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滄海 作者:鏡中影

回答: 滄海 作者:鏡中影寂寞一城2009-05-15 17:16:06

27

  裹陽侯。
  這三個字,龍口直喝,擲地有聲,聲落尚有餘響,直把整座榮華殿及殿下長廊內所立人群激得瞬間沉寂無聲,隨後,即旋起一波驚異氣浪。
  “皇帝,你喊裹陽侯作甚?”太後問道。
  昭景帝似是仍處於較大的難以置信中,一時未答。
  “稟太後,因為腰牌上鐫了‘裹陽侯’三字,皇上僅是照本宣科而已。”替答者,乃立身昭景帝之旁的秋長風。
  “什麽?”有人愕應,“請問皇上,西衛國君所言當真?”
  大武公,秋遠鶴之父。遇見這等事,除了涉事者本人,最會起急生憂的,莫過於其父其母。
  “你自己看!”昭景帝將托盤上的物件擲出,正至大武文足前。
  如此一來,不但大武公看得分明,就連附近人等也觀得清楚,有定力不夠者,再發驚呼。
  “皇上!”大武文跪地叩首,“這等事,一看即知是一樁嫁禍,您明察,您明察啊。”
  昭景帝龍顏上怔忡已消,麵色又複到那昏高深難測的帝王模樣,“是否嫁禍,總要把當事者叫來當場,裹陽侯何在?”
  是啊,裹陽侯何在?這出戲已開鑼有時,主角怎遲遲未上場?
  “裹陽侯何在?”皇帝再問。
  依然是未見人,未聞聲。
  “皇上,在適才戲台開演前,裹陽侯就離席了,像是府裏出了什麽事。”這一聲回稟,來自與裹陽侯秋遠鶴一直同席的大苑公。
  昭景帝桃眉,“大武公,裹陽侯府裏會出什麽事?”
  “……皇上,臣不知,遠鶴已獨立府門多年,臣……”
  “皇帝,別難為年事已高的大武公了。”太後發話,“哀家也不相信遠鶴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但物證在此,又不容得哀家偏頗,當下最要緊的,是速找人查消事情原由,該獲罪的獲罪,該清白的清白。”
  昭景帝微微欠首,“母後說得是。傳朕旨意,速召裹陽侯進宮!刑部,即刻組專人專組徹查此案!”
  傳旨官速速領命去了。刑部尚書麵有難色,“皇上,裹陽侯貴為皇族,又有侯爵,微臣會審時該如何拿捏尺度?”
  “你是刑部尚書,更有個大隴皇朝第一刑獄高手的美譽,難道要朕教你如何審案麽?”
  “不敢不敢。隻是,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族畢竟貴不可瀆……臣想請皇上差一位與裹陽侯地位相當者從旁監審,也好使臣懂得分寸。請皇上恩準。”
  “倒也有理。長風,這個監審就勞煩你擔當罷。”
  “皇上,裹陽侯並非西衛國轄下之官,由臣擔任監審未免與理不符。”
  “非西衛轄下,總是大隴皇朝轄下,長風既為皇朝中人,當此任又與哪樁理不符?”
  “皇上信重,臣不敢推辭,但為示公允,臣亦想請皇上差一位眾所周知的賢達之士做監審的監審,請恩上恩準。”
  “能讓長風說出的眾所周知的賢達之士,又是哪位賢達之士呢?”
  “阮陽侯秋皓然。”
  “這……”
  “請皇上恩準。”
  “皓然,你意下如何?”
  秋長風淡笑,“皇上真是偏愛呢。”
  昭景帝麵色一緊,“皓然,你手上那樁巫族邪徒作亂事件審得如何?”
  “原定三日後公審。”
  “公審過後,你與長風同審此案。”
  “臣遵旨。”
  雖隔得有些遙遠,但秋皓然情緒上的不揚不難覺察。今天,有人聯手,將他所想維持住保護住的東西打碎了。
  昭景帝起身向太後揖禮,“母後,今日乃母後大壽之日,不想因兒臣防範不當,驚了母後大興,望母後恕罪。”
  “罷了,這種事,誰也不想發生,既然發生了,多說無益,皇帝還是盡快讓事情有個水落石出方算……”
  “皇上。”傳旨官飛身而來,階下叩稟,“裹陽侯不在府內,另據城門守衛報,裹陽侯已在半個時辰前,自望陽門出城去了!”
  “哦?”這消息,再引得人群低嘩。
  皇上龍顏頓沉,“大武公,你認為裹陽侯為何急於出城?”
  “皇上,皇上……這,這其中必有緣故,但臣可拿身家性命作保,遠鶴絕無刺皇殺駕之舉,絕無!皇上……太後,您當最知臣之忠心,您……”
  太後雍容一笑,“大武公,哀家相信你對皇上的忠心,不過,這兒大不由爺,小一輩在想什麽,你未必清楚。”
  “太後……”
  “哀家這話,沒有絲毫影射之意,事情真相未察之前,在坐之人都難逃嫌疑。且事關我大隴天子安危,不可有一絲輕忽。哀家替皇上發個話,今兒個所有在場的,離開這皇宮之後,也請莫離京城。這案子真凶未現之前,就請各位暫且在京城小住罷,相信各位也不想帶著未洗的嫌疑回去不是?”
  這個時候,太後的話,絕對比皇帝更有分量。
  在場者,有幾朝老臣,有父輩王公,更有四位權勢各傾一方的藩王。昭景帝這位青年皇帝在他們麵前,究竟是年輕了些,而太後藉著自身的威望,又頂著先皇的威嚴,自是語半功倍。
  果然,太後語落,雖有人臉帶不豫,也未直言示違,就算默遵懿命了。“各位如此通情達理,哀家甚是欣慰。皇帝,你可要督著他們盡快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也好及早給各位一個交代呢。”
  “兒臣知道了。長風,皓然,把遠鶴叫回京城、將案子查個明白的大任,就落在你們身上了。依你們的本事,不會讓朕等得太久罷,半月之期如何?”
  秋長風恭首道:“有皓然相助,臣認為足夠了。”
  這出戲看到這裏,我突然有些明白。台上的“鴻門宴”稍起即止,台下的“鴻門宴”方興未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冷蟬兒含著譏意的笑語低低傳來。
  我娣她,“你是那隻蟬麽?”
  冷蟬兒黛眉徵動,“你看出來了什麽?”
  “也許什麽都看出來了,也許什麽也沒有看明白。”莫怪我故作高深。與這些人相處得久了,難免會沾染上一些類似習性。
  何況,這出戲怎麽看,都難有良好收尾。秋遠鶴不會了顧待戮,昭景帝逼秋長風給個結果,秋長風又拉秋皓然作陪,而太後,又將全天下的貴族顯要留居京城……這出戲裏,誰大行不顧細謹,誰大禮不辭小讓,誰為刀俎,誰為魚肉……誰說得清?太後會不會在事後以劍擊玉,歎一聲“豎子不足與謀”?那位不知何時就沒了影蹤的裹陽侯秋遠鶴是效仿漢祖劉邦尿遁逃得一線生天,還是另有機緣?
  不約而同地,我和冷蟬兒挪動腳步,退出這間大殿。冷蟬兒在宮裏呆得久,熟知一些旁門左道,我們並肩靜靜走了一些時辰,皆未言語。
  “雁兒,你在生姐姐的氣?”話聲自不遠處響起。
  太後?我一怔。
  好在,這皇家什麽都不缺,隱身之處更是多不勝數。在反應極快的冷蟬兒拉助下,兩人迅速沒身在一叢密林掩蔽的假山後。
  “不是生氣。我隻是在想,如果那麵腰牌上寫得是長風的名號,今天的事情會有如何演變?在這個時候,又是誰勝誰負,誰得意誰失落?”
  “這……唉,雁兒,你還是看出來了……”
  “姐姐不想我看出來麽?”
  “……還記得我們嫁人前的那一晚,彼此說過什麽麽?”
  “我們說過,不管我們的夫家會有如何態勢,我們姐妹間的情誼永遠不變。”
  “現在亦然。”
  “是,亦然。不管是何時何地,我都會以性命來保姐姐。”
  “我也是。無論怎樣的狀況下,我都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
  “但我們都無法保證不去傷害彼此身邊的人,最親的人。”
  “雁兒,這是我們的悲哀。”
  “算了,已經習慣了,我們在享受上天所賜的榮華富貴的同時,似乎注定要承受那些觀避不去的悲哀。”


  28

  有時,對付這世上最複雜者的最有效法子,往往不是什麽奇謀異策,而是最簡單的那個。
  就如,若要擊敗一代鴻謀諸葛亮,隻要把他一人引到四下無人處,一劍斃之即可。簡單,而有效。前提是,能把人引得出來。
  皇帝用得就是這最簡單的法子。
  太後五十大誕,普天同慶,天下諸侯齊聚京城。在那些分量極重的眾目睽睽之下,刺皇殺駕的刺客身上掉落一塊腰牌……那般情形,那塊腰牌的真偽已不再重要。縱使所有人都明白,腰牌所代表的人物行事不會如此拙劣,那個滔天罪名“他”亦要先自擔承。至少,第一步,受羈入獄不可避免。至於其後,以皇權之威使得人證物證俱全又有何難?
  但事情發展,連連出乎了皇帝意料。
  腰牌,這出戲的重頭道具“臨時換將”,是第一個。本來,若能就勢拿下另一個,也算順水推舟,戰果相同……秋遠鶴的銷聲匿跡,是第二個。
  未打草,蛇先驚。太後和皇帝,都失算了。
  這一席話,是我和冷蟬兒坐在皇宮一處不受注目的宮房頂上,一人一壺禦酒,邊喝邊聽她娓娓道出的。
  她還桀桀怪笑道:“還有那個太後,她以為她事事為她兒子打算,殊不知啊,這出場戲裏,她的兒子另有謀劃,隻過,到最後,母子兩個都被人反將一軍而已。她啊,再如何老謀深算,總不如她的兒子了解自己的對手罷?也不會比秋夫人更了解自己的兒子。你沒看,秋夫人雖然鬱沉,卻並沒有多少擔憂?真要如太後所願,腰牌未被替而換之,結果啊,還真是難以預料呢,哈哈……皇家這出戲,還要如何演,如何變,如何結……”我無意摻和,也無意靜觀。我隻想關心需要我去關心的人。秋遠鶴此時既不在京城,又身纏官司,必然無暇分顧與秋長風昔日愛婢深有關聯的馮婆婆,正是接走婆婆的良機。
  隻是,普濟寺那個地方……這時的秋皓然必然不能勞煩。若管豔在,還有她輕車熟路,她不在,我隻得另請高人相助。
  “為何我要替你做這樁事?”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唾,誰和你是朋友?”
  “不是不要緊,做事就行了。”
  冷蟬兒這女人,不是一般的別扭,被我帶出皇宮,又換了便服,眼看要到普濟寺,她仍有滿嘴的抱怨。
  “見著無雲大師……”
  “不見!”
  “說明來意……”
  “不說!”
  “看他意下如何……”
  “不看!”
  “接了婆婆出來……”
  “不接……”
  “快點!”我把她推向那散發著佛家威嚴的寺門,自己則迅即退後。
  冷蟬兒得意地撇撇嘴兒,“巫族女人,被佛門聖地給降住了是不是?我還以為,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呢,真讓人失望。”又扔了幾句足夠讓人吐血熬肺的廢話,昂首邁向寺門。
  我則找塊幹淨青石為座,靜侯佳音。
  那道寺門,我並非進不得,隻不過,婆婆在裏麵並非囚禁,單為進一道門便與各方神明釋出的迫壓力道對撫,未免浪費。
  但稍坐未久,即有感一絲小有所成的力道漸形逼來。在其逼近到身前時,我拈指拂去,“是誰?”
  “我。”一團凡人難見的塵霧中,站出一人。
  “小臭冰。”是多日不見,身形拔高、臉孔削長了的小臭冰,雲忘川。
  他開口即道:“你能放過他們麽?”
  “他們?”我曉得了他來意,“你的父母?”
  “我的?”
  “就是‘你的’,你和天女的父母。”與那對男女無關,是我這一生最感談巫神慈悲的幸事。“你來,是為他們求情的?”
  小臭冰……長大的小臭冰,不再適宜小臭冰這個“愛稱”,權且稱他的全名雲忘川罷。
  雲忘川想必對我的話有兩三分的領悟,“巫界中發生何事我並不清楚,我隻是認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我不能坐視無睹。”
  “你的巫術從何處學來?”
  “身為巫人,對一些基本的術力本身便能無師自通,何況,我曾飲過你……”他攢眉止語,默然良久道,“前一段時間,彌漫天下的那些謠言,與‘他們’有關?”
  “不然,他們也不至於被押解到此,接受公審。”昨日,即是公審之日,大巫師被判斬刑,雲氏首夫婦則是終身監禁。
  “可以放過他們麽?”
  “皇帝不會放的。”一斬一禁,斬者身首異處,禁者老死牢內,意在宣告世人,巫人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長生不死實乃癡人說夢。
  “如果你說話……”
  “我說話沒有那般好使。”
  “我知道你不會放的,我來找你,也隻為試一試。”雲忘川那張肖似天女的臉豁然神重,“告辭了。”
  我本想和他多說兩句話:這些日子,他身在何處?可與小嬋玉團聚?但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給我任何閑話的機會。
  我也未能如願接上馮婆婆。
  冷蟬兒轉述無雲大師的話道:“滄海施主未來仍然多變,此時接人回去,害大於利,不如待一切塵埃落定,再來一家團聚。”
  馮婆婆也傳來如是訊息,囑我行事務必謹慎。
  未來仍然多變?行事務必謹慎?
  接著婆婆,再去和娘聚首,離開巫界也好,還在巫界亦可,一家人遠離紛撓,平平穩穩的過日子……不可以麽?
  還能如何多變?還要謹慎何事?是我把事想得太簡單,還是他們習慣把事想得複雜?
  既然暫且不能接婆婆同行,我不如先返巫界看望娘?我以平凡小海的麵貌行走兆色城街巷間,腦子轉來轉去,盡是這個念頭。
  不想再有與故人相逢的驚喜,恁大的兆色城也並非隻一條萬榮街有美物可食,坐在偏僻小店,吃著平凡好料,想著太後壽宴上的珍饈佳饌,不時暗發感歎:同為裹腹食材,皮相天差地遠,被賦予的重視亦是地遠天差,同物不同命啊……嗯?
  忽然湧上的頭暈目眩是怎麽回事?我強撐額角,力掙雙眸,但體內的困倦仍源源不絕襲撓而來。而且,眼竟似花了,不然,我怎看見雲忘川自小店後廚間行來,在我麵前落座?
  “我不會對你怎麽樣。”他確定存在?而且,還沉沉有語,“但我不能不盡為人子的本分。我隻要拿你,向秋皓然還是秋長風都好,換‘他們’出來。自此,我才能與‘他們’真正切斷瓜葛。”
  他在我飯中下了東西?如此意念一閃,我強自念決除之。
  “是巫神廟裏的香灰,摻上這外麵的普通***,就有使巫者昏迷之效。但我知道它對你頂多有半刻鍾的功效,所以,我提前知會了秋皓然和秋長風,按時間,他們馬上就要到了。”
  他們……會不會到?若會,先到的是秋皓然還好,若讓秋長風看見我以小海的麵貌,卻頂著巫女身份,以他此時的記憶,該如何設想此事?
  “你這個混賬東西,我那時就不該救你!”我竭力高聲,讓自己意識不致沉淪,也為吸引外人注意,“我救你,你卻要害我,你該死!”
  “我不會害你,你……我昨天到牢內,本想救出他們,但蒼山守在那裏!他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你為了你的母親可以不顧一切,我也隻是為了那兩個生我的人盡一份力而已,我不能什麽也不做!我不會害……”
  “混賬東西,你是個混賬東西,蒼山也是個混賬東西!你竟敢下***害我……”我盡力把“***”咬得重聲,路過者,有沒有一位俠容義士伸以援手?
  “我說了,我不會害你,你暫且忍耐……”
  “無恥小輩,敢以***害人!”一道勁風擦過我的肩項,謝天謝地,當真有俠士披刀相助,襲取雲忘川。趁著這當兒,我按桌起身,踉蹌著向外跪去。
  “滄海!”雲忘川移形到我身後,手握我臂,“你……”
  “滄海?”拔刀相助的俠士身法也不慢,將我另一臂扶住,“果然是你,滄海,你怎麽會被人……”
  此時,我已看不清來者是何模樣。但憑直覺,感覺這人無害,伸手緊握住他衣襟,“帶我離開這裏……快!”
  來者未有遲疑,手中劍鋒出鞘,抹向我右側的雲忘川。在其閃避之際,他一臂困我腰際,拔地起身。
  我隻聽到兩聲還是三聲的追呼自後而來,強撐了夠久的意識被巫神廟裏的香灰徹底潰散……



  29

  其實,我想得到雲忘川不會真正傷害我。
  我的不肯就範配合,是因為一份不甘罷。
  我可以體諒他的心情。如果那對夫婦是滄海的生身父母,不管如何,我都不會任他們淪到今日境地。當真到這步境地,我也不可能坐視不理,雲忘川今日做的事,我都會去做。
  就算此事事不關己,僅是一個旁觀者,也無法指責他今日言行,說不定還會讚他一聲不計前嫌,事親至孝。
  但體諒是一回事,原諒是一回事。
  當我成了他救父救母的工具時,這塊曾共患難的小臭冰,當真隻成了雲忘川。
  “今天好些了麽?”
  我匍案未應,進門的傾天體起我的腕輕觸脈搏,“平穩多了。”
  的確平穩多了。沒想到,一撮巫神廟的香灰,匯上這外界的***,就成了巫者的克星。盡管神智很快清醒,它的餘威仍使我心脈快悸紊亂了好些時辰,以致讓傾天有機會灌我喝下一堆苦藥。
  那香灰,定然是雲忘川離開巫界時攜出的罷?可想而知,他早在未離巫界前已然窺知這個秘密,是以逃命時不忘攜滯,以備逃亡程中的不時之需。恐怕那時連他自己也未想到,有朝一日會把它用到我的身上。
  “你說那個人,曾經是你的弟弟?”
  “現在不是了。”
  “但我是你的哥哥,你無可否認罷?”
  我輕笑,回眸瞥他,“這麽想要我這個妹妹?”
  “當年,雲姨說要給我生個妹妹。所以,多年以來,我遵遁爹和娘的遺願,尋找雲姨時,從不忘了還有一個妹妹要找回。”
  “娘始終記得那個可愛的天兒。”鑒於一種莫名的信任,我已把近來情形向他細細說明,包括在巫界和娘團聚,包括我與秋長風的種種。而這幾日小海最大的消遣,就是逗弄這個寡言少笑的哥哥。“但我看著眼前的你,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可愛’沾上邊嘛。”
  傾天難置可否,隻得把一碗熬就的藥湯放在案上,“喝了它!”
  “惱羞成怒?”我撇嘴,“這可不是當哥哥的風度哦。”
  “你——”
  “嘻嘻,是不是因為我是小海的模樣,你才不夠疼我,那我換成滄海好不好?”
  “你……你好好歇著!”傾天似是不願與我一般見識,甩身就步。
  小海哪肯呢?好不容易賺了個哥哥,當然要盡一些做妹妹的本分。當即就追上去,挎上他一隻胳膊,被他一路拖著,從房內到長廊,再直奔廳堂。
  “哥哥,哥哥……”叫起來感覺還不壞呢,“哥哥,是不是妹妹要什麽你都會拿給我?”
  “……你要什麽?”傾天的臉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羞赧。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海喜歡什麽!”
  “整個傾家都是你的,隨便你想吃想花。”
  “沒有誠意!哥哥如果想疼妹妹,當然要花些心思分些精力的嘛。”
  “那你想如何?”
  “要來的就還有什麽意思,如果你想疼我……”
  我們迎麵,有家丁模樣的人躬身以待,“少爺,客廳裏有……”
  傾天麵色一凜,“沒長眼睛麽?怎不見過小姐?”
  “小姐?”家丁稍愣。
  嘿嘿。我指了指自己鼻尖,“快來,快來見過我!我可是你們家少爺眼下最疼愛、最重視、最寶貝、最……”
  但我的“最”字累積,被自客廳內邁出的人打斷。
  “我還真是小看了你,從阮陽侯的未婚妻到傾家當家少爺的寶貝,你還真是不會虧待自己呢。”
  打斷別人說話是不對的。秋長風不該打斷我,而我該讓家丁將話說完。如果知道來者是秋長風,我定會掉頭疾走。這個人,能避則避,不見最好。
  傾天將我擋在身後,背梁挺直,“清風,你來此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探望長天了?你我何時到了這樣生分的地步?”秋長風一步一步踱近過來,“那天,該是你罷?是你救走了巫界首領?”
  “巫界首領?”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巫界首領是何許人。你來京城並非一日,不可能不曉得巫界與皇族聯姻之說。”
  “我當然有所耳聞。而據我所聽到的,這位與巫界聯姻的皇族中人並非清風。”
  “那又如何?”
  “既然不是清風,你此番登門質詢不覺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如今,那段聯姻已經解除了。”
  ……解除?我怎不曉得。
  “巫界首領以聯姻之名,詐降我朝,居心叵測。幸得發現及時,不然後果難料。”
  這……這什麽啊?
  “如今罪名確鑿,聯姻之說自然無效。皇上命我主審此案,我當然要登門一晤長天。”
  罪名確鑿?如何個罪名確鑿?這幾日之間,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故?
  “所有在逃的巫界逃犯中,巫界首領是重中之重,長天救了她,按法該受連坐。但不知者不怪,我會向皇上稟明原由。隻要,長天交得出人。”
  巫界逃犯?我……成了逃犯?
  “我交不出人。”傾天淡聲道,“那天,我的確救了一位絕色女子,但她隻是短暫昏迷,待醒來了就莫名不見。我一度以為自己遭遇鬼神。”
  “哦?”秋長風聲嗓含笑,“長天認得巫界首領麽?”
  “不認得。”
  “不認得又如何斷定我說的巫界首領,必然是一位絕色女子?”
  “清風好健忘。你也說了,我來京城不是一日,耳聞之中,巫界首領生得煞是貌美。你今日找上門言我救過巫界首領,自然而然,我不難將兩者有所聯想。還是,傳聞有誤?”
  “也就是說,我今日想從長天這裏帶走巫界首領,是不可能了?”
  “清風若有興,可以在這棟別莊內大肆搜查,看看我可窩藏了什麽人。”
  我攥著傾天的背襟,手心已鑽出汗來。
  由秋長風的話裏話外,我不難猜度出發生何事。雖然起因不明,但巫界成為大隴皇朝敵患必然已是定局,不然,哪來的罪名確鑿,哪來的巫界逃犯?
  “搜查倒不必。長天真要藏什麽人,搜是搜不出來的。”秋長風道,“反正,就算一時捉不到,早晚也會捉到。相信,這位巫界首領在聽說了自己的弟弟和族人落網之訊後,不會無動於衷。”
  弟弟?是雲忘川麽?還有……族人?哪些族人?
  “既然長天不肯出手相助,我也隻得告辭。不過……”
  秋長風猝然出手,傾天以臂相格。在兩人拆招的當兒,我不假思索,撇開腿跑離。
  我需到個無人地方,移形換影去找……
  秋皓然?這時候,他可是小海能夠信任的那個?
  不,我不能冒險……蒼山!我需去找他。巫界如今成朝廷之患,他如何了?為了躲我,他一直以押解大巫師諸人之名住在刑部,若秋長風沒有誆語,蒼山此時……
  不,不,這眼下不宜胡思亂想,一探究底才是緊要之事。




  番外 之秋長風(一)

  咚。咚。咚。
  一如每日,在很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前,我早已經醒了。
  “公子,奴婢進來嘍?”
  就是這一聲。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養成了等待這個清甜聲嗓的習慣。不聽這一聲,仿佛這一日便沒有真正醒來。這未必是一件好事,但也不算太壞,反正這個清甜聲嗓的主人是我的丫頭,隻要我想聽,隨時聽得到。
  “進來。”
  門被推開,那個嬌小人兒提著洗秋的泉水,攜著山間清洌的空氣,還有一脈躍動在枝椏間的晨時陽光,走了進來。
  “早,小海。”望著這個融躍在陽光中的小人兒,我釋出一笑。明月那廝常說,清風的笑能讓烈婦臉紅心跳,能使尼姑蓄發還俗。雖然那話純屬無聊胡評,但不明所以地,我總想看看小海這丫頭的臉因我的笑有所改變。
  “早,公子。”那丫頭禮行得很得體,臉笑得很謙卑,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珠子注視我時……與注視得多、得滿沒有兩樣。
  “公子,您睡得好麽”
  “不好,腰酸背痛。”她是例行一問,我偏不想例行作答,誰讓她白白浪費了本公子的“笑”意。
  “奴婢替您按摩一下。”她立時放下已經捧在手中的長衫,站到我身後,以不夠細致卻綿軟無骨的小手在我肩背上椽捏巡移。
  剛剛做過早膳,她身上還帶著廚間的油煙氣,卻掩不去獨屬她的那股淡淡的甜味,就如……就如上一回帶她逛街時隨手買來打賞的麥芽糖。
  “公子,用完了膳,您會出去麽?”
  “有事?”
  “今兒個陽光好,奴婢想曬曬您的被褥。如果您在房內,怕打擾了。”
  自小至大,我用過恁多丫頭,她是一個最像丫頭的丫頭。像到不怕讓我明白,如果付她月錢的是任何一個人,她都會有這份無微不至和乖巧貼心。說到月錢……也隻有在發放月錢時,這丫頭望我的眼神裏才多了一絲異於常時的激動歡悅,也由此,讓本公子順理成章地多了一個牽製她的把柄。丫頭不聽話,總是要管的,是不是?
  “我會到後山一趟,一個時辰左右,在我回來前,你將一切打點完了就好。”
  “是。”
  是?就一個字?雖然我不明白我想聽到什麽,但卻越來越不滿足她如此稱職如此合格的奴儀。“小海,你隨本公子多久了?”
  “快兩年了罷?”她小手移我頸後揉捏,“呀,公子,您定然是昨日練功過度了,全身都好僵硬呢。”
  這……丫頭!她究竟知不知道,這些話會給人多少暇想?尤其,那股甜甜淡淡的氣味在鼻端纏繞不去,柔若無骨的小手肩頸上捶打遊移,還有一個嬌小秀軟的身子!我驀地起身站起。
  嗵!我的突然動作,她推拿的雙手冷不丁落空,讓她由床沿滑落地上。
  “公子,您做什麽啦?”她抬起一雙無辜大眼,唇兒嘟起。
  “我……”我能說什麽?我能說我震驚於自己對一枚苦澀青杏般的小丫頭忽生綺想?我能說素有潔癖的我竟然認為她的油煙味也不算討厭?
  “本公子做什麽需和你交代?你這個笨丫頭能懂什麽?”
  “……”我看到她的唇兒翕了翕,眸兒瞪了瞪,從地上翻起身後,再仰首,又是一張謙卑的奴婢麵孔,“奴婢知道了。請問,公子您可以梳洗了麽?”
  我確定,此刻她必然在肚子裏將我罵了個暢快淋漓。但這丫頭就是這個本事,心底再大的怨氣,還能笑得若無其事。看似簡單透亮的人兒,卻有最高明的兩麵功夫。我看得到她表麵下的真正情緒,卻察不出她藏在心底的真正心事。這實在不是一件教人愉快的事!
  “小海。”在她為我拭麵時,我存心拔直了腰,讓她嬌小人兒提起了腳,舉高了手,方能行事,心中也因此多了些許得意。不過,這笨丫頭,對男人毫無防心,整個人都依了上來,若本公子是個定力不夠或者饑不擇食的下作主子,她都不知被吞吃了多少回下去!
  “公子您吩咐。”她恭聲說著,透著一層粉亮的微噘唇兒泄露出一絲怨懟。想到這時候翻嚼在其下的抱怨之聲,我心情頓時大好。
  “小海侍候本公子近兩年了,覺得本公子是不是一個好主子?”
  “……是。”
  臭丫頭,明明口不對心,還能說得如此恭敬?“既然本公子是好主子,你是不是更該精心侍候?”
  這話說完,我萬分肯定,我聽到了這丫頭嘴裏的咬牙聲。“公子您吩咐。”
  “蠢丫頭,你都不知道本公子要你做什麽,就答應得如此爽快?”我手扶上她窄小腰身,“不怕本公子吃了你?”
  隻是,為了嚇她一嚇。我如是對自己道。想也知道嘛,以本公子的品味,怎麽可能對她動“吃”興?
  但,她大睜著一雙眼睛,道:“公子您餓了麽?今天的早餐裏有您最愛吃的拌茄泥,還有辣香鳳腳。”
  “……”再次萬分的確定,對這個不解風情又遲鈍呆笨的丫頭,本公子絕無興趣!
  “既然知道本公子餓了,手腳還不快些?磨磨蹭蹭地想餓死本公子不成?”
  她又是眼珠子閃了幾閃,粉亮唇兒動了幾動,忍氣吞聲成一個字:“……是。”
  臭丫頭,笨丫頭,蠢丫頭,越來越讓本公子不滿意!
  我很想用些氣力,折斷掌中的小小腰身,但力運到半截,意識到自己的怒氣毫無道理,遂收手回來……嗯?
  “這是什麽?”我將指尖觸到的物什取下,晃到她眼前。
  一塊成色尚可的玉,並不稀奇,教人納罕的是這小錢奴也舍得給自己買佩飾?
  誰知,她臉色丕變,頓時扔了布巾,跳腳來奪,“還給我!你快還給我!”
  “你”快還給……“我”?為了這塊玉,敬語和卑稱都免了?“什麽寶貝東西麽?難不成是家傳寶物?”
  “不要你管,快還給我啦!”她臉頰急紅,聲嗓轉促,“還給我,這是小海收到的禮物,還給我!”
  禮物?也就是別人送的了?什麽人送的,可以讓這丫頭不惜拋了一向維持良好的奴婢麵具?“這也算禮物麽?本公子如果高興,比這成色好一百倍的玉可以送你百塊,你要它做什麽?”
  “不管不管,你還給我就好,快點啦……”
  她一會兒跺腳,一會兒跳腳,大眼睛內還起了隱隱水意,好不可憐。但她愈急,我愈無好氣,將玉舉高,任她跟著打轉,“告訴我,是什麽人送的?”
  “不要你管!”
  “我偏管!”
  “不要……”啪!那物什在她又一回跳腳搶奪時,由我指間滑落,碎裂到青磚地上。雖然絕非本意,但不可否認,看它碎了,我竊喜。
  “你……它碎了,它碎了,碎了啦!”她圍著那塊碎玉轉了又轉,眼淚已經劈啪流了滿臉,“你把它摔碎了!”
  “一塊不值錢的玉,碎了就碎了。”
  “你……你討厭!”
  看她抽噎流淚的模樣已夠礙眼,聽她如此“大逆不道”更是火大,“你敢說本公子討厭?”
  “你就是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一個丫頭,如此沒有現矩,是想本公子罰你麽?”
  “隨便你罰個高興,小海不做你的丫頭就是!”她張牙舞爪的吼完,跑了出去。
  這臭丫頭是想怎樣?居然敢對主子如此無理?我瞪著地上的碎玉,想著她哭時的樣子,決定放她一馬,不過等一下用膳時,必須告訴她,下不為倒。
  “公子,小海走了。”
  “……呃?”



  30

  秋長風出手,可是為了捉出躲在傾天背後的我?!
  想到這點,我突不敢妄動。
  長天公子隻是他江湖上的朋友,並非官場同僚,他完全不必將皇族巫族的牽扯講得如此詳細。他那些話,似是有意說人給“人”聽。
  他是篤定巫界首領藏身在此,還是已然時小海起疑?
  他如何忖度小海,我無從設想,最怕的是,他將小海與滄海有所聯係。我洗去的是他的愛意,不是智力,他當真做如是聯結,也不是沒有可能……
  所以,我不能走。走了,隻能坐實他可能已滋的猜疑。
  念頭打到這兒,我將腳步踅回。
  庭院裏,清風、長天兩大公子仍打得熱鬧。但秋長風身後一丈開外,已多了兩位逵違多日的守護者。
  “大哥,得滿姐姐。”
  “小海?”費家兄妹見了我,自是訝異,“你……”
  我兩眼泛紅,滿臉委屈,“公子討厭小海,不要小海了。”
  “這……”兄妹兩人麵麵相覷,俱現同情之色,“小海,我們也沒有想到,這種事……唉,我們聽說,你曾回過府裏,夫人那麽疼你,一定會……”
  “得滿姐姐,小侯爺現在如何了?”
  “你和小侯爺婚事的傳聞,是真的?”
  我點頭,嚅嚅哀聲道:“他說,他要照顧我,小海沒有親人了,小海想找他,可是……”
  可是下麵是什麽,我遲遲艾艾的不說,隻怕說多了被這兩個老江湖覺察不對。
  “唉。”費得滿揉了揉我的肩,“他奉命追緝大侯爺,已經離京多日了。小海放心,如果小侯爺當真對你說過那些話,他一定會遵守諾言。再者說了,還有我們呢。不管如何,我也不會讓你再像以前一般餓暈街頭。”
  秋皓然離京多日。探到這條消息也就夠了,我不敢奢望從他們身上獲知更多。“那小海先走了,你們不要告訴公子我……”
  “我們不會說,而且公子也不會聽我們說……哦,小海,你勿多想,其實……”
  “小海。”秋長風來到我背後,我悚然回身,仰眸和他打了個照麵。“本王需要和你談談。”
  傾天掠身疾至,“清風!”
  “長天,我已經說過,我不會對這個丫頭如何。但如果你執意阻攔下去,會發生什麽事就難說了。”
  傾天仍是執意要拉我過去,在秋長風又要出招相斥時,我道:“哥哥,就讓我與秋公子談談罷,我也想知道秋公子找我有什麽事。”
  “哥哥?”秋長風長眉微掀,目瀾一閃,“本王果然小看了你呢。”
  答應他的“談談,“絕不是期望能從一隻狐狸嘴裏探聽到什麽。我當真想知道他一再地找尋小海,是為了何事。
  傾家別莊的花廳。
  從窗口見得著傾天與費家兄妹的身影,廳內隻有兩人,我與秋長風。
  “小海,你認為本王是一個怎樣的主子?”
  他這句話,令我一時怔忡。之前,他不止一次地冒出過類似詰語,而那時,他隻為了從我嘴裏逼出一個言不由衷的“好”,享受為難別人的樂起而已。現在,又是為了什麽?
  “不回答,就是不好回答了。”他坐在距我幾尺的花案之畔,“本王記得,身為丫頭,你還算稱職。本王自付,本王不會是一個能夠休貼下人的主子,但也不會是一個欺奴的惡主。”
  呿,才怪……我腹謗未完,遽然接到他掃來的兩道探究眸光,遂俯眸垂首。
  “本王敢說自己不是惡主,是本王料定自己不是一個會為了無關緊要的事浪費精神的人。可是,你讓本王很是懷疑這一點。”
  我不說話,他似乎也不需要我說話,“在重見你之前,本王極不喜歡聽到‘小海’這個名字,一旦有人提起,強烈的厭惡會讓本王沒有片刻耐性的打斷,不會多聽一字。那份沒有理由的情緒讓本王以為,我一定是討厭極了你。”
  討厭極了我?這……不對,這不是我的本意,他不該對小海有任何情緒,他應該……
  “但在府裏見著你時,心間卻甚是平淡……”
  對,對,對,應該如此,我就是要他將小海歸類於曾侍候過他的每一個丫鬟,一個平淡無奇的丫頭……
  “我厭惡別人提到小海,見了小海卻無厭無喜,你認為,這樣正常麽?”
  我一愣。
  “就是因為這個反差太過強烈,讓本王有了將你帶在身邊研究的決定。”
  所謂為秋夫人壽宴操持,隻是便於他就近“研究”的托辭?
  “我不討厭你。”
  ……啊?
  “你甚至不是一個從裏到外恭順如一的丫頭,你甚至敢在背後數落主子,縱算如此,我研究的結果居然是,我不討厭你。而在我想進一步確定時,你離開了。按理,一個丫頭走或留,我不該在意,但你的不辭而別,讓我很不喜歡。就如吃過一次黃蓮知其巨苦滋味後還要再吃一回一般,很不喜歡。”
  他到底想說什麽?我怎愈聽愈冷,愈聽愈怕?
  “小海,本王和你,曾發生過什麽事麽?”
  “……沒有。”
  “我也記得沒有。”他笑。
  沒有就好。我鬆了緊繃的心弦。
  “可是,”他仍然唇角噙笑,眼光陡轉犀利,“本王身邊每個人卻告訴我,本王和你,不是尋常的主仆關係。”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
  “你如何如此肯定‘不可能’?”
  “我……”我的暗示不會失準,我的術力在巫界無人可及。所以,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而且,他自己,他身邊的人,都已說過,他不聽任何關於小海的隻言片語……
  “到現在,他們有人說起你時,我仍然抗拒傾聽。但我已然很清楚,這種無端的情緒,是別人強加於我,非我本意。”
  他,他說了什麽?我抬眸,落進他兩眼幽深的攫視。
  “他們說,我拒聽,他們自不會再說。隻不過,如果你僅是一個在本王身邊侍候過的普通丫頭,他們何必一度要在本王麵前提起你?先是得多,得滿,憐星,後有皓然,遠鶴,甚至當今的皇上。你不覺得,你太重要一點了麽?”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縱算那時我休虛氣弱,不能將所有人關於小海的記憶抹去,也該在恢複鼎盛後施以補救。與秋長風處得恁樣之久,他無孔不入的精利,他見微知著的縝密,我見得經得可曾少了?怎犯下如此粗拙的紕漏?
  “你如此斷定旁人不會向本王說起我和你的事,是因你知道,這種強加於本王的情緒,是如何的強大難違是不是?”
  “是……不是!”
  察覺他已到近前,我拔腿想跑,手腕卻被他一把扯住,毫不惜力的後拽,撞上他精實的胸膛,強勁的衝撞讓我半邊身子疼痛難當。
  “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麽?”
  “我……”
  “你想控製我?”他一隻手攀上我頸喉,僅是徘徊,沒有收緊,但冷厲目光已足能教我窒息,“滄海……”
  滄海?他還是聯係起來了?!他……
  “滄海也是你幻化出來迷惑我的,是不是?”
  “呃?”
  “你以巫術幻化出了一個能讓天下男人瘋狂的女人,讓她成為你的傀儡,讓她為你兵不血刃的開疆辟土,對不對?”
  “這……”你胡說什麽?滄海要嫁的是秋皓然,與迷惑你有什麽關係?是你自己色迷心竅,用了那等下流手段……”我瞠目結舌。
  “接著說,小海,還是滄海?”



  31

  我從來就不敢奢望,能與秋長風一較高低。但這樣的潰不成軍,還是始料未及。
  “小海,滄海,滄海,小海。”他將我的名字反複低吟,那些打轉在舌尖的字符透著濃濃的譏諷嘲弄,“本來,隻要讓本王認定了你眾多丫鬟裏的一個,有再多的疑點我都可以忽略不計,為無關緊要的人浪費精神,從來不是本王會做的事。”
  對,正是知道他會如此……
  “隻不過,你不該讓我看見你。”他放在我頸喉前的手上移,抬起我下顎,眸光幽深難測,“不管是滄海,還是小海,你都不該讓我看到。”
  他指節在我臉上緩退緩移,“你更不該在我麵前親近別的男人,還與別的男人談婚論嫁。”
  “……關你何事?”如果他已對我毫無記憶,我和別的男人做什麽事又關他何事?
  他掐在我頜上的手猝然收力。“事到如今,你還敢說這句話麽?”
  我吃痛擰眉,卻觸到他厭惡的目光,“還真是個小姐身子,碰一下就會碎不成?”
  我下頜上又出來青腫痕跡了?
  他撤回放在我頜下的手,夥同另一隻臂,一起箍在我的腰間,將我背靠在他的懷內,唇觸上我的耳,“本來,我想掐死你的。但我顯然低估了你在我心底的分量。僅是你一道小小青痕都能讓我不忍,小海,你勝了。”
  我……我該說什麽?
  “告訴我所有的事,所有你的事,你和我的事。說。”
  與他比鬥心機,隻會自取其辱。我早知道的。但上天又是開了怎樣的一個玩笑,讓我必須和他對上?“秋長風。”
  “嗯?”他稍怔,“你以前就是這樣叫我的?”
  我欲回身,但他放在腰上的手臂太緊。他察覺了這一點,大掌稍鬆,在我轉過來後兩張臉對上時,他目光依舊冷冽,“快說,別測試我的耐心。”
  “你想知道我和滄海的事,對不對?”
  “你和滄海?”
  “我可以全部告訴你。“他的眼神深不見底,但我必須沒有任何規避地迎視,讓他看得見我眼內的所有情緒,“但不是現在。”
  他雙眉微攏,目光一冷,“你又耍什麽花樣?”
  我抬手,觸摸他眉上的蹙結,覺到他身子輕震,雖有避躲之勢,卻沒有真的躲開。
  “我不喜歡看你皺著眉,一直都不喜歡。”
  “……你不喜歡?“他瞪視著我,幽深眸內總算閃出一絲困惑。
  “你有那麽多的雄心壯誌要去打拚,如果總是皺著眉,就太不快樂了,我不喜歡你不快樂。”
  “你……你要催眠我麽?”他要退步,但被我攬上他腰際的雙臂阻住。其實我明白,他真要躲要退,可輕易把我甩開。
  “是不是催眠,你最清楚。”我提起腳,對他笑得很是坦白,“你認為我是在催眠你麽?”
  “為什麽此時不說?“他手把上我的肩,“現在就告訴我!”
  我搖頭,“隻是我說,你不能相信。明天,就隻是明天而已,不但說,還可以看,耳聽眼見,證我所言非虛。”
  “耳聽眼見?什麽個耳聽眼見?”
  “我和滄海,都會走到你跟前。你給我一日時間讓我找到她,我們三個人,把話講明白。”
  他胸膛一震。
  “現在,我隻能告訴你,我和你,的確有一段不屬於主仆的糾葛,而你和滄海,也另有糾纏。因為三個人的牽扯太讓人痛苦,我才對你設下了一些障術,滄海也有參與。明日,她也到了,若你想,我和她合力將對你的障術除去,屆時不待我們說,你自會想起一切。”
  “我和你,和滄海,都有過……”他漂亮的劍眉略擰,濃濃困惑充盈墨眸。
  他,被我迷惑了。
  論心機手段,這個人,我不是對手,縱然有十個我,百個我,也不會是他的對手。
  我隻能用我所強,對他所弱,有誰比我更熟知他的弱點呢?
  ……我。他的弱點是我。沒有了過往的愛意,他的身體仍然記得我的碰觸。沒有了曾經的甜蜜,他的意識仍然對我無從抗拒。
  本來,我想掐死你的。但我顯然低估了你在我心底的分量。僅是你一道小小青痕都能讓我不忍……
  就是他這一句,讓我確認了這點,使我萌起了再拿自己和他賭一次的念頭。這一次後,我將永遠消失於他眼前,永遠。
  “是,我和滄海都是巫女,懷著不同的目的,一個是明,一個是暗,到了你身邊。可是,我們都愛上了你。而你,也喜歡上了我們兩個。”這話,字字是真罷?“明日此時,就在你的疏柳齋,我和滄海將一起出現,合力為你釋疑。”
  “我喜歡上了你,也喜歡上了滄海?”他猶蹙眉囈語。
  唉。我捉起腳尖,觸上他的唇。
  他初是一怔,隨即就張唇吸納,直待將我的舌尖吸得酸麻猶自不放。我推開他時,聽他不滿咆哮,“為什麽不親了?”
  情蠱術。此術,“情”為惟一蠱種,以情感之,以情惑之,以情催之,惟有真心愛汝之人,方能中汝此術。
  想到巫族禁地石壁上對我正在施展的術力的詮解,淚生眸眶。
  “你哭什麽?……嫌我方才對你太凶了?”他頗有惡霸氣質的挑起眉毛,“你自找的!”
  我擦去了淚,“莫忘了,明日此時,我們會去尋你。”
  “嗤,你此時把本王支開,一去不見了蹤影怎麽辦?”
  他以如此霸道不屑的語氣,透出的,卻是內心底處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恐懼……
  難怪禁地石壁上,在“情蠱術”之下,特地有注雲:慎用,用前三思。概因這術力惟一所能製衡的,是愛你的那個人。用除了愛人時任何人皆無效的術力對待所愛之人,竟然比誦讀換心決時還要令人心弦揪痛……
  “如果我不出現,你會如何對待你手裏的巫族人?”
  “哼。”
  他這聲“哼”,是被以極冷極戾的氣音逼出。他會做的事,不言而喻。
  “如果隻有滄海出現呢?”
  他目間猝狠,“你敢!”
  “你對滄海不是有極強的‘興起’麽?”這個問題,與情蠱術無關,純粹隻是我的無聊罷?
  他麵上閃過窘意,硬聲道:“我曾以為,滄海和小海是一個人,還為此問過那個聲稱是滄海弟弟的巫族小子,但他似乎對我極仇視,一字不語。如果不是看在他還有點用處,哼!”眸內殺氣一現,隨即又惡狠狠捧住我的臉,“今天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姑且信你,明天,我要見到你們兩個,我必須確定你話語的真偽。而且,你不是說了,要你們合力才能除去對我施下的障術?”
  我點頭。如果不是在情蠱術下,恐怕他又已覺察疑處。
  “那麽,明日,你……你們都會到?”
  我點頭。
  “很好。”他挑出一弧滿意淺笑,唇俯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全心全意地回應著他,淚再濕睫。
  “……不然,你此刻和我回府?”
  曉得他這句話外的熱濃用意,羞火薰頰,心裏卻無好氣,“不行!”這隻色狐是忘了,我還要替他尋找“滄海“的麽?如此容易見異思遷,真是討厭!
  “不行就不行,凶什麽?”他咬了咬我的唇,“你這麽醜,如果還不知道溫柔嫻淑,可就一無長處了。”



  32

  那是……琴聲?
  置身疏柳齋那棵親手栽下的丁香樹下,聽著那淙淙如泉的樂音,我腳步暫停。
  秋長風端坐在花廳窗前,長發散肩,垂眉覆目,十指挑撥有致,撚得曲聲悠揚。
  他居然會撫琴?
  靈泉山下隱居的三年,也不見他有此雅興,此時撫來誰聽?
  “小海,秋長風很迷人罷?”身邊有人揶揄低語。
  我瞪了她一眼,切著齒根道:“你別忘了,你現在是誰。”
  “當然。”那女人端袖冷眸,“大美人滄海,請指教。”
  ……這女人能不能有片刻的正常?
  按管豔的指點,在我欲分身有術時,想到了冷蟬兒。但是,她聽完我的請托,直勾勾地盯我看了半天,又歪著那顆美麗的腦袋,蹙起秀黛的長眉,思吟了良久,而後重重點頭:“幫你,不是不可以,但我不做小海。”
  “不做小海?”
  “對啊。”她撫了撫自己臉頰,以夢幻般的歎息口吻道,“我這麽美,怎麽能走下坡路?”
  “所以哩?”
  “當然是滄海,人往高處走嘛。”
  “滄海是要‘死’的!”
  “死就死,人生自古誰無死?”
  “……”有求於人,我也隻得滿足人需。怪女人向往“高處”,我以滄海形容和她一宿夜話供她揣摸特征以求惟妙惟肖,還要忍受她不時襲上臉頸的“怪手”,伴之怪言怪語。“嘖嘖,真是太美了,莫說男人,連我這個女人都忍不住骨頭酥了,你要那些男人怎麽辦嘛。”
  被冷蟬兒騷擾一夜,翌晨,她便對著我的臉,花了一個時辰的工夫做出了一張巧奪天工的人皮麵具,待她罩到臉上,卸冠散發,拉我並肩立到了鏡前,我竟然也難分彼此。更讓人稱絕的是,她連我的語聲都仿得足以以假亂真,著實了得……
  “小海,走罷,去會會你的昔日主子。”她俯我耳邊道。
  我再瞪她,“你等一時說話,可要注意了。”
  “既然來了,怎還不進來?”琴聲戛止,秋長風語聲悠然揚起,“小海,滄海?”
  他目光在我和身邊人臉上移換。明知他看見的“滄海”方是我真正顏容,但在他在那張臉上停留過久時,仍難抑氣惱:臭狐狸,色狐狸!
  “你們當真來了。”
  “當然要來。”非但如此,現身前還將暗伏在這院子周圍的費家兄妹動了一下手腳,管保不會有無關人等出來攪場。
  “你那日可受了傷?”他問得是“滄海”。
  冷蟬兒輕搖螓首,“不曾受傷,多謝。”
  秋長風薄唇勾起壞笑,“我們之間還需一個‘謝’字麽?若你當真要謝,我寧願是另一種方式。”
  這隻發情的色狐狸!我垂下眸,不然,管不住眼睛裏會射出冷箭去。
  “我們要說的話,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作結的,坐下罷。”
  “多謝。”冷蟬兒搭著秋長風的手,噙著兩分疏離笑意,坐在他最近處的那張椅上……這女人,演戲上癮是不是?
  我刻意旁顧的眼光落到了那把琴上,忍不住指觸琴弦,錚然有聲。
  “你喜歡這琴?”他到我身側。
  “不喜歡。”不能吃隻能看,喜歡它做什麽?
  “這琴是出自當今天下三大琴師之首,雖不能說價值連城,但也相去不遠。”
  我眼前一亮,“真的?”
  他說到“價值”,我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遺落在他寢殿隔間的錢筐,裏麵是小海幾年為奴生涯的所有積蓄呢,就那樣付諸東流了。說起來,都怪這隻如一帖膏藥般緊貼在人家身後的……貼在身後?!“你做什麽?”
  我推,推不動。而他,無辜反詰,“我做了什麽?”
  “你抱著我什麽?”
  “抱著你,當然是抱著你,還能做什麽?”他挑眉謔聲,貴族氣十足的臉上,居然透出痞氣。
  “你……”我瞥一眼冷蟬兒,後者正戲分十足地淡顏冷眸,端坐未動。
  “怕滄海不高興?敢情當初你們不是爭風吃醋,而是不想我厚此薄彼,才以巫術障我思緒把你們兩個都忘記的麽?”
  “……是罷。”他怎麽說都好。
  “這有何難?”他伸臂,將假滄海冷蟬兒攫來,收納進懷,“我對你們一視同仁不就好了?”
  “你你……臭狐狸!混賬臭狐狸!我氣結又氣痛,在心裏山呼海嘯地默念一聲:蒼山,行動!
  就是蒼山。昨天將秋長風送走,我即以早在巫界時即獲知的蒼氏聯絡法尋到了蒼山,自他那裏得悉,秋長風手中,不止有雲忘川,還有一幹巫族族人。但其間到底有誰,一時無法查知,因他與蒼氏失去了聯係。
  與蒼氏失去聯係……這個訊息,足以讓我們感覺到事態嚴重。秋長風必定是做了連皇帝也未必曉得的事,那麽,他想要什麽?
  如果,他要的隻是滄海,我就讓他眼看著滄海在他眼前死去。如果,他要的是剿滅巫界,滄海是逃是離是生是死也改不了他初衷。從開始到現在,他何嚐為任何事任何人改變過什麽?我也隻能盡我能盡的努力。
  “在想什麽?害羞,還是,高興?”他箝在我身上的力道緊密又囂張,這使我想到他時冷蟬兒亦如是,更是氣不可抑:蒼山!
  來了!蒼山回應。
  “雲滄海,你這叛族妖女,納命來!”
  “大巫師?
  ”這冷蟬兒,不愧是演戲的行家,這時的怔愕驚呼恰如其分。
  我伸手將她搡出,再閃身隱於秋長風之後。
  事情發展,一如我與蒼山事前的部署:蒼山將即將執行斬刑的大巫師私放出來,而授一番機宜,恢複其三成術力,帶來此處,以其滿腹的怨悔,必是迫不及待取走“滄海”性命。而小海,緊急關口盡顯歹毒本色,推“滄海”隱本身,可想而知,必招秋長風厭惡,甚至“恨意”……
  有蒼山暗助的冷蟬兒與大巫師招架幾個來回,大巫師陰惡聲道:“雲滄海,你忘了你那個下賤的母親麽?她已被本座賜死了,你還不去與她團聚?”
  “什麽?”“滄海”愕在當場,“你胡說!”
  冷蟬兒是做戲沒錯,而我,雖知那些話僅是蒼山授予的亂心之法,但聽大巫師以那樣的語氣說起娘,仍險氣得出手將這隻怪物撚死。
  “是否胡說,你去找她問過不就知了!”大巫師冷笑一聲,趁“滄海”失神之際,將袖內一柄巫劍刺入其胸,血,乍如桃花崩濺四處。
  秋長風脊背一栗。
  我的感覺也不會舒適。看著自己死,很是怪異。盡管“滄海”被戮一幕,是我撚指幻化而出。
  那些事起事落,前後不過瞬了兩回眸的工夫。就是為了快到讓秋長風無從反應。
  “哈哈哈……雲滄海,本座終於將你殺死……你也有今日!”大巫師狂肆笑著,舉刀欲再補一斫。
  忽爾,秋長風抱琴而起,挑起一根琴弦,斷射飛出,直喂進了大巫師胸腹。後者身形晃了幾晃,隨即噴血如注,身形栽落地麵。
  “滄海!”秋長風疾掠出去。
  這……不在我們事先的部署中。大巫師本該由氣息未盡的“滄海”拚卻最後一口氣,與其同歸於盡……
  小海,快走,此地留我善後!隱形遁影的蒼山急聲催促。
  為什麽?我還要等他和小海決裂……
  他那把琴裏有古怪,快走!
  琴?我望向他抱在懷裏的物件,驟起強烈懼意,速念口決——
  “小海。”仍垂首目注地上脈相全無的“滄海”的秋長風道。
  我不由一震。
  “你當真無所不用其極了,是不是?”
  “我……事先想好的戲詞是什麽,是什麽來著?“我不是故意的,她……那人找的本來就是她……”
  “是她麽?”秋長風徐徐起身,徐徐轉身,徐徐向我望來,眸內綠意蒸氳,令我……生懼。這樣的秋長風,令我恐懼。
  小海,快走,快啊!隱形的蒼山一邊以術力維持著“滄海”的死狀,一邊疾聲促我。
  我忘了念決,忘了巫術,拔開雙足,要以平常人的方式逃開這樣的秋長風。
  “小海,你好狠,你太狠!”
  “呃?”那聲音裏摻雜的絕望意味,傳遞出的冷酷氣息,使我顧不得蒼山阻攔,忍不住回首。
  “如果傷我能讓你快樂,索性傷得更重一點如何?”他眸內戾氣浮騰,唇邊笑意輕柔,長指撚起一根琴弦……
  小海,還不速逃!蒼山自冷蟬兒身邊奔來,攜我躍上房頂。
  錚!
  我腳步頓止。
  蒼山大駭:小海?他傷了你?傷了哪裏?
  我對他搖頭,然後,緩緩回身——
  多少年後,我都慶幸此時,我回了頭,轉了身,不然,不然,不然……
  那根琴弦,喂進了他自己胸裏。有一端,僅有短短的一端,捏著他指尖內,血沿著它滴滴滑落,在他身前的地上漸成一汪血泉。
  “告訴我,你還想要它到哪裏?”這個時候,他竟還是笑著的,“隻要我拉著它向上再移兩寸,就能把我的心割成兩半,你希望它如此麽?”
  原來,他語內的冷酷,他眼中的狠戾,對得是……他自己。我寧願,他對得是我,對得是我!“你……你這是在做什麽?”
  “你知道的。”他的手,當真拉著那根琴弦向上移動,一時,血流更遽。
  “不,不——”我掩著嘴,腿腳虛軟地頹下身去,“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不要什麽?不要我死麽?”他唇角上翹,那絲笑意,在慘白如紙的臉上,是如此突兀,如此絕望。“你最想做的,不就是殺死我麽?”
  我搖頭,劇烈搖頭,“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
  “可是,你每回做的,都是殺死我,都為了殺死我……”
  “不,你手不要動,求求你,不要動它!“我掙紮著虛軟的腿腳前行,由房頂滾落下去,推開接著我的蒼天,一步一步挪到他麵前,“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
  該說什麽?該問什麽?我隻想他的手不要動,不要動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對我用了什麽手法。但我不能看見滄海和別的男人親近,不能容忍小海在我麵前轉身……就是這樣,可是,她不是滄海,她不是!她身上,沒有令我瘋狂……哦……”
  他在痛。強悍如他,精銳如他,機詭如他,也隻是血肉之軀。“你不要說了!讓我為你療傷……”
  “不!”他退開,因這動作使血躥得越發急動,也讓他的麵色越發灰白沉暗,“你走就好……我會死會活,是我的命數,你走!”
  我知道他想要什麽,而此刻,我別無選擇。
  “我留下,我永遠都不再離開!”



