜的時光。”
  這地方,是苗疆一隅。管豔五歲被賣到他鄉,幾經輾轉,做了秋遠鶴的侍婢。但誰也不知道,她的腦裏,始終有故鄉的影跡。那些並未消失的記憶,讓她在無處可去時回到了這裏,也收容了小海一些時日。
  “小海你也要走了麽?”
  好……厲害!“管豔姐姐如何看得出來?”
  “你來此,是為了養病,如今病好了,你也該去做你的事了,不是麽?”她垂下長睫,狀似不經意的挑唇。
  “那管豔姐姐可願意和我同行?”
  她訝然舉眸,“同行?”
  “管豔姐姐是一個人,而小海的婆婆如今也在一個不知名處養傷,兩個孤單的人結伴同行,不好麽?”
  其實,我是察到了管豔在確知我要走時那一抹劃過眼間的落寞,更想到了她初見我投奔來時的狂喜。她是一個怕寂寞的人,卻不得不選擇寂寞,我雖然習情了與寂寞為伍,但也願意有人陪伴。
  “隻不過,等小海找到了婆婆,請管豔姐姐替小海照顧她。因為,我有一些危險的事情必須要做。”
  管豔碾然展顏,“這有何難?兩個同樣孤單的人一起上路,很好。”
  當天夜裏,我們便離開了那間小小的涼茶鋪。我們這樣的人,似乎生來就要不斷的舍棄一些東西,小海的甜糕鋪,管豔的涼茶鋪,雖為了安身立命一度依賴,但到舍時,縱是不舍,也必須放棄。何況,更重要的已然舍得不要了,再舍再棄,又有何難?
  選擇夜裏出行,是因冷千秋在周圍遍布眼錢嘿燈瞎火時的莫名不見, 總比光天華日下的突然消失給人滯來的驚詫要少。
  在百裏外的一個客棧安下腳時,管豔問起了婆婆失蹤原由,我簡言告之,她卻驚然高聲:“你為何沒用我給你的畏剛圖?”
  “什麽?”
  “我臨行前,不是給了你一樣東西?那物什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在你對上無雲大師時脫身之用。上以反線繡金鋼經,是當年我救了大師的師傅時大師親手則予,名曰畏剛,實則避剛,也避一切濁物。它雖不能讓你擊敗無雲大師,但脫身卻綽綽有餘。那時我便想,不管是秋遠鶴為捉你,還是秋長風為了留你,都有可能請無雲大師出麵,而那兩個人,也都有辦法請得動。所以,將它留了給你以備不時之需。難道你沒有打開它細細觀看麽?”
  “……”我以為,就像小海離開大苑公府時秋夫人的那個包裹,管豔隻是給小海留了一份今後可能要用到的盤纏,所以,就將它……“婆婆?我把那東西交給婆婆了!”
  當時管豔辭別之後,我便出宮探望婆婆,就把那樣物什協同幾兩碎銀放進了婆婆的衣物筐裏。以婆婆的細心,所有小海給過的東西斷不會忘了觀置,那麽,那東西還在婆婆身上?我記得,婆婆掉落河時,肩上的確挎著一個小小包裹的……
  管豔轉而一喜,“當真如此的話,馮婆婆的安危定然無虞。有它在,那符帖不會讓她受損太重,念決自保絕無問題。”
  是這樣?這些時日,我和婆婆斷斷續續也有聯係。雖然婆婆說不出所在之地,但以我感受到的,她老人家的氣息的確一次強過一次,不然,小海也不可能在一處安安穩穩休養直到完全康愈。
  “小海,以我看,馮婆婆不告訴你她此時所在處,必然是不想分你的心思。她是這世間最了解你的人,是不是?你要做什麽事,不妨趕快去做,也好早一日與婆婆團聚。”
  是這樣麽?婆婆當真想到了小海的心思?
  小海的心思……
  沒有錯,我不想再逃,不想再避。僅這些天,我就曾以另一張臉在巫族派來尋我的人麵前走過多少遍?小海的血,對渴望長生的他們有太致命的吸引,不管他們是否已然知道我的力量,也不會斷了那些念想。而他們縱是認不出我的臉,也必定已經設法感應出了我存在的碰場,否則也不會如此密集地出現在小海周圍。大巫師此舉旨在告訴小海,要想安生芶活,勢不可能。
  當逃避無用時,隻有迎頭趕上。
  我要到回巫界,要麵對那些族人,要讓他們領教最強大的巫力,如果不能使他們臣服,便隻有滅亡。



  02

  巫山。
  我望著那頂在終年不化的積雪中孑然獨立的茅廬,想著由這裏走出的那個夜晚,那時我強烈的企盼著,永遠不要再有回到它麵前的一日。但,還是回來了。
  外麵的世界,比我想得遠要熱鬧精彩,隻是,並存辛酸無奈。原來,隻要活著,便要領受五味雜陳。尊榮如皇帝,平凡如螻蟻,都無倒外。
  “這裏便是你長大的地方?”
  “是。”
  “很冷,很空,很……”
  “白。”我探了手將一簇飛雪召到掌間,又讓它從指間散落,“我長到十歲時,還以為這世間隻有白色。”
  管豔放眼四顧,嘖嘖搖頭,“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你還能將出逃叛逆的意誌維持得如此堅強,真是難得了。這個地方,就是一個要把人的心掏空意識掏空的寶地。”
  “他們的確是如此想的。”我推開草廬的門,不禁意外。
  所有桌持均如記局的樣子呆在原處,雖非纖塵不染,卻沒有看到以為中的灰土滿地,塵網盤結。走進內室,我睡了十五年的寢榻,一褥一被一枕,亦是消爽如昔。
  榻側,是那張總能在我渴望窗外世界時給我倚重的木輪椅。榻前小桌上,壘著幾疊書冊,金是當初馮婆婆自山下滯來讓我解悶的野史閑書,竟比那時放得還要整齊。
  “不過,也隻有這樣的地方,才養得成一個冰雕雪琢般的大美人。”管豔隨了來,訝異挑眉,“有人住進了這裏?”
  “不會。”其實,我也不解,若無人住,這裏怎是這番樣貌?
  “該不會是巫族的人太想把你捉回來,是以總使此處保持清潔罷?”
  管豔的含笑之聲剛落,有人應答:“不是。”
  我驀回身,“蒼天?”
  長身佇於茅廬之前的,可不就是“巫族神龍”蒼天麽?
  “你怎麽會回來?”他邁進廬內,雙目幽深,難察喜怒。
  “想回來。”我持起小桌上的一隻木梳,撥過腦後長發,徑自梳理。
  “你回來,是為了挑戰大巫師。”
  “也許。”
  “你不該回來!”
  我瞟他一眼,坐在榻上,勾過桌上的小鏡,對著它,以木梳在頭上綰了個結,讓頰旁沒有亂發搔癢。
  “你以為,你回來能做什麽?在巫族的地界裏,你隻是自投羅網!”
  “你不是一直想捉她回來為你的未婚妻供血的麽?”
  蒼天目向管豔一凜。後者挑了挑眉,“不必奇怪,小海將她的事向我說了一些,你既然是蒼天,就是那位身鐫神龍印的神衛,你的職責不就是護衛天女麽?你不答我沒有關係,我隻看著小海壓根不想和你說話,小示同情而已。”
  蒼天卻毫不領情,臉上寒意籠罩,周身的氣息亦可媲美室外積雪,“趁著尚無人發覺,趕快離開。”
  我舉眸,“你讓我走?”
  “對,快走!”
  “為什麽?”
  “你……”
  他下麵的話,被一聲突起的咆哮蓋過。那咆聲劃過當空,轟鳴大地,整間茅廬為之震顫。蒼天一驚,管豔微悚,我卻欣喜萬分,甚至等不及出門,直接推窗飄出。
  “恚——”我大張雙臂,對著地皮顫動的方向。
  我的呼喚,使得咆聲再起,顫動加劇,那樣的聲響,那樣的動靜,旁人也許會有恐懼,但我不會。
  想不到,這次回來能看得見那隻暴躁鄰居。它可是一隻嗜睡的懶獸呢,一年裏有二百幾日都在長眠,因著這個,走時未能向它辭行。
  “恚,快點!”
  我聲未落,一隻通體毛色赤紅,雙目碧綠的龐然大物撲了過來,卻在到我腳下時匍低身子,喉內的嘶吼化成嗚嗚低音,抱怨我當初的不辭而別。
  “恚。”我矮下身抱住它碩大頭顱,“那時你在睡。”
  嗚音稍歇,大頭拱拱蹭蹭,不一時又發聲長鳴。
  “我回來,很高興?”我撓著它的下領,“這回又睡了多久?”
  它嗚嗚嚕嚕訴說著長眠樂趣,大尾甩來甩去,眯細了一雙綠眸。這雙眼睛,油然地讓我想起了秋長風。秋長風不會比恚獸更少了危險,但在那時,也如一隻無害的大貓般任我欲為,直至將換心決輸進他的耳裏……
  吼——恚獸全身赤毛陡立,呲出一口銳齒,前爪按地,躍躍欲起。
  我回頭,是蒼天、管豔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管豔姐姐。”我招手相喚,指著且驚且懼的她,“恚,這是朋友,滄海的朋友,照顧她。”
  恚獸邁著每走一步都會使積雪嚓響的大爪上前,聞了聞她的足與手,再盯蒼天。
  蒼天雖無懼色,但驚意不減,“你……你竟能操縱神獸?”
  “錯,不是操縱,是朋友。”我拿小指勾了勾恚獸的額心,聽它受用的嗚聲抿唇莞爾。
  “是神獸領你學了巫術?”
  “是。”
  “巫族人都知神獸眠於巫山,但卻無人見它一麵。縱算是大巫師和天女,也隻在禁地外聞其聲,難見其影。而你,竟然早就和它熟識了?”
  “不可以?”
  蒼天雙眉緊鎖,眸內困惑重重,“我不知道,我一直聽父親說,能駕馭操縱神獸者,隻有……我想,我需要去弄清楚一些事情!”
  他旋身,向山下掠行去。
  恚獸拿碧綠的大眼珠子詢我:追不追?
  我再撓它領下,“不必。”它便又像一隻討寵的娃兒般,將大我幾倍的身子向我懷裏擠來。
  管豔在旁看得美眸欲眥,櫻唇瑟抖,“老天爺,若非親眼所見,我不能相信,這世間會有這如此巨大如此讓人心驚膽顫的大獸。我隨你來巫界前,曾翻過一些巫族神誌,上說巫神坐騎為恚,器為鞭,在巫神坐化歸了仙班之後,坐騎與神器均留在巫界,但少有人見其真容,難道它就是那隻……”
  “恚,它的名字叫恚,名如其性,是個壞脾氣的家夥。”腰間噝噝之音提醒了我,遂將神鞭抽出。隻見恚獸一聲歡鳴,叼住神鞭鞭柄在雪中先一個翻滾,又倏忽騰空而起,鞭纏其身,一對舊時夥伴極盡歡娛。
  那次第,我心裏忽生一動。
  “來!”右手張開叫回神鞭,左手牽住管豔縱身一躍,到了恚獸背上,“恚,到巫界走上一遭!”
  蒼天未竟的話,我曉得:在巫界,能駕馭操縱神獸者,隻有巫神認定的統領者。
  百年來,巫界尚無此人。
  此次回巫界,管豔這個同行者都想到了翻閱誌典,我何嚐沒有細細鑽研?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在秋長風兵書上看到的,我深以為然。
  而如今神鞭在手,神獸在騎,我為何不去試上一試?為何不請我的族人們開開眼界,他們渴血饞涎的藥人,除了供血給人,還能做什麽?



  03

  這個名曰巫界的地方,讓我的心冰冷孤寂。但我長到十五歲,卻是第一次以眼睛看消它的模樣。磚堂瓦舍,石木湖泉,與外界並無太大不同。行走街間的巫族平民,女子多以花帕罩頭,著交領上交麻布花裙,男子則以青巾為帽,著短襖寬褲,生得都是平常容貌,無甚出奇。自然,我指得是他們尚未見著我出現之時。
  我一路行來,所收獲的震愕、驚惶、尖叫、厲呼不計其數,更有一些被嚇得呆傻站在路央忘了挪動者,被恚獸一記高吼就吼出了鼻涕眼淚,煞是精彩口既然要在巫界徜徉,巫族神廟自然要去。巫神誌內曰,其內供有巫神銅像,亦亦恚獸銅身。“恚,帶你去瞻仰一下自己,可好?”
  嗚嚕。恚獸揚起大顱,算是熱烈同意。
  “雲滄海!”
  我揚唇一笑:來了。
  迎而待戰的,正是長駐神廟的大巫師,身後,幾十數的黑衣巫者簇擁。一行人攜著衝天的煞氣堵在前處,並漸形包圍之勢。
  “雲滄海,你這巫族叛逆,意欲何為?”
  我拍了拍恚獸腦門,“你看不到麽?”
  大巫師眉攢惡怒,目含陰驚,“你竟敢私驅神獸,實罪大惡極!還不速將神獸放了?”
  放了?我挑眉,“你確定?”
  管豔在我身後探出螓首,飽嚐了置身神獸之上樂趣的她,快樂揚聲道:“把神獸放了,你們有誰哄它高興?有誰侍候得了它?有誰能把它帶回巫山?”
  她說得仍是外界語言,若在他處,巫人聽不明白,她亦聽不懂巫話。但我在這裏,既然有意請她代語,交流之路當然毫無阻礙。
  “神獸用巫神坐騎,自會定奪去處,若非受你唆使,豈會遊走街間?!”
  “吐!”管豔說得恁是眉飛色舞,“唆使?敢情閣下把神獸當成可隨意讓你們驅使的凡物了麽?你好歹頂著個大巫師的名,竟也敢說?恚,他在罵你……”
  吼壞捭氣的恚獸血口大開,長獪磅礴。登時,木葉窸竄,屋瓦嘩碎。四圍之眾間發出駭懼抽息,皆向後退出數步。
  管豔更是興起,“你看看你們,怎麽說你們好呢?葉公好龍聽說過沒有?名曰愛龍成癡的人見了龍卻掉頭逃躥,你們既稱恚為神獸,見了它不敬不拜也就罷了,還一個個而滯懼色如喪考妣,無怪恚討厭你們,是不是,恚?”
  吼恚獸目如巨燈,大爪頓地。頓見地塵飛揚,地麵傾顫。巫者見此,麵色惶恐,其間有人膝蓋不支,就跪拜在當場。
  “何方妖女,竟敢直稱神獸名諱,沾染神獸神身?雲滄海,單是此項罪過,足以讓巫神之火燒你百回!”
  巫神之夫?自巫神神翕香爐內取用的火種麽?傳說中,巫神仙化之前,將三成術力灌於一隻三餐所用的碗缽內,使其化成香爐形狀,燃用特製檀香可取神火借神力,給後代子孫抵卸至強之敵所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為免後人濫施,乃至盲目依賴,持下反噬咒語,“取火為器者,無論成否,俱以體內三成術力三成精力三成血氣為價”。意即以神火為器者,無論結果成敗,俱要有舍身成仁的準備。大巫師此時竟以此為威脅,為滅滄海,已經不惜玉石俱焚了麽?
  我直視他灰敗的麵色,不無快意,“你甘願犧牲自身與滄海同歸於盡麽?”
  “姬族叛逆,私學巫術在前,叛逃巫界在後,此刻再挾神獸畏諸眾,罪不可恕,罪不容誅,吾與汝同歸於盡,為巫族除致命之患,雖死猶榮!”
  我手指卷起恚獸頭頂的一綹毛發,閑問:“你死了,萬俟氏的雄心萬丈如何打理?”
  “妖言惑眾,罪加一等,萬死不足以抵去一身罪孽!爾等跪她作甚?”
  跪地諸巫者尚茫然未作反應,管豔已悠然道:“大巫師,他們跪得不是滄海,是神獸。難道,你連神獸也不放在眼裏?”
  這位管豔姐姐,不愧是在秋遠鶴那位陰謀大家調教出來的,撥弄人心的功夫當真了得。這一語,又把那地上的人老老實實按在了原處,也把大巫師的臉色逼黑了幾分。
  “雲滄海,汝一定要自尋死路?”
  “大巫師不必手下留情。”我不信,一個一心要將萬俟氏推上巫族乃至巫界頂端又渴望長生不老的人,會有舍身成仁的勇氣。萬俟氏這一輩裏,也隻出來這樣一個還算角色的人物罷?
  “大巫師,請手下留情。”柔如梵音,和若微風,無憂又憂懷巫界,無喜又喜愛眾生的天女飄然降臨。紗巾籠麵,長衣欲飛,影綽間更見奇麗,隱約中尤發聖潔。無怪乎成了巫界諸人頂禮膜拜的天女,但凡有向神之心者,見這等仙姿妹色,如何不傾倒裙下?
  “大巫師,容我和滄海說兩句話如何?”
  大巫師眼觀鼻鼻觀口作恭敬之狀。“天女,此女叛逃在前,私渡外人進巫界在後,更褻瀆神獸,冒犯神明,已百死難贖。”
  “她小小年紀,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巫神慈悲,定然可以諒解。”
  “巫神慈悲,而法度嚴明。若巫族每人起而效之,法何在,律何存?”
  “法與律,均為框囿人行,知錯能改者,巫神向來寬容。”
  我不想睡著,是以垂首在恚獸大耳旁低語一句,這最愛顯擺巨嗓的家夥當即仰頸高咆,立時就引得天動地搖。除了恚獸背上的我們,所有人均身傾腿斜,或趴或仰或跌或滾,姿態不一而舉。而曼妙如仙的天女,幸得巫族神衛現身及時,護住芳儀。
  “大巫師你很清楚,你滅不掉我。神獸乃巫神坐騎,身上留有巫神日移月化的神力,非常人能夠駕馭。神鞭乃巫神神器,靈性天成,不是每一人都能左右。現在,它們俱為我所有,你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滄海非昔日滄海,不喜說話時自然不說,當說時不會齊費。
  在諸人驚魂甫定之際,我高踞神獸之首,將每一字在空氣中散開,使每一人清晰可聞。不過,在將諸人表情掃進眼內時,著實小小意外了一回,“大巫師,難不成神鞭被奪一事,你至今秘而米宣?”至少,平常巫者中少有知曉。
  “滄海,不要任性。”天女輕推開蒼天的護團,緩緩行來,對恚獸的低信居然毫無懼意。“你須知,你的確犯了一些錯誤。你若需幫助,我帶你到神殿,在巫神神像前,暢所欲言,所有的怨氣不平均由巫神替你承當。隻是,不要行一條不歸之路。”
  我搖首淺哂:“天女,正如你對你的信仰堅信不移,我也對自己的行為毫無懷疑。有些事,是我與大巫師的事,請莫插手理會。”
  “滄海……”
  吼——
  恚獸這廝不知憐香惜玉,吼出一股龐大氣浪直龔過去。幸得天女身側有天女隨衛在旁,握住藕臂偏淩出丈許方算避開,而無人護衛又避躲不開的巫者,自又是滾跌一片。
  “大巫師,你來告訴諸人,能夠自如地左右神獸與神鞭者,該為何人?”



  04

  大巫師不會答我的話,我曉得。
  那些傳說,無論真偽,大巫師都不會在巫族平民前堂然宣之。
  就連大巫師的萬俟家,以及蒼氏兄弟後的蒼氏,要的也隻是領首巫族的權力。
  因巫山、神廟座落巫族界內,巫族一度為各族之首。但隨著其它族力的壯大,巫族這界首之位除了在巫族壽誕與坐化日的舉界大祭祀時,得以跪列最前端外,再享不到任何殊於他族之處。各族之間的表麵和氣,如強弩之末。尤其近幾年,在沒有了雲滄海可供長生的血吸引各族的心力之後,為一絲風吹草動,各族互訌乃至互歐之事不絕。
  一句概之,巫界和平局麵已然不存。
  神誌曰:巫神降臨於世時,正值巫界終年戰亂之際。巫神嘔心瀝血,曆經十載,終將所有戰火消彌,使得各族和平共處……
  此時又逢亂時苦將那傳說散布,無疑是給雲滄海憑添助力,推上那個所有人都想卻不敢想的位置。大巫師豈會行這等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雲滄海,汝之妖言,永不能取信族眾,還不快快將神獸神鞭歸回原位,引頸待戮!”
  管豔失笑:“這隻大巫師,還真是冥頑不靈呢。”
  我聳肩,“早有所料。”輕拍恚獸頭頂,“恚,我們去拜謁你的舊主人,再看看他們將你塑得像不像,走。”
  嗚嚕嗚嚕。恚獸似也被眼前這群人惹得不耐,聽見可以不必待在原地,歡叫著悠然前踱。
  “雲滄海,你膽敢上前一步,膽敢上前一步……”恚獸每進一步,諸人亦後退一步,大巫師眉目間已難掩忌諱畏懼。“再上前一步,汝當難逃神火淬煉極懲!”
  “你迫不及待地欲請神火滅我,是想在滅掉我的同時,毀掉神獸與一度被你降格外降巫鞭的神鞭麽?”
  吼——
  噝——
  一聲恚咆,一聲怒吟,交織出驚天動地的長響,又把一大片人驚得匍地難起。
  大巫師突喝:“天女,雲滄海如此妄為,錯在雲氏教誨不力,速請雲氏氏首前來料理!”
  這話,我五成的讚成。不過,雲氏對雲滄海,非教誨不力,而是沒有教誨。沒有教誨的人竟要請來料理滄海,大巫師必定是氣糊塗了。
  天女如何應答未再細聽,因我已經進到了神廟。
  “這是你們巫界的神?”管豔躍下,跪在神像前的袱墊上一個淺叩。“我非巫人,但神明自該受各方敬畏,見過了。”
  我先她一步立在神中央殿,仰首舉望那高踞神位的巨像,與那對俯瞰眾生的眼睛對上,心際居然是一方空明。
  嗚嚕恚獸輕靈飄身,到了神壇之上,一顆碩大頭顱在神像上拱來拱去,嗓內嗚咽有聲,對舊主訴說著幹百年的思念,間有喃喃抱怨。
  “恚,很像你。”我指了指神像前恚獸的趴臥銅身,紅毛綠目,巨口利齒,栩栩如生,就加形體大小也所差無幾。
  本尊卻瞧也不瞧,躍下神壇,回到了我腳邊,以兩爪墊顳趴下。
  我笑,“嫉妒它可以常伴巫神?”
  恚獸無聲僅是垂下兩隻大耳將頭臉遮去半撼。 我明白了——這廝被我說中心事,害羞了,一個脾氣不好又超愛別扭的大家夥。
  我矮身撫摸恚獸毛發,亦跪身拜謁:“不管滄海是不是您指定的那個,滄海都會做一些事。因為那群自私的族眾已經惹惱了我。我不會利用恚,但也不會阻攔它幫我。而神鞭,既然您可以讓大巫師那等居心不良者掌握百年,自不介意讓它追隨滄海,隻有滄海,才有可能讓它恢複到過往的神奇。”
  噝噝噝——
  神鞭長鳴不止,自我腰間脫出,攀遊上神像的一臂,過不多時,又回到我指掌間。
  這一來一去,我感覺到了它靈力的急劇擴大。顯然,是向舊主尋求慰藉去了。
  “雲滄海,速速出來,汝之賤骨不得沾汙巫神聖地!”廟門,長喝如斯傳到。
  “看罷。”我對神像道,“那些人把我惹火了。”
  神廟外,氣勢又已不同。除了麵容陰鷙的大巫師,姿態脫俗的天女,護囿未離的蒼天,四位一望即知地位非凡的拖須長者位列人前,以其衣著,記起馮婆婆說過的,那該是綠青藍黑四大長老了。還有兩個人——
  幾乎是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他們是誰。
  雲氏的氏首夫婦,天女的父親母親。兩人的臉上,不難見到天女仙容的痕跡。而兩雙眼睛,如我夢中夢到的毫無二致——冰冷,不滯任何溫暖的冰冷。
  “雲滄海,你未經允許,私入神殿,可知該當何罪?”綠袍長老首先開口。
  我悠然請教:“請問長老,進神殿該由何人允許?”
  “天女、大巫師缺一不可。”
  管豔輕笑一聲,“這位長老,您怎知我們未經允許?”
  長老的氣度倒不似大巫師狹隘,也不責她來曆,坦然回道:“天女與大巫師均在此,難道是本長老冤枉爾等麽?”
  “可是,方才他捫一直此,若不想我們進去,為何不攔住?不攔,既代表默許,不是麽?”管豔斜偎著恚獸粗頸,好不愜意,“您若不信,不妨問問大巫師,方才可是他在我們行到跟前時閃開了擋在神殿門口的身子。您還可以再問天女,她可曾說過一個不字?天女還親口許下要帶滄海到巫神尊前暢所欲言呢。”
  管豔……很厲害。大巫師的臉色,天女的姿態,均因她這話微微起變。能以幾句話就刺傷他人者,著實厲害。
  綠袍長老瞥了大巫師一眼,再看了看我身側的恚獸,道:“私進巫殿之事可暫且不議,你私挾神獸、私搶神鞭之舉,當無可辯駁罷?”
  不辯才怪。我哂道:“神獸前來會我,我豈能不會?由此熟識又有何不對?以神獸之靈,豈會容我私扣?不然,長老此刻便將它請回,滄海絕不會攔擋。”
  恚獸對我的話似有不滿,大頭向我腰間蹭了蹭,又將血口呲張如盆,對著諸人發一聲警告意味十足的低信。
  四長老麵麵相覷。
  足足一刻鍾,諸多人中,沒有一位表現出“請”恚獸回家做客的意目。
  “恚,你很失敗哦,身為人家以香火供奉的神獸,居然如此不受歡迎,你該反省。”管豔又在挑撥大家夥的壞脾氣。
  恚獸這一回卻半闔了眼睛,不予睬理。
  這家夥的意思我自是了然,眼前縱算有人恭請如儀,它也不給麵子,無人敢請正合它意。
  “諸位長老休聽此賤女妖言蠱惑,分明是她以私學的巫術迷惑神獸,致使……”
  “大巫師此言差矣!”四長老齊聲叱喝,麵色不豫門綠袍長老咄咄道:“神獸乃巫神開疆辟域時便存在的造化神奇,集千百年的靈氣,更身有巫神賦予的神力,除非巫神下界,否則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使神獸降溺。”
  另三位長老頷首聲援,“大巫師應為己之失言反省三日!”
  唉,那時際,我都不忍再看大巫師的灰敗神色。
  “雲滄海,爾身為天女藥人,叛逃出界,受大巫神追輯時,以私學巫術頑撓不降,且強搶神鞭居為私有,此事你可有辯辭?”青袍長老道。
  “有。”我目視天女,“請問天女,你體內的邪崇可因滄海而來?”
  “非也。”代答者仍是青袍長老,“天女出生之時,正值外祟入侵巫界,欲引起一場禍及金族的瘟疫,天女以薄弱肉身將所有邪崇壓植體內,方使全族逃過一劫。天女為全族安危犧牲若斯,我等每一族人自該奉獻無償,無怨無悔。”
  管豔嗤聲:“笑話!就算是受命於天的天女,出生之時也是一待哺娃兒,如何降壓邪祟?巫族誌典上說,初生娃兒的嬌嫩肉體在血氣未除之時,可用來吸引邪祟噬食使巫者趁虛滅之。這位天女想必就是那個嬌嫩肉體,幸運的是,她留下了一命,並因那個完全非自願的犧牲做了你們的天女。滄海,依我看,天女唯一比你幸運的地方,就是有個可供她食血的妹子。”
  我承認。而且我可以想象,當初貢獻出那具嬌嫩肉體的,是這對雲氏夫婦。他們以初臨人世的女兒,鞏固了雲氏為巫族第一氏的地位。若那時天女難禁邪祟一命天折,大不了再生就是,對易飪易孕的巫族來講,繁衍兒女輕而易舉。重要的是,雲氏的地位穩如磐石。
  “這位姑娘,你錯了。”天女妙音柔和響起,“為了巫界眾生,縱算在此時需我舍一己之身,我亦無怨無悔。”
  “那是你,不代表別人也要同你一樣無知無覺無情無緒。”管豔嬌豔的臉上不耐加劇,“你既然如此無私,就請別以一己之誌強勉他人意識,何必要滄海以血供你?”
  “何方妖女,敢如此對我天女!”雲氏氏首肅冷大喝。“幾位長老,縱算雲滄海巧舌如簧,強搶神鞭之罪不容推卸,請速發落!”
  “這不難。”我將神鞭高舉過頭,“你們誰有本事,直管將神鞭取回去。”
  良久,無人應聲。
  我曬向那位雙目緊攫神鞭渴望極甚者,“大巫師,你不試一試?”
  後者未應,我正待詰向他人,陡聽得:“你這下賤的胚子,當真不知羞恥!下賤人就當有下賤人的安分,你除了供血為天女還有何存在的意義!”
  我顰了眉,凝望了這位言者:“雲夫人,你是生滄海的那個人麽?”
  世之大,無奇不有。也許會有人對自己的骨肉毫不疼惜,但不會有一個母親罵自己的兒女為下賤胚子。若滄海有幸遇上了這樣的一對人為父為母,我寧可剔骨還父,剝肉還母,與他們再無幹係。



  05

  你是生滄海的那個人麽?我不問她是不是滄海的母親。因“母親“這兩個字”,對滄海來說,有太多美好的幢憬,我不想褻瀆。
  在幼時,我每日盯著巫山入口,渴切地盼望那裏會走出來一位“母親”,將滄海收容進懷,如婆婆一般唱著催眠的曲兒,將輕吻落在滄海額頭,哄滄海造入甜美夢境。我亦常望著鏡中,在滄海的眉目間想象母親的模樣,柔軟的發,漾笑的眸,慈藹的頰,甘美的唇……
  在知悉小臭冰雲忘川的存在前,我替幻想中的“母親”找足了理由。將我一個人留在巫山,她定有著千萬種的不得已,她定然也因分離而惘悵淒然,她定然也在某個月缺月圓的夜晚對著巫山不休不止地思念。
  就算知道了小臭冰的種種,我仍然按捺不住為她瓣駁:母親定然有著無法對人說出的苦衷,母親定然飽受痛楚煎熬。也許,因著對兒女不得已的舍棄,她日日吞淚裝歡,也許,她無數次在跑向巫山的路上,被族人強硬扯回,也許……
  隻是妄想。
  這個人,甚至連生我都不具資格,她不是,她不能是,也不可以是,她不是!
  “你是生滄海的那個人麽?”我再問。
  “你這個下……”
  “滄海。”雲氏首領聲嗓阻斷其妻又一次的叱罵,“你是雲氏的人,是我們的女兒,這一點,無可懷疑!”
  “哈,長見識了呢。”管豔冷笑,“賣兒鬻女的父母屢見不鮮,我就是被賣掉的一個。但是,我的母親在賣掉我的那一刻,還抱著我放聲哭泣。就算我日後淪入奴籍,為奴為婢,她定然也不可能罵我一聲下賤,尤其這‘下賤胚子’是隨便能罵麽?胚子要有殼子,若胚子下賤,生出胚子的殼子又能好到哪兒去?雲大人既是滄海生母,難道您對自己的認定向來以‘下賤’定義?那麽,雲大人,請問,您……下賤麽?”
  這就是傳說巾的“毒舌”罷?回頭,我定然城心誠意地寫個“服”字奉逞。這可不管是滄海還是小海再鍛煉個十年八載也修不到的境界呢,看此時雲夫人那青白錯額抽唇瑟的神態就可知殺傷力之強之大之無與倫比。
  “你這個下賤的奴婢!你是從哪裏來的東西,敢在此誑語!你們,將這賤婢拿下!”
  雲夫人話肖落,即有兩道彪影躥出,虎視眈眈欲取管豔,
  我也不攔。苦這二位有能恚獸頸上損人的勇氣,我也隻好成全。
  大巫師似是逮到了機會,“雲滄海,你竟蠱惑恚善護衛外界之人,諸位長老,還速請長老令將此二妖女降順!”
  我淡哂:“大巫師,您在命令幾位長老麽?”
  “你——”
  “真是,雲夫人,你也隻有這點本事?聽您方才那聲量,還以為如何了不得呢。原來也隻是虛至聲勢而己。”不敢有人近身的管豔卻對逗弄雲夫人上了癮,樂此不疲。
  “賤婢自尋死路!”雲夫人五指當空一握,一團炙火燎向管豔麵門。後者也不客氣,直接隱到恚獸身後。炙火到臨,恚獸仰爪一拍,就給打了回去。雲氏首兜袖收納,湮於無形。
  “諸位長老,不管如何定奪滄海罪行,也不能任其在神廟前妄為肆意,當前之計,隻有先拿下她,再來從長計議。”雲氏首提出中肯建議。
  四長老低聲議論後,俱作首肯。
  幾十道巫者形影當空躥來,聰明地不丟招惹與恚善相偎的管豔,隻將目標鎖定我一人。
  “恚,照頹好我的朋友!”我揚鞭迎戰。
  鞭影穿梭於巫者彎刀陣中,恣意遊曳,如魚得水,那幾十把加了巫力的彎刀,稍粘鞭風,即如受磋鐵所吸的殘鐵廢片,紛紛自眾巫者手中脫出,一逕地依附順從,哪還有一絲寒芒崢嶸?沒有彎刀在手的巫者,更是在厲厲鞭風中潰不成軍,摔落墜地,跌撞一氣。
  “雲滄海,你還是不肯束手就擒麽?”綠袍長老喝悶。
  我以手作請,“長老請便。”
  “請長老令!”四長老八臀搭握成塔狀,不一時,綠、青、藍、黑四色煙霧衝天而起,又在當空交匯成一體,以塔形向我頭頂罩來。
  這泰山壓頂之勢,的確有千鈞的重量,尚距著恁遠,我頭央已隱隱發痛。難怪野蠻如大巫師,也要受長老會牽製,如斯威力,無法小覷。
  我食、中、無名三指緊並,中指指尖指向塔之中心:巫界的山水諸生,聽從我的喚,從沉夢中蘇醒,探出你們有力的手,移去這令人厭惡的壓重,移!
  轟——
  那四色塔臨偏移墜落時,正中一根廟前石柱。巨響後,石柱以斟沃飛揚,四色塔作零落分散,四塊令牌顯形在塵埃之中。
  四長老當空攫物,將令牌收進袖內,而各人麵色,自是不會好看。
  “雲滄海,你竟然有了可以向萬物藉取力量的術力?”綠袍長老瞠目問。
  “正如您所見。”
  青袍長老蹙眉成川,“百年來,已少人修得此果,除了雲……”
  “雲滄海罪大惡枝!”大巫師忽然高舉注鈴,“執迷不悟,隻有死路!”
  駕篤篤……
  這聲音……這是滄海的夢麓,這是經年繞耳不雲的魔聲,這……
  那最無力的歲月,最虛弱的時光,是缺乏生存樂趣的刹那時刻,最絕望最蒼白最疲憊最……
  “汝生之,即為汝姐。非為汝姐,汝之焉存?”法鈴篤篤未止,大巫師咒音過耳。
  巫者盅人源出一家,這取人心智中最黑暗最薄弱處施之以惑,為巫術中的取心決。
  那刹那,被人置針抽血,與婆婆墮水的景象一再在眼前幻生交替,而更多的是……秋長風,他一次又一次劈碎那張木椅,一次又一次舉起血消肉掌,一次又次道: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形網此椅,如何?
  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形同此椅,如何?
  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形同此椅……
  如違誓言 討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
  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
  不不不,不要再劈椅,不要再說,不要!
  滄海!滄海!滄海!
  ……婆婆?婆婆!
  滄海,你已不是那個無能為力的你,振作起來!
  可是,可是!婆婆……
  不要可是,我的滄海最是強不可摧,那些聲音隻是聲音,不再有任何意義!
  ……不再有任何意義?
  是,不再有,無人再敢抽我滄海的血,無人再敢輕賤我的滄海,無人!
  無人……無人再敢……無人!
  “小海!”馮婆婆的渺音消失,我的臂膀有人真實地扶住,“小海,你怎麽了?”
  “管豔姐姐……”是她,她發現了我的軟弱,將我拖回到了恚獸近前,如果不然不然……
  法鈴,那多少個夢中,如索魂的響聲,竟是我心中最深層的黑暗,引發出我最大的恐懼。如果上一回大巫師攜了法鈴,結果……可想而知。
  但,它讓我曉得了滄海的薄弱,我該謝它。作為回禮,隻有毀滅!
  我甩去陰霾,飛身用鞭。“大巫師,你也見識一下神鞭的威力!”
  “汝生之,即為汝姐;非為汝姐,汝之焉存?”太巫師持之以恒。
  今日淪海非往日淪海!我如是告訴自己,將手中鞭馭入十成術力,卷向那長久作於我夢中並猶在篤響不止的法鈴。
  “大膽雲滄海,竟敢妄圖毀滅神廟法器!”大巫師甩袖護鈴,“諸長老,雲氏氏首,還不攔她!”
  四長老穩身未動,雲氏夫婦齊齊出手。
  右掌以神鞭絞住大巫師袖袍,左手劃天掠地,擷出巨氣將那夫婦擋身一丈開外。
  離!我心中默叱剛畢,“呲嚓”撕裂聲大作,大巫師寬大的巫師法袍離體而去。很好,裏內尚著了一身和體的短衣,否則,我並不介意讓他在諸人而前赤身裸體。
  “雲滄海——”大巫師那恨不能食我肉吸我血……嗯,他的確吸了不少罷?總之那羞憤陰狠的暴喝令我心境遽然愉快,法鈴引出的黑暗薄弱亦在欣悅中不複存在。此時刻,法鈴再也不足為懼。隻是,與其留在入巫師手中助紂為慮,不如毀之:我抖鞭,才又向前一步,忽有人飄然擋在身前。
  “滄海,住手罷,你不能再錯下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目注她一臉悲大憫人的慈悲容相,“這一生,我從來沒有如此刻般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做什麽。天女,你天女的地位不會改變,隻是,請你讓開。”
  “滄海,你身為巫族人,冒犯巫族長老與大巫師;你身為雲家人,對父母加之雲氏氏首出手。你已經錯得太多,不能再錯!”
  “我身為巫族人,被你們不顧意願地關在巫山,且要以體內的血液供你供全族食用;我身為雲家人,從來沒有享受到所謂家的溫暖,所謂父母的疼惜,那兩個人,隻是我第一次謀麵的陌路人!”
  見她啟唇欲語,我終是不耐,“別再用什麽天命說項敷衍,你是天女,但隻是血肉之軀,無權決定別人的命運和選擇!”
  “小海說得對,誰世沒有權力替別人決定命運和選擇。”有人以極不適宜當下情況的笑噪加入,“就算是天,也不行。”



  下卷6

  蒼山?
  以及蒼氏氏首?
  突然現身的蒼山,身側立一位比他還要高出半頭的中年男子,生得與蒼天極像,依稀也能見著些微蒼山的眉目神采,想必就是那二人的父親,蒼氏的氏首了罷?
  巫族三大姓氏濟濟一堂,在非祭祀非議會之時,難得呢。
  “蒼氏首,你來得正好,速以神龍鐫降服妖女!”已在手下巫者的規置下以一件寬袍罩體的大巫師道。
  蒼氏首哂道:“不止我來得正好,其它位氏首也到了。”
  其後尾隨之眾皆頷首為意。
  大巫師並沒給那些小姓小氏投去一眼,隻道:“妖女作亂!蒼氏首速以神龍鐫降之!”
  “大巫師,許久以來,您有無注意到一個問題?”
  大巫師一愣:“蒼氏首想說什麽?”
  “您對諸長老,對在下,對各位氏首,說話時總是忘了加一個‘請’字。”
  “你——”大巫師眸閃鴛光,“蒼氏首你言下何意?”
  “有感而發而已。”蒼氏首依然一臉淡笑,“隻是以為,大巫師仿佛已經太習慣,心中將自己當成巫族的總首領,才會頤指氣使得如此理所當然。”
  “蒼氏首!”大巫師今天的臉色,堪比這神廟前的場景,風生水起,多端變化,是熱鬧。“這般時候你還有心思想及其他,當真教人費解!”
  “這般時候?哪般時候?”
  “本尊不信你不知妖女作亂!”
  “妖女?妖女在何處?”
  “父親,大巫師所指的,大概是在神廟前那位旁有神獸手有神鞭將天上仙子也比得遜色幾分的美麗女子罷。”
  這個臭山頭!一副大家素不相識萍不相逢的模樣,裝什麽腔作什麽勢?我將神鞭收回腰間,身子靠上恚獸大軀,倒要看看,他準備唱一出什麽戲了。
  “旁有神獸,手有神鞭?”蒼氏首目光投我身上,未及打章,忽臉顏愷恐,雙膝拜地,“蒼氏拜首奇領。”
  ……呃?這……是什麽戲碼?
  “諸位,還不跪拜,難道你們不記得神殿神像後的巫神神諭?”蒼氏首回頭對身人道。
  “吾等拜見首領!”蒼氏首身後人皆跪拜下去,這其中,甚至有蒼家兄弟。
  呃……
  我被嚇著了。
  “蒼氏首,你這是在做什麽?”大巫師哮聲震天。
  “大巫師,巫神諭:得吾騎,獲吾器者,為吾指定之人,可統禦巫界,再造和平。這道隻有各家氏首與巫師長老方看得到的神諭,您不會忘了罷?多年來,您幾上山,不就是為了取得神獸認同?”
  “甚氏首,你……你……”大巫師眼見有更多巫者矮身下去,氣急敗壞,口不擇言,“你以為本尊不知你的居心?你放生你的二子私學巫術,遊蕩外界皇權之中,你以神龍鐫在你長子身上烙印,使其不畏巫術,這其中的心機豈瞞得過本尊?眼下,你又行這等指鹿為馬之事,你以為,你瞞得過誰?”
  管豔歎笑搖頭:“這世間,當真沒有一塊桃源。巫界中的人,也不止隻有長生不老的欲望。”
  我以手撓著恚獸頷下,聽它喉間發出的動靜,莞爾。這隻大家夥,有著踏平巫界的神力,有著與天同在的壽齡,還享有諸人膜拜的尊榮,卻隻要將手向它領下輕撓,就會聽到它滿足受用的嚕聲。若這世間人,都如它般易於討好,該有多好。
  “大巫師,你給蒼某頭上壓多少野心罪名都無妨,蒼某隻問一句,蒼某所誦神諭可有一字的差池?蒼某可杜撰了什麽子虛烏有的事情?”
  蒼氏首已然起身,與大巫師相隔不過三尺,成對峙之勢,“蒼某甚至可以誦讀神諭會文:吾去後,巫界當有五百載安穩光景。五百載後,人之私欲漸露崢嶸,紛必起,硝煙再升。如斯再易百載,諸生飽受己之私欲所釀傾軋之苦,得因果報應。吾將視諸生反省之況,指定出再領巫界之人,襲吾首領之位,得吾騎……”
  “蒼氏首,你腦子壞了不成?”雲夫人滿臉冷笑,“你也不看看,那是一個怎樣的貨色?巫神會讓一個賤人稱首登頂,你想讓全族,不,全界的人陷進一個笑話?”
  這位雲夫人!是一定要犯我惹火是不是?
  “以我著,最大的笑話是您罷,雲天人。”蒼山一臉笑意全無,冷冷迎上去,“忘了,你是她的母親,你如果執意把自己淪入下賤人種,也不必拉無辜的她作陪!”
  蒼山的刻薄譏諷將雲夫人的理智悉數擊潰,她先一聲尖厲叱叫:“胡說!本夫人麽會生出那樣一個賤和?她的父親甚至不知是誰,她的母親隻是一個人盡可夫的賤人……”
  “夫人!”雲氏首怒聲喝止,但,不夠及時。
  我身隨意動,倏到雲夫人而前,“告訴我,我的母親是誰?”
  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眼前這個人,不是我的母親,否則,就算沒有養育之恩我也不能對她如何,一出手,就是罪孽深重。
  “告訴我,我的母親是誰?……雲麽?她可是叫雲川?”那個名字如此迫不及待地自舌尖冒出,仿佛已等了太久。
  “你知道雲川?”雲氏首臉色一緊。
  “是馮老賤婦對你提起的?”雲夫人殘酷一笑,“她當真不怕她死去的兒子永世不得超生,那個賤婦……”
  我忍無可忍?以鞭纏上了她的頸喉,“再多說一個字,永世不得超生的是你。”
  原來,馮婆婆了解一切。
  隻是,有人以她死去的娃兒起了血咒,使婆婆無法對我主動詳述。在巫族中,血咒是最惡毒的一種術力,以死者的血起咒,將死者亡魂掬在無間地獄,永不得重為人。記得那日我主動問起雲川其人時,婆婆鬆了一口氣,已經準備將我的身世詳細言明了罷?
  “你……你敢!”
  “你可以試試。”我暗放一分力:收!
  “嘔——”雲夫人而上血包盡失,緊窒難語。
  “滄海!”雲氏首、天女齊援手而至。
  “恚。”我眉眼不動。
  吼吼吼——
  恚獸仰頸連發咆哮,氣浪翻滾,直將諸人卷跌出擊。
  我目視雲夫人怨毒未除的雙眸,“告訴我,我是不是雲川的女兒?”這幾乎已經不用懷疑,“她在哪裏?”
  “嗬嗬嗬。”雲大人殘笑頻發,“那個賤人……嘔!”
  “你盡可繼續,神鞭還有八成力。”看她臉色由青白轉赤紅,我心湖不見一點波動,我早該想到,我和她沒有血脈相係。
  “你……殺死我……有本事殺死我……巫族人……隻知我是你的母親……你這個殺母的孽賬休想……問鼎什麽首領……”
  我笑,那個位置從來不在我的想望甲。再加一成力,我想試試這位雲夫人的意誌能撐到怎樣地步。
  “滄海,你若當真是巫神指定的首領,我會臣服於你,隻是,你不能傷害自己的母親!”天女的呼喊中,總算多了一絲情緒的起伏。我還以為,沒有任何事可使她起了超然的心胸呢。
  “她不是我的母親。”
  “滄海!”雲氐首疾喊,“就算她不是你的生身之母,也是你的至親長輩,你傷她,同樣犯了忤逆大罪!”
  “我的母親在哪兒?”
  “你的母親早已亡故,當初正是看你可憐無依,才收你為女……”
  亡故?我所希翼的所盼望的所渴切的剛剛建立在心中的熱烈歡悅,竟是虛話?她說我的母親……不在了?
  “雲氏首,你堂堂一氏之首,何必信口雌黃?”蒼氏首宏亮聲嗓高披,“雲首領您的母親如今安在……”
  “蒼氏首,你竟敢泄露長老會秘辛!”四長老齊聲狒叱。
  “四位長老!雲首領乃巫神指定的領導我輩之人,她要知道的事,我輩不敢有何欺瞞!四位長老方才隻有一擊便不再出手,不也是領略到了巫神指定者的強大力量?”
  四長老麵有躑躅,“但雲滄海並非純正巫人,她……”
  “巫神肉身亦是巫人與外界人所誕,但仍成巫神。”
  “她豈能與巫神相提並論?”
  “但她是巫神指定人!長老們莫不是懷疑巫神神明有誤?”
  “蒼氏首如此認定有何居心?”
  “長老們如此否定又有何居心?怕影響了幾位的地位?”
  “父親,”蒼山插話進來,“關了首領真偽之事不妨暫置!眼下,是讓一對離散多年的母女團聚,您既然知道首領母親今在何處,何不領了她去?”
  臭山頭,回頭少踢你一腳當成獎勵。
  “雲首領,您的母親就在巫山。”
  “什麽?”我驀然回首,“巫山?”
  “不錯,她在西峰,雖然失去自由多年,但以她的術力,定然無虞。一年前,吾等拜謁神獸時,曾聽過她的歌聲。”
  巫山……西峰?這這這……我曾與我的母親共居一山,毗鄰多年?巫神啊巫神,你為何總讓滄海和自己最珍貴的相近不相認?
  “她在西峰哪裏?”
  “巫族禁地。”
  禁地……為學巫術,我曾數度造臨的禁地?
  “禁地共有南北兩門,南門為神獸出沒之門,北門即囚了您的母親,雲川,曾經是天女不二人選。”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我曾幾度和我的母親有一壁之隔,我幾度和她站在最近的距離?
  “恚,帶我去,帶我去找我的母親!”我喚來神善,迫不及待跨騎上去,再瞪一蒼山,“給我照顧好管豔姐姐,少了一根頭發,我剝了你的皮!”
  蒼山咧嘴一樂,“待你回來,會是一番新天地。去罷,找回你自小失去的快樂。”




  下卷7

  巫山西峰。
  夕陽的光線為積壓在山間的皚皚白雪染上一層橙黃,冰涼的事物竟似透出了暖意。我站在西峰之頂,凝望著那處禁地。
  如何識得這個地方的呢?
  十歲那年,供血五個月後,我被香蘭草恢複了些氣力。馮婆婆去山下采物,我一人在山間行走。驟然聽一聲咆叫,緊後而來,是一陣天塌地陷般的轟鳴,待一切停止,耳邊就是不絕的嗚咽哀聲。如果那天不是見著久遷了的陽光,如果不是那哀聲太像我每一回被抽去血後的心底哭泣,興許我不會依著聲音跑去,見至了被雪崩壓到的恚獸。
  這個家夥,初醒來脾氣不好,與雪神起了衝突。雪神大怒之下,借它吼出的氣浪,將積雪撲天蓋地的沉沉壓下,起先,隻是兩隻後足,但它愈吼,積雪崩得愈多,我到時,隻看得見它一隻碩大頭顱。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一些力量。當我僅是本能反應地對著滾滾雪浪喊了一聲“住”時,它們竟當真就停了。以我那時幼小的體力,不可能將厚厚積雪一點點自恚獸那隻大家夥身上移開,隻得安慰它道:“莫急,身上的雪就會消失……”
  恚獸身上的雪瞬間不見。我在怔愕中,成了它的朋友,也被它帶著,認識了禁地。
  無數個白天黑夜,被恚獸帶進那個洞裏,在大家夥虛張聲勢的威逼下默記石壁上一道道口決,直到它滿意的那日。
  卻沒有想到,我與這處的淵源,不僅如此。
  近鄉情怯,最渴望最期盼的就在眼前,忽然不敢隨意觸碰。我不敢確定,那道冰凍的石門後,是否也真如那被夕陽染過的雪般藏著我亟要亟盼的溫暖,萬一不是……
  “這道門,是四長老、大巫師、雲氏首合力封上的。必須有神獸、神鞭還有一份登崢造極的術力,三者缺一不可,方移得開它。”
  我訝然側首!蒼氏首竟來了。蒼氏不是沒有術力?“你如何隨來的?”
  “神龍鐫。”他答了舉手中青銅鐫印,“它禦我而至,也許,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神龍鐫。典曰:巫神修得術力之前,曾餓暈當街,受蒼氏一飯之恩。繞禦巫界之後,親刻龍形於青銅之上,名神龍鐫,賜蒼氏。持鐫者,可抵禦一切幻術巫力。
  蒼氏因有此憑藉,不得習練巫術。
  說起來,這巫神和滄海倒有一拚,也會因餓生困。同道中者,還有……雲川,我,母親……
  “昔日,我以神龍鐫將神獸引出,讓山兒進得其內習練巫術,為得是有一日,他能在種龍鐫幫助下,打開這道門。自然,我那時並不曉得,山兒那孩子從疏懶到勤奮,是因為看見了你。後來,我知悉以山兒和神龍鐫之力沒有可能,隻得設想其它途經。”
  聯合外力,奪巫族族首之位,是為了有朝一日可打開這道門?
  “你……愛她?”
  蒼氏首蒼涼一笑:“我比川兒大了十歲,看著她長大,看著她越來越美麗,期待她成為我的妻子。但有一天,她忽然消失了。我明白,她不愛我,我比她老了那麽多……”
  蒼氏首額間一絲痛楚抽搐,“為了讓她放心回來,她出走一年之後,我娶妻生子。我隻道,雖不能成為夫妻,但我仍是她的神衛,保護她是我永遠的責任。在我第二個兒子五歲時,她回來了,美麗的額上血肉模糊,暈到在所有人前,經診治才知……她懷了身孕。雲氏首、大巫師、四長老,給她定以淫亂、逃逸之罪,責定其受禁錮之罰。我怎可能任他們如此對待川兒?川兒術力高強,又有我的神龍鐫相護,相持不下之時 四長老以永概川兒天女資格作罰給了自己台階,退了下去。但是……那時我畢竟年輕,居然不曾想到,那隻是對方的緩兵之計。川兒十月孕即將至時,其時也有了兩月身孕的吾妻突然失血小產,就在我夙夜不歇地照顧妻子的三天裏,因分娩而體虛力弱的川兒被他們關進了禁地。就連你,我也不知了去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你以前不知我是……”
  “我不知道,我隻從長老會上知川兒被囚禁地,卻不知道養在巫山的天女藥人會是她的女兒!因其時,雲夫人的確有孕在身。不然,就算我救不川兒,必定會救你。直到,我今天看見你。”蒼氏首凝視我的目光裏,滿是疼惜,並有愧疚,“我聽山兒說了,天兒為了天女,曾傷你至深……我為了川兒,也曾傷過我的妻子,就連她小產,也是那些人為了調我離開施出的下作毒手,且吾妻因那次傷害留下重疾之症,不足一年就辭了人世。我愧欠她太多。但是,對天女的維護,是蒼氏不容旁卸的責任,不管中間有無情愛,也要承擔一世。請你不要太怪天兒。”
  “已經不怪了。”蒼天並非是他表麵所表現出的那般堅不可摧,他做那樣事時,心中必也飽受煎熬。時過事過,我不怪了。
  他臉現欣慰之色,展顏一笑:“你和川兒一樣,有顆玲瓏良善心。不管你是不巫神指定的首領,我蒼氏必然誓死護衛你們母女。”
  母女,母與女……啊,我怎在此和蒼氏首話起當年來?但,經此一談,我心中的忑不安己然不見,那道石門之後無論是何番情形,都有了麵對的勇氣。
  “神鞭,神獸,還有我,都已在此,要如何做?”
  蒼氏首深吸一口氣,“以神鞭之利,毀石門之固。以神獸之威,嚇金牌之脅。以你之術力,破鋼石結界。三力齊發,同時而至!”
  三力齊發,同時而至!我揚卷神鞭,“恚!”
  吼吼吼——
  噝噝噝——
  轟轟轟——
  我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巨天的對抗,那集了各方最精銳的力量最黑暗的聯結的結界,所產生的對持曆久彌在。
  ……山中,雪中,行經此處的神靈,借你們的力量給我,打破那黑暗構成的醜惡,打破那自以為鋼不可破的結界!
  轟——
  萬力齊至,石門終作一團粉沫湮幹空氣之中。
  沒有任何遲疑,我投身洞內。
  “川兒!”蒼氏首亦跟上。
  但,洞內無人。這裏麵,也不過一丈方圓,一目即可了然,有溪流有怪石,就是沒人。當下我淚就湧出,抓住蒼氏首的胳膊,“人呢?你不是說她在這裏?”
  蒼氏首亦麵色蒼白“川兒,川兒……她怎會不在?我聽過她的歌聲,就是由此發出,不會有假,我聽過的……我還從洞頂的風口向川兒遞送過吃個……嗯?”
  他揚首向洞頂一望,又目投四處,遂大步邁到右方石壁前,扯開一團密密麻麻的藤蔓,臉上,忽升起萬斛溫柔,“川兒……”
  我飛身過去,猝然怔住,藤蔓之後,小小天地,水聲潺潺,永邊有石。夕陽從洞口一處風孔投入,形成一團橙黃光暈,光暈之中,青石之上,有人側外酣眠。桃花般的唇邊掛一絲恬淡淺笑,唇兒微張,鼻兒輕翕,打出低低小呼。的確,是在酣眠沒錯。
  我無聲走去!蹲下身,撫開半遮在她臉上的黑緞絲發,撫著她絕美的頰,握起她蒼白的手,“你睡起覺來,竟如此香甜。和恚不相上下。”
  唔嚕。這天地大小,恚獸龐大的身軀不得而入,卻一逕向石上人紙低嗚叫。
  “恚,不能吵。”我抱起她軟馨的身軀,謝絕了蒼氏首的援手,直走至洞門之外。當光線豁然開朗,我看到了自己睡時的樣貌。
  “回北峰。”我坐上趴臥在地的恚獸,前方所向,是我曾住過十四年的茅廬。
  茅廬中,共擠在那張榻上,拉過棉被,打開她的臂,我把自己放進了她懷裏,大手抱著,安然閉上了眼。
  棉被久無人用,有些潮黴之氣,但產生的熱度,卻賽過了靈泉山小院新棉花製成的厚軟被,大苑公府裏的錦經絨。我收了收臂,更緊地抱住她,在一團馨香裏,無聲睡去。
  我是被按捏在頰上的指弄醒的。我心中有氣,去捉它,卻聽見脆聲的低笑,猝然睜然眸。
  “寶寶,川兒的寶寶。”眼前這張臉,是夢是幻?靈黑的大眼睛內漾著最柔的波瀾,粉色唇邊的笑靨可將日陽羞慚,這張臉,可使世間最美的花朵失色,可讓最冷硬的岩石綻放愛戀……
  “川兒的寶寶,長大了,還是川兒的寶寶。”她依然拿指揉著我的眼耳鼻唇,像是對一件愛不釋手又不知如何去愛的至寶。“川兒的寶寶不哭,娘疼寶寶,娘疼哦……”
  我從來沒有如此刻般毫不痛恨自己的眼淚,任它肆意流淌,任它涓涓成溪,任它歡暢奔泄……然後,我看見她一雙絕美的眼,也成了兩汪傷心泉。
  “川兒的寶寶在哭,娘疼寶寶,娘心痛,娘陪寶寶哭……川兒的寶寶……”
  川兒的寶寶和寶寶的娘,臉相貼,淚相匯,聲相融。
  那二十年被冰冷岩石亙隔的歲月,那二十年隻能在思念裏相擁的時光,此一刻,都作雲煙散。