  33

  整整七日,我沒離開他的榻前。
  他將自己傷得太重太狠,就如他所說的,再向上挪去寸距,就是心髒。他已經打算不給自己留任何餘地。
  ……臭狐狸!他到底有沒有想過?我是巫女,不是大羅神仙!
  去痛決、止血決、愈膚決、合骨決……巫術裏所有能用的療傷之術搬了出來,竭盡一身所學,將他在自己胸前瀝出的傷口彌合。在他的胸口平複如初之際,我已是疲憊不堪之時。
  而後,刺破指尖,看著我的血滴進他蒼白唇內,平生第一次,為擁有如此神效的它們稍感欣慰……
  在我已然很累很累時,他能不能稍稍安靜一些?
  “小海,你答應了我什麽,記得麽?”這七天裏,他每有短暫醒來,一雙眼睛瞪得能與銅鈴媲美,對著他的救命恩人,幹幹巴巴的,隻有那一句話可問。
  而他的救命恩人我,僅是點頭尚不行,非得要一字一頓,將那日說下的話重複一遍,才能使君滿意。
  我也隻暗暗發恨,同時安慰自己:待他康複了,慢慢討還回來就好。
  但,當他真正醒過來,我恍悟,需要被討還的,竟是我。
  “你對我用了什麽?”
  我看著他怒騰騰的眼睛,不無心虛,“你明明已經曉得了,還問什麽?”
  “你竟敢!“他咬牙,雙臂倏伸,將坐在床邊的我攫上床去壓在身下,“臭丫頭,我太縱容你了是不是?”
  早知道,就讓他多在床上躺些日子,浪費了恁多寶貝鮮血做什麽?我的血,非但能將他療得生龍活虎,更關鍵的,巫人己血可解該人所設之術,我所有用在他身上的術力隨著他的康愈皆告解除。加上,他是一隻狐狸,必定已經將所有一切融會貫通,想了個透徹。
  有感這位大爺是氣極了惱極了,我小心翼翼道:“為了照顧你,我有七天七夜沒有沐浴更衣哦。”
  就算不能博取憐憫,總能讓有變態潔癖者避而遠之罷?
  果然,他眉峰嫌惡蹙攏,“七天七夜?你還真是不折不扣的臭丫頭髒丫頭……”
  是啊是啊,我又臭又髒,請大爺您高抬貴手。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他眸內邪意一閃,“你還穿著這身髒衣服做什麽?”
  “什麽……你,你,你……”
  在我垂死掙紮中,他將我全身上下剝除了個幹幹淨淨,而後,如一隻狗兒般在我頸間嗅了嗅,“還好,那股味道還在。”
  “七天七夜沒有浴洗,當然有味道!”我推打他的肩膀,“不行哦。”
  “什麽不行?”他略顯一怔,旋即一臉邪笑,“臭丫頭又想歪了是不是?本公子是看你一臉比我這個病人還要慘淡的疲容,想讓你好好飽睡一回而已,敢情,你很‘想’麽?如果,你真的那麽‘想’本公子不介意……”
  “不想,不想,不想!請您介意!”我閉緊了眼,“我要睡了。”
  他頭埋在我頸側,低笑不止。
  這七天裏,我隻是趴在他床邊小憩片刻而已,當真是疲頓到極點,所以,很快就睡著。但不管我睡前還是睡後怎樣的掙紮,他硬狠狠的箝製始終都在。有時我因翻身暫醒,他會適時稍鬆力道助我,睡意朦朧中,總見他一雙幽光閃閃的眼睛,其內所爍的,是恨不能把我剝皮抽筋下鍋煎煮的寒意……哦唷,打個冷顫,先不緊不慢睡個夠本再說。
  “公子……處置……”
  “皇上旨意……”
  “……另外,冷堡主……”
  “還有,巫族諸人……”
  起先,那些話是極遠的,縹縹緲緲,隱約有兩三字清晰可聞,打擾不了還在瞌睡蟲的煽動下不知今夕何夕的我。但當“巫族”突兀閃現,我悚然一驚,當即消醒。
  “醒了?”頭頂那雙絕對無法忽略的眼睛垂下,將我牢牢罩鎖其內,“正好用膳。”
  用膳?可不嘛,眼前一張暖木桌案,案上葷素有致,香氣繚繞,實在是該用膳了。不,這不是重點是,重點是……什麽來著?
  “小海。”嘴邊遞來了一隻漱口杯子,我抬眼,看見了費得滿笑吟吟的臉,“先漱個口,用膳了。”
  “喔。”我聽話,漱過口,當即有一箸茄鯗進嘴來,我嚼咽下,又有一匙鮮湯待食……嗯,很好吃,很……不,這不是重點!我推開又遞來的吃食,“我怎麽在這裏?”
  ……這似乎也不是重點?不過,我何時從床上來到了飯廳?而且,我以這樣的姿勢睡了多久?
  “自然我是抱你過來的,不然,是你在夢裏用巫術移形換影的不成?”
  臭狐狸,嘴裏不含刺不能說話的哦?我推開他橫在腰上的一隻臂,想坐到鄰座椅上。
  “坐好!”隨著他惡聲惡氣的一吼,我被惡狠狠攫了回去。而我因後腦撞到他胸上發出的一聲痛呼,換來他似是愉快無比的沉笑。
  “我不要這樣吃飯!”旁邊有費家兄妹的四隻眼睛看著,我如一隻小娃娃般被他困在腿上,很丟臉。
  “不要這樣?那要怎樣?”他薄唇俯我耳根,吐著惡意的熱息竊道,“我以這樣的姿勢抱你入浴,以這樣的姿勢為你著衣,以這樣的姿勢抱你穿過整個院子……”
  “啊!”我掩上他惱死人不償命的嘴。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換了一襲新衣,且一低頭,滿鼻是浴用澡豆的香味,他的和我的……啊呀,我沒臉見人了!
  “原來,你還知道害羞的麽?”他移開我的手,夾來一箸香筍,“乖乖吃飯。”
  “我要自己吃!”被他困在腿上也就罷了,再被他喂飯……我成了他女兒不成?
  “好,隨你。”他難得妥協,將手中竹箸給了我,自己則以另一副碗筷胃口頗佳的就食。
  “公子?”費得滿遲疑發問。
  “接著說罷。”
  “關於巫族諸人,如何發落?”
  “嘔!”我被噎住了。
  “你——”他端來鮮湯,連喂我幾口,總算把哽在喉嚨的一口糯米飯送了下去。我還在撫胸調息時,已聽他厲斥,“你還真是個笨丫頭!你能不能有點伶俐時候?依我看,你除了在算計本公子時格外機靈外,其它時候就是個如假包換的笨蛋!”
  這廝是計較起來沒完了是不是……先不管!我擲筷推碗,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你手裏有巫族諸人?有誰?”
  他將我的手拿下,攥在掌心,淡聲道:“有很多。”
  “他們是如何落到你手裏的?”
  “當我得知皇族與巫界聯姻之訊時,即向伏在巫界四圍多年的人發命,攻進了巫界。”
  我一驚,“伏了多年?”
  “沒錯,我早有滅巫界之心,針對我所了解的巫界信息,早有部署,直待時機成熟,自然會動手。如果不是因為你,一年前就會行動……”
  “你你……你將巫界剿滅了?”
  “不算剿滅,隻是俘虜了一些人,我本想用他們來要挾巫界首領的,誰知道,這巫界首領會是你呢。”
  “那不是重點!你俘獲的巫人禁在哪裏?”
  “你想放了他們?”
  他臉色微沉,我又豈會有善意?“我警告你,如果被你押禁的巫人裏有我娘,我不會饒了你!”
  他一怔,“你娘?雲氏的氏首夫婦不是被你……”
  “他們不是!”我將在巫界遭遇簡言述之,最後,沒忘了掐住他脖頸,在他耳邊撂下狠話,“如果你敢傷了我娘,看我會怎樣收拾你!”
  他直直盯我少許,一抹惶色自眉間稍閃即逝,聲線沉著依舊地道:“得多,得滿,速去押禁巫人的牢中……不必了,本公子親自走一趟!”
  “我也去!”
  “……好罷。”
  偷覷他微掛忐忑的神色,我心中竊笑不已。其實,我知道娘不在那些巫人裏。我能與馮婆婆搭建通語之路,和娘當然也會。在我離開巫界沒有幾日,娘為天女驅淨邪祟後,亦離開了巫界。匯血聚精術,越是在需重生者生前停留最多之處,越易收集精氣,越易早成。娘的心裏念裏隻有滄海那位尚未謀麵的爹,但得自由,哪會停留?
  隻所以時他虛張聲勢,無非是為先發製人而已。這廝眸底那豁豁利利的獸芒我窺得不是一般的清楚,把我洗得一幹二淨,再喂我吃飽喝足,指不定會把新仇舊債怎樣個算法,本首領總不能乖乖受死罷。
  “有麽?有麽?有麽?”
  依言穿了一件避剛罩衫,進到了那間滿是符帖的地牢內,我目光方投向牢室內人群,秋長風在旁便發問不止,我一邊咬唇忍笑,一邊搖頭。
  “你準備如何發落他們?”
  “廢除巫術,一生為役。”
  “好狠。”我眼巴巴睇他,“不能看在我的麵上,對他們從輕發落麽?”
  其實,從不從輕我並不強求。這些人裏,必定不乏曾對滄海之血饞涎欲滴者。何況,秋長風對他們的置算不上狠,為役為仆,有飯吃,有活幹,還強身健休不是?
  “先別管他們。”他從後環住我的腰,“你看清楚了,娘不在其內?”
  “是,不在其內。”怎有些怪怪的?
  “也就是說,我並沒有冒犯娘是不是?”
  “就算……嗯?”我恍悟,驀地回首,“……誰準你管我娘叫娘的?”
  他滿臉坦誠,“我不介意你管我娘也叫娘。”
  “秋長風!”我一拳狠擊他腹上,“你不要以為我答應留下就是要任你為所欲為。”
  “不然呢?”
  還不然呢,我想咬死他!“你有妻子,還有待娶的未婚妻,這些事實,永遠存在於我們之間。我答應你不離開,並不代表會成為你的女人。”
  他身軀一震,“這些事,回去再說。”
  唉。一迎上他的眼神,想起他那日的灰寂絕望,我又度心軟,“秋長風,我會陪著你,隻是……還有,你總沒忘了那道誓言罷?”



  34

  “雷來了,我會擋在你前麵。”他摟住我,“就算有天打雷劈,就讓它先劈我。”
  雷來了,我會擋在你前而。
  因他的話,我沒有任何遲疑地隨他回到秋府,而雷沒有來,“風雨”到了。
  疏柳齋外,侍霜、侍雪等四位美婢伺立,疏柳齋內,秋夫人端坐外廳,身側是楚家姐妹。儼然是等候多時。
  “娘。”秋長風微施一禮,撩衣在左側椅上落座,並翻手將抹著腳跟欲逃的我拖了回來。
  “風兒,前幾天,你這院子周圍不準任何人入內,就連你爹和為娘,都要你的侍衛給擋了駕。現在,可以告訴為娘發生了何事麽?”
  他使力在逃心未死的我腕上一捏,“我受了傷,小海為我療傷。因傷勢較……”
  “表哥,你受傷了!”驚撲過來的是楚惜雲,滿臉憂色,“傷在哪裏?怎會受了傷呢?怎不請禦醫來醫治……”
  秋長風揮開幾度要撫上來的素手,淡道:“惜雲,你也是訂了親的人,自重一點。”
  楚惜雲花容易色,顫唇道:“表哥,你……你對不起……,你對不起姐姐!姐姐是你自小訂親的人,原配夫人的位子你給了別的女人,讓她傷心落淚不說,你竟然還要……”
  “惜雲。”秋夫人顏容微凜,“這些話,還輪不到你來說。”
  “表嬸!”楚惜雲雖稍有懼意,仍未退卻,“姐姐在此的親人,隻有惜雲。惜雲不為姐姐出麵,誰還能真正疼惜姐姐?”
  “你的出麵,真的是為你姐姐麽?如果長風是為你不娶你的姐姐,你會如何?”
  “表嬸,您怎能……您……”
  “今日,我允許你隨來,就是看在你是憐星唯一的娘家人份上。更是為了讓你徹底死心,安心接受你父親為你訂下的那門親事。如果你還想呆在這裏,就給我拿出一個千金小姐該有的教養出來。”
  “惜雲,退下。”這一回,姍姍上前的是楚憐星,她將妹子推開,立到秋長風跟前,一雙略有紅腫的美眸盈盈相注,“表哥,我想知道,您對父親說有意將憐星許配今載新科榜眼之事,是何意?”
  “新科榜眼才華橫溢,處事磊落,正直坦蕩,且機敏聰慧,懂得審時度勢,乃佳婿上選。表哥也是考察良久,方向令尊推薦。當然,如果憐星你不中意,表哥不會勉強你嫁他……”
  我一驚:這是何時的事?
  “長風!”秋夫人美眸自我身上一掃而過,況味不明地落在她不聽話的兒子臉上,“你和憐星這樁婚約是你的祖父為你訂下的。”
  “祖父當年,要我照顧憐星一生。到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違背此諾。”
  “但如果你沒有認識小海,你會娶憐星。”
  “或許如此。“秋長風頷首,“如果我沒有認識她,就說明您的兒子一生一世都與情愛絕緣,您希望您的兒子一輩子都不識情愛滋味麽?”
  一聲抽泣壓抑響起,是……楚憐星。
  秋夫人起身攬她過去,歎道:“風兒,你對情愛是如何認定的?娶襄西王郡主為妻,也是因你識得情愛?”
  “以娘的智慧,應該明白長風何以會娶襄西王郡主。”
  “你既然可以娶她,為何不能娶憐星?”
  “娘更明白。”
  “不管為娘明不明白,你都要說個明白。”
  “憐星。”秋長風目光投向嗚咽吞淚的楚憐星,“你與襄西王郡主不同的是,你是我所疼惜的。娘說得時,如果我不曾愛上什麽人,也許就當真能把娶你視作是對你最好的照顧。但當我已經確信不能愛上你,且這一生隻會讓一個人住進心裏時,再娶你,就是褻瀆你了。所以,我不能再娶你。”
  “表哥,”楚憐星舉起淚眸,“不能愛上憐星麽?永遠不能麽?”
  “不能,永遠不能。”秋長風斷然道。
  “表哥……” 楚憐星泣聲加劇。
  美人垂淚,秋長風巋然而踞,“如果,你不在意我不愛你,我可以遵從兩家婚約,娶你進門。但是,你必須知道,就算我娶了你,你仍是妹妹,而我不可能與自己的妹妹有夫妻之實。”
  “表哥,你……還是講出來了,憐星還以為,你也許不會講的……,楚憐星雙手掩麵,淚珠由指間滲落,嬌軀嬌憐如風中弱柳,“……憐星真的如此不堪麽?不能讓表哥愛上……”
  “你錯了,憐星。”秋夫人撫其肩,柔聲道,“不能讓長風愛上,並非你的不堪,隻不過他不是你的那個人而已。就如小海,對你的表哥來說,她是珍寶,但對於不愛她的男人來說,她隻是一個不起眼的丫頭。若你能退出一步,終能找到一個將你視作珍寶的男人……”
  “表嬸,連您也……您讚成表哥他……”
  秋夫人歎息,“難道憐星你想一生都不能體會被一個男人當成女人珍愛的滋味?你可知你一旦選擇了條路,屆時,就算有怨有苦,你也要獨自承當且與人無尤?”
  “我……”
  “如果……如果……”
  人都走了半天,房子裏也寂靜了半天,我偷眼睇著閉目養神者,幾回欲言又止,他都聽若罔聞,且神色顯然不豫,莫名地讓我忐忑起來。
  “說啊,貓叼了你的舌頭不成,怎不說了?”我打住不語時,他反倒問起來了,且語氣一如既往地憑般讓人討厭。
  “如果憐星小姐當真能夠在意你不愛她,或者想在婚後天長地久的相處中讓你日久生情,你當真會娶喔?”
  “你——”他豁然睜眸,“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我……”我是不明白他為何罵人。但我罵不過他,打不過他,不和他一般見識就是!我掉頭,想到裏間榻上好睡一回。但邁不三步,就被他攔腰攬了回去。
  “沒心沒肺的狠丫頭!”繼笨丫頭蠢丫頭髒丫頭臭丫頭後,我頭上又冠了另一個名號。“但凡有點良心,這個時候不該感激涕零地對本公子投懷送抱麽?本公子怎就憑般苦命,遇上了你?”
  我躲著他來意鮮明的嘴,“你倒說說,我為什麽要感激?”還“涕零”?好惡心。
  他在我臀上狠打了一記,“算了,本公子認了,誰讓本公子眼光忒差,找上了你。”
  什麽話?我不服地還以顏色,咬了他下巴一口。
  他目光頓時深濃。到這個時候,我若還分不出他眸色轉換的不同,就當真是一個蠢丫頭了。他怒時的綠意,是透人肺腑的寒。但這時的綠意,是……
  “不行。”我按住他蠢蠢欲動的手。
  “為什麽不行?”
  看他的表情,我是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事麽?“我說過的……”
  “方才你不是一直在場!”
  是啊,方才我一直在場。楚憐星以弱花嬌憐之態,祝表哥和小海情真愛堅,兩情長久,而後,申明成全之意,那姿態,高貴端莊,毫無瑕疵。
  “如果她……”
  “你關注的隻有這些是不是?”他又狠拍我臀上,“我還算了解憐星,她尚有些傲氣,在我已經將話挑明的那般地步的情形下,不會執意屈就。”
  “如果……”
  “如果她委曲求全了,我別有對策,滿意了罷?”他白牙冷森森地在我頸上唇上閃了閃,卻沒有如我所料的咬下來,“還有什麽話,一並問了,以後少給我動輒就以逃跳了事!”
  我鼓腮,“哪有?”
  “沒有?”他挑眉,“方才,你見憐星在此,又想逃是不是?”
  “那隻是……”隻是離開這個場合而已……嗯?
  我看到了他眼裏的挫傷,我豁然明白,他想要的,是不管何時,我都和他站在一起麵對所有事。我以往對他動輒以消失待之的行事態度,是著著實實傷了他的。
  “你何時開始安排楚憐星的婚事?”
  “太後壽辰來臨,憐星的父親也在赴京賀壽之列,我趁機向他提起。”
  “但我聽小侯爺說,你的父親是要在你離京之前為你娶她過門的?”
  他眉峰不愉快地皺起,抿了抿薄唇,道:“那隻是父親在說。”
  “可是,那時你為何會有解婚之念?你那時並未記起……”在他倏然淩厲的眸光中,我心虛地打住,討好地賠笑幾聲。
  “我那時的確不記得我愛著那麽一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但我明明白白的曉得,我不愛憐星,見著她,我隻確定她曾是我真心疼惜的妹妹,如果娶了,就連那一絲疼惜也沒有了,明白了?”
  “可是……”
  “什麽可是?那些時日,我睜開眼的第一事,就是要與滿胸臆無從解釋的空虛抗掙,因它強盛到幾乎能把我吞沒!這世上,除了娘,我再看不到任何可值得我憐惜的人與事,所以,我布排好了一切……”他語音戛止,指節在我喉上輕輕撫挲,“每想到那些行屍走肉的日子,我就想掐死你!”
  “我怎麽知道會如此?”在他之前,我不是沒有時別人施過同類術力,別人怎就能一切如常?難道隻因他是狐狸,就分外與人不同起來?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看著憐星,會無端的厭惡,看著惜雲,連厭惡的心情都沒有。以憐星父親的官銜不一定要進京賀壽,此回來主要是為了憐星的婚事。而我不惜以職權相脅,讓他迅速為惜雲訂下親事,並答應為憐星另擇良緣!他曾是我除了祖父以外最尊敬的長者!滿意了?”
  我我我……滿意什麽?他瞪我的眼神裏,怎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
  “接著,繼續。”
  什麽?喔……“你的王妃,她……你愛她麽?你們的孩子……”
  他瞬也不瞬地盯著我,唇角忽掀一絲笑意。這機詭莫名的笑,使我周身寒意陡生,“是你要我把一切攤開來談的……”
  “小海總算做了一件讓我滿意的事。”他道。



  番外 秋長風(二)

  我出生在一個鍾鼎鳴食的朱門豪第。這樣人家出來的子弟,注定了一路繁華,也注定要承受繁華背後的蕭索。
  由小至大,自呀呀學語到蹣跚學步,自讀詩練書到滾爬習武,能給予我最多時光最多陪伴的,隻有祖父。文才武功,易經八卦,兵書戰略,琴棋書畫……在如此精心培植之下,我成了同輩兄弟中的佼佼者,也因此,惹上一身麻煩。
  當親近的長輩不再親近,當共度童年時光的兄弟不再是兄弟,當受襲遭刺在你生命中與吃飯飲水一般司空見慣,我除了讓自己變強,好像沒有另一條路。
  選擇這一條路,我一直都清楚自己會遇到什麽,發生什麽。所以,出使苗疆,中途遇刺,被人以疑兵之計引得四分五散,使我一人陷進連環追殺……一概種種,也不過是該遇到的事遇到,該發生的事情發生而已。不管是怎樣的凶惡險阻,我坦然接受,而後,除而滅之。
  但惟一的意外,是她。
  她帶著滿身的迷團,以及一個同是被追殺者的身份,闖進了我的路程。
  原本,我以為我可以連她一並殺去,林去本公子人生中那段最狼狽的歲月。可是,我沒有。
  初時的沒有下手,是因她那雙眼睛罷。擁有如此倔強、如此寂冷眼神的人,本該有一個情世嫉俗的性情,卻時別人別事處處容情,人不傷她,絕不傷人。如此一個矛盾的人兒,讓我有了探究的興趣。
  至於後來……當然再也無法下手。
  “茶來了,幾位公子請用茶。”
  白淨的小臉,一雙笑得泛彎的眸兒,一張為了討賞可以極盡討乖賣巧的小嘴。這份姿色,莫說大苑公府裏俯拾皆是,就算行在街上,也多有可見。但是……
  “小海,一別三月,你是越發的漂亮,越發的討人喜歡嘍。”
  “謝明月公子誇獎,明月公子才是更加的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哦。”
  “小丫頭好會說話,但說得全是實話,本公子喜歡。”
  明月那廝,是我們四人中話最多的,但從來不會比這樣的時候更讓我覺得他那條舌頭的多餘。
  我不清楚我何時時那丫頭有了那樣的念頭。
  在她因為一塊破玉摔門而出,又辭工遠去後,初始我隻當她小娃兒賭氣渾未在意,但三天,五天,十天……一個月過去,她如一隻出籠的鳥兒般再無音信,我方確定,她是當真走了。本公子自然大惱:當初就該和她簽一張賣身契,管管這臭丫頭的倔脾氣,走了也就走了,隨她自生自滅!
  如是想著,又過了幾個寢時無眠食時無味的日夜,在我對那股麥芽糖的淡淡甜味出現渴盼時,我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
  明白了為何每早必須由那個清甜聲嗓喚醒方肯離床度過一日,明白了我的鼻子如此挑別為何獨聞不到她身上的油煙氣,更早的……
  那個屋外大雪的夜晚,我燈下執筆閑書,她研墨添香侍立。我一個無意轉首,正見她點著小腦袋瞌睡的臉兒,那當下,我竟想……竟想……竟想把她扔到床上!結果,我當真把她扔到了——外麵的雪地之上……
  我向來惡厭府裏的婢女。
  她們的地位當然不會博我喜歡,但也隻是不喜歡。會惹我惡厭,源自從我十二歲始,每隔一段時日就要踢下床去的那些人。每有此事發生,為讓下人將床帳、床單、床被、床褥、床枕換畢,再在整室焚香清掃,多到夜半時候方能成眠。
  敢爬到我床上獻身的婢女,俱是自恃有幾分姿色。而那些豐滿豔麗的肉體從不曾惹出的綺想,居然會讓一個臉上沾著墨汁、嘴兒張得半開,且淌著口水打著小呼的青澀丫頭撩撥得躁動……我如何能夠容忍?
  一時不能容忍,二時可以忽視,三時權且壓抑,但當一二再,再二三……
  於是,我明白了早該明白的。
  我從來不是一個可以虧待自己的人,臨淵羨魚非我行事作風。既然豁然開朗,我當即讓得多前去尋人,二兩的月錢提到五兩,軟硬兼施,將這隻小錢奴誘了回來。在她重新出現眼前的刹那,我更加篤定無疑:這一輩子,再不讓她逃出掌心。
  “小海,這個扇墜是十足的藍田玉石哦,喜歡麽?”
  “小海喜歡,多謝明月公子賞,奴婢感激不盡。”
  “客氣客氣,對可愛的人兒,本公子向來大方……”
  “小海!”這是誰家丟人現眼的丫頭?拿著本公子授傳的禮雅用語,對他人巧言令色,而且,隻是為了一枚小小扇墜?豈有此理!
  “公子您叫奴婢?”
  “難不成這院裏還有第二個蠢丫頭叫小海麽?”
  “……公子您吩咐。”
  看她腮兒又鼓,唇兒又掀,我不難猜出她小小心眼裏又把本公子罵過幾回,“隨本公子來!”
  “喔。”她隨我走了五六步,忽然轉身福禮,“明月公子,小海告退。”
  “走快些!“明月那廝怎就如此礙眼?
  她一身恭順的跟來,並在以為我收眸不察時,向我揮了揮小拳。
  “公子,您要寫字還是看書?”
  “本公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還需經你批準不成?”
  “……如果您寫字,奴婢為您研墨,如果您看書,奴婢為您在椅上墊上靠枕。”
  “如此迫不及待,是想在打發本公子後再去侍候什麽人麽?你忘了誰是你的主子了是不是?”
  那丫頭抬起了一直半俯著的腦袋,大眼睛在我臉上逡巡多時,眸光略顯迷朦,唇兒欲語還休。“公子,您……”
  臭丫頭,終於曉得本公子生得出色了是不是?
  “我如何?”
  “您……”
  “有話快說!”
  “您昨夜蹬了被子被冷風吹著了麽?看您的神色,聽你的語氣,像是風邪入體,要不要奴婢為您去請大夫?”
  “……”我把這個口無遮攔的丫頭揪到近前,“你有膽再說一次!”
  “公子,奴婢這就為您鋪床,您再去歇憩一下可好?”
  這一回,小丫頭很有膽呢,真是讓本公子欣賞。我頷首,“的確想睡了,不愧是深得本公子寵愛的愛婢,恁是善解人意,去罷。”
  “是。”小丫頭福了福,當真去鋪床展被,而趁她彎身操忙的當兒,我出指,點中了她的“睡穴”。
  我不想偷襲的。但對這個丫頭,我惟有出其不意,方有得手的可能。抱著她軟下來的身子,嗅著獨屬於她的那股淡淡甜味,捏了捏她小巧挺秀的鼻尖,我在獎勵自己盡情品嚐那兩片香軟唇瓣前,道:“本公子想睡的,不是自己。”



  35

  “你對我的事,一向是少聞寡問,逼得本公子不得不想方設法把你拉進我的世界。你這樣糟糕的性情,若碰上的不是本公子這樣寬宏大度不計前嫌的,早就舍了你不要!”
  什麽嘛?我張嘴欲駁,被他食指壓住,“你問,本公子就會說,對小海,我從來就不打算有任何隱瞞。”
  他收了收臂,將我盡攬上他的膝。我也就勢蹬鞋蜷足,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姿勢,耳朵所貼著的,是他穩篤的心跳聲。
  “我是一定要拿到那個位子的,哪怕是拿了不要,我也一定要拿到。”他眼眸覆下,與我視線相纏,“小海,不要攔我,好麽?”
  難道……他會怕我攔他?我噘嘴,“先把你的妻子講明白再說。”
  如果不是在太後寢宮,被這隻發情的狐狸纏上……這筆帳,容後再算!如果不是那時聽到了他說的一句“我沒有女人”,我不會有這個勇氣細細詢問。如果篤定他有妻有子,此時斷不可能和他如此依偎。
  “她啊……”他垂首,在我耳前細語,“她從來就不是我的妻子。”
  我舉拳捶他肩上,“甜言蜜語沒有用啦!”他還不是想說他心中認定的“妻子”隻有我一個?……哼!
  “這會兒就如此機靈了?“他指尖點著我的頰,“換一句話,她從來就不是我的王妃。她成我王妃的的時日,短之又短,短到隻有從行完大禮到洞房的那段路程。”
  “……洞房?”
  他笑,胸腔裏的笑浪澎著我的耳,“是啊,沒有‘洞房’的洞房。在洞房裏,我和她就互簽離緣書,一人一份,各執手中。”
  “啊?”我驚得跳起。
  他把我按回原處,“我們之間,隻是合作夥伴。我為我的目標,她為了她的家族,她的父親,當然,還有一些私事從中推動。當初與襄西王聯姻,是她主動倡起的提議。聯姻的蓋處,自是不必多說。但如果不是你……如果你那時對著我說一聲‘不能娶’我定不會娶她。你從我眼前轉身,從來就是毫不猶豫,仿佛我不值得你有絲毫的留戀,我那時最想的,是你對我有些爭取之心。”
  “才不是!”臭狐狸,休想把罪名全賴在我身上!“我那時,明明對你說……”
  “你的確說過,要我隻有你一個女人。但你說那話前,難道不是吃準我不會答應才說的?如果我當時應了你,你就會留下?”
  “我……”會罷?會麽?
  “你根本不信任我,從始至終,你從來沒有信任過我。那才是最讓我失望懊喪的。你也不想,除了你,本公子根本碰不得別的女人,除了你,我還能有誰?”
  “騙人!”這定然是天大的謊話!“你敢說,你和我……前,從來沒有碰過別的女人?”
  “有過。”他臉色無諱,眼光坦然,“那時,我十五六歲罷,被遠鶴、皓然他們一群人拉著,到官妓坊飲酒。那時,年少氣盛,禁不得別人的嘲笑。喝得八分醉意時,在他們起哄之下,我隨那坊裏的花魁進了房……”
  臭狐狸,臭狐狸!我心裏罵一聲,手中就捶打一記。
  雖然,吃這八竿子打不著的醋實在沒有什麽道理,但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才不要忍耐!
  他任我捶任我打,僅以扣在我腰上的長指微捏了我腰肉一下,“翌晨,我酒意會無的醒來,看見自己和一個女人那樣地纏在床上,我當時就吐了出來,且一吐再吐,吐到無物可吐,還是在吐。那花魁在旁哭說我是她第一個客人也難讓我止下。那事過去半年,每一想及,我仍有嘔意,以致整整一年看見除了娘之外的女人,都想一吐了事。也因此,我一度以為……我定然難以完成為秋家開枝散葉的職責了。”
  活該,活該!一氣毫無同情興災樂禍的暗笑後,我問:“那……你有了我之後,當真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哦?”
  “臭丫頭,還在懷疑我!“他又捏我腰肉,“沒有你之前,我尚不想碰別的女人了,有了你之後,我碰別的女人做什麽?”
  “那那那……”
  “那什麽?這個時候你就算不是歡呼雀躍,也該興奮難耐對本公子表示‘誠意’,你這個笨丫頭!不解風情也就算了,最擅長的,就是傷本公子的心!”
  “哼,少來!”我也捏他腰間一把,且是大力的。“你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把我視作你未來妻子!你敢說你那時對我沒有半點的褻玩之心?你敢說你心裏沒有認為給我一個妾位就算是天大的恩賜?”
  他臉色一窒。
  扳回一局,我好不得意,“半斤八兩,扯平了哦。”
  “扯平了什麽?”他輕咬在頰上,“我從來沒有對一個人有那樣的感情,當然要一點點摸索啊。至少本公子不像你,學不會就逃,膽小鬼!”
  怎說來說去,他就是想讓我認定,我欠他的比較多?“這個……閑言碎語先莫講,書歸正傳,你的王妃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再說一次,她不是我的王妃!”他利牙在我唇前呲閃,“她名喚盼瑩,宇盼瑩。”
  “盼瑩?”
  “盼瑩是我所認識的女人當中,最得本公子賞識並尊重的。”
  “……哼!”
  他笑聲再起,“吃醋罷。我對你,從來就不想尊重,每看見你,我隻想把你綁在床上……”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我的惱嗔,讓他笑得更加愉快,抱著我的手也更不老實,被我打開幾次後,方斂顏接著前話道:“襄西王這個人,耿直,暴躁,喜怒無常,但重信守諾,待友至誠,律己嚴軍,堪稱一代軍神,卻被有心之人傳成了殘忍暴虐之輩。這傳聞四起時,襄西王即明白,自己已被最高處者盯上,遲早必有一劫。盼瑩是襄西王惟一的骨肉,尚未及笄就已助其父處理王府內務,打理政事,生性精明強幹,果敢堅毅,行事雷厲風行,不讓須眉。她對我道,她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到她的父親,她的家人。於是,她找上了我。”
  “她為什麽會找你?”
  “這不不明白,因你的夫君乃人中之龍……”
  毫不客氣地,我又咬他下巴一口。
  他臂間倏緊,目光深濃地掠過我的唇,“你等著。”
  “快說啦,你的……盼瑩郡主她既然主動找上你,不是真正的聯姻更有力麽?怎麽可能提議做有名無實……”有名無實都不對,如今他們連名義上的夫妻都已不是,“她為何要那麽做?”
  “為了她的父親,她的家族,她必須負起她要擔負的責任。但同時,她心有所屬,而那個人又……”他稍作停頓,“這是她的私事,我不便多說,若你們投緣,也許她會對你談起。她很喜歡你呢。”
  “那個孩子……”
  “我不知道。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疑兵之計,還是當真有孕。那段時日,我抓不到你,看不到你,哪有心思細問?隻是應彼此既有的協定,配合她而已。至於被一個沒心沒肺的東西莫名其妙自作主章對我動了手腳後,更不可能關心除了合作以外的事。”
  “……”識趣地,我不敢駁聲。
  “小海。”他唇在我額上摩挲,“還有什麽事想要知道的,盡管問來。”
  “暫時沒了。”折騰了這半天,我也倦了。
  “既然如此,茲此後,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要離開我。”
  我環住他的腰,拿臉蹭了蹭他的精實的胸膛。
  “小海,你還沒有說,‘好’。”
  我閉上眼睛,任困意擾來。
  “小海?”
  我……
  “臭丫頭!“他倏地把我舉起,“又恃寵生驕了是不是?快點說‘好’,不然……”
  我突撲上前,雙手圈住他的頸項,堵住了他惹人生氣的薄唇,當然,用我的嘴。
  “……小海……唔……先別……要說清楚……”
  就是不要和你說清楚!過去,我向這隻狐狸提出的所有要求還是條件,總是能被他含混騙過,這一回,我偏要讓他心懸一事,不能盡得償所願,反正,我明白自己的心中認定就好。
  “小海,你……我們……必須……”
  是我技巧不夠巧妙?我想起施換心決前曾對他做過的,手滑過他重怦的心口,拉扯他腰間束帶,舌尖舔過他唇內每處。
  “小海……”臭丫頭,這是你自找的!”他低咆一聲,抱起我,向內室行去。
  接下來,自是一室旖旎……
  但教人挫敗的是,臭狐狸居然趁人之危,在我意誌最是薄弱時,讓我點了頭,說了“好”。於是,我徹底了悟:該認命的不是他,而是我。不管何時何地,我從來就不能和他匹敵。



  36

  其實,還有許多事,我沒有問渚楚。
  比如,太後寢宮的那夜,他到底用了什麽手法,讓整座慈靜宮對他的惡行無察無覺。
  比如,太後壽辰的那日,那塊襄陽侯的腰牌,是不是替了他的……
  但仔細想來,那些事竟不是我關心的了。
  我答應了陪著秋長風。
  當他為留下我將琴弦自彈進胸時,我是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已經不再重要。他想要的東西,是在我出現前就一直努力要拿到的,那是他的人生,他的夢想,我不能要他為我顛覆。
  陪著他,伴著他時,我會祈禱:請上天莫讓他麵臨我與夢想僅能餘一的選擇。那樣,太殘忍。
  若,因為我他不得不放棄夢想,他痛苦,我不舍,更怕他有一日會把這痛苦歸咎於我。
  若,他將夢想淩於我之上……我不會怪他,是真的不怪……卻會在向他辭行後離開。
  隻希望,永沒有那一日。
  “在想什麽?”一隻光溜溜的狐狸押著吃飽饜足後的滿意腔調,纏到了我背上。
  “在想……你。”不是想隱瞞,而是在滿屋子讓人臉紅心跳的熱濃氣味還未散去時,實在不想讓那些沉重的話題壓於我們中間。
  “我喜歡這個回答。”他將唇貼在我後頸中間,“我喜歡你想著我,隻想著我。”
  我也喜歡這樣肌膚相接的時刻。這時候的他,眼中、心中隻有我,獨一無二,我喜歡。翻過身擁住他,也被他密密實實抱住。“秋長風。”
  “嗯。”
  “秋長風。”
  “嗯。”
  “秋長風。”
  “傻丫頭。”他仿佛能知我此時正在想到的,低低笑起,“在撒嬌麽?”
  “哪有?”
  “嗤。”他低笑不止,屈指蹭劃著我的頰,“想看看此刻的你麽?”
  “……怎麽了?”我舉眸。
  “麵若丹霞,目滴秋波,美如絕世豔姬。”他眼光裏,是深深的沉溺。
  而在他眼中所映著的影跡,稍加細察便清晰可認“滄海?”
  “敢情傻丫頭是不知道的麽?”他以唇抵唇,一啄落一字,“每一次,你到了,那個‘時刻’就會回到滄海的模樣。”
  哪個時刻?是……我最不能自己最無法自控的時刻?那樣時刻的每一次,我都是滄海的模樣哦?有感至此,微微氣惱地咬咬他唇,“你就是要看滄海這時的容顏,才那麽想……拐我到床上的是不是?”
  “傻丫頭。“他回以輕咬,“不管是小海,還是滄海,都是你,隻要是你,我就都要占下,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想,都是我的。”
  “哼!”這些話,在這個時候說,其實頗受用。我何嚐不曉得他一早就對小海的吃興濃厚?他第一回吃我的嘴,是自大文公府把我從蒼山與秋皓然身邊接出來時,那時,情事懵懂的我隻當他莫名其妙,仔細想來,也不過是他吞下的眾多閑醋之一而已……
  “秋皓然?”我倏然一驚,怎麽把他……
  “你叫了什麽?”秋長風半闔的眸驀地張開,射出冷芒如鏃,“你方才叫了什麽?”
  他再惡狠的姿態也已嚇不住我,理直氣壯地:“小侯爺啊,我怎忘了我和他還有婚約,怎能和你……”
  他吼:“已經解除了!”
  吼什麽吼,比聲音大哦?我也不示弱,回喊:“但小海和他的婚約還在!”
  “你你你……”這還不都是你惹出來的麻煩!”
  “但在這樁麻煩解除前,我不能再和你這樣。”我起身穿衣,但我穿一件,他就撕一件,且他撕得遠快過我穿得。
  “沒有三媒六證,沒有行聘過禮,算哪門子的婚約?”他把我僅剩的最後一件外袍撕得七零八落,“你當時也不過是為了氣我隨口許出的!你如願了,你你你……氣死我了!”
  我傻怔怔地,看著被我“氣死”的男人氣咻咻拉來錦被蒙住頭臉,猶在其內悶聲大吼,“就算氣死我,你也沒機會紅杏出牆!我是人,你就是人的妻子,我是鬼,你就做鬼的妻子,聽明白了?”
  “噝~~”怎樣也忍不住地,我笑了。這哪裏還是那隻讓多少人寢不能寐食不下咽的機詭狐狸呢?在這個時候,他當真隻是我一個人的,隻是我的男人,別扭而又小氣,霸道而又……不乏可愛。這個男人,我好愛,真的好愛。
  他冷不丁將錦被甩開,見我一臉笑顏,更氣得麵紅耳赤,“你還敢笑?氣死我,你當真很高興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如何能忍住笑啊,這個男人。我湊到他氣紅的耳輪之畔,輕嚅雙唇,吐了兩個字出來。他先是愣著的,隨後,怒火燒灼的臉色放霽,尚待出口的咆哮湮沒,俊美無儔的眸子浮起柔情似水,清越的聲嗓低吟如琴音,誘哄般地道:“乖,再叫一聲。”
  我如他所願。
  “再叫一聲。”
  我樂於從命。
  “再叫一聲。”
  不止一聲,我將他喜歡聽到的迭聲送出。
  他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我。這一刻,不是***,沒有欲望,從巫山走下來的我,與從皇族冶煉出的他,僅是緊緊相擁。
  那兩個字,是——
  夫君。
  原來,數度的機緣不合,數度的擦身錯過,僅僅是因為,那個人,不是他。
  纏綿過,我們還有各自的人生要麵對。
  我那一聲“夫君”,像是給了秋長風一劑安心丸,對我,不再如先前般粘人。當我說要去處理需我處理的事時,他僅是短暫沉吟,即慨然放行。
  其實,我的事,並沒有多少繁雜。但我必須給他空隙,讓他放手處理他的事。他所要應付的,是比我在巫山歲月的渴血族人更加貪婪的人群,一個不慎,就是汲骨食髓。我沒有能力助他,至少讓他能全神以對。
  我找上了蒼山,那一日,他為助我會力以赴,我卻使他黯然離去,我對他,必頂有個交待。
  “秋長風對巫界的圍剿,的確出乎諸人預料,打得諸人措手不及。”蒼山道,“我爹,我哥,還有天女,力擋來犯之敵,也沒有避免諸多族人被擒。”
  “那他們如今呢?”
  “隱身巫神廟,在川姨臨離巫界前設下的結界裏避過一劫。”
  “幸好。”牽好他們都無損傷,不然,我總會無法坦然。
  “難怪,你會對秋長風陷得那樣深。”
  “嗯?”
  “他那樣的事,我做不到。”蒼山對著天際不知名處,悵然一笑,“以自己當成惟一的籌碼,要挾你的留下,以最拿手的殘忍,最擅長的冷酷用之己身,這樣的事,我做不出。所以,到現在,我終要承認,我輸了,且輸得心服口服。”
  “這……我本來就不擅言辭,這個時候,更是不知哪些話最是適宜。
  “我想,我和秋皓然,都輸在有所保留罷。”蒼天搖頭,似是自嘲,似是了悟,表情空寂寥遠,一時無聲。
  他不語,我也陪他靜坐。朋友,就是這樣的罷?
  一大段的默然後,他收斂起空淡眼神,再度開口:“秋長風對巫界,還是誓必殲之麽?”
  “我不清楚。”
  “如果他當真要剿滅巫界呢。”
  “我不會讓他傷害我要保護的人。”我不是巫神,也不是真的巫界首領。我隻是小小滄海,我普渡不了眾生。我會保護所有對我好過的人,蒼氏首,蒼天,蒼山,天女……但我不會為了那些曾對我的血趨之若騖者,破壞我和秋長風好不容易維係起來的感情。沒有理由,為了對自己不好的人,去傷害自己愛的人。我的確自私,我,隻是小海。
  “是啊,小海,你的確該幸福了。”蒼山立起身,“巫界的事,的確不該讓你操煩。”
  “皇帝對巫界何以會下追楫令?”
  “自然是拜秋長風所賜,他那時,有泰半的原因是為你罷?“蒼山笑得仿佛毫無芥蒂,“既然你已經回到了他身邊,相信他會設法有所挽回。他已經將雲忘川放走了不是麽?”
  “他放了小……雲忘川?”
  “雲忘川一直待在西衛,是為了西衛王宮內的小嬋玉。在秋長風不準任何人提起小海的時日裏,他沒少因這兩個字吃苦頭。現今,秋長風記起了前塵往事,廢了他的術力,卻給了他一個小嬋玉。讓他恨無可恨,恩無可恩,在恨喜難辨中離開,算是替你出了一口氣。”
  話到此,他歎一聲,又笑一聲,“算了,既然已經輸了,我就索性裝得大方些。守護巫界的事,就交給我罷,你隻管去享受寵愛。”
  他揉了揉我的頭,沒有告辭,揚長而去。
  “蒼山……”
  他腳步未停,身形未回,僅揮手作別。
  “他走了,你也該回去了。”
  “你……”我詫異回身,盯著突然冒出來的人,“你在這裏……”
  “不用奇怪,你該明白我為何會在這裏。”傾天清冷俊臉有些微惱意,“除了清風,還有誰會如此差使別人?”
  “他讓你來保護我?”
  “自己去爭權奪利,讓我替他保護他的愛人,也隻有他做得出!”
  我忍笑,“哥哥你不會不想保護小海罷?”
  “那是兩回事!”他擰眉冷臉,“而且,為了差遣我,竟對我一口一個‘哥哥’,真是讓人寒毛悚立!”



  37

  呃…… 秋長風做人著實該反省。難得嘴甜地叫人家一聲“哥哥”,被人家哥哥嫌棄至斯,著實該反省。
  “不止如此,他還命我趕緊安排你認祖歸宗事宜,說是越快越好,他怎比我這個哥哥兼傾氏的當家人還急?”
  這個……對啊,他恁急作甚?
  “也真不明白,天底下那麽多大好男兒,你怎找了一個最不被看好的?憑你那點,心眼,再加十個鬥不過他……”
  哥哥真是看重小海咩,我一早就有體認,百個小海也隻有被秋長風生吞活剝的份心……不過,有些奇怪?
  “清風那個人,心有千壑,複雜難纏,情緒卻極簡單,愛與不愛而已。不能被他愛的人,就是不愛,沒有任何的灰色曖昧地帶。”
  有道理,他對水若塵從來都是拒之千裏,對楚憐星……多了一些兄妹之情的憐惜,卻未給其男女之情的向往……隻是,感覺還是奇怪。
  “正是因他那樣的性情,當他先前對你徹底不聞不問以後,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當真不愛了,卻未料是你從中用了什麽手法。你一定要記住,若有一天他不再愛你,半步也不要停,馬上離開,因他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盯著傾天猶自說得熱鬧的嘴,我恍然明白怪在何處了:寡言少語的長天公子何時有了明月公子喋喋不休的熱情?
  “哥哥,您……”
  他話聲戛然而止,臉色冷寒地道:“近段時日,且莫讓我聽到這兩個字。”
  哦,明自了,臭狐狸的一聲“哥哥”,讓哥哥的情緒嚴重錯亂了。
  據冷蟬兒道,皇上對巫族的態度丕變,源於秋長風的一封奏折。其內詳細記述巫人惑人心迷人誌的惡行惡跡,且樁樁所載有時辰有出處並有人證,確鑿到讓人相信,若任其發展漫延,必危及秋氏朝廷。坐在天子大位上的人多疑是本性,史上最仁的君王也不乏寧枉勿縱之事。這位天子也不倒外,當即就下旨撤銷聯姻,並責專人查辦追楫巫族案犯。其時,秋皓然已被秋長風委派出京,捉拿刺皇嫌犯秋遠鶴。
  “壽宴上,那道被替而換之的腰牌隻是秋長風對太後的示警。皇帝順水推舟,讓秋長風主審此案,意在掀起他與秋遠鶴的明麵鬥爭,而他要秋皓然作陪,等於將皇帝的勢力也拉扯進去,順便,也有了將你這個大美人的未婚夫支開你身邊的堂皇借口。秋長風行事,走一步會看到未來的百步,而眼前的一步則又是之前百步的策劃。皇帝有他在側,著實是福氣啊。”
  這冷蟬兒,皇帝有她,才是“福氣”罷。
  每一回與她會過麵後,我都會懷疑自己活得是否正常,因這個女人不正常的太正常了,看來,還是少與這樣人廝混為妙。
  “小海姑娘,您是小海姑娘罷?公爺請您去一趟。”
  我抬起一腳,還未踏進疏柳齋的門,一在旁觀望的小廝過來了行了一禮,道。
  “僅有公爺麽?夫人在麽?”
  “這……小的就不知情了,公爺事多,您還是快去罷。”
  那就去罷。總是要見麵的。
  隨著小廝,七拐八繞的,竟是大苑府的前廳,大苑公早已在座,那勾杯品茗的舉止,與秋長風如出一搬。
  “聽說我的兒子居然為了你休棄憐星,你認為,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寵愛麽?”
  我見了禮,他賜了座,不必任何迂回,公爺大人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且無意聽我作答,“本公相信本公的兒子,他既然喜歡你,你必定有令他喜歡的品質。本公不會否認我兒子的眼光。但,你必須知道,憐星隻能在你之上。”
  我暗暗提了提鼻子吸一口氣,確定他正在品嚐的是頂級的大白毫,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和秋長風一樣小氣,怎不知招呼小海一碗來吃?
  “本公已經在安排,待長風手頭事了,即娶憐星過門。在京完婚,是不想憐星在自己的婚禮上還要對正妃行禮。本公這樣說,你明白了麽?”
  怎不明自,正妃況且如此,況小海乎?大苑公無非是想教會小海識相而已。
  “本公在問你話。”
  “……稟公爺,小海明白。”
  “既明白,就該有為人妾室的自覺,每日對憐星的請安躬省不能少,該有的禮數要盡到。”大苑公眸光微閃,“按理,這些話該由夫人教你。”
  您的妾室倒是知禮識儀,夫人概不領情就是。
  “先搬出疏柳齋,在憐星過門後,再納你過去。茲今日起,你到練星跟前接受周嬤嬤的調教。”
  “不必了。”
  ……這話不是我說的。我時進門的秋長風呲了呲了牙,這廝居然無事人般的笑?
  大苑公厲叱:“做妾者,夫進門,尚不動不禮,成何休統?”
  “她不是妾。”秋長風伸臂把我拉下椅,毫不避諱地將我摟進懷裏。
  嗯,算起來,我和他已有兩天沒見,當真有些想他了,就由他抱去。
  “長風,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長風謹記。”他伸指捏我的臉,我張牙去咬,他發氣音低笑。“長風正是記得自己的身份,才不想回到家後還要麵對一堆的繁文縟節。”
  “但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廢!”大苑公沉喝。
  “或許在父親看來是如此,但這是長風的事,請交給長風自己處理。”
  “你要娶她為平妻?”
  “她的確會是我的妻子。”
  大苑公勃然大怒,“你自己看看,這個丫頭哪裏能做你的妻子?端莊,持重,矜持,雍容,她哪一樣有?”
  “她隻要是她就好。“秋長風怡然以對,“您說的這些美好品質,娘每樣都有,若您如此欣賞,何不去找娘?”
  “你——”
  我在秋長風懷裏偷眼望去,大苑公的臉色一片窒紅,想來是被不肖子氣得不輕。這臭狐狸,明明曉得他老爹老娘貌合神離,還專找人痛腳下手,當真可惡。
  “為父會請皇上指婚,待你處理完手頭之事,即與憐星完婚。”
  “您最好莫請皇上指婚。一樁聯姻旨意都能成為過去,您以為,您的兒子會受一道旨意所囿?”
  “放肆!”
  “長風放肆不是一日兩日,您為此動氣大可不必。”
  “你這個不肖子,為父今日要實施家法,來人,到太爺牌位前請那條藤鞭過來!”
  秋長風麵色一沉,“父親,那條藤鞭是祖父的,您無權動用!”
  “無權?”大苑公聲咆如雷,“為父這就讓你曉得有權無權,來人,去請……”
  “夫人到!”
  下人的一聲傳喝,讓我暫且安寧下來。秋長風方才是真的動怒了罷?
  “發生了何事?“秋夫人邁著窈窕細步,在丫鬟攙扶下進得廳來,豁然間,讓整室無端光彩倍生。
  “沒有何事,隻不過父親想對長風實施家法而已。“秋長風輕描淡寫。
  秋夫人瞄到猶被他按在胸前的我,眼波內掠過了然,“公爺,您實在不必越俎代庖,替妾身做一些事。”
  “身為主母,失職如斯,還敢說得這般理直氣壯麽?”
  “失職的主母也是主母,您不怕下人笑話您盡做一些婆婆媽媽的事,妾身還會替您汗顏呢。”
  “汗顏?!你敢說……”
  這場吵,由父子失和,演變到夫妻互訌,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到後來,大苑公的咆哮聲越過大苑公府前廳的琉璃瓦頂,直達天聽。
  而秋長風旁觀了稍久,而後,攜我徑自抽身。沿路上,他麵容微凝,不芶言笑。我目之所見,整府的下人俱被駭得惶惶難寧。
  回到疏柳齋,他要我泡茶,我泡茶;要我斟水,我斟水;要我親他,我親……不對!
  “你們一家人到底在搞什麽花樣?”
  “起初不是。”
  “哪個起初?”
  “父親把你叫去,不是。我實在沒有想到,他還竟還閑心管我的事。”
  “後來呢?”
  “半真半假。”
  “為了什麽?”
  “乖,先親我………”
  我跺腳,“說啦。不然我會懷疑你在利用我哦。”
  “傻丫頭,明天你就明白了,乖,讓我親一口……”
  翌日,大苑公因為與子與妻一場驚天動地的口角,嚴重失和,向皇帝上過一道折子後,怒然離京,為先皇守靈去了。
  “父親和娘的不和,舉城皆知。此前,父親被娘氣極之下,幾度行如此之事,皇上和太後都已經司空見慣,不會起疑。”
  所以,這場駭動全府的爭吵的目的,是為使大苑公離京?
  “我們也該走了。秋遠鶴一案已經審理明白,隻待人犯落網即可,作為監審,我職責已盡到。屬國國君不好在京長久停留。”
  天呐,我是進了一個怎樣的人家?一窩狐狸是不是?現在抽身,不知來不來得及?
  (非正文部分)
  以冷寂寡言著稱的長天公子正在處理本家賬務,書房門吱呀兩開。抬眸,四公子中向來居領袖地位的清風公子走了進來。
  “有事?”
  “找你,當然有事。”
  “有事快說。”長天公子沒有說出口的是,有什麽也快放!當然,沒有說出口的話,對著眼前這個人,將永遠不可能說出口。
  “聽小海說,她是你的妹妹,也就是說,她該是姓傾的是不是?”
  “那又如何?”
  “好極了。”
  好極了?看清風公子笑得如此愉憂,第一個寒栗向長天公子隆重襲來。
  “近些日子,請代我保護小海。”
  “代你?那你呢?”
  “我有公事待理。”
  “公事?”長天公子淡哂,“你去爭權奪勢,讓我替你保護你的女人?”
  “她不止是我的女人,還是我的寶貝。”
  哦唷……
  第二個寒栗將長天公子包圍,“清風,你大可不必對我如此坦誠……”
  “哥哥……”
  嘩!是長天公子握筆的長臂一抖,肘部碰翻了書案上的筆筒,掀翻到地上。
  “保護小海罷,雖然她有自保之力,但總怕防不勝防。”
  “那是我的事,不勞你安排………”
  “哥哥。”
  嗵!長天公子身子一震,後退的腳步捧碰翻了書案桌腳旁的盆栽。他確信,這一回沒有聽錯,“誰是你哥哥?”
  “有哥哥來保護她,我是最放心的……”
  “……”
  “再說這世上的男人,我也隻放心由哥哥來保護她。”
  “……”
  “雖然哥哥你也向小海求過婚,但我很大度,可以不予計較,隻要哥哥以後曉得自己隻是哥哥就好……”
  “……”長天公子隻覺從頭到腳,已經數不清多少的寒栗一波又一波襲過。他篤信,眼前這個自詡大度的人,正在用這等“和藹可親”的方式,和他清算那些陳年爛賬。
  “哥哥,你還要……”
  “我會保護小海。”
  “哥哥,你……”
  “我會傾傾家之力,把小海保護得風雨不透,任何人想要傷害她,首要要踏過傾家上千死士的屍體!”可以了罷?
  “哥哥……”
  “還有我的!那些屍體裏而,還有我的!”
  “哥哥……”
  “清風,你背後的牆上懸著一把劍。”
  “……做什麽?”
  “用它來殺死我。”
  “哥哥真會開玩笑。”
  “……”


  38

  西衛國在大隴皇朝版圖上位屬西部,由兆邑動身,該向西南方而行。但這一行人是去哪裏?更有,西衛國國君離京返屬地,儀仗不敢比擬天子之榮,也不會是如此輕車簡從罷?
  一輛車,兩個侍衛,一個丫……哦,小海已不是他丫頭……不管怎麽說,這隊伍還是過於簡單了些而已。而且,這侍衛也不是……
  “一個人嘟嘟囔囔什麽?有什麽話問出來。”
  我回頭,小憩的秋長風醒了,且姿態煞是撩人。以膝蹭過去,“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他先張臂,熟練地把我按在胸口,慵懶笑著,“江南,你最愛的地方。”
  “是要繞遠路回西衛麽?”
  “可以這麽說。”
  “得多大哥和得滿姐姐呢?”
  “他們是西衛國君的貼身侍衛,當然該出現在西衛國君返回屬地的儀仗隊伍裏。”
  “……哦!”
  “哦什麽?傻丫頭能明白什麽?”他挑眉,一副不信神態。
  哼,臭狐狸!明知他是在逗我,仍是氣咻咻咬了他送到嘴邊的手指一口,聽他得意笑聲,又明白自己的反應正如他所願,更是氣惱,舉拳再打。
  “傻丫頭……”他以鼻尖蹭著我額角,“你永遠不會知道,能這樣一伸手就能把你抱在懷裏,能這樣最近地看著你,有多好……”
  能這樣,的確很好。我仰臉,親了親他的頰,看到他眉梢眼角瞬間俱是軟柔笑意,看到他俊美到無與倫比,想到他這樣所凝視的隻有自己,想到能看到這個時刻的他的隻有自己,我得意地咧嘴一笑,“你是我的。”
  他眸子熠亮,淺啄我唇角,“這世間,我隻會允許一個人對我說這句話。”
  我喜歡他說這句話。我回著他的唇。本隻是淺嚐輒止的啄吻,因我的回應,漸形加深,車廂內的溫度也由淡淡溫馨向濃濃熱融攀升……正在此時,車前煞風景的話聲響起——
  “國君,萬柳山莊到了。”
  秋長風抬起臉,眉皺了皺,嘴撇了撇,那副神態,與沒吃夠糖果的孩童沒甚兩樣。
  我偏要雪上加霜,冷不丁在他耳下麵細細一咬。他肩脊一僵,伸手就來捉人。
  嘻。我賣弄了個小小術力,安穩避開,撩簾跳下車去,竊喜不已:權當自己小小勝上臭狐狸一回,誰教他太難對付。張目四望,處處樹木蓊鬱,眼前一座在群柳環繞下白階黑門紅牆碧瓦的莊院,門楣有匾,匾上有字,“萬柳山莊?是什麽地方?”
  侍衛恭首,“稟姑娘,是明月公子的別莊。”
  明月公子?“明月公子在莊裏?”
  “稟姑娘,屬下不知。”
  “怎麽,想他了?“一隻掌霸上我的後腰,“他在不在有恁重要?”
  “是啊,很重要。“我遞個鬼臉給這個醋勁十足的男人,“明月公子對小海出手一向比你大方,小海當然會想。”
  “啊呀啊呀,不枉本公子對小海多有疼愛,小海這話,真是甜到人心裏去呢。”
  兩扇黑漆木門訇然而開,門後踱出閑人一枚,“本公子聞知小海要來,一早就坐立難安,望眼欲穿,相思難耐,思之欲狂,小海,快來讓本公子抱抱。”
  秋長風目光陰森森,語調也陰森森:“怎麽,你的女人不讓你抱,就來招惹別人的女人麽?”
  “你……”婁攬月鎖眉憋唇,狀似欲嗔欲惱,但按捺了下去,“小海快進來,本公子讓廚間做了八寶醬鴨,水晶蝦仁,紅燒魚片,五味薰雞,全都是小海的。”
  他每說一味佳肴,我口水就泛濫一回,聽到他最後的歸納,更是急不可待,“進了門就可以吃喔?”
  “當然,我讓廚間拿熱籠溫著,小海進門坐下,菜就盡數上齊。”
  “好!”我衝上前拉衣袖,“快走快走,你這就吩咐廚間上菜,小海好餓好餓!”
  “真可憐,這麽可愛的丫頭,居然有人舍得餓著,毫無人性可言嘛。”
  美味誘惑在前,我也顧不得細聽他說些什麽,隻知一味點頭附和:“就是嘛,小海好餓,餓死了!”
  明月公子的確不打誆語,一進廳裏,就嗅得香氣四溢,越發讓人食指大動。但,居然有另外兩位早已舉箸就食。傾天倒也罷了,水若塵……怎會也在這邊?
  “你們端水來給小海姑娘漱手,侍候姑娘用膳。”
  對嘛對嘛,小海向來以食為天,這個時候,先享口腹之欲,無關瑣事容後再說。我拿丫鬟端來的濕巾匆匆拭麵拭手,即落座大啖。一路走來,多是在車上食用幹糧,足有十多日沒吃著如此鮮美吃食,著實苦了小海哦。
  “喝口茶。”我吃得稍急,方咳了聲,傾天即遞來熱茶一杯。我舍不得放開放下正搛著一隻雞腿的竹箸,就著他的手將茶喝下,埋頭再吃。
  “慢慢吃。”婁攬月持布巾拭了拭我油漬漬的嘴際,“廚間還做了幾味江南甜點,你飯後嚐嚐。”
  嗚嗚嗚,好幸福,飽啖美食的感覺好幸福……
  如果沒有兩道冰箭似的目光錐著,更幸福。
  這時,我因盡情吃了一氣,有了五六分的飽意,便有閑心關注起周遭事物來,第一個,就極識時務地向對麵人釋出親善之意,“秋長風,你怎麽不吃?好好吃呢。”
  他掀眉冷目,“真是難得,你竟還記得起來。”
  小氣!我嘟嘴,“別生氣嘛,在美食麵前生氣,是罪過哦。”
  “……過來!”
  “嗯?”
  “過來這邊吃!”
  我左右看了看,左邊傾天,右邊是婁攬月,難怪。若他左右兩邊盡是別的女人,我也會不喜歡。瞟了瞟獨坐一處優雅用餐的水若塵,算她識相,沒趁虛而入。
  哥哥畢竟親一些,我隻得推開婁攬月,“閃開,別擋著我們夫妻團圓。”
  “卟——”婁攬月一口茶噴出。
  不管明月公子是因被推得力太大,還是別的,我總要先安慰了那隻狐狸再說,同手同腳萬般討好地到他跟前,“先吃飯哦,我好餓好餓。”
  他淡瞥我,雖姿態十足,但我察得出,笑意已在他眸底隱隱閃現。“坐下。”
  “喔。”
  “抬手。”
  “喔。”
  他抽出一塊雪白緞巾,將我兩隻油手一根根擦淨,“吃罷。”
  “喔。”
  “慢一點,再弄髒了手,就不準吃了!”
  “喔。”
  我開始細嚼慢咽,那邊卻有人惹人討厭。
  “長天,你能告訴我,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麽?”婁攬月問。
  “降服記。”
  “誰降服了誰?”
  “天知道。”
  “天知道,但本公子不知道。”婁攬月一逕搖頭嘖歎,“小海,你何時成了一個沒有脾氣的乖順丫頭?這樣,就不好玩了哦。”
  “你的副手該是天下最不乖順的下屬,應該足夠好玩罷?”秋長風慢條斯理的問。
  “你還說,你——”
  婁攬月修眉一揚,就有發作之勢,被傾天按住,“吃飯。”
  “如果被降服者俱是甘之如飴,誰降服誰也就無關緊要了。”秋長風揉著我的頭,“明月,你失去的,是你自己推出去的,我不會替你承擔。”
  “你——”
  “清風說得沒錯。“水若塵開口,“是你自己隻想享受自由,不願給人承諾,人家轉身離開了,你何必諉責於人?”