  下卷8

  雲氏前氏首夫人在一次抵卸外族中,被傷及小腹,無法再孕,時膝下隻有一女。
  為使氏首之位得傳,前氏首收繼了本氏旁支的一失親孤兒為子,輸其雲家嫡係之氣,養其形,培其神,悉心教養。
  前氏首之女雲川長到十五歲,在一次午憩時,兄長竟以春術相施,欲逞侵犯。前氏首自是大怒,斥逐義子出門。義子在門外跪悔一月之久,方重新進得雲家。但首之女對其已生厭惡,勸說父親無果,在承接天女之位的前夕,離家出走……
  前氏首,是娘的父親,即我的外祖父。
  那義子,現任雲家氏首,也是我名義的舅舅。
  “我那時,隻想到外麵透透氣,並沒有想到住那麽久,而且會遇上……”她將我拉懷裏,將頰貼我頰上,“遇上寶寶的父親,還有了寶寶。要知道,長到十五歲對,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要嫁給蒼茫哥哥的。可是,外麵張好玩,很多好吃的,好多好朋友,很多需要治病的人,沒人知道我是天女,和我說話時可以又笑又跳,一天天的住了下去,和好朋友們好開心……”
  我凝視著娘此時唇邊的笑,好美。
  “隻是有一天,不知為何來了一些蠱人要拿我,我同他們邊打邊離開了那個有好友的地方,擺脫了他們,卻找不再回好朋友家的路,我隻得一個人到處走。那時我已經知道如何不餓到肚子了呢。隻要我站在吃食前,對賣它們的人說給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哦……以後,就遇見寶寶的爹爹了,擎宇哥哥他,對川兒很好,很,很好,還有一個天兒……”
  看著她美眸裏忽然染上憂傷,我抬手,撫去她眉間蹙結,“爹……”不像幼時我抱著馮婆婆不止一回地喊“娘”,恁多年來,那個稱呼從未從我嘴裏出來過,好不艱澀。“他沒有騙娘,他隻是……”
  “我已經知道了。”滄海的娘彎了剪水雙眸,挑起桃色唇角,“被關進禁地的不知多少年後!我修成了龜息離魂術,讓我的魂魄可以從那個風孔裏遊走出去,到任何想到的地方。我到了常歡山,那是川兒和擎宇哥哥好快樂好快樂生活過的地方。川兒見到了擎宇哥哥,他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是川兒錯了,川兒該聽擎宇哥的解釋……”
  娘突然俏皮眨眸,“想不想見見你的爹爹?”
  “呃?”
  “在這裏呢。”她牽起頸上一根細繩,自襟內抽出一哥雪色錦包,“他在這裏。我那耐,就把擎宇哥哥帶了回來……”
  “天!”我喜極而泣。我從來沒有如眼前這時慶幸我們是一個巫人,在凡人世界陰陽相隔天人永別的絕望,我們還有路徑讓魂魄相依,生死不離。
  “川兒把擎宇哥哥放到川兒的心口,一旦川兒悶了,就會和擎宇哥哥出去玩,好多好多的地方……”小嘴一噘,微微煩惱,“川兒正在修匯血聚精術,但是,在禁地裏,有這麽多的術力壓著,那裏麵有川兒最討厭的黑暗,川兒不想碰它們,進展就好慢好慢。現在出來了,川兒會用十年為擎宇哥哥修成實身,因為……”
  黛眉下彎,秀眸低垂,暈生兩頰,嬌羞如少女,“川兒想再為擎宇哥哥生寶寶。寶寶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匯血聚精術?以己之血,以天地之精華,注入魂魄之內,日久天長,漸鑄實身的術力?
  可是,這隻是傳說中存在的術力。據禁地石壁上所載,就算是巫神,也未能練成此法。巫神所具備的還陽術,是在一人死後血未冷前使其魂魄來歸,滄海也可以。
  “寶寶不喜歡娘再生寶寶?”見我不語,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躍出忐忑,“那麽娘就不要了,娘隻有寶寶一個,不過,娘還是想要你爹爹回來哦……”
  “好。”我投進這個馨香懷內,將頰上的淚拭在了娘的衣襟上,“滄海想要爹爹回來,滄海還想要很多弟弟和妹妹。”
  “真的?”她欣喜不已,嘬唇在我額上一啾,“娘那哥時候,保護不了寶寶,看她們把你搶走!怕他們殺了你,就告訴了他們你出生在月暈之日,身上的血乃巫族百年難求的純陽血。養至六歲之後,以三成哺口可壓製一切邪祟。因娘的話,寶寶了好多苦是不是?娘練成離魂術後,看得到,但幫不了寶寶,好急好急。但等娘成了更厲害的術力時,看到寶寶逃跑了,娘又好高興好高興。寶寶怪不怪娘?”
  “因為娘的話,我活下來了。”
  不管如何艱難,如何困紮,若沒有堅持,沒有活著,所有的美好必定無緣。以前種種,就當為今日這至美至甜的一刻所付出的代價,在娘的懷裏,對那些所經受的我都可無怨無悔。
  無怨無悔,並不代表我可以輕易放過曾傷害娘的每個人。
  我攜著娘的手,出現在神廟之前。
  “蒼茫哥哥。”娘淺笑地低喚門前人。
  蒼氏首似乎等待了多時,一對深眸自娘的臉上滑過,壓製了什麽,也隱藏了什麽。“川兒,蒼茫哥哥不能在第一時救你出來,蒼茫奇哥失職了。”
  “如果沒有被關進禁地,川兒就練不成龜息離魂術了,就見著……”滄海的娘雖然純真嬌憨,卻並不是無心無感,她將下麵的話咽進嘴裏,改道,“蒼兒知道蒼哥哥一直在為川兒操忙,川兒魂魄出來時,看得到呢。隻是川兒的話,蒼茫哥哥聽不到。”
  “川兒真的練成了龜息離魂之術?”蒼茫大笑,“感謝巫神,感謝上天有眼呐!”
  娘在禁地多年,因為閉關靜守,修得成龜息離魂術。身子雖遭禁錮,靈魂卻享有絕對的自由!也因之,能與死去的爹爹重新相守。我不能說那是因禍得福,但是,上天的每一步安排,的確有用意所在。
  “蒼氏首,那些人呢?”不必多說,蒼氏首自明白滄海所指何人。
  “在神殿裏。”
  我和娘攜手出現在分座神壇兩側的眾人麵前時,所引發的氣浪並不教人意外,而是雲夫人釘來的那兩道怨毒眸光,可就讓滄海老大的不快了,“雲夫人,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麽?”
  “你這個賤………”
  好在,雲氐首一把堵住了她家夫人的嘴。
  “木琳姐姐。”娘含笑,“川兒的寶寶長大了,你的寶寶也長大了罷?她在哪裏?”
  木琳姐姐?我目詢蒼氏首。後者一笑,不無譏諷,“雲夫人是川兒的表姐,她也被雲家收養,是和川兒一起長大的。”
  切,淪海將來一定不要收養什麽玩意,這養來養去,養了一窩什麽東西?
  “雲川,你私出禁錮,膽大妄為,可知該犯何罪?”大巫師是惟一沒有落座之人,挺身立在神壇之前,恁是威嚴。
  “大巫師,廢話說千遍還是廢話。”管豔與恚獸已並進門,“你明明知道你那些跟放屁沒有不同,還放它作甚?不怕汙了神殿的空氣?”
  “嘻。”我忍得住,在座者也能控製,但滄海直率純直的娘卻憑著感覺行事,嘻嘻笑得好不開心,“你說話好有趣。”
  “滄海……啊?”管豔眼殊子在娘和我之間轉來轉去,眼瞪得大,嘴張得也大,“兩個滄海?還是,滄海你何時多了一個姐姐?”
  “川兒不是寶寶的姐姐,川兒是寶寶的娘。”娘猛地抱住我,在我臉上頰上亂親一氣,“川兒生出寶寶時,就這樣親過寶寶,所以,川兒是娘!”
  “娘?您是滄海的娘?那那那……我以後要怎麽叫您?伯母?對著一張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年輕的臉,誰也叫不出來罷?”
  我笑睨著管豔,她是成心的。她一早就猜出了眼前人是滄海的娘,但她執意扯東扯西,就是為了將那些人氣個著著實實。
  如她所願,雲氏首夫婦的臉色已堪如神壇的青鋼祭器,四長老垂眸佯作鎮定,而最精彩的,莫過於大巫師了。一雙蒼眉狡擰惡恨,一雙眼睛陰鷙難掩,額上腮上的抽動跳躍……總之,氣到極致,嘔到極致,就差吐血應景了。
  “諸長老,別忘了諸位在巫神前發下的咒言,吾去後,擁吾弟襲大巫師之位!”
  什麽東西?我甫自一愕,大巫師已自懷內取了一色如墨形如箸之物,插在巫神座前香爐內,右手食中兩指抵鼻,念念有語。
  他……要取用巫神留在巫界的三成神力?
  “管豔姐姐,帶我娘離開!”我將娘推進管豔懷內,甩鞭取向大巫師後心。
  巫神之力無從揣測,我無法斷定此役結果,但我要護住我要護的人,“蒼氏首,保護我娘!”
  殿內諸人已從最近出口閃躍而出,但滄海的娘,管豔,還有蒼氏首,原地未動。
  “妖孽橫於世,惡劫降吾界,以身求諸生,神助吾殲之,殲!”
  ……我不是對手,我絕非這三成神力的對手!當無與倫比的龐大氣流迎而湧至時,我明白,我絕對無法和它相抗……就算十個無雲大師匯及百個大巫師的力量,也無法比及它的一成……
  “恚,將他們帶出去!快!”
  “寶寶……”
  蒼氏首一手牽住管豔,一手箝住滄海的娘,飄身退出。
  我不能多思其它,調用自身所能借到的所有能量,持鞭堅守原處。
  “妖孽恁猖狂,吾界承驚惶,弟子甘化骨,神力滅虛妄,滅!”
  滅……的確是毀滅性的力量,從各哥方位湧來的巨力,張著獸似的口,嘶扯我的身體,殿內的諸物開始在眼前模糊難辯……秋長風……秋長風,如果有來生,你可再遇到我?
  “寶寶!”一道雪影自窗穿入,擋在了我的麵前,各方巨力驟然消止。
  我又急又懼。我以為,是娘將所有頂受了去。滄海要救娘!但僅是一步,就不支力氣,跌落進了一個懷裏,不是娘,是從門外飛身來的另一人。
  “小海,莫逞強,令慈的術力絕對超出你之想象。”
  這是……這是……全城相公小猴子?他怎麽會在此出現?他……
  隻是,不能想再多了,我太累太乏,太想睡,昏睡前,聽到了世間最柔美的聲音,“娘那時不能保護寶寶,現在可以,寶寶睡,睡醒了,壞人就不見了。”




  下卷9

  睡醒了,壞人就不見了……
  夢裏,總有這句話柔軟回響。
  可是,好痛,仿佛體無完膚的撕裂之痛,滲及七經八脈,遍及四肢百骸,痛,痛,痛……滄海,也許就要……
  經受不住!我驀然生起,跳下床來。
  榻邊的管豔姐姐卻無聲無動,我到她眼前晃了幾晃,她依然俯首吹著案上那碗黑色藥湯,眉不抬,目不舉,渾然不覺。我剛待喊上三五聲嚇她一嚇,窗口一卷勁風來襲,將我攫了出去,出窗的刹那,我看到了自己仍躺在榻上的身體……
  我並不擔心自己是死魂離體,因為,心裏沒有半點的惶懼。此時,到底是夢中的我,還是我的夢,且隨它去。
  “川兒的寶寶,川兒好愛寶寶……”
  我聽見柔柔細細的哼歌聲,身形隨之滯離,飄進了一棟懸幔垂緞的精舍內。雪緞圍成的床帳,長發如爆的娘抱著一小小繈褓,滿臉如觀音般的聖潔慈愛,唇笑歌柔。
  “寶寶,娘越想,越覺得寶寶的爹川兒的擎宇哥哥不會騙娘,我們去找他問個明白好不好?如果他的確是騙了娘的,就讓他看一眼寶寶,卻不讓抱,我們再不要他好不好?……寶寶笑嘍,寶寶是同意了?等寶寶足了月,我們就去看爹爹?……確實,是川兒想擎宇哥哥啦,每天都在想哦……寶寶不許笑娘!”
  一個甫生下的嬰孩,能聽得懂什麽?我噘嘴,才欲上前看看自己嬰兒時的模樣,門被自外踹開!年輕了十幾歲的雲夫人姍姍而入。
  “賤人,聽說是個女兒是不是?你居然當真將這個野種生下來了!”
  “木琳姐姐……”
  “呸,賤人,你也配稱我一聲姐姐?你置巫族呈雲家榮衰於不顧,私逃出界,氣死義父,又孕孽種而歸,如你這等不忠不義不孝不貞之人,不配稱本夫人為姐姐!”
  我猛地上前,卻穿著這雲夫人的身體過去。呀呀呀,不能將這潑婦扼住,著實可惱!隻得眼巴巴看著她俯近娘親的耳畔,“憑什麽你將所有的光芒奪走?憑什麽有你能做巫族的天女?憑什麽我的丈夫在和我歡好時喊著你的名字?賤人,我會讓你付出所有代價,我的女兒將貴為天女,你的女兒將賤若塵泥;我的女兒將受萬民擁戴,你的女兒將永被淫母之名;我的女兒是天,你的女兒是地;我的女兒是萬供在高處的寶,你是女兒是任人賤踏的草,是隨處可棄的瓦礫,是用過即丟的破布!你該知道巫族有個歡樂坊的罷?那裏,將是你女兒的容身之處,哈哈哈……”
  歡樂坊,憑我在外界多年的耳濡目染,顧其名,思其義,不難猜出那是什麽地方。
  娘抬起一雙清澈美眸,定定望她,“你會得到報應的,巫神在看著你。”
  “賤人!”雲夫人得意的臉不變,揚手,卻被娘擋了回去。她踉蹌立定後,怨毒暫隱,端出一臉正義,“賤人雲川,我代雲氏宣你罪行,你犯淫亂、逃逸兩項大罪,將永被囚於禁地,終生無開釋之日!來人,將這賤人帶下去!”
  不盡巫者湧來,前仆後繼,但所有的人,都被娘打了出去。隨之,大巫師,四長老,雲氏首皆到場。大巫師的降巫鞭……沒錯,在他手裏盯,隻是一茶降巫鞭,長老的長老令,雲氏首的氏首術力,圍攻娘一個人。我穿梭其中,左支右擋,卻徒勞無功。我還聽得到雲氏首趁他人暫退的當兒,對娘竊聲:“川兒,你若從此在我身邊,並將這個孽種掐死,我會設法保你!”
  娘的應答是將其一掌擊出,而後,長老令匯壓而至,將產後體虛的她擊倒在榻前,榻上的繈褓則被大巫師的鞭椎卷中奪出……
  “不要帶走我的寶寶,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娘嘴裏血如泉湧,血淚相和中,嘶厲哭求,“不要把川兒和寶寶分開,不要……寶寶……”
  “四長老,雲氏首,此娃兒該如何發落?”天巫師舉著繈褓,喝問諸人。
  繈褓中,傳出呱呱長哭,淚殊了成串滴落,落到塵埃,也染上鞭身。
  我吐到了降巫鞭的噝聲,它在不滿自己一代神器,淪為欺壓婦孺的助惡二具。
  “如此孽種!留她何用?”雲氏首厲道。
  “不妥,好歹也是一各性命,就交給普通巫民收養,讓她活著罷。”雲夫人瞥一眼仍在痛哭掙紮的娘,踱到大巫師近前,“把她給我罷,我替她找一戶好人家。”
  “寶寶……寶寶……”娘哭聲漸止,擦去滿臉的血淚,純稚目光中,多了一絲幽沉,用嘶壓的嗓聲道,“你們……不要殺她……殺了,會很可惜……”
  “可不就是嘛,如此漂亮的一個娃兒,殺了,多可惜。”雲夫人回身,向娘遞來笑意。
  “前天晚上!是月暈之日,寶寶在那時出生……你們該明白,會發生何事罷?”
  “月暈之日?”大巫師目內驟然一閃。
  “寶寶的血為純陽之血,可壓製一切邪崇,有她在,巫族不必懼怕外來邪崇侵襲……”
  “壓製邪崇?”雲氏首夫婦互覷。
  “……純陽之血為巫族最少最罕,亦是最需,用途之廣,不言而喻……”
  四長老眉間亦現深思。
  “將雲川押入禁地,行終生禁錮之罰!”大巫師揚聲厲喝。
  “娘,娘,娘……”盡管明知虛空,我仍哭得聲嘶力竭,仍出去扶一身血淚的娘。
  她忽然抬首!哭得紅腦的眸像是對我凝視,“寶寶,娘這個時俟,隻能為你做這些,你要活下去,不管怎樣的難怎樣的痛,都要活著……”
  我點頭,“我會活著,你也要活著,為了我,也要活著!”
  她綻出最美的笑靨,“娘和寶寶,都會活著,都要活著!”
  都要活著,都要活著……我伸出手,想去觸她的臉,牽她的手,忽爾間,勁風襲至,將我裹出窗去……
  痛,多時未覺的痛又度襲來。但我指間,背央,額心……絲絲汩汩無處不在的綿柔之力,源源不斷地注達我體內每處。一直以來,都是滄海在給人,在醫人,現在,是給了我身軀和生命的母親向我輸注她的氣力和……疼愛。
  在這樣的幸福中,疼痛消失,傷痛不再,我真正的睡著,然後醒來。
  原來,娘在第一時就確定我是她的寶寶,就給我那樣的嗬疼,概因早在那樣久之前,我們已經見過,已經互約堅持,互定堅強。
  “小海,總算睡夠了是不是?”管豔笑靨如花,“川姨……抱歉,我實在無法對這麽年輕漂亮的人喊出‘伯母’,川姨方才為你療了傷,她說你很塊就會醒來。”
  “我娘她……”
  “川姨沒事,隻是,從大巫師手裏奪那柱怪香時耗了些力氣,稍有恢複又為你療傷,現下被蒼氏首強逼著休息去了。”
  我徹底放下心來,吞咽著苦藥,恁是甘甜。
  “不過,你還是把我嚇壞了,如果川姨進去的再晚些,那你不知你是什麽模樣,全身血絲崩現!就加衣服也一觸即碎……說到這裏,”管豔促狹地眨眸,“秋皓然是便宜多多呢。他抱你出來時,是月他自己的袍子將你裹住。我幫你擦傷口時才發現,你啊,已經不著一縷了……”
  “那又如何?”我不以為意。
  “如何?”管豔玩著我的一絡發,美眸含謔睨來,“這在外界,你這一輩子就非他不嫁了,還不嚴重?”
  “更嚴重的事,我和另一個男人都已經做過,不照樣沒嫁?”
  “蒼山聽見你這話,不知是該高興迷是該痛哭?”
  “又幹他何事?”
  “哈,他從我這裏知道了你的情形,當即就和秋皓然打了起來,一逕怪他為何那樣比他衝在前麵……”
  “他,不是第一次遲到。”我笑,篤定的問,“那時,他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罷?”
  “重不重要各在人心,其時他正領著其他氏首圍剁所有擁護大巫師的巫者。”
  毫無意外。“秋皓然來巫界做什麽?”
  “這你就不知道了罷?秋皓然那廝,才是皇家怪胎,平生所好,除了吃喝玩樂,二是旁門左道。他會唱戲,會雜耍,還是無雲大師的俗家弟子。秋遠鶴對他雖然不像秋長風那樣忌諱,但也列為重頭防範之人。這回來此,是奉皇命!助蒼家奪回巫族大權的,僅兩三個回合,就把雲氏首敗了,意不意外?”
  意外。皮相好看的全城相公,除了唱戲,除了裝傻,除了三邊打混過日子,還有這等本事?
  “他還和蒼山聯手,收了四長老的長老令,並將關押那些人的禁處,貼上了無雲大師的符帖。不必半個人看守,漏網的巫者沒有營救成功的可能,裏麵的人也絕逃不出去。這皇家人的陰謀智慧用在此處,倒也得宜呢。”
  “那此人關在何處?”
  “怎麽?”管豔眼睛倏然放亮,“要修理他們麽?”
  “是啊,好好的修理。”夢中的娘,血染雪襟,淚透雲袖!哭啞了嗓了,撕碎了心房。至少,我要好生侍候一下那位雲夫人。



  下卷 10

  滄海不是雲夫人,當然不會把她送到歡樂坊。但收去她的術力,並使之終生失聲失語,總是不難做到。
  且僅此薄懲,還要在滄海善良美麗的娘發覺之前完成。
  有了這樣一位娘,便不難體會“天女”兩字所賦的重量,無怪蒼氏首說娘當年是不二人選。如此既往不咎,如此胸懷寬廣,滄海三世也修煉不成。
  “大巫師的懲罰不會太輕麽?”管豔頗有不平。
  “唉,廢了他一身術力,罰在神殿為奴,還是因他傷了我,不然,娘頂多給他來個終生圈禁。”
  “四大長老和雲氏首,怎隻是到家中閉門思過去了?”
  “有個善良的娘,又有什麽辦法呢?”
  滄海的娘說,四長老為族中長者,雲氏首為滄海長輩,不可太過無禮,一身術力製壓住,各在府內閉門一世,足以懲戒了。
  滄海的確很愛娘,不過……嘿嘿,小小的陽奉陰違不妨為之呢。我以他們各自指尖的血為之種下咒誓,這一生認命也就罷了,心頭但動了傷害雲川、滄海之念,必然挫骨揚灰,萬劫不複。而大巫師,此世的腳步隻能被圈神殿之內,邁離一步,即感撕心裂肺,休驗滄海母女都曾經受過的艱苦。不過,不可說,不可說哦。滄海可以什麽都不怕,娘的眼淚是萬萬不能經受。
  “可是,還有一人,你要如何對待?”
  我曉得管豔指得是誰,天女……雲香霧。
  對她,我一直不能厘清觀感。
  她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相反,是善到極致。是以,心底從未有害滄海念起。
  她隻是……巫神最虔城的信徒,巫族教義最徹底的貫徹者,心中無己亦無人,隻有定義在自己心中的世界和諸生。她把所有人,甚至自己,都視為隨時可為了那世界和諸生犧牲焚化的祭品。恁樣的大愛大義無限擴張,擠去了一個花樣女子所有該具的情懷。如神般憐憫蒼生,也如神般……無情,大愛到極致,善到極致,就是無情。
  如斯一人,厭惡自是不起,讚佩側也未必,隻是,隻能遠遠望著,各不去妨礙彼此的路。
  “她是天女,就始終是天女罷。”我道。
  “但,你不怕她會尋機救自己的父母麽?”
  “她真要救,我倒會多喜歡她一些。”至少,那樣像一個人。
  巫山的茅廬,雖因馮婆婆的疼愛,在滄海的心裏不乏溫馨片斷,但更多的,是長年積雪終日嚴寒。如今,娘住了進來,母女整夜喁喁夜話相偎成眠,它便成了滄海的家,真正溫暖舒適的所在。
  料理完了大巫師等人,我在回家途中,與一人狹路相連。不,應該是,他特意等在山口。
  “蒼天。”
  “滄海。”
  “娘的元氣恢複以後,會取我的血,再加香蘭草的附助,將天女體內的邪祟徹底祛除。”他來找我,無非是為了天女。
  “父親已經告訴我了。”
  “她仍會是天女,在下一屆適任者出現前,她永遠是。”
  “我也知道了。”
  “那……”又有何事?
  “滄海,過住我曾做下的……”蒼天將深目投向夕陽懸垂的天際,“盡管此時說什麽亦無法讓那些事抹去,但一聲‘抱歉’,是我欠你的,滄海,抱歉。”
  “你這聲‘抱歉’是替那段事,還是如若時光重來,你仍會再傷我一次的歉意?”
  “滄海,你……竟如此了解我。”蒼天的臉,縱算在晚霞的暈染下,也掩不去落漠,“你十四歲獻血與大巫師起了衝突那日,我自門外聽見了你的聲音,進門後又見到了你蒼白的臉,我早料到,我和你會有今日的一日。有些事我必須去做,有個人,我注定無法得到。”
  有些事,必須去做,有個人,注定得不到。他如此,我何嚐不是?
  此一刻,我忽真正釋然了。他是有點喜歡我的罷?隻是,肩頭所負的責任,自幼便樹立起的為天女盡忠的心情,隔在中間,永遠不可逾越。蒼天和滄海,就如站在一條深壑兩沿的兩人,雖曾雙目交匯,但各有前程要顧,注定失去。
  他注定失去我,我注定失去秋長風。都是注定得不到的人,不妨相惜。
  “你和天女何時完婚?”
  “原本定在今年巫神誕日,這樣一來,怕是要延……”
  “這樣一來,也不要改變,天女雖不是我真正的姐姐,但我希望,她能早一日成為我真正的嫂子。”
  “……嫂子?”蒼天一愣,目光猝然收回。
  我點頭,坦然迎視。
  “嫂子……”他頷首,唇邊染上笑意,眼裏卻湧出且深且重的悲涼,“蒼天何之有幸,得滄海為妹?”
  “那,請大哥多多照顧了。”我覆眉淺笑,不敢去看他的眸。不是為他,而為自己。那份情緒,我不想重新品味。
  最深最重的悲涼凝聚起來,就叫做絕望。
  明明料到,明明知道的事,真正經受時,該受的,該體會的,一樣不回少。當秋長風用那樣截然的語氣說,小海所提出的“今生隻我一人”不可能時,明知答案結果的我,仍被深重的絕望摧毀了心房……
  “滄海,既然如此想念,為何不去找他?”
  我舉眸,麵對蒼天了然的眼神,強自莞爾一笑,“蒼……大哥,你與天女的婚禮,愈早愈好呢,滄海還從來不曾見過那樣喜慶的事,也讓我見識一回。”
  他目深如海,良久無語,而後,一個幾不可聞的單字送出寬唇,“好。”
  蒼天雖離開了,但他所給滄海引發出的悲涼情緒,仍積心頭不去。
  娘在廬內榻上歇睡,恚獸守在窗前打盹,我搬一把椅坐在廬前,在夕陽照拂中,竭力讓自己靜寂無思。
  “難得唷,戀娘的小娃兒這時竟沒去膩著娘,跑來曬太陽?”
  我大方地給了他一眼也視,“你怎麽來了?”
  “外人一個,閑人一枚,左蕩右晃的,可不就來了。”秋皓然毫不見外的從房內拖了一把椅來,與我比肩而坐,“夕陽無限好呐,尤其這雪山上的夕陽,格外妖嬈呢。”
  如果是臭山頭,此時定硬與我擠坐一府,這隻小猴子,雖然比之別的秋家人要看得開些,貴族的教養可是一樣未少。
  “怎麽,對著本侯的臉,在想長風?”秋皓然驀地將臉欺近,唇掛一抹壞笑。
  我佯作未聞。
  “這些天了,你一直都忙,現下閑下來了,不想從我這裏問問長風的情形?”他眼珠子滴溜轉著,“本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哦。”
  “他怎樣了?”
  秋皓然誇張瞪眸:“你還真問?”
  這廝以為他是在唱戲麽?“不說就算了。”
  “小海想聽,本侯自會說。但你聽後難過,本侯概不負責。”秋皓然虛張聲勢半天,見我不頷首不應聲,好不喪氣,卻仍是道,“他啊,四個字可以概括,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雄心勃勃,一如既往的孜孜向前,一如既往的光芒萬丈,一如既往的賺盡女人的心酸眼淚……
  “隻是啊,他可能被你真地傷透了,從你那天莫名消失後,他對你隻字未提。他向皇上叩首,為私闖行宮的魯莽請罪,但他的解釋是,聽聞有人刺皇弑駕,才會慌不擇路而來。就連皇上,也覺得莫名其妙。唯一的注解隻能是,傷到極處,有心遺忘。”
  傷到極處,有心遺忘?如果滄海不是巫人,該有多好,我可讓娘也將我過往洗去,就如從來沒有愛過,就如從來沒有受傷。
  “我猶是不解啊,就和他說起你。你猜他如何?一個丫頭而已,提她做什麽?”秋皓然挑眉眯眸,摹著秋長風的神情口吻,清清淡淡地說罷,拿眼睨我,靜看好戲。
  我一笑,“本來就是一個丫頭而已。”
  在秋長風重新形成的記憶裏,小海的確隻是一個丫頭而已,與他隨手贈人的侍琴侍畫,與他大苑公府裏每一個奴婦仆婢,別無二樣。
  秋皓然桃了挑眉,“聽說,這個年底他就要迎娶憐星過門了呢。”
  這隻全城相公小猴子,對在人的傷口上撒鹽怎如此熱衷?
  “楚憐星年紀也不小了,早該娶人家過門不是?”好好的一位正室淪為側妃,秋長風欠下的情債此世可還得清?
  “還聽說,水若塵,就是渭北王的郡主,也有意與他聯姻。皇上為此,還輾轉反側了一陣。”
  這是哪年的老黃曆?“若聯姻得成,他更添助力,皇上準備以什麽法子阻攔?”
  “別忙別忙。渭北王並不中意長風。渭北王早年與大武公曾共征沙場,結下生死交情,而遠鶴是大武文唯一所出。遠鶴上門求親,當然要比長風多了優勢。”
  “水若塵會肯麽?”以她對秋長風的癡迷?
  “真若渭北王強硬起來,做女兒的不肯也要肯,身為郡主,自小長在那樣的家族中,她不會不懂得這個中輕重。小海,不是每個人都能如你憑喜好而活。再光鮮的外幕之下,不得已的事層出不窮。尤其那個由皇權為最高點建領出來的世界,想要隨心隨性,更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日皇上讓你娶一個你不喜歡的女子為妻,縱是你再不得已,為了你的前程,為了你們的所謂大義,也會娶?”
  秋皓然得意泛笑,“本侯不同。”
  “如何不同?”
  “當年,皇上給我一道密旨……”





  11

  密旨諸事,便是小海被扮成武生的秋皓然硬逼著聽下去的皇族密辛。
  一日深夜召見,皇帝將一道密旨交予時賜侯爵不久的秋皓然,上曰其須時時搜羅秋長風、秋遠鶴謀反佐證,一旦事實確鑿,可即時先斬後奏,不必贅請。
  皇命當然不可違,而他又不想惹上另兩個如狼似虎的同宗兄弟,便有意小事聲張,使兩人有所驚察,提防了他。由此,小猴子開始了在三邊遊走的鬼混生涯。自然,不管從誰的眼睛來看,他終還是與皇帝站得最近。
  秋皓然何嚐不知?依他的話說,他是皇帝在秋長風、秋遠鶴兩股勢力外特意辟出的另一股製衡力量,亦是皇帝推出去分散二人目光的一方標靶。縱使再多的裝傻露拙,身處在虎狼之中,為自保,也不可能毫無動作,而隻要他有動有作,皇帝的目的便已達成。
  當年秋長風下江南察官銀弊案,皇帝另有一路分移視線的明麵欽差吳輔弼。而秋皓然,卻是那位明麵欽差的暗中謀士。記得,秋長風曾不無譏諷的說過“誰做誰的掩護呢”,想來,誰是明誰是暗誰是雀誰是蟬,在皇家,在官場,從來不好定論。
  就看這隻小猴子罷。好歹也有一副全城相公的皮囊,恁多年來,為做各樣暗謀,從戲中武生到街頭小販,從騙財郎中到整蠱道士,卻無一不為,可謂辛苦。但,照他的說法,體味百樣人生,其內別有樂趣,姑且為之。
  “你想,那道密旨能要別人的命,何嚐不能要我的命?本侯冒著生死接下,當然不能忘了向皇上趁此忖個賞賜。於是,給我除此外的絕對自由,便是那另一道聖諭。”
  “絕對自由?”
  “不再為官,不必上朝,隨時離京,還有,婚姻由我。”秋皓然舒適依在椅背上,伸展四肢,“本侯已經為皇上的江山做了一顆恁大的棋子,另外的小棋小子敬請另尋他人。唉,本侯再次確認,將秘密告訴小海真是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有人分享的感覺,真是妙哩。”
  我輕嗤,“你那時居心不良。如若皇帝得悉小海成了知情者,必起殺機,你隻不過想借小海將坐山觀虎的皇帝也拉下水而已。”
  “嘿,被小海看穿了。”秋皓然撫撫尖巧下巴,“隻是啊,小海的嘴竟闔得恁緊,對長風一個字未漏,好是掃興哦。
  “你怎就肯定我一字未漏?”
  “明擺著呢。不管是長風還是遠鶴,雖猜測出本侯是皇上的人,不過是加以提防而已。如果他們曉得我手中有那道密旨,你想,他們會如何待我?我還不早如長風一般,整日受刺客青睞麽?小海啊小海,你對長風當真不夠厚道。”
  “他對我,何嚐厚道了?”
  夕陽漸沒,天地間隻剩雪光幽微。我抱膝而坐,將下顳頂在膝上,在黑暗中盡情釋放落寞,“你們每個人說我狠,無非就是以為,秋長風肯愛小海,已經是小海天大的造化。怎從來沒有想過,我想不想要他那樣的愛?他明知不能給我想要的生活,仍然要百般牽製,將我拉進他的世界,他對我,何嚐公平過?”
  秋皓然悠然音線裏陡添了愧意,“小海……”
  “我逃過,躲過,但最終還是如他所願。隻因你們皇家人,太習慣掠奪。”
  “小海,對……”
  “對不起我的不是你,你不必代他說。何況,沒有那一段挫磨,我不可能有重回巫界的勇氣,也不可能和我娘團圓,就當成必須付出的代價也好,為了我娘,我甘之如飴。”
  秋皓然淺微歎息一聲,“接下來,你如何打算?永遠留在巫界麽?”
  “我會永遠留在巫界,在找回馮婆婆後。”這座巫山,也許當真要伴我終老。
  “你那位馮婆婆正在無雲大師的普濟寺養傷。”
  我一怔,“你說,我的婆婆是被無雲大師所救?”
  “是。那時,遠鶴以寺內三百僧眾的性命相挾,大師必須出麵向你一搏。混亂中,你的婆婆中了符帖墜河,大師因早就悉出她身上有避剛之物,料得無有大礙。本想當時即告知你詳情,是你不想聽個仔細,且不肯聽大師多說一字就匆匆離去。大師隻得根據剛罩所傳遞出的所在救下了她,並帶回寺內好生療愈。我隨蒼山前來巫界時,我們曾和馮婆婆見過一麵,她身體已無大礙,隻是當時跌下水時,被石鋒劃破腳底,暫不良於行。”
  “可是,婆婆的氣息時強時弱……”
  明白了。婆婆既身在佛寺,傳遞巫訊必然艱難,那時強時弱的來訊,必然是婆婆百般設法下的聯絡,以安慰滄海的驚惶失措。
  “你帶路,明天就走。”
  “去哪裏?”
  “接回婆婆。”
  “你在命令我?”
  “不可以麽?”
  “可是……”
  “沒有可是!”
  秋皓然噝噝有聲,抱肩佯作個冷顫,“哇,好有巫界統領的架式哦。難怪這幾日,盡有別族人到巫族跪拜,哭著求著要見你這位能駕馭神獸神鞭的巫神指定者。”
  “少顧左右而言他,去做準備,明天動身。”
  “我還有一句話要你……”
  “說!”
  “你若真做了巫界首領,有一日,勢必與長風為敵。你該曉得個中因由罷?”
  我……曉得。這也是近來我納在心底不想碰觸的禁忌。在秋長風記憶裏有小海時,我尚且不能使他改變什麽,莫說如今的這個。若他有一日得其所望,巫界必然成為他下一個目標。那人,的確是巫界的大敵。不管我做不做巫界首領,他都是。所以在早些時候,蒼山、蒼天便選擇了與他對立。
  “還有,這一次你回去……”
  “說好了隻有一句話。”
  “不聽你會後悔哦?”
  “聽了會更後悔。”我起身進廬,闔門前,“慢走,不送。”
  話必無好話。秋皓然這廝最大的嗜好,怕就是破壞別人的好心情。今夜,我還想在娘的懷裏酣眠,才不要如他所願。
  “山哥哥,你好是英勇哦,你合該是咱們巫族第一勇士!”
  “就是嘛,那日英兒躲在家門後看山哥哥將那些人打敗,真是又擔心,又高興呢。”
  “鳳兒則是與有榮焉的不得了,那個英雄,可是咱們的山哥哥呢。”
  “山哥哥這一回回來,可不能像上一次偷偷溜掉,害人家又掉了幾天的淚……”
  “對嘛,山哥哥,你不能太壞哦……”
  昨夜說了今日便走,但哪有恁容易。單是娘,就抱住我拖了半天時光。而蒼山,是我不能一走了之的另一個牽扯。隻是,我的到來,怕是打擾了臭山頭的美趣。
  盡管,一早就確定了自己對蒼山的感情,但目睹此形此狀,仍然不太舒適呢。尤其,見著被一群鶯鶯燕燕環圍在當心的蒼山頗享受頗怡然的笑臉,差點就讓滄海按捺不住一拳扁出的衝動。
  “山哥哥……咦,滄……哦,不,雲首領,您來了?”一位鶯兒還是燕兒的,發現了站在門邊的我。
  雲首領……真是無力,我一再說了打死我也不去做那勞什子的首領,怎每個人都像是沒長耳朵?
  “小海?”蒼山抬眼,站起身,喜笑顏開,“來了不發一聲站在門口做甚?快來快來!”
  我抬步緩進其內,“因為,你在忙啊。”
  蒼山笑睨了一眼有那些因我的到來或拘謹或端莊的女子,“她們一向這般調皮,頭疼呐。還是小海厲害,隻一出現,便讓這群麻煩丫頭老實起來。”
  調皮也好,麻煩也罷,卻樂在其中不是麽?就是她們,讓蒼山沒在兆河出現罷?當然,也少不得一些巫族的大事。




  12

  驅除邪祟,非一蹴而就的工程。因之,娘不能隨滄海共出巫界。
  由此,淪海上路時,是四人同行。
  滄海,管豔,秋皓然,蒼山。
  臭山頭執意隨行,無人能賴得過他的纏功,而有了他,這一行的確歡悅不少。聽著他科打諢,指天劃地,想到娘親在巫界殷盼,婆婆在前方相待,我以為,這必是一趟愉快行程。行走間遊山玩水,那是我從來不曾有過的閑興。
  如果,沒有遇到“刺客”的話。
  那時,我捫投宿在一戶憨厚樸實的農家,我與管豔同榻,因身下木床著實硬了些,輾轉到大半夜,方有了一絲睡意,此時,聽得窗外低語竊聲。
  “確定是她麽?”
  “應該就是,雖沒看著臉,但那身段話聲可是和那張紙上說得一模一樣,又是自南邊來的……”
  “萬一不是咋辦?”
  “傻老頭子,不是,頂多就是弄錯了。可要是真的錯過了,你不後悔?”
  “後悔後悔,喝一口就能長生不老,錯過了誰不後悔?”
  而後,門閂被撥開,兩道並不高明的步聲盡可能輕微的靠近木床。我睡裏側朝牆而臥,是以放心睜開眼睛,看著牆上被淡微光線映出的兩道鬼魅般的幢影。
  “……老婆子,你點燈,不怕將她驚醒了?”
  “啐,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個老頭子似的笨?晚飯時我特地在他們粥裏加了足量好睡的藥,就那天從鄰村黃大夫那處為你開來的……”
  “墟,別吵!”
  睡在外側的管豔翻了個身,抱住我,睡息平穩繼續。
  “……這兩個人的身段差不許多,哪個是?弄錯了咋辦?”確定了無事,竊聲再起。
  “蠢老頭子,不會兩個都要啊?各放她一大碗血,總不會錯罷?”
  在兩隻手向我臂上探來時,我半坐而起,而管豔也不緊不慢地起身,“二位,有事麽?”
  “啊呀!”有兩張憨實而孔的老翁老媼夫婦“咣啷”將手中油燈摔在地上,厲聲尖叫。
  門被推開,蒼山與秋皓然衣裝整齊地踱了進來。想來,他們也早早食出了晚餐裏的異味,加了提防。也對,如果輕易被一對平凡的農夫農婦給暗算了,恁多年的江湖和皇家飯也就白吃了。
  “說罷,怎麽回事?”將那對夫婦點了麻穴委在地上,蒼山挑腳坐於二人之前,問。
  老翁老媼一逕哀告求饒半晌,卻無一字正題,被失了耐心的秋皓然一腳踢翻,“再羅嗦,割去舌頭!”
  不愧是皇家出來的,這氣勢,端的不一般。
  “是是是,小老兒什麽都說,什麽都說……幾天前,咱們跟自家門前揀到一張紙,上說,天神憐憫眾生,特派了天女降世,天女身上的血,可讓咱們凡人長生不老,還細述了天女模樣,就跟這位姑娘……”
  老翁指著未戴帷帽的我,“就是這位姑娘啊……小老兒見到天女了啊……”
  老媼雙眼貪婪望我,“天女,您是上天派下來救眾生的,咱們……咱們夫婦都有大病,您慈悲慈悲,救救咱們罷,您是天女啊,給咱們兩口就行,不然一口也行……”
  “無恥!”管豔揚手,將老媼劈倒在地,猶不解恨,再掀足將人踹了出去。
  蒼山置手兩人頭頂,洗去所有相關記憶,使其陷進深睡,而後,麵帶陰冷道:
  “看來,當真不能太仁慈。”
  “臭山頭,是大巫師他們?”
  “除了他們,還能有誰?之前不將你公之於眾,是不想他人分了他們的渴想。如今眼見自己的貪欲無望,就將你推到這風口浪尖上,著實歹毒!看來,我的確不能再與你們同行,我需回去處理一些事,以防他們害了川姨。”
  是,這正是我要說也想做的,娘雖術力高強,但心太善良,就算有蒼氏首和恚獸,也隻怕防不勝防。我撐起泛涼的手腳,輕抱住蒼山,“一定別讓那些人害我娘,一定。”
  他輕吻我額頭,“你前途也一定小心,還是將臉變一下。皓然……”
  “我明白。”秋皓然頷首,“我會保護她,你萬事小心。”
  互道珍重後,蒼山以移形術速返巫界。
  我也失去了看山看水的興致,本想縮地成寸早一日接回婆婆,秋皓然忽道:“小海,想不想看看人生百態。”
  “人生百態?”
  “他是想讓你看一下,人們會為了你的血做一些什麽樣的事。”管豔道,“就像有些人為了什麽藏寶圖、武功秘笈會做什麽一般。”
  接下來,我的確看到了。
  我和管豔,都扮成粗壯男子,一路行來,所睹所見……喪心病狂。
  所有麵容俏麗的妙齡女子,無不成為諸人覬覦所向。在一家飯棧,我眼看店家在上菜之時,陡地從袖裏取了一刀,割傷一白衣女客的臂,張口就往那道傷口叮吸上……
  就連偏女相的男子,也未能幸免。幾位懨懨病者跪倒在一清俊書生膝旁,祈求賜血療身。書生尚在懵然,已有粗壯男子撲來……
  但這些,猶不算什麽。
  一家破廟門口,一貌美女子無力俯臥,臂上腿上傷口崩現,痛苦呻吟。而她四邊,跪著一些人,邊訴著一腹苦衷,如一身重症難治,如長年苦痛難捱……邊直接以牙咬破她身間完好處,吸得一口紅豔……
  這是個什麽世界,這是一群什麽人?盡管,我救了那些滄海的替罪者,盡管,我罰得那些貪婪者將一世癡呆。可是,所見的,睹的,那些如惡魔一般將最卑下最陰暗最醜陋彰露出來的人群,仍使人夢魘難斷。
  “小侯爺讓你看那些,是讓你更了解人性罷。不是隻有巫界的人有顆貪婪心腸。”管豔執我手道,“也不是隻有外界的人有野心萬丈,你如果想尋一方淨土,可說是奢望。”
  “是麽?”
  “我早就知道了這點,所以,隻能讓自己的心維持清淨,至少,我心尚是淨土。”管豔豁達一笑,“小海,別失望,人生本就多而,有醜惡,自然有美好,接受就好。”
  “這事必定已經驚動了朝廷。”秋皓然劍眉深鎖,“若任此惡化蔓延,必釀大亂。如果朝廷溯本究源,查出禍首為巫界中人,舉兵剿滅巫界亦不無可能。大巫師諸人的歹毒居心,不止是對你。”
  “有平息的法子麽?”
  “阿山回巫界,必有所為。我會先向皇上稟明此事仍巫界失勢之人造謠生事,看龍意如何。待阿山回來,再一起商量應對之策。”
  我突然慶幸有友如斯,慶幸這些事與他們共同經曆。
  若我一人目睹那些醜惡之狀,就算不會心性成魔,也會使血流成河,而那,正是大巫師諸人所樂見的結果。
  看夠了,便不再看,夜深如墨時,我們到了大文公府門前。拍門進府,卻正逢廳堂高笙妙歌,一派喧嘩。
  “小侯爺,您可回來了,夫人想您想得緊呢。”
  “那些,是怎麽回事?”秋皓然一指廳堂方向。
  挑燈在側的管事笑道:“是公爺在宴客。請了一些為太後聖誕到京祝賀的至親好友,您要過去看看麽?”
  秋皓然沒了好氣,“你沒看本侯一身風塵,怎麽去?”
  “是,奴才這就命人給您備湯讓您沐浴更衣。這兩位……”他指得是我和管豔了,都是一身男裝,麵貼虯須,不怕他看個仔細。
  “將兩位姑娘請到安心苑,準備幾套衣裳……”
  “始娘?”管事高聲驚呼,“這兩位是姑娘?”
  秋皓然皺眉,“你嚷嚷什麽……”
  “姑娘?皓然帶了姑娘回來了麽?”
  這個聲音……隨著我身側的管豔身軀一顫,我想起來了,如此笑意盎然卻沒有一絲溫暖的聲音,秋遠鶴。
  “不必出聲,有我。”秋皓然道,轉身迎上。
  蹩音愈來愈近,且不是一人。
  “什麽樣的姑娘可以讓風流倜儻的小侯爺帶進府來?本侯倒要好好看看了。長風,你不想看看麽?”



  13

  “皓然,這次出恁遠的門為皇上辦差,時日匪短,煞是辛苦呢。”
  “遠鶴又何嚐不是?雖然未出遠門,但為人臣子,在哪裏不都是為皇上辦差,辛苦了。”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底下的人都是為皇上當差辦事的,但也要有個親疏遠近不是?”
  “遠鶴這話在兄弟間當笑談可以,出去就要避人了。”
  “如此說來,方才間,你帶來的那兩位嬌容都將話聽了個仔細,她們不會出賣為兄罷?”
  虛頭巴腦的一通言來語往,終還是將話題移到了我們身上。
  “她們?”聽得秋皓然淡道,“遠鶴盡可放心,她們是我此次去苗疆所識的朋友,不懂中原漢話。至於田管事,遠鶴該比我更清楚他的忠心。”
  持在我們右方的管事身子明顯一僵。
  “不懂漢話麽?”秋皓然依舊的笑意盎然,“難怪我們說了半天,也不見她們將頭調過來。常聽說苗女多婀娜,不知為兄可有榮幸一飽眼福?”
  “遠鶴什麽樣的女人沒有見過,為何要對我的客人如此關注?”
  這時,一個一開始就存在卻始終無聲無息的人加入,“堂兄有些醉了。皓然遠途歸來,還是放他去稍事休整罷。”
  秋長風的聲音。雖聽出了他的聲音,卻不能確信是他的。這個聲音,與秋遠鶴竟如此相像,溫和溢笑,卻毫無溫度,使人聽著,無端的心生寒意。
  “長風做起好人了不是?你何嚐不是才返兆色就應了大文公的宴請呢?如此心疼皓然,不怕為兄吃味?”
  “好了,遠鶴,聽你這口氣,不看到人是不肯放過我了是不是?二位姑娘,秋某得罪,請回身來見見我兩位兄弟。”
  他後麵一句話,用得是苗語。我曾在苗地呆過,自是聽得懂,而管豔對母語也不會陌生。不約而同地,我和她牽起了手,緩緩轉身,對著站在大文公府懸在麻下的宮燈光暈中的兩人施以苗家禮節。
  秋遠鶴謔聲又起:“看來遠鶴當真寶貝佳人了,千裏迢迢帶回來,竟還掩著花容。”
  “也許是怕堂兄見美起意,不顧兄弟情義的搶人心頭之好罷。”秋長風從旁幫襯。
  秋皓然疾徐有致地應聲:“她們二位對小弟有救命之恩,又適逢家道變故,方易容隨我遠至京城。若二位救命恩人不肯以真容示人,恕皓然也不能如遠鶴之願。見諒了。”
  這三人啊,不愧是這秋家家族裏麵頂尖的三位。明明各懷鬼胎,仍能而若無事地談笑風生。而談笑之間,又各出算計機鋒。那位皇帝也不是個平庸人物,與這樣的三隻人精共處一時,在為人帝王的心胸中,不知是無奈多些,還是恨惱多些?
  “長風,遠鶴,既然是受邀前來,就請到前廳好好玩樂,皓然洗去一路風塵後,定當作陪。暫且告辭了。”
  秋皓然一手一個,拉起我和管豔,淡睨那位管事,“田管事,本侯的話還好使罷?還不速為兩位姑娘準備熱湯。”
  “……是,小侯爺,奴才遵命,奴才這就去張落!”管事的腳步撒得比兔子慢不多少。
  直到轉過廊角,感覺到那兩道揣磨意味十足的視線消失後,我屏在胸臆的一口氣才長舒出來,並因憋得太久,肋間隱隱作痛。
  其實,看我的不止秋長風,秋長風看得也不止是我,隻是……
  就像管豔,她急於躲開的,必然是另一人的目光。
  能夠影響女人心情的,本來就是還在意的那個。不管這在意,出於情愛,還是仇恨。
  “這安心居你們盡管安心居住,別管恁多的事。前頭的喧囂到不了這裏,沒我的允許,府內也不會有敢來打擾。”
  “小猴……爺。”秋皓然小作叮囑,才要告辭,我出聲叫住,“他怎會回京?”
  秋皓然揶揄一笑,“這就是那句你沒有聽完的話。太後五十壽辰在即,秋夫人壽辰自在同日,於公於私,於甥於子,他都必須上京拜壽。怎麽,不聽本侯言,後悔在當前了罷?”
  “……你何時帶我去接馮婆婆?”此地不宜久留。
  “馮婆婆住在寺裏的消息,遠鶴必定有所耳聞,為免節外生枝,越是隱蔽越好,待我安排罷。明天一早本侯會進宮謹見皇上,可想而知,太後壽誕慶典將至之時,民間出現那等謠言,必然惹得龍顏不悅,需好好安撫呢。”
  “小侯爺。”言罷,方欲抬步,又被管豔喚下,“秋遠鶴如今與天葉堡的關係如何?”
  小侯爺那張堪為全城相公的俊臉上無奈浮起,“兩位姑奶奶,敢情把本侯當成你們的情事排遣地了麽?本侯怎恁可憐,美人沒自己的份兒,還要看人家忒煞情多?”
  一句話,將我和管豔欲知欲問的打回了肚裏。這隻小猴子,軟釘子刺人的功夫煞是了得。
  接下來,如他所說,秋皓然投身政事,繁忙操勞,一連七八日不見人影。七八日後,一個短短露麵,也是囑我暫且安心,勿急勿躁,以免打草驚蛇。
  這廝未免多事。
  就算沒有秋遠鶴暗處虎視,在確知婆婆安危無虞時,我也不會隻身前往普濟寺。那是個什麽地方?佛光四射,剛氣四伏,滄海這巫人又沒有避剛之物傍身,豈敢貿然上門?
  隻不過,在安心居的為客生涯雖然閑適,卻並不能真正安心。同為人客的管豔偶爾也會消失大半日,行色匆匆,來去無影。我沒有問她為何事操持。我早想到,秋遠鶴就在城內,她一向畏他如狼,能涉險進京,必然有需達成的目的。
  安心居景致不錯,大文公府的待客之道也甚值稱道,但一個人整日隻能戴著帷帽在有限的天地裏走來走去,不會彈琴不會吟詩,不會下棋不會作畫,總是會悶的罷?
  這一日早膳用罷,在管豔又一次不見了人影後,我也出門了。為了讓眼界清楚,為了玩耍自在,我恢複成了小海那張平凡樣貌。腳步所到的第一處,即是有著各色美味吃食的萬榮街。蟹黃小包子,奶皮炸餃,五鮮丸子……直把小海吃得唇齒生香,心滿意足。其後,到一家茶肆消化滿腹油膩。
  “憐星,這些點心你多吃點……”
  呃?好在,我已咽下了口中茶水,沒使它噴到別人臉上。
  “雖然不及府內大師傅的手藝講究,但吃起來卻別風味,嚐嚐看。”
  “……的確好吃,表嬸怎麽找得到這個好地方?”
  “是小海那丫頭告訴我的。她那時天天向我說這萬榮街是個寶地,以致我出得府門,就忍不住想見識一下這寶地的寶處,一來二去,就成了這條街的常客。不過,表嬸再貪吃,也不能像那丫頭一般在整條街上遛躥,隻得讓侍霜她們買到這邊來,一樣一樣慢慢品嚐。等一下,侍霜她們買了其它的回來,定然也讓你百吃不厭……怎麽,我提起小海,星兒會覺不適?”
  “不,她……其實,她一直沒有妨礙星兒什麽。她若有意爭奪,隻要開口,那時的表哥會為她做很多,但她沒有。如今人都走了,星兒更不可能小肚雞腸……我隻是,有點想她,那樣一個人,很難讓人不喜歡……”
  “唉,你們這些孩子,這些傻孩子……”
  話聲,自我背後的竹簾內低低傳出。
  我向嘴裏遞著茶水,將唇齒間的留香衝刷得索然無味,遂置杯起身,扔了幾枚銅錢,欲離開這巧有“故人”的處所。但步至樓梯口時,無意間瞄見了幾張滿布猥褻的男子麵孔。不是對我,幾人淫穢目光鎖定的,乃竹簾相隔出來的雅座中人。
  秋夫縱是徐娘半老,風華也如牡丹般嬌豔,楚憐星的嬌憐楚楚更不必提,她們如此出色容顏,引好色之徒覬覦並不奇怪。更何況,此時一道竹簾垂懸,隱隱綽綽,倩影曼妙,著實給人無限暇想。
  若那幾個人的麵相如其他茶客般僅是仰慕,小海亦不以為意,但他們的貪婪之形太過昭彰,以致長了眼睛的人一眼望去,便不難猜出他們心底打算及將為之事。
  我向四處一望,不由皺了眉:這二位生在富貴之鄉,太不知人心險惡了是不是?也不想想自個兒是什麽身份,怎不見有侍衛模樣的人守在當場?
  小海還在去或留間遲疑,那些人已有了行動。其中一最是粗壯者揚臂揮扯斷那道竹簾,涎笑進去,“兩位花般的美人,要不要哥哥來陪?”
  秋夫人一怔過後,倒無惶然,嬌弱的楚憐星,也處變未驚。
  “你們做什麽事前,最好打聽清楚。”秋夫人眉心微蹙道。
  “清楚清楚,最是清楚不過,美人的臉,咱們豈會瞅不清楚?哥哥就是人稱京城霸王的常天霸,咋樣,夠霸氣罷?讓哥哥香一個……”
  秋夫人端起桌上茶杯地,潑上那張猥瑣麵容,凝顏道:“你現在出去,本夫人可不計較。”
  誰知那“京城霸王”抹一把臉,又舔去淌到唇邊的茶水,桀桀怪笑,“我就喜歡辣味的美人,兄弟們,這個歸我,那個小美人賞你們嚐鮮了……”
  一隻茶碗擊中了那隻抓向秋夫人的髒手,而擲碗者,是我。
  因事情起得太快,我來不及對自己的臉稍事遮掩,便出了手,當秋夫人發現了我並綻開一臉驚喜時,已是不及。