  39

  四公子中,婁攬月除了是最多話的那個,還是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一個,單從一個小小別莊足以見得一斑。大到樓閣亭柱,小的小橋流水,間有林木花草,處處見得主人別出心裁,精心布置,無不意趣橫生,直把我所見過的秋長風的所有別莊都給比了下去。
  更教人稱服的,僅為飽他口福,單是廚間就有廚子八位,將各大菜係風味的個中翹楚都請個遍。不然,這盤江南甜糕也不會恁般地道,喜歡。
  四公子在廳內議事,我聽得無聊,從廚間要了盤甜糕,坐在一處八角小亭,放眼是紅花綠柳,秀石清泉,好是愜意。
  “小海。”有人搖著折扇,晃悠悠走來。
  “明月公子不與他們討論你們的正事,跑出來做什麽?”
  “我有話想問小海。”
  “和小海說話?“我好笑,“是要故意招惹秋長風生氣麽?”
  “長風有沒有……”婁攬月拿扇柄撓了撓頭皮,“有沒有和你說起一些事?”
  “他和我說了好多事。”這明月公子既然坐下了,還坐立不安的,是內急不成?
  “他有沒有和你說起……說起……他的王妃?”
  “他的王妃關你何……呃?”
  作為秋長風至交好友,又是江湖上有名有望的青年俠客,若無緣故,不會問起友人之妻。
  我把甜糕推開,棒頰瞪眸,仔細將明月公子端量:目光閃爍,言辭遊移,表情晦澀,舉止飩拙……嚴重違反了明月公子自在無拘的處事風格不說,更失去了這位江湖大俠慣有的瀟灑隨意。這失常種種,可總結成四字:為情所苦?
  “你……認識秋長風的王妃?”
  “是啊,認識。“婁攬月低喟,我從未見著在他的臉上會出現如此揮之不去的沉重,“為了替其父打創江湖力量,堂堂郡主殿下,曾屈尊做過我幾年的副手。”
  “喔。”有故事聽,有好東西吃,不需多話。
  “所有人都認為,我和她之間,是我欠她。因我的不思安定,不願被婚姻束搏,致使她傷心離去。“婁攬月臉苦聲苦笑苦,“小海,你當初離開長風,是為了什麽?”
  “好多好多。”
  “長風的雄心壯誌,也是其中之一罷。”
  “是……罷。“楚憐星和他的王妃,固然是重頭原因。他的野心,他的追逐,也曾是我避之不及的。如今,許多東西仍然存在,但刺進他胸膛內的那根琴弦把我心纏住,再難逃離。
  “盼瑩,和長風是同一類人。對盼瑩來說,家族的榮辱興衰重於所有。”他揉著兩眉之間的蹙峰,像是想把其間濃霾揉去,“在機詭變幻的廟堂中,她比在江湖更能如魚得水。”
  “有道理。“那位西衛王……不,是瑩郡主,我雖然僅著一麵,但印象頗深。她和我,和管豔,和冷蟬兒都大不相同。我們三人雖性情各異,但本質上,隻是一個女人而已。而她,是能與男人分庭撫禮的罷。眸光堅毅,氣勢沉定,行止間,一份縱橫捭闔的恢宏氣度隱藏其內,與高貴淩人的秋長風站在一起,與其說是一對相得益彰的男女,不如說兩隻足堪並翼頡頑的蒼鷹。
  “你喜歡過簡單日子,長風是個與簡單無緣的人,於是你離開。我喜歡享受天地間自由翱翔的生活,但她對我的期望,是能與她共赴淩雲之誌,所以,我和她終是分離。”
  也就是說,他和瑩郡主,是我與秋長風的另一版?
  “自得知她的身份那時始,我就想到我們有今天。我一度曾抗拒自己對她的心動。但她啊,太懂得如何拿到自己想要的,一步一步讓我的感情無所遁形。”
  越是說,越是像了呢,瑩郡主和秋長風。
  “可是,還是不行。我們對人生的期望太不同,她對未來伴侶的期望更非我所能達成。我的家世,在江湖,是名門望族,但無一人身居廟堂,對她助益太淺。就算並非如此,我也難以自私地為了我的感情,將整個家族的未來一並奉送。其實,我讓自己配合她的腳步時,已是一種勉強……”
  我……理解那種感覺。當初,秋長風希望我能站在他身邊,希望我能大方容納楚憐星,我皆是力不從心。
  “當初得知她要與長風聯姻時,我雖大醉三日,但沒有阻止。既然,我不能助她實現她的夢想,也不能阻止她為實現夢想付諸的努力不是麽?盡管,那會令我……”
  他擰眉掩胸,一聲短促低喘,就像是忍了剜心之痛。
  我將手放他肩上,“你恨秋長風麽?他該是知道瑩郡主和你的關係的,卻奪友之妻,你恨他麽?”
  他搖頭,“我反而慶幸,她找得是清風。至少,清風會替我保護她。”
  “可是……”
  “縱使不是清風,也會是別人。那是她自己選的,她替自己選了一個最適合她的人。”
  “喔。”我望著這個被深刻的無奈和濃濃悲哀包圍的男人,想著他平日的意氣風發,當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這樣的時刻,說什麽都無濟於事罷?
  “小海,盼瑩雖精明銳利,有時……”甚至是狠厲冷酷的,但她絕不是一個歹毒女子,她不會容不下你,也請你對她多些寬容之心,讓清風分一些關愛給她……”
  啊,敢情明月公子和小海這一席痛訴衷腸,隻為最後這一句?
  我收回前而所想的,縱算秋長風和瑩郡主不無相似,我與婁攬月也絕不相同!不管是當初還是現在,我絕不會有這份胸懷去叮囑楚憐星還是瑩郡主還是另外的姹紫嫣紅,對秋長風多加愛護……美死他!
  長話到此,明月公子便收聲未語,卻也沒有起身離去。我吃糕,他靜坐,糕吃完了,就陪他坐,一直到月挑柳梢,蟲聲嘰啾,方各自散去。
  踩著一地的月色,回到房內,有兩個小婢正在燈下擺放晚膳。雖吃過不少點心,我仍拾箸就食,膳罷,再在小婢服侍下沐浴換衣,上床安歇。今後,此類光景將成常態,既決心跟了秋長風,便有這份體悟。未過稍久,即酣眠入夢。睡到不知幾時,榻上多了另一個人。我伸臂抱住,以頰蹭了蹭,確定是那方隻能為我開放的胸口,滿意歎息。
  “……臭丫頭,怎不在那邊陪我?”他捏我的鼻尖耳垂,執意擾人清夢。
  我睡意濃濃,喃喃抱怨著,將臉向他胸口深處再埋了埋,酣夢依舊。
  他將頭埋到我發裏,也不再作亂,安穩睡了。
  但一夜的安然無事,並不代表某隻狐狸就改性吃素。在窗紙微明的晨色裏,我還在半夢半醒中,他已做完了想做的。等我不得不徹底清醒的睜開眼時,就見一雙綠意未除的眼睛在我頭頂饜足閃爍,並有理直氣壯的質問:“昨天為什麽跑出去?還和明月呆了恁久?”
  我也不去問他何以曉得,隻回道:“你不是有人陪!”
  “有人陪?“他眉梢先是不解一挑,隨即壞笑,“你是說秋水?”
  “哼。”
  “傻丫頭,她出現在這裏,你還不明白麽?”
  “明白什麽?”
  “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盯著他眼睛,似乎明白,又似乎不盡然,“她……你們先前是……在太後壽宴上的那出戲,她也有參與?”
  “沒有她,我如何拿到最能代表遠鶴身份的貼身名牌?那道鑲有襄陽侯三字又比普通腰牌小上一寸三毫的名牌,是皇家為王公子弟特製,每人不過十道,也隻有親近之人才能獲得。而取信遠鶴談何容易?縱是當年最得他心意的愛婢管豔也未得。”
  “秋遠鶴愛上秋水公子了?”
  “若是愛上,就不會給。遠鶴那個人,除了自己,誰也不會相信。”
  我哼笑:五十步笑百步。
  秋長風彈我額頭一下,“我相信自己所選擇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愛人。遠鶴多年來對人性悉心研究,他周圍的人,正是如此被他籠絡。秋水對我的用心,少有人不知,愛極生恨可是女人慣有的習性,尤其對一個家世容貌俱堪稱一流的女人來講。”
  如此說。秋遠鶴向渭北王提親,乃為了雙管齊下:一可利用渭北王之勢,二可利用水若塵之心?而水若塵與之親近聯手,在在都是假意周旋?
  “她打傷管豔姐姐,也是為了取信秋遠鶴?”
  “如果她不是執意拒婚,並為打破雙方聯姻的可能竭盡全力,遠鶴還不會信。”
  “縱算如此,就給了她那道不輕易給人的名牌麽?”
  “渭北王的勢力,秋水在江湖經營多年的力量,都值得他拉攏。一道名牌,隻是為了表示他的合作誠意而已。”
  “如果,他並沒有給那道名牌呢?或者給得晚了呢?”總不能事事皆如臭狐狸所料,總有意外的罷?
  “那也隻有以襄陽侯府人手一道的普通腰牌代之,效果雖打些折扣,總好過用我的是不是?”
  “為了你們的瞞天之計,將管豔姐姐傷得恁重……”我戛然止口。因我驀然想到,今後還會有許多人成為替罪羔羊,或傷,或亡。
  他該亦想到了我心頭所想,緊了緊環我的臂,“別想太多。將那些事交給我煩惱就好。”




  40

  在庭院裏遇見水若塵,看她端著一張美臉安之若素地由我身邊經過,因為太刻意,反而愈讓人知她在意,這個女人,唉~~
  “秋水公子為什麽會幫你?隻因為她是你的朋友?“秋長風對我細述原委時,我曾抓住他衣襟,執意問個明白。因為,我記得在大文公府搜查管豔那日,她對麵無表情的秋長風說出“你別後悔”時,充盈在那雙眼睛內的愛恨交纏。那時,縱是假戲,也已真做了罷?
  “她是我的朋友,這的確是一個因由。因這個因由,在她的父親屬意她嫁遠鶴時,她找我求助,一並前來的還有她一母同生的兄長。她的兄長曾在朝為官,對遠鶴其人知之甚深,不想在明知妹子難有幸福的情形下嫁過去。當然,她疼妹至深的兄長也不會讓其妹嫁給我。他們提出:我設法讓這樁聯姻作敗,作為交換條件,他們將助我一事。我何樂而不為?”
  “你不怕他們是兩麵討好,最後擇勝者佑之?”
  “不是沒有可能。”秋長風一笑,“不過,姑且不說兩麵討好,也有可能兩麵都不討好。秋水既然是我的朋友,對我必有一番了解,那些了解足以讓她曉得,若選擇與我為敵,需要做好怎樣的準備。”
  呿。他樣子太自大,惹得我很生氣,“說得你天下無敵似的,才不信!”
  “我當然不是天下無敵。“他點我鼻尖,“至少,有一個人不用太費氣力,輕而易舉就可以讓我敗不成軍。”
  “誰啊?誰啊?是誰嘛!”秋遠鶴?皇帝?太後?都不像嘛,如果有恁樣容易,他們也不必大費周章殫思竭慮地隻為將臭狐狸除去,“到底是何方高人,能讓臭狐狸稱服,小海要崇拜他!
  ……
  可是,臭狐狸到最後也沒有告訴我那位高人姓甚名誰,小氣咩。我走在柳間,信手扯下一片拂到額邊的柳葉,心中仍是懊惱。眼前忽人影一閃,是擦肩而過的秋水公子折返,“小海,你不必時我如此敵視。”
  “噫?”
  “我和你不同。我和清風之間,就算沒有男女之情,還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患難情誼。我無法如你所願的不在清風麵前出現。”
  “呃……”我可曾說過什麽麽?
  “今後,還要請你多擔待了。”她神色淡凜,語氣清傲,言罷,即將一襲淡藍男袍甩出一片優雅弧度,仰首徑去。
  呆杵原處的我,仍是一腦煞煞霧水:能打敗秋長風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嘛?
  江南之行,無望了。
  秋長風使西衛國君的儀仗堂皇開拔,派去從不離身的侍衛相隨左右,自己則輕車簡從另行蹊徑,無非為了遮人耳目。今早接到飛鴿傳書,上寫“遇刺,事漏”,不必秋長風出言詮解,我也猜了個八九。這必然是費家兄妹的來書,寥寥幾字,向主子通告了西衛國君所行遇刺,又遭人識破國君未在其內之實。
  秋長風雖並未因此事或怒或憂,隻是不無歉意,“小海,你最想去的江南,怕要改期了。”
  “是要立即回西衛麽?”
  “是,回西衛。”
  “好罷。”我抿了抿嘴,“你記得,欠我一次。”
  他停在萬柳山莊,是為了等待京城的消息。而如今,儀仗虛行為人識破,隻得先回西衛以防大局失穩。
  “我立刻帶你回西衛好不好?”
  他怔了怔,“你明知我討厭巫術……”
  討厭?我氣瞪圓了眸,“你到這個時候,仍在討厭巫術?”
  “小海……”
  “毒藥可毒人,利刀可殺人,可是如果沒人執用它們毒人殺人,它們也隻能呆在角落裏黴爛生鏽。從開始到如今,我從來沒有用巫術害人……”
  “但你用它洗去了我對你的情感記憶……”
  啊唷,這人要記恨到幾時嘛?我頓足,“如果你不能從對巫術的厭惡中開脫出來,你對著一個會巫術的我,不是鎮日都在掙紮?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再大的本事,也廢不去我身上的巫術,除非殺了我……”
  “蠢丫頭,你在說什麽?“他生氣了,眼底的綠意寒起,手臂卻將我困得既牢且緊,“我討厭巫術,卻不是帶巫術的你,那是兩回事!”
  “可是,”我好委屈,“你討厭我拿巫術幫助你!”
  “……你想幫助我?”
  “不然呢?”水若塵的話,說是不在意,還是聽到了心裏,她對他的助益顯而易見。而如今,我和秋長風再不是從前沒有明天的短暫相依,我不想隻做先前那個貪食丫頭,對他毫無用處。
  他麵上的怒色霽散,低喟一聲,“傻丫頭,你難道不知,隻要你在這裏,就好了麽?”
  “可是,這樣,你隻有在……床上的時候,才會想到我……”
  “你呀。”他先歎後笑,“你明知不是如此,這樣說,是故意氣我麽?。
  他抬起我的頜,目抵我眼睛深處,“聽著,小海,在蠱人襲擊我時,我不會攔你救我。但是,平常時候,我不能也不準你做什麽。不止是因我對巫術的心結,還有,更重要的,我要的隻是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搖頭,“我不能讓我們之間再有一絲嫌隙的可能。所以,你必須聽我的,不得用巫術助我。”
  “可是我會巫術……”
  我戛然收話,他眯眸如刀,我們同時感覺到了氣流的異樣浮動。
  他遽身如電,掠到門前,豁然拉開闔關的門弦,“秋水?你何時來的?”
  “剛剛。”門外的水若塵放下舉起的臂,泰然自若,一臉從容,“正想敲門喚你。”
  “有事?”
  “適才接到消息,京城那邊已有跡象,估計不出十日,必有大事發生。”
  “可能不會了。”秋長風道,“各方在獲悉我不在西行隊伍中後,必然會暫止一切行動。”
  “這……怎麽會?王輦內非你本尊的事,有幾個人知道?怎麽可能泄露出去?”
  “不必想得太複雜。”秋長風將手中帛箋遞出,訓,曉得的這樁事的,除了你們,就是得多得滿,如果不是刺客,你想讓我懷疑誰?”
  懷疑誰?懷疑小海唄。我對秋水公子呲牙一樂。雖然,這位美人的眼睛不曾向我移來半毫,但敢確定,她必然無時不刻不在看我。



  41

  秋長風忒是霸道。說不準小海使用巫術,就不準使用。為加快行程,由車換馬,在上馬前,他掐著我的下領,沉聲道:“由此到西衛,取最近之路,曉行夜宿,最快也需七日,如果你讓我發現少了一天,到西衛之後,看我如何罰你!”
  我心中不服,嘴動了幾動,但在他的惡霸氣焰籠罩下,還是不敢嗆聲。
  我敢怒不敢言時,一向是昔日不良主子的最快樂時刻,送行的三位公子猶在門前階上,隨行的兩位侍衛也在身後十尺外,他得意笑著,俯首就啄我唇上。我剛想抗議,他已後撤一步,將我托上馬,“走了。”
  他亦翻身另騎,猶回首揚聲道:“長天,別忘了,回府後便請準備,定了日子知會我!”
  傾天淡道:“傾家的事不勞關心。”
  “那……就請哥哥多費心了。”
  哦唷……
  我能休會我家哥哥那日的心情了。
  “小海,你會重新出現在秋長風身邊,我怎麽一點也不意外?”
  我意外。
  此時看見瑩郡主,與那時心境自不相同,就格外多了幾分欣賞美人的興致。瑩郡主的容貌,在我所見的女人中,不算最佳的,單憑五官,並不及冷蟬兒那個絕代佳人教人驚豔。但,我從來沒有見過與那些霞帔錦衣、金釵玉環如此互映成輝的人。因她,那些光輝熠熠的身外之物愈發華彩千條,卻掩不去屬於她的絢麗光芒,這世間,竟還有如此一種讓人目炫的美麗。
  “你……”我掃見她苗條的腰身,“你的孩子呢?”
  她掩嘴矯哂,“不會到現在,你還以為那個孩子是……”
  “如果是,我就不會出現。”
  她黛眉一挑,“你的確讓我很喜歡,所以,告訴你一樣事哦……”她俯我耳邊,“連秋長風也沒有說……”
  她細聲竊語,卻把我愕了一記,她所說的,與我的認定大不相同。
  “我還以為你……”
  “以為怎樣?”
  “我以為,你懷了明月公子……”
  她明豔的笑靨驀地一僵。
  我頓覺失言,“對不起,我多話了。”
  “……無妨。“她搖首,亮麗瞳眸上淡染氤氳,“我也希望會是如此,那樣,我和他之間,就不僅隻有回憶了。”
  “那……你還愛明月公子麽?”
  “愛又如何,不愛又能怎樣?”她豐潤嘴角流露苦意,“對他,我是有怨的,但更多是愧意。明知他的性情,還去招惹,還妄想他為我改變,當初讓我心動的,就是他那份瀟灑隨意,改了,就不是他了,不是麽?與長風行大婚之禮時,我在心底,也曾期望他現身將我擄走。之後,很失望,但失望同時亦有慶幸,若他當真出現,我又能當真拋卻所有,隨他去麽?”
  “可是,你想要的那些東西,當真比他重要?”原諒我有這樣的一問,因我當真好奇。
  瑩郡主一頓,道:“父王很愛娘,但他曾當著娘的麵問我能不能擔起一個男兒所需擔起的責任,如果不能,就算讓娘傷心,他也要考慮納妾以求子嗣。你說,在那時,在父王的目光和娘親的眼淚中,我能如何答?我必須能,我沒有選擇。而那時,我僅有五歲而已。從五歲開始就壓在肩上的責任,如果執意要與攬月分個孰輕孰重,我隻能告訴你,前者重要。”
  “喔。”她的世界,的確不是我能置喙說個是與非的。華麗富貴的家世,與之同來的,還有一份不容推諉的責任。家族的榮辱興衰壓於一個五歲女娃肩頭,難怪她必須如一個男人般的強悍,如一個男人般的斷定取舍。
  “小海,你能回到長風身邊,真的很好。有你在,不管是對人對己,他都有一份仁慈。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對著那樣的秋長風,我總怕有一日在將我利用完後,會來一個兔死狗烹。那時的秋長風,讓人無端的心底發寒。”
  是哦,現在的秋長風,讓人看了也不會心喜。
  “走罷,小海,去看看‘我的’孩兒,很可愛的一個小東西呢。”她唇邊的笑靨,因這話而變得柔軟。她的手,握住了我的。
  我看著那雙手,如斯一對皎白如瑩玉的手,卻要在男人的世界翻雲覆雨,再強悍,也是一個女子,強大的心際屬於女人的纖細部位,如何排除那些寂寞愁苦?
  “走啊。”她拉我不動,訝然回首,觸到了我尚不及收起的歎惜目光,稍怔後,莞爾一笑,“沒事的,小海。五歲的我雖然對父王的話尚未完全領會,但從他的目光,那時我便曉得了我必定要承當和失去的。五歲時就有的覺悟,會讓我比他人少些傷害。”
  是麽?……但願是罷。
  隨著她,去看了那個出生一月之餘的小小娃兒,鮮嫩的小臉,在正紅色繈褓的包裹下,可愛到讓人哭泣……哭泣?我為什麽當真會哭?
  “小海,你怎麽了?”
  “不知道啊,一看見這小小娃娃,就想哭。”我彎了彎嘴,擦著爬滿整張臉的淚珠,也是莫名其妙啊。隻是,才擦個幹淨,娃兒又在宮女逗弄下發出糯嫩吱呀之聲,心臆一軟,淚又如泉湧出。
  “天呐,小海,我求求你,不能哭了呢。”瑩郡主啼笑皆非,“我還想著,咱們兩個人從這裏走出去,要讓整個西衛王宮發生一次震蕩,國君的正妃和國君最寵愛的女人相談甚歡,多值得大家用來排遣深宮寂寞?我再賞你一些金銀首飾,我這賢妃的名是擔定了呢。可是,你這樣一哭,我要擔的,怕是惡妃之名了罷?”
  她得賢妃之名,小海得金銀之利,稱得上各得其……呀!說起金和銀,我驀地想起一樁至關重要的大事,當即淚收泣歇,“瑩郡主,小海有事,先失陪了!”
  但在我確記無誤處,並未尋著小海的寶貝,倒是那張碧玉榻,很礙眼的安放在原位。我把它踢了幾腳,再翻箱倒櫃,直把整個隔間內大大小小的箱櫃抽屜翻個遍,仍是不見。
  “小海,盼瑩告訴我,你適才哭……你在找什麽?”秋長風排闥而至,訝問。
  “寶貝啊,小海的寶貝!”
  “你的寶貝是什麽?”
  “當然是與小海作別多日甚是想念的錢筐子,不然還有什麽?”
  我反詰的理直氣壯,一時未察某隻狐狸陰沉臉色,猶在埋頭翻找時,聽他道:“丟了。”
  “丟了?”
  “當然丟了。那時本公子根本不記得對一個那麽狠那麽沒有良心的東西牽心掛念,你的錢筐子自然就無足輕重,自然是丟了了事!”
  “你你你……你怎麽丟了嘛?……嗚嗚嗚……”
  “小海?”他挑眉,“……你還真的哭了?”
  “嗚嗚嗚……”我也奇怪,我怎麽就真的哭了?錢筐子的確是小海的寶貝,不止是為那些根本沒有多少價值的錢財,還有一份夢想罷。但是,也不值得我興師動眾的當真把眼淚流下來啊。可是……嗚嗚嗚,好想哭……
  “沒丟,沒有丟!”秋長風把我攬進懷內,又親又哄,“無意間看見那樣東西時,我的確隨手就棄了,但不知何故,又撿了回來,還放到了床頭,走,我帶你去看……怎麽還哭?”
  “……就是想哭……止不住……”好奇怪。
  “你……”他眉間一緊,“你不會是計較盼瑩所占著的正妃頭銜罷?傻丫頭,我怎麽可能委屈……”
  “嗚嗚嗚……”才不是。“就是想哭……”
  “還是身子有哪裏不適?”言間,他長指搭上了我腕脈,猝然一震。
  “怎麽了?”因那樣瞪目結舌如遭雷殛的震愕對心機如海的臭狐狸來說,太過突兀,我一時忘哭,“我有哪裏不對麽?”



  番外 十八年後……

  淡泊客棧。
  這家位於兆邑城萬榮街頭的客棧,在外觀上,與這街上他家客棧無甚兩樣,給人吃飯,供人歇宿,因菜量足床榻軟,生意還算興隆。但是,在這條街呆過十年以上的人都曉得,這家客棧不尋常。
  客棧開張的第一年第一天,有橫行該街數年的地痞上門滋事尋釁,心滿意足地自唯唯諾諾的掌櫃手中要走了一個分量足足的紅包,揚言日後必定常加關照,而第二天,所有人再沒在萬榮街地麵上看見他們出現。
  客棧營業的半年後,有江湖宿敵在此相遇,大打出手,桌摧椅毀,一片狼藉,待雙方偃族息鼓,掌櫃撐著膽子前去討要損失費用,被江湖好漢一人一個耳光擱出半裏,打落牙和血吞,隻得目送好漢們狂笑而去……一個時辰後,好漢們去而複返,先是出手將自家臉麵打得如同李記包子鋪的招牌包子,再從腰間解下錢囊雙手奉上。
  客棧平穩經營的一年後,有當朝權貴之後前來用膳,被坐在店內的一名絕色佳人引了色心,出言調戲不夠,還要出手小逕薄欲,絕色佳人的隨身護衛也出了手,且是重手,將其打殘當街。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家客棧必要受連坐之累關門大吉且相關人等難逃牢獄之災時,客棧一如既往的開門迎客,客棧上下一人不缺……
  類似事發生已難以計數,發生到連經過門前的阿貓阿狗都明白,淡泊客棧不淡泊,簡單營生不簡單,其後台,或非勢能遮天,就是貴不可言。
  而近幾年,每年春暖花開的一天,這處卻成了許多人大飽眼福的地方,那一天,總有些位俊美少年嬌嬈少女集聚此處,叫來全街的美食消磨去整日時光。
  而今日,就是那一天。
  “來了來了,幾位少爺,幾位小姐,五鮮丸子、蟹黃小包子到了!”端豐樓的掌拒親力親為,替自家夥計行送膳之責,隻為了一睹這些仿若畫中人物的俊男美女們的仙容。
  “李記包子的招牌三鮮包到了,少爺小姐們請慢用!”李記的老板也將美食送到。
  “太好了!“坐在櫃台上與掌櫃聊興正酣的冷霜跳下來,身子還未沾椅凳,一隻包子已經在口裏去了大半,“離開兆邑一年,最想的,就是這李記的包子,百吃不厭呐。李老扳,你到底要不要隨本少爺去南方,一個月給你五十兩銀子如何?”
  “嘿……”李老板望著這位明明是個女兒相女兒腔女兒作扮舉行言談卻總將自己歸於“少爺”之類的嬌美少女,一逕憨笑,“小姐您是吃著新鮮才會這樣喜歡,若你每天總吃包子,就該厭了……”
  “就是嘛,李老板不必理她,她的話能作準,豬就能上樹!”一個把花生米拋在空中再以嘴巴接住的英朗少年出聲,將一兩紋銀彈進李老扳手中,“再送兩籠過來,今天本少爺的肚子特別餓!”
  “好好,這就去這就去……”
  李老板你該問問他兩籠夠不夠?要不要把您家的鍋碗瓢盆都端來給他,這人是餓死鬼轉世!”冷霜姑娘豈會是好相與的?美眸斜也著冷清,道。
  “姓冷的假小子你在說誰?”
  “姓冷的娘娘腔你在說誰?”
  李掌櫃咧咧嘴,識相退場。
  而店內他人,早已司空見慣,有兩位下棋的仍在對奕,有兩位已坐到桌邊大快朵頤,任那兩個人愈吵愈是熱鬧,沒人肯稍示關住。
  莫怪他們沒有兄弟姐妹之義。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冷“字,但這二位同姓不同宗的冷氏少男少女,卻像是宿世冤家,見了麵,若是三句沒有濺出火星,他們每個人都要探頭看一看今兒個正午的日陽是否懸到了北邊天上。
  “幻兒,你走錯了,你走到此處,就別怪哥哥我手下不留情嘍。”麵容英挺,笑顏和熙的秋觀嶽悠然道,執起黑子就要攻城掠地。
  傾幻兒盯著那盤因自己棋差一差就要敗如山倒的棋局,抬起盈盈美眸,嘟起桃花瓣般的薄唇,柔喚:“哥哥~~”
  又來了!秋觀嶽揉眉苦笑,“幻兒,你不能每次都用這一招……”
  絕美小臉怯意不改,“哥哥~~”
  “你這樣,很奸哎……”
  “哥哥~~”
  “好罷好罷。”秋觀嶽將手中黑子丟下,“請便。”
  “謝謝哥哥!”傾幻兒笑靨如花,手底極利落地將走錯的那步棋退回遠處,“哥哥,快行棋,讓我們開始一場公平較量罷。”
  公平?秋觀嶽多想對天長歎,敢問這位小姐可知道“公平”兩字如何起筆?
  “瞧瞧,雖然說這觀嶽不是幻兒的親哥哥,但人家才是一筆寫不出兩個‘秋’字,多和睦,多友愛。”傾慕飛啃光了一隻雞腿,對那廂兄友妹恭的場景不吝褒揚。
  婁玨則剛剛飲盡一壺上好花雕,嗤之以鼻,“你這是在同情觀嶽麽?你忘了,那位是傾幻兒,不是秋幻兒,她該和你同姓才對。”
  傾慕飛打個冷顫,一臉敬謝不敏,“別個我們傾家忠厚傳家,家風淳良,出不來那樣一位祖宗,您口下留情。”
  糞玨愉悅大笑,“看來,幻兒的虧你也沒少吃嘛。”
  “也?”傾慕飛回之一謔,“你是想拉攏同盟者麽?”
  “你——”婁玨才想反唇相譏,店門口光線微暗,有道長影踏進店來。
  來者身高八尺,麵如冠玉,眉長目雅,周身上下,散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息,但看那身絳色寬襟長袍,似是外域來客,說得倒是一口流利漢話,“店家,訂一間上等客房,上一桌……”
  “對不住,客官。”掌櫃趕緊迎上,“咱們今兒個不對外執業,您要是用膳投宿,出門往東行不過百步,就有一家客來居客棧,與咱們這邊是不相上下的……”
  “這倒奇怪了,為商者,以利為本,還有生意送上門不做的?”來者淺哂,“可是,本公子看了半天,就你這家店還算合意,如果一定要住呢?”
  淡泊客棧。這個名字,出奇的合他胃口。
  “這……”掌櫃好言道,“客官您就別難為小的了,咱們店今兒個的確是不待客的,您看……”
  “這店裏已有客人不是麽?”
  “這幾位啊,這幾位不是客人,他們是咱們的……”
  “曹掌櫃,和他廢恁多話做什麽?”剛剛與冷清一氣嘴仗又遭敗北的冷霜上前來,將滿腹的怨氣噴薄向無辜來者撒去,“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怎地?耳朵不好,眼睛有沒有毛病?外麵有‘今日歇業’的牌子掛著,自己看個仔細去!”
  來者清雅的麵顏上微瀾不生,唇邊笑意越發和藹,“在下聽得懂人話,但聽不懂姑娘你的話。”
  “你——”冷霜杏眸圓睜,“你是哪裏來的混賬東西,敢到這裏撒野?”
  “撒野的並非在下,但凡有眼睛的,都會看得出這一點。“來者依舊笑意晏晏,“姑娘的家教有待商榷呢。”
  “她的家教不勞閣下操心。“冷清寒凜凜邁出步來,將冷霜拉到身後。這丫頭刁蠻任性欠教訓,但能教訓她的,隻能是自己。“閣下一望即知是知書識禮之人,應該聽到了掌拒的言語,請。”
  有趣呢。這趟中原之行,又是賺個盆滿缽盈,無趣到令他失望,看這店裏的人物,除卻那位掌櫃不談,竟個個都不像等閑之輩,說不定就會讓此行格外有趣起來。
  “商家不拒客。在下既已進門,掌櫃就該熱情相迎,滿足所需,此乃商家經營之本。將在下攆出門去,就等於一並將財神送走,大不吉呢。”
  “客官……”掌櫃苦臉,“您怎能這樣說?這樣,可不夠厚道。”
  “將上門的貴客拒之門外,亦不厚道。”
  “明明咱們在外麵……”
  冷清看出端倪,挑眉道:“閣下是有意尋釁麽?”
  來者一摸下頜,“咦,如此明顯了麽?”是功夫退步了?
  冷清按捺住脾氣,“出去。”
  “不想。”非但不走,還拉了一把椅過來,泰然落座。
  “本少爺再說一次,出去!”
  “掌櫃的,上一壺好茶來。”怡然自若。
  “敬酒不吃吃罰酒!“冷霜嬌叱一聲,就要上前將這人扔出門去,卻被冷清握住腰間盤帶,後移十步,遂美眸瞪向後者,“你做什麽?”
  冷清以下頜一挑,“你自己看。”
  來者左右,不知從哪裏冒出兩位執劍大漢,劍氣咄咄,使得這些個自小接受上乘武學熏陶的少年們不難明白,這兩位的劍術,已屬登峰造極。
  “有人護著,就當我們會怕麽?看本姑娘教你這個娘娘腔什麽叫做識相!”冷霜性子雖有幾分刁鑽,但並不擅罵人,取之有限的詞匯都是在跟冷清對決時鍛煉出來的,“娘娘腔”正中其中之一,隻因男人在聽了這話後大多都會暴跳如雷。
  而來者,沒有暴跳如雷,但俊眸略眯之際,所發出的氣息使得整店內寒氣頓生,“姑娘,看來是在下該教教你什麽叫做尊重……”
  “不要吵了,好麽?”雙方一觸即發之際,一道嬌嗓柔柔軟軟毫無張力地插進了僵帶的氣氛中來。
  來者僅恁著意識朝發聲處隨目一望,下一刻,身軀襲過一個強烈震顫。
  “不要吵了,霜姐姐,來者是客,我們不要和人家吵。”傾幻兒先向冷霜綻出柔美笑花,再邁著細緩步子,到了來者近前五步處,“不要生氣,好麽?”
  在那雙美如世間最澄最黑最純的深湖的美眸注視下,來者足足用了半刻工夫,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要生氣?”
  “對,不要生氣了。”
  找回了聲音,就找回了理智,他壓下心口那怦然的巨跳,強哂道:“你說說看,我為何不要生氣?”
  “因為。”傾幻兒鼓起嬌豔雙頰,“你也不是沒有錯啊。”
  “我錯在何處?”
  “人家掌櫃爺爺都和你說得那樣消楚了,你還是執意要進來,當然有錯。”
  “是麽?”
  “是。”傾幻兒認真頷點螓首,“霜姐姐也有錯,但幻兒替她向你認錯,大家不要生氣,做好朋友,好不好?”
  “幻兒……”在她泉水般叮咚的語串中,他準確捉出了屬於這個雪人兒的符記,“你叫幻兒?”
  “是。”
  “很好聽的名字。“他雙眸緊緊攫住這張雪揉成的小臉,“我叫良讋。”
  “……啊?”小人兒美眸大張,小嘴訝呼,“什麽?”
  他眸光更熱,“不是要做好朋友麽?我姓良名讋,良讋,記住這個名字,它會成為你這一生中除了你的名字外最重要的一個。”
  言旋,他再深看這人兒一眼,轉身撤步,退出這間讓他喜歡極了的淡泊客棧。
  “幻兒,你就這樣放他走了?”諸人大感納罕:不像她素日作風咩。
  傾幻兒柔美一笑:“他身上,有和幻兒一樣的東西。”
  這世間,有字為“緣“。因它之故,對麵之人可擦肩不識,毗鄰之人可咫尺天涯,同樣因它,異國異族可形同虛設,千山萬水可縮地成寸,讓該相遇的人相遇,共譜人生曲,共赴人生夢……



  42

  他一聲不響,把我抱到碧玉榻上,即匆匆走了出去。我揣著滿腦子的奇怪,躺在床上等他回來釋疑,但等來等去,等到了瞌睡蟲嘩啦啦聚集……過不多時,腕間多了一線圈繞,我方醒轉過來。
  “這是……”我舉起腕上那道絲線,問坐在榻邊的秋長風。
  “大夫在為你懸絲診脈。”
  “為何要診脈?”
  “等一下就能確定了。”
  “確定什麽?”
  “等一下就知道了。”
  “為何要等一下……你讓大夫為我診脈?”
  “我對醫理隻是粗通,我需要確定。”他指按上我唇角,“而我等不及傾天趕過來為你診斷。”
  “我是得了什麽不得了的病,一定要立即診斷?那些大夫……”這人忘了我的巫人之軀不成?
  “不必愁那些事。”他唇覆落在我的唇上,細細按揉,那樣千般珍惜,那樣萬斛柔情,那樣沒有一點吝嗇的讓我明白,我是如此被他疼愛……
  我接上他的脖頸,想要他更深的親吻,但天底下煞風景的人從來不虞匱乏。費得滿的聲音打門外脆聲聲傳來,“國君,太醫已經為娘娘診斷完畢。”
  娘娘?哦唷~~
  聊我一個冷顫未完,秋長風抬眸,“傳太醫進來。”
  見他神情如此鄭重,再看進門的那位太醫強自鎮定下仍抑製不去的惶惶不安,我一時無從斷定,是我不同於凡人的脈相把他嚇住,還是我當真得了怎樣的疑難重症。
  “……奴才拜見國君。”
  “娘娘的身體是否如本王所想?”
  “……國君,奴才有另情回稟,請國君……”
  “你隻需告訴本王,本王的初診對是不對?”
  “是……是,國君所診極時,娘娘……的確有了……有了喜…”
  他攬在我腰上的臂倏地一緊,“王禦醫,你上前來。”
  “國君?”
  “上前來。”
  他神色語聲平緩,但靠在他懷裏的我,卻無法不悉知他突然勃發的凜冽殺氣。但也確信了,那位顫顫微微挪上前來的太醫目光內所蘊含的恐懼,是因我而起,我異乎常人的脈相嚇著了這位老者。
  “秋……國君。“我捏了捏他的指,仰臉對太醫低言,“今日,你隻為一個普通女人診斷病症,你隻需依據微恙開方設藥,邁出這道門去,隻記得你該記得的,做你應該做的,走。”
  待那太醫身影被門擋了去,秋長風方淡聲道:“巫術救了他一命。”
  “但我若不是巫人,你也不必對他動起殺機。”
  “錯。”他搖首,“這個時候,我並不想讓太多人知悉你有孕之訊。”
  “你說了什麽?”我聽見了什麽?
  “我說……”他驀地打住,片削的怔愕過後,目光在瞬間燃起兩芒異乎尋常的光炬,投放到我臉上。
  “你……”在他眸內,我尋到了滿滿的不能自己的狂喜,那是一種極致到巔峰的喜悅,燃燒了他整眼,整臉,直至整個人,這樣的他,俊美的讓人目不能移……可是,到底出了什麽事?
  “小海……”他瞳眸內最烈最炙的光芒,又倏爾放到最軟最柔,被他注視著的我,仿若感覺到了世間品質最佳的絲緞的珍嗬包裹。
  “小海,小海,小海……”他嘴裏細細的、輕輕的,喚著我的名字,雙臂把我從床上抱起。我像個小娃娃般的縮在他懷內,隨他從東步到到西,再從西返到東,來回不停,聽他嘴裏的低喚,已與催眠曲沒什麽不同。
  “你……在做什麽?“我忐忑地小小聲問著。雖然,他愈疼我,我愈是歡喜,可是,總要明白他在傾刻間就轉變了幾回的情緒緣自何處罷?再說,他要這樣走到什麽時候?
  “小海,小海,小海……”
  “我在這裏啊。”我挑起他垂到肩上的發纏在指間,在他一時熱烈如夫一時溫柔如波的眸光內,遞出一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謝謝你。”
  “噫?”
  “謝謝你。”
  “這個……”我很是苦惱,沉吟著道,“雖然小海我自知自己冰雪聰明,智勇雙全,才華卓著,著實了得,指不定就在什麽時候幫了你的大忙而不自知,可是……閣下介意稍稍提示一下麽?”
  秋長風眸裏揉進笑意,和風細雨的笑,溫柔繾綣的笑,這樣的他,是很醉人,很可口的……
  “小海,我感謝那趟苗疆之行。”
  “噫?”不是我麽?
  “我感謝那些追殺。”
  “噫……”
  “我感謝那些追殺你的人。”
  “……”
  “我感謝你……”
  對嘛,感謝小海才對……
  “我感謝你沒有再設法避妊。”
  “就是嘛……呃?“我確定這一回我沒有錯聽,他是在說……“我有孕了?”
  “你有孕了。”
  “真的?”
  他終於舍得把我放回碧玉榻,掌心覆到我的腹上,“真的,你當真有孕了。”
  “喔。”
  他一愣,“你不高興?”
  “高興啊。”
  “可你的樣子不像高興!”
  “我……”看他一臉的指責意味,我是犯了什麽天條不成?“因為我早就有所預料嘛。巫人的體質先天多孕,隻要我不念避妊決,有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小海!”他給我一個短而重的深吻,“謝謝你,謝謝你……我研究巫人不是一日兩日,我早已知道,若你不想,你永遠不會生下我們的孩子……”
  所以,他前所未有的盛大喜悅,不止是因為我有孕?
  “你肯讓我們的骨肉留在你的體內,很好很好。”
  ……真的很好很好呢。因為早有預料,我有喜無驚,但是,他撲天蓋地的熱烈情緒卻把我感染起來,“秋長風,我也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小海,你絕對不會比我更高興!”
  “……”好罷,不和你爭。“我們要有兒子了,對不對?”
  “不對!”他當口否認。
  “不對?”
  “是女兒。我喜歡女兒。”
  “……兒子啦!”我要看幼時的秋長風是什麽模樣,要聽小號的秋長風叫我“娘”。那樣的一幕,隻是想,就已經教我無限向往。
  “我喜歡女兒。”
  我迎著他沒有任何妥協的表情,“兒子嘛,第一個是兒子?以後隨你喜歡?”
  他眸內立即漾滿柔瀾,“第一個是女兒,以後隨你。”
  “兒子!”
  “女兒。”
  “兒子啦——”
  “女兒。”
  啊呀呀,他這個人這個人……討厭!無端的委屈不勝,我嗚咽哭起。
  我哭,他還是又哄又親,但矢口不移的,是……“我喜歡女兒,一定會是女兒……”
  這個人……很討厭!
  秋長風不想我有孕之訊外傳,隻讓費家兄妹還有瑩郡主知情。
  瑩都主對外是月子初過,尚需療補,聽得我孕訊,一幹撲身的食材藥湯盡成了我的口中物。
  巫人體質多孕,孕時也遠沒有平常人所需的禁忌。我隻需每時抽出半個時辰打坐運息,用護胚決為肚子裏突然多出的小小苗兒稍加護佑,吃、睡、玩、行可以如既往,不必飽受外界女子需曆的折磨。隻是情緒上的善感多變,奈何不得。尤其在見著一些與娃兒有關的物什時,胸臆間在刹那就會軟成一團,淚也會當即溢爬滿臉。
  所以,瑩郡主堅決不再讓我去看那位名義上的國君長子。
  “小海,把這些甜瓜吃了,長天公子說你體內少糖,要多吃些這個。”
  就是長天公子。秋長風這隻臭狐狸,為了他的“女兒”,竟將我家哥哥驚動了來,堂堂長天公子成了他家的家用大夫,哼。
  “得滿姐姐,秋長風說他也給你找了一門親事,是真的假的?”我嘎吱吱咬著甜瓜,問。
  “這……”向來英氣凜然的費得滿,眸光下覆,微黑麵頰上居然浮現屬於女人的暗紅,“快吃瓜,吃完了瓜,那邊還有……”
  “是誰有這麽有福氣能找著得滿姐姐?”
  “你要不要再吃些葡萄?還是吃塊玫瑰糕……”
  “這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我認識麽?”
  “壞小海!”她抬手揉亂我了的髻,卻還得為我重新係辮梳發,我猶追問不休,她無奈道,“你不認識,但該見過,王妃每次出宮,總有兩男兩女隨行,那是王妃自娘家帶來的心腹侍衛。其中,那個稍瘦稍矮的男子……”
  依稀間,有點印象。
  可是,那四位心腹侍衛,不見得人人都悉知他們家主子和秋長風的真正計劃罷?並不奇怪,秋長風也沒把全盤計劃盡告知費家兄妹。隻是,當瑩郡主的四位侍衛中會有人拿一種冷冷恨恨的眼光暗盯小海時,就很讓人不喜歡了。
  “國君僅是一說,得滿還在考慮。其實,我們這種人,是不適合婚姻的。”
  “為什麽?”
  “我們都是天生的侍衛,為主子而生,為主子而活,隨時也可為主子而死。一旦成婚,勢必要有一些衝突出現,屆時,必定有一堆的麻煩。與其如此,還不如不要開始。”
  “可是,得滿姐姐你很喜歡他罷?”
  “……誰說的?”
  “小海啊。”
  “不要胡說。”
  得滿姐姐害羞咩。我暗笑著,還要趁機取笑一番時,宮門外有腳步聲接近,隨即有聲稟:“姑娘,奴才是錦繡宮的,有事回稟姑娘。”
  一聽口氣,就知道是錦繡宮的。
  錦繡宮是國君正妃的寢宮,也就是瑩郡主住的地方。不管秋長風與瑩郡主真相如何,不明端倪的下人們隻知為主盡忠。我沒名沒分,卻住在秋長風的寢宮,雖與瑩郡相交甚好,下人們也可自廂理解為主子慈德寬容,就愈發會為主子不平。是以,這座西衛王宮裏,大多人會稱我一聲“娘娘”,隻有錦繡宮的太監宮婢會叫我“姑娘”,其內暗示不言自明。
  “有什麽事,就在外麵說罷。”我對“娘娘”之稱敬謝不敏,對“姑娘”自也不會計較。但費得滿卻不愛聽,“娘娘要歇了。”
  “咱們王妃娘娘的父王來到西衛,時下正在正陽軒,宣姑娘前去覲見。。
  王妃娘娘的父王?“那是……”
  費得滿臉色丕變,“襄西王?”



  43

  襄西王,有傳殘暴易怒,有傳剛烈耿直,聞名已久,沒想還有見麵的一日。
  費得滿極不願意讓我過去,一邊命人速去向正在巡視馬場的秋長風報訊,一邊欲設法拖延。我倒不以為然。不管那襄西王權力如何高,脾氣如何壞,總不會在秋長風的王宮裏要我性命罷?況且,旁邊還有瑩郡主在呢。
  我以為得滿姐姐過慮。但到了正陽軒,感覺那凜寒情勢,方豁然明白,得滿姐姐究竟是隨秋長風在官場在江湖飽經遊蕩的人,比我更解個中深淺。
  “你是個什麽東西,見了本王也不知大禮跪叩!”
  我屈膝福了福禮,卻聽到頭頂一聲怒咆,直把我耳朵轟得鳴聲嗡嗡。
  “父王……”
  “跪下!”
  “父王!”瑩郡主把我拉到身後,“您忘了,這是在什麽地方?”
  “什麽地方?本王女婿的地方!”襄西王一掌擊在案上,其上杯盤碗碟“嗆啷“跌墜,隨即又碎裂一地。“瑩兒,閃開!”
  瑩郡主護我如山,篤定不移,“父王,您也知道這不是在您的襄西王府。您這一趟來,是來探望女兒和您的外孫的,本來是一樁頂高興的事,女兒對您說了,國君待我極好,您怎就不信?偏為了您不知從哪裏聽來的三言兩語,就執意要為女兒討個公道起來?”
  “瑩兒,你以為父王不解你麽?當年為了你的母親,你可以放棄一個女兒家的如花人生,為了為父,你又有怎樣的委屈不能吃受?你識大休,顧大局,為父欣賞,但為父絕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忍辱負重!聯這樁姻親之始,為父曾向秋長風說過,瑩兒是我的心頭之寶,他若是錯待了你,為父定然不會放過。可是,如今,才一年多的工夫,他就敢如此對你,為父豈能不理?”
  “他如何對我了?父王,您既然了解女兒,就知道女兒絕不是可以一個讓別人錯待自己的人,國君對我,真的很好啊……”
  “很好?”襄西王吼聲仍是中氣十足,且暴且烈,“有哪一個會很好對待正妃的國君將另一個女子長日留宿在寢宮?更不會讓全宮的人稱一個賤婢為‘娘娘’!他置我的女兒於何地?”
  “依父王您的意思,國君他必須隻有我一個女人,讓整座王宮的後宮形同虛設麽?
  您很愛娘,除了娘外,您沒有另納妻妾,但您並不是沒有召過娘以外的女人侍寢。
  您能做的事,這天下男都能做的事,他貴為屬國國君,就做不得?。
  “你——”
  高哦。瑩郡主如此理直氣壯的反詰她同為權貴同為男人的父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真就給問住了呢。
  “瑩兒,這怎麽可能相提並論?你娘的地位,不管是在府裏,還是在為父心裏,都是不可動搖,我不會讓任何一個女人敢到你娘麵前有一絲一毫的放肆!而秋長風如何對你的?你是他的正妃,且剛剛為他誕下一子,他便置你的感受於不顧,讓一個賤婢與他同寢同食,他對你,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我的女兒,豈能受這樣的委屈?”
  “父王,女兒的感受女兒最清楚,這其中……”
  襄西王耐心告罄,“閃開!瑩兒,為父讓你閃開!”
  “……您想對她做什麽?”
  “為父要親手替你除了這個賤婢!”
  “父王?”我聽到了身前的瑩郡主倒吸一口氣,“您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縱使為了大局著想……”
  “大局?”襄西王嗤之以鼻,“一個賤婢而已,為父倒要看看,秋長風會不會為了她毀了大局?”
  “父王,那樣做,對誰都無好處!”
  “依秋長風的本性,他該明白如何對他最好。”襄西王冷笑,“一個賤婢能死在本王手裏,也算是她的造化!”
  哼,小海可不會這樣認為……
  “父王!”
  瑩郡主猝然嬌呼,人已經被其父搡開,恰被她兩名女侍衛接住,“看住她!”
  我還在扭頭觀望瑩郡主態勢,一股戾風已向我喉上鎖來。
  “小海!”費得滿自門邊掠來,一手推開我,一手化解了襄西王殺招。“王爺,有什麽事,不妨待國君回來再做定奪!”
  “宇重!”
  襄西王厲喝聲落,瑩郡主兩位男侍衛之一飛身而來,擋下了她。
  看得滿姐姐當即浮現的複雜神色,我猜知這人必是她喜歡的那個。
  “宇化,阻在門前,在本王殺死這賤婢之前,不準任何人進內!”
  “是!”另一名男侍衛置身門前階上,一夫擋關,萬夫莫敵。
  “你們……你們怎也如此不知輕重?”瑩郡主花容失色,焦亂不已,“宇情,宇儷,你們放開我!本郡主命令你們,放開我!”
  兩名女侍衛尚在遲疑,襄西王已再向我發動殺招,雙指扣喉,意在一式斃命。
  “父王!”瑩郡主是當真憂心如焚,那聲喊是萬般嘶厲。
  “小海!”正與人對打中的費得滿更是驚懼交加,不顧遞到了胸前的一劍,挺身就來救我。
  這一切,同時發生,不過須臾之間,我看到費得滿血湧出時,她已經抬在了我眼前,準備代我承受襄西王那致命一擊。
  ……退!
  我甩指,以無形之力使襄西王後退三步,再抱住了費得滿身軀,“得滿姐姐……”
  “……你快設法出了這邊,隻要出去,大聲呼喊,就會有侍衛聞聲而來……快去!”
  我……好想哭。我一直以為,她對我好,隻是因為秋長風對我好。若有一天秋長風讓她殺我,她不會有任何遲疑。為著這些,我對她,始終不是真正的親近。我怎忘了呢?為了婆婆,為了娘,我也會對撫任何人,許多人本來就有自己矢誌不移要護要忠的人啊。得滿姐姐,縱然是為了對秋長風的忠心,她也是在真心待我。
  “賤婢,你為你一條賤命,要讓別人為你代死麽?果然是貪生怕死的賤民!”襄西王再度襲來。
  這一回,我不會留情……
  “襄西王,本王的奴才交給本王發落就好,不勞代手。”
  秋長風回來了!我淚眼朦朧地望向立在門邊的男人,我的男人。
  他一隻掌掐在宇化頸上,步態悠閑,目光森冷,“敢問襄西王,是何事勞動得您等不及本王回來,就替本王動手了?”
  襄西王怒盯那侍衛,“宇化,你……”
  “不必怪他。他對襄西王很盡忠,隻是太不濟事,擋不住本王的一招。”秋長風將人甩開,甩身到了襄西王麵前站定。“襄西王遠道前來,怎不事前知會本王一聲?”
  “如果本王不是思女心切來到西衛,還不知你對本王的寶貝女兒做了什麽事!”
  “本王對令愛做了什麽事呢?”秋長風垂眸掃見一地碎裂,眉梢微挑,“小海,帶得滿下去療傷,再吩咐幾個人來將地下的東西打掃了,別讓襄西王指摘了咱們的待客之道。”
  我扶著人才行不到五步,聽襄西王道:“秋長風,你如果還想要本王助你成就你的野心,就在本王麵前,親手殺死那個賤婢!”
  想來是不能一走了之了。我隻得暗念止血決,為得滿姐姐淺療傷口。
  “襄西王,您說了什麽,本王聽得不甚清楚,請再說一遍如何?”
  “本王要你親手殺死她,以示你與本王合作的誠意!”