  14

  “醜丫頭,是你打了本大爺?”
  “大苑公夫人你們也敢動,是替你們的九族都活膩了麽?”事到如今,我隻得先管眼前。
  “大苑公夫人?”那人臉上當即現出悚色,但掃了一眼秋夫人,隨即狠笑道,“你當本大爺是三歲娃兒麽?大苑公夫人怎著也是個老太婆,咋可能是這般嬌嫩的女人?你這醜丫頭若是想讓本大爺寵幸及早說話,本大爺會讓幾個弟兄對你好生照顧!”
  切,這位的確嫌命太長,連寵幸都敢用了,“你們……”
  我好言觀勸不待出口,有兩人已向我逼來。我躍起,踹開這兩個短命鬼,再擲起兩隻茶碗,拋出之時暗默口決,使另兩個襲向秋夫人和楚憐星的短命鬼手腕奇痛,跳叫不止。
  “醜丫頭,還敢打本大爺?你們還不把她拖下去賣到窖子……”
  砰!粗壯身軀被人扯住後領甩了出去。
  非小海所為。秋夫人派出去采羅美味的丫鬟們回來了。
  “留一個活口,以問請九族家址,其它人,殺無赦!”秋夫人的丫鬟侍霜粉麵如霜,冷道。
  “明白!”侍雪手握短匕,一個起縱穿越,身後幾具身形俱俯於地,還不到眨眼工夫,適才又是怪叫又是淫笑的一群人,隻剩下了被侍霜踩在地上的“京城霸王”尚存活氣。
  “小海!”秋夫人衝來抱住我,如少女般脆笑,“能遇見你,真的太好了!”
  ……不,不好,非常不好。
  淡柏居。
  人生際遇當真無常,我離開那時,說什麽也沒有想到,有一日還會再到此地。更沒有想到,會讓人當個木偶一樣擺布。
  “來來來,這是本夫人新裁的衣裳,尺寸小了些,你穿正合適!”
  “這是宮裏送來的胭脂,給小海用上!”
  “將頭發梳成靈蛇髻,用上這簪子!”
  秋夫人那幾位精明強幹的丫鬟姐姐,將小海圍在中心,秋夫人指到哪邊,她們的手就到哪邊,直待將小海從頭絲到腳趾都擺弄了個淋漓盡致,才在主子一聲令下之後四散開去。
  “不錯哦,我們的小海搗飭後,也是個光彩照人的小美人呢。”秋夫人把我按在鏡前坐下,壓聲道,“有滄海五分的風采。”
  我對著鏡中擠了擠眼,提了提鼻,“夫人滿意就好。”
  “嘻,還是小海討人疼,今天晚膳,我讓他們好生準備,為小海接風。”
  還接風?“夫人,小海不能久留,小海……”
  “不能留也要留!”秋夫人豐潤的櫻唇微抿,“好歹你也是本夫人的義女,閨女陪娘住幾天又怎樣?”
  “可是……”這不在我計劃之內。
  秋夫人又自頭下披下一根釵別進我發際,“你和長風的事,誰是誰非我都不管。既然以前失了母職,讓兒子和我失了親近,如今,我這個當娘的也就無權過問兒子的事。但我總能疼愛自己想要疼愛的人。在這府裏,我的話還管用,我要留下我要疼愛的人,誰也不能過問。”
  唉,這位秋夫人,好是難纏,偏偏小海喜歡她,不願強違了她的意願。
  “我娘,她很好。”她是娘的朋友,在娘的心裏存有美好印跡,我有必要知會。
  “……你娘?”
  我頷笑,“這一次回去,我見到了娘,她很好,說起夫人這個好朋友時,眉開眼笑。”
  “雲川?”秋夫人美眸倏亮,“你說得是雲川?”
  “對,她就是小海的娘。”
  “小海……”秋夫人笑如春花盛放,但要出口的話卻被院內響起的急遝步聲打斷。
  “夫人,夫人!”
  侍霜閃身出門,“總管大人……你們來此做什麽?”
  “我們要夫人來評個理,這小蹄子欺負得人沒法活了!夫人,您出來,您給評評理啊!”
  “……嗚嗚……你……你們敢打我,我讓公爺撐你們出府!”
  “啐,小蹄子,你當你是誰?這府裏何時輪得到你說話?”
  “幾位如夫人,有什麽話,別在這裏說,別吵了夫人呐……”
  秋夫人蛾眉輕顰小結,唇邊笑意未歇,但美眸所射出的光芒,卻冷寒到不留餘地。
  一手牽起我,“走,小海,看看這大宅門裏才有的熱景去。”
  侍雪攙住主子,“夫人,您若不想理她們,奴婢給丟出去就是。”
  “不妥當。”秋夫人螓首微搖,淺哂道:“人家都上門了,總是要見見不是?”
  淡柏居的庭園裏,一場豪門大院的好戲正在上演。
  大苑公爺的幾位側室還是侍妾揪纏成一團,平日如花似玉的嬌顏上抓痕紅現,釵橫發落,衣衫失整,尖厲的罵聲,嘶厲的哭聲,交織其內,振聾發聵。
  可憐了幾位管事,苦臉苦聲,環繞在側,一逕苦勸,卻不敢有所拉扯,其中,還有兩人衣襟撕裂,臉上掛彩……
  熱鬧,端的是熱鬧呢。
  “這,是怎麽回事?”秋夫人左手扶著丫鬟,右手拉我,旁觀了少許時分,淡然問道。
  “……夫人?”總管當即伏跪在地,“是奴才失職,驚擾了夫人,夫人恕罪。”
  “你的罪貴稍後再論,告訴本夫人,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
  “奴才方才問過周嬤嬤,似乎,似乎是……”總管有些難於啟齒,但見女主人麵目清淡,又不敢不言,“似乎是公爺前夜本來是要到二姨娘房裏安歇的,但去時的半路上,被五姨娘拉了去,二姨娘生氣……”
  “就算如此,那也隻是二姨娘和五姨娘的事,其他幾位怎也攙和進來了?”
  “這……聽著說,像是五姨娘不是第一回做那事……”
  “激了眾怒了?”秋夫人挑唇,要笑不笑,卻把總管嚇得又矮到地上幾分。“本夫人戲看夠了,要她們停下。”
  “是,是是,奴才遵命!”總管爬起來,向著那幾位仍在為著男人的一夕恩寵撕破臉皮的美人們,“夫人來了,請噤聲。”
  美人們哪聽得進去,猶是打罵不休。
  “停下,停下……停下!”最後兩字,總管咆然大吼,當真把美人們震住,“夫人到了。”
  “夫人,夫人,您要替奴家做主啊……”
  “夫人,奴家被這個小蹄子欺負得沒法活了!”
  “夫人,她們嫉妒我生得美麗,嫉妒我受公爺寵愛,她們聯手欺負我一個,您看看,她們把奴家打成什麽樣子!”
  五六位美人哭著喊著,齊向秋夫人湧來,但被閃身在前的侍霜、侍露毫不惜力地挨了出去。
  秋夫人妙目徐徐自各人身上劃過,向其中一黃衫婦人鳩然,“麝月,你在這其中,還真是讓本夫人意外呢?你這位昔日戶部尚書的千金,當年可是曾傾倒半個兆色城的才女,怎也會有市井潑婦的情懷?遇這事,怎不知彈一曲,平沙落雁,讓自己心胸豁達?”
  秋夫人和我閑談時,曾說過,當年大苑公納娶戶問尚書之女為側室,夫妻由此反目。那位側室進門後,因大苑公有一個月都在側房落榻,必定得意,有一日到淡柏居拜謁時,撫了一曲“平沙落雁”,名曰為夫人遣興,實則不無譏諷,因秋夫人閏名中,有一個“雁”字。
  秋夫人笑語悠揚,黃衫婦人臉上先紅後白,幾回張口欲辯,仍是訥訥無語。
  “你們幾個,盡管出身不盡人意,但進了大苑公府,就該有大家的風度氣派,方才那等行為,與市井上跳腳罵街的悍婦有何不同?這下人們一個個都睜眼看著,今後,他們該如何設想你們這些所謂高人一等的主子?”
  “不是,夫人,是她們欺負我……”
  啪!侍霜抬手,一個耳光過去,“夫人說話時,哪有奴才插嘴的餘地?”
  五姨娘素手掩上痛處,麵有愕然,“你……你敢……”
  秋夫人眉平眼靜,仿若未見,依舊道:“還有,主子們不懂分寸,那些丫頭嬤嬤呢?怎沒有一個出來觀勸主子?總管,把她們都叫來。”
  “夫人,夫人,奴才們在這裏呢,夫人息怒!”不待總管應聲,一群仆婦自庭院門口跌湧而至,惶恐跪側一片,“奴才們知罪了,請夫人責罰!”
  “你們……”
  “何事喧嘩?”淩厲長喝,自園門響入,兩個男人的頎長身影前後踱來,正是秋家父子。
  登時,園內各美人的目光,都如螞蟻見了蜜糖,各自整被理鬢,無一不想以最好的麵貌出現在自家男人眼前。
  “公爺!”隨一聲哀怨嬌哭,一道纖影撞進大苑公胸前,“公爺,妾身被人欺負苦了,您再晚來一步,就見不著妾身了!”
  大苑公低頭瞥過,隨即目掃全場,停落之處,是秋夫人的嬌靨,“發生了何事?”
  秋夫人麵目和悅,笑意晏晏,卻聽而不聞,不應不答。
  總管急忙接話:“公爺,是幾位如夫人起了爭執,到此來請夫人裁決……”
  “公爺,是她們!”五姨娘淚眼婆挲,回手一指,這一指,甚至沒避開秋夫人。
  “是她們嫉妒妾身,嫉妒妾身的青春美貌,嫉妒妾身受您恩寵,聯手來欺負妾身,將妾身打成了這副模樣!連一個奴婢也敢欺負妾身,妾身好苦呐,妾身好冤呐,妾身……”
  “行了。”大苑公目光所向,仍是他的正室夫人,“本公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誰來說?”
  總管忙不迭道將方才難於啟齒的原由又講一遍,稍稽歇止,五姨娘哭聲大作,“公爺您聽了罷?幾個妒婦合起夥來欺妾身一個,您要為妾身做主啊,您……還有那個奴婢!”她直指侍霜,“一個奴婢不管多大的來頭,也不能騎到主子頭上,就在方才,她打了妾身一個耳光!”



  15

  秋夫人嫣然一笑,“五姨娘,你再說下去,怕就不是一耳光能了事的了。”
  “公爺?”五姨娘以嬌憐之態,望向自家男人,可以想見,她期盼自家男人嘴裏出來對正室夫人那話的否定之聲,她所能依恃的,也隻有這個男人。
  “你認為,如何處理?”男人開口了,但猶是對著秋夫人,目光爍著被壓抑後的熱力。
  唉,縱是遲鈍如小海,也看得出這位不怒自威的大苑公老爺並非不知如何處理,隻不過渴望與他家夫人發生交流而已。隻可惜啊……
  “風兒,你認為該如何發落?”秋夫人問得隻是兒子,對丈夫睬也不睬。
  “還能如何發落?”秋長風一臉淡然,聳肩道,“父親,別讓兒子笑您治家無方才好。”
  被妻和子兩廂夾擊,大苑公頗有難堪,目光惡冷地眯覷正妻,口中問:“以長風你之見,又當如何?”
  “為妾者,居然有膽到主母院內喧噪,按家規處置就是。至於父親最寵的這位,如此不知尊卑,留她何用?”
  秋夫人蛾眉一挑,笑而不語。
  大苑公怒意陡起,“來人,將五姨娘逐出府院!”
  大苑公喊畢,無人在第一時內應聲,怒意更盛,發雷霆之聲:“周嬤嬤,還不動手?!”
  被點到頭上的周嬤嬤隨即稱是,向兩個強壯仆婦施一個眼色,三人上前,就把主子胸前的人兒如猛鷹捉小鳥兒般拉下,“五姨娘,得罪了。”
  被得罪的五姨娘淚兒還掛在眼角,五官卻愕成木雕,直到要被拖出門去,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嚎陡然發出:“公爺,公爺……”
  五姨娘嘴裏喊出來的,有哭求,有哀訴,有憤嘶,還有一些隻能在床第間送出的愛語。但不管怎樣的努力,皆已無濟於事,哭聲喊聲愈來愈遠卻愈來愈淒厲,這邊仍是郎心如鐵,巋然不移。
  剩下的幾位如夫人,勁敵遭除,卻一個個噤如寒蟬,不敢有一絲幸災樂禍。隻在聽到了各自被罰禁足三月並罰沒一年用度後,方似是稍鬆了口氣。
  想必,那位哭聲漸杳的五姨娘在此刻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個昨夜還和她在床榻間纏綿的男人,怎頃刻間就將自己棄如敝履?望今後的她會醒悟,寧為奴,莫為妾,為奴遭主子錯待還有一個天經地義,為妾遭又夫又主的男人拋棄,有一肚子的不甘一肚子的怨恨也擋不住零落成況……
  “回去了。”秋夫人轉身回房。臨去時,不知為何,我特地瞄了瞄那位大苑公,卻正看到他揮手將手邊的木雕盆景揮斷,當即掌間就見了血色。各夫人們嬌呼著上前探看,被她們的男人不耐地揮推出去。我想,他想要的關心嗬護,不是來自她們。
  “五姨娘雖然有錯,但本夫人無意對她驅逐,若公爺心疼,隨時可接她回來。”
  麵無微瀾,頭亦未回,秋夫人道。這是從事起至今,她惟一對丈夫拋出的話,話畢,直進室內。
  門闔前,我發現了大苑公眸內的深重挫傷。
  不明白哦。既然深愛正妻,為何頻頻納妾再娶?既然享受了左擁右抱,為何不能承擔失去?這是天下男人的貪心,還是秋家男人的特性?
  “娘。”
  我一驚。秋長風何時隨了進來?
  “風兒,有事?”秋夫人落了座,目注愛子,眉間目內滿浮慈愛。
  “您壽辰將至,別為一些事擾了心情。”秋長風撩開袍擺,在母親對麵落下。
  我就立在秋夫人身後,雖然確定他不會朝我望上一眼,但與一個以為今生不再見的人直刺刺對著,仍感不適,悄無聲息地向一旁挪移過去。
  “那壽辰是太後的,你別為為娘特地張落了。”愛子的體貼,使秋夫人甚是欣悅,“你這一回回來,恁多的事需應酬,娘不想讓你還要為著這無關緊要的事操忙。”
  “娘的壽辰又怎是無關緊要的事呢?按往常慣例,您的慶典會延遲十日,小事張落一下還來得及。”
  “那,就隨風兒安排罷。”秋夫人笑意燦爛,“自你回來後,這還是我們母子第一次坐著聊聊天呢。對了,按日子,瑩郡主也快到分娩之期了罷?”
  “快了。”秋長風垂眸,淡道,“所以,她不能同行。請娘鑒諒。”
  “辛苦她了。女人生子本就艱難,她又是頭胎,你不在身邊,這個中滋味也隻有女人能體會得出。風兒,你要對她好點。”
  “……好。”秋長風輕微頷首,“她會有人妥善照顧,眼下緊要的是娘的壽宴。府裏的各管事都在為太後壽典采買禮品,長風已經派了得多得滿為娘操持,但他們畢竟是武者,做起這等事時難免粗疏。風兒想向娘借人。”
  “借人?”
  “娘身邊的人個個精明能幹,為娘的事操持,想必更是事半功倍。”
  秋夫人沉吟道:“倒沒有什麽不可以,借幾個?”
  “一到兩個就好。”
  “夠麽?”
  “隻做些指揮鋪排的事,足夠了。”
  愛子一氣和自己說了恁多話,又是為自己的事費心張落,秋夫人煞是高興,笑道:
  “侍霜,侍雪,你們去幫幫公子。”
  侍霜、侍雪麵有難色,遲疑道:“夫人,奴婢們要保護夫人……”秋夫人揮手,“青天白日的,哪需恁多保護?”
  侍霜扁扁嘴,小聲嘟喃,卻能讓每人都聽得清楚,“您今兒上午也如此說來著,不還是遇見了歹人?要不是小海,奴婢們趕回時,您和憐星小姐指不定已經發生了怎樣可怕的事。再說適才,那些人……”
  “上午發生了何事?”秋長風蹙眉問。
  秋夫人抬手要攔,侍雪已嘰叫呱呱將茶肆情形一五一十講了出來,末了還回一句:“公子您說,奴婢們還敢離夫人一步麽?”
  “那些人料理得如何?”
  “夫人心慈手軟,不讓奴婢們多加追查,隻把犯事者交給了衙門。”
  “無妨,獨懲犯事者也沒什麽不好,西衛國的黑金礦正需人手,讓衙門做完了該做的,把人押遞到那邊去。”
  “是。”侍雪喜放杈應聲。
  看這些人,不管是主是仆,把殺人虐人當成樂事是不是?雖然那人的確是咎由自取,遇秋夫人之前,還不知害了多少平凡人家的女兒……
  “小海?”
  “呃,公子您吩咐……”什麽啊?是誰,是誰應得如此理所當然?我我我……想拿起秋夫人書案上那塊名貴端硯敲破這人的頭!!!
  “本王記得,你離開秋府了。”秋長風目光已向我投來,“怎麽又回來了?”
  “風兒你莫忘了,小海不再是你的丫頭,她可是娘的女兒呢。”秋夫人執起我手,在我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對她,你莫要以主子自居。”
  “是麽?”秋長風挑眉,“娘不說,風兒倒當真差點忘了,她竟還是娘的義女。”
  秋夫人歎了口氣,我知道,她是為我。她的兒子在看見我時平淡無常的反應,讓她替小海惆悵了。
  “以侍霜、侍雪的說法,她們幾個人的確不能離開娘一步,這……”秋長風清淡目光掃過我,“讓娘的這位義女助風兒一臂之力,如何?”
  我怔,秋夫人也愣,“你想要小海幫你的忙?”
  “娘不會舍不得罷?”秋夫風莞爾,“請放寬心,隻是做一些調度指揮的事,動手跑腿的活,有那麽多下人呢,累不著。也隻有娘跟前的人幫忙,風兒才最放心。”
  這樣的秋長風,還是讓小海有些許欣慰的。那時,我讓他失去對小海及滄海的情感,也給予了他某些東西一一母子之愛。我使他對秋夫人心結淡化,重起兒時孺慕,當成對那些失去的補償。
  看他此時,語間便不見了大文公府重逢時的冷意,真好。
  “不行,娘剛與小海重逢,還有許多的話未說……”
  “娘。”秋長風坐到秋夫人身畔,長臂攬上母親肩膀,“隻疼女兒,不疼兒子,兒子可是會叫屈的呢。”
  “這……”愛子的親近以及那前所未有的撒嬌口吻,軟化了秋夫人的心臆,她作難地望向我,“小海,如果你不想,我不會……”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擁有的東西,突然屬於你時,那樣的心情,我懂。我得以偎在娘的懷裏時,也是如此惶恐如此不知所措,秋夫人縱是灑脫,也是亟盼這份親孺的罷?
  “夫人,小海做您的女兒後,受足了您的疼愛,卻不曾盡過女兒的孝道。能為您操持壽宴,小海很樂意。”
  秋夫人眼內閃出晶意,“小海,你真是個可人兒。”
  “就此說定了。”秋長風淡哂,瞥我一眼,“義妹,明天為兄有半日的閑暇,一早便在疏柳齋恭候。”
  義妹?為兄?當初為他輸換心決時,可曾想到還會和他有如此奇異的聯係?
  “對了。”走到門口的他又半轉回身,“雖然我記得你長得不夠出色,但你妝後的模樣,更讓人不敢恭維。”
  有誰把這隻以損人為天職的狐狸拉出去?



  16

  “這是怎麽回事?”四下無人處,秋皓然放開了我,問。
  鬼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今天一早到了疏柳齋,那位號稱有半日閑暇的西衛國君突然要出門,我求之不得地告辭,他卻道:“壽宴在即,本王又公務繁忙,隻得覷隙布排。你隨本王來,在車中我將接下三天需謀劃采置的事物講給你聽。”
  聽起來,無可反駁,而我,是真心想為秋夫人做些事的。於是個便這般上了賊船……不,是狐車。車廂之中,他將對秋夫人壽宴的大小事項一一叮囑,我則持筆記錄,請他過目時又聽得一句:“人長得難看,字寫的倒還入眼。”
  ……我忍了半天方能不予駁斥。這廝,活該他家宅不寧!
  若說和他同車權當修煉小海涵養,但下車後,一眼望見他那堆同宗近支的兄弟時,卻覺這事情的發展越發荒腔走板了。
  他出門,竟是到陽春園赴宴。如果事前得知,我會用一千種法子避免此行。
  “我昨夜回去未見你,管姑娘也未回去,我還以為自己哪裏怠慢了嬌客,讓二位美人不辭而別了呢。敢情你是找長風重溫舊夢去了?”
  秋皓然說得頗假酸絆醋,我聽得心頭冒火,“你當然有怠慢!你那安心苑的景致再好,也有看夠的時候,本姑娘到外麵透透氣,誰知道就碰見了秋夫人。說到底,還是你的錯。”
  秋皓然笑得壞意十足,“看長風的模樣,對你全無昔日的一分熱絡,是不是心底存了氣,向本侯發來了?”
  我抬腳就踹,“小猴子,找打!”
  他未避反迎,手握上我腳踝,仍是一臉壞笑,“想試試長風對你有無情意,本侯有辦法。”
  怯,誰稀罕!我以脫字決奪回腳踝,劈手又是一掌,“你盡那些歪的斜的,正事未辦一樁!”
  “誰說沒有?”他捉住我的手,“這些天,我早出晚歸,忙的就是你的事。你可知道,如今民間已亂成什麽模樣?”
  “亂?”我動作一頓,“因為那些謠言?”
  “可不是?由那紙謠言引發的各地亂事的折子,堆滿了龍案。除了那些貪妄的愚民,更荒唐的是,各地高官中不乏被蠱惑者,恃勢到處搜羅麵目餃好喜穿白衫的妙齡女子,造成所轄郡縣怨聲載道。還有尤其要人哭笑不得的,除西衛外的其他幾位屬國國君,亦有從起之勢。以致皇上懷疑,這道謠言,出自西衛國國君。”
  “你不是已經稟明原由了?”
  “我的確稟明了。而正如我先前所料,皇上得知此謠傳自巫人,登時勃然大怒,當即就要擬旨命最近巫界的東赤國國君領兵剿滅巫界。”
  “外人尋不見巫界入口。”
  “小海,別小看皇家的力量。皇家真要有心做什麽事,還會少了異人相助?屆時,巫界所要麵臨的滅頂之災並非沒有可能。”
  我曉得,這隻猴子不是危言聳聽。皇家的力量雖不足以毀天滅地,卻足以讓天下全是腥風血雨。
  “那,你如何勸得皇帝改變主意?”
  “你怎知我勸得皇上改變了主意?”
  我撇嘴,“如果皇上龍意未改,你敢站在我眼前顯擺?”
  “……言之有理。”
  “有理之後呢?”
  “皇上曰,除需將大巫師等罪魁禍首交到京城,行幾堂廣納外眾的會審,使其寫下謠言惑眾的口供以證視聽外,還要……”他眨了眨眼,“兩界聯姻。”
  “誰和誰聯姻?皇上要娶大巫師?”
  “咳咳!”秋皓然似是被風嗆著,“小海,這話不得亂說!”
  “不然怎樣?
  “皇上說,巫界的存在,對巫界外平凡的人來說,始終是一個誘惑。最快讓兩界互通互信的方法,就是聯姻,使百姓明白,巫界中人,也隻是一群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也要經曆生老病死。”
  “聽你們這位皇帝的意思,是巫界女子嫁來外界男子,而非外界女子嫁給巫界男子嘍?”
  “聰明。”
  拍馬也沒用。雖然我對那巫界談不到情感,但憑什麽要讓那個色鬼皇帝如願?
  “你們家皇帝可有點名道姓要娶什麽人?天女?”
  天女屢到外界,一層麵紗擋不住仙姿妙容,沒準就傳進了皇帝的耳朵……哼,活該他受冷蟬兒折磨!
  秋皓然麵有踟躕之色,“的確點名道姓了,但不是天女。”
  “那還有哪個?”
  “……你。”
  “你,是什麽東西?你們家皇帝從哪裏聽到巫界還有一個叫‘你’……”我遽然愣住,指著自己鼻尖,“這個……你?”
  他幹笑兩聲,“就是你。”
  “……我去把你家皇帝變成太監。”臭色鬼,敢打本姑娘的主意!
  他哭笑不得,忙不迭把我拉住,“姑奶奶,不是皇上要娶。”
  “那是他兒子娶?”
  秋皓然麵色頓黑了半截,“皇上最大的皇子才六歲。而本侯,是皇上的兄弟。”
  “……你?”
  “是我……唉,也不對,是皇上命本侯和你聯姻。”
  “你對他說了什麽?不然你家皇帝從哪裏知道我?”
  “我當然要說起你,不然如何為巫界開脫?我說巫界所以出得此事,概因雲家孤女滄海為救被囚的母親,與大巫師等人起了衝突,遂以傑出才華與優秀品質被眾巫人尊為巫界之首。如此至孝至賢之人,怎可能危害大隴皇朝?且雲滄海其人,確有出神入化的醫術,卻被不甘落敗的大巫師諸人以訛傳訛,言其血可供長生,險惡用心不言自明。”
  至孝至賢,出神入化……嗯,這隻猴子的話倒也受用。
  “我相信,以令堂的術力,讓大巫師等人心甘情願的說出我們所需的話語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消除皇上對巫族的疑忌。所以,他提出巫界首領雲滄海嫁來兆色時,我無法反對。”
  這皇家的人忒是精明了是不是?“若巫界不允呢?”
  “以帝王家可納四海也可以隅難容的度量,結果不難想象。”
  “好!”
  “……好?”我應得爽快,秋皓然反而滿目狐疑。
  “你們家皇帝沒有見過雲滄海,我就找一位雲家謫氏的大美人嫁給你,如此一來,你們的皇帝放心,你也滿意,皆大歡喜。”
  秋皓然氣笑,屈指彈我額上,“臭丫頭,嫁給本侯,很委屈你麽?”
  “小海才不要和全城的女人爭相公!”
  秋皓然虎目圓睜,魔爪探來,“咄,大膽丫頭,敢取笑本侯,看我罰你!”
  啊呀,這隻猴子又來這一招!“癢啦……哈哈哈……討厭……住手……”
  我笑軟下去,他一手撈住,一手嗬癢不止,嘴卻俯來,壓聲道:“別停,我聽到有人過來了。”
  臭小猴子,想停也停不住啊……
  “你住手……不要再撓……哈哈哈……”
  “本侯沒有看錯罷?長風,那個不是你最寵愛的丫頭?怎和皓然如此親近?”
  “大侯爺沒有看錯,我也認得那丫頭,長風一度總帶在身邊的那個……”
  “這算怎麽檔子事?大公子,不,國君大人,他們……”
  “本王的丫頭,又不是本王的女人,和誰親近是她的事,各位未免大驚小怪了罷?”
  那些聲音旁若無人地在旁高談闊響,我抹去笑到頰上的眼淚,惡瞪小猴子,咬牙切齒道:“還不住手?”
  秋皓然手住了,卻沒有鬆開,緊巴巴地環上我的腰,對亭外的諸人坦然釋笑,“各位,不在遠春閣時酒當歌,到這僻靜地方作甚?”
  秋遠鶴依著湖邊玉欄,哂道:“皓然不在,我們無端就少了樂趣,不想皓然竟是撇開兄弟們到此獨享樂趣來了。”
  秋皓然麵顏一正:“遠鶴此言差美,小海不是什麽樂趣。”
  “哦?”秋遠鶴興起頗濃,“不是樂趣,又是什麽呢?”
  “如果小弟將遠鶴米過門的妻子稱為樂趣,遠鶴會作何想?”
  秋遠鶴從來無情無緒笑而不喜的臉,頭一回見了訝異,不止是他,那一群王公子弟無不發出驚息。
  “皓然,為兄沒有聽錯罷?”
  “如果遠鶴對自己的聽力自信的話。”
  “你要娶一個丫頭為妻?”秋長風插進話來。
  “有何不可?”秋皓然手輕撫我發間,“據我所知,小海已被秋夫人收為義女。大苑公夫人的義女,足以做阮陽侯的正妻了。”
  “話不是這樣講,小侯爺。”另有人慷慨陳詞,“就算是大苑公夫人的義女,出身和骨血仍是改變不了,一個丫頭,怎樣也登不了大雅之堂。你們說是不是?”
  秋皓然束在我腰上的手緊了緊,問:“長風也這樣以為麽?”
  秋長風聳肩,“你高興就好。”隨後,兩道清淡目光向我投來,“飛上枝頭的感覺如何?”
  “很好。”我將臉偎到秋皓然胸前,用雙臂回抱住他腰身,“能得小侯爺青睞,小海榮幸之至。”
  “小海答應我們的婚事了?”秋皓然以長指挑起我的頊,壞壞眨眸,“答應了,就不能反悔俄。”
  兩道探究意味的目光如芒在背,我挺直了脊梁,跪聲應道:“不反悔就不反悔,怕你啊。”



  17

  “你們家皇帝讓你娶巫界首領為妻,有沒有一些因由是為了借助巫界的術力?”
  秋皓然沉吟,“如果是一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回答你,是。”
  “現在呢?”
  “近一年,皇上變了很多,他……”秋皓然諱莫如深地笑了笑,“皇上的打算還是皇上向你說罷。他上一回找小海過去,本來是欲借小海來做一些牽扯長風的事,不想長風恁快趕來,你又被冷蟬兒放走,打亂了皇上一些安排。”
  小海被冷蟬兒放走……他們是這樣解釋小海失蹤的?
  “皇上還為此,與冷蟬兒有半個月的冷戰,結果,隻是憋壞了他自個兒……”秋皓然掩嘴咳了幾聲,“總之,你這一次見皇上,是以巫界首領的身份。”
  “雲滄海?”
  “是雲滄海……”他話到此處,語氣一頓,轉臉仔仔細細地盯著我,“那是不是說,你要以滄海的臉去見皇上?”
  “信不過你家皇帝對冷蟬兒的感情?”
  秋皓然居然點頭,“皇上當初對刺客冷蟬兒押而未殺,無非是因為那份非同一般的美貌,後來,又加了一份征服的欲望從中斡旋。至於事情的發展會到今日,隻能說是兩個人在日久天長的鬥爭中彼此折服,再也失去不得。而你那張比冷蟬兒還要美還要媚的臉……”
  “媚?”滄海從眉到唇,從頭到腳,哪裏找得出一個“媚”字?
  “就是媚。女人隻美不媚,如花隻豔無香。而豔行媚行的‘媚’,又如一朵豔俗花朵,可采可摘,不可賞。最極致的媚,就是眉眼鼻唇不見任何‘媚’字,骨裏氣中卻無處不媚,無處不令人目眩神迷,冷蟬兒是個中佼佼,而滄海,詮解得最是極致。”
  “……不愧是全城相公,對女人當真是見解非凡。”這個男人用來做丈夫,他的妻子如何安心度過他不在眼前的時刻?
  這廝宛生了讀心術,眨著那雙不比蒼山桃花卻不會少了桃花的眼睛,“小海不用擔心,本侯不會是一個讓妻子傷心的丈夫呢。”
  “嗤,在你們的定義裏,如何理解不讓妻子傷心?”
  “這個嘛……”
  這隻小猴子還要拉著長長尾音故弄玄虛,車前有人諸稟:“奴才福仁恭迎阮陽侯。”
  皇宮到了。
  下車前,我戴了帷帽,那位福仁假公公不理會先行下車的秋皓然,特探出一臂攙我,“今天,全指望你了,大美人。”
  “……呃?”
  她退後一步,引袖恭聲:“請兩位換乘肩輿,皇上在賞春閣召見兩位。”
  那一句低到不能再低的話,我肯定不是幻聽,但看這位假公公真蟬兒的玉臉,恍若無事,一汪平瀾。
  人家要玩得撲朔迷離,我也不好淺顯直白,隻得故作高深地緩步上了小轎,在亭台樓閣中前行。
  昭景帝比前一回見麵,仿佛長了幾歲,不經意間,額上的兩三道紋路就會勾勒出滄桑。
  可以想象,作為帝王,有秋長風和秋遠鶴那樣的兩個人為臣,必然不能安踞大位,若不能降之,必然滅之。然則,那兩個人,要降不易,要滅更難,反而時刻要防著被其一口反噬,夜不安枕,寢不思寐,經年累月,消磨如斯,可憐呐。
  “巫界首領雲滄海?”
  “是。”我以巫族的禮節,兩臂交錯胸前,淺施一揖。
  “賞座。”
  “謝皇上。”
  我尚在為自己也能這般煞有介事而沾沾自喜,忽聽到了身側秋皓然的一聲氣音暗笑,遂借移身就座的當兒,在他腳麵狠狠踩下。
  “啊……”小猴子痛呼隻發半聲,斂袖揖禮道,“皇上,既然雲首領到了,就請龍意定奪,早些訂下兩界聯姻的盛舉罷。”
  “皓然如此焦急麽?”昭景帝噪音揉笑,“雲首領,朕早知你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但為朕最器重的兄弟兄弟擇妻,仍是馬虎不得,可否坦顯玉容?”
  我取下帷帽,“皇上認為,他還配得上麽?”
  昭景帝的眼睛裏,有我極熟悉的所有睹過滄海容顏的男人會出現的男性欣賞,以及些許猝不及防的震撼,那欣賞和震撼,讓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有一刻鍾之久。而一刻鍾後,他頷首淺哂:“難怪皓然如此急不可待,當真是國色無雙,豔冠天下,直讓朕的後宮粉黛全無顏色。”
  有欣賞,有震撼,沒有癡迷,不見欲望。這個皇帝,從這一刻起,我要開始欣賞。
  “皇上的後宮粉黛早已無顏色了,不過,不是因為滄海。”秋皓然眼角瞄了瞄此時立在身後的冷蟬兒,後者一張玉顏全無表情,目光更是空洞清冷。“福公公不必憂心美色惑君,皇上早已無暇顧及這世間其他春色。”
  昭景帝後瞥一眼,唇勾寵溺,“吃醋了,怕朕愛上雲首領?”
  冷蟬兒櫻唇緊抿,螓首倔傲別開。
  昭景帝神情豁然開朗,心情一派大好地道:“今天,朕就頌旨,將皓然與雲首領的婚約訂下,並在罪魁禍首到京公審過後,舉行大婚之禮。而如今太後壽辰在即,其他事都要暫且押後了。”
  “不行!”
  不行!這戴然反對之聲,來自蒼山。他毫無前兆地顯身,將房內人都嚇了一記,我亦然。之前自己以術力移形換影,操作自如,沒想到自己眼前冷不丁出來一人時,會感覺如此突兀,難怪世間視巫術為邪力。
  “蒼山,你……”
  “你為何要嫁給他?你說過,你如果要嫁人,就要嫁給山哥哥的!”
  我也沒有要嫁給秋皓然。但這些,不能在眼前說。我隻得向昭景帝福了福,“皇上,容滄海失禮暫退。”
  不持皇帝發話,我拉著而色不善的蒼山疾去。在皇宮找個幽靜地方不難,走了一段不算短的石路,我觀望了一眼四周,兩邊有假山擋著,也無太監宮女過往,定足,回身,“紀山。”
  此處是人人自危的皇宮,他當然是紀山。
  他麵色稍有緩和,吸一口氣道,“你說,我在聽。”
  “不必我說,你應該明白。”
  “那不是惟一可行的路,事情並沒有到了需要你做犧牲的地步。”
  “沒有犧牲。”
  “沒有犧牲?”他眉峰徵攏,倏爾一喜,“沒有?”
  我頷首。我和秋皓然是權宜之計,為讓皇帝收去猜忌,這話,蒼山需要明白,但我更想讓他明白的是,“紀山,我們……隻能做朋友。”
  他目間一沉:“什麽意思?”
  “你知道什麽意思的……”
  “我為什麽要知道?”他咆然一吼,想到了此時所在又壓沉了嗓音,“你是在告訴我,就算你不嫁給皓然,也不會嫁給我?”
  “……是。”在他麵前,說出這個字,好難。但話出了口,如釋重負。
  “為什麽?”
  為什麽?
  曾經,我喜歡蒼山,很喜歡,當年兆河邊上,他在我鼻尖上的啄吻,雖輕如蝶翼,卻狒起了我心湖上的漣漪甜意。他離去的那段時日,我曾經如此期盼他的回來,如此心無旁騖地等待……
  我喜歡蒼山,很喜歡,雖然不是愛情,但若是在當初,那喜歡足以讓我嫁他,很快樂地嫁,很快樂地為他生兒育女。
  隻是,現在不是當初。
  很多次的失望,很多次的錯過,累積到今日,隻能如此。
  “為什麽?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
  我提起足尖,觸上他的唇,停留了片刻,方緩緩撤下,注視進他的眸內,“明白了麽?”
  他踉蹌後退,神態萬般狼狽,目色暗影灰重。
  ……他明自了。
  那一吻,四唇相貼,冰冷無溫。
  吻,是兩人的靈魂貼合,我和他,靈魂早已遠離,縱算親吻,亦滯不來心之悸,魂之動。
  “啊……”陡然,蒼山一聲嘶吼過後,掉頭狂跑而去。
  我望著他的身影,立足未動。在那個瞬間,仿佛那個在萬榮街上一餐美食就能心滿意足的小海也隨他消失。
  蒼山,我不能說寄望來生,但我希望,若有機會,我和你,會有不同於今生的緣分……
  直到他身影不見,我墊步轉身,卻險隨蒼山之後再發一聲尖叫,“你……”
  假山石上,倚著唇噙一抹狐狸笑的秋長風。



  18

  “你……”這人何時到的?
  “嚇了一跳罷?下一次做這種事,最好另擇佳址。”
  這人,不管到幾時,仍是一隻陰陽怪氣的狐狸!
  “不過”,秋長風一眉微挑,“大內皇宮,竟然有繾綣情事上演,著實的教人納罕呢。這地界何時有了如此動人的風情?”
  就算這皇宮是座人間地獄,不仍然是你這一生最想居為己有的珍奇?
  “是你們的話聲沒有避人,莫怪驚了別人。”他閑怡地撫了撫衣袖,邁步行近過來,“聽說,今日皇上要召見巫界新任的女首領,想必就是你了罷?”
  我淡了眸,未語。
  “皇家與巫界聯姻,既得美人又得助力,似乎是樁皆大歡喜的事。何況……”他勾過我肩上的一綹長發,目間閃過輕佻謔意,“還是一個如此令人心曠神怡的大美人。”
  我抽回發絲,抬足就步。和這樣一個毫無暖意的人處得太久,會把巫山最冷的歲月召來。
  “雲首領。”他在後麵喚,“想保住巫界,最好看清你要依恃的人是否足堪依恃。”
  我駐足回首,“難道閣下另有推薦?還是,你有意毛遂自薦?”
  他先愣,後笑,“雲氏首竟是一個有趣的人呢。”
  “承蒙誇獎。”不必向他告辭,我走得快且急。
  這個就算是笑時,眼底亦是冷意的秋長風,我無法長久麵對。我不想也不敢去想,這樣的他,可是源自於我?可是源自於那通在兩人歡好情濃時施下的換心決?
  賞春閣前,絳朱色太監服的冷蟬兒立在雕著飛龍流簷的廊下,玉顏上有幾分怔忡不寧。
  “福仁公公,在等人?”
  冷蟬兒神態恍然,搖首,“連你也不能讓他改變主意,我還能等誰?”
  雖然我尚參不透她所寄望由我予以改變的“主意”是什麽,但已然察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以為,皇上看見我會舍了你?如果皇上當真舍了,你此時會如何?”
  “不管我會如何,那隻能是惟一結果。”她玉顏惶惑,舉起湛黑美眸,“一個殺了我妹妹的男人,無論如何,我都不能……”
  “不管朕為你做了什麽,將要做什麽,你能記住的,隻有朕是你的殺妹仇人!”昭景帝寒著龍顏由內踱出,“為此,你甚至不惜將別人的女人送到朕的龍床上!”
  冷蟬兒扭首不去看他,口中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能放了我?”
  “你這個沒心……”畢竟是九五之尊,很快意識到了時地的不宜,他收了怒哮,狠擰過冷蟬兒的下鄂,鼻尖互抵,切著齒根,“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別妄想我會放人,別妄想!”
  他用得是“我”不是“朕”。也許我先前的認為錯了。這位就算不是胸才偉略也不乏英雄武之氣的皇帝,一生最大的挫敗,恐怕並非與秋長風、秋遠鶴處在同期為帝,而是愛上冷蟬兒這樣一個怪胎罷。
  看罷,秋皓然望著他家皇帝的眼神,滿滿全是同情,“皇上,有什麽話到裏麵再說……”
  “不必了。”昭景帝揮手,“旨已擬,你已接,阮陽侯與雲首領按旨行事就是。朕有奏章待閱,福仁公公,隨行!”
  皇帝一聲令下,浩蕩儀仗起行,冷蟬兒縱是萬般不願,也要隨著。
  “唉,看那位福仁公公,把我家好好的一位皇帝折騰成什麽樣兒了,唉,紅顏禍水懷……”這些望影興歎的廢話,我根本不必要去理。我取了帷帽,隻想早一步離開這個有人向往也有人避之不及的至貴之地。
  “滄海?”秋皓然追上來,“你和阿山講明白了麽?”
  “萬分明白。不會妨礙你們的朋友之義,敬請寬心。”
  “那怎不見阿山隨你回來?”
  “你當真很擔心他。”我側首。他重朋友之義,重兄弟之情,因此博得皇帝看重。
  但也因此,他想左右逢源,欲要各方安之大吉。“你有沒有想過,不管你有怎樣美好的願望,早晚有一日,你都要與某方決裂?”
  “……怎突然說起如此鄭重的話題?”
  “我方才,碰見了秋長風。”話到此,已到了停放肩輿的安步亭,一堆宮人在前,話自不能再多說。
  “小侯爺,奴才是奉太後之命在此候,太後請您和未過門的阮陽侯夫人到瓊玉軒小敘。”一位坐在石墩上的年長太監起身見禮,道。
  太後有請,自是要欣然從命。
  肩輿落穩,腳尖方至地麵,便聽到一陣笑語傳來,我和秋皓然麵麵相覷:秋長風?
  秋皓然俯耳道:“長風之前可曾見過你這張臉?”
  “見與不見,並不重要。”
  秋皓然一怔,莞爾,“那什麽重要?”
  除了接馮婆婆回巫界,和娘一起安然度日,什麽都不再重要。
  “看看,你們這些壞孩子,一個個都是有了媳婦忘了娘的主兒,長風回來了十幾天才想起哀家,連皓然你這個最小的毛頭小子也盡顧著體貼未過門的嬌妻,到門前還要哀家三催四請是不是?哀家這個老太婆看來是該早些侍候先帝去了。”由敞軒的綺窗窗口,飄出佯責之聲,太後風華盛豔的鳳影扶窗而立,“皓然你這個壞孩子,還不快點滾進來!”
  “是,壞孩子皓然覲見太後!”秋皓然嘻笑著,攜我沿階入內,他先行一個誇張跪禮,又抱袖一揖到底,“壞孩子滾進來了,請太後發落。”
  太後掩口連笑,一逢搖首:“長風你瞧瞧,皓然這隻小猴子就是沒個正形兒!”
  小猴子?敢情不是小海一個人有為人另命別名的才華,他的確是一隻小猴子呢。
  側旁在座的秋長風淡哂:“所以才會討太後喜歡。”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都是要大婚的人了,可不能再不端莊。”太後說此話時,精厲內蘊的目光已投向我,“皓然,還不把你的媳婦兒牽到近處,讓哀家好好看看?”
  秋皓然稱是,攜我前行幾步,雖然方才已隨秋皓然行了禮,我仍又以巫人禮節見禮,“見過太後。”
  太後微訝,“你會說漢話?”
  “是。”
  “這就好了,哀家還怕不能同你好好聊聊,來,抬起臉來罷,都是自家人,不必守著那些刻板禮數。”
  太後雖發了這話,以小海多年的為奴經驗,我不會當真以為可以無所顧忌地仰臉直視,隻把頭抬了八成,半舉雙眸。沒有意外地,聽到了宮女太監們群起的抽息。
  進室之前,我早將帷帽除下。茲這刻起,這張臉再也不是秘密。
  “皓然,你好大的福氣。”太後道,“隻不過,娶妻當娶賢,雲首領今後還要多多體貼皓然才是。以夫為天是漢家女子奉行不悖的為妻之道,雲首領既為漢妻,又是侯府的正室夫人,閑來無事,不妨多讀怠女誡夏,那裏麵,字字箴言,要潛心體會。”
  “……是。”既如此,你不去規勸你那位以夫為無物的妹妹,還派憑多的精明厲害丫頭保護她作甚?這皇家,可真是州官放火的典範。
  許是滿意於我的乖順,太後麵上釋出一絲笑意,賜了座,“既然你早晚要嫁入皇家,學現矩就需趁早,從今兒個起,你留在哀家身邊,由哀家親自教你,如何?”
  才不要!我暗瞪毗座的秋皓然,後者苦臉,“太後……”
  “怎麽?舍不得?”太後鳳眸娣去,“還是怕哀家錯待了你的新娘?”
  “由太後親自調教,是滄海的福分,皓然隻有替她高興的份兒。隻是……”太後打了要他止聲的手勢,小猴子恍似未見,徑自垂眸侃侃而談,“隻是她初來乍到,從衣物到飲食到生活習俗,許多事尚在調適,進了宮來,恐怕會鬧出很多笑話。且太後壽辰在即,事務繁多,近期哪騰得出工夫教她?”
  “如此說來,如果哀家硬要留人,必然要落得你這隻小猴兒的埋怨了?”太後鳳顏一時難觀喜怒,轉問在場另一人,“長風,你怎麽看?”
  “太後肯撥冗調教,是天大的恩賞,每人都會欣喜領受……”
  臭狐狸,你家那位家有悍父的夫人怎沒剝了你的狐狸皮!
  “不過,皓然的擔憂也不無道理,雲首領畢竟是一界之首,不可怠慢。依長風之見,每隔一日,雲氏首就進宮一趟,縱使太後屆時繁忙無暇言傳,單是待在太後身邊的身教也足以受益匪淺。”
  “就知道總是你說話行事最滑頭,兩麵都不得罪。”太後眉開眼笑,“皓然,這下你總滿意了罷?”
  “……太後恩寵,皓然當然滿意。”
  滿意?哪門子哪窗子的滿意?我方要起身相駁,手被秋皓然握住,他在我手心劃來劃去,無非一個“忍”字。
  我……忍!
  “今兒個哀家高興,你們要陪哀家用午膳。雲氏首,用罷午膳,你就留在宮裏罷,隻剩半天工夫,省得你明日還要勞碌回來不是?”
  “……是。”我反手在秋皓然手心劃幾字:你、欠、我、的。
  “你門小輩在這邊先說著話,哀家回寢宮換套衣裳,新裁的衣裳好是好看,穿起來卻不如日的舒適呢。”
  環佩叮當,細步纖纖,時時刻刻不忘了散發威儀的鳳姿暫時隱退。
  鑒於乍得來的自在太討人欣喜,我一時忘形,長舒了口氣,軟靠在身邊人肩上,“你們這個皇家,處處讓人喜歡不起來呢。”



  19

  秋皓然捏了捏我的指。
  於是,我明白:失言了。我那句話,讓別人聽去,羅織個什麽罪名都不為過。
  “滄海,你漢話講得是不錯,但有些個話說得米免顛三倒四了些,今後還是多向為夫討教才是。”
  為夫?臭小猴子,看在你是好心為滄海開脫的份上,不與你計較。
  “……是。”
  “皓然當真是馴妻有道,雲首領尚米過門已經言聽計從了,好是了得。”
  “長風羨慕了?”
  狐狸留著猴子對付,反正一個狡詐一個機巧,窩裏鬥個痛快去,我先閉目養神再說。前夜被秋夫人拉著說了半宿夜話,一早起來去應付狐狸。昨夜因獲知今兒個要進宮麵聖,也無好睡。這半天的工夫,先是蒼山,後是太後,累心又累人……眼睛方一闔上,濃濃困意湧來,我……睡了?
  “……這算是怎麽回事?皓然,她……”
  “累了,可不就睡了?太後,讓您見笑了……”
  “這……算了算了,快把她放到哀家寢宮裏去,就算是未婚夫妻,你也總不能老是抱著……”
  耳邊有一些語聲,有些話,當時聽明白了,不一時便全部忘記,有些話,當時就聽不清晰……不明白不清晰也不甚要緊,反正,太後雖然厲害了點,對滄海還無惡意……
  既睡之,則安之,睡罷。
  太後寢宮的床榻的確舒適,點著的檀香也讓人更能好眠,我睡得安安穩穩,消醒後,還拉了一個長長懶腰以示心滿意足,但睜眼後,眼前半明半暗的光線卻不能讓人滿意了。就算滄海所憩處不可能是太後寢宮的正殿,也不該如此節省油錢罷?何況,這屋裏怎連個宮婢也不見?好歹我也頂著巫界首領還有一個阮陽侯未婚夫人的名兒呢。
  匆匆跛上鞋,我欲去找人問個究竟,但睡得太久的一隻腿一時虛軟,才一抬腳,就帶著我向地麵跌去。
  本該撲到地麵的我,因身後攫來的力量穩穩站住。
  能讓我沒有任何覺察,能在我意識閃現之前出手,這個人……
  “秋皓然?”管豔說過,他是無雲大師最得意的俗家弟子,“是不是你,小猴子?”
  “抱歉,讓你失望了。”
  秋長風。其實,這個氣息……我第一個就該認為是他,隻是……他怎麽會在此出現?縱算是大苑公公子,縱算是太後的親甥兒,縱算是屬國國君,就能在皇宮如此放肆?
  “雲首領。”他一臂箍著我的腰,一手已向我臉上頸上,噴在我後頸的氣息有著毫不掩飾的……欲望?!“與皓然聯姻,並不能保你巫界平安,考慮一下更適宜的人選,如何?”
  “你……”怎如此混蛋?不管怎麽說,我是他兄弟未過門的妻子罷?“請你自重!”
  他輕笑,仿佛為了響應那“自重”兩字,手滑到了我胸前……這個混蛋!看我如何收撿你……
  ……怎麽回事?
  他的唇,落上我的臉,帶著如此顯而易察的欲望,向我嘴際挪移,“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想要得到你,看著你這張嘴在親吻別的男人,我就想用我的嘴為洗去別人的痕跡……”
  ……發生了什麽事?我怎施不出一點氣力?我動了無數次想要攔下他的意念,怎如滴水入海?
  他的嘴罩上了我的唇,沒有一點溫柔,如一隻獸般地吞吐,他的手將我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剝除,甚至沒有把我抱回床榻,就勢壓製到了地毯上…………
  “你做了什麽?你用了什麽手法?”當我再次施力未果,隻得問。
  他自我胸前仰起首,借著半明半暗的光線,映出他一雙綠眸幽幽,“透塵香,鴛鴦散,林微光,對付巫界的首領,當然不能怠慢,希望這些,足以讓雲首領知道本王對你的重視。”
  透塵香?就是傳說中,用來使妖人顯出原形的奇香?鴛鴦散,抹微光,必然也是他持地用來製我的物什罷?
  “……你想要巫界的力量助你?”
  他一笑,“能得一贈一當然好,不然,單是雲首領,也足夠本王費盡心思了,這副豔色,著實天下無雙呢。”
  這不是秋長風!秋長風雖心機深沉,雖野心萬丈,雖……但他優雅,他高貴,他不會有有這等可稱下作的行為……和小海在一起恁多時日,多少次的床間糾纏,都是因為小海的一個“不”字偃旗息鼓,他怎麽能……”
  “你……你以為……你和我做了這些事,我就會嫁你?”
  “不是麽?”他半坐起身,緩緩地解著自己的衣衫,噬盯著我的目光,如滾開的融漿。
  “巫界人並不看重這些……我亦早不是處子之身……”他雙手一頓,眉間一緊,一股子殺氣自眼底散出,衝淡了被欲望熬熾成的綠意。我鬆一口氣……
  “我不一定要處子之身,我要你!”突然,他惡狠狼壓下,呲牙在我頸上一咬,“誰讓你讓我看到你?都怪你,都怪你!你讓本王成了一個膚淺的好色之徒,你讓本王甚至等不到明天,你這個小巫女!”
  不不不!我竭力躲著他的進逼,“想想……想想秋皓然,你的兄弟……”
  “我不要想!我隻要你!”他口氣如一個賭氣的娃兒,所做的事卻邪惡無比,我躲一分,他便近兩分,不留一絲縫隙。
  “想想你的妻子,你所愛的女子,想想她們……”
  “不要,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我要你,隻要你!”
  “你……”
  說任何話已無益。隨著他最後一字而來的動作,將我和他拖入一場畸型的漩渦……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我不今“如你的意……我仍然要嫁秋皓然……”
  我的話,沒讓他氣焰有絲毫萎靡,反倒更激了他的戰力。他不加猶豫地弄痛了我,那不亞於初夜的疼痛,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有心如此!
  “我不管你第一個男人是誰,但今後你的男人隻能是我……”從地毯到床榻,再從床榻滾落地毯,他少有間斷的努力中,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一句。
  “……你想得美!巫界講究得是男人有多少女人……女人就要有多少男人……”
  “我沒有女人……”
  “呃?”
  “你少管!若你再讓別人的男人碰你,我第一個就會剿滅巫界!聽見了麽?聽見了麽?聽見了麽?”
  他一再的問,我偏不回答,但,我也為這倔強付出慘重代價……