  44

  秋長風盛騰起的殺氣,我感受到了,其他人必定也感受到了。
  雷霆萬鈞的襄西王終於麵泛笑意,而瑩郡主的臉色越發蒼白惶懼。
  我把費得滿交給了費得多,拒開了他要一並扶我下去的手。這個時候,我不能走。
  “國君,我的父王隻是一時氣話……”
  “王爺不是氣話。”
  “本王不是氣話。”
  對瑩郡主的話,秋長風與襄西王倒是同聲同氣,見解一致。
  “長風,當今皇族後輩中,你一直是本王最看好的那一個,否則,本王也不會將寶貝女兒嫁給你。”
  “襄西王對長風的厚愛,長風不勝感激。”
  “明白就好。本王的女兒是何等樣人,豈能教一個貌不驚人的賤婢分了光彩?”襄西王滿意落座,若再加一杯茶水,一碟瓜子,就是十足走觀戲的姿態了。“現在,本王仍然相信,你不會讓本王失望,是不是?”
  “長風從來力求的就是不讓所有人失望。”
  “既然如此,還不動手?”
  秋長風撩開長袍衣擺,坐於襄西王對麵,“襄西王當真想要長風動手?”
  “對,即刻。本王隻有親眼所見,方相信你的誠意。”
  “如王爺所願。得多,還不動手?”
  “本王是要你親自……你——”
  “襄西王恁般尊貴,本王當然會親自動手。”秋長風收回點在襄西王身上的指,悠然道。
  幾名侍衛欲飛身救主,被猝然架在頸上的刀刃攔住,而瑩郡主,無力頹坐在身後椅上。
  襄西王失動失言,維持在被點中穴道前的怒目圓睜之態,與廟裏的怒金剛頗有幾分相似。
  而正陽軒的門窗不知在何時,被關得嚴絲闔縫,密不透風。
  秋長風起身,閑庭散步般地到我近前,屈指拭去我頰上未幹的淚跡,“得多,事情辦得如何?”
  費得多低沉聲道:“稟國君,重弩隊已將襄西王帶來的一百精衛圍住,一旦令下,不會有半個人逃得出去。”
  “軒外那幾位呢?”
  “一早就被請下去喝茶了。”
  “那就好,別讓人說本王怠慢了遠來的貴客。”秋長風徐徐轉身,對上襄西王,“王爺,您既然時長風不無了解,又怎麽會以為長風會受您的要狹呢?就算……”他把我攬進懷裏,“這個丫頭在我心裏的位置沒有當下這般重要,我也不會喜歡被一把刀逼在頸上做事。當然,如果她沒有那麽重要,也許我會殺她。可是,王爺就不擔心有朝一日我會討回這筆羞辱麽?”
  “秋長風。“瑩郡主花容已鎮定許多,站起來,以纖細修長的身量擋在其父身前,“告訴我,你會做什麽?”
  “瑩郡主,你該明白,本王會這樣做,是令尊逼人太甚。”
  “但你也該曉得,事情並沒有到了完全沒有轉圜的地步。”
  這二位聰明人中的聰明人,眼光交流少許,傳遞著必定隻有他們方才領略的深意。稍頃後,秋長風俯我耳畔:“設法讓襄西王說話,但無法高聲咆哮。”
  我雖然有幾分不解,還是依言行事。
  秋長風作勢解了襄西王穴道,“襄西王,方才小有得罪,請鑒諒。”
  “你敢威脅本王?你敢要了本王性命?本王在西衛的地麵上出事,你以為本王的十萬鐵騎會放過你?”襄西王出言咄咄,但噝噝啞聲使得威懾效果大打折扣。
  “讓襄西王離開西衛地而再出禍事,對長風來講,並不難。哪怕長風此刻就恭送王爺魂歸天府,仍然有辦法讓王爺一行到了南燕國再遭不測。”秋長風和善笑道,“王爺,您信不信呢?”
  襄西王推開麵前的女兒,昂首而起,“秋長風,你到底想如何?”
  “我們的合作仍然有效,長風仍需要襄西王的鼎力相助。”
  “你在癡人說夢麽?”
  “長風會恭送王爺回去,一切按照我們預定的計劃行事。當然,王爺若有任何變故,您最引以為傲的女兒將會化作芳魂一縷……”
  “秋長風,你這個……這個……畜生!你竟會拿自己的妻子當成人質,一個男人,不能護衛妻兒,枉為男人!”
  “這句話,長風深表讚成。“秋長風收緊了抱我的臂。
  “你為一個如此醜陋的賤人……”
  本王不喜歡聽到有人如此辱罵本王的女人,如果本王將這些話冠到襄西王妃還是瑩郡主頭上,王爺也不會喜歡罷?”
  “一個賤婢,豈能與本王的王妃和女兒相提並論!”
  “王爺再罵下去,您高貴的性命也隻會成為一條賤命而已。”
  “你以為你這樣說,本王會怕麽?本王早年征戰沙場,出生入死都視若平常,本王會將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兒的威脅放在眼裏?”
  “王爺若當真不怕,何必出言強調?”
  “你……本王的女兒乃天地間最完美的珍奇,隻有最高貴的鳳冠才配得上她,你遇上她,是你幾世的造化!”
  “令愛也是本王深為敬重的人,不到萬不得已,本王不會傷她。可惜的是,令愛另有所愛,無法對本王生出男女之情。”秋長風以不無遺憾出聲喟歎。我則狠狼掐了他腰間一把。
  “你你……胡說什麽?”襄西王擰眉立目,“你敢汙辱本王女兒名節?。
  “本王隻是稟實而言。”秋長風淡瞟了一眼一臉沉靜的瑩郡主,“本王說過,不到萬不得已,本王不會傷害瑩郡主。同樣,不到非做不可,本王不會行損害瑩郡主名節之事。”
  “……此話何意?”
  秋長風笑得如一隻和藹可親的狐狸,“比如對外宣布,瑩郡主嫁前,閨中失貞……”
  襄西王目眥欲裂,“你信口雌黃!”
  “是真是假,王爺何不求詰郡主?”
  “瑩兒?”襄西王目詢愛女,待看渚了愛女秀臉上的盈盈愧意後,麵色頓然如土。
  “僅這一項,本王宣布休妻,王爺可有話說?”
  至此,襄西王已是潰不成軍,“瑩兒,你……你讓為父失望,你讓為父太失望……”
  “父王。”瑩郡主伏跪父親膝前,以額砰然擊地,“女兒不孝,讓父王蒙羞,父王一掌打死女兒,女兒也無怨言。”
  “你……你當為父還會不舍麽,你……”襄西王掌式高舉,“為父把你這個讓家門蒙羞的不孝女打死,為父……”
  但幾回起落,終是無法勁力劈下,最後,一個耳光甩出,卻被不顧刀鋒橫頸奮力撲出的女侍衛替主子挨上。
  秋長風眼睛眨也不眨,侃侃而談:“襄西王,瑩郡主風華正茂,國色天香,為英俊男兒所求,動情動心皆為人之常情。且瑩郡主乃巾幗須眉,視禮教於無物,一時情不自禁也無可厚非。長風敬重瑩郡主才華見識,視之如親妹,待之如摯友,並肩作戰,結盟同氣,可互誠互信,無欺無瞞,但若是做本王的妻子,要本王心無芥蒂,怕是不容易罷?”
  “所以,你才會另納新歡麽?隻因瑩兒她……唉,本王愧對你,本王……”
  “王爺,皇上一直有撤藩之心,您旗下的十萬鐵騎早讓太後惦念已久。您與大武公的昔日過節甚深,與遠鶴結盟必不可能。隻有長風,最知王爺之心,王爺隻是不想讓您的家族淪成刀下魚肉而已。選擇長風為盟,是您自保的最佳途徑。”
  “你會對瑩兒好麽?你……你會善待她?給她應有的尊重?”
  “父王……”瑩郡主泣不成聲,是當真傷心了。因襄西王在瞬間,仿似老去了十年,鬢邊的白發招搖得刺眼,挺直的腰脊竟微現佝僂。
  “長風時瑩郡主的尊重,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
  正陽軒事,終告落幕,但回到寢宮,秋長風並未有任何欣喜,一個人負手佇立窗前,神情冷肅,仿似拒人於千裏。
  “秋長風,你怎麽了?”我拿眼角偷窺,著實想不透又有誰招惹了大爺他。
  起初,我的話他恍似未聞,直至我趴在案上對著他的背影打起瞌睡,陡聞:“你並不相信我。”
  “……什麽?”
  “當我抱住你時,你手當即握上了腰間的鞭柄,你那時在怕什麽?”
  “我……”是啊,我在怕什麽?
  “你是怕我對你用符,而後取你性命。”
  “這……”是這樣麽?
  “小海。”他雙手扶窗,垂下首去,一時間,背影染上無邊蒼涼。“到如今,我還不能讓你全然相信麽?”
  “不是……”但又是什麽?他抱住我時,我腦子裏的確閃過他身有符帖的念想,握住鞭柄也是霎時做出的行動,我的本能反應,傷了他麽?
  “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你居然還不能相信我……”
  “不是不是不是!”聽著他如此痛聲迭語,我慌了神,急跑去抱住他後腰,“我……我愛你!我很愛很愛你!很愛很愛很愛你哦!“這些話,我是首次對他說罷?不知有沒有用處?
  “真的?”他語氣裏那絲鬆動,是開心還是質疑?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真的什麽?”
  “我愛你,我愛秋長風,我很愛秋長風!”
  他回轉身來,輕輕地,沒有任何力道地將我環住,“我該相信你麽?”
  “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很愛很愛很愛你!”
  這個時候,牢牢抱住他貼在他胸口的我,當然不會看到他眸內閃爍的得意笑意。直到許久後,我方頓悟,臭狐狸的假作淒慘,隻為騙去那一堆肉麻情話。



  45

  秋長風執意讓我易名“傾海”。
  不想讓我離他身邊,又對易名急不可待,他硬是軟硬兼施地要傾天知會了傾氏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抱著祖宗牌位來到西衛,設堂燃香,三跪九叩,把我添到了傾家的祖冊家譜上,使得“雲滄海”易名“傾海”。
  起初,我是極不願的。雲滄海,多好聽,多有蘊意。傾海,不倫不類嘛,而且,為何要把“滄“字略掉?直到目睹“傾海”兩字在祖冊上暈開,我方了悟了秋長風用心。
  他比我更害怕我會應誓遭天打雷劈的罷?前段時日的夜裏,天際響雷,床榻外側的我睡得還算安穩,他卻驀然驚醒,將我抱到裏側,全身覆護,眸裏的驚懼,使我想到了霜葉嶺上他以為我被快刀阿三刺中的那日。茲此,他隻準我睡到裏側。但初夏已至,雷雨漸多,雷也不會專挑他守在我身邊時作響,他上朝、議事、處理公務的時間遠多過我們的共處時光……
  所以,他會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我認祖歸宗,易名換姓,將“雲滄海”自我生命中抹煞?
  “把本王的名字也寫上去,寫傾海嫁夫秋長風。”他還如是道,使得幾位對祖儀遵行不悖的長者頗為作難:未有大婚之儀,未有三媒六證,如何載錄?
  而秋長風臉皮忒厚,一味如是要求。幾長者節節敗退,都把眼光投向傾氏當家少爺,傾天陰著臉色親自執筆加注,才使臭狐狸滿意。
  名字改成傾海,他猶不放心,除了上朝不好安排,議事開始把我帶進書房內,以一道屏風相蔽,屏風之後,長椅之上,我可以清晰見著外麵所有人舉止情態,外人卻難窺其內。因著這份奇妙,我由起始的不情不願,到如今,頗享受他在前指點江山,我在後或食或睡的奇特相伴。
  “因為本王與長天的關係,在外人眼中,原本就與本王過從甚密,但畢竟與結成姻親是兩碼事。若果此事在此時傳揚出去,對傾家未必是好事,幾位還是暫不聲張,待此間瑣事了畢,本王會以大儀到傾家迎娶。”他尚曾對傾家長者以長揖作禮,作此言道。
  所謂婚儀,所謂媒證,我從來不認為有多重要。但見他一臉鄭重,言語誠懇,想著他在如此多事之秋,還有閑暇理會這樁事,我想,我不會後悔了。
  的確是多事之秋。
  一個月間,大隴皇朝朝廷動變頻頻。
  先是遠逃在外的襄陽侯秋遠鶴為證清白,自返京城受審。審期之內,被暫時軟禁襄陽侯府,不得自由行動。
  再是太後因壽宴受驚,到燕城行宮休養,秋夫人隨行。
  緊隨其後,東南蠻族作亂,阮陽侯秋皓然率兵出剿……,依照費得滿對我說的,若當時秋長風返西儀仗未被識破,皇上會藉襄陽侯刺皇殺駕之名將襄陽侯在朝中勢力連根拔起。待確定京城異變已起時,秋長風將立赴江南與遠東王謀而,到時,襄西王在西陲,瑩郡主在西衛,幾方呼應,伺機而動。
  但百密難防一疏,良機既失,也隻得另作排布。
  此當下,西陲胡族忽然頻擾邊境,皇帝一封命詔,命西衛國君遣兵攻禦,限一月內退敵。
  “東南蠻族作亂,必然與遠鶴不無關係。“秋長風拈著那道諭旨,“而西陲胡族擾境,必然與聖上有關了。”
  “想來不會有錯。胡族首領之妻是太後所生的韶華公主,當年胡族首領初上任,到京城拜謁時,對年僅十三歲的韶華驚若天人,當堂求親得成,聽聞如今還是愛若珍寶,情意甚篤。且胡族首領一向以商貿手段來提善本族民生,不喜戰爭掠奪,在此當日擾我邊境,必定是有人授意。”有謀臣道。
  “那,到底出不出兵呢?出兵,是中人之計:不出,更是落人口實。”另有謀臣道。
  “出兵是肯定要出的,不管如何,對聖命不能置之不理。”
  “但是……”
  “當然出兵。”秋長風頷首,“而且,是本王親自率兵。”
  啊?屏風後的我手一抖,手中的藕粉糕被捏成一團泥巴。他要親自去領兵打仗?
  “你當真要去領兵打仗?”
  議事作罷,所有人散去,他來到了長椅上,與我共擠一處。我自然要問個仔細。
  “對。”他把我手中的糕泥一點點舔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小海要過空閨怨婦的日子了呢。”
  “我是認真的!“捶打了他一下,我很是惱火,“領兵打仗是可以玩笑的事麽?”
  “在為我擔心?“仍是一臉的不正經。
  “……不理你了!”我起腳要踹他下榻,卻被他眼色嚇住,隻得背轉過身,一個人徑生悶氣。我當真踹了他,他也不會踹回來,但莫名地就是不敢嘛,再說,他的懲罰方式從來都是……很討厭。
  他輕環住我,大掌放到了我寬鬆衫袍下微微尖凸的腹上,“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和我們的女兒太久,很快就會回來。”
  是兒子啦!我無聲抗議,在他親來時咬了他唇角一記,卻被他咬回去更多……
  不會離開太久,很快就會回來。他還真是言出有信呢。
  約摸七八日後,秋長風集兵出征。我那日睡過了頭,未能到場送行。但聽瑩郡主講,點兵場上,五萬萬精兵誓聲震天,勢如長虹;遠遠眺去,旌旗招展,軍容整肅,浩蕩如龍。身為主帥的秋長風一身銀色戎裝,一騎白色戰馬,英俊得宛若天神降臨,讓街道兩畔圍觀人中的少女少婦都看紅了臉,看暈了眼,據說,大軍出城了半個時辰,仍有人不肯移步收目……
  秋長風招峰引蝶的本事我不是今日才知,不足為奇。但在我已經做好了獨守空閨的準備,且搬了兩條棉被來彌補無人暖被的缺憾時,他……他怎麽又出現了?
  “你你你……”燈光下,一身銀色戎裝的他,的確是美不勝收……但,他他他……
  “我我我……如何?”他俯首親了親我的頰,再動手卸除雖好看卻必定沉重的甲胄,隻剩了中衣後,到水盆旁淨麵淨手。
  我下了榻,大力掐在他腰間,還擰轉了一把。
  “臭丫頭!“他回首瞪眸,“在找打麽?”
  是真的,不是夢?我就說嘛,他離開不過一日,我哪裏就能想他到恁樣地步?
  “你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夜間才不易被人發現。”
  “……不是!”這狐狸是逗我上癮是不是?“你不是領兵出征?”
  他對我睬也不睬,一逕洗漱完畢,方攔腰將我抱回暖玉榻,“這西衛的夏日夜間也冷,凍壞你不要緊,別凍著我的女兒。”
  “臭狐狸!”我向他呲了呲滿嘴利牙。
  他歡悅地一氣低笑,“小海,你真是我的寶貝!”
  肉麻情話也沒用!我嘟嘴,“不說清楚,今天你休想睡在這張床上。”和他已經差不多如影隨形了,卻還不能知他所有的心機動向,我不喜歡。
  “西衛國君的確正在領兵出征的路上。”或許是我威嚇生效,他如實道,“一身白甲,一騎自馬的西衛國君正隨大軍行赴邊境。”
  “故伎重施哦?”
  “沒錯。他們都是多疑之人,不會想到同樣的辦法我會用第二回。而且,這一回有五萬精師保護,不會有哪一個刺客傻到這個時候送上門去。”
  “可是,你的替身隻頂著你的人皮麵具,沒有你的好武功,也沒有你聰明,如何退敵?”
  “要退敵的不是他們。五萬精師到達邊境前,就會收到胡族退兵之訊。”
  “那是誰?”
  “我命楊烈、裴先惑二人,帶十幾名江湖高手,易成客商,秘潛進胡族境內,為胡族各部落間製造衝突,內亂一起,後院失火的胡族首領哪還有心思助他的大舅哥呢?”
  好奸。
  “五萬精師當然也不會空手而回,西進萬峰山,由萬峰山補充過給養後,會按事前布好的捷徑另行他途。”
  好奸好奸。
  “我還要感謝我的皇帝表哥兼堂兄,如果不是他下來的那一道諭旨,若想找一個能夠堂而皇之地集結兵力的機會,還要另費心思呢。”
  好奸好奸好奸。
  “……臭丫頭,你在嘟囔什麽?”
  “好……好困。”
  “睡罷。”他讓我枕他臂上,掌風熄了燈火,然後又如往常般放到了我的腹上。
  “秋長風。”我終是忐忑,忍不住喚他。
  “什麽?”
  “……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
  “嗯?”
  “我是說如果……如果你不喜歡我了,不用花任何心思對付我,你隻要說一聲,我就會走哦,真的!”
  “……傻丫頭!”



  46

  當初,秋遠鶴在太後壽辰之日離京,本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追拿一股借太後壽慶進京欲逕凶亂的民間叛匪。當然,所謂叛匪,不過是叛他之人,管豔與冷千秋而已。初始即知宴間會有異事發生,正求避之大吉,此時叛逆者行跡為他所察,自是想一石而鳥,遂大方追了下去。出城前,為不落對太後不敬之名,尚向獄察司作以知會。卻不想因一道名牌,冠冕堂皇陡成欲蓋彌彰。
  事起後,昭景帝命秋長風主審秋遠鶴行刺案,是欲挑起二人及二人身後係勢的爭鬥,以求漁翁得利。盡管秋長風拉秋皓然作陪,皇帝也不以為毫無可能。
  兩個被比較了二十幾年,又作時了十幾年,無時不刻不想將對方擊潰,無時不刻不想除之而後快的對手,一旦一方落難,另一方很難不落井下石罷?
  昭景帝賭得就是這份人性。
  人性委實難測,有時,卻淺顯易握。
  秋長風曾道,當那個可以把宿敵鏟除的機會放在眼前時,縱算對皇帝的居心一目了然,他仍是忍了多少回,方真正忍住。
  審理期內,秋長風作為監審,隻行監審之責。襄陽侯府舉府下獄收押,大武公府舉國軟禁府牆不得外出……所有公告,均由刑部蓋印簽發,他概未過問。
  襄陽侯的姬妾仆役、門客友人過堂受審,他隻理會審訊所用刑罰是否合乎律法,口供登錄畫押是否合乎規格,至於被審訊者是否具共犯或庇護之嫌,口供或證物真偽之事,乃刑部之責,與他監審無尤。
  第一主嫌犯秋遠鶴逃逸在外,自然要加緊緝捕。秋皓然奉命離京,秋長風則發動當時尚被軟留京城的所有藩王公侯之力,頻頻上書,以莫違祖宗大法,惹天下百姓生起惶心為由,孜求各回藩地。
  那當下,案子已審過半,一幹證物、證人俱傳喚到位,登錄造冊,隻待主犯歸案。而主犯歸案之期無從底定,不管是出於國法律例,還是皇族規矩,都不可能將一幹諸侯長留京城,皇詔遂下,各回屬地。
  西衛國君返西儀仗被人識破,秋遠鶴即自返京城受審,是吃準皇帝不會在此當口對他大開殺戒以成全秋長風坐山觀虎之心。
  東南蠻族首領為秋遠鶴娘舅,此際起叛作亂,用意顯然可見。
  而昭景帝,在對付自投羅網來的對手之餘,為防給人可趁之機,唆使妹婿騷擾自家邊境百姓。
  “那接下來還會如何?”我問。
  “就看襄陽侯的審訊結果如何了。”瑩郡主道。
  “皇帝會殺了襄陽侯麽?”
  “君心難測,不好說。但皇帝一直想做的,是讓長風與襄陽侯彼此大鬥,以從中取利。恰恰,對方兩位也有此心,才使得恁樣的朝廷局麵維持了恁多年。”
  “其實,何不這樣維持下去呢?不讓哪一方強,也不讓哪一方弱,相掣相衡,各保平安。”
  “皇家的平衡術,隻適用於百官大臣,後宮嬪妃,對那些自命不凡野心勃勃的皇家子弟,少有用處。”瑩郡主莞爾,“皇家子弟,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紈絝子弟,吃喝玩樂,不思進取,昏噩度日,混跡酒色中了卻一生;二類,出類披萃者。這種人,從集合了天下優殊之源的皇家教育中衍生出來,被他們老祖宗的英雄過往潛移默化,一旦成了同輩中的佼佼者,就很難容人壓於頭上。何況,還有一些外力推波助瀾呢?先皇遵信中庸之道,封大苑公、大文公、大武公,以拉攏本宗中傑出人物之心。但太後,是想讓她的兒子成為開天辟地第一帝的,豈會容他人鼾睡在側?而不管是長風,還是襄陽侯,都讓她看到了對自己兒子的巨大威脅,便不可能毫無動作。”
  “你是說,許多波折,是太後的愛子之心惹出來的?”
  “也不盡然,皇家本就多事。隻是如果沒有太後,長風或許成了昭景帝的得力助手也說不定。”
  “就像秋皓然?”
  “秋皓然才華屬第二類,性子屬第一類,才華卓著,卻沒有不甘為二的野心。皇帝侍重他,必然也是看準了他這一點。”
  “他很可憐,想全君臣之義,想護兄弟之情,想維持各方皆大歡喜,他在這個皇家中,最可憐。”
  瑩都主頷首大表讚同,“不過,以他智略眼光,早會想到自己的心願隻能是奢望,他性子灑脫,不會硬鑽牛角尖才是。”
  “原來,瑩郡主也很賞識他麽?”
  “我當年曾易男裝,和他共讀皇家書苑,算是舊識,彼此都有欣賞。難不成小海也賞識他?不怕你家那位妒夫猛吞狂醋麽?”
  “誰理他!”
  這番午後長談,至此,簡轉成輕鬆自在。瑩郡主特地前來,是為替他父親向我致歉。談著談著,就到了那些我已規避不去的皇家爭鬥上。
  我撫著肚子,耳聆那些雲詭波譎。
  選了秋長風,選了為他生兒育女,就已經替我的兒女選了未來。不管是男是女,父親是秋長風,早早便注定了腳下沒有尋常路,他在胎中早作預習也好。
  我懷妊將至三個月時,朝廷巨變突起。
  昭景帝與襄陽侯斡旋月餘,不知何事成了爆點,終是正式撕破了臉麵。昭景帝下旨詔布天下,禠去襄陽侯侯爵,貶為庶民,收沒侯府,家財充公,永不得進朝為官。而襄陽侯,連夜逃出京城,十五日後,在汾南王、蠻族首領擁護下,掛旗起兵,揮師京城。
  “一個時辰前收到消息,昨日午時,涼州城總兵歸降襄陽侯,涼州城不攻自破。”
  “再往前走,就是雲陽城,其後的任州、全州、河州三城號稱兆邑三關。攻了這三關下來,兆邑州就岌岌可危了。”
  “蠻族首領能征善戰,汾南王熟諳兵書戰策,襄陽侯慣玩人心,這三人聯手,能節節取勝,並不意外。”
  “涼州城總兵韓忠,是個上將之才,但偏有一致命嗜好,就是美人。襄陽侯必然是對此症下藥,方有如此神準之效。”
  謀臣們各抒己見,滔滔不絕。
  秋長風一手支頤,斜偎在正中矮榻上,長睫覆眸,麵顏平淡,一直未語。
  “國君,皇帝又發詔諭,命我西衛出兵相助。葉將軍也已上了三次的請命折子,願意帶兵勤王。”
  “葉將軍?”秋長風懶舉眸瞼,“是那個有妹子在宮內做妃的葉興將軍麽?”
  “正是他。”
  “上一回出兵胡族,他稱病未行。這一回,倒是病好了。”秋長風輕笑。
  “除了他,還有張天逵、賀豐順二位老將上折請命。”
  “這樣也很好,至少讓本王了解了軍中到底有多少忠君義士。”
  “葉將軍還有話放出,兵防本屬天子直屬調配,上折請命隻為對國君示以尊重。若國君遲遲不能準清,為不誤戰機,他將不再上折,直接領兵平剿叛黨。”
  “真是一位忠君愛國之士呢,可敬可佩。”秋長風籲歎。“既然如此,就成全他罷。”



  47

  秋長風準了葉將軍勤王之請,並親自前往軍營慰勞將出征將士。
  此時,瑩郡主已離宮多日,赴江湖暗作策劃。
  傾天趕回傾家處理積累多時的族事。
  費得滿雖是我貼身侍衛,也不能時時刻刻都在眼前,一時間,我成了最無事的那個,除了吃喝玩樂,偶爾到園子裏泛舟蕩秋千,與肚子裏的寶貝閑話是非便成了最大消遣。這一日,我突發奇想,向宮婢要來針線剪刀布帛,鋪在偌大的王榻上,為兒子裁做衣裳。
  做秋長風的丫頭時,洗衣熨衣為尋常事,也常為費得多縫補練功時撕扯壞的衣衫。但親自裁布為衣,還是頭一遭。
  當我裁罷縫完,頗得意地舉了小褲小襖向費得滿展示時,她整個臉部都奇怪地抽了抽,在我期待誇辭的殷切目光中,半晌冒出一句:“希望國君的度量再大一些。”
  什麽意思?我想要問個清楚,她卻言一聲“屬下告退”,急不可待的奪門而出,仿似身後有什麽怪物追趕,真是教人納悶。
  晚上,秋長風回來寢宮,我再舉小衣獻寶,他直直地將它們看了半天,咬著齒根道:“你休想讓我的女兒穿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
  “什麽奇形怪狀?”我吱哇大叫,他則把我抱到榻上坐牢,耳朵貼到我腹上與他家兒子做倒行的溝通,一任我叫我吵,他聽而不聞。
  我很生氣。生氣到翌晨卯時,他起床漱洗過後要親我作別時,我把他氣咻咻推開。
  他非但不知悔改地低笑,還在我臀上打了一記,走了。
  秋長風,臭狐狸!我氣氣罵著,決定接下來的三日都不要和他說話。
  隻不過,這個決定被他晚間回宮時的一身鮮血打破。
  “禦醫,快傳禦醫!”
  “國君,請您小心莫動,您一動,這血流得更快了!
  時近亥時,我裹著一匹正紅王緞,在王榻最裏側睡意將沉,被耳邊驟來的迭呼憂喚驚醒。方一睜眼,就見著秋長風一條血肉模糊的臂膀。
  “秋……國君!“我翻滾到他身邊,“你受傷了!”
  他向我眨了眨眸,“禦醫很快到了,無妨。”
  “為什麽要用禦醫,我……”
  他未傷的那臂攬上我頸,唇封了上來。
  都什麽時候,他還有這等閑情逸致?我掙著,陡聽他竊聲道:“我必須讓更多人知道我在軍營被人刺殺之事,小海想要為我療傷,也要在禦醫來過之後。”
  “……喔。”
  “乖。”他又親了親我的耳朵。
  這個人,真是……
  “國君,禦醫到了!”
  我端著十二萬分的耐心,看那些禦醫為他洗療傷口,塗藥包紮,再聽那些千篇一律的絮絮叮囑,在寢宮裏隻剩了費家兄妹後,才罵出聲來:“那些廢物禦醫,手腳就不能利落些!”
  “為我擔心了?“秋長風也著眼似笑非笑,好似受用十足。
  廢話!我撫著他略顯蒼白的臉頰,“又遇刺了?對手如此厲害麽?居然能傷了你?”
  他笑則不答,按著我的頭,又給了我密密實實的一吻。
  “你……”有人在場哎。別以為我看不到,費家兄妹在做那些觀天觀地觀空氣的姿態時,眼角其實是瞄過來的。
  “你再不告訴我你為何受傷,今晚不陪你睡!”
  “咳咳!”費得多很賣力地清清嗓子,道,“小海,國君是被葉將軍刺傷的。國君今兒個為出征將士擺酒壯行,因多喝了幾碗,閃避稍慢,致使那逆賊一刺得中。”
  “就是那個有妹子在宮內做妃子的葉將軍?”
  “正是他。沒想到,他是襄陽侯的人,所謂出兵勤王,實則是要去助襄陽侯反叛的。幸得國君發現及時,不然必釀大禍。”
  我……才不信!
  費家兄妹退出寢殿,幔帳層層疊疊垂下,隻剩了我和他。
  “這下,我可以為你療傷了罷?”
  “我若不準你施治,你肯定又要賭氣。傻丫頭,為我止痛罷,這傷口還要留著給禦醫們換幾回藥的。”
  臭狐狸!“葉將軍當真是襄陽侯的人?”
  他和我抵麵相對,“我說他是,他就是。在他府裏的密室內翻出一些與襄陽侯往來的書信後,就更是了。”
  就是說嘛,在自家的地盤上,這隻狐狸哪可能無故挨刀?“你為何讓他傷你?”
  “不如此,如何向皇上上書請功?”
  “請功?”他還真敢說!
  “葉興一再請命出征,忠君愛國的假相之下,卻為著一份狼子野心,此事一出,眾必嘩然。有他在此為鑒,那些忠君之士至少在近一段時內不敢再有請命。而本國君為逆賊所傷極重,自然也不可能立即領兵支援。”
  “哼!”這廝,玩這樣的陰謀時,就沒想到我會擔心?好不委屈。雖然,也曉得這是孕時的情緒起伏作祟,但委屈就是委屈。
  “當真生氣了?”
  他手臂橫過我腰身,輕車熟路地摸向小腹,被我打落,“不許碰我兒子!”
  “是女兒。”他啄我鼻尖,“雖然曉得你會擔心,卻沒想到你會如此擔心。小海,我如果告訴你,看到你這樣擔心,我很高興,你會不會更生氣?”
  “……哼。”
  “就算是最疼我的祖父,在我受傷以後,也隻會說男子漢大丈夫,小傷小痛權當補。小海,有了你,我多了好多東西。”
  嘿嘿,這樣說,是沒錯啦。
  “我們的女兒會過得很好。我沒有辦法回到你隻能無力癱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時侯,沒有辦法把你抱出那個陰冷巫山,但是,我會讓我們的女兒替你,你在童年時玩不到吃不到看不到的,她都會擁有。”
  “秋長風……”
  “所以,小海……”
  “什麽?”
  “以你的特殊體質,這個時候,我們能不能……”
  “什麽?”
  “魚水之歡。”
  “……什麽?!”滿胸臆的感動,滿心房的柔情,霎時一掃而空,“你這隻色狐狸!”
  秋長風臉色一扳,義正辭嚴地:“自從你有孕,每夜我對你隻能抱著,你可知這其中的痛苦?尤其,你有孕後,有些地方……開始長大,越來越可口誘人,你的夫婿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正常男子,能看不能吃,你難道毫不休諒?”
  “你——”
  “我為此事,今日去軍營時,特地繞路去問了那為做了雜役的巫人,他們說,巫人中術力高強者,在有妊期內可正常行房,隻要不無節製……”
  “秋長風!”這個人,這個人怎如此無恥?在如此的當口,他不是該專心謀政無心他事以致冷落嬌妻的麽?戲台上都是這樣唱的,他怎就能分得出這份心思?
  “你不會不曉得這些,卻成心瞞著,不讓為夫吃到,小海,你很該打。”
  啊啊啊啊啊!我把自己裹得緊緊實實,滾到了王榻最裏,“你離我遠一點!”
  “在這張王榻上,我們還是第一回呢。”他拿那隻無傷的手徑自褪衣解衫,“必然別有風情。”
  “你……有傷在身!”
  “反正你也正為我傷勢擔心,為夫不介意以行動證明為夫體力尚好。”
  “你——”實在是無恥!
  “小海,知道這張王榻為何會做這樣大麽?”
  “……還不是為利固君在上麵夜馭幾女!”
  “的確是,但我隻想和你在上麵翻雲覆雨!”
  這王榻大了那張碧玉榻好幾倍,使我得以有處跳躥,但也隻是垂死掙紮。他一隻手仍把我製住,以用濃烈的氣息將我籠罩融化……
  其實,如這隻狐狸常說的:我……也並不是不喜歡……



  48

  秋遠鶴兵力攻破雲陽,昭景帝委大武公戍守任剛,父子對峙,直達月餘。
  此時,我孕期到了四個月頭上,正是夏時最熱時候,鎮日拖著寬大的袍衫在西衛宮裏尋覓更陰涼的容身處,鮮再隨秋長風進書房議事。若非有朋自遠方來,不會曉得這牆外之事。
  這位遠方嬌客,是管豔。管美人自冷千秋手中逃脫了出來,左突右奔,到了西衛地麵。
  “管豔姐姐,你這是自投羅網。你不會想不到當初冷千秋能在大文公府出現,是拜誰所賜罷?”
  “我當然知道是你家那隻狐狸做的好事。但現在,苗疆、東漠都不能去,中原又正值戰亂,我隻得找你了。希望你能管得住你家狐狸,讓本姑娘在此喘口氣就好。”一番沐浴更衣,管豔在桌案前就座,對著滿桌狐狸拿來喂我家兒子的鮮果甜糕大饕,吃相沒有人家冷蟬兒優雅,速度卻不甘人後,不一時,杯盤都已空了大半。
  我好同情,“冷千秋對你這樣狠哦?你有幾天幾夜沒有吃飯了?”
  “我這回走得太匆忙,未帶多少盤纏,為了活路,還做了幾回劫富濟貧的飛賊。”
  “你和冷千秋又出了什麽問題?”
  “他家那位身為前武林盟主的老子,還有什麽什麽掌門之女的母親,都不中意我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兒媳婦。在我們的成婚禮上,男的破口大罵,女的嬌弱暈倒,婚禮當然無法進行。我如今還是冷千秋的妾室,他的母親告訴我,要留在他們冷家的門裏,我隻能永遠做個妾。”
  我倒不以為意,“我到現在,在外麵的人看來,也是秋長風的妾呢。”
  此時,費得滿叩門進來,後麵兩宮婢隨行,“小海,這是剛煨好的雞湯,你和管姑娘一人一盅。”
  “好!”我立刻眉開眼笑。
  許是深體過饑餓的恐懼滋味,對於美味,我永遠沒有厭倦。貴夫人們掩鼻哀求的戲碼,與小海永遠無緣。好像,冷蟬兒對我說過,她所以嗜吃,也是因和妹子乞討為生時,幾次險成街頭餓殍。之後,不管境遇如何改變,從不敢輕褻果腹之物,恐遭天譴。
  費得滿又道:“天氣會愈來愈熱,你到池子上麵泛舟又太凶險,我想想都不放心。
  不如我給你把水軒打掃出來,你要納涼,以後到水軒就好。”
  “謝得滿姐姐。”
  費得滿向管豔點了點頭,退了下去。
  “不相同的。”管豔搖首,“我在天葉堡裏,受他父母長輩的氣也就罷了,我還想著會設法討他們歡心。哪怕他們三天兩頭地邀請武林世家的千金過門,我都可佯作不知。但是,那些下人仆役,在背人處對你處處不敬,當著他的麵卻萬般小心,讓你訴不得,又忍不得,如此從上下到,從主到仆的算計,我豈會容忍得下去?我是不知道秋長風和他的王妃之間是怎麽回事,但我敢說,秋長風的心裏念裏隻容得下你,他不會讓任何人欺辱到你的頭上,莫說是這些下人奴婢,就算是他的父母也不行罷?”
  “對啊。”我飲一口鮮美雞湯,好喝好喝。
  “若果這些下人中有人敢對你不敬,會如何?”
  “哦唷。”我打個冷顫,因我想起了瑩都主的四名侍衛。襄西王灰頭土臉的走了,瑩郡主對四名侍衛的處罰卻未能放輕。兩男侍衛被打斷腿骨,三天內不得醫治,兩女侍衛則在錦繡宮門外跪了三個日夜。所以如此,是因秋長風對四人掃過去的那一眼罷。瑩郡主必然明白,如果由他來動手,將不止如此。
  “所以,我不能忍。若單是那一個名分,在他沒有其他女人時,我可以不計較,但那些明羞暗辱,我無法再忍。”
  我斜睨她,“依管豔姐姐的性情,想必您也不是毫無作為的離開罷?”
  “當然!”管豔臉上霎時得意起來,“那一天,前武林盟主夫婦又邀了淮南許家的小姐過府,並傳我去侍候。我就拿迷魂粉放到了他們的飯菜裏,在二位長輩能看不能動的眼皮子底下,將前武林盟主引以為傲的美髯給剃了個精光,又把前武林盟主夫人最愛的一件衣裳一務一條地撕在她麵前,還把她臉上的妝容都給洗了下去,露出了一張老臉。然後,把曾對我出過譏諷遞過白眼的幾個丫頭管事一人賞了一個耳光,離堡去也。”
  “……佩服。”我把雞湯喝得涓滴不剩,覷了覷她尚未過一匙的那蠱。“冷千秋有派人找你麽?”
  “哼,當然有。“管豔明眸淺浮陰霾,“縱使不是為了我,他也要替他父母出氣罷?”
  “好在這個時候,襄陽侯無暇顧你。”
  “此時襄陽侯的確是無暇顧我,但我在天葉堡所享受到的對待,與他也不無幹係。在此前,堡內無一人知道我是襄陽侯的婢女,冷千秋本來還想為我準備一個說得過去的身份。但在我第二次踏進天葉堡時,所有下人的眼光便已經改變了。可想而知,秋遠鶴為捉我特地出城,卻被我安然逃過,怎會善罷幹休?他不會讓我有容身之處。”
  “以秋遠鶴恁般的本事,怎會按捺不住地和皇帝起了明麵的衝突?難道他沒有想過,這樣一來,除非他能取勝,否則隻能成為人人喊打的亂臣賊子?”這話,我可以去問秋長風,但他近來著實事多,我又不是一定要知道,也就一直懸而未解。
  “其實,撇開皇帝不說,在秋家的三位傑出後輩中,秋遠鶴應該是最聰明的一個。但是,就是因為他太聰明,他想讓所有人都了解到他的聰明,所以,他永遠不會韜光養晦。縱算他明白韜光養晦的必要性,他也不屑去做。他的智謀部署,不齊使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其內的銳不可擋,咄咄逼人。這樣的人,若不是因為他當真聰明得異乎尋常,早就該沒落了。而秋皓然,心無大誌,隨遇而安,看得透一切事,也盡力去做一切事,重情重義的他,自然不會是最可怕的那個。你家那隻狐狸麽……當他一味將聰明外露時,也許是在卸人防備之心。當他以深藏不露貌重出朝堂時,也許短時內不會做任何事。致使別人所生的防備戒心,隻會白白浪費,他卻會在對方防心最懈時,攻其不備。”
  我皺了眉兒,手情情向前觸摸,“難不成,管豔姐姐是想告訴我,秋遠鶴和皇帝公開宣戰,也是因秋長風在裏麵推波助瀾?”
  “怎麽可能少了他呢?”管豔一把將已經到到我手中的那盅雞湯奪過,一逕大喝了幾匙。“冷蟬兒曾寫信問我在苗疆的安身處,她說,隻得能讓皇帝的江山亂上一陣,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她都會放棄手刃仇敵的打算,隱居一世。”
  “她也與秋長風聯手哦?”
  “現在才知道你家這隻狐狸是無孔不入的麽?秋長風騙了她的妹子,秋遠鶴擄了她的妹子,皇帝殺了她的妹子,但其他兩人,其中一個連身體和心都賠上了,還是讓她難消仇恨,秋長風卻能策動她為己所用,了得罷?”
  呿。我將一盤鮮果攬到懷裏,免它也遭了毒手。
  “秋遠鶴在審期內,因各方老臣力保,後期已由天牢改成禁足府內,隨時聽傳。這一天,秋遠鶴聽傳進宮,居然強暴皇帝最愛的女人,你說皇帝的龍顏該會如何大怒?”
  “不可能!那秋遠鶴又是個怎樣的人?自小見的美人恐怕不比吃的飯少,冷蟬兒的確是千裏難求甚至萬裏難求的國色,但也不至於讓一個把江山野心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男人色令智昏!而且,還是用強的……”話說回來,秋長風做那樣的事,倒有可能……不是可能,是那廝真的做過!
  “對啊,這事在事後,任何人都看得出破綻。可是,盛怒中的皇帝在目睹自己心愛的女人幾近赤裸在另一個男人身下哭叫掙紮,且臉上身上傷痕累累,結果不難想象罷?”
  “秋遠鶴他當真對冷蟬兒……”
  “一種藥性極強的催情香,吸者隻要吸入一次,就會流經全身,再難撫拒。若拿功力強行壓製,反使其運行更快。冷蟬兒提前服了解藥,去招呼被傳進宮的襄陽侯。其他,就水到渠成了。”
  “那種卑鄙無恥的燃香,隻有秋長風那個人才會有!”估計慈靜宮的那夜,他也對我用過,臭狐狸。
  “你明白就好。”
  管豔吃飽喝足,煞是心滿意得,一雙豔麗眸兒掃了掃四周,“秋長風對你,的確是夠好夠寵了。但對於這樣一個人,你也要防備呢。”
  “防備?”管豔姐姐是在報秋長風害被冷千秋擄去的一仇麽?
  “對啊,每夜和一隻狐狸睡在一起,你自然要防備。話說,他是每夜都和你睡在一起麽?”
  呀,管豔姐姐……
  “管姑娘,對本王的閨帷中事如此關心,想讓本王如何理解?”



  49

  “管豔這個女人雖然聒噪多事,不過,有她在你身邊伴著,我寬心不少。”軟硬兼施地,把管豔從我跟前打發走了,秋長風在和他的兒子打過招呼後,道“你不會趕管豔姐姐走麽?”
  “能讓我的妻子開心的人,我為何要趕走?”
  “你不是與冷千秋有協定?”
  “該做到的我已做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女人,與人無尤。”秋長風卸責得好不輕巧。
  唉。我摸了摸肚皮:兒子,壞的不學好的學,爹爹的“奸”,學三成就好,多了不要哦。
  “有管豔陪著你,我離開西衛時,會放心得多。”
  “離開西衛?“奇怪了,我怎麽一點也不吃驚?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時有涼風習習,今兒個是十五夜麽?
  秋長風把我抱到膝上,憑坐窗前,低低道:“天下太平已久,全國上下,由將至兵,早已懶散成性,戰力遠遠不濟。遠鶴則是謀出多時,必有一支奇兵暗中埋伏,以致他起兵之後,一路所向披靡。大武公的家人盡在京城,以此為質,讓大武公與親子對戰沙場,也隻不過暫且讓京城有緩和之機。遠鶴攻到京城是早晚之事,我也不能繼續坐視了是不是?”
  我不吃驚,是因曉得隻要和他在一起,這一日總要來臨。他已經盡量為我搭建出一方桃園,讓我在其內無憂無慮,如一個普通女兒家撒嬌快活,他對我的用心,從來沒有少過。我感覺得到,當然也體諒得到。
  “秋長風,去做你想做的事罷,不必擔心我。”
  “乖。”他獎勵似地給我額心落下輕吻。
  “可是……”我環著他頸,歪頭仔細端量他臉上神色,“你明知我身子不怕那些勞頓,為何不帶我同去?”
  “因為”,他眸色一正,“你隨我去了,不管我如何阻攔,你必定都會暗中設法助我。小海,我是那般艱難地才把你留在身邊,我不能讓我們之間,有任何可能的變數存在。”
  “怎麽會呢?我已然知道你從來沒有利用我之心,就算我施術助你,也是我心甘情願嘛。”
  “小海……”他淺淺喟息著,“在兩個人的相愛中,總是愛得比較多的那個人會常有惶恐,你這個傻丫頭,怎麽會懂?”
  對啊,我就是不懂。這是第一回,我對“傻丫頭”這個稱謂沒在心裏做任何反駁。我委實不懂他這些堅持有何必要,何謂可能的變數?還有……“我們兩人,誰愛得比較多?”
  “傻丫頭!傻丫頭……”他喃喃沉語,將我抱得更緊。
  一輪圓月之下,他眸內爍出的光華,情深如海。隻是當下,我尚未真正領會。
  茲那日,秋長風開始至沙場練兵,夜間亦多宿軍營。由費得多往返帶回來的消息說,過不幾日,國君就要親領雄兵去解天子之圍。這一去,必定時日曠久。
  “小海,你們家狐狸離開你有半個月了罷?”
  “差不多。“其實,是半個月零兩個時辰了。
  “以你家那隻狐狸招蜂引蝶的本事,你不怕他寂寞難耐,另尋一隻母狐狸?”
  “不怕。”
  “如此有信心?是對你自己,還是對他?”
  對哦,是對誰?我凝眉忖思。
  “聽說,你在狐狸練兵的這些日子,水若塵也在軍營呢。”
  是麽?這個,我倒沒有聽說。
  費得滿施施然開口:“管姑娘,國君曾吩咐屬下,如果您對我家小海有半句挑唆嫌疑,就讓我把對你的待客規格由上賓改為下賓。比如,您手中的紫玉葡萄,隻有上賓才享受得到。”
  管豔當即結住,嘴裏的葡萄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差不多一刻鍾工夫,才籲出一口氣道:“由費姑娘身上,我尤其更能體會何謂強將手下無弱兵了。”
  “屬下謝管姑娘誇獎。”
  不過,管姑娘也不是吃素的罷。在費姑娘因事才一退去,她即握住我的手道:“小海,水若塵在軍營和秋長風朝夕相伴,你當真一點都不擔心?”
  “在認識我之前,他們就曾朝夕相伴。”
  “可是,水若塵在這個時候來軍營,必定是來助秋長風一臂之力的。”
  “她……真討厭!對不對?”
  管豔眼前一亮,“生氣了?那我們去軍營會會她?”
  “不要。”管豔姐姐是悶了罷?我也悶。但秋長風希望我能安安穩穩地呆在他能夠保護到的地方,我不要讓他擔心。
  “完了,小海,你被秋長風吃得死死的,你完了哦。”管豔痛心疾首。
  但不受管豔攛綴,我還是去了軍營。
  這日傍晚,費得多回王宮為秋長風規置換洗衣物,費得滿從旁協助。其時,我正在碧玉榻上歇息,聽見了費得多話裏泄露出秋長風練兵時被一隻失控軍馬撞傷之事,聽他一再叮囑費得滿不得讓我知道,我便沒有聲張。隻不過,他前腳走,我後腳跟,拉著管豔,先得多大哥許多步到達了軍營。
  我們的落腳處,選在距軍營幾丈外的小林。此時天色薄暮,不遠處篝火叢叢,帳影重重,秋長風近在眼前了。
  “他們看不到,小小的話聲也聽不到,隻要不是高嗓大喊就好。“我叮囑過,和管豔與一隊隊巡邏哨兵擦肩而過。
  管豔煞是興奮,拍手道:“與一個巫女做朋友,果然有趟。
  這女人當我是來遊玩的不成?我白她一眼,“如果你再說,我就把你扔在這裏不管了。這座軍營是按八卦方位來布營,就算不被兵士發現,你也走不出去。”
  這些時日,在秋長風威逼之下,我看了一堆講解陰陽八卦的書冊。對於玄奇類物事,我的天分不會比秋長風低,早已了熟於胸。
  “小海,你和秋長風學壞了。”
  “管豔姐姐過獎了。”
  “你……”
  “噓。”
  正陽乾位處營帳,正紅掛頂,必然是秋長風的王帳沒錯了。
  “呀!”將近王帳時,腳下仿佛踩著了些顆粒物什,倏然失穩。若非管豔出手及時,我必然要撲跌在地上。
  但那聲驚叫,還是把附近巡衛兵士驚動,步聲人聲一下子向王帳湧來,“國君,國君,您可在帳中?國君……”
  我們斂息收氣地貼帳而立,隻求有驚無險。
  “亂什麽?國君正在歇息,也不怕治你們驚駕之罪麽?”
  這個聲嗓是……水若塵的?她在秋長風的帳中?
  “明月公子,方才小的聽見這近處有異響,請問,國君可在帳中?”
  “國君當然在帳中。”
  “那……請國君示下可好?”
  這位觀上去像是位小小頭目的兵士,不錯呢。
  “消風,你醒了?你有傷在身,不必理會他們……”
  “外麵在吵些什麽?本***剛睡下。”
  這……秋長風當真在裏麵?
  “國君,方才奴才聽著這附近似有異動,您……”
  “既然如此,在附近加強巡邏排查就好,為何打擾本王?”
  “奴才知罪,奴才這就加強布防,請國君放心歇息。”
  “哼。”
  這聲“哼”,是秋長風慣有的,帶足了他的優越和驕傲……可是,他怎麽會和水若塵共處王帳?
  “進去看看。”管豔附耳道。
  是,進去看看。他們本是朋友,共議軍政是尋常之事,照顧傷勢也無可厚非。我必須親眼所見,必須……但目之所見,若不是管豔又一回出臂相扶,我會癱軟下去。
  “小海,鎮定。”
  我換了口氣,強自站穩腳下,逼自己放目過去。
  王帳之內,一麵正紅床帳,裏內有榻,榻上有二人隱綽身影。雖非正在上演什麽更不堪的場麵,但秋長風讓另一個女人進到他的床帳裏,且親密相偎……
  “長風……”
  長風?水若塵喚得是“長風”不是“清風”。
  “嗯?”
  這一聲若有若無的淺應,是他最慵懶也最親密的回應啊。
  “你準備何時用到小海?”
  “不急。”
  “為何不早點用呢?既然你花了恁大工夫,何必還白白將她養著?”
  “正因花了工夫,更要用在最需要時。”
  “她的巫術真的能幫到得你?”
  “真的。”
  “那就好,隻要能幫得到你,我不介意你對她再好一點。隻是,我心疼你,讓你這樣委屈自己,我好心疼。”
  “有你在就好。”
  我聽到了什麽?我看到了什麽?……“這算什麽?!
  “小海,掀開那間帳子,去看個仔細。”管豔道。
  我我我……不敢。掀開那間帳子,若我見得是秋長風對另一個女人的深情款款,我會……我會……我會……
  “你最惡巫術,如今卻為了大計來委屈自己去迎合一個巫女,長風,你不知道,每想及到此,我的心就會痛不可忍。”
  “也委屈你了。我必定會好好待你。”
  “長風,有你這句話,我心滿意足,我心滿意足……”水若塵先是哽咽,再是嚶嚶低泣。
  影綽幔帳之內,男人的長臂環上女人肩膀,柔聲哄慰。
  “小海,不要傻站著,去掀開帳子親眼見個明白,去。”管豔推我前行。
  我每行一步,隻覺腳下滑脫難行,步步艱難,時時錐心。我不想看,不想見,我想掉頭疾走,逃開這一切,這即將擊潰我擊碎我的一切………
  ……我不能讓我們之間再有一絲嫌隙的可能。所以,你必須聽我的,不得用巫術助我。
  ……小海,我是那般艱難地才把你留在身邊,我不能讓我們之間,有任何可能的變數存在……
  那些話,有近有遠,我還能準確無誤將每一個字一一誦出,眼下,怎麽可能就成如此……
  對,怎麽可能?
  我大邁一步,將遮掩那榻曖昧的紅色垂帳豁然扯開……




  50

  那層讓視線不清的垂帳消失,所見到的,也沒有什麽不同。
  裏麵,的確是秋長風那張臉。
  “長風,你傷勢在身,快點歇息罷,千萬莫再勞神傷形……”
  “你也歇了罷。”
  這算什麽,這是什麽?“啊——”
  “小海!”
  “……小海?”
  誰的喊聲,誰的叫聲,誰抓住了我,誰能抓得住我?我想掙脫一切,我想^毀滅一切!“啊——”
  “小海!”
  “小海,小海!發生了什麽事?……這是怎麽回事?”
  許多種聲音在我耳邊,許多道影像在我眼前,交相混雜,織成一個魔樣的獸,叫囂著要把我吞噬,把我撕碎……“啊——”
  “小海!小海,看著我,看著我,快看著我!”有人的聲音蓋過了我的,顫動著恐懼和戾意,“你對她做了什麽,你對她做了什麽?你這個賤人!”
  “你罵我?你竟然為了她,罵我?”
  “小海,我在這裏,乖,我在這裏,小海,小海,小海……”
  “秋長風,誰才是最能幫助你的人,你居然還不清楚?這個女人除了巫術,能助你什麽?”
  啪!
  “秋長風?!”
  “把這個賤人和她的所有隨從都給本王關起來!如敢逃逸,格殺勿論!”
  “啊啊啊——”
  “小海,我的小海,天呐,小海,你會殺死我!”
  這些人在說什麽,在叫什麽,在吵什麽,在喊什麽,在哭什麽……我不想聽不想理不想不想……我什麽都不要想……
  “小海——”
  那個在馮婆婆護圍下蹣跚學步的,是小小的滄海罷?我追上去,卻總是不能與她們同步。“婆婆,等我!”
  “滄海,你要學會自己走路,要大膽的走,不要擔心,婆婆會扶著你,摔痛了,婆婆也會替你呼呼,來,邁腳!”
  婆婆恁樣的嗬寵,卻隻對著她懷裏的小小人兒,不肯分一抹疼愛目光給我,婆婆……
  另一邊走來的,是娘麽?她旁邊的那個人,是誰?
  “擎宇哥哥,川兒有寶寶了哦。”
  “真的?”川兒有孕了?我要做爹了?”
  “你看你,擎宇哥哥,又不是第一次做父親,還這樣高興?”
  “川兒,那不同的,不同的!這個孩子將是川兒生的,是不同的!”
  “呀,別讓天兒聽見,他會難過哦。”
  “好,我們還會一樣疼天兒,但是川兒,我們當真要有寶寶了是不是?”
  “是,擎宇哥哥!”
  “川兒,好川兒……”
  “娘!娘!”我迭聲喚娘,娘旁邊的那個男人,我知道他是滄海的爹,我也叫了他。可是,他們正在為一個還沒有出生的生命喜悅不勝,都無暇回頭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娘,娘……婆婆……娘!”抱抱我,快來抱抱我,我好冷,好痛……我以為,我已經堅強,但,還是痛啊,痛啊……“啊——”
  “小海,小海,不要叫了,小海!長天,你還不為她醫治?她再這樣喊,嗓道便要壞了……”
  “你閉嘴!”
  “姓傾的,你……”
  “若不是你,她怎會如此?這世間,誰能把她傷到如此?”
  “我知道。”
  “知道就出去,我需靜心為她施醫!”
  “我要守著她!”
  “那就給我安靜!她脈相紊極,可能會影響到她腹裏妊胎……”
  我聽得見外麵的聲音,也分得清那些聲音的來源,卻睜不開沉重的眼瞼。我像是又回到了被人抽血的時光,連抬一根手指的氣力也已失去……
  娘,娘,娘!難道你隻愛爹,不愛小海了麽?娘,快來,快來抱住小海!
  “小海,娘來了,不要哭了,乖乖的睡。”
  “娘?”
  “是娘,娘來了,小海,娘在這裏。”
  我偎進那個最溫柔的懷裏,兩手各緊緊握住一角衣衫,摒去了所有雜音,進入深睡。
  “小海,你太任性了哦,怎麽可能不顧寶寶呢?娘誤會你爹爹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護著你。這一次,如果不是娘來了,你的寶寶就要沒了呢,真是該打。”
  娘還在,娘真的在。確定了這事時,我歡欣笑出。
  “小海,你要醒了是不是?快點醒來罷,你再不醒,天下當真要大亂了。”
  管豔姐姐現在說起話來,怎比冷蟬兒還要顛三倒四?我呶了呶了嘴,偏不睜眼。
  “小海,壞小海,你給本姑娘將眼睛張開!”
  偏不!我闔緊了眼。
  “小海,川兒的寶寶好可愛哦。”娘的笑聲如風過串鈴,柔軟的指腹按在我頰上額上,“小海的管豔姐姐,我的小海最可愛是不是?”
  “是,最可愛,也最折騰人。川姨,您就讓她醒過來罷,不然,外麵有人要大開殺戒了!”
  “殺人?殺人不好,殺人不好,小海,殺人很不好!”
  “誰殺人?“我問。
  娘不待答,有人“哇“叫一聲,就跑得不見人影,“小海醒了!小海醒了!不止是出聲說話,眼睛也睜開了,快來人,快去稟報你們的國君!”
  這管豔姐姐,好吵。“娘,她在做什麽?”
  “去告訴惹小海生氣的那個人,小海醒過來了。”
  “她……”
  “他是個壞東西!他惹小海生氣,娘生他的氣,娘把他趕開了,不讓他看我的小海。”
  我,又把眼閉上。一提起那個人,一想起那個人,漫天而來的,是全身血液盡如失去的無力。他不止能讓“雲滄海”這個名字消失,還能把雲滄海殺死。
  “小海……”
  他來了。
  “小海,睜開眼,你必須睜開眼,才能明白一切。”
  我不要。
  “小海,娘在這裏,沒有人敢欺負你,你就看看壞東西罷。不過,有兩個壞東西呢,哪一個是真的?”
  我倏然啟眸。
  “小海……”
  ……秋長風?我翻起身,手在心之前,撫上他眉間那道刀刻般的深紋。但,去不掉。“這是什麽?”怎幾天間,他就長了一條皺紋出來?
  秋長風凝望著我,眸裏是兩汪宛被火洗過的黑夜,“先別管它是什麽,去看地下這個人。”
  他抬足,將跪在腳下的一人踢轉了過來。
  “秋長風?”另一個秋長風?
  “一直以來,他就是我的那個替身,從京城返回西衛的儀仗,上一回領兵出征,及多回外出做一些倒行的公事,都是他替我。他的存在,明月、秋水、長天都知道。我也想過要讓你見上一見,卻並不以為有多重要,便擱置了下來。”
  “在你王帳裏的那個人,是……”
  “前一段時日,我巡軍營之際,被突然驚蹄的軍馬輕微接傷。因那匹軍馬是中了獸蠱同,為防蠱人沒有忌憚地將此手段擴延亂我軍心,我帶著得多,按所獲的蛛絲馬跡離營追到。你去的時候,我和得多都不在營內。”
  “他……他怎麽會和水若塵聯手騙我?他……”
  “你自己來聽罷。”他從床前的小案上取了一枚棋子,打在了另一個“他”的穴道上。
  “……秋長風,枉你是秋長風!”那人喉間出聲,先低後揚。以秋長風的聲音,秋長風的臉,叫著秋長風。“你不是別人,你是秋長風!你是完美無缺與生俱來就要讓眾生臣服腳下的秋長風!能站在秋長風身邊的女人,一定要是瑩郡主、水郡主那樣的美貌、智慧、家世都是一流中的一流的女人!秋長風,你越來越讓我失望,你已經不配做秋長風!我才是,我才是那個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秋長風!”
  我越聽越是迷惘,“他……他在做什麽?”
  秋長風眸如寒鏃,“他扮我,扮得太入戲。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他以為,他是我。或者,他以為,他已經可以替代我。”
  “秋長風,你怎麽可以讓自己如此墮落,讓一個奴婢沾汙了你的身份?這個卑賤的女人,甚至配不上秋長風的一根腳趾頭!秋長風,為了她的巫術,需浪費你恁多的時間?”
  秋長風的聲音,秋長風的臉,在罵小海,哪怕“他”不是他……
  “啊啊啊……”隨著坐在床沿的秋長風手勢一探一揚,地上的“秋長風”抱臉慘叫翻滾。
  “你永遠不會是我。”那張人皮麵具戴得必定是曠日持久了罷?未經藥水浸泡,被秋長風如此硬生生撕下,連帶著這個以為自己才配做秋長風者的皮肉,當真成了一張人皮麵具。秋長風舉著帶著些許血漬的它,笑得沒有一絲溫度,“你嘴裏發出的那些屬了弱者的哀鳴,永遠不屬於秋長風。”
  其實,這個“秋長風”本真的麵部輪廓,便與秋長風有三四分的相似,再加上聲音……聲音也不是盡像,一旦他將語句拖長,就會有一些偏於尖厲的尾音,所以,那日,他的話短之又短。
  “秋長風,你不配做秋長風了,你為了一個女人灰頭土臉,這哪裏是傲睨人世的秋長風?你既然不想做,為何不讓我做?我才是那個真真正正的秋長風!你完了,秋長風你完了……”
  這個人,完了。他活在假相裏太久,以為自己已經成了那個假相,他甚至以為自己有比假相的真相更有權力做真相……
  而被假相輕易就蒙蔽了的我,又是何等愚蠢?