  20

  “雲川竟被關了近二十年?”太後得知了娘的近況,不勝唏噓,“我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就算不是她的女兒,也是她至親至近的人,你隻是比當年的雲川少了幾分童真氣而已。看來,哀家以訓你禮教之名,將你留在宮裏,是做對了。”
  “……太後不是當真要教化滄海?”
  “唉。”太後低喟,“哀家是過來人,看得自是比你們要明白。長風看你時的目光,你未察,皓然也不覺,哀家卻是感知的一消二楚。那個孩子,眼光奇高,輕易不會想要什麽東西,想要的,必定也是世間難求。你才邁進來,他的目光內就多了掠奪。如果你隻是普通的巫界人,哀家這把老骨也不會攙和他們兄弟間的情事,但雲川是哀家這一生最難得的一段輕鬆快樂時的朋友,所以哀家想要保你。長風那孩子再妄為,總要看哀家的幾分麵子。”
  您的麵子,他……沒有看,就在您的眼皮底下,他做下了一堆惡事……
  我是很想對太後將他惡行惡跡坦布出來,隻是,一旦想到,自己頂著堂堂巫界首領的名,竟著了一個凡人的道兒,實在是憋屈又鬱卒,縱使這凡人是隻僅差成精的狐狸也不行!
  那個混蛋!大色狐,大混蛋!
  我再次扔了筆,揉起酸疼的腿。已經說不請,是今天的第幾回了。每一回,我都把那隻突然發情的狐狸罵上千百聲。
  他竟是在太後的寢宮故布疑陣。我到現在仍然不清楚,他是用什麽法子將我那夜所住的偏殿辟成一個單獨的世界,他在裏麵那樣瘋狂的折騰,外而守著的宮婢竟是一無所聞。直到天快亮時,他放開了我,又說了一堆近乎侗嚇的話,方心滿意足地離去,而我,一覺睡到天近正午,醒來時,門外正有宮婢小心翼翼的叫起,且已不知叫了幾個來回。
  秋長風,這道梁子我們算是結上了,早晚有一日,本首領向你討回來!
  狠發過,罵也罵過,但周身的酸疼還是免不了要經受,去痛決念了幾遍,當時倒也能緩適一陣,但每每記起他那夜的惡形惡狀,留在骨肉裏的痛意便再度襲來……秋長風,你去死!
  “本王沒有聽錯罷,你叫本王去死?”
  我目觀鼻,鼻觀口,握緊手中筆,對進門的來者徹底忽略。
  秋長風燎麅坐在案邊,自我寫成的成堆請束中捏起一帖,“你的顏體字,誰教你的?”
  還不就是你這個混蛋!我重重勾完手底一帖,翕過新帖剛要起筆,下巴忽被他扳了過去。
  “寫顏體並不稀罕,但起筆時總要重點一下,書撇字劃五時總愛在尾處上勾,單據這些,本王就可以治你一個摹學本王字跡、居心叵洲的罪名!”
  當初是哪個混蛋以罰月錢和不準吃飯那雙重的酷刑逼人家練字來著?這廝不要欺人太甚!我怒瞪他。
  “就算你是夫人的義女,對本王如此態度仍算失禮,本王再治你一個不恭之罪如何?”他臉俯近,睫毛搔上了我的額。
  隨便了,怕你啊?我雖未說話,眼睛卻將話一字不落地傳遞出去。
  “如此有恃無恐,因為有皓然為你撐腰?”他笑,“他將娶巫界首領為妻,你阮陽侯正室夫人的夢怕是要落空了。”
  無聊。我嗤之以鼻。
  “你不介意?你要做皓然的妾室?”不知所以地,他目間閃過淺微怒氣,“你為什麽不介意?”
  誰理你?我想別過頭,卻忘了下巴還在他手裏,我扭,他緊,痛得吸了口氣。
  秋長風一聲譏笑,許是自己也意識到適才的怒意起得毫無道理,另啟話端,“怪了,本王並不記得曾對你不好,你對本王總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作甚?”
  活該你不記得,不良主子臭狐狸!這句話太複雜,我的眼睛再能幹,也不能字字俱細,但有惱有火總是沒錯。
  “一個做過丫頭的人對昔日主子這副神情,還真是少見。”他目光在我眉目間劃過,徐徐下移,到了我的唇上,有疑有惑地凝注良久……我粹然將他推開,跳出三尺之外,“你少打一些歪七扭八的主意!”
  他先自一愣,繼而譏笑更大擴散,“你以為本王會對你有興趣?難不成在你認知裏,本王會恁不忌口?”
  “……”這隻狐狸就是為了氣死小海而存在的!
  他忽又正顏,“如果你不想做皓然的側室,隻管對夫人說,有夫人為你做主,沒有人可以勉強你。”
  “怎麽會是勉強?”頓時,我笑得好是燦爛,甜聲道,“別說側室,隻要能與小侯爺在一起,丫頭奴婢小海都樂意去。”
  “你……”秋長風眯眸,“有膽子,你再說一遍。”
  “我……”不得不承認,小海很沒膽,他那般的神態一現,殘留在小海體內的慣性使然,我閉緊了嘴,不發一言。
  “回頭,本王會派人給皓然,將你們的婚約解除。”他言罷,徑自出門。
  “……臭狐狸,秋長風,不良……”他早已不是小海的主子,他是……“混蛋!臭狐狸!”
  “本王還真是一個寬厚體仁的好主子,能把一個丫頭縱容到敢在我背後大罵本王。”半開的門間,秋長風可惡的臉現出,“隻不過,你再罵下去,本王就要設法讓你閉嘴。想不想試試?”
  “……”
  戲弄小海,讓秋長風很有樂趣。這是我的體認。
  無意成為秋長風開心物的我,盡管對秋夫人懷著十二分的歉意,還是在把一張列了壽宴待辦事項的單子交給侍霜,意誌堅定地向她請辭,離開這座從來不是小海福地的大苑公府。
  大文公府,安心苑。
  “……哈哈哈,這叫什麽?報應……哈哈,小海,這是你的報應……哈哈哈……”
  管豔聽完我近幾日的遭遇,瞪目結舌之後,爆出一氣氣勢磅礴的大笑,又是拍桌,又是頓地,將幸災樂禍表露無遺。
  本期待她來同仇敵愾的小海,隻得悶悶坐著,支頤欣賞著美人笑姿,思忖該如何回報這份深情厚誼。
  “什麽事這麽高興?”秋皓然排闔而入。
  一見了他,我眼前倏然一亮,“小猴……爺,我要你趕緊操辦婚事,待太後壽辰一過,就把滄海娶進門來!不,還有小海,你要把滄海和小海一塊娶!”
  “……呃?”秋皓然眨眸,“可否講得更清楚明白些?”
  “消楚明白些就是,你要在同一天娶進雙妻,滄海和小海。”
  小猴子畢竟不是笨蛋,“據我所知,巫術裏並無分身術?”
  “沒有分身術不打緊,有障眼術就行了,隻要一個人能有小海的身形聲音,麵貌以假知己真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你做這事,該不會是為了氣長風罷?”
  “……與他有什麽幹係?”
  “今兒上午,本侯在宮中聽大苑公言道,大苑公府欲趁長風在京的這段時日將他和憐星的婚事操辦了。難不成你也從哪裏聽到了消息?”
  真想一巴掌打掉這廝臉上的可惡笑意!我柔聲道:“這樣多好,你們秋家接連的添丁進口,是好事不是?”
  “屆時你是滄海,還是小海?”
  “管豔姐姐扮起小海是駕輕就熟,那我便是滄海。”



  21

  我毫不擔心,那場阮陽侯迎娶雙妻的戲,會有穿幫之虞。
  所有見過滄海真麵目者,明月、秋水二公子與費家兄弟隻知小海不知滄海,皇帝、太後則隻知滄海不知小海。當下,除了秋皓然和管豔,曉得小海和滄海是一人的,隻有秋夫人和傾天了。秋夫人恁是聰明,且從不希望小海成為她兒子諸多女人的一個,就算明知有異,也會秘而不宣。而傾天,遠在天邊不說,縱近在眼前,猶是最值得信賴的那個。
  越想,越覺得小海當真是智慧如海,想得出這樣經典絕倫的妙策,載進史冊供後人瞻仰都不為過……
  嗵!
  自我陶醉得最是美妙的當兒,被這麽一聲驀地打斷,當真是有夠懊惱。我推開窗,本是想大加撻伐,卻被倒在窗下一身是血的管豔驚了個魂飛魄散。這安心苑雖然被小猴子隻安排了兩個心腹近身侍候,且在周圍小布機關,一般人行近不得,但我仍未在窗下行那等苦情大戲等人察覺,將人速攙了進來,再細細察看傷勢。
  巫術裏,有去痛決、止血決、愈膚決、合骨決等療傷術力,但這些,畢竟不是醫術。真正的巫族醫者,就該像娘那樣,既能念決施法為人複愈,又能妙手開方為人調理。
  可是,我沒有娘那樣能幹,隻得請管豔姐姐多擔待了。
  “怎麽回事?”竭盡所能地打理完畢,看著她臉色漸轉,聽著她氣息漸穩,我方問。
  “……水若塵……是水若塵攻擊我……”
  水若塵,秋水公子?
  “桂花嬤嬤近來犯了風濕,我便常去陪她……”
  桂花嬤嬤,是管豔長在大武公府時,對她極盡嗬顧視若親女的嬤嬤。在我們夜話過往時,她出現在管豔口中的頻率,就如馮婆婆出現在我嘴裏的。如今那位嬤嬤年老體弱,已離開了大武公府到外居住,管豔對她由來最是思念牽狂。
  “嬤嬤怕我去多了招來秋遠鶴,每一回都約在不同地方,我縱是說了千萬遍我會小心,她也不肯。她這樣一折騰,把本來病弱的身子折騰得更加衰弱,我今日,是扶嬤嬤到醫館就醫,不想就碰上了水若塵……好在,她那個人雖囂張跋扈,還不至於卑鄙,沒有以嬤嬤要挾我……”
  水若塵在京城出現,而且攻擊管豔?這樣多事的當口,她來湊什麽熱鬧?
  “……我怎會是秋水公子的對手?如果不是長天公子出手攔她,我此時已經呆在秋遠鶴的腳下了……”
  想曹操,曹操到,方才尚有一念念及傾天,他便也到了京城,正好,我可以向他提起娘,還有,可能重生人世的爹。
  “她說,她和秋遠鶴有協商在前,隻要我出現在秋遠鶴麵前,秋遠鶴就會取消到渭北王府的提親,她要把我帶過去……”
  還真是唯我獨尊的大小姐脾氣呢。其實,走到今天,我已經有些理解那位秋水公子的作為習慣了。出身富貴,家世顯赫,見識寬廣,武藝高強,又生得豔冠群芳,自幼受盡萬般寵愛,想當然地,認為這世界該圍繞自己旋轉,所以,心安理得地欺負小海,心安理得地享受長天公子的追逐同時,再去追逐這一生可能是唯一欲得而不得的秋長風。如果滄海是在傾家那個在官場、商場、武林都占一席之地的名門世家長大,沒準也會有一副如斯的驕縱心腸。
  “秋遠鶴到今天還沒有放棄追殺你?”
  “他?”管豔冷嗤,“他怎麽可能容忍一個背叛的奴才芶活於世?他不要的東西,隻能在一個無人光顧的角落裏發黴腐爛,卻不能有人去賜予一絲憐惜。我愛上冷千秋,並因冷千秋與他背離,這會讓他當成平生最大的汙點,不把為他塗上這汙點的我給徹底粉碎滅絕,他不會罷休。”
  秋家的人啊,越接近,越覺毛骨悚然。眼見管豔因一氣說得太多加之情緒過激有些虛弱之態,我道:“你先睡罷,我去看看小猴子回來沒有,看能不能請個大夫為你開勇方子?”
  “……呀!”她麵顯惶色,惱聲輕呼,“我適才拖著一身勢,隻想著快些隱藏蹤跡,思慮竟欠周全了,天色未黑就進到了這大文公府裏。滄海,你快去後門,察一眼有無血跡。”
  管豔的思維由來縝密,我依言出門,但才走到院門處,聽得不遠處有亂聲噪起。
  “大侯爺這是咋了?怎會為了個丫頭上門來找咱家小侯爺的不是?”
  “依我看,咱家小侯爺受皇上器重,近日又將和巫界首領完婚,大侯爺肯定是看著眼熱,成心尋釁來著!”
  “大侯爺說小侯爺私藏他家的逃婢,可有證據?”
  “肯定是有罷,不然咱們小侯爺也不是尋常人,不會輕易上門不是?”
  這是大文公府下人們的交頭接耳。
  安心苑周圍,被小侯子排布了一些九宮八卦的簡易步式,尋常人進內不得,卻又不足以困住我的腳步。我走出去時,很容易聽見人聲看見人影,不必以術力隱藏,外人也很難見我。恃著這便利,我聽足了閑話,大概明白前廳發生了何事:大侯爺上門討人來了。至於是否借題發揮,親眼驗證就是。
  “皓然,你這府裏美婢成群,你怎總有閑心誘拐別人的奴婢?”
  上了房,還未揭瓦,就聽到了這道笑而無溫的音嗓,除了秋遠鶴,不必作第二人想。
  “遠鶴,你不必一再以奴稗說事,不如直抒來意,虛頭巴腦的東西何必用在你我兄弟之間?”秋皓然回聲起。
  我揭開了瓦片,望向底下那廳已燃燭大的華堂,秋遠鶴,秋皓然,甚至水若塵,都不意外,但秋長風為何也在當場?
  “皓然你當真有趣,你一再讓為兄直抒來意是何意?有人親眼看到了那奴婢逃進了你這裏,為兄上門,毫無興師問罪的用意,為兄又豈不知皓然素來的憐香惜玉,呃?為兄也隻不過想把那奴婢帶回去而已。”
  “遠鶴能說此話,教小弟好是意外。遠鶴行事向來尋求十拿九穩,今兒個是聽了哪裏的閑話就向小弟上門要人?既非遠鶴固有的行事風格,就該別有心思,直言又何妨呢?”教人直抒來意的秋皓然,實則是在與人打太極。對方一逕要人,他不說府中有無那人,卻一逕斷定對方不曾實言上門目的,所答永非所問,高段。
  而秋遠鶴的修為也不低劣,“親眼看見那奴嬋逃進貴府的,乃渭北王郡主,皓然若有疑問,不妨請郡主為你釋解。”
  “不錯。”水若塵道,“我與大侯爺的那位美婢還動了手,一路追著,就到了大文公府。幾位若不信,不如此刻齊到後門,便見端倪。”
  秋皓然修養上佳,俊臉卻已淺見慍意,投眸向始終未發一聲者,道:“長風你今天隨遠鶴上門,不隻是為了替遠鶴壯大聲勢罷?有什麽話,一並說了,也省得等一下還要多費周折。”
  “為兄與遠鶴同時登門,僅屬巧合。”秋長風消冷揚聲,“皓然不妨先應對遠鶴,你我的事,需慢慢理會,著急不得。”



  番外 之天仙母女

  番外之……
  “夫人,您拿好,這是您要的綢緞,這緞子軟滑細致,最適合裁製貼身衣物……”布莊老板娘對著眼前帷帽遮麵的女子,熱情萬分。
  雖看不消這女子麵容,但一身白衣如雪,又垂下黑發如瀑,再加上個腰細如柳,柔荑凝脂,想也知道必然是位大美人沒錯。
  所以敢叫“夫人”,是因這女子進店時,手裏攜著一個叫她娘的女娃兒,說起這女娃兒,那可真是個極品寶貝:兩隻小包髻,梳理出齊齊的留海,墨汁染得也不會有恁般的不見雜樣兒:就像是雪團揉成的小臉上,嵌著一對比自家私藏的那對黑色寶石成色還要純上一倍不止的大眸兒;紅豔豔的小嘴,能把開在後院的石榴花兒比得沒了顏色……誰家要是能有這麽個小人兒,那還不得愛到骨裏疼到髓裏揉到心尖裏?
  “夫人,您如果是想給小小姐裁衣,咱這裏還有一種更好的料子,保證能讓您的心肝寶貝穿著舒舒服服,顏色也好,翠綠的純色更把小小姐顯得像個雪做的人兒。”
  “是麽?”滄海觸了觸老板娘摻出來的新料子,材質的確不錯,給寶貝兒做一套綠襖綠褲,帶著她串趟門,準能把管豔、蟬兒那兩個女人的口水饞下……
  見女客遲疑未決,老板娘更加賣力遊說,“當然是,當然是,夫人。不然,您把小小姐抱上來比照一下,管保您滿意。”
  “……好。”決定了,滄海低頭,但原本該老實呆在她腿側的小人兒卻不見了蹤跡。
  由於見多了這事,她怔得工夫還不夠眨一回眼,但從櫃台上探出身來的老板娘,卻是一串的尖厲驚叫,“我的老天爺,那寶貝兒哪裏去了?快快快,夫人,您快去找啊,那樣的寶貝可是丟不得呀,夫人,夫人,您快啊快啊快啊……”
  快啊快啊快啊……快什麽呢?
  滄海慢悠悠悠蕩蕩地信步徜徉,行不多時,就見到了那個無時不在給人製造頭痛的小東西。而小東西,的確在給人製造頭痛無疑。
  生死門,江湖上新興的大門派。先不說門眾的武功如何了得,但看那每日杵在門前的左右兩側,全身上下拿黑白兩色的製服包得隻剩兩隻眼睛的兩位門衛,就足夠觀者有感這門派高深莫測了。
  但是此一到,那總給人以神秘敬畏之感的兩位,正處於“水深火熱”。
  “站得這麽直直,是因為這樣很威威麽?”兩位人高馬大立如鬆直如樁的門衛中間,一個著紅綺小袍的小小人兒,左邊小手握著一串以一聲甜甜“公公”換來的糖葫蘆,右邊小手抓著以一個乖乖笑顏換來的糖人,仰著綁著紅豔頭繩的小腦袋,兩隻烏靈靈的大眼內湧動著純真波瀾,奶聲奶氣地問著。
  兩名門衛目視前方,不動如山,堅定不移地執行門衛之責。
  “將臉包包嚴,不會悶喘喘麽?”為了表明自己問得有理,小人兒拿自己作範例以茲確證,“娘娘給幻兒這樣穿穿,幻兒就會哦。”
  兩名門衛長身傲立,隻是,有汗濕額際,好在,有大片的包頭遮掩。
  其實,英雄氣短,他們對於這個不及半戴襯樁高的小東西,充滿了歉意。這麽賞心悅目的娃姓,他們也想稍示善意,但無奈職責在身,不敢通融。
  “身上穿這樣多多,不會熱汗汗麽?”雖然沒得到一絲回應,但小人兒沒有絲毫放棄之意,雪團似的小臉不屈不撓地仰著,烏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閃著,“幻兒就會哦,幻兒不讓娘娘給穿多多。”
  受不了了!一股子奶香氣繞鼻不去,奶嗲嗲的娃聲如此嬌嫩無敵,誰能鐵石心腸不予置理?……他們!生死門有令,門衛應風吹不動,雷打無聲,違者當逐出師門……逐出師門倒不打緊,可惜了那些好吃好喝好待承……
  “站得久久,不會累累麽?”小人兒從來都秉持人不理我我要理人的親切作風,而且大方與人分享自己的經驗之談,“幻兒就會哦。幻兒不乖,娘娘生氣,會罰幻兒站站,爹爹不在,幻兒就會站久久,幻兒會累哦。幻兒累了,會哭哭,哭哭時不能大哭哭,要小哭哭,娘娘才會愛幻兒……”
  嗚嗚嗚嗚……兩門衛也想哭哭,想大哭哭!他們造了什麽孽,不能和這麽可愛到天人共憤的小東西交流善意,偷瞥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下一刻會不會就淌出兩汪溪流來?
  “站久久,有錢錢賺麽?”小人兒認為自己真的好善良好善良,會提醒這兩位怪叔叔如此重要的問題,“沒有錢錢,不要做哦,這是娘娘說的,幻兒乖乖,聽娘娘的話,你們也要聽幻兒的話……”
  觀音菩薩,如來佛祖,如果你們不能把這個可愛的小東西帶走,弟子就要豁著被逐出師門的危險……小人兒瞧見兩位怪叔叔隻把四隻眼珠子滴溜轉得高興,還沒有要時自己給予反應的意思,也不失望,也不氣餒,繼續搜索著已經學成在腦的大詞小語,再接再厲道:
  “沒有嘴嘴,會很可憐麽?飯飯是用眼睛吃麽?”
  沒有嘴嘴?他們……沒有嘴嘴?他們穿得這是代表生死門神聖門衛身份的製服哎!
  “眼睛吃飯,會很容易麽?幻兒就不會用眼睛吃飯……”
  “我們吃飯不是用——”眼睛!
  “傾幻兒。”淡雅香風盈鼻,柔美嗓音盈耳,一道纖細如柳的倩影出現在生死門大門的階下,陽光打過一層罩麵的帷紗,隱見其內絕美輪廓,“請問,你在做什麽?”
  小人兒人小個小,表情卻扳得一本正經,用詞半是老成半是稚嫩,“娘娘,如果爹爹曉得你這樣叫幻兒,爹爹會氣氣哦。”
  “所以咧?”滄海已經氣氣了!一路走來,看這個小東西拿一張純真無辜的小臉到處招搖撞騙,比自己當年初闖外界時還得心應手,偏偏還能使得被騙者心甘情願,自是氣不打一處來。
  “爹爹氣氣,就不會親娘娘,爹爹對娘娘有說哦,明明不是不喜歡,還裝不喜歡……”
  “傾幻兒!”下一次這小東西的爹來了,就讓他把他種下的這棵壞芽芽拿走,這哪裏是她滄海生出來的寶貝兒?
  “娘娘很別扭哦,明明很喜歡幻兒,總裝得凶巴巴,明明很喜歡爹爹親親,總是假正經……”
  噗——
  高大威嚴,深沉莫測,不動如山的生死門門衛,終是破了功,繼一聲失笑之後,掩著肚子奇怪扭曲。
  “傾幻兒!”滄海上了台階,將小人兒攫進臂裏,“你哪裏學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戲文裏有說哦,大紅新郎會對大紅新娘說,不要假正經……”
  “你……閉嘴!”滄海咬牙切齒:這一定又是冷蟬兒那個怪女人領自家寶貝去看得什麽荒腔野戲!“回去找你算賬!”
  疾速轉身之際,帷紗半掀,露一角雪膚花貌,直把悶笑的門衛二人組看得目瞪口張,傻傻望著天仙美人母女漸行漸遠……
  突然,天仙美人母女的對話數語,隨風飄來——
  “娘娘不要找幻兒算賬,娘娘要找爹爹算賬,爹爹最喜歡和娘算賬!”
  “……為什麽?”
  “因為每一回爹爹回來,就會抱起娘娘說要和娘娘算賬,到屋裏算得久久,出來爹爹會很高興很高興……”
  “傾幻兒,你給老娘閉嘴!”
  “娘娘不老,娘娘好美,爹爹說娘娘好美……”
  “真的?你爹爹他這麽說過?”
  “嗯嗯嗯,爹爹說娘娘太美,怎麽也吃不夠娘娘……”
  “傾幻兒,閉嘴——”



  22

  水若塵如此篤定,秋遠鶴恁樣堅信,必有文章。
  我到了大文公府的後門,見得兩個彪形大漢杵得與門神堪有一比,二人中央,儼然是一海血跡無疑,且一眼可見,那血跡是由遠依稀至此。至此後,也奉斷絕,延展之勢直入門內,而門內沿著那道血跡細邁腳步向前追究者,也不眼生……
  若沒記錯,該是我初到大文公府裏就碰到的那位田管事?
  唉,能怪這姓秋的人人兩張臉,個個兩張皮麽?秋長風府裏曾有個至今不知誰家人口的阿德,秋皓然府裏有一位別具用心的田管事,可想而知,秋遠鶴府裏必也有他山之玉。那麽,大內皇宮呢?更是精彩紛呈了是不是?
  “田管事。”我拍拍他的肩,“往那邊走,血跡一直延紳到那邊,去。”
  很聽話地,他點了點頭,按我所指,悶頭走了過去。
  甫把血跡的走向掉轉,語聲竟音自後門外響起。
  我隱了身形,看那一群天之驕子一麵以唇舌互換機鋒,一麵按血就步。不多時,陡聽得田管事那廂高嗓驚叫:“娘呀,這是團什麽東西,血糊糊的!”
  每人的腳步驟然加快。
  事出之點,田管事正悚指著一團縮在假山洞下血肉模糊的物什,顏色赫變。
  “原來,又是這東西。”秋皓然掃娣一眼,“不知何時起,這後院最僻靜的地方,成了黃狸們的天下。這一隻,又是在外麵被人打傷的可憐東西罷?田管事,抱著它到外麵找一家上好的獸醫館好好醫治,好歹,也是一條性命不是?”
  田管事百個怕,千個不願,也沒膽違抗小侯爺的命令,抱起“血團”,膽顫心驚地為懷中物求醫問診去了。
  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驚懼,他出得後門一刻鍾後,血團會消失,他也會對自己有一個合理解釋,欣然轉回府門。
  障眼之法,概莫如此。最值得稱道的,還是秋皓然的應變能力。
  “各位當吸取教訓,勤察府內巨細,別像小弟,讓那些東西鳩占鵲巢,還引得事務繁忙的各位興師動眾地上門白誤工夫。”
  “不愧是將與巫族首領聯姻的人,皓然果然不同了,讓為兄好是羨慕。長風,你可見過這位巫界首領的仙姿玉貌麽?”
  這隻大猴子,好是厲害,一下子便聯想到了巫界首領身上。且入了山空手而歸有違他素來風格,捉不著叛逃的奴婢,順嘴挑撥亦不為過。“今後,巫人與咱們成了親威,長風你手下可要留情了呢。”
  秋長風聳肩不語。
  秋遠鶴笑意不減,告辭。與他同來的水若塵尚駐原地,注視秋長風的眼睛內眷戀情濃,他已行出十幾步,半轉身量,溫聲道:“若塵,不走麽?”
  水若塵再膘一眼秋長風麵無表情的臉顏,貝齒咬唇,“你別後悔!”
  甩身疾步,隨上秋遠鶴,頗顯親昵地並肩偕離。
  水若塵,枉有個精明腦袋,為激無情人,竟敢與秋遠鶴糾纏,怎不去想想那廝可是她能掌控利用的?
  “長風,遠鶴走了,難得你有閑暇,喝一杯如何?”
  “的確難得有閑暇,若非著實忙了點,也不會發現我家那個丫頭也不見了蹤影,她可住在你這裏?”
  他問的,是小海?
  拜他所賜,這些天我每隔一日要到太後跟前接受禮教熏陶,還要處處提防他故伎重施,卻是再未見他人影在宮廷出現。我從不相信我在大苑公府時從未見過形跡的費家兄弟是為了替秋夫人操持壽宴。他們忙到這等份上,必然有一堆了不得的“大事”操理。
  “這是怎麽了,長風也向我要丫頭?難道大家當真以為小弟我有收藏別人丫頭的習慣?”
  “小海。”對方談笑風生,秋長風麵靜無瀾,“不管她是大苑公夫人的義女,還是我的丫頭,我想知道的是,小海這個人可在你府中?”
  他直接點出“小海”,擺明是不給秋皓然任何插科打諢的機會。
  “長風,你不是告訴過我,小海於你,隻是一個丫頭而已,你曾不準任何人在你麵前提起她。現在如此深究,又是為了什麽?”
  不準任何人在他麵前提起,也是我的暗示之一。他身邊的費家兄妹對我和他的事太熟悉,為不混淆他的回憶,我不讓他聽任何關於小海兩字的事跡。
  “……我也不知是為了什麽。”秋長風鎖著眉,居然在秋皓然麵前顯露困惑,“不準提起,隻是覺得沒有為一個丫頭浪費時間的必要……”
  “長風……”
  “我不會對她如何,隻不過是為了消除心中的一些迷惑。她確實住在你這裏?”
  “就算……是罷,她……”
  “她當真要做你的妾室?”
  “這……”
  這隻可惡小猴子,不是最伶牙俐齒的麽?這當下支支吾吾個什麽勁兒?
  “長風……”秋皓然麵有遲疑,但終是目光一定,道,“我很喜歡小海!”
  秋長風眉間略緊。
  “像咱們這等樣的人,碰到一個不把你的地位爵街放在眼中的人的可能,幾乎為零。我們周圍不會少了簇擁的成群,我們可被人眾星捧月般地恭敬,但他們簇的擁的恭的敬的,是大苑公公子,是阮陽侯爺,從來不是我們這個‘人’。小海,她……”秋皓然唇畔勾笑,“不管我是武生,是小侯爺,她都是一張麵孔,想罵時會罵,想打時會打。甚至,我想過,如果我是一個乞丐,她仍然如故。如此鮮活,如此生動,這樣一個人,我很想抓在手心,很想……”
  這……算是表白?應該是小猴子為氣秋長風存心賣弄的伎倆罷?
  “長風,這些話,我本不想在你麵前說,既然說了,便為讓你明白,我所說的要娶小海為妻的話,是由心而發,絕非戲言。”
  如此鄭重其事的全城相公,如此麵色凜肅的小猴子,當真教人納罕。
  “這些話,你的確沒有必要對我說。隻是你的由心而發,當真可惜呢。聖旨上,阮陽侯未來夫人的寶座,已歸巫界首領雲滄海。充其量,你能給小海的,隻是一個妾室之位。”
  “那倒未必。”秋皓然莞爾,“除了妾室之選,尚有平妻之擇。”
  秋長風眉梢微動。
  “我已奏明皇上,皇上亦曰,大苑公夫人的義女不能太受委屈,隻要滄海肯允,平妻之位非小海莫屬。而滄海,已經允了,且答應讓皓然在同一日迎娶雙妻。想來,是太後時滄海教導有力,娶妻當娶賢,再是沒錯的了。”
  ……是不是因著天色已暮,小猴子看不見秋長風那麵上已然染起的冷怒之色?不然他還猶說得如此沾沾自喜,如此煞有介事作甚?