  51

  帳內的秋長風,不是秋長風。那麽,進宮的費得多,也不是費得多了?
  “小海,是我的錯,是我讓一個外人進到了國君的寢宮。”將假貨“秋長風”帶下去後,費得滿居然跪到了我床前,匐首痛聲忤悔,“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如此疏失,連我自己也無法原諒。國君,請責罰屬下!”
  秋長風無動無瀾,未予置聲。我想下床扶得滿姐姐起身,被他攔下。
  我隻得問:“冒充大哥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是秋水公子的手下。”費得多道,“此人曾學戲術,最善模仿別人聲語形態,易容成我的模樣,騙過了層層宮衛。幸好,他隻是做了這樁事。以後,這宮裏的防衛要加強了。”
  “我竟連自己的哥哥也沒有認出來,實在不能原諒。國君,請責罰屬下!”
  “這怨不得得滿姐姐。那日,那個人來去匆匆,又說了國君受傷一事,得滿姐姐難免就六神無主,疏於察覺。我在裏麵聽他的聲音時,也沒有辨出來。”而且,還如人所願地追到了軍營。“秋長風,不要怪得滿姐姐,好不好?”
  “有錯當罰,這是規矩。”秋長風定定望著我,眼色暗黑如夜,眉間新添的那道深到立紋,如利鋒般陡立,使他望上去比恚獸還要教人畏懼。“得滿,自己下去,去領五十棍。”
  “不要!”眼見費得滿叩首謝恩,我身子卻被秋長風緊緊環住,我大急,氣問,“這件事,不是得滿姐姐引起的,你為何要罰她?”
  “所有過錯,從來就不是一方能夠導致。對方出計,我方但凡有一步禦防到位,都可能使對方算計失利。她的錯,必須由她擔承。”
  “不要,不要!”聽他口氣毫無轉圄,我急出淚來,“我也有錯,那你也罰我!那五十棍,我和得滿姐姐一人一半!”
  “小海!”他目色逕綠,怒了。
  我更覺得委屈,“你放開我,我不要你了,我要和娘走,娘,我們回家……”
  “小海!”這一回怒叫的,是費得滿。她墊回身來,厲顏叱我,“你怎能如此對國君?你是欺著國君太寵你太疼你是不是?你難道會不知道,你這些話,會像是一把把利刃般插上國君心頭?國君視你,比他的命還要重要!這一點,我和得多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我……”
  “我明白你是為我,但我錯在先,必須領罰。”她再跪地上,對我一個大禮叩首,“小海,請你好好對待國君。”
  “這……”我舉眸巴望著秋長風依舊是巋然不動的臉,“夫君~~”
  他額角緊繃,淡道:“得多,由你來對得滿執刑。”
  “是,謝國君開恩!“費家兄妹領命叩退。
  我偎在他胸前,暗覷著他一方鬃須橫生的下巴,明白這已是他的寬貸了。
  “小海,這樁事,我也有錯。”管豔起聲道,“我雖曉得秋公子喜愛你,但他有正妻之實一直讓我替你覺得委屈,言語間不免就多了一些挑撥。若非如此,你也許不會有那趟軍營之行。”
  這是怎麽了?怎每個人爭相將過錯往己身上攬?
  “聽到了他受傷的消息,我肯定要去軍營的,這和管豔姐姐有什麽關係?而且,那時如果沒有管豔姐姐在場,我聽到了王帳裏的話聲時,就算會進帳一探端倪,進帳後見了那樣的場麵,我也必定轉身就走,哪有可能等到水落石出?”真要如此,一生一世,我怕也難消對秋長風的怨恨了罷?
  突地,我不寒而栗。
  那時,如果沒有管豔在旁,水若塵的算計必定是步步如意了罷?她先派手下進宮報信引了我過去,再與那個將小海視成秋長風人生敗筆的“秋長風”聯手作戲,激得小海抱恨離去。而秋長風,麵對我又一次的突兀消失,可以料想,他定然是先愕,後……恨,極度的恨……
  “冷麽?”秋長風發覺了我的寒顫,“其它事都已無關緊要,待你身子完全恢複後再理會也不晚,先睡一下。”
  “不。”有些事,我必須當下厘清。“水若塵她……,她就算把我引了過去,她又如何發現我的行蹤?”
  “她在知悉了你是巫女後,必定曾對巫術有過一番悉心研究。”秋長風神過一床錦被把我密密包起,下預抵在我的頭頂,“她在王帳前的地麵及王帳之內,灑滿了穀粒,這是中原民間捉鬼之術,對巫人,也並非全無效用。你隱形遁氣,但雙足仍要腳踏實地。以她的內力,隻要你接近了,足底與穀粒發生摩擦,不難讓她聽見你的某些聲息。”
  穀粒?我將近王帳時,使我腳步失穩的那些顆粒物什?王帳裏,我步步行得帶艱,也不完全田於心魔作祟?而我失聲所發的那記驚呼,不啻是給水若塵通風報信了?
  “永若塵為了得到你,當真是機關算盡,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這件事起因的確在我。我暗離軍營之事,隻有她知道。若非我過於相信她,也不會給她可趁之機。”
  秋長凡……也要攬錯上身?
  “壞東西,你這樣不行哦。”
  “娘?”我從秋長風懷裏抬起頭,詫異地盯著娘的指尖點在秋長風額頭。而他……
  乖乖領受?
  “你疼小海愛小海,我當然高興。可是,你不能太寵她。她既然已經決定和你過一輩子,就必須相信你。要不然,你鎮夜睡在她身邊,她豈不是連睡覺都不能安生了?那時,我因為對小海的爹爹沒有完全信任,害死了小海的爹爹,也害苦了自己。難道你們也要走我們的路?你死了我是不會心疼,但如果因為你太縱容小海讓她自己害苦了自己,我可不依。”
  “……”娘這席話,很偉大。
  “如果你始終縱容小海,不去計較她對你的不相信,就算沒有那個女人做出來那些事,早晚也會有另外的事發生。壞東西,看你長得一副聰明樣兒,原來很笨哦。”
  “娘……”眼見著秋長風的額頭已被娘點得泛出紅印,我心疼起來,舉手給他掩住,“您有什麽話,說就好了。”
  娘果然隻用說的,“壞東西,如果那個時候你沒有及時回帳,我的小海會成什麽樣子,你敢想麽?可是,如果她能仔細盯著那個假的壞東西,以你們的親密,怎麽可能發現不了破綻?至少,我就能看出,假的壞東西的眼睛沒有你的好看。”
  “……”娘,給您的寶貝女兒留三分麵子可好?
  “她隻是太傷心了。”秋長風把我的腦袋從他懷裏捉了出來,深深凝視住我,長睫挑起情意繾綣,“在我不記得愛她時,尚無法容忍她與別的男人親近。若我見著小海和另一個男人躺在床上,我也會理智全失。”
  “你……你真是個壞東西!你要這樣慣她寵她到什麽時候?”
  “以娘之見,長風該如何做?”
  “當然要先冷落她幾天,讓她細細思量自己的過錯。然後,待你心情稍好時,再來問她,可知道悔改,酌情再定嘛。”
  “……”娘,我是您生的沒有錯罷?
  “我舍不得。“他拿額頭挲著我的頰,“娘的提議,我也想過。可是,隻是想,我就已經受不住了。冷落她,她難過,我會更難過,我何必讓兩個人都不好過。”
  “你沒救了!你比小海的爹爹還要過分,你沒救了……咦,你叫我‘娘’哦?”
  “……”我的娘,還真是後知後覺。
  “一婿半子,長風本該如此稱喚。”
  “我很喜歡你叫我娘。”
  “娘喜歡就好。”
  “你多叫幾聲,娘聽著高興,也許就不生你的氣了。”
  “好……”我瞥見管豔掩耳疾走,煞是羨慕。水若塵幾近滴水不漏的算計沒把我凍死,但當下,我要被抵擋不住的寒流害苦,冷哦。
  我終於可以體會,傾天在被秋長風叫了幾聲“哥哥“以後,為何會錯亂至斯。能在其中樂此不疲的,恐怕也隻有小海這位後知後覺的娘了……
  “娘……”應娘的要求,他又叫一聲。
  老天爺,還是巫神,救救我。




  52

  娘洗去了水若塵關於秋長風關於我的所有記憶。而以娘的術力,為水若塵及她周邊人事安排一個合理的情境,並不難。隻是,秋水公子要從江湖上淡去了。
  “小海,不止巫術,仙法神力中,也有將人記憶轉換挪移之術。善惡之分,端看我們用時所持初衷。於她來講,懷著恨意度過一生,或者瘋狂報複致讓自己死在壞東西手中,都是最殘忍的。我把她心裏腦裏的情與恨盡洗了去,讓她回到不識情滋味時,是給她新生,並非為一己私欲。這與你對壞東西用術,是不同的,知道麽?”
  “……”知道。我能說什麽?秋長風那廝向娘告了狀,使得娘對她的寶貝女兒時不時就有一番訓誡,我也隻有乖乖領受。莫說娘的術力遠高於我,就算不及,她也是娘嘛。我忍了下去,回頭再找臭狐狸算賬!
  隻是,未等到有暇算賬,臭狐狸就要啟程了。
  揮師之日來到。
  瑩都主從江湖返回,坐鎮王宮。秋長風領十萬大軍,以勤王之名揮師京城。
  那日,我依然未去送行。
  至此到,我似乎明白,在我換了秋長風的記憶後,他為何依然不能容忍小海從他麵前一再轉身。望著最愛的人從眼前離去,仿佛靈魂從體內被扯走一半的撕裂,必定在他心版上鐫得太深,致使腦中縱然情感不見,心上痛感猶存。
  娘和傾天共返傾家。因娘說,爹留在常歡山上的精氣已經收集完畢,再就是到傾宅,把爹由小長到大所留下的絲絲縷縷匯集起來。我雖對娘依戀難舍,仍大方地放了娘走。我不能和爹爭奪娘。匯血聚精術,需要的不僅是術力,還有耐力,十年,二十年……這份執著,是娘當下賴以生存的支撐。
  白日裏,有管豔,有費得滿,偶爾,瑩郡主也會來探望,不寂寞。晚間裏,感覺著身體裏另一個小生命旺盛的脈動,更不孤獨。
  我以為,我可以這樣等著秋長風回來。
  “小海,這宮裏的其他人,當真都不知道你有孕?”
  “當然,我的障眼術就是如此厲害,羨慕罷?”
  “羨慕羨慕,教我一點,好不好?一點就好,也讓我休會一下明明人在眼前別人卻渾然不知的快樂嘛。好不好?好不好?”管豔每日最愛做的一事,就是求我授她巫術。
  我頂不住她耐性十足的糾纏,既然閑來無事,就將一些簡單易學的決法授給了她,如隔空取物,如瞬時移形,供她玩樂就好。至於她所期盼的隱身遁氣、縮地成寸……盼著罷。
  “小海!”
  我和管豔正比著誰先將幾尺外的一件硯台抓進手中,門遽然被推開,人進來後,又倏然闔上。那塊已經離了桌麵的硯台摔擲地上,碎裂響聲無端地讓人心弦發緊:怎恁樣刺耳?
  “發生何事?“何事能讓矜持高貴的瑩郡主急顏至斯。
  “得滿回來了沒有?”
  “得滿姐姐不是去馬場挑選備用戰馬?”
  瑩都主眉間收緊,撫額,“這麽說,她落進秋遠鶴裏了。”
  管豔麵色丕變,“秋遠鶴來西衛了?”
  “不錯,適才得到消息,秋遠鶴於五天前秘潛進了西衛境內。”
  “這個時候,怎麽可能?”管豔蹙眉,瑟唇,“戰事如火如茶,正當緊要關口,他來西衛做什麽?”
  “他不惜刺傷其父,攻進了任州城,皇家兵馬士氣因之大挫,必定對峙良久。而按行程,秋長風此時將至京城。秋遠鶴就是覷準了這個時差,到西衛讓長風後院失火來了。”瑩郡主定了定氣,坐下身來,“他所帶人數極少,當然不會硬攻西衛城。這王宮也暗伏九宮八卦陣法,一旦啟動,除了秋長風,無人可攻入其內。從今天起,小海一步也不能離開王宮。”
  “他是衝我來的?”
  “當然是你。”
  “我不離開,你就有辦法對付他是不是?”
  瑩郡主明眸利光一閃,“我必須讓秋遠鶴曉得,這西衛縱使沒有秋長風,也不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好強大的氣勢,但是……“你方才說得滿姐姐落進了他手裏?”
  “得滿辦事向來精準,她行前曾報申時返回,如今酉時過半,無訊無人……”
  瑩郡主說到此,便凝眉收語。下麵的話,可想而知。
  “如何救得滿姐姐,你可有法子麽?”
  “秋遠鶴捉得滿,無非是為了引你出去。隻要你不露麵,我就有辦法救出得滿,畢竟,這是在西衛地麵。”
  “我不會莽撞行事。隻是,得滿姐姐一定要救回來,若不然……”
  “若不然,你也不能去救她!”瑩郡主斷然道,“你該明白你對秋長風來說,意味著什麽。”
  “可是……”
  “得滿她身為一個侍衛,忠誠無二,為主而死必定是她早有準備的事。我若不能把她救出來,頂多是愧對秋長風。但你若出了一點差錯,他會怎樣?我不是為你,不是為秋長風,是為了我自己,為我要達成的目標!小海,你必須安安穩穩地呆在宮裏。”
  “……好罷。”瑩郡主並不曉得我的巫女身份,她是惟恐我傻到以己身去換費得滿周全,在當前情形下,就讓她安心罷。
  瑩郡主離開後,我回眸見管豔一臉憂忡,安慰道:“瑩郡主說了,秋遠鶴攻不進王宮,隻要你不離宮門,就不會有事。”
  “我和他,必須有一個真正的了斷,隻是逃,是不行的。”
  我一怔,“怎樣是真正的了斷?”
  “或者他死,或者我死。”管豔寒聲道,“若不然,他始終會如一個幽靈般在存在於我左右。我遠逃東漠,他把我逼回中原。我隨冷千秋返堡,他借冷家長者和仆人的嘴令我不能立身。這一次,他來西衛,不是為了捉我,而我偏偏在此。就連上天,也讓我和他之間必須有一個了斷。”
  “為了一個那樣的人,賠上你一條性命,不值得!”
  “小海,你不會明白,我為何會那樣畏懼他!”兩簇錯亂極執的冷芒燃起在管豔眼底,“我是被他養起來被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五歲就跟著他學文練武。那時,因與父母分別不久思念過度,加上水土不服,我得了一種怪病,全身起疹,嘔吐不止,而且,還溺便失禁。府裏的下人說,在我昏睡時,他甚至為我換過尿布!所以,就算他身邊的女人不斷,府裏的下人對我仍像是半個主子般的恭敬。父親,兄長,主子,丈夫……我對他,一度用上了所有女人對男人的感情,看著他越來越無心,越來越無情,對我也越來越輕忽,我也沒想過離開。如果他沒有把我送給冷千秋,也許到現在,我還在卑微地仰望著他,渴望著他偶爾而來的一絲憐寵。”
  對別人的事,每個人都無權置喙。因為,誰也不了解個中緣故來由,恩怨糾葛。
  “一個對他隻知道順從、仰望、愚忠的奴才,愛上了別人,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失敗。他不會放過我,除非他死,或者我死。”
  “你要和秋遠鶴同歸於盡?那,冷千秋呢?你想過冷千秋麽?”
  “冷千秋……那個冤家!“管豔掩麵戰栗。
  我抱住了她。良久後,她平靜了下來。
  我以為,管豔被我安撫住了。
  接下來的七八日,是瑩郡主與秋遠鶴的鬥法時間。
  幾經布劃,瑩郡主擒住了秋遠鶴的一名貼身隨從,以此交換,加之已經作廢了婚約的宇重奮不顧身的贏救,費得滿總算回來。雖傷痕遍身,好歹性命無虞。
  之後,一在明,一在暗,又有幾日的鬥智鬥力。瑩郡主化明為暗,指使江湖力量與之周旋,畢竟勢單人孤且不能戀戰的秋遠鶴漸失抗衡之心。示形於東門,脫逃於西門,離開西衛而去。
  得此消息時,我對瑩郡主大加讚佩,管豔也笑說一句:“總算讓襄陽侯明白,女人除了為他暖床和當成個物件轉贈他人為他鋪路搭橋外,還有能讓他敗北逃逸的。”
  我以為,這樁事到此,就算結束。
  事後證明,懷上了寶寶,雖沒有影響我的體質精神,術力也未打折扣,卻影響了我對事情的感知能力。
  “娘娘,王妃說,今兒個天氣奇熱,請您到水雲榭消暑。”
  這一日,天氣實在是讓人難以消受,一場雨積了多時,要去不去,要下不下,把天地間壓既沉且悶,風息皆無。錦繡宮宮婢在此時送來的邀請,無疑極具誘惑。
  費得滿傷勢未愈,管豔去了荷塘采蓮子,我在肩輿抬乘下,到達了這座王妃專用的乘涼水榭。為維護瑩郡主的麵子,此地從不曾涉足,反正這宮內另有水軒。沿著那道長橋緩緩進榭,方知這處四麵環水的所在,當真是清涼大勝別處。
  “大師乃得道高僧,盼瑩今日有幸一見,當真惶恐了。”
  “施主過謙了。”
  無雲大師?我大喜:正好向他打聽婆婆情形……
  “大師您不過是路經西衛,不顧行途勞頓,猶特地上門為我西衛除邪降妖,盼瑩感佩之至。”
  “老衲份內之事,自然責不容貸。”
  “可是,大師可否明示,這邪和妖到底在我西衛何處?
  “正在貴宮之內。”
  “……這座王宮裏?”




  53

  無雲大師來,是捉我的。
  當妖邪二個字從無雲大師嘴裏出來時,我便曉得,這一趟,我要乖乖隨他去了。
  他是無雲大師,他不是不識得我,我還曾親自到過普濟寺門前,他如果當真為了鎮妖除邪,那一回等於是我自己送上門去。他彼時不捉,卻遠跋到此來拿,個中因由不言自明。
  “大師請稍等,我有一樣東西必須隨身帶著。”
  我回寢宮,抱了放在王榻上的錢筐,即原路折返。
  “小海,怎麽回事?“半路上,瑩郡主匆匆迎來,柳眉緊鎖,“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是巫人。秋長風不曾對你說,是認為我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他最大的敵人秋遠鶴早已獲悉,也不必再瞞什麽了。”
  瑩郡主花容微變,怔道:“我早該防備著的!無雲大師突然登門,我已經覺得蹊蹺,原來,那秋遠鶴如此輕易放棄,就是有一著棋放在這裏!我怎如此大意?”
  “這不怪你,你不曉得我的身份,對大師也無從防備。無雲大師手裏有我在乎的人,我必須隨他走。”
  “不行!”瑩郡主拉住我,“你不必怕他,他的佛法奈何不了我,這座王宮也足能將他困得動彈不得!秋長風臨行前,把西衛托付給了我,也把你托付給了我,你若消失……”
  “他不會怪你,他該明白,為了婆婆,就算他在這裏,我也必須要走。”
  “你忘了你肚子裏的孩子?嶽兒非我……我都已經舍不得他,你怎舍得讓自己的骨肉陪你……”
  “我會保護他。”目眺無雲大師緩步而至,我道,“我該走了。”
  瑩郡主疾轉嬌軀,“大師,所謂妖邪,乃損人精氣,害人體魄,惑世亂世之物。小海在此,對人無損無害,生活起居與常人無異,大師乃一代高僧,豈能如此混淆?”
  無雲合十為禮,“宇施主慧質蘭心,望能體諒。”
  我未再給瑩郡主機會,閃步到大師近前,施決起步。
  “小海,我也去!”移換達成前的刹那,身子尚在遠處的管豔瞬間移形靠攏,與我一並消失在這座西衛王宮。
  西衛城外,一處破落廟宇。無雲大師對我未框未囿,便盤膝委地,侃侃而談。
  “您說,我的婆婆並不在秋遠鶴手裏?”為確定,我問。
  “老衲不打誆語。老衲已將馮施主秘送出本寺。行前,馮施主曾試圖與雲施主聯絡,雲施主並無回音。她此時,該返巫界了。”
  “那……”我摸上倏爾間突了一跳的肚子,是因為“他”?我有孕之後,看似一切如常,實則有許多小處已受掣肘了罷?難怪,我目睹秋長風與水若塵共偎紅帳那刻,情緒恁般起伏激烈,婆婆亦毫無回應……而娘能來,全賴於她比滄海更強大的力量。
  “老和尚,說再多也沒有用,你這位佛門中人還不是做了人家的走狗?你隻道秋遠鶴會拿你奇裏奇眾要挾,你以為秋長風會比他仁慈麽?若你真將小海交給了秋遠鶴,莫說你一家兩家的分寺,這全天下的普濟寺都能被他鏟除得連一粒瓦片都不到,你信不信?”
  秋遠鶴恁是了得,不在京城,卻能以涼州、任州二處的普濟寺寺眾之命,請得無雲大奔波前來。這人行事,隻求目的,不問手段,從這點論,著實可怕。無怪時至今日,精明刁鑽的管豔仍難逃其陰影籠罩。
  而管豔的言辭不敬,並未惹無雲大師有一絲氣惱,他淺聲道:“老衲半身在紅塵,半身在佛門,蒼生之福即老衲之福,老衲的確無法會然置身世外。老衲曾夜觀天象,窺得一線天機,雖不可泄,老衲卻可順應天命而行,為天下蒼生謀得安定之福。”
  “你不是在告訴本姑娘,你今天做的,就是為了順應什麽所謂天命罷?”
  “管施主所言極是。”
  “你以為你拿這兩個字就能搪塞住本姑娘,就能洗去你不瓣是非的愚鈍?你——”
  我按住管豔,再問:“大師明知小海能隨您前來,是為了馮婆婆。此時您明言告訴小海婆婆不在秋遠鶴手中,您就不怕我出手反抗?還是您以為,您足以降得住我?”
  “施主身上有避剛之物,並不畏懼老衲符帖。而以施主的巫家術力,老衲絕無降服把握。”無雲大師淡哂,“但老衲懇請施主助老衲,一道為天下蒼生謀福。”
  ……啊?無雲大師會不會太看得起我?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帝功成萬民哭。這場戰亂,已使得不盡黎民家園破碎,流離失所。施主不信,可隨我一路走去,出西衛,看那些沿畔餓殍,失母孤兒。”
  ……不必看,我已想象得出。有戰必有亂,有亂民先患,背井離鄉,家毀人亡,在這戰起之時,必然處處上演。
  我未語,氣勢淩人的管豔也抿了抿唇,無話可說。
  “這場兵員戰亂,說到頭,還是人心中貪欲所致。”無雲大師麵顯蒼涼,“此乃皇朝命定大劫,人力弗逮。”
  “既然人力弗逮,大師能做什麽,我能做什麽?”
  “大劫若能在三年內渡去,有三百年繁榮慰藉蒼生。不然,將是諸侯群起的戰國亂世來臨,屆時,將有更多生靈茶炭。”
  大師是高人,看得見過去,也測得到未來,可是,我仍不明白,小小滄海,能做什麽?
  “再不瞞施主,老衲這一回來,非受一人脅迫。”
  “不是一人?”管豔黛眉微挑,“難不成還有皇帝?”
  “正是。”
  “皇帝要你捉小海,秋遠鶴也要你捉小海,你是拜佛的和尚,不是被和尚拜的佛,不能分身有術,如何保你那些寶貝弟子?”管豔說著,已是幸災樂禍起來。
  無雲大師猶斂顏淡笑,“早在老衲第一次攔截雲施主時,襄陽侯便曉得了雲施主的巫人身份,迫老衲前去捉拿,並非為威脅秋公子。”
  管豔漆瞳一轉,道:“那個時候,他必定以為,秋長風和他大同小異,一個女人怎可能對他們那樣的人起到威脅之用?他讓你活捉小海,是想讓小海巫力為他所用罷?”
  無雲大師容量該如佛了是不是?管豔百般挑刺也不計較,此時聽她精準揣析,麵上居然不齊讚賞,“管施主所言極是。而且,襄陽侯一直未放棄巫術為他所用之念,雲施主重現兆邑城時,他也曾兩度迫老衲捉拿,後巫界與皇室聯姻,為免節外生枝,他暫壓未行。但在他回京受審又再度逃離時,帶走了押在牢內的兩位巫界重頭人犯。”
  我掩口,吞下一聲抽息,“雲氏首夫婦?”
  “應該是了。“無雲大師頷首。
  “可是,那兩個人已經被我娘廢去巫力,也永無再複可能。他帶了兩個廢物,有何用?”
  “據聞那二人在巫界曾地位不俗,有他們在,該能拉攏一些巫界之人。”
  秋遠鶴,他著實……著實……他能成為秋長風此生勁敵,其來有自。
  “所以,你來帶小海,明著是為了保住你的徒子徒孫,暗裏是想用小海降服那些巫人?可是,縱然如此,問題仍在啊,小海隻有一個,你如何向兩家交差?”
  “原本,老衲是想和雲施主商量過後,定下兩全之法。現今,有管施主在,老衲要替寺內弟子感謝上蒼了。”



  54

  管豔與無雲大師算是舊識,卻為了我差點與之反目,這女人,重義氣到讓男人汗顏。但這一回,我們吵得也格外酣暢。
  “不行!你們彼此太熟悉,你對他心存畏懼,稍一不慎,就會露出馬腳。何況,秋遠鶴此時召集了多少巫人,巫人裏又有什麽棘手的角色,都是我必須探知的。我必須阻止巫人以巫術害人,必須阻止他們讓整個巫界成為人人喊打的魔地。”
  別怪小海把自己說得太偉大,實在是管豔姐姐太固執。無雲大師提了由她分飾滄海以淆視聽,她欣然應允,卻執意選秋遠鶴一方,眼底躥起的暗火,與那日聽聞昔日主子來到西衛時毫無二樣。這樣,我如何敢放她去?
  “降服那些巫人,自然非你莫屬,但論玩弄心機,鑽營算計,你不比我占優勢罷?正因秋遠鶴太狡獪太詭詐,我對他太了解,才應我去。況且,我曾隨你到過巫界,對巫人也幾分了解,一旦遇了,我也會設法暫且安撫住,巫界首領的身份好歹也有幾分威懾的罷。”
  “你當我是以巫界首領的身分去做客的麽?我是階下囚,被無雲大師降去的……”
  我好說歹說,管豔硬是不依。無雲大師無奈,加入了兩個女人的口舌之爭:“老衲也以為,由雲施主到襄陽侯處更為適合。當今天子要雲施主,隻為要挾西衛國君,去後,必定遠囚一處等待需用之時,被識破之機微乎其微。反觀襄陽侯……”
  “大師,請您明白,您時下是有求於我。我不高興了,哪裏都不會去,反正我隻是一介隻求獨善其身的俗婦,沒大師您悲天憫人的好心腸!”
  她犯拗,我也不差,“不管你怎樣,不行就是不行!”
  無雲大師唇含慈悲笑,眼抹智慧光,在我二人身上轉了個數個來回,起身道:“既然如此,二位莫爭了,不如到西衛邊境,與冷施主會合了再說。”
  “冷施主?“今日,我和管豔首度同聲同氣。
  “冷蟬兒冷施主。”無雲大師道,“老衲來西衛途中,救了被人追殺的冷施主,因當時走得匆忙,就先將她安置在一家農戶中。以她當時傷勢,此時應該尚臥榻上不起。”
  我立時得意起來,“如果她遇上的是我,再重的傷,一個時辰內就可以讓她恢複如初。巫術這門邪術,也不是毫無益處的是不是?”
  無雲大師淡哂:“老衲從來就認為,邪心生得邪術成,魔有佛心亦為佛。”
  大師的禪語太高深,我沒有成佛的慧根,僅能傻笑以對。管豔好像也無意應佛,攢著兩條柳葉眉兒,咕噥道:“冷蟬兒這女人,不是要到苗疆麽?怎麽會受了重傷?
  怎麽個重法?死得了麽?”
  “很抱歉,我沒死,讓管姑娘失望了。”
  那兩女人見了麵,一個問“死了麽”,另一個就挺著一張蒼白的俏臉,不帶任何表情地作答。
  我是個正常人,不與怪人為伍,隻管低頭檢查她的傷勢。她傷勢委實是重到不能再重了,小傷不算,僅一道從右肩斜劃到左腰斜貫整個玉背的刀傷,就足以讓人驚息。縱是每日有那位大師托付的農婦塗藥換藥,傷處依然猙獰,可以想見,傷的當下必是深可見骨。
  “不用歎氣,它是在我昏迷後被割上去的,當時一點痛意也沒有感覺到。胸口中的一掌,傷了我的五髒六腑,才是最致命的。”趴臥床上的冷蟬兒以事不關己的口吻道。
  “真是,那用刀的人想必也是個和無雲大師一樣的慈悲人,怎不索性取了你的性命?”
  “是啊,如果他不是想把我一刀一刀的分割了去祭莫他的兒子,就不會讓我有命等到大師來救,他的確是慈悲了。”
  “那位是何方高人?”
  “不曉得。隻知十年前有人花兩萬兩黃金讓我取了他兒子的人頭。”
  “你連他的名字都沒記,難道是準備白白吃了這虧?”
  “這叫吃虧麽?我殺了人家的兒子,人家當然要殺我報仇。我沒死,是我命大,我死了,也是活該。“冷蟬兒說著,忽抬起一雙嬌媚眼兒瞪著我,“你還等什麽?”
  “……呃?”這位怪字榜上占第一位的女怪客又怎麽了?
  “我把傷勢說得如此仔細,就是為了便你醫治,你怎麽還不醫?”
  我把眼睛眨巴了半晌,模仿著大師慈悲的笑,“冷姑娘既然想死,何必要人來救?”
  “誰說我想死?”
  我從桌上盤中勾來一個野果,與我兒子共饗,“哢嚓”同時道:“你明知道以前結了許多仇家,放著高妙的易容術不用,明目張膽的遊跡江湖,不是找死是什麽?。
  “……是麽?”她黛色的眉梢動了動,目色中浮騰出怔惑,“原來,我是想死麽?有麽?”
  管豔搖頭,一臉無奈,“說罷,你和你家皇帝如何收的場?你設計秋遠鶴強暴你,雖然未遂,也讓皇帝衝冠一怒為紅顏。事後,明白過來的皇帝如何待你?”
  “他罵我是一隻喂不熟的狼,打了我一耳光,讓我永遠滾離他的眼前。”
  這就是了。
  “你如果還想死,我可以助你。”我擦了擦手,再湊過去,“瞬間就可以讓你在無知無覺中死去,要不要試試?”
  “……不要了罷。”冷蟬兒遲緩地搖搖螓首,“死並不好玩,你醫好我罷。”
  冷蟬兒的確是想過死的。
  惟一的親人已不在,為親人報仇的心事也算了結,一個人在偌大世上,無事可做,無人可依,死,她必定是想過的。
  “呿,這點事敢值得你們吵來吵去?”想死的女人一旦傷愈,趾高氣揚的讓人想出手痛揍。“求我啊,求我就行了。”
  我和管豔對覷一眼,有誌一同地不作理會。
  “管豔你找秋遠鶴,是想和他來一個了斷的罷?但是,你很易被他識破,這是可以料想的。如若在他起疑時,真正的巫族妖女出現,會如何?巫人作亂時,真正的巫族妖女施法治之。與秋遠鶴周旋時,你這位昔日愛婢上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他疑無可疑,好玩罷?”
  管豔明眸睨了過去,“而你,正好可以借機回到你家皇帝身邊?”
  冷蟬兒行指漫理雲鬢,“真正的聰明人是知道一切卻秘而不宣。”
  管豔嗤之,“既然舍不得人家,當初何必硬撐?”
  “本姑娘回去,是為了將那一耳光還給他的,不像某人,自投羅網。”冷蟬兒披首揚頸,“巫族妖女,還不來求我?”
  我福了福身,“請福仁公公慢慢等。”
  從旁,無雲大師合掌高誦佛號,“滄海易變,三妹亂世,應在此處了。”



  55

  那兩個女人頂著滄海的臉,卻各回日處,這出戲,該有個怎樣的名稱?
  這問題,從夏時困撓我到了初秋來臨。一個多月間,我的肚子也不再是小小尖尖的一團了。一個生命正在我體內以最親密的方式盤結著,漸形茁壯,漸形長大,生出骨肉,生出血脈,我的兒子。帶著他,我在兩個“滄海”間走了兩個來回,卻不曾到過秋長風駐紮在京城外的軍營。
  我隻怕看見了他,就隱不住身形,忍不住觸碰他的渴望。而一旦被他捉住,以臭狐狸的獨斷專行,斷不可能讓我參與進這團亂事。但,我想做一些事。
  隻得由那些道聽途說來的閑話,知道他已與襄陽侯的兵馬對過一仗,知道他如今安好。
  瑩都主和費得滿應該不曾把我的消息告訴他罷?從西衛到軍營的信差,五日一發,也不知她們是如何巧言騙過了臭狐狸?
  如無雲大師所言過的,無論是想為之己用的襄陽侯,還是隻求瞬間克敵的昭景帝,都不會將得“滄海”之訊提早公之於世。他們,都等著最恰當的時機。而兩位“滄海”,在兩方都是好食好飲,待為上賓。不同的隻是,秋遠鶴走動頗是殷勤,皇帝則束之高閣少有聞問。
  “雲首領,今日還好麽?“不管秋遠鶴這人性質如何,貴族教養還在,進門前,必叩扁三聲。這三聲,足夠我隱身遁形。
  “侯爺怎如此客氣?滄海這個階下囚鎮日勞侯爺大駕問候,惶恐了。”
  平心而論,若論演技,冷蟬兒那怪女人最能入木三分,眉目神韻如滄海對鏡對照。
  而管豔舉止神態,稍偏小海。但若幹時日襄來,在襄陽侯麵前氣定神閑,淡然自若,不見一絲情緒波動,也可謂了得了。
  “明明座上賓,何來階下囚?“秋遠鶴笑聲悅耳,笑顏迎人,“雲首領說笑了呢。”
  這位大侯爺,生得雖不及秋長風那般妖孽,也不若秋皓然風流俊俏,但鬢如刀裁,目若朗星,挺拓飄逸,卓爾不群,眉下眼角溢著的一脈無溫笑意,讓一雙眸猶顯深邃迷人,也是大大的禍害一枚。每每對他細細打量,我便開始替那個學藝不精的冷堡主生出一絲擔憂:管豔姐姐當真能忘得了這樣一個人?
  “若非階下囚,門上窗上何必貼上道道符帖?襄陽侯的賓客,都是享受如此招待的麽?”
  “那,不過是本侯在盛情留容。”秋遠鶴目色氤氳出一層淡柔之氣,“雲首領國色無雙,仙姿天成,本侯不願錯過。”
  哦唷。躺在床帳裏,隔紗觀望的我,激靈靈一個冷栗。一個英俊得過了頭的男人,如此望著你,如此說著話時,殺傷力十足呢。幸好,我兒子的爹有變態的潔癖,否則,以那廝說情話的本事,身後的桃花林將更形壯觀罷?
  “襄陽侯,您不會不知道滄海和秋長風的糾葛,他可是您的兄弟。”
  “無媒無憑,名不正言不順,以雲首領的無雙才貌,不應受那份委屈。”
  “嫁給侯爺,就不委屈麽?”
  嫁?我歎為觀止。離開不過五六日而已,這兩個人已經進展如此神速了?五日前,襄陽侯也隻不過向管氏“滄海”賣弄一點男色而已。
  “本侯給雲首領的,將是正室夫人的名分。”
  “正室夫人的名分,來換滄海的巫術?”
  “還有本侯對雲首領的仰慕,以及繁榮共享。”
  “襄陽侯要娶的,隻是巫界首領罷?”
  “雲首領嫁得,也不是一個平民百姓。“秋遠鶴哂道,“難道雲首領是想告訴本侯,你愛上本侯了麽?”
  “滄海愛的,是秋長風。”
  “但長風並不愛惜雲首領。就算雲首領助得長風功成,坐在他身邊接受榮耀的,也不會雲首領,你會甘心另一個女人分去本原本該屬你的光環麽?讓一個人記住自己的方式很多,若不能讓自己為他所獨愛,就讓自己為他所獨恨,愛也好,恨也好,都是感情,而後者,遠比前者強烈刻骨,至死方休。”
  這……是哪門子的理論?
  可是,他前麵那句話提醒了我。有朝一日,如果秋長風得償所願,我當真能夠和他並肩站在一起,走向世間諸多男女皆汲汲渴得的龍鳳之位麽?這個,我要想想,兒子,你也替娘好好想想……
  “小海,小海,你在哪裏?人走了,還不出來?”
  管豔的壓聲低喚,將我陷進朦朧的意識喚了回來。
  真是,臭兒子,讓你幫娘想,不是讓你幫娘睡覺哎,臭兒子!我拍了拍肚皮,收了決,出聲:“在這裏。”
  管豔撩開床帳,坐進來時,麵色雖不能窺,一雙眸兒裏,卻有透骨的涼意……
  “你不能留在這裏了!”我道。
  “什麽?”她微怔。
  “你以前和秋遠鶴混得太久了,一旦重新相處,很容易就受他影響。”
  “無妨。”管豔螓首輕搖,“現在的我,對著這個人越久,隻會越清醒。”
  “真的?“我持疑,歪著腦袋端量她目內顏色。
  “你看看你”,她抬起我下領,不正經笑道,“以滄海的容貌,做小海可愛的樣兒出來,可知道有多誘人?”
  “是麽?”因近來多是隱形而居,我也不再多事維持小海形容,本色來去,倒是省力。
  “若你家那隻孤狸在這,把你生吞活剝都有可能,這等絕世豔福怎就讓他給獨享了去?”
  “我想他。”我很想狐狸,很想我兒子的爹……”我決定了,下一次去京城探望冷蟬兒時,不管怎樣,都要看一眼他……
  “好了,少給我做這副思春的模樣!”管豔敲上我額頭,“你也聽見了,秋遠鶴捉出與巫界聯姻,你認為該如何應付?”
  “秋遠鶴捉我,當真沒有一點威脅秋長風的意思麽?在我第一回逃離秋長風時,巫人身份還未暴露,秋遠鶴就派人一並尋找了,那時,他不就是想試試我在秋長風眼裏的斤兩麽?如今,我就算是個巫女,但西衛王宮裏,秋長風對我的疼愛他不會沒有耳聞,他要與巫界首領成婚,當真以為秋長風會毫無所動?”
  “我想,他目的有三,一,若激怒了秋長風,當然更好,怒則生弱,便他要挾。二,若無足輕重,你必然生恨。到時候,就算你不能為他所用,也不可能為秋長風所用。三,一旦放出與巫界聯姻的消息,比雲氏首夫婦更易收攬巫界諸生。”
  “既然如此,管豔姐姐你就答應他。”
  “……啊?”
  “隻有應下了,才能知道他下一步動作,也便我們應付是不是?無雲大師已號令天下弟子退避山林,若此時,皇帝和襄陽侯都對外高宣巫族妖女在己之手,你想,會有怎樣一副熱鬧景象?”
  “……似乎,很好玩的樣子?”管豔美眸彎彎眯起。
  “當然!”我興致盎然啊,肚子裏的兒子像是有感,放肆地踢了我一腳。“此消息一出,巫界諸生反應必定不一,我也好趁機清理門戶。大亂方有大治,外界、巫界皆如此。”



  56

  管豔說,雖然要應婚,但不能應得太快。如果輕易就讓襄陽侯遂了願,其人必生疑心,而且也會覺得索然無味。那個人,對輕易到手的東西向來敝棄。
  輕易到手,所以敝棄。管豔是在說自己罷?
  由此,我聯想至己。如果當初我輕易就讓秋長風得手,他對我可有今日珍惜?愈想愈念,我決定,去看他,一眼就好。
  不過,我沒忘了無雲大師所托,探望冷蟬兒才是第一要事。
  說起冷蟬兒,我不免要同情起來。她易容滄海,去見皇帝,是為相思。但是,也隻有在無雲大師初將她交來時,與皇帝謀過一麵,其後,深囿孤樓,陣法符帖環伺,如何償得相思?
  “你被關在這裏,很恨那個臭皇帝罷?”
  “不恨。”她掀唇吐笑,“反倒很高興。”
  “……你被關傻了。”我肯定。
  “你看過自己這張臉麽?對這樣的美人不聞不問,幾乎是聖人才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為這個,這女人就要沾沾自喜?我不以為然,撇撇嘴兒道:“他是皇帝,他比誰都分得出輕重分寸,滄海是他用來要挾秋長風的,不是他能碰的女人。你被關在這裏,怎知他沒有夜夜春宵?說不定,這個時候,你一個人在此陶醉,人家正偎香倚玉,旖旎無限呢。”
  “我不是真正的巫族妖女,不怕符帖。而且,我還曾經向蒼山學過八卦陣法。”
  “……那又怎樣?”這女人說話能不能有些章法?
  “我出得了這座樓,夜夜都可以出去。”
  “……你夜夜去窺視你家皇帝?”
  “近一段時日,他以操勞政事為由,杜絕侍寢。”冷蟬兒搖頭晃腦。
  “呿。”讓這女人得意去,不理也罷!我起身,甫邁了一足,聽得門外淺叩,隨之朗聲:“小海,你在裏麵?”
  小猴子秋皓然?他是無雲大師高足呢……
  “請進罷,小侯爺。”
  門弦低響,人影踱來。我望著這個在皇家詭波內宛若一林清蓮的少年,心頭浮起淡淡愧疚:他那時,是真心想與我做夫妻的……
  “我今日方獲知你被困團在此,來得晚了,莫怪。”
  “我又有什麽資格怪你呢?”這少年,是皇家這薄情地的奇葩,兄弟之情,朋友之情,視得萬般緊要,就算是男女之情,也足夠支付得起他未來妻子所要的忠誠,是滄海負了他。
  秋皓然沒有落座,拖一襲墨紋長衫,背著門間透來的薄光負手而立,一張俊臉浸在淡淡的幽暗裏,聲線略顯縹緲,“長風對你好麽?”
  “好,他對滄海很好。”
  “你還是破了對他的限製,你還是難逃長風的追索,你對長風,必是愛到極致了罷?”
  “我……”該如何答他?
  “小海,如果……本侯說,我願把你從這裏帶出去,我們兩個避居世外,做一對與世無爭的夫妻,你……會如何答我?”
  “小侯爺……”他是故意惹我負起愧疚千斛的麽?
  “……我知道了。”他笑了笑。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在笑時,傳遞的會是如此悲涼。
  “小侯爺……”
  “不用放在心上,本侯隻是隨口說說。你真要應了,我反而要自打嘴巴呢。”他仍是笑著,重拾全城相公的風流姿態,“本侯過來,隻是想看看,你被大師降伏到此,有沒有受到任何折損。本侯還是很念舊的,對不對?”
  小侯爺……他要滄海對他難遣愧意就是了。
  “你先安心在此待著,我會力諫勸皇上放了你,男人的事,不該把女人牽扯進內。”
  “這並不容易。”不,是不可能。我除了是秋長風的女人,還是巫人,不管是從哪一點論,皇上也不可能放我。
  “是,不容易,本侯也隻能求盡力而為。”他還是一臉笑意,“若無結果,小海在罵本侯時,可要口下留情。”
  “小侯爺,您不必……”
  “既然看著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本侯要走嘍,小海如果想念本侯,哭得不要太傷心才好。”
  “……好。”在他刻意灑脫的笑裏,我隻能訥言。而後,目送他刻意維持瀟灑的背影出門,轉廊,下樓,不見……他所留在原處的悲涼,卻揮之難去。
  “你……能不能離開了?你……要待到何時?你這個巫族妖女!”
  這是誰在咬牙切齒的說話?我詫異地放目四眺,暮然記起了時下情境,遂飄身旁移。冷蟬兒頓如一匹軟帛般倒在地上,疾咳不止。
  “你……這個巫族妖女,為會老情人,竟敢強占他人軀體……咳!咳!你壓死我了!”
  我心虛賠上笑臉,“一時情急,望福仁公公見諒。”秋皓然乃大師高足,我隱形遁氣怕理瞞不過他,隻得趁人不備,暫借冷姑娘的嬌軀一用,難免就將她擠壓了,嘻~~
  “你這個老情人倒是情深意重,你不考慮複合看看?秋長風那個新歡有那麽好?”
  “好不好,看過才知道。我這就去一晤新歡,福仁公公,保重!”
  “各位覺不覺得皇上近來發來的敕諭,強硬了許多呢?”
  為免被狐狸警覺,我附在帳頂上,高高俯瞰。秋長風戎裝裹身,端踞在虎皮鋪就的帥座上,臉容清冷,語音寡淡,膚色稍黑稍瘦,眉間立紋猶深,墨色眸內更是深不可探。
  如此模樣的秋長風,若他不是我熟識的,必定是我畏懼的。
  “的確如此。”左邊,是楊烈,就是那個黑無常,“先前,皇帝陛下來敕來諭俱是用詞委婉,不乏討好之意。而近些時日,口氣明顯趨硬趨強,難不成,皇帝陛下是多了什麽依撐麽?”
  右邊,白無常裴先惑道,“大有可能。聽說,在阮陽侯遊說下,渭北王答應借兵二十萬,許是為著此事?”
  “二十萬?那可真是個大數目。”秋長風目光投低,長睫覆垂,淡道。
  “的確不能小覷。”有謀臣言,“渭北王如果當真借兵,從北方援來至此,我十萬大軍就不在皇上眼中了。”
  有武將即道:“我軍自與襄陽侯交兵一次,便按在此處不動,皇上當然要生疑。依微臣看,要安撫天子之心,我們須小作姿態,再與襄陽侯打上一回。”
  秋長風舉眸,“張天逵、賀豐順二位老將近來境況如何?”
  “張將軍還好,賀將軍仍是每隔三五日便請兵一回。”
  “那就依賀將軍之請,給他一萬兵馬,支援全州城。”
  有謀臣遲疑請問:“國君,若賀將軍一去不返,一萬兵馬豈不白白損失了?”
  “總好過他在此處惑我十萬兵馬的軍心。”秋長風推開案上羊皮地圖,長指叩擊一處,“魏將軍,賀將軍前去全州,必經此處,此處山高林密,遊匪遊躥已久,你需好好給以打點。”
  武將出列叩首,“末將明白!”
  秋長風揮手,“時辰不早,散了罷。”
  諸人各施辭禮,絡繹退出帳去,偌大軍帳,登時空落起來,秋長風的臉看得也不再那般令人怯懼。
  “得多,西衛今日可有消息來?”
  “王妃有信來。“秋長風身後的費得多閃身恭稟,“第二批大軍十萬,集結已畢,隨時待命。第三批十萬大軍,半月後亦可成行。馬匹、兵器俱安原先計劃……”
  “……還有呢?另外的呢?”
  “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秋長風忽然擊拍帥案,惱叱道:“這個臭丫頭,也知道寫封信過來的麽?”
  臭狐狸,誰要寫信給你!我舉了舉拳頭,腹誹了回去。
  “得多,你說女人懷妊至了六個月時,肚子會有多大?有西瓜的大小麽?”
  “這……”費得多摸著亂蓬蓬發際,咧了咧嘴皮。
  臭狐狸還真會難為人呢。費得多一個憨實漢子,不能懷孕也沒有讓女人懷過孕,從哪裏知道這些?
  “等那丫頭懷第二胎時,我一定時時不讓她離開我眼前,她的肚子由小到大的每刻,我都不會錯過。”
  哼。那也要本始娘高興給你生第二個才成。
  “這個臭丫頭,沒心沒肺,本王不能去看她,她也不知道來探望本王的麽?”
  “……國君。”費得多微聲道,“小海她有著身孕,長途跋涉,如何探望您?”
  “……總之,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臭丫頭!算了,沒心沒肺的東西,本王不想她了!你把昨日演習時的陣式圖拿來!”
  “是。”費得多如遇大赦,迅速取了主子所要物,雙手呈上。
  頭頂上,聽得他家主子又來一句:“得多,你說小海她想我麽?”
  不想!



  番外 秋長風(三)

  當太後還是皇後時,於我,猶似一個母親。
  似乎是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娘為懲罰父親的不忠,撤出了主樓,住進淡柏居,將父親永遠拒之在了門外,甚至連相貌酷似父親的我,也被她討厭了。
  祖父教導我,男子漢生於天地,當心如鋼鐵,誌如金石,所有溫柔繾綣都可棄之不要。可是,幼時的我,渴望娘的胸懷,渴望娘的嗬哄,渴望娘用軟綿般的指腹為我揉撫練功揮打出的傷痕……但,娘沒有來,生得和娘一模一樣的皇後來了。
  我在宮裏的書苑武苑讀書習武,皇後隔三岔五會教人帶我到她的寢宮,問我一日所學,為我擦抹傷藥。我孺慕注視著她,想象著,她就是娘,她疼我,就是娘在疼我。
  祖父去世,我趕走所有人,夜間獨守靈堂。我看到娘在門外徘徊了了幾個來回,她想進來陪我,又怕我拒絕罷?最後,進來的,還是姨娘皇後,她抱著我,在那個森冷的靈堂度過了一夜……
  長大了,方了悟:皇後隻是皇後,如娘一樣的嗬疼,不過一場著眼將來的長遠規劃。而在我還是一個孩提時,就有幸被選中了做一隻替罪羔羊。
  男子十八加冠,我,在十三歲生日那日,一夕長大成人。
  長大成人的我,生活中多了刺客,多了敵人,多了一個放在高處卻並非遙不可及的目標。我為這些多出來的東西,比之前更加努力的努力著,並做好了為著那些必定要失去一些東西的準備。
  那時,我不以為還會有什麽東西是我不能失去的。
  直到,小海出現了,再消失。
  第一次,因一塊碎玉,她說走就走。五兩銀子弓回了這隻小錢奴。
  第二次,我站在窗外,看著她收拾衣物包裹,那興衝衝的樣兒,像是一隻迫不及待要飛出籠子的小鳥。
  若果不是她事先來探聽可否不去任州,或許這一次,又給她走了。但是,了解到一個裝了兩張百兩銀票幾塊碎銀子的錢筐子,比本公子的狠話還要管用,實在是讓本公子歡喜不起來!
  她居然還敢說:“走出這裏以後,所有與這裏有關的,我將會全部忘掉,不提一字。”
  她說那句話時,大眼睛很坦白地迎著我,使我毫不費力地就能感受到她那話裏的誠意。所以,我想掐死她。
  她一直以為,本公子執意留著她,是為了什麽?
  我對她不夠好麽?我已經吩咐得多不再讓她沾手那些粗糙活計,我還要得滿定期從城鎮中為她帶來女孩家的所用物什。她起得晚了,我任她酣眠;她做得累了,我任她偷懶。她愛吃茄泥,我讓自己也愛上了那粘糊糊的茄泥;她喜歡從我房裏偷茶喝,我要得多買來天下名茶便她取拿……
  這個笨丫頭但凡聰明,就該看得出來,她隻要對我開口,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拿來。也幸好她沒有恁般聰明,不懂得恃寵生驕予取予求。
  可是,那並不代表我會容她離開。
  決定把她送回大苑公府,我還想過,讓這個小錢奴知曉本公子的財勢,或者就不會那麽笨到不可救藥……可是,本公子何時需要那些東西吸引女人來著?怎麽一旦遇上這個臭丫頭,許多既有的一貫的堅持的事情都要改變打破?
  ~~~~
  “長風,稀客稀客。”秋皓然拱著手,作著揖,拉著長長話音,“幾年不見,才一回兆邑就來探望小弟,小弟不勝感動。”
  我耐心驚人,竟有時間把這一句廢話從頭聽到尾,“我的丫頭呢?”
  本公子認了,本公子栽了,就當本公子前世欠了那個丫頭的!
  幾度同生共死的秋水,她的癡纏深情,我以其朋友之由推拒;以施醫治人為由駕臨試劍會的巫族天女,傾倒武林眾宿,我隻當一副白骨。怎麽一個會打呼會流口水又貪吃又愛錢的醜丫頭就值得本公子如此費心費力?!
  任州試劍會,我重現江湖。來自些武林俠女、名門閨秀的目光,在明月不厭其煩的提醒下,我確信自己隻是這一副皮囊,就能惹得不盡女兒家情動。那時,我忽生豪情萬丈——那個小丫頭,本公子已經要定了她,她豈逃得出去?
  可是,可是……
  三年的暗中布排,三年的韜光養晦,初回兆邑,恁多大事等著本公子著手,但第一件事,就是找回那個不知天高地厚隨便就跟了人跑的丫頭!
  “你的丫頭,長風你說的是哪個丫頭?你最寶貝的雀兒丫頭不是早在幾年前就香消玉殞了?”
  我伸臂,捏起多寶格內的一隻翡翠壺,“皓然如果想讓為兄不慎失手,把大文公府客廳內的古玩貴物毀之一旦的話,盡情繼續廢話。”
  “長風兄,裏麵請,您的丫頭正與與小弟的總管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還真是相談甚歡!
  這個笨丫頭不知道男女有別的麽?和男人如此無防,如此接近,任男人的手落在頭上身上……本公子絕不是吃醋!隻是,她既然是本公子的人,本公子總要護她不受欺負的是不是?何況,既然是本公子的人,別人就不能碰!
  “怎麽辦呢,小侯爺,屬下還不想放人?”
  “嘖嘖,這委實難辦了。依本侯看,這丫頭和我的總管也頗投緣親熱的樣子,你要不要考慮割愛,長風?”
  割……愛?如果不是看臭丫頭在轉頭看見本公子的刹那,還知道瑟縮一下,我當時就能以手為刀,把她小脖子割斷!
  “走!”我扯起她就走。對那個勾引過雀兒的紀山,我看也不看。本公子如果想要雀兒,誰能勾引得去?
  想著這丫頭對人毫無防心,還敢在外人麵前與我大談回府條件,我大力把她甩進了車廂。可惜,這車廂內四處以軟緞包襄,摔不痛這可惡東西!隻讓她在滾了一圈,便安然無恙地爬起來,閃著一雙貪婪大眼,評估起馬車的價錢。她那副讓人牙痛又心癢的樣心……算了,本公子真的認栽了,栽到一個又蠢又笨的丫頭手裏……
  “我又沒請公子吃!”
  這丫頭笨得連親親都一知半解,看來,本公子如果不看牢她,她被賣掉都要問人家是不是缺錢。
  “小海不做公子的妾喔~~”
  臭丫頭,做本公子的妾很委屈你麽?
  但,她是認真的,認真到讓本公子以為,她如果當真不做,我亦無可奈何……
  不會的,小丫頭,你這一輩子,本公子已經定下了!



  57

  賀將軍率一萬兵馬兵援全州,在雁蕩山下,受流匪伏襲。賀將軍歿。
  援帝的渭北王大軍未如約而至,阮陽侯秋皓然再度遊說。渭北王提出以聯姻鞏固雙方誠意,昭景帝二話不說,將自家一位正適嫁齡的公主妹子下嫁渭北王世子,二十萬大軍遂在世子帶領下如虹而來。秋長風駐紮京城之外的兵馬因之移營拔寨,暫避其鋒。
  全州城在被圍兩月後,為襄陽侯大軍所破,“兆邑三關”僅餘一關,京城之危迫在眉睫。
  皇帝命阮陽侯率京畿二十萬兵馬留守京城,禦駕親率十萬兵馬,匯及二十萬渭北軍,援師至河州城,全力堅守。
  秋長風隱至雁蕩山的十萬兵馬亦向河州暗作開拔。
  三方,漸形逼近之勢。
  而秋遠鶴,經過一番輾轉,明裏軟求,暗裏以巫人相脅,已獲雲首領允婚。
  “要滄海允婚倒也不難,襄陽侯必須應我,您手中的所有巫人必須歸我調度,不得擅自啟用。我必須規囿他們不得濫施巫術,為巫界招來妖魔之名。”
  “那個不難。他們百個,也抵不過雲首領一個。隻不過……”秋遠鶴眼內機深莫測,“雲首領在這個時候,就忘了長風了麽?”
  “忘?滄海也不瞞襄陽侯,終其一生,我都忘不掉這個人。正因此,我也要他終生忘不掉我。若我陪著他到功成名就,正妻之位必是他的王妃,我也隻不過他的眾多女人之一,當年老色衰之日,他還能記住我什麽?我要他恨我,永遠記得我,哪怕是死前,都要咬著我的名字咽下最後一口氣!”
  秋遠鶴登時神采飛揚,“雲首領當真讓人欣賞呢……”
  由此,巫界首領與秋氏皇族聯姻之名再度得成。
  我不得不說,讓管豔來到舊主眼皮底下折騰,雖是險棋,但也精準。她是世上最了解秋遠鶴的那個人,在沒有了情愛惑心惑眼之後,就成了他最危險的敵人。
  “你認為,秋遠鶴會在何時把與巫界聯姻的事公布天下?”我躺在貴妃椅上,一手撫著肚子,一手向嘴裏大送櫻桃。秋遠鶴也可謂風流聖手,兵火連天裏,為討好一個女人,還弄得來如此新鮮豐豔的吃食,高啊。細細想來,這皇家裏,任何一人對侍女人的手段,都比秋長風那廝來得精巧罷?
  不過,是托我的福,管豔才有此享受,還是我因她獲此口福,不好說呢。
  “應該快了,河州大役一觸即發。這場戰爭的贏家,說不定就是最後的贏家。如果當真如此,在大役之前,秋遠鶴必然放出風聲壯己聲勢,滅人威風。”
  “如果這場大戰如此要緊,皇帝必定也會在戰前知會秋長風,迫他與秋遠鶴來場生死決戰。”
  “應該如此。”管豔明眸浮起揶揄,“小海,萬一你家狐狸對皇帝的命令不理不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怎麽辦?”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對狐狸的重要性已不需再測,他把他的生命都置我之下,那刹那,江山社稷在哪裏?野心抱負在哪裏?“我擔心的是,如果皇帝在秋遠鶴之前向他暗遞滄海受押之訊,他必定會設法救我,隻怕他方寸一亂,就中了皇帝的算計。”
  “杞人憂天了不是?皇帝說,你家狐狸就信麽?”
  “他當然會查證。但我不在西衛是事實,皇帝手中有個滄海是事實。”
  “哦。”管豔頷首,筍白指尖敲點下領,“這麽說,的確不宜讓皇帝那邊先發製人。”
  “若秋遠鶴率先公布,倒不是壞事。他一旦發布,皇帝為證視聽,必然也要作出聲明,兩邊齊說,有真有假,秋長風思慮自會冷靜。”
  管豔明眸一閃,“小海,無雲大師要我們來,是為了讓這場亂事及早結束。大師並沒有說,到最後得到勝利的是你家狐狸……”
  “我並沒一定要他得到勝利。他勝了敗了,都還是秋長風。他並不像秋遠鶴,不能容忍失敗,他隻是不能容忍自己不努力。這場戰事,無論孰勝孰負,他在全力以赴過後,無撼就好。隻是,我不能讓他的性命安危有差池,我們還要走過一輩子呢。”
  “這樣麽?”管豔嫣然,“如此篤定地認定了走過一輩子的人,小海真好。”
  雲氏首夫婦術力沒了,本事仍然不小,投奔襄陽侯麾下後,當真招了一些忠誠信徒前來效命。且在“滄海”與秋遠鶴達成婚姻約定前,已經替襄陽侯做了不少事。
  如,潛入對方軍營竊取軍情秘報、布防要圖;潛入會州城,暗殺守兵數名頭領,以致軍心渙散,人心惶惶……全州城破,他們功不可沒。
  婚約雖訂,襄陽侯戒心未除,符帖並未撤防,但行動稍有自由。至少,可到那些巫人之前揚威示警,曰:即日起,無本首領之命,不得擅動。
  雲氏首夫婦焉會乖乖從命?管氏“滄海”前腳甫離,這廂已有動作。
  “你們五個人,今晚潛進河州城,殺了城首一家,並以血字書於牆上:若不獻城投降,天必譴之。”
  “氏首,方才首領已經……”
  “什麽首領?誰承認那個賤人是巫界首領?”雲氏首夫人目光滿含怨毒,“你們是沒有腦袋麽?她說,你們就信?”
  “可是,她還是侯爺的未婚劃……
  “呸!這賤人真當侯爺以後能給她當皇後的?充其量,她隻是侯爺的一個工具,還要給人暖床,下賤!”
  這話,我可真不喜歡聽,我的兒子也不喜歡。
  “你們別忘了你們的主子是誰!今晚之行務必達成,不得有誤!”
  “……是。”
  看幾個手下仍是麵有躊躇,雲氏首道:“放心,侯爺提前有話,但凡是有助侯爺大業之事,侯爺都會讚賞。隻要侯爺不怪,還怕那個女人麽?她也隻是受製於人而已。”
  有道理。我持在角落的圈椅上,聆聽那些細細布置,暗中思忖著,是跟著他們出城而後進城在不知不覺給予阻止,還是此時就給這些不聽話的徒子徒孫們一個教訓?
  “氏首,夫人,首領她……那個女人的本事,我們都見過。雖然說她是受製於人,但好歹也和侯爺訂了親,她要發話懲治我等,侯爺不管怎樣都要給些麵子的,到時咱們就 ……”
  嗯,這個家夥還有些腦子。
  “不中用的東西!”雲氏首夫人罵,“對一個賤人怕成這副模樣……”
  雲氏首則相時沉穩,“既然如此,你們在事情做完後莫急著回來,在外而待上十天半月再說。”
  “是!”
  那,就要他們永遠回不來好了。我起身去前,對著雲氏首夫人的喉間輕拈雙指:這位夫人喉舌上火,歇上十天半月罷。
  出了門,欺著自己無形無影,也不必收斂姿態,挺著大肚子,搖搖晃晃,好不恣意。
  “嘖嘖,小海,你這個樣子,會嚇跑所有愛慕你的男人。”



  58

  “早在雲氏首被我拘到外界入獄監禁,就有他們的死忠屬從暗中隨來。我隻想著,如果他們折騰不出什麽大事,也就隨他們算了。沒想到,近些時日不斷有雲氏首招攬舊部的消息傳進巫界,再不理會,怕他們當真以為巫界無人了。”
  蒼山。我打量著多日不見的他,這個除了秋長風外,我惟一認真考慮決定過廝守終生的男人。曠野四來的風中,他桃花眼漾柔,薄情唇溢笑,神采依舊。真好,沒有我,大家都可以活得很好。
  “這樣看著我做什麽?”他蹲我麵前,“不會到現在才發現,你最愛的是我,不是那個從頭到腳從皮到骨找不到一點可取之處的秋長風罷?”
  啐,山頭就臭山頭!“我最愛的當然是……”我把手高高舉起,閑閑落在腹上,得意地,“他,我兒子,我可愛的兒子。”
  蒼山瞪了瞪我的肚子,呲牙嗬嘴地道:“秋長風的兒子,可愛不到哪裏去!”
  “我的兒子可愛就好了。”
  “你這樣的模樣還在外麵招搖,秋長風是如何照顧你的?他是笨蛋麽?”
  “他是不是笨蛋自有公論,我也不一定需要別人照顧。”
  “唉。”他苦垮了一張桃花臉,捧胸樣哀,“小海,你好壞,你傷了我還不夠,還在提起他時作出一臉的甜蜜狀,嗚嗚,我好傷心,好傷心!”
  一臉的甜蜜狀?我撫了撫臉:有麽?
  “……嗚嗚嗚……不哭了。”蒼山以袖掩麵假哭半天,我睬也不睬。許是覺得一個人表演太單調,他戛然而止,抬臉時已是一臉正色,“說說你罷,幾個滄海是怎麽回事?皓然說,皇帝押著一個滄海,雲氏首又說你已與秋遠鶴聯姻。難道你已經修煉成什麽偉大到不行的一人多身術了麽?”
  “沒有什麽偉大到不行的一人多身術,隻是三人一麵而已。”蒼山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我沒打算瞞他,且敢確定他必定很樂意讓秋長風小小焦急一下,遂將無雲大師所托一一告之。
  “哈哈哈,好,無雲那個老和尚真是可愛,想得出這樣的法子,好啊好啊……”
  看罷。我就知道。
  “小海,小海,你真得瞞得秋長風,沒讓知道一個字?”
  “……真的。”
  “哈哈,你做得太對了!哈哈“小海,哈哈……太對了!”蒼山拍掌大笑到夠本,又指著我的肚子道,“小子,你聽見了罷?老爹很不討人喜歡呶!你娘也不是那麽喜歡他嘛……”
  他指手戈腳,樂此不疲,直到覺得有必要正經下來了,才道:“我敢說,無雲大師一定窺得了什麽天機,為了順應或是推動天命,方會做如此安排。不妨仔細想想,這個安排下來,誰會是最終的得益者呢?”
  “我和管、冷她們也曾細細琢磨過,並沒有得出結論。以當下的時局,鹿死誰手尚無從確定。”
  蒼山頷首,“目前這紛亂境況的確不好太早下了定論。但秋遠鶴廣納巫人,又以聯婚之名扣住你,把巫界拖進這場紛爭是一定的了,巫界首領須在最關鍵時登場,方具震懾之用。”
  我覷見他眼裏爍出的興奮光芒,“如何震懾?”
  “山人自有妙計,哈哈……秋長風那廝,活該被瞞著,哈哈……”
  又來了。我周圍的人,有沒有一個正常的?我很同情地忖思著,同情自己。
  河州城前,一月之間,連開三役。
  第一役,皇帶與襄陽侯。
  第二役,秋長風與襄陽侯。
  第三役,竟是一場三方混戰。
  “襄陽忒是狡猾,我們中了他的算計了!”有謀臣懊惱道。
  “是,的確詭詐多端,竟引得我們與朝廷兵馬打在一起,襄陽侯太卑鄙!”有武將咆哮。
  “幸好國君及時下令撤軍,不然被襄陽侯從中漁利,就更教人氣惱了!”
  謀臣武將,各抒胸臆,多是忿忿不甘之聲。正位上的秋長風坐得猶是四平八穩,顏淡笑淺。
  “各位也不必如此憤慨,所謂兵不厭詐,在戰場上。以任何方法製敵都是最平常事。”白衣秀士裴先惑道,“何況,以上種種變故俱在國君意料之中。”
  “哦?”諸人齊愕,“國君意料之中?”
  “正是。”秋長風依然未語,裴先惑侃侃而言,“與朝廷兵馬起戰,是早晚之事,這一點各位心知肚明。那日天有淡霧,襄陽侯子我們與朝廷兵馬遭遇引起兩方誤鬥,國君早已識破,但將計就計,是為借機試探朝廷兵馬的戰鬥力。唯如此,真正開戰時,兵士才不會再心存畏懼。”
  “有道理。”有人拈須點首,“兵士們對著皇家兵馬,多少都會存著一絲忌諱,那一場戰下來,雖然我們也小有傷亡,但總是讓他們明白,所謂禦駕親征,也不過如此。國君妙算,妙算。”
  當即有人附和:“國君妙算,我等管窺蠡測,汗顏之至。”
  秋長風擺手,開口:“各位不必妄自菲薄。等在我們前麵的時手,都很強大,小覷不得。本王要仰仗的,是各位的謀略,大事非本王一人所能成就。”
  臭狐狸,還說得出這般虛懷若穀的話,罕見呐。
  “願為國君盡忠效命——”山呼海應,滿帳人群跪落。
  僅一語話,就引得這般?這就是臭山頭和我提過的“馭人之術”?
  待激昂的群情稍作平息,裴先惑又道:“隻不過,因那場戰,皇上發來詰救,國君回書稟明誤戰之因,而皇上再發諭命,要國君進河州城麵稟因由。”
  “要國君親去?那可不成!這一去,勿庸置疑,必定凶險至極。”
  “但若不去,等於提前撕破臉麵,這個時候,並不是最好時機。
  “那也不能讓國君以身犯險!”
  秋長風抬手示意,止了諫言紛紛,“各位莫擔心。這一趟,不去,也不必一定要撕破臉麵,去了,也未必凶險。皇上還想要我們與襄陽侯決一死戰,在這樣的當下讓本王發生不測,也隻是替襄陽侯除去一個敵人,又激起諸位死抗之心而已,害大了利,皇上恁般聖明,不會行那等的糊塗事。”
  “但若皇上扣住國君,脅迫臣等與襄陽侯軍馬決戰,又當如何?依微臣之見,不如不去。”
  “想扣住本王,是那麽容易的麽?”秋長風挑眉淡哂。
  臭狐狸,如此自負作甚?你再大的本事,到人家地盤上,千軍萬馬,你還能怎樣?
  “不過,如此關頭,本王自是不會去的。”
  ……臭狐狸,說話不能少拐些彎彎麽?我撫著肚子,好不生氣。
  “魏將軍,柯將軍,馮將軍。”
  “末將在。”
  “第二匹兵馬將至,本王任命魏將軍為二路元帥,柯、馮二將為昏帥,繞領十萬大軍,在雁蕩山高處紮營,待命行事。”
  “末將遵命!”
  “先惑,那五萬兵馬也已到指定之處,你前去接應。”
  “是。”
  “大戰在即,各位當各守其責,不得鬆懈!”
  “臣等遵命!”



  59

  這一天還是來臨。
  戰爭本來就是一樁殘酷至極的事,在寒冬季節開戰,就在殘酷之處,額外多了慘與苦。
  河州地處中原,冬日寒時,雖不至於日日冰雪連天,但少不得天寒地凍,風過如刀。在這樣的天氣時分裏,呆在生有暖爐的室內足不出戶都會埋怨老天爺不夠厚道,那些需出兵作戰的人呢?除了受戰爭隨時害命之危,不管是帥、將、兵,包括秋長風這階的貴人,都裹脅在這一片無邊無際的寒冷裏,避之無處。
  而這日,天降大雪,天地盡被素色所染,蒼蒼茫茫。天之下,地之上,三軍遭逢。
  這一回,各方俱舉兵而出,誌在傾力一搏,勝者為王。而此之前三方各有勝負的十幾場大小時役,隻不過為觸虛實,以測深淺。
  著紅色兵服者,為秋長風兵馬;藍色兵服者,屬秋遠鶴;淡黃色兵服者,天子之屬,另有綠服人馬簇擁左右,為擁帝的渭北大軍。
  在皓白世界內,俯瞰各軍涇渭分明,旗密如林,龐大若斯,亦渺小若斯,悲涼之感頓生。
  “等一下,會不會天地變色,日月無光?”蒼山問。
  “那你該問天地和日月,不該問小海。”我答。
  “小海,你不乖哦,山哥哥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時候陪伴你左右,你還在敷衍山哥哥。”
  我的確很敷衍地拍拍他的肩,眼光未移。他一逕哀叫:“冷啊冷啊,小海,山哥哥冷哦!”
  “隨便。”
  “小海,你這樣,又像那個冰塊海了,不可愛!”
  “謝謝。”
  “不必客氣,把你的乖貓貓借給我取取暖就好,它的皮毛……”
  噝——

  “它不喜歡你。”更不喜歡‘貓貓’這個帶有汙辱性質的字符冠頂。
  “沒良心的小海,沒有良心的大貓,山哥哥凍死嘍!”
  噝——
  過往的每個冬季,我為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以棉衣保暖之際,鮮用巫術禦寒。但這一次,為了我將到人世的兒子,我不讓自己受一絲寒意所侵。但那些凡人的血肉之軀,便少了這等好運,就連並非天生巫人筋骨的蒼山,免不得也要受風刀過頰之苦。
  “今天,各人底牌都會掀出來,就連巫界內所有有異心的巫人也會顯現原形,小海,你莫忘了,你今日可不止是為了保護秋長風那廝,還要以巫界首領之名消理門戶,可別隻顧了兒女情長。”他寶耍過,也沒忘了叮囑正事。
  我不以為然,“你當小海是你這隻桃花蜂麽?”
  “小海……”蒼山還欲多話,下麵鼙鼓聲大作,情勢將變。
  鼓聲落,三方領頭之人俱打馬前行,呈鼎足之勢遙相對應。
  “長風,你出現在這裏,是為了勤王,還是趁夫打劫?”秋遠鶴一身青甲戎裝,貌極閑怡,長聲起問。
  銀甲白袍的秋長風抖韁高笑,“遠鶴向來最了解我,這一次倒陌生了麽?我卻敢斷定,遠鶴在此出現,必然與勤王無關。”
  “長風此話講得好生有起。皇上,有此忠正臣子,您完全不必禦駕親征到此,一切交由長風豈不更顯得君臣親密互信?”
  明黃戰甲的昭景帝也不起急,馭氣回聲:“朕要做什麽,怎麽做,何時輪得到一個叛臣置喙?長風的忠心,又何時勞煩一個叛臣評鑒?
  “是這樣麽?如此說來,長風,你今日勢必要與為兄決以死戰了?”
  秋長風拱手,“聖命如天,遠鶴莫怪長風不念昔日兄弟情誼。”
  “有君臣,無兄弟,長風實在是好忠心……”
  ……
  “這三個人在做什麽?”我看得不解,聽得納悶。
  “聊天。”
  “要聊天,不會找個燈光好氣氛佳又背風背寒的地方麽?”
  “指點沙場,談笑用兵,是男人們的夢想。”
  我喧之以鼻,“無聊男人們的夢想。”
  蒼山附和,“這無聊男人裏,包括了秋長風那廝。”
  “也包括你。”
  ……
  “長風,你選擇與為兄作對,等一下莫怪為兄不念兄弟之義才好。”
  “遠鶴都可把父子之情棄之不顧,兄弟之義又豈敢勞煩?”
  “說起來,這一點為兄的確不及長風深謀遠慮,早早讓大苑公遠離京城,聽說,至今不知所蹤。皇上,您可尋到了大苑公下落?”
  “遠鶴,挑撥離間是閣下專長,但用在此時未免太晚。”
  “皇上好不給麵子,遠鶴也不過是想稍盡仁義而已。”
  “你起兵作亂在前,刺傷老父在後,不忠不孝之輩,有誰還會指望你顧金仁義?”
  ……
  “這家子人是哪根筋錯了麽?到了戰場不打仗,隻鬥嘴上功夫?”我愈看愈聽,愈是困惑。
  “我也這樣以為。所以,更奇怪小海的眼光,怎麽會看上秋長風?”
  “我比你更奇怪。”
  “那……”桃花眼眨巴著俯來,“要不要考慮移情別戀?”
  我誠實地搖頭,“不要。”
  其實,許是站得高,想得就透,我有點明白底下三人何以沉吟至今。
  這場戰爭的意義,他們每個人都曉得罷?最後,隻會有一個贏家。不管誰是那個,像如此三人鼎立揚話沙場的情景,將永不再現。他們作為對手鬥了多年,存在了多年,俱在彼此眼裏心裏沉重了多年,還是有些惺惺相惜的罷?當決戰擺在麵前,勝負在此一役之時,他們突然不想讓最後一刻來得太快的心情,複雜而微妙。
  隻是,該來的終須要來,該斷的終須要斷。
  “長風,為兄再問你一次,你當真不願意和為兄並肩攜手,共創天下?”
  “遠鶴再問十次,長風的回答還是一樣。”
  “長風果然是我大隴朝絕世棟梁,朕欣懟之!”皇帝倏然揚臂疾呼,“西衛國君,領朕之命,剿滅叛臣秋遠鶴!朕將親為長風擂鼓助威!”
  秋長風一邊眉毛要挑不挑,拱手應答:“臣領命。”
  秋遠鶴長笑,“皇上有長風相助如虎添翼,遠鶴不敢輕覷,也隻得請高人相助!
  還不速請巫界首領上前!”
  正頭大戲揭幕。
  “巫界首領?”昭景帝疑聲,“早聞你收納巫人,挾其蠱亂世間,秋遠鶴,你在擔定亂臣賊子這千古罵名之後,還要擔一個妖人之名麽?”
  “佛曰眾生平等,皇上隨意輕信讒言,剿滅巫界諸生,草菅諸多人命,有違佛理天道。巫界豈能束手待戮?”
  有道理。不如……這秋遠鶴,何時成了巫界的代言人?
  “巫界首領當真在遠鶴手中?”秋長風問。
  “當然。”
  “哪位首領?”
  “巫界隻有一位首領,雲滄海。”
  雲滄海。隨著秋遠鶴話聲低落,其身後陣營轆轆駛出一駕雪緞為幔的開蓬馬車,在眾人屏息中,雪幔左右中分,現出……我的臉。人不是我,臉的的確確是我的。
  秋長風的表情在瞬間凝固。
  對此,秋遠鶴似乎很是滿意,“不瞞諸位,遠鶴已與雲首領訂下白首之盟,從此夫妻一心,巫界事,為遠鶴之事,遠鶴之事,即為滄海之事。滄海,遠鶴說得可對?”
  “侯爺說得對極了。”管氏“滄海”答。
  “你……她……,秋長風揮鞭擊馬就要上前,被費得多猝然扯住韁繩。黑白無常亦攔在馬前。在原處打著急轉的馬蹄踏得飛雪四濺。
  一番勸誡,片刻後,秋長風似冷靜下來,仰眸直視車內“滄海”,“白首之盟麽?你與遠鶴何時訂下了白首之盟?”
  “在你為了權力野心離我而去之後。”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你的確沒有!你娶他人為妻的時候沒有,我無名無分跟著你如一個侍寢丫頭的時候沒有,你撇下我遠赴沙場讓我飽受你王妃折磨的時候沒有!”
  ……什麽啊?管豔姐姐在亂說什麽?
  “小海……秋長風眉間的立紋蹙緊蹙深,刀刻亦不及,“這些話,都是你真心話?”
  “是……”
  不是!管豔姐姐再如此亂說,我等不及要現身了,秋長風那神態……
  “長風,莫中了他人之計。”昭景帝發話,“那個並非你的心上之人。”
  秋遠鶴哂笑,“皇上,滄海當然非長風心上之人,她乃遠鶴未過門的嬌妻,與長風有何幹係?”
  “遠鶴,你委實了得,以一個西貝貨就要蒙騙堂堂西衛國君麽?”
  “陛下何發此言?”秋長風側首淡問,眉間立紋稍淺。
  昭景帝龍顏和悅,語聲和緩,“長風為遠離西衛,西衛王妃操勞屬國國事,長風愛婢無人照顧。朕有感長風為國為民為天下安危奔波勞頓的忠心,就派人接她進宮與太後作伴。這一回朕親到陣地前沿,為了給長風鼓舞,將她也帶了過來。長風可要一見?”
  秋長風眸內如墨海沉寂,“……請陛下賜見。”
  皇帝右手馬鞭輕揚。身後陣營立即有兵衛翻身而起,立足馬上,揮旗為語,所對方位,正是河州城頭。不一時,城頭回以旗語。
  “長風,你真正的心上人,在那裏呢。”皇帝以鞭作指。鞭梢所對,是我的臉,城頭之上,眾兵環伺之中,冷氏“滄海“來也。



  60

  兩家滄海俱現,老天也來湊熱鬧。天地間,雪花簌簌重來,我張手迎接這潔白物什,不一時,就滿滿一杯。
  “皇上,您這是何意?”
  “長風以為朕是何意?”
  “長風如何以為已不再重要。”
  “的確不再重要。”昭景帝一笑,“當初,朕得知風華絕代的巫界首領與長風那平凡愛婢為一人時,著實是吃驚不小。最恨巫人的長風,最愛卻也是巫人,這不是很大的諷刺麽?”
  “於是,皇上要用長風的最愛來要挾長風?”
  “要挾?”昭景帝搖首,“未免難聽了點。當初,巫界首領明明已與阮陽侯訂立婚約,卻莫名消失,本來朕還以為是因長風那封巫人惑國殃民的奏章令其聞風而遁,不想,這巫界的頭號通輯重犯竟然被長風窩藏。長風,朕可以看在你的麵子上饒她一死,但長風也要讓朕有個開恩大赦的理由才行。”
  秋遠鶴在我還是小海的時候,就已悉我是巫人,以致會迫無雲大師捉拿。而皇帝似是在巫界首領聯姻不成消失之後方有獲知,說不定是來自曾在門外聽了我和秋長風一言半語的秋水公子的訊息疏通?
  那麽,秋遠鶴是如何先他人而悉的呢?親近如費得多、費得滿,秋長風也不曾告知,尋常人要想瞞過我和秋長風的覺察詳盡***更不可能……蠱人?那些曾和我交過手三番五次找上秋長風的蠱人?他們從屬秋遠鶴?
  我能在此時想到,秋長風必定早已想到。他並不能確信我的巫術足可以對抗除了娘以外的所有術力,就連巫水也無奈我何。他縱算沒有想到有降妖之能的無雲大師,也想到了那些陰魂不散的蠱人,他教我九宮八卦,就是使我多一項自保之技;他在宮內設八卦陣法,就是保我周全。但萬事最怕防不勝防,越是珍惜,越恐失去,所以,在秋遠鶴的陣營見得滄海麵孔刹那,他憂懼至斯……這個世上最聰明的傻瓜!
  “長風,朕當著全軍將士之麵宣布,隻要你剿滅反叛逆賊,朕可既往不咎,並賜你與巫界首領大婚!金口玉言,擲地有聲,天地為證,全軍將士亦為證!”
  “長風又如何確定皇上手裏的巫界首領與遠鶴手裏的,孰真孰假?”
  “城頭之上者,乃無雲大師親手交予。長風縱不信朕,該信無雲大師罷?”
  嗤。我好笑。若沒有無雲大師那位不打誆語的得道高僧,哪來這雙海齊現的一幕?
  “巧了。”秋遠鶴插聲,“遠鶴的滄海也是拜托無雲大師請來,難不成,這其中有一位是無雲大師變的麽?”
  他的話,不啻是對三方的提醒,瞧他們三人神情,像是同時明白,這凡俗中事,無雲大師必定摻了一腳進來。
  “滄海。”秋遠鶴揚眉,怡然高聲,“你說,你是真的,還是對麵城頭上那位是真的?”
  “真作假時假亦真,侯爺法眼如矩,不妨細細分辨。”
  “我們這些時日的情投意合,又是真是假?”
  “侯爺……”
  “遠鶴。”秋長風眉間寫滿不耐。這臭狐狸,隻因在我們最瘋狂最緊密時,都是滄海模樣,是以對滄海的臉有一種偏執的占有欲望。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想見這打情罵俏場麵……怪了,秋長風的心事,如今我怎如目透他心腑讀出來的一般篤定?
  “說罷,你挾滄海,又想我做什麽呢?”
  “長風不是在告訴為兄,為了滄海,你什麽都可以做罷?”
  “會不會做,是長風的事。”
  “長風誤會了,為兄請滄海來,隻是當真想與她共赴鴛盟而已。”
  “是麽?”秋長風拔出腰內長劍,“為公,你是叛臣賊子,長風當為國誅之;為私,你奪吾之妻,此恨不報非男兒。我們,來一場對決罷。”
  “長風是說真的?
  “天地為證!”秋長風陡然抖韁擊馬,如箭離弦,飛雪裹銀甲,來勢若迅雷。
  秋遠鶴颯然迎戰。
  “小海。”蒼山拿指捅了捅我胳臂,“秋長風不會當真中計了罷?皇帝令他投鼠忌器,秋遠鶴出言亂心,他這樣做,等於是中了兩邊的計謀,難不成,他把兩邊的滄海都當成襄的了?”
  “怎麽可能?”我白他一眼,“秋長風是白癡麽?”
  “就因為不是,才更可疑。”
  “所以,慢慢看就是了。”這一時刻,秋長風所思所想,我當真像是握卷親睹,一字一字,清晰可認。
  昭景帝和襄陽侯為證各人手中人為實,俱以無雲大師為憑,不想弄巧成拙。秋長風與無雲大師相交已久,深悉其人,以其高潔秉性,豈是會受脅於強勢使婦孺陷身危難的呢?縱使兩人中有一人當真為滄海,安危也必定無虞。他,可以放心一搏了。
  而以皇帝之命誅叛逆,名正言順,何樂不為?
  “諸將士,秋遠鶴起兵叛亂,逆天子,誅百姓,刺親父,傷社稷,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爾等速隨我誅之!”
  秋長風與秋遠鶴戰至兩個回台,錯馬之際,仰劍厲呼,身後兵馬即殺聲遇天,如潮湧起攻。同一時間,秋遠鶴喝令出擊。雙方人馬紅藍交匯,混戰而起。
  我將腦袋埋在了身下柔暖皮毛裏,不敢去看。戰爭,必定要死人,眼睜睜看著人命殞去而不救,實在殘忍。但無雲大師曰,三百年和平盛景,必然要付出代價,人命即為其中之一,那些死者在投生為胎那一時起,即已注定,將在亂世戰爭中歿去……天命麽?
  但,在滄海身陷巫山為人作藥時,不也被冠之“天命”?僅以天命兩字,就能任死者死,惡者惡?不,不行!我要救,即使不能全數救下,也要盡力而為!
  我拈指……
  “小海!”蒼山攔握住我的手,急呼,“你不該幹涉這外界中事!”
  不該麽?
  “小海,無雲請你來,是為了讓你阻止巫人作亂,這場戰亂,是他們自己弓發,當由他們自己承受!”蒼山道。
  真的麽?我不該幹涉麽?
  “你此時插手,事情發展將無從料定,打亂塵世秩序,誰知會引發何等更惡之事?”
  ……也許,對。我不該隨意插手。若因我的插手,讓三百年的和平盛景不能到來……
  “為皇帝陛下,為大隴皇朝,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殺——”
  我遲疑間,底下情勢又起巨變。
  第三方人馬不甘寂寞,加入混戰。在其它兩軍交戰正酣時,這等於是趁火打劫了。
  那殺聲起,刀鋒落,砍殺所向,不止是秋遠鶴兵馬。皇帝在此時出手,是想在兩方援軍到來之前,快而殲之罷?
  血,濺入雪中,浸入雪地,紅色,在白色中急速擴延,以勢不可擋之態侵吞那聖潔之色。
  我,無法再坐視不理。
  ……雪,汝至純至潔物,不當血光侵,為汝之聖潔,阻止這殺戮,去!
  隨我命下,地麵雪,空中雪,隨風急轉,交匯成漩,迷人視線。混戰中人,拳腳無風,刀槍失準,利器為勁雪所奪。
  “退下——”三方主帥各發退令。



  61

  勁雪至,大戰暫歇。
  秋長風望了望漫天緩歇下來的飛雪,眺了眺河州城頭的冷氏“滄海”,再掃過避至大軍後方的另一個,目色深沉難辨。
  “這場雪來得真是怪異。”秋遠鶴視線也掠過管豔,高謔道,“突如其來,又轉眼即止,仿佛就是為了阻止這場大戰來的,是天意麽?”
  秋長風聳肩,“天意從來高難問。率性如遠鶴,也在乎天意?”
  “為兄當然在乎,為兄發兵至此,不正是順從天意?”
  “有意思。”秋長風目覷昭景帝,“陛下,作為天子,您對這場天意有何觀感?”
  皇帝還未開口,秋遠鶴道:“若它來得晚些,龍心該會大悅罷?隻可惜,正當皇上有意兩頭取利之時,天意出來相止。長風,到如今,你還要打這個為君盡忠的招牌麽?”
  “長風從來就不可能為君盡忠,這一點,世人有目可共舉,有心可共知。”昭景帝道。勁雪來阻,不得已退兵歇戰,但趁亂兩邊誅殺的行舉,已無可遮掩。事到如今,虛頭巴腦再無用處,索性將彼此之間的那層虛偽為飾的障紗扯個幹淨。
  “哈哈哈……”澎湃大笑的,是秋遠鶴。“皇上,直到此到,遠鶴才認為您有那麽一點可愛起來……長風,為兄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我聯手,共創天下如何?”
  卸去先前假端出來的帝王尊謹,昭景帝亦謔笑自若,“遠鶴,你忘了朕手中有長風的心頭肉了麽?長風不是你,為了這塊心頭肉,長風是寧可死了自個兒的。”
  “皇上又怎麽忘了,長風的心頭肉在遠鶴手裏呢?長風,為兄雖愛慕滄海,但若你肯助為兄一臂之力,為兄願意害愛,玉成你與滄海美事,如何?”
  在二位同宗兄弟兼生來宿敵的笑語中,秋長風冷肅容顏,“二位手中的滄海,誰又能證得真假?長風是愛滄海,但不至於為了假滄海亂了陣腳。這樣的把戲,二位還要玩到幾時?”
  “長風是想要為兄拿出鑿證麽?”秋遠鶴回首揮臂,“請雲首領近前說話。”
  軍伍兩分,載著管氏“滄海”的車軋過紅白參半的雪地,又一次緩緩駛來。
  秋遠鶴打馬迎近,且從馬上俯身過去,以在外人看來極親密的耳語對車上人細作叮嚀。
  我叩指引耳,聽得是“雲首領若想讓秋長風真正記得你,若想那些聽你名字投奔來的巫人有得一息活命,在本侯取去你後背穴位上符帖後,請配合本侯做一番大事。”
  “這個時候,侯爺還是不信滄海麽?”
  “本侯當然信你,你我才是真正相配的男女,是不是?”
  “侯爺明白就好。”
  結果,這番耳鬢廝磨猶不夠,秋遠鶴在佳人頰上落了一吻。我能見著秋長風的臉色又黑了三分。隻不過,符帖為何未取下?
  “滄海,長風不信你是真正滄海,你可有法子讓她真正相信?”秋遠鶴話音忒是嘹亮。
  “那……”管氏“滄海”美眸注向秋長風,“如何要你相信?”
  秋長風沉眸不語。
  昭景帝起笑,頗顯恣意,“既是假的,又如何取信?長風,你連一個假貨的醋也要吃,當真是陷得不淺呢。”
  秋長風長眉冷掀,“皇上又如何證明您手中的是真的?”
  “朕無從證明。”昭景帝攤手,“信也罷,不信也好,全憑長風定奪。隻要長風敢賭,朕樂意奉陪。”
  這個皇帝,他比秋遠鶴更確信滄海對秋長風的重要性,因他亦為情所困,且困溺其內難掙難脫。易地而處,若陷在敵手的是冷蟬兒,不管真偽,他都不會輕舉妄動。於是,以己心,度人心,施以疑心之計。
  秋長風目投另位,“遠鶴你呢?”
  你信與不信為兄並不在乎,你信了,有望與滄海重歸於好。不信,為兄本來就是要與滄海比翼齊飛。”秋遠鶴比皇帝還要瀟灑,“滄海,下令讓巫界諸生為我們即將而來的婚禮助興罷。”
  隨襄陽侯話音稍落,行伍中已有戾風躁動,裹攜著泥雪血光,襲向昭景帝。
  ……這哪裏巫界眾生?裏而,的確有投雲氏首夫婦而來的巫人,但更多的,是蠱人。
  皇帝身側,當即躍動出十數道人影,或以身承受,以奮力回擊,或將龍駒拽避原位,總之,保得龍休安穩。
  “秋遠鶴,好算計。將一群蠱人混跡巫人之中,以巫人之名行惡,讓巫界首領替他承攬弑君逆上的罪名,使巫界代他承擔妖孽蠱惑之亂,算計得好到位。”蒼山摸領道。
  我點頭。我早有領悟,這秋家人,沒有一個是白吃幹飯的。
  “滄海,可以了,讓大家曉得你是真正的滄海就好……滄海,讓他們住手!”秋遠鶴喊聲裏,巫人、蠱人更頻繁躍動閃現,登時間,霧流浮散,霰氣彌漫,蔽天暗目。
  “擺陣!”秋長風疾喝。
  我揮袖拂動眼前迷障物。這時內,聽得慘聲不絕,待雙眼重見光明,俯瞰下去,底下又有無數屍橫於地。
  秋長風令屬下以陣法待敵,昭景帝被侍衛密密實實護得風雨不透。但他們眼前,仍是迷藹重重的罷。他們無虞,下麵人卻死傷累累。
  “滄海,可以收手了,本侯不想以這種非常手法製敵!”
  秋遠鶴,虛偽得可以!我大幅揮袖,默念:……散!
  滿天雲彩頓不見。不必說,襄陽侯的臉間必定愕得可以。
  “……長風,你該明白,這位是貨真價實的巫界首領了?”高人就是高人,雖事出意外,猶能另覓機由。
  “如此說,朕手中的是假的了?”昭景帝額間殺機一現,“一個假貨留之何用?吩咐下去,將那個冒牌雲滄海推下城頭!”
  我一驚。
  “皇上,且慢。”秋長風眉立如刀,眉間立紋內戾氣蹙深,“當真將她推下去,您對長風可就半點沒有優勢了。”
  “長風未免過於自信。”昭景帝勾唇,“經方才一戰,你的兵馬折損不小,鹿死誰手,不妨再看。”
  “皇上是第一天認識長風麽?”
  “……何意?”
  “外圍二十萬兵馬業已到位,隻待長風一聲令下,就是裏應外合的一場大戰。皇上可有全勝把握?”秋長風話訖,身後費得多舉弓向天,一鏃響箭赤溜劃進長空,繼而,四圍山巒間應來戰鼓齊鳴,旗幡盡揚。
  昭景帝、襄陽侯俱有瞬時的愕異。
  “長風,你一直打著的,可是勤王平亂之名呢。”昭景帝冷笑。
  “當然,長風現在還可以如此說法。”
  明知假的,甘受要挾。明明無情舍棄,尚作情深假狀。無非為一個忠義情三全的名聲。滄海,看來長風無意和你重歸舊好,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了罷?”
  仍是不待管氏“滄海”表態,襄陽侯話啟,蠱人、巫人再施手段。趁此隙,襄陽侯掌心彈出一帖,覆佳人後腦之上。想必,他將方才大亂得治的罪名,按在了管氏“滄海”的頭上。
  這一回,蠱人、巫人跳躥進萬軍叢中,如為了邀功請賞般,各顯其能,迷聞惑視,殺人取命,如入無人之境。
  “這些蠢貨!”蒼山看得氣急,揮指解人迷惑。
  迷術但失,自遇反擊,逃躥不及的蠱人巫人,紛紛喪命眾兵士群起的刀槍之下。
  愕色再度自秋遠鶴麵上稍縱即逝。
  “你還要被人利用到什麽時候?!”高叱者,是秋長風。他以鞭指管氏“滄海”,眸光寒利,“快命你的族人住手!”
  秋遠鶴斂著目底慍意,道:“長風若當真疼滄海,就該和她站在一條線上。”
  “我……”秋長風臉顯怔忡。
  “這話說得時,長風若當真疼你的滄海,就該早一時救下她!”許是秋長風神色令昭景帝感覺不妙,疾道,“長風不妨回首看,你滄海的性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間!”
  回首看什麽?我也回過頭去……天!
  但見得,冷氏“滄海”腰勒一根粗麻係繩,身子空懸出城牆之外,綁縛在城頭青磚垛口上的繩端,一柄刀刃豁豁相伺。
  ……這個皇帝若曉得了得他如此錯待的,是他曾視若珍寶的蟬兒,會怎樣?
  “皇上,您這是何意?”
  “即列揮兵,剿殺叛賊,不得遲誤!”
  秋遠鶴哂曰:“皇上豈不是強人所難?長風既然是個多情種,怎舍得與滄海為敵?”
  這兩個人,夠了哦!都拿著曾屬自己的女人來威脅我滄海的男人,可惡!
  “秋長風,不要理他們,那兩個都是假的!”



  62

  隻可惜,那話我隻能吼在心裏,不能宣之於口。因無雲大師有雲:我三人中,除非外人察破,否則誰也不能先道另一人真或假,破戒者,將為至親至近人招去災禍。
  就算把老和尚的話當成危言聳聽,我也不能不去顧忌冷蟬兒和管豔的性命。
  但是,不能說,總能做罷。
  當成群累數的蠱人、巫人又受秋遠鶴煽動施盅犯亂時,我念了趨雷決,炸響在那些蠢人頭頂。隨後,解除隱身,拂去蔽嵐,踩雲現了形影。不能明言直訴真假,何妨在有一有二後又有三?真真假假,給下麵人猜個熱鬧。
  我當然想得到如此登場會引發出的效果。雲空現影,勢必引起人心懼惶。不過,應無大礙罷?
  無雲大師說完了順依天命,把我們三人放進這團亂事中後,便再無過問。如何做與做什麽,我隻得儂據自己判斷。此時際忍無可忍,當要現身說法。所謂天命,就當是天命任我行,行過再論。
  “是誰容你們擅以巫術為禍人間!”
  “……首領!”首先伏首跪地的,是巫人。
  “巫神創巫術,為正人心,治人痛,祛人病,解人苦。爾等擅出巫界,取人命,殺人生,放人血,攝人魄。惡意妄為,可知罪過?”巫族禁地的石壁上,是這些話罷?
  “蠱人與巫人本為一家,中途分支,是為擴衍巫術,本無可厚非。然爾等為利所趨,以祖宗襲傳術力長年為凡人作帳,著實可惡!”
  “首領……”蠱人也跪伏下去。
  “還不退下!”
  “是,首領……”
  “你們莫受那妖人所騙!”退卻的腳步,被插來的尖厲聲嗓攔住。雲氏首夫婦。
  “你們看清楚,雲滄海被侯爺符帖製服在這裏,那人分明是……是她那個淫佚不貞的母親雲川冒充!一個淫女的話,你們也要聽?”
  十幾日不能言語,看來並未對雲氏首夫人造成任何陰影。
  “雲”,你這個淫賤……唔!”
  終生失語,夠她回味了罷?原本,滄海當初對她的懲罰即如是,誰知被娘解除。這一回,大羅神仙也救不回她那副怨毒口舌。雲氏首嘛,婦啞夫隨就好。
  了理完了這一對,俯眸正對上秋長風探究來的眸線。我泰然移開,將攬在左手裏的物什以雙臂抱緊。肚子不能給人看到,它總可以罷?
  驀地,又有喝聲起:“大膽雲川,犯淫佚,破禁地,出巫界,罪跡累累,誰能容你!”
  他們……我瞪著猝現身形的四人,實在是吃驚非小。綠、青、藍、黑四長老?連他們,也受了秋遠鶴趨使?他們已經活到這般歲數,是為了什麽?名?利?
  “這四個老家夥,還是賊心不死!”蒼山切齒道。
  “怎麽回事?”
  “父親曾力勸他們安順,他們也一度安順下來了,沒想到,他們還是……”
  “他們這麽做,圖要的是什麽?”
  “你的血,他們想長生不老……真是越活越蠢不可及!”
  那,我就使他們變聰明罷。“恚!”
  吼——
  恚獸由嵐霧內騰出,揚頸驚天動地,風塵吸張。這大家夥是因想我,隨著蒼山尋出巫界。我們既然團聚,當然要大肆慶祝!
  “四長老,你們還不知悔悟麽?”我抬身跨恚獸,右手執神鞭,喝問。
  四長老變色,“……神獸?你竟然將神獸蒙騙出巫界?你好惡……”
  “的確冥頑不靈,愚不可及!”我不再聽他們一字廢話,馭恚獸俯身下衝,神鞭向四人頭頂卷過。
  我沒有收斂任何氣力,也不必珍惜他們出手的長老令,綠、青、藍、黑四色令牌,一鞭掠過,在恚巨力相助下,形毀跡滅。
  “你毀了巫神所賜令牌,你是巫界罪人!”
  “閉嘴!”神鞭攜狂瀾,再出!
  沒了長老令,四長老術力隻算尋常,神鞭襲中四人巫骨,茲此,術力全退,永無複時,加之失聲失語,四堆廢人而已。
  “恚,騰雲自諸人頭頂轉上一遭!”
  吼——
  恚搖頭擺尾,歡狺長咆,載著我,飄忽來去。
  “巫人蠱人聽了,爾等若迷途知返,速撤離這凡人爭戰處,本首領可不予理會,若有遲疑,形神俱滅!”
  有誰不怕死呢?尤其,在目睹了我騰身當空駕神獸馭神鞭輕毀長老令後?“首領慈悲,首領饒命!”
  “茲此,若再有以術力隨意禍害凡人者,嚴懲不貸!”
  “小的領命,小的領命!”
  “還不退下!”
  出手的,沒有出手的,現形的,沒有現形的……所人巫人蠱人,在聲如潮水的叩拜過後,人亦如潮水回流,逃遁幹淨。
  哈,好威風,恁多的戲沒有白看。我效仿別人曾拿鞭梢對著滄海臉容的舉止,垂指下麵三人,“你們聽著,以後爾等的爭鬥殺伐,莫再牽扯我巫界諸生,不然招禍惹災,莫怪巫人反噬!”
  “巫界首領?”昭景帝眸光低冷,“你是巫界首領,那個人又是誰?”
  我當然不會答他。
  “把她丟下去!”人人都不喜歡被騙,何況皇帝?龍顏受損,昭景帝拂然揮手。
  “做了,你會後悔。”我好言相勸。
  “丟下去!”
  “你真的會後悔。”秋長風道,“她應該是皇上最惦念的那個。”
  臭狐狸,隻憑我一句話,他就猜了出來,真是狐狸呢。
  “她是……是……蟬兒?”昭景帝龍目遽張,先疑後怒,“冷蟬兒,你是冷蟬兒?!”
  冷蟬兒不是滄海,聽不見千軍萬馬阻隔下的龍言,但我可以助她,並使她的話,精準傳進天子耳裏。
  “皇上,是我,蟬兒拜見皇上。”被人垂吊多時,還能如此心平氣和者,也隻有這怪女人。
  “你……你這隻喂不熟的狼,你居然夥同他人來欺騙朕,你該死!”
  冷蟬兒臉色丕變,“你……以往不管多生氣,都不會要我去死……”
  “這一次,朕要你死,你去死!你們把她丟下去,丟下去!”這話,那遠遠城頭,冷蟬兒耳聽如咫尺,他人卻不可聞。若想口諭得行,惟有兵衛以旗傳語,而當傳語者被我製住時,自是令不得施。
  但,我低估了冷蟬兒的烈性。
  “你要我死是麽?你要我粉身碎骨是麽?如你所願,奴才遵命!”冷蟬兒話間,素腕遽翻,一抹寒光閃出袖內,毫無遲疑地揮上束腰麻繩……
  我掩口抽息:這女人,以為她是真的滄海不成?
  “蟬兒——”昭景帝心膽俱裂的嘶呼。
  蒼山身化一簇疾煙,在佳人著地前的一瞬攔腰抱下。
  “蟬兒,蟬兒!”昭景帝擊馬,直向佳人所在處馳奔,將幾十萬大軍拋在原處。“我的話你一向不聽,這話你聽它作甚?你這個傻蟬兒!傻蟬心……”
  皇家兵馬一下子無措起來,群龍無首,如何是好?
  秋長風展顏一笑,“皇上另有事忙,你們退下罷。”
  “呀——”這聲嬌呼,發自管豔,她正飛身躲過襄陽侯的一記馬鞭。
  “你又是誰?”秋遠鶴冷哂。
  管豔立足於馬車蓬頂,嫣然如花,“我是侯爺請來的滄海啊。”
  “你……豔兒?……你這個賤婢!”他手中馬鞭甩出,“你好大的膽子!”
  “管豔?”秋長風長眉微揚,長喝,“冷堡主,你向本王要的人近在眼前,還不去?”
  秋長風軍中,一道玄衣勁影應聲掠出,去搶奪正與人困戰的管氏“滄海”。
  “侯爺,侯爺,情勢極不利我,我們應速撤軍自保,事不宜遲啊!”秋遠鶴謀臣武將奉湧其上,力勸被戾火所灼的主子回歸理智。
  秋遠鶴的恨意,必是比皇帝見著冷蟬兒時還要深重罷。管豔是誰?是他的奴才,他的工具,他最鄙棄的迷戀者啊,如今卻被之耍了個暢快,被之看盡了自己自作聰明的姿態,情何以堪,情何以堪?這份且濃且重的不堪,在冷千秋前去奪人時,更至頂點。
  “撤軍——”他一聲令下,鞭梢正纏住管豔纖腰,將其橫於馬上,揚馬開蹄。
  冷千秋豈肯罷休?“秋長風,你今日助我,我所應之事,定當兌現!
  “一言為……”
  “啊——”此痛呼,與他人無關。我抱著倏爾顯露出形狀的大肚子,驟爾襲卷來的疼痛告訴我……不妙了,大大不妙了!
  “啊啊啊!”怎麽會,怎麽會這般的痛?我要念去痛決,要念……“啊啊啊啊——”
  “小海?小海,你怎樣了?你別隻是叫,你快出來,快下來讓我看看!”
  臭狐狸,我哪顧得上,哪裏顧得上嘛。我在恚龐大的身上打著滾,隻盼著,滾來滾去,將這不曾體會過的巨痛滾了不見……
  “費得多,領五萬人馬,追擊秋遠鶴逃兵!”
  “啊啊啊,臭狐狸!啊啊啊——”下腹的墜感突使我悟到,何事要發生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要來了……這小子,怎如此不貼心,不乖巧,在這時候來湊什麽熱鬧?
  “楊烈,率一萬兵士,打掃戰場,善後諸事!”
  “秋長風,臭狐狸,我討厭你!啊呀——”
  “裴先惑,回到那五萬兵馬營中,按原計劃伺機而動!”
  “秋長風,我不喜歡你了,我不愛你了……”嗚嗚,好痛,好痛,“娘!婆婆!”
  “風將軍,領餘下人馬,駐守河州城下!”
  “啊啊啊……”
  “秋長風,你還在磨蹭作甚?”這是冷千秋的聲音。
  “我已經派了兵追下去,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去搶!”秋長風聲嗓刹間失去所有平穩,“臭丫頭,你隻是叫,是成心想讓我急死麽?你倒下來讓我知道你發生了何事?小海!”
  “……嗚嗚嗚……臭狐狸,你兒子要來了啦!”
  “……啊?”
  “好痛,痛啊!婆婆,娘——”
  “小海,婆婆來了,婆婆來了,不過,你先讓神獸容得婆婆近你……”
  “婆婆?”我張開迷朦淚眼,當真是婆婆,就在咫尺外,但恚獸張著血口低信,不容人接近。“恚,讓婆婆過來,我好痛,痛死啦——”
  “小海!”熟悉的,久違了的厚軟懷抱將我抱住。
  “婆婆,小海好痛,好痛……”
  “傻孩子,我知道,婆婆知道,婆婆在這裏。”
  “小海,娘也在這裏,不要怕,隻是生寶寶,沒事哦。”
  娘?“娘!”我抓住了一隻柔荑,是娘的。
  “小海,你下來!你欺著我無法上去,就隻叫著讓我著急是不是?小海……”
  娘,婆婆,還有下麵那個正像恚一般千叫亂吼的秋長風,都在哦……我不怕了……




  63

  幾乎是剛把眼睛睜開,我便探手向兩邊摸索起來,我的寶貝,可不能丟,不能丟哦……
  “你在找什麽?”
  “寶貝啊,我的寶貝,哪裏去了?哪裏去了?”
  “那邊有兩樣,一個是從你身上生下來的,一個是從你手裏硬奪下來的,你找哪個?”
  兩樣?哪來的兩樣?我小小詫異,順著他指點,果然就瞧見了兩樣:一樣擺在案上,一樣放在小床上。
  “他……它……他們……”
  “要兒子還是要銀子?”
  “廢話,當然是要……”我倏爾意識到,“兒子”似乎比“銀子”來得重要……兒子?是兒子?“秋長風?”
  “你總算看到我了。”他麵色陰沉,目光凶狠。
  “這麽大一隻,誰會看不到?”這不重要啦……”我生的是兒子對不對?是兒子是不是?是兒子……”
  “是兒子!”
  真的是兒子?!什麽叫喜從天降?什麽叫天遂人願?什麽叫……“你做什麽?”
  “你做什麽?”他按住我,拿緞被將我包得緊緊密密,硬板板冷嗖嗖道,“一個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除了暖榻,你還想去哪裏?”
  “我要看兒子!”多理直氣壯的理由。
  “……等著。”他長腿闊邁,僅幾步,就將小床帶到我眼前。
  啊……我的兒子?那紅通通嬌嫩嫩的一團粉肉,是我的兒子?我探出手,卻給他避開。“做什麽啦?”再敢攔我,咬人哦。
  “新生兒嬌弱,等娘和婆婆教過你如何抱以後再抱。”
  “他是我兒子!”
  “你兒子也要教過你以後才能抱。”
  “秋長風~~”
  “撒嬌也無用。”他把床穩放在我伸手不可及處,“誰讓你生的是兒子。”
  “你嫌棄他?”我會生氣。
  “……我何嚐說嫌棄他來著?”秋長風狠瞪過我一眼後,眸光低低,覆向那一團粉肉,登時間,我相信他絕沒有嫌棄:有誰會用如此柔軟如此珍嗬如此眷戀的目光注視自己所嫌棄的呢?
  “讓我抱抱啦~~讓我抱抱啦~~秋長風,我要抱!”
  “好。”他爽快作應。
  我欣喜地張臂虛待。而後,他把自個兒塞了進來。
  “秋長風!”我生氣了!
  “傻丫頭……”他歎息著,含住了我的嘴兒,清冽的氣息灌注我了滿口滿心,在他這一番纏繞勾惹下,此前伴我多時的思念汩汩湧上,使我用力,用心地回應。