  23

  秋皓然到底為什麽要對秋長風說那一堆話?那些話,除了撩撥一下狐狸的壞脾氣,有什麽實際效果?
  我躺在榻上,猜想著小猴子的居心,翻來覆去,身上的被子到了身下,身下的鋪褥到了床下,還是想不出個子醜寅卯。
  無奈啊,小海我雖然聰明絕頂,遇上那些猴精狐精什麽的,還是差那樣一點點啦……”
  “小海,你睡了麽?”
  “管豔姐姐?”我擰亮床前油燈,“你怎麽不去睡,可調息過了?”
  因為秋遠鶴的懷疑,暫時不能替她請個大夫開些補身方子,適才熄燈前,教了她一些舒心養氣的簡決以助調息。
  管豔點過頭,坐上我床沿,“小海,我怕不能助你演雙海入花堂的戲了。”
  “你要離開京城?”
  “是。我若不走,我怕秋遠鶴會拿桂花嬤嬤要挾。嬤嬤是他母妃的乳娘,他對她,一向存著三分仁慈。但若被我激怒,誰知道他會不會拿嬤嬤下手呢?他的仁慈一向薄淺,我不敢賭。”
  “好。”我那樁事,畢竟隻是一場鬧劇。說到底,當真是為了折折那隻什麽事都要別人惟命是從的狐狸的氣焰,誰要他那夜……色迷心竅不說,其後,還莫名其妙也命小海莫嫁……
  “不過,如果你執意要演,我有一個更適合的人選推薦。”
  “……誰?”管豔眸光如此興奮作甚?
  “冷蟬兒。”
  冷蟬兒?對了,她也是一個小海、滄海實為一人的知情者呢,隻是,她怎又成了更適合的人選?
  “冷蟬兒當年在江湖殺手榜上從未出過前五,武功好自是關鍵,但她最拿手的,是比天葉堡也不遜色的易容術,她要殺一個人時,往往易容成那人最親近的人伺機出手,也因此,許多武功比她要高出許多的武林高手皆歿其手下。由她來扮小海,定有一番不同妙景。”
  看管豔的眼神,仿佛比我更期待什麽“雙海入花堂”,這還真是讓人感歎看戲的更比演戲的瘋呢。
  “我還跟在秋遠鶴身邊時,正是迷戀他到了無以自披時,那女人見了我麵,不是叫我“花癡女”就是“無腦女”有時還嘴毒地來一聲‘犯賤女’。那時,我對她還真是喜歡不起來。”管豔搖頭一笑,“她聽見有這等好玩的事可以參與,不必你我多話,她也會欣欣然地摻上這一腳。”
  “她可真是一個怪人。”一個殺手,見多的是這世間的血腥和醜惡,沒有冰心冰情也便罷了,還有一份無處不在的玩樂心思,怪。
  “她著實是怪,你何嚐不是?看得到她的怪,是因你的思維也異常人。”
  “你又何嚐不是?”
  嗯,有理,這話我也正要說……隻是,是誰替我說的?
  “冷千秋?”管豔已惶然立起,“你……”
  冷千秋?可不嘛,長身佇立在門前那一團陰影裏的,不正是那位“學藝不精”的冷堡主?但,他何時把武功練到這等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竟毫無察覺?
  “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你還要跟誰走?你那個無時無刻不掛在心上的大侯爺?”
  好濃的酸醋味哦。
  “冷堡主,你如果想劫人,請盡快,不然驚了這府裏的侍衛,管豔姐姐當真就要跟別人走了。”至於吃醋呷酸的事,何時做都可以不是?
  冷千秋倒也聽話,長臂一伸,先點穴道,再攫纖腰,將佳人擄進懷內,高闊身軀躍進門外夜色,一氣嗬成。從現身到消失,前後時間眨上兩回眼綽綽有餘,更重要的,從始至終,他沒有看我一眼。這男人,不錯,很不錯。假以時日,必成一代情聖。
  不過,如果他走前能隨手關門,不必勞煩我動足下榻,會更招人欣賞。
  嚇!
  一道鬼魅般的形影飄然接近時,我正要將兩扇門關上,那形影將那半道門後推開,先將我抱在懷內,再回足將門闔攏,眨一回眼的時間都沒用上。
  “秋長風?”
  冷千秋就是因為有了他相助,才能無聲無息的罷?在我所結識的人中,也隻有秋長風的氣息讓我極難覺察。況且,他既知滄海是巫女,必然有相應避察之舉。而這隻狐狸會將管豔的行跡知會冷千秋,必然不是無償服務。利用與被利用,各得其所而已。
  “還記得我,很好。”他俯頭就要吻下,我躲開,他又吻,我再躲,他幾回索吻不成,惱意蹙攏眉間,低低咆哮,“為什麽不讓親?”
  ……這廝有沒有搞錯?
  但是,我怒瞪過去的眸光,又招他誤解,隻聽道:“這些天我著實忙了些,沒能去看你,生氣了?”
  “……”
  “再生氣,你也不能總是住在皓然的府裏,明天就搬進驛館,我去找你時,也方便些。”
  ……聽聽聽聽,他到底在說什麽?
  “春宵苦短,別浪費在鬥氣上,我們開始罷。”
  “……開始什麽……不行!”
  我推開他,抓一件外袍披上,低頭時方發現,適才一個不防,腰上的係帶竟已被他拉開。這雁何時成了采花高手?
  “為什麽不行?”他掃一眼床榻,“床是小了些,不過,我不介意。”
  ……他能不能停止這一廂情願的屈解?“你以為,你此時還能為所欲為?”
  他向前邁一步,“為什麽不行?”
  “你……”我想咬死這隻狐狸,吸幹狐狸血,剝下狐狸皮!“你出去!”
  “你……”
  他皺眉,“不要欲擒故縱,也不必,我想要的自然就會想要,不想要的的怎樣也不會要,我想要你,很想要,你不必做那些別的女人常做的事……”
  啊呀呀啊,這隻臭狐狸!這隻自以為是到神哭鬼泣的臭狐狸!“我沒有和你玩什麽欲擒故縱,你大可去找那些常和你玩的女人,你……你停止,不要向前走了!”
  再退一步,就是床榻,看這雁眼光灼灼,才不要如他的願!我默念口決,移形換步,本把落足處定在院外,卻被那道門危然擋住去路。
  “我在門上貼了符帖,你不要和它費力抵撞,免得傷了你。”
  他他他……
  貼了就貼了,明明是那般惡劣的一件事,他怎還用得出如此溫柔敦厚的語調?我回眸氣瞪,“秋長風,你好歹也是一位屬國國君,堂堂大苑公公子,怎會用這樣不入流的手段來勉強女人?”
  “我沒有勉強。”他逼近來,將我抵到門上,“我感覺得出,你並沒有不喜歡,從中,你也得到了很多快樂……”
  “我……沒有!”
  “嘴硬的小東西。”他拇指按上我的唇角,嘴觸上我額際,眉間,“擁有你時,我很快樂,無比的快樂,但如果你不快樂,我不會如此沉溺此事,滄海,這些天每想起你那時的模樣,那時的聲音,我周身就會發燙……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讓我如此,你說,我還如何能放過你?”
  他怎講得出如此……如此無恥的話!“你不要忘了,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嫁給秋皓然,你的兄弟!婚禮過後,我就是你兄弟的妻子,難道屆時你還要做這樣的事?”
  “不會。”他雙手掐上我的腰,火熱的喘息短促地響在我耳際,“不會有婚禮,不會!”
  “會,我一定會嫁他……”
  “小巫女!”他雙手收緊,目光惡狠狠地抵入我眼際深處,“本來,今夜我想溫柔對你,是你惹火我!”
  呲——這是……衣服被撕裂了?“秋長風,你瘋了?”
  “是你惹的,休怪我!”
  “你強辭奪理!”
  “是你太不聽話!”
  “憑什麽我要聽你的話……”
  啪啪啪。三聲極有節奏的聲響,響自我身後的門板,隨接其後,是秋皓然抑揚有致的聲音:“長風,我的未婚妻的確沒有必要聽你的話,你可以放開她了。”



  24

  我看過不少的野史故事,看過不少的鴛鴦蝴蝶戲,從中,有不盡捉奸在床的章節橋段可供參考。就算眼下情境還不到捉奸在床的地步,也當真隻差“幾步”而已。
  但我從來沒有看過一位“捉奸者”有秋皓然這般的不疾不緩,冷靜克製,更未見過有一位“奸夫”會有秋長風這般的麵不更色,理直氣壯。
  “長風,你確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萬分確定。”
  “為什麽?”
  “我想要她。”
  “你不要小海了,卻想要滄海?”
  “這同小海有什麽關係?”
  秋皓然目光一閃,“她的美麗,的確激起得任何男人的掠奪欲望,皇上都曾坦言,如果不是知道碰了別的女人就要失去冷蟬兒,這個聯姻他會留給自己。你也是麽?被滄海的美麗迷惑了?”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確定,她一定要屬於我。”
  “即使她是你兄弟的未婚妻?”
  這隔著一張桌子,以閑聊家常的口氣“她”來“她”去的兩個男人,忘了我這個當事者還在場的是不是?
  “你可想過這樁事泄露出去的後果?”
  “想過,但不足為懼。”
  秋長風囂張的口吻使我想要離開的腳步停住。不管怎樣說,此時我是秋皓然的未婚妻,還是名義上的巫界首領,我無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長風,做這樁事前,你有無想過皇上的旨意?有無想過‘我’?你將置我於何地?”
  “要怪,也隻能怪皇上的旨意下得太快。如果稍晚一時,與巫界聯姻的名字就會換人。”
  “如此說來,你是執意奪人所愛了?”
  “你喜歡的,不是小海麽?”
  秋皓然挑眉,“你現在,肯讓小海嫁我了?”
  我直直盯著那個男人的臉,他如果敢說一個“是”字,我會,我會,我會……我會怎樣?我能怎樣?是我親自洗去了他對小海的愛意,我有何計較的權力?
  “我……想見那個丫頭一麵,確定一些事。”
  “長風,你太貪心。”秋皓然眉間終於起了怒色,“你什麽都想要!你不可能什麽都得到!”
  “皓然,我一直未把你列入必須除之而後快的敵人,今後也不會。”秋長風語調平緩,目色亦平淡,“我要滄海,她是任何人的未婚妻也好,我都不會放手。哪怕,我認識她時,她已是別人的妻子,結果也不會改變。”
  “你……”秋皓然氣結,與秋長風對視良久,視線忽投向了我,“你對他做了什麽?”
  “我……”我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洗去他對小海的愛意之後,會使他心性發生如此巨變?以前,就算他再怎樣放肆,受自身教養所致,處事總有一層底限,但這個秋長風,猖狂如斯,囂張如斯,仿若視禮教如無枷 ”
  “長風,世事不可能任你為所欲為。”秋皓然平靜了些許,沉聲道,“你有沒有想過,你想要滄海,滄海可想要你?你將皇命,將我,都視作無物,那滄海呢?滄海的心呢?你也不在乎?”
  “她的心隻能歸我。”
  “是麽?”秋皓然挑唇淡哂,“滄海,你的意思呢?”
  兩個男人,齊長身立起,四道目光,皆望定侍門而立的我。
  我當然明白此刻自己該做什麽。姑且不去揣度皇帝與巫界聯姻的最終用意,單是秋皓然肯配合我的假意聯姻,在皇帝跟前瞞天過海,我就該珍惜這份友誼。我不可能去傷害一個如此重情重義的男子的臉麵尊嚴。
  “我,會做秋皓然的妻子。”
  秋長風目色一冷,“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強逼自己與他對視,道:“你執意想要滄海,無非是因為滄海的三分姿色,這張臉可以在此刻如此,也可以在瞬間醜陋不堪,一具皮囊而已,你何必如此膚淺?”
  “你……”他伸出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過來。”
  我走了過去,但不是到他身邊。我攀住秋皓然的胳臂,在秋長風那雙綠意幽冷的眸光內,笑道:“小侯爺……皓然,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未婚妻,但我會努力做你合格的妻子。你可還能接受這樣一個妻子?”
  “我們都有過去。”他握住我的手,理了理我亂在肩上的發絲,“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都有一份經營將來的決心。”
  砰!
  我沒聽到腳步聲,但曉得了秋長風的離去,那一聲甩門的巨響,驚天動地。
  “你對他做了什麽?”秋皓然俊臉陡轉正肅,“你一定在他身上,用了什麽手法,是不是?”
  “無雲大師的高徒,果然名不虛傳。”我退一步,無力坐下,苦笑道,“當年,識得出小海不是本來麵目,現在,也看得破秋長風身上存有蹊蹺。”
  “所以,你當真是做了什麽。”
  “我隻是想結束那一段無望的糾纏……”我將自己在秋長風身上用過的術力及目的,細細敘來。他是在管豔之後第二個曉得這樁事的人,或者,作為男子,他更有權力評斷我那時的是與非。
  “你催毀了長風心底的仁愛。”他道,“長風從來不一個仁慈的人。但從前的他,至少對這世間尚有一脈溫情。這脈溫情讓他對皇上,對太後,對兄弟,都留有餘地。當你抹卻了他曾經那般愛過一個人的記憶時,同時,也抹卻了他為數不多的仁慈。之前,我不知這事時,沒有向你提過,你可知道近期行刺他的刺客都遭了怎樣的下場?你可知道他近來如何對待政敵?滄海,你怎能如此自私,就算那些是愛你的記憶,你又有什麽權力洗去屬於他的情緒?”
  我……真的錯了麽?但,那時,那是最快的了斷法子啊……
  “你讓他忘了對小海的愛,所以,他沒有了愛,卻在見了美麗得非同尋常的滄海時,有了欲。這樣的糾纏,你可滿意?”
  如果,我那時想到會製造出一個無情無緒卻對滄海有著極端情欲的秋長風,我會如何?
  “而如今縱算你有辦法恢複他的記憶,情形亦不允許。”秋皓然輕拍我的肩,“事已至此,斷難回頭。明日即是太後壽辰,三天的慶典過後,就是我們的婚期,一場婚禮在所難免。否則,巫界和你我,都將麵臨皇上的怒意。而婚禮過了,為了巫界安危,滄海必須消失”
  “消失?”
  麵時我的疑惑,他唇隻掀出一字:“死。”
  “滄海……死?”
  “隻有滄海死,長風才會斷望。不然,皇上饒過的巫界,會讓他去血洗。”
  若你再讓別的男人碰你,我第一個就會剿滅巫界!
  秋長風那夜作惡時的話,暮地震響耳畔。
  “不要懷疑我的話,長風離去時的目光,你沒有看,我不會忘。”
  “……滄海死,小海呢?”
  “小海不是本侯的平妻麽?”
  “……小侯爺?”



  25

  秋皓然的言下之意,是讓小海活而滄海逝,一為消除秋長風可能滋生的疑心,二為去除他對滄海的……欲望。
  他說,為了遵從皇命牽製秋長風和秋遠鶴,他曾時這兩個同宗兄弟悉心研究,對秋長風自謂了解至深,但如今的秋長風,他很陌生。過往,秋長風所走的每一步,他雖不能步步料準,次次有對應之策,但總能依據那些了解,斷定他不會斬盡殺絕。而這個沒了愛意沒了憐念的秋長風,他不再有這份篤定。
  他說,想起秋長風臨去的眼神,他突然有不樣預感。
  我是巫人,不是仙人,無法未卜先知,無法為他預測出“不祥”在何處。我隻能真正考慮他的建議,讓滄海“死去”的可能到底有幾分可行。
  但考慮的時間隻有一夜,一夜後,太後大壽來臨,這舉國歡慶的盛事將所有人都卷了進去。我亦不例外。
  翌晨,天光還掛著薄薄夜色,我即被五六個個奉命前來的丫鬟喚起,睡眼惺忪中,看著絡繹而入的美婢們捧來小套大盒,而後,泡過冰泉的毛巾覆上了我的臉,頓時睡意全無。然而被按坐在鏡前規弄了一個時辰後,睡意再來時,束玉冠、係錦綬、著黑色滾紅袍服的秋皓然,耳目一新地給我醒了神。
  “需要這樣隆重麽?”
  “太後的壽辰呢,當然隆重。”他扶我上車,一路又對一些繁文縟節稍事叮嚀,而後道,“太後和皇上俱說,你這位巫族首領太招人眼,若以這張臉出現在壽宴上,說不定就要使整個大隴皇朝的男人有拋家棄子之虞,可否請你設法收斂幾分顏色?讓見過你的人知道是你,沒見過你的人不至於目眩神迷?”
  “辦法當然有。”他的話提醒了我一事,“水若塵今天可會參加?”
  那個女人不像費家兄妹,秋長風說過一回不得再提,二人就會自此噤絕相關話題。
  水若塵見了滄海,會有怎樣的反應無可預料,小心為上。
  “她若來,會隨她的父親坐在四王席,距我們所在處尚有距離。不過,她該不會現身罷。這等當口,若太後當堂將她指婚給遠鶴,她便沒了一點回旋餘地,她該想得到這點。”
  唉,縱使那樣一個驕縱任性的人,也有所畏忌,皇權,當真了得。隻是,既如此了得,她躲得了一時,可躲得了一世?秋長風的“不要”已經如此顯而易見,她為一個不要自己的男人會不惜觸犯皇權麽?
  “你又在想長風。”秋皓然道,以肯定句式。
  “是,但不是你所以為的想。”
  “不管是怎樣的想,總歸是想沒錯。”秋皓然目光沉凝,“如果你不能對他忘情,又怎能指望他能放過你?你既如此留戀,又何必洗去他對你的情意?滄海,你和長風還真是像,考慮最多的,往往是自己。”
  “……”這番指責,我啞口無語。
  “我聽阿山說,你和他已然無緣,接下來,你則要忘記長風。”他執起我的手,“忘記長風,做我快樂的妻子。”
  “你……”我想從他眼裏找到一絲可能的戲謔,但迎接我的,是兩汪滿布鄭重的清眸。“你……為何突然說這樣的話?”
  “不是突然。那天,你聽到了我的話,那些話,字字都是說給你聽的。”
  那天?哪天?是……秋遠鶴來府內捉拿逃婢走後,他對秋長風道出的“表白”?
  “雖然那時我並不知你對長風動了手腳,我特地在他麵前搬出那些話,不無試探,但試探的目的也是為了告訴他,我喜歡你,願意娶你為妻。我主張滄海消失,不可諱言,有幾分私心作祟,至少,他覬覦的不是小海。”
  “你喜歡小海?”
  “霜葉嶺上,我心首度為小海動了一絲。雖極淺極淡,但隨時日推移,卻沒有道去,再見你時,你成了風華絕代的滄海。但凡是男人,就不可能不為那份絕色意馳神搖。何獨……”他忽起壞笑,“你是以如此‘香豔’的方式到了我的懷裏。”
  這隻小猴子,現出全城相公的風流本性了是不是?
  “但陽春園重見小海,我方知,我竟如此懷念那個嬌憨俏皮的人兒。那一刻,我突然想抓住你。”
  他淡哂,“我對任何事與物,都不可能有強烈到非要不可的感情,我對你的情感,卻比喜歡還要多。也許不會為你瘋狂,卻可以向我未來的妻子承諾忠誠,我不會把婚前的風流行徑帶進婚姻,身上亦無聯姻係政的枷鎖。小海,做我真正的妻子,如何?”
  “若我始終不能忘情秋長風呢?”
  “我不能告訴你我不計較,但我會給你時間把他自你心中抹去。畢竟,不會有一個丈夫允許妻子心中永遠住著別人。”
  我沉默了下去,秋皓然的表白,實在不在我意料之內。他的眼神望著我時,有很溫暖的笑意,有很縱容的寵溺,有很坦誠的親近。在他麵前,我不必去管滄海與小海,做得都是真正的自己。這樣一個人,亦兄亦友,是以從未想過和他廝守一生的可能。如果,與這樣一個人一生為伴,應該會有平靜的幸福罷……
  “好了,先不必急於給我答案,皇宮已到,雲首領要做該做的準備嘍。”他笑音打斷我將成的思緒。
  如果那茶通往皇宮的路再長些,說不定我就給了秋皓然答案,說不定,答案正是他樂聞的那個。但路太短,我未能充足思量,即使有思量,也不及宣於之口,於是,戛然而止。
  而太後的壽辰大慶,正在極盡浩蕩盛大中揭幕。
  慶典所在的榮華殿之恢宏氣派自不必多言贅述,太後以明黃綴以金色飛鳳的禮服也不必再談華麗,那些夠得上品階匯及於此的王公貴族更不必細述眾多,單是他們依據品階拜壽獻禮這個環節,就足足耗了兩個時辰過去……
  最失落的,大概是那些千辛萬苦才能到達此處的鮮果美蔬了罷。日陽中升,賀拜結束,壽宴正式開始,隨一聲聲“上膳”次第傳喝,少有人給予關注的它們被速速撤下,一道道精妙絕倫的佳肴美饌替代之。而緊隨其後,它們也飽受冷落。大多人在膳案前坐了不足一刻鍾工夫,便開始執杯換場,絡繹走動。
  壽宴壽宴,壽在前,宴在後,來此的每個人,都不是為了吃宴而來。這一點,僅憑小海時大苑公府那點微薄的認識,就早有預料,也早早做好了替那些美食惋惜的準備……
  但是,再大的準備,也沒有準備到,這場為示四海升平、皇朝興隆而生的壽宴,演變成鴻門宴。




  26

  我是以秋皓然未婚妻的身份參加這場宴會,當然要與他同出同入。自進得榮華殿,我跟在他身側,坐在他身邊,有人來頷首為禮,有人去欠身以送,不敢說盡善盡美,也算進退得宜。自始至終,沒去看近在咫尺的秋長風。
  他是西衛國國國君,又是太後的甥兒,出現在皇帝近側不足為奇。但奇怪的是,那位裹陽侯秋遠鶴,僅向太後、皇帝各敬過一杯酒,便與三公踞於一席,聲息皆遠,少有靠近,實在不似由來張揚高調的大侯爺作風。
  酒過三巡,未被動用幾箸的佳肴換過五味,悠揚淡雅的絲竹聲隱退,鑼鼓聲乍然高亢,太後跟前的老太監向太後道:“太後,戲要開鑼了,您往前坐罷?”
  太後這一席被移至殿前階上,正對著榮華殿前臨時搭建的戲台,老太監笑嘻嘻稟道:“頭場是麻姑獻壽,再後就是您最喜歡的孟母三遷,還有……”太後興致盅然,揮手,“行了,戲單子上不都寫著?哀家還認得字,曉得你安排的不錯,回頭賞你。”
  太監喜孜孜的謝恩聲落下去,戲台大幕揭開,好戲熱鬧開鑼。
  “麻姑獻壽”,顧名思義,意在取個吉利彩頭,合時合勢,無可挑別。
  “孟母三遷“為太後心頭之好,又正是歌頌千古賢母之劇,也當無可指摘。
  其後,還有“金玉滿堂……龍鳳呈祥……白龍鬧海”,有取熱鬧,有取吉兆,有取祥瑞,無一不是為合當下喜慶氣氛精心擇出的劇目,無不恰宜得當。
  但,“鴻門宴”出現,是為了哪般?
  我意外,不解,訝異,看旁人的神色,也未好於我。縱使太後、皇帝,也沒掩飾住臉上的短暫怔愕。
  “王長瑞,這是怎麽回事?”昭景帝龍顏生寒,指著台上尚在對劍的項莊、項伯,沉問。
  老太監早已冷汗涔涔,跪地道:“老奴老奴也不知……明明沒有這一出,老奴這就趕緊去教他捫把戲停了……”
  “罷了。”太後笑道,“不就是一出戲嘛,這《史記》裏麵,哀家最愛看《項羽本紀》,《項羽本紀》又屬《鴻門宴》最精彩,高興的日子,看什麽哀家都會高興,讓他們唱去罷。”
  “……母後說得是。”昭景帝麵色稍馳。
  老太監也鬆下一口氣。
  隻是,如果“鴻門宴”隻演在台上,想來也就當真罷了。但那兩位台上各懷心思的雙項,怎從台上直飛而下,同心協力地將兩柄原本僅當虛張聲勢的劍鋒向皇帝淩厲刺來?
  劇情急轉直下,且對方身法委實快得不可思議,以致訓練有素的大內侍衛們反應慢了須臾,直至皇上甩出案上銀壺將其中一人劍鋒打偏,再以袍袖與另一柄劍糾纏住時,侍衛門才如夢如醒。
  “保護皇上!”
  “保護太後!”
  不盡侍衛從四周飛身淩現,將二刺客自皇帝跟前擊離。
  台上琴師、鼓師再次遽然撲落,目標仍是皇帝。
  這一回,當然早有侍衛擋身在前,不容人再近左右。整府戲台也被速疾現身的強弩手團困圍住,風雨不透。
  長迤殿下的酒席盛宴中,發出驚喊哭叫,來自那些隨夫進宮的如花貴眷口內。文臣武將避至遠處者有之,起身護駕者有之,各有姿態,不一而舉。
  太後、皇帝等一幹貴人則在侍衛層層護佑下,移身殿內。此時再觀這對母子神色,反沒了初聞“鴻門宴”時的一絲愕異,麵色平穩如初,仿若殿前的打鬥不過是另一場熱鬧劇目。
  “太後,您還是離開罷,以免驚駕。”一直與太後比肩而坐的秋夫人憂聲道。
  太後拍拍她的手背,哂道:“雁兒別擔心,就當這些一出替咱們慶壽的猴戲,慢慢看。”
  “刀劍無眼,小心為上……”
  “不成氣的猴子們能玩出什麽花樣兒呢?咱們這裏,可有猴王呢。”太後笑指以身擋在她前的秋皓然,“也難得今年有不同以往的動靜,咱們就好好看一場。”
  秋夫人還待勸離,立身其母之側的秋長風出聲寬慰,“娘,太後大風大浪見過無以計數,如斯跳梁小醜實在不足為慮。您也學太後放寬心胸,賞心且悅目罷。”
  “還是長風最知哀家心思……”
  其時,我身在這些人之後,綺在一根盤龍踞鳳的柱上,怎麽想,都覺著這幕情景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詭異。
  “皇家的戲碼向來耐人尋味,算你有眼福。”與我同在的,還有那位福仁假公公。
  “什麽……意思?”眼前事已經夠亂了,這怪女人還高深莫側的助什麽興?
  “慢慢看罷。”
  她要我慢慢看,但事態發展卻絲毫不慢。同她不過說了兩句話的工夫,那廂已有了結果,十幾名刺客有死有傷,死者橫屍殿下,傷者被伏於天子腳下,人人臉上油彩未除,還是戲中模樣。
  另一邊,還有一些行頭披掛在身者被押跪一地,惟一一位本色麵目者居前伏地哭訴不止:“太後饒命,皇上明察啊,草民實在不知道他們是怎麽來的,草民等人是實實在在靠唱戲吃飯的本分人,和這些歹人一點幹係都沒有,請太後、皇上明察,明察啊……”
  “你是這戲班子的班頭?”一幹貴人皆回歸座位,昭景帝端踞中央,俯高臨下地問。
  “是是是,草民是順喜班的班頭,在皇城外唱了二十幾年了,這一點,王公公足以證明!”
  王長瑞嚇嗵跪地,體似篩糠,“太後,皇上,老奴的確認得順喜班,若不是知根知底,也不敢叫來在太後的壽辰唱戲……”
  “你既然知根知底,那些人又是怎麽回事?”
  “這一次,為了讓太後看得高興,老奴一共物色了三個戲班,個個都是京城的老字號,那些人,那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如何蒙混過來的,老奴該死,老奴該死!”
  “先拉到一邊去等候發落。”昭景帝目注幸存刺客,“爾等若從實召來,念今日乃太後壽辰,聯可賞爾等一個全屍好死。”
  幾刺客均垂首寂然,無聲無應。
  “不說話,就是執意違逆到底罷?”皇帝龍眉一挑,“刑部。”
  “微臣在。”百官中有人出列。
  “連夜加審,明日日出前朕要一個水落石出。”
  “是。”
  刑部尚書回身命:“將一幹逆眾押往刑部大牢……”
  那位大人話還在說,處在兩名侍衛困押下的一刺客忽掙脫奮起,雙手成爪,向皇帝胸際扣來。當空中,左右侍衛中各出兩道健影,四劍齊沒入那位負死頑抗者體內。
  昭景帝淡道:“少了一個活口,你們出手重了。”
  四侍衛稱罪,將已是死口的刺客踢出。隨著屍身砰聲落地,一物也自其身上滾落。
  不待主子發話,立馬就有處事機警的侍衛以巾帕裹手將其撿起。
  “是……什麽?”太後鱉眉問。
  “似是一道腰牌,但比尋常腰牌要小。”侍衛將物什翻麵,陡爾臉色起變,“這……太後,皇上,請過目!”
  昭景帝揮袖,“先去看看其他人身上有些什麽東西,一並拿給聯看。”
  “是……啊?”這人的最後一聲,是與困押刺客的群侍衛一並發出:方才還是活口的刺容們,翻過身來,已個個麵黑唇紫,杳無聲息。
  昭景帝終於起怒,一掌拍在龍椅上的金玉扶手,“翻翻他們身上!朕不信,還拿這群亡命之徒沒輒了!”
  “……皇上,沒有,除了這枚腰牌,這些叛逆身上沒有一物了。”翻察了半晌,侍衛們回聲。
  “呈上來,朕到底看看是什麽東西!”
  我看不消太監高舉過頭頂的托盤上的物件到底是何樣貌,但看得見皇帝勃然起變的麵色,聽得到盛怒長喝:“你可知罪麽,長……裹陽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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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滄海 作者:鏡中影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374123 bytes) () 05/15/2009 postreply 17:19:48

like it very much, thank you -colakitty- 給 colakitt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11:42:16

回複:回複:滄海 作者:鏡中影 -sxr_7782- 給 sxr_7782 發送悄悄話 (18 bytes) () 08/21/2009 postreply 21: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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