  “傻丫頭,你總是要我如此擔心……”他抵在我唇上說話,每動一字,就親一下。
  “哪有?”這指控太嚴重,不接受!我摟著他的頸,重重咬住他溫軟的薄唇,好吃。
  “臭丫頭……”他回咬,卻不敢太重,“巫族妖女就了不起是不是?雲端產子,你是想讓我羽化成仙麽?”
  “嘿嘿……我很威風對不對?”雖早早在巫界就逞過本事,但他並未見著。這一回,他總該明白堂堂巫界首領有多了得了罷?
  “你實在該打!”他眸光一凶,“娘說,你至少五年內不得有孕。”
  “為什麽?”雖然生孩子很痛,但生出那樣一團粉色的肉肉很好玩啊,而且,我可記得清楚,秋長風想要一個女兒……
  “你隻是一個血有肉的巫族妖女,當自己是無敵金剛不成?你在臨產之前,動力太多,耗神過大。若非你有奇佳的先天資質,怕是終生難以再妊。而且,如果不是娘到的及時,孩子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喔。”怎麽會這樣?
  “你輕描淡寫的是想我真正打你一回麽?”
  “……不是啦。”我嘟嘴親了親他厲抿的唇,手指撫弄著他眉間立紋,“女兒要五年後才能給你,你生氣也是應該的。”
  “你——”他俊眸氣瞪,“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我嘴再嘟高,“隻準你罵這一句哦。”
  他仰天長歎,“我前世是欠了你什麽?”
  “……我抱抱兒子好不好?”
  “不好。”
  “我不喜歡你了。”
  “你生海兒的時候說過了。”
  “海兒?”
  “兒子的名字。”
  “啊——”我大叫,“你給你兒子以我的我字取名,你占我便宜!”
  秋長風臉黑了大半,拍額懊悔不迭,“想來,我前世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嘿嘿。我趴在他懷裏,竊笑不已。以我名中的一字給兒子命名,我當然領會得他心意,不過,偶爾也要輪到小海逗逗這隻臭狐狸嘛。
  “那兒子的全名,是叫秋戀海是不是?還是秋愛海?秋慕海?秋思海,秋……”
  唔?
  他又親下來了。
  “真的不能抱兒子?”
  “不能。”
  “娘呢?婆婆呢?快來教小海嘛。”
  “她們主仆重逢,有太多話要說,為你打理完後,就找地方說話去了。”
  “主仆?”娘和馮婆婆?盡管訝異,但時下最要緊的,仍是從我身上掉下的那一團粉肉,“我想抱兒子,好想啦。”
  “我是他爹,抱著我也一樣。”
  “怎麽可能?”
  “不可能?”他指抬起我的臉,墨眸內,兩點綠意將顯崢嶸,“為什麽不可能?”
  “你……”怎有我兒子萬分之一的可愛?“我怕我兒子想我啊。這十個月,我和兒子一直親親熱熱地聯在一起,突然分開,他肯定會想我,而且……而且,我怕兒子會餓!”
  “乳娘已經喂過他了。”
  “乳娘?”這一下,我當真氣了,揪起臭狐狸胸前衣襟,“你為何要別人喂我兒子?”
  “不然呢?”
  “當然我來喂!”我翻看過那些婦類雜書,請教過西衛宮裏的年長瑭姆,喝過一堆的湯湯水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親自喂養兒子。“我來喂,不要別人!”
  我兒子的爹端著那張俊美無儔的臉,拿扯起弧度優雅的薄唇,擠出來兩字:“休想。”
  “我碰兒子休想?”
  “他休想碰你!”
  “嘎?”他眼睛在看……順著他寒光閃閃的眸光,我找到小自己的胸部?!
  “大色狐!”
  “這是我的,我不會讓他碰。”他說得麵不更色。
  聽聽聽聽,這叫什麽話?有這樣做人家爹爹的麽?“給我兒子,我要抱兒子,我要喂兒子啦!”臭兒子,睡得如此香甜做什麽?聽不見你親娘為你“聲嘶力竭,肝腸雨斷”哦?
  “如此想抱,抱著它罷。”他將一物硬梆梆地塞進我懷內。
  “抱它做什麽?”它又不是軟軟嫩嫩的兒子。雖如此,我仍撫著其上紋理,愛不釋手。
  秋長風臉上驟轉陰雲密布,“你玩騰雲駕霧時不忘抱它,生兒子的時候奪了半天才奪得下它,它對你有恁重要?”
  “它當然重要!”
  “……小錢奴!”
  錢奴就錢奴,何況,抱它遠足,可不單單為了裏麵那些撈了小海向往和夢想的銀錢。
  “若沒有它,你也不能第一眼識出我是真是假罷?”我解開鎖扣,探摸進最裏底層,揪出了一牛皮作封的信箋,“這裏麵還有它。”
  “這是……小海?”識出了我手中物什,他瞳底霾意盡收,柔瀾溢動,執起我的手放到唇前愛憐輕吻,“傻丫頭,就算沒有它,我也隻會是你一個人的。”
  “那不一樣。”有了它,我方敢真正篤定,睡在我身邊的男人,不是別人的丈夫,不是別人的父親,他所有的疼愛我可肆意享受,放任擁有。
  沒有錯,我握在手中的,便是秋長風和瑩郡主的離緣書。它對小海,對小海的兒子,意義非凡。
  “傻丫頭……”
  覷著他神情越發柔和好看,我小小聲:“我可以抱兒子了?”
  “……休想!”
  “……秋長風,你這隻臭狐狸!”
  “小海,打老遠就聽見你在嗚哇亂叫,都是做了娘的人,還如此瘋顛?”
  “是宦兒你把她寵壞了。”
  “婆婆!娘!”被臭狐狸抱著死死的,不能下地迎接推門進來的親愛之人,隻能探臂疾呼,“快教我如何抱兒子,我要抱兒子!”
  “嗯?”娘挑起了春山含翠的黛眉,歪首眨眸,好是納悶不解的模樣,“娘已經教過長風如何抱寶寶了,你讓長風教你嘛。”
  有娘做依靠,我終是如願抱上也喂上了兒子。那麽小,那麽軟的一團,偎靠在胸前時,胸臆間所有的僵硬角落都會化成一汪春暖花開的柔波。我的兒子,我和秋長風的骨肉……
  我們時下所在之地,是任州城。
  河州城前的大戰,秋遠鶴兵心泱散,秋長風遣兵直追,襄西王、遠東王響應,收複金州、任州、雲陽三城,秋遠鶴逃避至紛南王藩境內。而皇帝因為美人棄軍之舉,引發得舉朝嘩然,不得不先返兆邑安撫滿堂重臣質疑。
  “管豔姐姐現在如何?”
  “她的事,歸冷千秋管,你少替他人操心!”
  臭狐狸!
  明明他案頭積件不少,我也不需他陪伴,可是,他卻以伴我之名,將書案撤進了寢室。縱算如此,我在床上喂兒子,他在案牘前勞形,亦可互不幹涉。但人家大爺疾書之餘,總有閑暇向我兒子瞪上一眼兩眼,我既氣,又笑。若非他主動談起如今政勢,誰會睬他?
  “可是,冷千秋那個人,並不一定可靠。”
  “管豔那個女人,很懂得審時度勢,不會虧待自己。你當真如此清閑,不如把心思放在你夫君身上。”
  我提了捉鼻尖,不予響應。
  “……你要喂他到幾時?”
  “你少管。”
  “明*****想讓我管,也找不到我管了。”
  “你又要帶兵離開?”
  “太後宣我進京。”
  “太後宣,你就要去?”要知那個太後,為了她的兒子,可做盡所有事。
  河州城前一戰,皇帝、秋遠鶴俱以婦孺要挾,手段委實談不到光明磊落,若成為了最終勝者,或無人敢予置喙。當情態遠非如此時,就由不得要聽一聽正人君子文人墨客的不予芶同之音了。輿論從來就是人心導向,當下形勢雖仍作三足鼎立狀,但不管是軍心、民心,秋長風顯然已拔頭籌。太後她想做什麽不言而明,怎麽做卻無從預料。
  “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的。當今天下百姓既然認為我是正義勤王之師,我何妨順水推舟?與皇上、太後虛與委蛇,又何嚐不可?”
  “你怎知太後不是料定你這般的心思才宣你進京?你進了京,還以為那裏是你大苑公公子的天下麽?”
  “有小海陪著啊。”他將睡熟的兒子從我懷裏抱開,萬般小心地放進小榻,手不老實地鑽進我襟內,“如果不讓你陪著,你說什麽也不會要我去。那,你就陪著我好了。”
  番外 之父子相輕
  “秋觀海,昨日布下的功課完成得如何?”
  “還可以。”
  男人已經走到主案前的腳步倏然回旋,“什麽叫還可以?”
  “就是還可以。”側案後,因為男人進門立身相迎的小小少年,眉如長劍,目似澄湖,俊美如天斧神工的瓜子臉上稚氣未脫,神態卻矜持淡漠。
  “你的‘還可以’標準在哪裏?”
  “還可以的標準,就是父親要求的標準。”
  “秋觀海!”
  “觀海在。”
  “你以為為父不能拿你怎麽著是不是?”
  “父親的確不能拿觀海怎麽著。”
  “你……”男人隱在寬袖內的指掌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一記巴掌醞釀了多時……不是不敢甩出去,自己生的,打個千百下把屁股打爛都是天經地義!而是……他不得不想到最近一回打了這不孝子以後,所經受到的——
  “我兒子聰明到神奇仙驚,把你交給的文武課業完成得鬼哭神泣,你為何還要打我兒子?你憑什麽打我兒子?嗚嗚嗚……可憐的兒子……臭狐狸……”
  那個臭丫頭若隻是向他哭向他叫向他吵向他鬧,他忍一忍,哄一哄也就罷了,事情的關健是,她哭過叫過吵過鬧過以後……不理他。
  上一次,他也不過隻是在這不孝子的屁股上落了五巴掌,臭丫頭就自發以十倍計算過後,五十日沒和他說一句話!一點也不體諒他是多不容易才攢了半年假期和她親誠相守……而且,令他駁斥不出的是,臭丫頭說得一點無錯,不孝子聰明至極,交下去的課業,不管如何繁複,如何艱澀,都能完成得無可挑剔,不愧是他的種……那是另一回事!任他如何,也不能容忍他對老子不敬!
  “秋觀海,你以為有你娘為你撐腰,為父當真不能把你如何?”
  “父親不也是以為把觀海從娘身邊帶開,娘就疼不著觀海了麽?”
  “你……”不孝子!不孝子!
  ……打下去!打一巴掌,隻打一巴掌,再設法不讓臭丫頭知道就好……可是可是,這個不孝子一定會告狀,臭丫頭早晚還是會知道,早晚還是會鬧……
  “嗬,兩父子四目相對,好感人的父子情深呐。”書門外,閑閑踱來一人,對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見怪不怪,尚有興插科打諢。
  少年捧袖微揖,“侄兒見過阮陽王叔。”
  “觀海免禮,好懂事的孩子,真是招人喜歡。”秋皓然摸了摸長著一張冰樣小臉的腦瓜,違心道。
  男人冷問:“你來做什麽?”
  “我不能來麽?”
  “能來。”見他一臉閑閑無事,一肚子的悶火倏爾尋到施發處,“既來之,則安之,案上那些奏折是昨天八百裏快馬送過來的江南急件,有勞了。”
  “……呃?”秋皓然忙不迭搖頭,“您誤會了,誤會了,皓然此來,隻是為了向您討個假期,您可記得,您承諾過浩然,您返京那日,就要給浩然三個月長假……”討假為次,觀戲是主。這父子兩個為了一個女人,作對了十年,暗流洶湧,好看好看,看一回,笑上半年。
  “忘了。”
  “……什麽?”
  小小少年俊美如雕的瓜子臉揚起,替父作答:“父親說,他忘了。”
  “什麽意思?”
  少年耐心十足,逐字詮解,“忘了的意思,就是想不起來了。或者,壓根兒就沒有說過,是阮陽王叔您記錯了。”
  “秋觀海!”秋皓然有感嗖嗖火氣有自腹內躥起,再由眼耳鼻唇外延之勢,“你這是在替你父親說話麽?”
  “是,阮陽王叔。”
  “……”這麽誠實的孩子是誰家的?“你忘了你爹是如何待你的?把你和你那美麗娘親分開,遠隔千裏,一年也就能見一次麵,時不時還要經受他嚴罰厲懲,你忘了?”
  “沒有忘。”
  “那你方才是在做什麽?如此不貼心的老爹,還要他做什麽?”
  “再不貼心,也是老爹。”
  “……”
  男人劍眉悠然一動,“阮陽王,那些奏折就交給你了。秋觀海,敢不敢與為父賽馬比劍?”明麵的教訓不能動於拳腳,何不另尋機會?授武傳藝,磕磕碰碰在所難所,臭丫頭總不能說什麽了罷?
  “願意奉陪。”
  “走!”
  父子兩人一前一後,昂首闊步。
  “哎,哎——”秋皓然拉住大的,扯住小的,“你們父子不能如此不厚道!”
  男人輕哼,“你的禮節呢,阮陽王?”
  “……皓然失禮。”這個時候,竟想起擺駕子來了?“但,皓然還是要提醒您,您說過的話,可是不能食下去的,您金……”
  “阮陽王叔,沒有第三人證,父親可以全盤否認。”和父親打了恁多年的交道,這一點居然還沒有摸透?難怪,父親成了贏家。
  “臭小子,你忘了阮陽王叔平日是如何疼你的?”
  “觀海記得,可是,血濃於水。”誰讓爹是自己的。
  “……你小小年紀,真是忒不可愛!”
  “娘說我可愛就好。”
  “……憑什麽你們父子快快樂樂的去玩耍,我就要安安分分在此侍候奏折?”
  “憑著父親比您官大。有道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小海,小海,這是你生的孩子麽?會不會抱錯了?秋皓然抱頭苦吟的當兒,男人和少年已漸行漸遠。
  “秋觀海,上一回教你的那套劍法可學會了?”
  “還可以。”
  “……用了多少時間?”
  “很長時間。”
  “這就對了。那套劍法劍路詭譎,淩厲多變,劍中有劍,招中有招,自不可能一踹而就,有些耐心。”
  “父親說得是。”
  “嗯。”這還差不多。“當年,與為父同練此劍的師兄,就是你楊烈師伯,花了半個月方有所成。”
  “父親用了多久?”
  “三日。”了得罷?佩服罷?崇拜罷?仰望罷?“你花了幾日?”
  “不到兩日。”
  “……”
  “觀海還是高估自己了。初時,以為一日就可練成。”
  “……”
  “觀海太笨了,父親見笑。”
  “……”
  “實則,觀海不該分心,如果不是太想念娘,或許半日亦可。”
  “秋觀海——”
  宮牆高深,宮現森嚴,宮庭寂寞,宮苑灰冷……如果,有了相知相親人相伴左右一切也許會有不同。



  64

  秋長風要我陪著他遠上兆邑,泰半是為隔開我和兒子。
  別的為人父者會不會做這種事我不敢確定,但我家兒子的爹爹絕對樂此不疲。可縱算如此,我還是不能放他一個人去涉險,唉,真是欠了他。
  “歎什麽氣?”
  我乜了乜他,“娘當時丟下我,是迫不得已。我丟下兒子,是你逼的。”
  “你那時被扔在陰冷巫山,海兒有娘和婆婆照顧,比起你,他不知幸福多少。”馳往兆邑的車上,就像我抱兒子般,他把也如一個小娃娃般抱在胸前,我掙了幾掙,他便緊了幾緊。
  “對了,娘和婆婆……”這些時日,有兒子占心,竟忘了問這樁事。“她們怎會是主仆?”
  “馮婆婆以前是將娘帶大的貼身嬤嬤,娘離開巫界後,她也離開雲家成婚嫁人。不是主仆是什麽?”
  馮婆婆為娘耗去青春,方為人婦,在娘回巫界生了我後,她又把我教養長大,婆婆好辛苦……“這些事你怎麽知道的這麽詳細?”我的婆婆我的娘,他比我了解得還多?
  “有心又有什麽不能知道的?你當我是你這個沒……
  又來了。我搗住他嘴,“你再敢罵,我立時回去陪兒子!”
  如此威脅最湊效,百試而不爽,他狠狠咽回那些到薄言辭,嘟喃道:“兒子,兒子,眼下沒有比這兩個字更重要的了是不是?真該讓那些要為你立廟設壇的愚民們看看,他們想以香火供奉的什麽仙子娘娘是如何模樣?”
  似乎,我又聽到了新鮮詞匯?“什麽仙子娘娘?”
  “你騎著那隻大貓……”
  “是恚啦!”
  “就是大貓!”他執意不改。
  “……隨你高興。”他和恚獸不和的起因,源於我生海兒時。彼時,由雲端至地上,尋了一處民宅,娘和婆婆在室內給我接生,他急匆匆趕來,卻不得其門而入守在門前的恚不準他越雷池一步。娘說她聽見了動靜探頭一看,正見兩雙綠眸灼灼對視,各自凶芒乍現,虐氣千條,一時間,讓人很難斷定哪隻更能惹人畏懼。
  “什麽是仙子娘娘?”
  “你雪膚花貌,騎著那麽大一隻的大貓,在雲端出現,倏忽來去,還布雷行風,嬌叱諸生,那些巫界弟子也就罷了,那些數以萬計的兵士呢?雖說眾口紛紜,但時下最主流的說辭是,上天憐憫蒼生,遣仙子下界,使一場血流成河的殘酷大戰彌於無形。於是個你成了仙子娘娘,街頭巷尾已有百姓談論著要為你設廟立壇,將你和那隻大貓塑在一起,接受供奉。”
  “……”我呆住:三人得以成虎,萬人得以成仙?
  “仙子娘娘焉能有太多世俗的七情六欲?你對海兒不能太疼。”
  “我最該對你避而遠之!”他才是我一切七情六欲的源頭。
  “仙子娘娘因我現身雲空,拯救眾生,你我自當多親多近,方不負上天美意。”
  他厚臉皮的自圓其說,我也樂得和他爭絆口舌。他不在乎我是巫是妖,我也大度地不去計較他是一個連兒子的醋也要吃上半日的妒夫,嘿……
  前途莫測,禍福不明,但我和他,風雨共迎,同車偕行。
  “長風,你做得很好。”
  “謝太後褒獎。”
  “哀家沒有看錯你,在關錠時候,能助皇上穩定大局者,非你莫屬。”
  “長風的本分。”
  “當真?你當真是如此想的麽?”
  “太後不也說沒有看錯長風?怎即刻又懷疑起來?”
  “長凡……”
  瓊玉軒內,太後居上,秋長風居側,閑人規避,兩相對望。茶香室暖,我坐在秋長風膝上,對著滿桌點心暗歎:能看不能吃,殘忍。
  “長風,其實你心裏一直在怨哀家的罷?”
  好,總算刺去那些假麽假勢的虛偽,將至正題了。
  “長風不敢。”
  “不敢,而不是不會。”太後笑得有三分悲涼,“其實,我是真正喜歡你這個孩子的。就算你不是哀家親妹妹的兒子,如此出色,如此優秀的一個孩子,哀家也會欣賞。可是……”
  她微發歎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遠鶴聰明,不及你睿,皓然也伶俐,不及你智。你有鴻鵠之誌,也有鴻鵠之能,在同輩中,你太出色。我曾試著,讓你成為昶兒的左膀右臂,可是,當你站在昶兒身側,你的光芒蓋過了他時……風兒,不管你信與不信,設計你對付你,是哀家最心痛最無奈的事。”
  多好。不必再作什麽慈善姿態,開誠布公,直剖心扉。
  “需要防著太後,應付太後,也是長風很不情願的一事。”
  “我曾想著,若你是哀家的兒子,該有多好。”
  “長風在極幼時,也曾妄想太後為生身之母。”
  “可是,風兒,你不是我的兒子。而一個女人,隻會為她的兒子做一切事。”
  “……是麽?”秋長風低眸睞我:你也是?
  當然。我翕唇回之。
  他臉上驀地一沉。
  不禁逗的家夥。我竊笑:讓他獨獨看得到我,真是個好主意呢。
  “風兒,我們之間,當真沒有回圜餘地了麽?”太後悵然問。
  “若長風願意交出兵權,離開西衛,隱居田園,太後是否就能相信長風甘於平淡度日呢?”
  太後目間異彩頓生,“你若願如此,哀家會派人保護你一生。”
  秋長風掀唇淺哂,“靈泉山下的三年,長風已經形同隱居,又如何呢?”
  太後麵色一窒。
  “那些奉湧而來的刺客,大部是為了那本不存在的名冊,還有一部是為了取長風性命。這裏麵,有遠鶴的人,也有……”秋長風語音一頓,墨眸內兩簇冷芒直射了出去,“太後您派去的人。”
  未頷首,亦未搖頭,太後眉平目淡,鳳顏恢複端莊凝矜。
  “太後不是一直在探秋長風為何會有那三年的隱居生涯麽?您一度還曾以為長風是被那場由苗疆引發的酷烈追殺嚇怕了。”秋長風手自梨木桌上移下,將我的手握進掌心。“那三年,是長風為了讓自己對今後將走之路做一個決斷。隱居之前,我始終為是否與太後為敵所困擾。是太後您,您對一個隱居山間甚至以為嚇破膽量的人的窮追不舍,讓長風再無踟躕。長風意會到,不管是屬國國君,還是平民百姓,您都不會放心,與其使您如此焦慮,長風索性做得徹底,再無顧忌。”
  他的手,微顫,我用力回握住。秋長風看似冷酷,實則重情。他對祖父,對我,無不是傾盡一腔心意。太後於他,曾如童年慈母,曾在他心中存起過孺慕之情,與這樣一個人走至今天局麵,他何嚐安樂?
  “風兒既想到如此透徹,哀家對你做什麽,你想必也不會怨了,是不是?”
  “是。反之亦然,長風做什麽,太後想必都能體諒。”
  “唉~~”太後搖首,妍麗鳳顏不勝淒涼,“長風啊,風兒……你放心,哀家會善待你的母親……”
  太後要做什麽?我尚疑怔揣度,秋長風身形突然一軟,頭砸上我的肩膀,垂到了身前的黃梨木桌上,杯盤一氣跌宕。
  “長風,你果然讓哀家費盡心思,單是這個軟筋散,就是哀家花了幾年的工夫請高人調製出來的,無味無色,入口既融,專為有朝一日應付你這個心思縝密武藝又高強的孩子,可是,哀家多希望沒有這一日……還是派上了用場,長風,你這孩子啊……”
  我無暇品味太後難名喜悲的複雜形色,蹲下身去,戳了戳秋長風俯在案上的臉皮:當真暈了?
  “你們幾個人,把大公子請到密宮內,好好地侍候,不得有一絲怠慢,聽到了麽?”
  “奴才謹遵太後吩悖。”
  “如若讓哀家發現你們把背地裏的那點東西用到大公子身上,哀家會剝了你們的皮!”
  “奴才不敢。”
  “快扶下去罷。”
  隨著太後在鳳椅右邊把手下的深按,瓊玉軒南牆前的一道多寶格哢聲微響,一分為二,其後,一處幽深門洞如恚的血盆大口,虛張以待。
  幾個太監輕手輕腳架起秋長風,謹小慎微地沿階而下。
  我尾隨其上。
  待走下去,方知這密室並非幽暗無光,每隔十幾步遠,總是一盞宮燈相與。行了約至兩刻鍾後,前麵人腳步陡轉,推門過檻,豁然開朗:一顆嵌在房頂的夜明珠將室內映如白晝,長屏如畫,地磚如玉,桌高椅寬,琴光棋澤,四片宮紗垂繞室央宮榻,四位紗衣美人各立榻之四角……
  為了秋長風,太後果如她己所說,煞費苦心了。這廝真是好命哦,縱是做階下囚,也做得如此高貴光亮。
  “你們的主子來了,茲今以後,你們要做的,就是如何讓主子高興,知道麽?”
  太監們將秋長風置於一方長椅,再對跪倒在地的四美人道。
  美人們應應諾諾,太監們又發過一通威風,退身,闔門,堡聲行遠。
  “咱們先扶主子到床上罷……”
  休想!我揮手把這些欲染指我家兒子老爹的女人搡到地上睡去,頗不惜力地拍打他的臉頰,“秋長風,你是真的假的?醒醒啦!”
  不酷?打了又打,拍了又拍,若臭狐狸是裝的,涵養未免變得太好。
  ……纏繞他心間的迷思,困擾他神誌的霧靄,聽我命令……散!
  “……秋長風?”我念決甫訖,立見他長睫浮動,“你是真的中了太後的軟筋散?”
  他不驚不異,在長椅上紳展四肢,“自然是真的。否則以太後的精細,難保不會發現破綻。”
  “你……你到底在想什麽?如果她不是把你軟禁,而是立刻就殺了你呢?縱使是軟禁,你又如何出得去這裏?”
  “有小海在,我還怕什麽?”
  “……若我沒有隨你來,該如何?”
  “但你隨來了。”
  “秋長風!”睇他嘻皮笑臉,我氣惱難耐,揮拳要打。
  “噓——”他抵我唇,倏爾間,墨眸內湧起濃熱旖意,“這個地方,你不覺得似曾相識麽?”
  “……什麽?”
  “這個地方,有兩個出口,一通瓊玉軒,一通太後寢宮的偏殿。”
  慈靜宮偏殿?
  “瓊玉軒的那條通道,是太後命人修的,而慈靜宮偏殿的通道,是我命人修的。隻不過,太後出錢,我出力,救工匠們逃得生天而已。”
  我恍然,“太後密修此處,你一早得知,命工匠為你額外加了一條通路,代價就是事成太後殺人滅口時,你想法使他們免於一死?”
  “近朱者赤,小海越來越聰明了。”
  “你上一次……獸性大發,到偏殿……找我,就是走得這條路?”
  “不止。”他邪笑,“我還把你從偏殿抱到這裏,不然如何能夠盡興?”
  ……臭狐狸!我不會傻到再問為何我醒來時是偏殿寢室,隻咒他那夜如此折騰,還把人抱上抱下,怎沒有累死?
  “太後說什麽也想不到,她為我準備的這張生香抹豔的大榻,我早早就享用過了。那種事,當然是和自己想要的人做起來才能真正香豔,是不是?”他話說著,手已經卸了我腰間係帶,“你生下海兒已過了一月,我們來做一些香豔事可好?”
  “臭狐狸!”我打掉他不老實的毛手,叱道,“那夜,她們在哪裏?”
  “我當然沒有興趣讓別人賞我們的春宮,她們有一人睡在偏殿扮你,其餘人睡在隔間。”他瞥了瞥地上四位美人,道,“她們是太後打民間貧苦人家精挑細選來要在此陪我終生的。雖然價錢出得公道,但有誰會甘心在地底下呆一輩子呢?”
  “於是,你以自由相惑,讓人家乖乖從命?”
  “自由的誘惑有多大,小海最清楚。”
  我百般阻擾,他還是如願,煞是熟練地將我衣帶襟扣卸下解除,“夜半無人時,太後宮中的密令,就是她們聽來的。她們很乖,很聽話。”
  呿!“她們聽話,不止是自由所惑,還有男色。”
  “也許。”他細吻落我頸上,“知道你家夫君寶貴,還不好好珍惜?”
  “你……你……她們還在這裏……”
  “巫界首領的催睡決恁樣強大,她們豈輕易醒得過來?”他抱著我來到了那張寬大榻上,垂紗拂來,正是那夜觸感。“夫君求歡,做人家娘子的當會力配合……”
  “這個時候,你還有這……個心思,不該及早去……”
  “莫急,夫君自有安排,聽話……”
  唉。這隻狐狸。



  65

  “主子,主子,您……”
  “吵什麽?”
  “奴婢是想問您要不要用膳?”
  “用膳用得著大呼小叫?”
  被這些聲響驚動,我不得不與周公爺爺戀戀作別。見我醒來,秋長風神色更厲,“把膳食放下,都出去候著!”
  “……是。”
  隔著床幔,望著四道妙影諾諾退出。的確很乖很聽話呢,一雙對秋水也是盈盈欲滴,暗藏依戀。臭狐狸的男色啊,著實害人不淺。但這男色,隻能歸我獨享。
  “還要睡麽?”
  我搖頭,迎著他覆低的魁惑俊眸,親了親那個優美下頜,“你真好看。”
  他倏爾起笑,一張臉光彩更盛,越發禍國殃民,“小丫頭也會說甜言蜜語了麽?”
  “你喜歡聽,我還有一籮筐可以說哦……”
  “主子,主子!”
  來人的急步急語,提醒了我當下處境,旖思綺想嘩啦啦飛到九天雲外,戛然不語。
  秋長卻瞬間又冷又惱,“什麽事?”
  “主子……”美人花顏惶恐,嬌喘不已,“杜總管有信來,說要即刻提您過去,請您準備。”
  秋長風被“提”了出去。
  瓊玉軒內,依舊隻有太後一人。身著棲鳳百花袍,腳蹬嵌珠江河履,鳳冠高束,鳳顏凝肅,雍容高貴,一朝太後當如是。
  未禮未言,秋長風徑自撩衣下座。
  這個反應,太後似有預料,不以為忤,“長風,哀家宣你上來,是想讓你見見你的娘親。她很想你。”
  她話落,門外稟聲傳來,“啟太後,大苑公夫人到了。”
  “速請。”
  秋夫人走進來時,秋長風那廝的表情,還沒有我來得歡欣。若非怕嚇著儀態萬方的美人夫人,我會上前抱住。我喜歡她。
  “雁兒,風兒在此,你們好好說話罷。”
  “謝太後。”秋夫人緩移蓮步,立到愛子身前,星眸漾滿慈愛,“風兒,你怎麽如此不聽話呢?怎麽就惹了太後生氣?”
  “風兒也讓娘擔心了罷?”秋夫人甫進,秋長風便立身相迎,垂視著未及自己肩部的母親,嘴角上揚淡笑,“長風真是不孝,今日方發現,娘居然比長風矮了這麽多,方想到娘也需要長風的保護。”
  “風兒……”秋夫人眸際頓生淚意,“娘很疼你,娘一定會很疼你。”
  秋長風抬指,輕柔揩去她眼角濕潤,“是啊,娘一定是疼長風的,長風早該明白。”
  太後臉上發,過一絲愧意,但也隻有一絲,且轉瞬即逝。“雁兒,你不必如此。今後你隨時可來探望長風。”
  秋夫人回轉螓首,“姐姐,您當真不能放過風兒麽?”
  太後無奈長籲,“雁兒,我和你已經說得很透徹了不是麽?”
  “是,是雁兒唐突了。”秋夫人柔順一笑,“太後如此待長風,已是開恩。”
  “何止開恩。”秋長風唇勾譏諷,“先皇有九子,有好美色,有好美酒,有好斂財,有好玩物,惟獨我們的皇帝,文治武功堪稱一流,勿庸置疑地脫穎而出,成為太子,接任皇位。比及那些從小就被腐蝕了的皇子,長風該感謝懿恩浩蕩。”
  “長風,你想說什麽?”太後眉間陰沉蹙攏。
  “長風是想說,長風感謝太後網開一麵,沒在長風幼小時著手,長風更想對太後不落俗套的手法示以欽佩。想自古至今,後宮內的算計再如何推塵出新,也逃不掉暗殺、暗毒、嫁禍、陷害諸多範疇,而太後卻不屑納之。您對非是親生的諸位皇子,可說疼愛備至。美人佳釀,珠寶古玩,您任皇子們予取予求,在他們幼小得沒有任何反擊之力時,就將一幹皇家骨肉的誌向雄心腐蝕在酒池肉林中,成功培養出了一群令朝野嗤之的紈絝子弟。不得不說,您實在是高明。”
  被後輩如此數落該是頭回,太後鳳顏幾轉陰睛,眸光掠出利鋒,“你……”
  “長風!”秋夫人蛾眉緊顰,“不得對太後無禮。”
  “長風的話還沒有完呢。”秋長風兀自展然而笑,“太後必定認為自己做得無聲無跡罷?實則不然,有察於此的不止長風一人。滿朝文武中有無眼光獨到者姑且不管,至少先皇不無覺察。”
  “先皇?”太後倏然白了紅潤飽滿的臉頰。
  “先皇曾執長風之手道,既然吾兒的江山無法指望兄弟幫承,就請風兒鼎力相助了,皇後總能信得過你罷。”
  “皇上……先皇他當真如此說過?”
  “先皇明知太後動作,卻按而不發,無非是因先皇愛太後。其實,在先皇心中,原本就隻有與太後所生的為真正兒女。隻不過,太後的做法,多多少少還是傷了先皇心的。”
  “你……你為何與哀家說這些?”
  秋長風聳肩,“無聊而已。”
  ……這廝純粹是為了消遣而已。他在密室裏按捺不動,必定是在等著一個機會,在機會到臨前,也不想放讓他難過的人好過就是。臭狐狸是誰啊?天下第一的小心眼,本首領早有領教。
  “長風,不要再說了!”秋夫人麵呈怫色,“那些與你無關,太後過住如何對你,為娘比誰都清楚,為娘不須你對太後不敬。坐下。”
  嗯?秋夫人……想做什麽?。
  “姐姐,風兒,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我不去管你們如何爭鬥,但至少在我眼前,請別讓我看見這世上最親的兩個人反目成仇。“秋夫人步到桌前,執壺斟得三杯茶滿,她先遞太後,再遞親子,最後一杯留於己手,“這杯茶,與朝堂無關,與權勢無關,隻有一家骨肉血親,你們隻為我飲,至少讓我相信,你們仍是我的姐姐和兒子。”
  “雁兒,我說過我不會傷害風兒,這話永遠作數。”太後一飲而盡。
  “謝姐姐。”秋夫人語中合泣,“風兒,你呢?”
  “不管何時何勢,長風都會保太後平安。”秋長風亦喝盡盞中物。
  “有你們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秋夫人將手中茶盞置回桌上,美麗顏容上的淒意一掃不見,一雙盈盈星眸亦不複方才軟淡,嬌柔語音陡轉堅定,“姐姐,你一直告訴雁兒,你不會傷害雁兒。可是,您可知道,從您沒有任何顧慮地在將長風推上風口浪塵那時起,您就在傷害雁兒了。”
  “……雁兒?”太後眉掀詫異。
  “姐姐為了皇上,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隻因他是您的兒子。但您怎就沒有想過,長風是雁兒的兒子,您傷了他,勝過傷我十倍?您為了保護我,差武功高強的丫頭們伺候左右,可是萬一長風有任何差池,您認為我這個當娘的還何活得下去?”
  “雁兒,你……”太後有驚有疑,更多的,卻是慍怒,“哀家的苦心別人不知,你還不知麽?長風若安分守己,哀家哪會錯待?哀家做所有事,不止是為了皇上,還為了江山穩固!先皇既然將皇上和江山托付於我,拚出性命,我也要保住。”
  “……姐姐啊,到這個節骨眼上,你何必再騙雁兒呢?我是您的孿生妹妹,您聰明,雁兒也不會太差,是不是?”
  “你……”突爾,太後麵色一緊,“你……雁兒你做……”
  “姐姐,雁兒也在此向你承諾,我不會容人傷你一絲一毫。任何人若想傷姐姐,必要踏過雁兒的屍體。”
  “你……做了什麽?”
  “雁兒不若姐姐偉大,雁兒此舉,不為江山,不為權勢,隻為了自己的兒子。我怎麽能讓我的兒子暗無天日的度過一生呢?”
  “你到底……來……”人!太後雙眸閉闔,身形虛晃,就要一頭栽落。
  秋夫人及時出手相扶。
  “娘?”秋長風長眉微凝,“您這是……您要做什麽?”
  難得地,秋長風也會茫然迷惘。反而是我,隱隱欲悉。
  “風兒,娘要……”
  “太後,太後,您有事吩咐奴才麽?”門外,來影幢幢,垂聲來喚。許是聽見了室內隱有異響,特來查看。
  不待我設法使之退去,但聞——
  “哀家何時宣你們來著?”
  “奴才聽見……”
  “給哀家滾得遠些!這裏麵的話聲,也是你們能聽的麽?”
  “是是是,奴才滾遠些。奴才適才什麽也未聽到,隻是怕太後鳳體有哪裏不適……奴才這就滾,這就滾!”
  奴才是不是當真用滾的,我沒有透物而視的本事,無從斷定,但門前的確清靜了。
  “娘,您……”秋長風先是恍然,但很快地,身搖休晃,神誌全無。
  這臭狐狸,當真是恃著我在旁邊隨著,半點也懶得防備了。
  秋夫人舉起筍樣指尖,挲過兒子麵上英俊輪廓,“風兒,娘太無能,不能助你建功立業,娘隻能為你做娘能做的。”
  話畢,她沒讓自己過久感傷沉吟,行至暈癱的太後跟前,先是寬衣解帶,卸釵披發,爾後是易衣換履,綰發著冠……貴族婦人們的衣飾太繁瑣,秋夫人平日自己打理的機會更不會多,近半個時辰過去,方一一穿戴整齊。我越看越覺得有趣,在她出手將太後扶下鳳座時,出手助了一臂之力。否則,以秋夫人的弱不禁風,哪能輕鬆如願?
  打點停當,再細細掃過四周,秋夫人正身委座,眸利顏肅,儀態端矜,沉冷揚聲:
  “杜福安,進來。”
  “奴才在。”門開,老太監叩伏聽命。
  “將大公子請進密宮。另,大苑公夫人傷心過度暈了過去,也扶她到裏麵小事休養,手腳放輕了。”
  “奴才遵命。”
  說這遵命,太監仍伏地未行,“太後”鳳眸倏眯,“手腳還不快點!”
  “可是,太後……您還未將密室門打開,奴才……”
  “唉,哀家被這個妹子擾亂心思了,她怎如此不能休察哀家的苦心?”她一邊搖首輕歎,一邊暗暗在椅間移觸兩手。
  嘻,原來秋夫人並不知機關何處。我拉著她的袍袖,讓裏麵那隻素手撫過鳳椅右把手下的暗扭。多寶格哢聲中開,秋夫人暗舒氣息,“扶進去罷,讓他們精心伺候。”
  這時的秋夫人……很像太後。平日的她,雖有一張和太後毫無二致的臉,但眉目舒緩,形容灑脫,和太後並身一起時,就算不去看衣物裝飾,也與精厲的姐姐找得到不同。而此時,若非適才易裝換妝的過程我一一在目,極難分辨真偽。可時而知,為救愛子脫難,秋夫人傾盡了全副心思。
  所以,她將要做的事,引起了我濃濃好奇。在密室為秋長風恢複神誌後,不顧那廝纏問,匆匆返回,隻為看秋夫人如何翻雲覆雨。



  66

  “母後,您特地宣兒臣來,所為何事?”
  “前廷的事,解決的如何了?”
  “那些老頑固,還不是老生常彈。”昭景帝輕嗤,“兒臣聞長風昨日抵京,母後已經見過他了罷?”
  “皇帝準備如何發落長風?”
  “如何發落長風,母後心中早有主張,兒臣再說什麽,也隻是徒惹母後不快而已。”
  “皇帝此話差矣。”“太後”鳳眸合嗔,“你是一國之君,如此大事當然該由你做主,母後何嚐幹你政事來著?”
  “母後既然已經把人扣下了,又能如何呢?”
  “以皇上之見,是讚成將他扣押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時把他放了,不啻縱虎歸山,戰亂綿延無期,情勢更將不堪收拾。為萬民考慮,隻得先扣著他了。”
  “太後”覆下眸瞼,低語如喃,“可是,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母親,我顧不了萬民。我能顧的,隻有自己的兒子而已……”
  “呃?”皇帝劍眉微蹙,“母後,您說了什麽?”
  “沒什麽。”“太後”舉眸一笑,“隻是在感歎世事無奈,昶兒。”
  昭景帝一怔,“……母後有好久沒有如此稱呼兒臣了。”
  “喝茶罷,茶喝完了,還有許多事要做。”
  “好。”皇帝在微忡間,勾盞啜飲。
  “有刺客!”
  歎為觀止啊,歎為觀止。
  秋夫人先後向太後、皇帝打探口聲,亦先後獲知兩人萬不能還愛子自由,不惜鋌而走險,施以***,一個置入密宮,一個……
  在我心中,秋夫人一直如一株華堂麗廈前的牡丹,嬌豔精致,名花傾國,雖貴不可欺,畢竟弱不禁風。但一個母親可以為兒子爆發出怎樣的能量,做到怎樣的地步?
  我見識了。
  如此演出,可謂搏命,直讓小海歎為觀止,想來,這段事若直載史書,必是驚世駭俗,毀譽難明。
  “皇上在裏麵生死未明,爾等朝廷重臣,國之股腦,值此非常時刻,隻知爭權奪勢的麽?”“太後”麵掛怒濤滾滾,眸含詭雲萬千,對一幹連夜進宮的重臣,聲色俱厲,凝聲喝叱。
  “朝堂上有文武百員,哀家何以隻宣爾等?爾等中,有三朝老臣,有皇親國戚,有皇上倚重的後起之秀,飽讀詩書,深知廉恥,可看看,適才間你們都成了何等摸樣?既如此急不可待,何不幹脆將禦醫從皇上病榻前拉走,再將哀家扯下這把鳳椅,直接換了國號朝廷?”
  “太後……”縱橫朝堂的重臣們驚跪一地”惶恐之至,“太後息怒,臣等失儀,太後恕罪,太後,臣等忠心可昭日月,可昭日月呐……”
  “哀家隻說了皇上遇刺,爾等不設法緝凶,居然先爭竟起誰來監國誰來顧命,爾等可昭日月的忠心在哪裏?哀家看不到!”
  “太後,您暫且息怒,容老臣細稟。”一位發須灰白,朱袍玉帶者,跪身拱手道,“微臣等當然會緝拿凶犯,此賊百死難贖!但時下最當緊的,是穩定朝局,以防大亂呐。”
  “王相所言甚是,太後。秋遠鶴叛亂未除,皇上又遭行刺,可謂內憂外患。微臣雖不敢危言聳聽,但時下我大隴皇朝委實已到了生死關口,步步不能措。”
  “太後”顏色稍霽,“那以諸卿之見,當下如何做,方能杜絕大亂,穩定朝局?”
  “嚴密封鎖皇上遇刺之訊,立威望德儀俱佳之人監國,為第一步。”
  “第二步又當如何?”
  “第二步……”
  群臣各獻己見,三言兩語過後,初聞天子遇刺時爭權謀勢之景再現。
  “太後”沉顏聆聽稍久,起袖揮止,“諸卿所言,哀家都聽了進去,不無道理。就以各位之見,這監固之位,須威望、德儀、才幹俱佳之人,非王相當屬。”
  “臣謝太後懿恩。”
  “更有,為護京畿安穩,哀家會調西衛國國君秋長風進京。”
  “西衛國國君?太後,仙……
  “他如何?”
  “這……臣等聽聞,西衛國國君已然進京……”
  “的確到了,但因戰事吃緊,坐了不到半天,又走了。”
  “臣等以為,此時調西衛國國君進京,並不妥當。”有臣道,“之前在朝之時,其人便有專權之跡,若此時進京,禍福難料。”
  “臣也有此以為。西衛國國君先前在朝中之時,便與秋遠鶴各自培植黨羽……”
  這種時候,不該任秋夫人在此一人支撐了罷?我移形出門,聽著那些大臣又為誰來任監國的副差起了爭執,刻不容緩,拔身要走……“呀……唔!”
  “臭丫頭,是我。”摟我腰掩我嘴者沉低聲道。
  “秋長風!”我回手抱住他,“你娘她為了你,為了你……”
  “我在房頂呆了多時,差不多已經知道大概。”秋長風眸色炯亮,“娘這一著雖讓人始料未及,倒與她的兒子不謀而合了。”
  “噫?”
  “噫什麽?”他敲我額頭,“傻丫頭,走。”
  “你娘在裏麵和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大臣們周旋,你要走去哪裏?”
  “走就是了!”
  “可是……”
  “侍衛看不見你,可看得著我。你再磨蹭,驚動了侍衛,娘要功虧一簣了!”
  好罷。反正這家人人人狐狸就是了,小海歹命,誤闖狐狸窩,抽身已不及,隻能跟著越走越深。
  舉著太後所賜的通行腰牌,秋長風第一道宮門始,遁規韜矩地進得了皇宮大內,步步未省,直至皇上寢處居安宮。
  “請稟太後,西衛屬國國君秋長風求見!”
  他這一聲,不啻石破天驚。猶在居安宮殿內為權為勢奮力遊說的重臣各帶著一臉愕色,齊出宮門。
  “西衛君,聽聞您業已離京,怎恁短時辰內去則複返?”被稱“王相”者先出一問。
  “本王是去是留,還要請示過王大人麽?”
  “話不是這樣說……隻不過,未獲旨諭,擅自進京,有悖法典……”
  在秋長風專注專心的注視下,王相漸偃聲息。人愈老,愈惜命不是?
  “風兒?”“太後”無疑也是怔愕的。由她親斟的那幾盞茶裏的好料,曰“無香三日”,與太後“軟筋散”相同之處為,皆是無色無味。中“軟筋散”者,一個時辰後蘇醒,武者內力全失,若無對症解藥,終生如此。“無香三日”則隻要睡足三日三夜,藥放甫過,萬事無礙。
  這是我在為秋長風兩次解除藥性時,“藥”傳遞我知的。
  無香三日。秋夫人想在這三日裏,為愛子覓出個萬全出路來,好魄力,好膽識,也好凶險。
  “長風見過太後。”
  “風兒,你……”三日未到,愛子神消氣爽的現身,意外不可避免。
  “稟太後,長風離京途中,與一夥行蹤可疑人遭遇,值此多事之秋,自當寧枉勿縱。一經拷打盤問,方知這夥人竟是授意於秋遠鶴前來刺殺吾皇的無恥逆賊,且聽其口吻,是已得手了。長風惟恐吾皇有失,不敢怠慢,星夜返京,匆忙間疏忽了法禮,望太後恕罪。”
  “……風兒能來,哀家不勝欣慰。快去裏麵看看皇上罷,他昏迷之中,一逕呼喚的,是長風的名字。”
  半年後。
  “海兒,過來,到這邊來,娘娘在這裏哦……”
  “啊哈!”長長的絨毯上,我頑強的兒子扯動他的胖手胖腿,如一隻大肚青蛙般,吱吱哇哇爬來。
  那個肉肉的身子剛到近前,我就抱個滿懷,“海兒好乖,娘親親哦。”
  “啊哈。”兒子大張著一對像我的眼睛,掙著小腦袋瓜向我胸前鑽磨。
  “嘖嘖,巫族妖女,擺這副母慈子愛的模樣給誰看呐?”
  嗤,嫉妒。我懶和那些看不得別人幸福的人計較,頭不回,聲不應,眼中隻有我兒子的柔嫩小臉:這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可愛的東西呢?
  “巫族妖女,你就這麽放心,讓秋長風一個人呆在那個花紅柳綠的宮牆裏?聽說秋長風已立襄陽郡主為後哦。”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海兒,笑一個給娘看,娘喜歡。”
  “嘎!”我兒子咧開空空如也的小嘴。
  真是……可愛到日月無光呐。隻不過,婆婆說小娃娃到了四個月頭上就有生牙的了,我兒子都已經七個多月,怎半顆還不見?
  “聽說,秋長風和秋遠鶴在不久前有一場大戰,二人都負了傷。”
  “哈嘎!”
  我兒子在說什麽?是我多心麽?怎聽著吱哇出兒子小嘴的,恁像“活該”兩字?
  “有人說,這一場大戰,是最後一次,秋遠鶴已現頹亡之勢,無異強弩之末了。你家秋長風的那個大位是坐穩了。”
  “卟卟卟……”
  兒子,你不能總讓娘誤會,這聽來聽去,又像是“呸呸呸”呢。
  “秋長風還趁勢將戰局推到了各屬國,趁亂收了各屬國的國璽。屬國國君中不服者,欲投秋遠鶴陣營,卻均死在了投奔路上。你家的秋長風不計前嫌,為之收殮發喪,在百姓中博盡了仁君之名。”
  “嘎哈嘎哈!”
  假的假的?我疑惑地盯著兒子臉兒,與那雙大眼睛對望,“海兒,你對你爹爹很不滿意是不是?”



  67
  第六十七章

  縱是與太後母子間並不和睦,昭景帝對自己的母親亦是毫無防備。是以,那杯“無香三日“飲得如平日的每一盞,隻餘涓滴。待他神誌昏迷,“太後”擲杯為號,安排在旁的刺客出手刺中皇上肋下,引得宮堂大亂。順理成章地,“太後”連夜密宣重臣進宮商計國之大事。所謂監國,所謂顧命,她都不曾放在眼裏,隻不過想讓愛子堂而皇之地脫離那間密室的囚禁而已。
  在房頂睹得一切的秋長風,離宮門,出兆邑,堂堂西衛國君行捕快之職,在村鎮間捉了五六名當街逞霸之徒,再返逃邑,進宮門……
  自然,這中間少不得我這位巫族妖女的推波助瀾。帶他移形換影,給歹人迷心催心,將行刺之事毫無破綻地推給了秋遠鶴,助得狐狸母子唱圓了這場戲,居功至偉呢。
  另一些人,也少不得。
  “皇帝如今怎樣?”
  “皇帝?哪家皇帝?“冷蟬兒明知故問。
  “你家皇帝。”
  “他當然好。”
  “他當真沒有計較你那一刀?”
  “他……”冷蟬兒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奇怪女人,此時際,頰上倏抹起了兩團紅意……害羞?“他說,他感謝那一刀。若非如此,我永遠不可能和他相守。”
  “……真是個癡情皇帝呢。”刺中昭景帝肋下的那一刀,正是出自冷蟬兒的纖纖玉手,她便是那個刺客。那一刀,斬去了她與皇帝所有亙隔的心結,使她靠近他時,不必再糾纏於對妹子的欠負而卻步。
  “他既如此癡情,連你的一刀都能坦然接受了,為何你設計秋遠鶴謀反,他還要以一耳光外加趨你離開來招呼?若是以前,還可解釋為,江山於他比你於她來得重要,但明明……”
  “他是在吃醋,他氣我將自己設計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下。”冷蟬兒鳩笑,“還有,他的母親若知是我逼反了秋遠鶴,必定會殺我,那樣的罪名,是任他如何阻攔,也阻攔不住的。他隻得先趕我離開。”
  “嗤。”我氣音對之,“此時甜得發膩,那時為何要尋死覓活?”
  冷蟬兒笑得更加嬌媚,“你是在嫉妒罷?他為了我,早早就不想要那個皇位了。太後壽宴時,他欲以秋長風腰牌謀秋長風罪名,就是想借他反噬交出皇位。河州城下,他當著幾十萬兵士之麵,拿你作脅,就是為敗壞自己的名聲。可惜啊,你家那隻狐狸偏偏不領情,非要自己奪過來才算過癮。”
  這個,我無話可說。臭狐狸的確有些許……變態。察悉皇帝的心思不是一日兩日,非要周旋恁久,以“奪”來過癮。
  “我家皇帝初萌退意時,即在秋長風、秋皓然、秋遠鶴三個人中掂量許久。秋皓然有輔君佐世之才,但不足以獨擋一麵。秋遠鶴能力卓著,馭人有術,但心性寡仁,過於戾狠。秋長風……你也該了解你家狐狸了,無疑成了最佳人選。”
  “呿,把你家皇帝說得如此偉大,好像事事都在他掌握中似的。”
  冷蟬兒立即就擺出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兒,甜兮兮道:“他的確早有部署,但我也不領情啊。他讓出來的有什麽意思?就要別人奪過去的才作數。雖然,最後還是他自發寫了禪讓書,但想想看,病榻前頹力舉筆“逼宮”的意味就十足了是不是?而且,如果沒有那一刀,縱算我和別人聯手設計走了他的江山,也無法安然接受他的擁抱。你那位婆母大人真是讓人喜歡,讓人喜歡得不得了哦。”
  “你那位婆母大人呢?她如今情形如何?”
  冷蟬兒攤手,淡淡道:“她很恨。恨她的兒子,恨我,恨秋長風,恨所有人,最恨的是……”
  “她的妹妹。”
  “你的婆母。”
  早有預料。她那樣一個喜歡呼風喚雨、喜歡掌握時勢的人,猝然間失去了長久罩於己身的那層榮耀,必定是恨的。而這其中,最不能原諒的背叛,必定是來自那個以為永遠不會背叛的人。且可想而知,依她心性,不會反省自身,不會去設想對方何以致此,能做的,僅有將所受“委屈”無限擴張,於是,恨意與之同漲。
  “你勸勸秋夫人,近期內別再去探望她了。此時去,她隻會當人去看她熱鬧,隻會將恨意積累更多。”
  好罷。看來我隻能把兒子借給秋夫人多玩一下,讓他纏住他那位美麗祖母的腳步,少去那處自找氣受。
  “實則,你家狐狸還是該感謝太後的。如果不是她處心積慮將先皇的皇子們都養成了廢物,我家皇帝縱算要禪位,也輪不到秋長風這個堂兄弟是不是?”
  那麽,這便叫人算不如天算了罷?太後處心積慮,為自己的兒子掃請了登帝路上的障礙,到頭來,反為他人做嫁衣?她以一本名冊,轉移了咄咄目光,保住了兒子帝基得穩,卻也使得秋長風這個強者更強?就連那本原本不曾存在的名冊,秋長風也沒有浪費——
  “皇上信任長風,病榻前禪長風為帝,長風不勝惶恐。長風受命於多難之際,願與各位同雨同舟,共度時艱。為示長風至誠,長風願將這本先皇授予的名冊在各位朝臣麵前焚之一矩,讓它追隨先皇而去。自此我大隴皇朝君臣無欺,坦蕩一心。”
  這話,是秋長風接了昭景帝的禪讓書後,在金鑾殿上磅礴所雲,且當場將一本教百官忐忑了十幾年的“名冊”擲於香爐內,化作一抹青煙湮去。直賺得一幹王公朝臣跪伏於地,山呼“萬歲”……
  “話說回來,你當真放心讓秋長風一個人呆在皇宮?”
  “以他脾性,若當真有了別的女人,必然是他愛上了。我在與不在,有什麽分別?”
  冷蟬兒明媚的眼珠滴轉,“可是,你並不一定要離開,既然離開,總是有原因的是不是?”
  這女人如此聰明作甚?“遠東王這個人,你聽說過麽?”
  “秋長風的盟友之一。一度風傳是冷千秋的生身之父,其後才知是一場烏龍。”
  “你既然了解,總該曉得他好色成癖罷?”
  “何止。據聞他還有些令人發指的惡習,如飲食處子之血,夜禦多女等……”冷蟬兒美眸倏瞪,“不會罷?他……看見了你?這還了得,那種色中魔王,若是見了你……”
  “當年他到大苑公府為客,曾一夜消受了數名美婢。他以為,憑著秋長風過往的慷慨,我這個愛妾也當不吝贈予。”
  冷蟬兒同情地,“他要完了。”
  “我和秋長風在書房,他恃著功高,直衝衝闖了進來,我避之不及。他向秋長風開口要我,是他的隨行謀臣看出了秋長風瞬間轉變的臉色,當下以他醉酒之由告罪,把人拉走。我為免再生事端,又想帶秋夫人出那個高牆散散心懷,就帶她和兒子回來了這巫界。”
  “這樣說來,你家狐狸立襄陽郡主為後,是為了讓襄西王安心,幫他牽製住遠東王,以備日後有暇剿之了?”冷蟬兒自問又自答,“該是如此沒錯。那個遠東王哦,死得不要太慘。”
  那時,若不是費得多及黑白無常全力拉著,遠東王怕在那刻就沒了性命。甚至因瞞我失蹤之事,秋長風把人家瑩郡主罵了個狗血噴頭。那隻臭狐狸,可是我兒子的爹,疼我疼得緊呢。
  “海兒,海兒!”
  我回首,眺見夕陽之下,我娘和秋夫人手牽手,跳躍著奔來。我這個娘啊,自己如少女般快活也就罷了,把雍容高貴的秋夫人也一並拉下了水,比我和冷蟬兒還要活得恣意。
  “小海,該把海兒給我們了罷?”秋夫人盯著我懷裏的兒子,饞誕欲滴。
  “他睡著了。”海兒肉鼓鼓的小臉偎在我心口,睡得正好,哪能打擾?
  “睡著更好,比他醒時可愛,給我玩啦!”不由分說,娘搶了人,拉著秋夫人就走。
  唉。我這兒子有個怪癖,除了我,對誰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姿態,哪怕是娘有一張和我幾乎相同的臉,也喚不起我兒子的熱情相待。但偏偏是他那張冷板板的小肉臉,惹得娘和秋夫人心癢難耐,愛不釋手,常以和我奪人為樂。
  “秋夫人被你帶來巫界,她家老爺呢?你把人家夫妻拆了?”
  “那又怎樣?“秋夫人自從和娘見了,越發年輕美麗。她那個不討人喜歡的丈夫,扔了也就扔了。
  “你家的狐狸雖做了皇帝,但要平定天下,還需廢個一兩年工夫,你就在此獨守空房?”
  “不然,你是要建議我紅杏出牆麽?”
  “那倒不必,你家狐狸用起情來還算專一,你若不守婦道,未免不厚道了。”
  “……”這個女人!“你到巫界已夠久了,該回家陪你那位前皇帝,以守婦道了罷?”
  “我是想告訴你,你家狐狸一旦大事底定,必然要以正儀迎娶你,你甘心讓他安安穩穩的把你娶走?”
  “……你有更好的建議?”
  “照我說啊,你何妨如此……”



  番外 之父女相親

  場景一地點:議事殿人物:父與女,及若於
  “爹爹!”
  “爹爹,爹爹!”
  “爹爹,爹爹,幻兒來了,爹爹在哪裏哦?”
  這一串串呼喚,糯糯嫩嫩,甜甜蜜蜜,恍若天籟般,由遠及近地拂到了男人心尖上,酥麻的癢感隨之傳達四肢百骸。
  “幻兒!”在滿室文武重臣驚異的目光中,男人欣然站起,大步邁如流星,迎出門外。腳步才到階下,一個小小軀體就撞進了臂彎裏。
  “爹爹爹爹,幻兒想死爹爹了~~”
  “幻兒……這個嬌軟小人兒,他五歲的女兒,心尖上的嫩芽,男人牢牢托著,眸光裏映出那張雪團揉成的小臉,男人嚴凜的五官融在一汪柔波裏,就連眉間那道惡劍如刃般的立紋,也抹了鋒,斂了芒,僅餘滿滿的溫情蕩漾。
  “爹爹!”雪做的小人兒傾家幻兒先呶起紅豔小嘴在男人頰上連親幾記,一雙嫩藕般的胖腕繞上男人頸項,“幻兒好想爹爹,爹爹有沒有很想幻兒?”
  “想,爹爹很想幻兒。”
  傾幻兒歪著小腦袋,“幻兒想爹爹,是很多很多很多的想,爹爹想幻兒,也有很多很多的想哦?”
  “爹爹想幻兒,不止是很多很多的想,還是很多很多很多的想。”
  “很多很多很多哦?”幻兒眸兒登時瞪得更大。
  “對啊,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特地,又加了一個“很多”。
  “爹爹真好,幻兒愛爹爹,幻兒最愛爹爹!”小臉兒釋放出世間最美的笑靨,在男人頸間肩上蹭著磨著拱著轉著,把爹爹威嚴天成的龍袍染上滿襟奶香,“幻兒愛爹爹,有很多很多很多。”
  “爹爹愛幻兒,也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不知不覺,又多加了一個,隻為了換愛女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的晶瑩笑串。
  這時際,男人心裏眼裏,隻有被他托在掌心的小小人兒,至於身後一幹重臣親隨們的情緒,徹底忽略。
  暫且莫提那些新晉要位的科場新貴受到了怎樣的驚嚇,縱是對這等事看得太多聽得太多以為司空見慣的費得多、秋皓然之流,也忍得萬般辛苦:恁多肉麻到極致,甜膩到極致,粘纏到極致的話,陛下為何就能講得而不更色,流暢自若,仿佛練習了千百回般的信口說三道四來?難道,陛下一點也不會擔心如此出人意表的演出,會讓他的臣子輕者受驚過度、重者嚇個三長兩短?屆時誰供他趨使,讓給他料理國家大事?
  場景二地點:書房人物:父與女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奶聲奶氣,至此處,忽戛然而止,小小人兒苦皺起雪團臉兒,“唔,爹~~”
  對案而踞的男人自蠻、胡兩族首領將至京城的報折中倏然抬起頭來,“怎麽了,幻兒?”
  “上上有爹爹,有娘娘,也有哥哥,還有明月伯伯,還有天伯伯、山伯伯……”右手上的小指頭掰到完,再攥拳控訴,“沒有幻兒!”
  “嗯?”縱是男人神通蓋世,一時也難領會小女兒這天外來語的真義,把異族異國的大事推開,伸出掌心,“過來,拿給爹爹看。”
  “喔。”幻兒嘻咧開小嘴,舉起小腿,爬過寬大書案,先把身子安置進爹爹胸前穩穩坐牢後,再拿小小指頭點著握在手裏的小書,“這上上啊,沒有幻兒。”
  男人逐字讀過,很是肅凜地點首,“沒有幻兒,就不算好詩。”
  “幻兒要有幻兒啦,哥哥都在上麵,沒有幻兒……”小嘴彎出委屈弧度,墨中含綠的大大眼眸內,淚意點點。
  每當女兒這副模樣,縱使她開口索要天上的太陽,男人也會讓自己化身後羿,舉弓射日。何況,那詩裏,有人的存在的確礙眼,遂執筆下書,一氣嗬成:
  雲海茫雲霄,長風遊長空。
  風海但相逢,心魂且相從。
  心魂歸一處,幻海得相成。
  天荒地未老,綿延盡蒼穹。
  “這下,有爹和娘,也有幻兒和海兒,喜歡麽?”
  “唔……”小人兒的大眼睛在爹爹寫成的箋間骨碌來去,點著領兒,“爹爹喜歡娘娘比喜歡幻兒要多多哦。”
  “……嗯?“男人失笑,“幻兒從哪裏看得出來?”
  “爹爹和娘娘寫得近近,靠得近近,幻兒和哥哥遠遠。”
  古怪精靈的小東西。“那是因為,隻有爹爹和娘娘在一起,才能有你和哥哥。爹爹愛幻兒和愛娘娘一樣多。可是,隻有你娘娘生的幻兒,爹爹才會愛那麽多。或者說……不是你娘娘生的,就不是幻兒。”
  這話,不管年幼的女兒能否領會得出,他仍鄭重而言。他所珍愛的兒與女,隻有她生的,也隻能是她生的。
  “幻兒也喜歡娘娘啊,娘娘漂漂,幻兒也漂漂。”
  “是,你們都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兒。”男人點了點女兒吹彈可破的雪琢小頰,“看在娘娘給了你一張如此美美的臉份上,不和娘娘計較了罷?”
  腦袋瓜兒搖了又搖,小嘴告狀好忙,“幻兒不會啦,娘娘才愛較較,幻兒不會!”
  小東西!男人越發的忍俊不禁。
  場景三
  地點:寢殿人物:父與女,及……看熱鬧人群
  “爹爹,幻兒困困哦。”正午時分,小小人兒吃飽喝足,又在太監宮女陪伴下玩耍一氣後,跑進寢殿,對正在暖玉榻上閉目養神的男人道。
  “爹爹哄你睡。”男人當即起身,伸臂要將女兒抱進懷裏嗬哄。
  “不是啦~~”小小人兒聲嬌嬌,語甜甜,睫眨眨,瞳轉轉,“爹爹~~”
  難得地,男人麵時女兒時犯了遲色,“一定麽?”
  “爹爹~~”
  “……好罷。”男人咳一聲,墨眸掃過殿內侍立宮人,“都下去罷,未經傳喚,不得進內。”
  “爹爹最好最好最好了,幻兒很愛很愛很愛爹爹!”
  寢殿外,有兩人徐步行來,被太監阻住去路,“太子殿下,阮陽王,請止步。”
  “皇上在安歇麽?”
  “這個……”太監頷首,“皇上口諭,未經傳喚,不得進內。”
  秋皓然眉梢一動,“誰與皇上在裏麵?”
  “這……”
  “是幻兒公主罷?”秋觀海問。
  “是。”太監鼻觀口,口問心。
  很默契地,叔侄兩人在互覷過後,齊齊舉足抬步。
  “太子殿下,阮陽王,您二位……”
  “皇上隻命你等勿入,並不包括本王和太子殿下,是不是?”
  “但……”
  “放心,這點擔承本王還有,罰不到你頭上!”秋皓然撥開太監,秋觀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排打闥而入。入目來的一切,使兩人確信,縱算因此丟掉一年的俸祿還是被發到西北苦寒之地練軍行伍,亦無憾矣,須知這等戲碼,可不是天天都有眼福觀賞得到。
  威風八麵英雄蓋世的皇帝陛下,沿著寬闊殿宇,四肢匍地,爬走正歡。背上,揮臂吆喝“大馬”快行的,是他五歲的小公主……



  68

  巫界裏,巫山終年積雪,巫山下俱是花紅柳綠,是以,對時光荏苒,身處其內的人不似外界清晰。
  我隻看得到我的兒子由小小一團向上抽長,再蹣跚學步,零星有語,對著我喊出“娘”……“一年,兩年,就如此過去。
  這兩年裏,快到三歲的兒子不見了嬰孩時的胖手胖腳,身量比同齡孩子高出大截,腿長臂長,眉雋目清,鼻挺唇薄,活脫脫小小秋長風,照冷蟬兒的話說,是妖孽端倪初現。
  這兩年裏,我和秋長風偶有團聚,但因牽掛兒子,來去匆匆,少有長久停留。
  而我,正因有兒子,正因是可將天涯化成咫尺的巫女,與那些“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閨怨,從來不曾發生聯係。
  我喜歡上了這樣生活。
  這年春時,格外鳥語花香,到巫界探望我的管豔帶來了外界的消息:秋皓然領軍平蕩最後一股反軍,秋遠鶴兵敗後生死不明,不知所蹤……
  我想,秋遠鶴那個人,就該有那樣的結局罷?他是一個絕對可以問鼎天下的人物,如果對手不是秋長風,或許人生就是完全不同。但若容他好好的生,未免對不起天下蒼生?若是單純的死,就未免不夠幽遠神秘。那樣,最好。
  管豔卻說,他那樣的人,就算沒有死在萬馬軍中,也不會容忍自己活下去,沒有了權勢,他會把最後的殘忍用之己身。
  殘忍用之己身?就如秋長風為留住我,將琴弦刺進胸腔麽?
  可是,作過如此聯想,卻讓我不解:一個什麽都不要隻要權勢的人,怎麽就輸給了秋長風那個什麽都要握住的人?
  “我想,我也誤會秋長風了。秋長風並非什麽都一定要握住,他分得清主要和次要,他幸運的是,他的主要和次要沒有令他作難的加以選擇,所以,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想,他這一輩子惟一不能接受失去的,是你罷?”管豔如是道。
  這場鏖戰,曆時三年,人命殞失難以計數,但我仍要慶牽,管豔並沒有拉著秋遠鶴走向不歸之途。
  這些年,引她高度興起且致力不疲的,是與冷千秋的父母搶人。她不喜歡天葉堡,無意入主其內,更是早早便放棄了討好公婆這項勞心費力的苦差使,冷千秋將她擄回,她逃,冷千秋追來,正合她意……如此住複,以致最後,是冷千秋疲於奔波,索性在她最喜歡的苗疆另置家當,並以苗族婚儀娶她過門,伴她長年居外,回堡必是二人偕行,致使冷家雙親幾度揚言要與不肖子斷絕親緣……
  “小海,秋長風如此疼你,難道你不想恃寵做一些什麽事麽?”
  “……呃?”
  “你想啊,秋長風何以能全心全力地在外麵打江山拚疆圖?還不是因你太讓他放心?你必須讓他明白,他也不能太春風得意,是不是?”
  我付著,她想說的,將與兩年前冷蟬兒說過的如出一轍。由不得我要懷疑,秋長風在上一輩子,可是欠下了管氏和冷氏這兩女人的巨額績務?
  “首領,有外人入侵!”
  “入侵?”在此春光明媚之際,聽見如此突兀消息,絕對教人掃興。
  “是。”躬腰來報的,是我從巫界巫人中擇優選出頂替四長老中黑衣長老的衛界使。“我巫界自上一回受侵,已改了結界出入通道。但來者在外盤桓稍久,居然準確尋到入口,且一行人吹吹打打,高鼓鳴鑼,像是壓根兒未把我巫界諸生放在眼裏般,喧鬧而入。屬下特來請示首領是否予以反擊?”
  如此高調的入侵者,還真是聞所未聞。若非是張狂到著實沒把巫界放在眼裏,就該事出有因。
  “你家狐狸也真是心急,叛亂剛平,就迫不及待地接人來了,小海,別讓我們失望才好。”管豔涼涼道。
  是秋長風麽?
  是秋長風。
  距上一回出界探望,我和他有近半年未見。這當下,恁多人隨著我,也有恁多人隨著他,但他攫來的目光,放肆到讓不知害羞為何物的我也要臉紅耳熱。如果不是有旁人在場,他能做出如何邪惡的事,不難想象……這隻狐狸!
  我又惱又氣的暗笑之餘,冷、管那兩個女人的攛綴,不期然浮來,心念動了。
  “我不會嫁出巫界。”說出這話,如願睇到秋長風神采飛揚的眉眼一頓,更加堅定心頭打算。這隻臭狐狸的誌氣,的確該殺上一殺。
  “小海。”他且輕且淺地,“你說了什麽,可否再說一遍?”
  “我不會嫁出巫界。“說一遍就說一遍,怕你?
  秋長風勾起薄唇,鞭然而笑,一張臉刹時瓊光瑤彩,端的是禍水到極致。“小海,把這句話解釋給我聽。”
  “秋長風,你做了皇帝,腦子倒退化了不成?我們小海的話,何時難以理解到這種地步?”蒼山懶洋洋搭聲,“要不要我一字一字講給你聽?”
  秋長風寒嗖嗖回之:“我們夫妻說話,何時輪得到外人置喙?”
  “在這裏,誰算外人呢?”
  “在我和小海之間,你是個道地的外人沒錯。”
  “一個外人向我巫界首領求婚,姿態別太囂張哦。”
  “一個外人插嘴別人家夫妻之事,未免不識趣了。”
  “夫?妻?”蒼山怪聲怪氣,“正因不是夫妻,方需求婚,若成夫妻,何必多此一舉?”
  如果我坐視不理,這兩個人是不是要如此相親相愛的鬥到天荒地老去?我的確想一試,若我的寶貝兒子不來湊場的話。
  “娘。”海兒子掀著小小長腿,靈巧邁過到有他身量半截高低的門檻,無視大堂內其他人等,直到我跟前,托高手中物什,“海兒給娘拿點心,娘吃。”
  “海兒吃了麽?”
  “海兒想和娘一起吃。”澄黑流麗的大眼睛舉起,精致小臉上,帶著我每每見著每每都要空前虛榮的孺慕熱芒,“今天都是娘愛吃的,海兒拿來給娘。”
  “海兒是娘的心肝寶貝!”如此孝順,如此乖巧,如此可愛,如此……的極品兒子,誰能生得出來?我把他抱到膝上,讓小腦袋瓜舒服地枕上我肩頭,一人一口,分食捧在兒子小手上的盤中精點。
  “……小海。”
  我將一塊酥餅,先喂了海兒,再將另一半遞進自己嘴中,不緊不慢地抬眸,“做什麽?”
  “請問,你在做什麽?”
  ……難道真如蒼山所說,臭狐狸做了皇帝,腦子就退化了不成?
  “小海在喂海兒。”蒼山很善良的為他釋疑。
  “這些年,你從來就是這麽對待他的?”
  “小海特別疼愛兒子,和海兒從來都是共寢共食,有什麽奇怪?”蒼山依舊善盡代言之責。我嘴中正忙,也樂得如此。
  “同寢同食?“秋長風特地把這幾個字挑出來反複低念,唇上眼裏明明都是笑意隱隱,卻無端使得偌大巫族的議事堂內寒意陡生。“海兒過來,讓爹爹抱抱。”



  69

  海兒瞥去一眼。
  “過來。”
  海兒一眼未瞥。
  “過來!”
  海兒睬也不睬。
  “臭小子,找打!”
  勁風來襲,我抱兒子移形換影,頓時惱怒,“秋長風,你做什麽?”
  “把這臭小子放下!”
  “我為何要把我兒子放下?”
  “……臭小子見了為父不知行禮,難道不該打?”
  這個……按禮節,海兒是確是欠了一個拜見。“海兒,去見過爹爹,按娘平時教你的,要行大叩跪禮。”
  “是,娘。”海兒雙手過頂,跪拜叩首,“海兒拜見父親。”
  秋長風冷哼一聲,“站在為父身後,不得妄動!”
  “不要。”海兒應得斬釘裁鐵。
  “不要?”
  “不要。”不愧是我的兒子,秋長風那危險低蘊的聲線連我都要犯怵了,我兒子仍是篤定不移。
  “臭小子……”
  “你打海兒一下,我們十日就不要說話。”在他舉掌落下前,我道。
  秋長風凶神惡煞地盯來,“臭丫頭,你有膽再說一個字。”
  “本首領乃一界首領,請閣下慎用言辭。”
  他邁前一步,低首切聲,“臭丫頭想讓我罰你麽?”
  臭狐狸!我自然曉得他的“罰”是何意,每一回久別重逢,他都打著懲罰之名,做盡邪惡之事……這個時候,打轉在他腦裏的,到底是些什麽念頭?
  “帶上兒子,換上鳳冠霞帔,隨我速速離開這個地方!”
  “不要。”
  “不要?”
  “不要。”我的兒子都能無畏對抗,做人娘親豈能中途怯場?
  咬牙切齒的聲響清清楚楚遞進耳窩,“給我一個理由。”
  我總不能告訴他我受了好友蠱惑罷?“瑩郡主如今如何了?”
  “死了。”
  “啊?”我悚然一驚。
  他抬起我下領,拇指粗糙的指雖摩過我唇,“她為救夫代受刺客一創,傷重不治,香消玉殞,謐封端烈皇後。”
  “假的?”
  “當然。”他墨眸俯近一分,熱息徐徐拂上我頰,“今後,她就是明月的責任,是合是分,端看他們自己的意願和老天爺安排的緣分,與我們再無關聯。”
  “她的那個……兒子……如何了?”
  “那是她男侍衛與女侍衛的非婚生子,一直以來被診有孕、接受療補、臨盆生子的,都是她的女侍衛。”
  這個,瑩郡主早早就對我言明的。“那……”
  “四個月前的一次遇襲,那對侍衛為救瑩郡主雙雙殉職,是真的死了。我已收那娃兒為義子,賜名秋觀嶽。至於眾所周知的前皇後所生子,我會另找由頭安排消失。”
  “名義上,他已是你的兒子,為何另認義子?為什麽要安排前皇後所生子消失?”如此大費周張,不嫌麻煩?
  他捏在我下預的手一緊,“臭丫頭,我是什麽身份?我的長子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做的麽?”
  “對喔。”在眾人眼裏,那娃兒是前皇後嫡生之子,若不早作處理,隻會給日後徒增紛擾。“那……你愛海兒對不對?”
  “當……,他麵一沉,“這不重要!”
  “那什麽重要?”
  “這個!”他唇覆下,將我嘴兒狠狠地吃進了他口中。
  至這般時候,我才承認,我想他,他專注凝視的眸,柔軟火熱的唇,還有這相濡以沫的甜蜜,我都想……
  “娘,娘,娘……”
  “你娘……在忙。海兒,隨山伯伯到外麵去玩。”
  “不要。”
  “那你要怎樣?”
  “我要娘!娘,娘,喂海兒,不要喂他!”
  我兒子叫我不要喂誰?
  “臭小子滾開!”
  ……秋長風?我驀地把眼前這隻史上臉皮最厚是無賴的臭狐狸推開,“你你你……”在恁多人麵前,還不打緊,而且是在兒子麵前……“臭狐狸,你休想讓我嫁出巫界,休想!”
  在巫界,要躲開秋長風,輕而易舉。任他再如何神通廣大,也大不過我這位一界之首。可是,臭狐狸就是臭狐狸,他追了我幾日,眼瞅難如所願,便鎮日在他娘和我娘麵前賣乖討好,以靜製動起來。
  他反其道而行,我也不會自投羅網。反正聚少離多的日子業已習慣,他遠在天涯我都能悠哉度日,他近在咫尺時更沒有理由思念。
  巫山,依然是積雪皚皚,陽光齊於賜臨的陰冷之所。那頂伴我成長的茅廬,盛著我十四年的少女歲月,孑然獨立於巫山之頂。
  人生際遇,變如滄海桑田,曾幾何時,除了馮婆婆,除了這滿目蒼白,我再無他物,癱軟在床上時,那扇窗口便成了整個的世界。恨意,便在那時滋生。
  我恨我身上的血。曾經,恨到想將它們從我體內除得涓滴不剩。
  我恨巫山。曾經,恨到深惡痛絕,恨到心心念念隻想將它摒棄在生命之外。
  但娘來了,海兒來了,我的血肉,承自娘,並傳延至兒子,我愛上了我自己的每樣存在。這一處縱是陰冷依舊,也再也不能令我感覺寒冷。拂不到頭頂的陽光,在心中升起。巫山於我,成為過去,也成為嶄新開始。
  “這裏就是巫山,你長大的地方。”
  秋長風來了。夕陽那揉了雪色的淡金色光線,鑲上他麵顏。一襲淡藍長袍,隨風招展。頎長身影,被拉長後映射在皓白雪上。巫山之頂,忽多了別樣風情。
  “對,是我長大的地方。”我和他隔窗相望,“你怎麽來了?”
  “你在,我就會來。”
  “無論任何地方麽?”
  “無論任何地方。”
  “不會嫌煩嫌累麽?”
  “再多的煩累,也不及生命中沒有你來得令人恐懼。”
  我伸出手,他牢牢握住。四目流轉的,是幸得彼此的感激。冥冥中,不管是誰安排了我們的相遇,我們,都心存感激。
  “小海,嫁給我。”
  “好。”
  “明日我們就啟程!”
  “為何要啟程?”
  “啊?”
  “我說過不能嫁出巫界的。”
  “可是,你適才……”
  “我是要嫁給你沒錯,但是,是要你入贅巫界,不然,傾家也可以。”
  “……你再說一次。”
  “入贅。如果大隴天子不肯屈就,小女子不會勉強。”
  “……我會宰了姓冷和姓管的那兩個女人!”
  “也好。”無疑,臭狐狸是在遷怒。縱使這主意的確與那兩個女人的煽動不無幹係,但最終決定付諸實施的,是我。
  “若我不答應呢?”
  “你就這樣想讓人家妾身不明,沒名沒分的隨你一生?”
  “你這個臭丫頭!”
  在茅廬裏,他對我用哄用嚇用騙用誘,用盡各種手法手段,由天晚到天明,天明再到天晚,若巫山有神,怕也要被我們行徑驚得臉紅心跳,掩耳疾走。但我說不依就不依,說不改就不改。若不能入贅,一切免談。
  “好,入贅。”
  “當真?”我贏了?
  “入贅可以,應我幾個條件。”
  “說來聽聽。”
  “第一,海兒必須由我帶在身邊調教。”
  “你打我兒子一下,我就十日不和你說話。”以我文不高武不成的資質,的確不能教給兒子什麽,他那樣聰明,浪費不得。
  “第二,你必須常陪在我身邊,就算你不想現身,也要陪我。”
  “我想出去玩的時候,就要自由去玩。”隻要不是鎮日呆呆板板地呆在那座宮苑深牆,穿一身宮裝效仿木頭人模樣,這一條,也可以商量。
  “第三,我是要你陪我,不是要你陪兒子,我每年會騰出假期帶他看你,除此,你不能見他。”
  “為什麽?”
  “母親的疼愛恰如其分就好,多了,會弱了男子氣概。”
  “我不……”要?何必和臭狐狸以硬碰硬,他不要我見,我便不能見麽?
  “第四……”
  “怎還有第四?”書裏戲裏,不都是事不過三?
  “第四,你不陪我時,常住地必須是傾家,而非巫界。”
  “你還是討厭巫界?”
  “傻丫頭。”他把我發絲揉亂,“第五……”
  第五?
  “第六……”
  第六?
  “第七……”
  第七?
  “第……”
  第……?
  這場仗的最後勝者,是他是我?
  不管是他是我,秋長風入贅之事終歸得成。我以巫界首領之尊,“娶”他過門。那日,我一身火紅嫁衣,他一襲豔色喜服,在巫界精挑細選的俊男俏女人手一根紅線綁係成的喜繩下,他被我牽到巫山之頂,那頂茅廬成為我們的洞房。
  巫山,縱是陰冷不改,縱是積雪不化,暖意早已來臨,顏色早已更替。
  茲此,他成我夫,我成他妻,我們的歲月,在我們身後延展開來……
  大隴史載:昭景帝禪位於族弟,立號為昭武。昭武二年秋,後薨,諡端烈皇後。武帝與端烈後兩情甚篤,後去,帝傷之思之,經滄海,難再為水,後位空懸。且遠女色,專朝政,造就大隴空前盛景。
  大隴史另載:端烈後生有一子,自幼體弱,長及四載,隨後薨去。帝為大隴血脈傳延,再誕一子,諱“觀海”,取水河澹澹以觀滄海之意,勢甚闊達。此子三歲成詩,五歲成文,十歲可開鐵弓,且形容偉美,恍若天賜麟兒,為萬民視為國之祥瑞。
  大隴史再載:……
  史非事,史後的故事,有誰知?



  番外 秋長風(四)

  她是個巫女。
  不知她是巫女時,我已認為她必定是向我下過蠱的。蠱惑著我,一步一步溺足深陷,積重難返。
  在我眼前,望著她被快刀手阿三一刀穿透時,就使我相信,她一定在我體內種了一些名為製約的東西,否則那個刹那間會有徹骨的寒意冰涼了我四肢?
  但她是真正的巫女。
  這樣的她,我該如何對待?
  不止是為她平凡的樣貌下,有一張傾國傾城的顏容……
  而是,她是個巫女!
  祖父是我最親最敬的長輩,命歿蠱人之手,茲那時,我即發誓,要滅盡天下邪術之人,蠱人、巫人皆如是。
  而她是巫女。
  我坐在榻邊,盯著那張被無雲大師的符帖打出來的雪膚花貌,舉起了手。
  我以為,我是要扼住那隻雪頸,殺死她。但我看到了自己的手在她眉間頰上輕緩巡移,就似對一樣最心愛的珍奇般的撫挲……我甚至還在擔心,指間力道稍重一點,指上溫度稍熱一些,她會不會就此融化不見……
  她向我下了蠱,下了蠱!
  我再度揚手,劈向她喉嚨。可再度地,我又看到了自己的手在她唇上頸間小心謹慎的撫摸,而且,愛不願釋……
  數度舉手,數度如此,我終於放棄。
  我殺不了她。
  於我,被人追殺和殺人,如同吃飯與呼吸。當我殺不了一個人時,我隻得讓自己明自,我在這個小丫頭身上所投注的,比我自己以為的還要多,甚至已能與我對祖父的崇敬相抗衡。
  臭丫頭,你何德何能?!
  我不會讓自己吃虧。既然我已經讓自己委屈至斯,她就要拿她的一輩子來陪,一輩子。
  可,臭丫頭顯然沒有這個自覺。
  常言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而本公子向來以為,以本公子的耐性,有一就已經不能容忍,有二算是開破天荒,遑論三、四?
  但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她怎就能如此?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請辭,不厭其煩的不辭而別,不厭其煩的轉頭離去,不管哪一種方式,都以一去不返的決絕姿態讓我體會何謂真正的失去。
  我怎就能如此?如此被一個人一次一次考驗我的驕傲,如此近乎放棄了自尊的去愛一個人?那麽,除了驕傲,除了自尊,我還要為她放棄什麽?
  “我的丫頭呢?”
  “你的丫頭?你哪個丫頭?“我母親大人的口吻和皓然如出一轍。
  “小海。”我無意多做迂回。
  我不會再讓她躲我。回到兆邑,她擅認我母為母,與秋皓然糾纏過多,我都不和她計較了,今天來,就是要把她揪回去。既然想來也氣,看著也氣,索性就讓她在我眼前讓我看著氣,至少氣不過時,還能把她的腮幫掐來解氣!
  “她走了。”
  “又上街了?”
  “走了。”母親站起身來,“今兒一早,向我辭行,她走出了這棟高牆,走向她的高山闊水……”
  “什麽意思?”
  “風兒,你很明白什麽意思。她不屬於你,不屬於這棟高牆,讓她走,也放她走,好不好?”
  “不好。”不好!很不好!那個丫頭不在這棟高牆裏了?她去了哪裏?哪裏?這一回,我要用幾兩銀子,幾十兩銀子,幾百兩銀子,幾百萬黃金才能找得回她?
  “可是,她和為娘不同,她該有她自己的天地,她……”
  如果,如果眼前這人不是我的母親,不是生我的那個人,我個……”你認我的丫頭做女兒,你放她離開,你做任何與我有關的決定時,都不要經過我的同意麽?”
  “風兒?”
  “你從來沒有試過做一個好母親是不是?在你和父親夫妻失和,你放棄了你們的夫妻之情時,就已放棄了我。既然如此,為何不放棄徹底?為何要幹涉我的事?我寵一個丫頭,想要一個丫頭,可曾礙著母親什麽了?”
  “……風兒,娘隻是……小海她是娘……”
  “你隻是無聊!你嫌你榮華富貴的生活太無聊,你把小海當成了你派遣你無聊的物什,你興致所來摸摸她的頭,興致盡去就打發她離開!你還想趁此告訴我,你還是有本事操縱我的生活,操縱我!”
  “風兒!你怎麽能如此說?小海她是……”
  “我知道她有怎樣的身份!我既然不計較,你何必多事?”
  我曉得,我語氣或許太過,理智或許偏激,出口或許太傷人,可如……那個丫頭離開了,連一次麵都不向我打,就如此走了。這個事實,如雷一樣擊中我那根最脆弱的神經,一時間,我難以承受,也不想承受!總想找個人一並分擔,哪怕對方是我的母親。
  “風兒,她是你的丫頭沒有錯,但她不在奴籍,她是自由之身,不能你說要,她就要給!”母親的聲線驟然拔高,浮漾著歉意的眸光遽轉冷定,“若她也喜歡你,願意做你的妾,娘斷不可能從中作梗。可是,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母親這話,像攜冰的冷泉澆灌到我頭頂。
  “沒有傲氣的人,並不等於沒有傲骨,她身份是丫頭,心卻不是。你不妨想想,若她是一個任你予取予求,就像這府內任何一個丫頭般的丫頭,還會打動你麽?”
  不會。但……“縱算如此,又與你何幹?”
  “風兒……”
  “既然你並不擅長做一個母親,就請不擅長到底,今後,我娶誰休誰,請大苑公夫人莫再幹涉!”話到此,驟聞臭丫頭離開時積蓄在胸中的鬱氣,似乎抒發大半。母親灰敗的臉色,使我起了一絲愧意。
  “我會把她找回來。希望在她回來後,娘莫再插手長風之事!”
  我甩身要走,娘拉住我的衣袖,“風兒,你對小海,是勢在必得?”
  “娘可以設想,如果長風胸中無心,會如何?”
  此言出,母親一怔,我也一怔。推門離開,門外是憐星和惜雲更加怔愕的臉,尤其憐星,蒼白嬌弱不勝。我應該安慰的,但一個猶處盛怒中的人,心有餘而力不足,隻得越過她,闊步向前。
  我要找回那個臭丫頭,這一回,看我如何罰她!



  番外(惡搞) 此兄妹與彼兄妹

  “哥哥,哥哥,你等等人家嘛,人家追不上,人家腳酸啦~~”
  這等的嬌弱柔嗓,就算鐵石心腸的人,也要動容。但行到前端的錦衣少年,聽若罔聞,照舊的健步如飛。
  “哥哥,幻兒累啦,哥哥,臭哥哥,幻兒不喜歡你啦!”
  少年嗤之以鼻:最好別喜歡。
  “哥哥,你再不等幻兒,我要哭哦,很大聲的哭。”
  少年腳下步子微頓,但走勢未停。
  “我哭,我會邊哭邊說,你沒良心,始亂終棄,見異思遷,朝秦暮楚,風流成性,人家都是你的人了,你……”
  “傾、幻、兒。“少年駐足回首,俊眸冷厲,切齒道。
  “嘻嘻。”傾幻兒立即彎出純美笑靨,顛著小步跑近,挎起兄長一臂,甜甜蜜蜜道,“兄妹同行,就是要親親熱熱才好嘛,不然適才我們走路的樣兒,可不就像極了癡情女子苦追負心情郎?哥哥你隻顧自己走得高興,也不心疼你親愛小妹的腳,你親愛小妹會傷心哦,傷心了難免就會口不擇言。再說,人家本來就哥哥的妹妹,歸哥哥管,讓哥哥疼,就是你的人啊……”
  秋觀海忍無可忍,冷道:“你需要人等麽?”
  小妮子承襲了娘的骨質,自出娘胎就帶著巫術,更莫說還有娘的悉心教導,需要人等麽?
  “噓。”傾幻兒一雙美眸忽閃著無辜純真,“哥哥,娘說過幻兒的本事不能聲張的,哥哥是要娘罵哥哥不成?”
  這個哥哥,完全繼承爹爹的敏思睿智,不是一點半點的聰明,習文習武習政,都如天助。而軟處也和爹爹一樣,就怕娘哭。在娘的假哭中,英雄蓋世的父子害地賠款無所不成。她幻兒可是深深不以為然呢。
  秋觀海恨道:“你動不動拿娘壓我,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
  “哥哥最好了,幻兒要和哥哥相親相愛到永遠!”
  狠狼瞪她一眼,“走了,慕飛他們該等急了。”
  “好!”掛著哥哥臂膀行路,的確省力多了,嘻~~
  “寶兒哥哥,看樣子,你看上的人,人家已經名花有主嘍。”
  在外人眼中,宛若一時天造地設璧人的少男少女在一家茶樓前行經而過,臨窗對座的,恰也有一對出色男女。男子麵如冠玉,書卷氣濃。對坐者,是一個桃紅衣衫的垂髫少女,吹彈可破的肌膚,與一對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相映成趣,圓潤的小頷上,鮮紅的唇兒宛若一顆櫻桃般逗人,嬌俏如海棠綻放。
  在看到那一雙男女拉扯而過的瞬時,良讋的眉間已起陰霾,而妹子的話,無異火上澆油。
  “良綰,你閉嘴!”
  “我就算變成啞巴,事實還是事實啊。”
  “你再多一個字,我就當真讓你變成啞巴!”
  “……唔唔唔,啊啊啊。”姓良名綰的少女有意緊閉雙唇,卻仍吱唔有聲,把兄長的臉色氣得更陰更重。
  “河陽那趟貨你自己看自己驗,本少爺不管了。”良讋很不夠君子的撂下威脅。
  “……啊?”良綰苦垮了嬌俏臉蛋,無奈地頷首,“好罷,自己就自己了。頂多,被那個色色的王老板多摸人家的小手一下,多吃人家的豆腐一點……”
  “你給我打住!”
  良綰苦情戲繼續,“如果運氣好,碰上他那個風流成性的兒子在家,大不了,就喂人家一碗***,將人家如花似玉的青春給葬送了……”
  良讋起初聽得惱怒,恨不能將這個堂妹兼表妹掐死當場,但隨著她唱作俱佳,愈演愈是上癮,一個念頭忽如靈光閃過,唇掀淺哂:“你當真想讓我陪你去?”
  “寶兒哥哥如果不想,人家也沒有法子啊。”
  “想讓我陪你,就得應我一事。”
  頓時,良綰花容失色,嫩白掌心掩上櫻桃小嘴,“殺人放大,欺女霸男的事,人家可不幹。人家還要正兒巴經地娶夫生子,做良家婦女的。”
  良讋想,如果說,自己對女子有惡感的話,與這位小祖宗肯定不無幹係。
  淡柏客棧。
  “觀海,你能來真是少見,敢情是被幻兒纏得受不住了是不是?”
  “有這樣一個妹子,觀海,我同情你。”
  婁玨和傾慕飛一左一右,一唱一和,看似安慰,實則幸災樂禍,中間的秋觀海俊臉不動如山,聽之任之。
  “幻兒,你把觀海帶來作甚?你明知每有他在,咱們便不能盡興玩鬧。”另一端,冷霜不滿抱怨。
  “霜姐姐,縱算你眼裏隻有清哥哥,也不能這樣討厭幻兒的親哥哥嘛。”
  “你也不看看你那個親哥哥的臉,凍得有三尺厚,有他在的地方,不用愁著大地回春,要不討厭他,不容易罷?”
  “我哥哥生得好看啊,比清哥哥比玨哥哥比慕飛哥哥比好多哥哥都好看。”
  “那是你爹和娘的功勞,又不是他自己掙來的,有甚稀奇?”
  “唉~~”幻兒這哥哥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貌有貌,怎就這樣不討人喜歡?照此下去,要討個心甘情願的媳婦兒是不是都不能如願了?唉,當妹子的,真是愁呢……
  “店家,我們要住店吃飯,快來候著。”麗影一閃,一道桃紅顏色閃進店內,美眸顧盼間,揚嗓清喚。
  “對不住了,小姐,咱們這店今兒個……”曹掌櫃的話,在瞅見隨後進來的客官時,打住:怎這難纏的主兒又來了?
  “怎麽,今兒個又不對外客麽?”良讋笑意晏晏,“貴店三天兩頭的如此,大違經商之道哦。”清湛目光不加任何避諱地直盯向那張絕世雪顏,“幻兒,我們又見麵了。”
  “你是……良讋?”不知怎地,那個名字就出了口。
  “還記得我?”良讋心情更好,“幻兒真乖,不狂讋哥哥這幾日,對幻兒朝思暮想了。”
  “閣下何人?”秋觀海眉峰略蹙,起身相問。沒有一個哥哥會在別人對自家妹子出言調戲時坐視不理,縱算那妹子是個讓人頭痛腳痛的小麻煩也不能倒外。
  “閣下又是何人?”良讋問。
  “是在下先問得閣下,閣下當先作答。”
  “在下是幻兒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幻兒,是不是?”
  “是。”傾幻兒甜笑。
  “好朋友?“秋觀海橫了妹子一眼,“你哪來那麽多好朋友?”
  “就是好朋友啊,哥哥莫非是在嫉妒幻兒的人緣比你好,朋友比你多?”
  當那雙澄黑明眸轉向他人時,良讋是忍了幾忍,才忍下不將佳人臉兒扭轉過來的衝動,耳邊恰傳來——
  “人家年紀比你輕,長得比你俊,作派也絕對高貴,寶兒哥哥,你勝算渺茫呢。”在適當的時候落井下石,是良綰為人處事的準則之一。
  “你……”切齒一咬,良讋仍舊春風滿麵,問“閣下是幻兒的何人?”
  “他姓秋,幻兒姓傾,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冷霜涼涼道。
  一個姓秋,一個姓傾,情哥情妹麽?良讋挑眉,“幻兒,既然是朋友,不請朋友到裏麵坐?”再從牙縫內擠出微聲,“綰兒,記得我們的交易麽?還不快些實施?”
  “我要江北那批絲。”
  “你趁火打劫?”
  “人家不介意你罵人家是奸商。”
  “成則有,敗則無!”
  “成交。”良綰迎著秋觀海那張冷寒的俊臉嫣然一笑,緩緩起步,“這位公子,我家哥不懂禮數,請見諒了。”姓良名讋的大奸商,生平第一次意動情萌,居然沒看出對方這二位是地道的兄妹,並立一起時,那雙眼睛可謂一模一樣,眼耳鼻唇間也多有相似之處,他竟還在那裏燒那股無端的醋火,真是……
  不過,這位哥哥可真是極品,她良綰笑納了。



  番外 秋長風(完)

  “表哥。”
  我轉回身。
  “你愛小海,是麽?”
  “是。”
  “勝過愛憐星麽?”
  “……不同的。”
  “如何不同?”
  “憐星,我會娶你。”在憐星的淚眼凝視中,說那些話時,我是篤定的。為義,為情,我必娶無疑。但,所有的篤定,抵不過小海離去時的一個轉身。
  那日,我醒過來,是皇上的別宮。我略加思憶,概因聽到了有刺客意欲刺君的消息,特從西衛趕來護衛,殺了人,也救了人,如此而已……可是,當真如此而已麽?
  我胸中似有一塊堵,又有一塊空,有堵得難通處,亦有空得難受處。我抬眼望四周,一切景物仍如先前所觀,一切人事仍如先前所度,所有謀劃,部署,按部就班,未有異變……既如此,為何要有一股子空虛無處排遣?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這份莫名形狀莫名端由莫名起因的空虛,並未隨著時日推移而弱去,反時日愈久,心頭愈惶,每日似都在擔心著什麽東西就要失去。縱算在我夜中夢時,也不曾放過我。在夢境裏,一個人在我麵前一次次轉身,我卻從不能看清其臉麵,我伸出手,想使其和我正顏相對,但夢中的人,隻有轉身,再走遠……我想,若看清了夢中人的臉,就詮得清那團亂緒的由來了罷?
  “公子您吩咐。”聽見那句話後,是夜夢裏,我看清了她的臉。小海。
  我怎麽一點也不好奇呢?
  這個名字,我不陌生罷?我在別宮時,秋皓然就曾問過,怎舍得放“小海”離開。我其時隻覺他不知所謂,冷冷給予叱絕。皇帝拐彎抹腳的打聽,我越發反感。回到西衛,得多、得滿提起這個名字時,受胸中厭惡情緒所使,命他們在門外罰站一日。更莫提,一個在我印象裏不過是無意搭救的小子向我問起她時,瞬間激起的恚怒,讓我將他驅出宮門。
  但,在母親苑中看到那張臉之際,我奇怪自問:我為何要把如此極端的厭惡放在一個如此平常的丫頭身上?
  因著這個不解,我走進了母親室內,一探究底。但幾番言語來去,仍是未解。
  而當夜,我的夢給予了解答:那個在我麵前不厭其煩轉身離開的人,是她。
  一個被諸人以一副神秘神色提在口裏的人,一個令我百般厭惡的名字,一張在我夢裏招搖來去的臉,當我見到時,卻心緒平淡,無驚無瀾,這……可以視之為正常麽?
  答案,當然是:不。
  她和秋皓然往從甚密,甚至談婚論嫁;她對我這個昔日主子沒有一點卑微屈從,眉目間淨是叛逆……她引得我探究的地方,狀似頗多,本公子若有閑暇,必定要從頭桴過。
  這時,另一個女子出現了。雲滄海。
  她立在那裏,一襲雪衣,一頭烏發,一張雪砌玉雕的臉,一雙澄黑如湖的眼,豔麗無雙的唇,正吻著一個男人……不必他人引薦,第一時間,我就猜出她的姓名,將要與皓然聯姻的巫界首領,雲滄海。
  無疑,雲滄海的美,是驚世駭俗的。縱是覽遍後宮,也怕找不到一份可與之相衡的麗顏。那是任何男人都要掠來收藏的極頂之色,哪怕為了點綴江山,哪怕是為了男人的虛榮臉麵,也會有許多男人前赴後繼的掠而奪之。可是,掠奪與欲望是如影隨形的麽?目睹她與蒼山的親近,我納罕胸中那份不能抑止的撕扯是為了哪般。
  這夜,我要了她。
  她是秋皓然的未婚妻,與秋皓然的親近是天經地義,但看著她在我眼前,如此閑適自在地與皓然眉來眼去,我……忍無可忍。
  我以為,隻是欲望的,雖然這欲望來得太凶烈,太反常,教我一時也忍不下去,但總歸是欲望,抒解過了,便會作罷……她不是處子,也許還不止一個男人,我無須自責……我須承認,這時的心態,有些齷齪,有些卑劣……
  但是,我料錯了。一夜纏綿,瘋狂索取,翌晨拂曉,仍不想把她放開。在最巔峰的極美中,我向她許諾過什麽,清晰可憶。我,竟然也成一個被美色所惑的膚淺之徒了。
  既是膚淺之徒,就有膚淺之徒的行事準則,在我還要她之前,她就不能歸屬別的男人。想嫁人?想聯姻?……做夢!
  太後在想什麽,皇上在想什麽,我都能窺得先機,出手先發製人,就算是一場別出心裁的太後壽宴,我也能讓它另拓機緣。但她在想什麽,為何如此費人疑猜?
  我已經告訴她,若想保住巫界,就要離開別的男人,她為何執意與皓然聯姻?若她隻為了巫界,難道她不明白我比皓然更能讓她依撐?
  如斯隻是為了反抗而反抗的舉止,與另一個人怎就如此的像?另一個人,是小海。
  她們的姿色,差了十萬八千裏,但看著一個人時,總會無端聯想到另一個。若她們不都是與皓然相識,若她們不是從不曾司時出現,若沒有恁多的蛛絲馬跡……我或許可以告訴自己多心而已。
  我愈來愈肯定,她們必是有著緊密的聯係,這聯係,源自一個“巫”字。
  滄海和小海……如果,小海是巫女,所有的結,便迎刃而解……
  “現在,我隻能告訴你,我和你,的確有一段不屬於主仆的糾葛,而你和滄海,也另有糾纏。因為三個人的牽扯太讓人痛苦,我才對你設下了一些障術,滄海也有參與……”
  “……我和滄海都是巫女,懷著不同的目的,一個是明,一個是暗,到了你身邊。可是,我們都愛上了你。而你,也喜歡上了我們兩個。”
  我找到傾天在兆邑的行院,找到又與另一個男人行動親近的她,興師問罪時,她如是道。
  話完,她主動送來了她的唇。我以為,就如對大苑公府內的那些投懷送抱的丫鬟一樣,我會推開不要……我很喜歡。我的手在我的心之前,已經抱住了她,她肌膚的溫度,她小小的腰身,她柔軟的軀體,都讓我的手留戀不已。而我的嘴,更不能自己,與她唇舌相接的刹那,貪婪索取。仿佛擁著她吻著她,是我生於此世最該做的一樣事……
  “明日此時,就在你的疏柳齋,我和滄海將一起出現,合力為你釋疑。”
  彈著那把無雲大師贈來的綠綺琴,我等到了她,是……她們?
  那個滄海,的確是滄海的臉,不僅是形,連神也酷似,但是,她不是我要的那個滄海。一張皮相,還不足以迷惑我。那雙眼睛,也不足以讓我沉溺。至少,不會讓我連一夜都不等不及,便在太後的寢宮底下大做文章。
  一股甜甜淡淡的麥芽糖味兒鑽入鼻孔。我按著它的指了,抱住了小海。
  就是這種味道,比任何催情香都要蠱惑,這個味道,滄海身上也有……我要她的那夜,就是被它纏繞著,難以歇止。
  我一手抱著小海,再將“滄海”攬來,甜味越發清楚,隻有小海,唯有小海。
  小海她又在對我設障,她要魚目混珠,再從我身邊逃離。
  她擇人假扮滄海,她推“滄海”代她受戮,她讓“滄海”在我而前香消玉殞……她到底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我,如此的費盡心機,如此無所不用其極?
  我以綠綺琴弦斃了那妖人性命,盯著假滄海的屍身,想分瓣她是用了怎樣的詐死機關,此時驚覺,那股甜味卻越來越遠,她又要逃……好狠,她好狠!
  她既然把我對她的愛意洗去,卻為何不將我殺我?殺死了我,我不必與胸中時而空虛時而堵痛時而無從排解又叱之不去的亂緒作戰,不必徒勞地在夢中追逐她的腳步,不必每晨醒來,再度陷進無以名狀的巨大空虛裏”
  她不做,我替她做,第二根琴弦,在如此想時,就喂進了我的胸口。
  如果我的死都不能留住她的腳步,那,不管從前是以怎樣的心情愛過這個女子,她都不再值得我留戀毫分!
  可是,若她當真沒有回頭,當真置我不顧,我是寧願將這顆曾愛過她又被她消洗過的心給碎作兩半罷?
  我拿性命當賭注,拿她凝望我對那脈難以遮掩的愛意作賭資,賭她的不舍,賭她的回頭……
  我賭贏了。
  我沒有愛錯她。她值得我推翻所有的既定,值得我撇開對憐星的負疚,值得我做所有事。若時光重溯,我仍願太後在我十二歲的生日宴上對我施用算計,我仍願那些刺客紛至遝來,仍願受那些或輕或重或危及性命的傷,隻要,在苗疆返回的途中,認識她。
  小海,我的丫頭,我的妻,一世不離。



  番外 那一年

  秋長風醒了過來。
  咚。咚。咚。一如每日,很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
  “公子,奴婢進來嘍?”
  “進來。”帶著初醒後的惺忪,秋長風靠著床柱,閉眸懶笑著,想著等一下,如何將那個嬌小人兒逗出一臉敢怒不敢言的假恭假敬。唉,他這個當主子的容易麽?鎮日還要設法討自己的丫頭開心,辛苦哦。
  “早,公子。”門被推開,輕淺的腳步,夥同著晨時的陽光,一並走了進來。
  “早,小海。”眸子仍未睜開,秋長風一逕笑得春風蕩漾,雖曉得將這個不解風情的丫頭迷得七葷八素不太可能,但讓她的心疾跳那麽兩下三下,也是聊勝於無了。話說……遲鈍得可與頑石媲美的臭丫頭會麽?
  “公子,您睡得好麽?”
  “臭丫頭,過來。”他招手,有些日子沒在她小小肩頭上打打哈欠醒醒盹了罷?
  “是。”腳步聲近,他熟悉的麥芽糖味也近了,隻是,臭丫頭的聲音裏帶出一絲……顫抖做什麽?怕他還是厭他?這臭丫頭是越來越沒膽還是越來越長膽?
  “過來,坐這裏。”他指得,是自己的臂彎。
  “公子!”那聲音簡直是在歡呼了,雖然不乏嬌羞,但仍是歡呼沒錯。隨之,一個矯軟的身子撲進了他的懷抱。“公子,奴婢……”
  這麥芽糖味怎濃鬱到讓人惡心?柔弱的軀體怎膩味到讓他厭惡?……臭丫頭做了什麽?對,一定是臭丫頭做了什麽,她她她……她走了!
  秋長風倏然睜眸,抬臀將當真如麥芽糖將自己粘住的軀體甩了出去,“你是個什麽東西?”
  “公子,奴婢……奴婢……”地上的丫鬟驚惶失措,公子前一時要自己,這一時推自己,是哪裏出了錯?
  “你是個什麽東西?“秋長風眸光惡噬,“誰讓你那樣敲門?誰讓你那樣說話?誰讓你敢應小海這個名字?誰允許你身上帶著那股味道?誰允許你接近本公子?得多,把她拉出去,扔出府門!”
  侍立門外的費氏兄妹無奈互覷後,費得多聽命邁進室內,但又忍不住要替地下的丫頭說上兩句公道話:“公子,是……”
  “把她拉出去,扔出府門,再頒下告示,整個兆邑城都不準用她為婢!。
  “公子,您饒命啊,公子……奴婢還要養家糊口,還要拿回銀子給娘治病,請您饒了奴婢,饒了奴稗!”
  丫鬟生得清秀可人,哭得梨花帶雨,但遇上一個不知憐香惜玉的男人時,著實是無濟於事。秋長風麵冷如鐵,“得多,還不把她提出去!”
  “公子,您……”費得多咽了一口唾液,雖懼於主子威嚴,但天生耿直的秉性仍驅使他忍不住仗義執言,“小買她有錯當罰,但錯不至此。”
  “什麽?”秋長風一眉微挑,間茁雷霆之怒。
  “是公子您!“費得多大著膽子,一口氣道,“是公子您讓她那樣敲門,是公子您讓她那樣說話,是公子您讓身上帶著麥芽糖,是公子您招手讓她接近!至於她敢應小海這個名字,還是您,當初聽見總管喊她占小買,對,您才特地要到跟前使喚。小海,小買,如此接近的名字,聽錯了也算尋常!”
  費得滿在心中為兄長的莽撞暗歎了一聲,又不想兄長一人獨擔不敬罪過,未喚自入,道:“公子,小買也隻是一個像小海一樣需要討生活養家的年幼孩子,您念在她是初犯,饒過她這一次……”
  “本公子做什麽事何時輪得到你們說三道四?”
  “……屬下知錯。”費家兄妹跪倒。
  “算了,你們下去,讓她也下去,和管家說一聲,把她調到別的院子去侍候罷。”
  秋長風忽覺無力。
  始作俑者,的確是他。
  小海走了已近半年。
  這半年裏,他發動了所有能動用的人脈,覓她下落。初時的信心滿滿,在多時的尋找未果後,他難以自禁的自付:如果終其一生都尋她不見,如果茲此後那抹嬌小身影隻在夢中出現,如果不知多少年後的不經意重逢,她已經綠村成蔭子滿枝……
  那些思忖,漸成一縷惶懼,極輕極微,卻無孔不入。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如果不想讓臆想中的不堪實現,便要早一日把那個丫頭收回懷中。
  可是,找回她以前呢?
  這半年裏,沒有一個嬌小人兒會在每日開始時,拿甜美的嗓兒,披著室外的陽光張一雙閃閃亮亮的大眼,給他一日的明媚。更不會有一個人兒,在受他欺負時,腹誹的話千千萬萬,嘴邊的笑仍是淡淡甜甜,那樣兒勾得人心癢難耐……
  她走了,室外的陽光竟也似不見,每日的開始,再也沒有何事何人值得期待。他叫來小買,也隻想自己為自己製造出一脈陽光而已,但,終歸不行。
  “公子,皇上今兒個已時在陽春苑召見您,您需早作準備,眼前還是讓小買幫您打點罷。”
  “不要。”他不要再騙自己。所謂睡眼惺鬆,所謂似醒非醒,都是騙。小買不是小海,創意的刮練打造,也不會有第二個臭丫頭。既然騙不過,就不騙了。
  皇上召見,是為命他赴任西衛國君一事。西衛那個地方,在各屬國中雖不算最貧最弱之處,但也絕稱不上富庶之地。想來這項決議,與太後脫不了幹係。
  不過,他樂於從命。早在獲悉自己有可能成為屬國國君之際,他便對各國民生民情做過一番探研,西衛的富處,他心中有數就好。
  “長風,你去西衛,為何不帶憐星同行?你登國君之位時,不是要一並冊封王妃的麽?”秋夫人趕到疏柳齋,為即將遠行離家的兒子送行,也為另一樁懸於心頭的大事。
  秋長風略加沉吟,道:“暫且緩一緩罷。西衛前國君暴虐治國,惹得民怨載道,長風去後,必定要為前任之失操心忙碌,還要處理各地民亂,怕是無暇照顧憐星。待一切底定後,再來接她不遲。”
  “話是如此沒錯,可是,憐星的年歲已然不小了,再耽擱下去……”
  “在長風不能確信自己足可保憐星安全無虞前,不宜成親。”
  秋夫人默然。兒子的話,句句在理,但是……若此時讓他娶的是小海,他可有這層顧慮?
  “表哥,憐星不需要你費心照顧,憐星嫁給表哥,是要照顧表哥的。”不知何時,楚憐星也姍姍來到,並將廳內母子的對話聽進耳中。“讓憐星隨你去,好不好?”
  秋長風搖頭,截然道:“不行。”
  “表哥……”
  “你需要被人照顧,更需要被人保護,若離開了人,你能否獨自生活?若遇歹人,你能否設法躲過?”
  楚憐星嬌顏一白:表哥是在指責她麽?是在說她毫無用處麽?
  “表哥。”相隨來的楚惜雲不以為然,“女人本來就需要男人保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麽就乖乖的聽男人的話。”秋長風話落定音,“我意已決,莫再多說。”
  帶楚憐星同行,他不是沒有想過。隻不過,她是他的未婚妻,有她同去,意味著在他的拜王大典上,要冊她為妃……雖然,男人的三妻四妾本屬平常,但,壓藏在潛意識中的那縷惶懼提醒他,一旦他成為人夫,那抹嬌小身影,就隻能在夢中擁抱……
  那一年那一日,他獨身上路。



  番外 少年觀海之煩惱(惡搞)

  不對勁,很不對勁。
  秋皓然目光投向側案後神情恍惚的少年,問:“觀海,贛南的賑災糧你籌到了?”
  “籌到了。”
  “如何籌到的?”明明,戶部撥付的那批購糧銀子還放在國庫紋絲沒動。
  “取當地戶籍誌,擇家財萬貫者百戶,命其開倉放糧,官府記錄在冊,於今後稅款中折抵。”
  “高啊。”如此以來,省了長途運輸的耗資,也能最快解災民燃眉之急,這小子,實在是聰明。可是,仍是不對勁,很不對勁……
  “觀海,你沒什麽事罷?”
  “……沒事。”
  回答得稍有遲緩,就是有事了?“觀海,你我不僅是叔侄,對不對?”
  “還會是未來的君臣。”
  “……”小海,你家的兒子很不可愛。“那麽,在成為君臣前,我們應當更好一點。不去管什麽輩份身份,你我該算是相交不錯的朋友罷?”
  “……算是。”
  算是?還給遲疑了一下作答,這小子!“王叔畢竟比你多活二十春秋,你有什麽事,不妨對王叔說說,看看王叔能不能為你排遣排遣。縱是不能,也省得你一個人憋在心裏是不是?”
  說出來罷,說出來罷,你小子從小到大都聰明成熟到不像個“人”眼下好不容易有了煩惱的跡象,當然要說出來以饗王叔。
  “……就是……阮陽王叔,你被人喜歡過麽?”
  這是什麽話?“當然!”
  “喜歡過別人麽?”
  “當然!”
  “你如何斷定你喜不喜歡說喜歡你的那個人?”
  嗯?秋皓然眯起眸,深感事情好玩起來。“你就是為此煩惱?你……”
  “一個朋友。”
  “朋友?”
  “就是朋友,他拜托我予以解答。”少年俊美如雕的臉有些別扭的別向他處,“阮陽王叔如果不能解答,那就算了,我並不一定要給他答案。”
  “誰說不能?”好不容易你小子像個人了,本王豈能放過大好良機?“那說說看,你那個朋友是喜歡別人,還是被人喜歡?”
  “……啊……就是一個小女子說喜歡他,打聽到他能出現的一切地方等他……纏著他……”
  “嗯。”繼續。
  “我……我那個朋友一再讓那個小女子離他遠些,小女子就是不聽……”
  “嗯嗯。”繼續繼續。
  “……啊就是他對她從無好臉色,也說過一些重話,小女子還是纏他不放……”
  “嗯嗯嗯。”繼續繼續繼續。秋皓然臉上的笑花已愈開愈大,有跑出整張臉之勢了。
  “……我……那個朋友為了趕她離開,聽從朋友的建議用了一個法子,小女子就當真不纏了,也不再在他周圍出現……”
  “嗯嗯嗯嗯……”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還以為這小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成了精,讓他這位老人家每每相對都得提出十二分精神以免著了道兒。沒想到啊沒想到,麵對情事時,竟是如此的呆板呆滯,遲鈍到教人發噱,哈哈哈
  難不成,這位高齡已至十八歲的太子殿下還是位……童子雞?無怪乎前些日子暗聽到了一些小話,太子東宮裏的宮女竊論她們的太子殿下是否患有隱疾。想啊,莫說皇族男子,這世上稍有些地位財富的,到十六歲若還是童子之身,就已成咄咄怪事了,遙想他阮陽王當年可是在十五歲時就拉過貼身小婢……咳咳!
  “……啊就是……就是很讓人鬱卒……她說要纏的時候就纏,說不纏就不纏,連個影子也讓人找不見……昨日方知,她是外域人氏……既然如此,她當初就不該打擾別人……亂了一池湖水後,她無事人般地掉頭走了……也不管別人在她身後如何辛苦……”
  “那個小女子,好看麽?”
  “好看!”
  “比後宮的宮女們都好看?”
  “當然比她們好看!“她們,他壓根兒沒有看過好不好?哪像那個小女子,眉眼慧黠,鼻唇靈動,一舉手,一投足,都可入詩入畫……雖然,她的性子麻煩了些,調皮了些,但有幻兒那樣的妹妹,他從來就不怕麻煩……
  “她長得什麽樣子?”
  “什麽樣子……眉毛是彎的,像是新月的形狀,臉不似幻兒那樣雪色,而是……像極了粉紅的桃花……一雙眼睛如同被水浸過的西域黑葡萄……”
  哈哈哈哈……秋皓然掩著肚子,憋笑到腸痛肝痛胃痛全身都痛。
  “這個……” 他深吸一口氣,忍住因抑笑過度而微現上唇角的痙攣,“你……你那個朋友對人家小女子說過怎樣的重話?”
  “……啊……就是說一個女子拋頭露麵,對男子公開示愛糾纏,行為失檢,有辱婦德之類……”
  “還有呢?”
  “我……那個朋友說他身份非同一般,尋常女子難與之成就姻緣,叱她知難而退,莫再徒費時間。”
  “……還有麽?”
  “……說她受別人一再拒絕,仍不知退卻,臉皮怎恁厚,恁不知自重。”
  “……”話都放到了這份上,那小女子仍執著不去,委實是強人。“那你是做了怎樣的事,讓如此執著的小女子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沉浸於自身情緒,秋觀海無暇糾正阮陽王叔話中的詬病,隻把長眉皺成川字,“觀嶽說,讓一個女子徹底死心,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不喜歡她,討厭她。”
  “你告訴她了?”
  “沒有……”那話湧到嗓處,對著那張桃花麵時,竟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他忖著,他是顧念女孩家的臉麵,不想傷人太深罷?
  這位太子殿下,居然從未想過,他以往說過的話,又有哪個不狠不重不傷人的?
  “沒有說,就是做了什麽嘍?”
  “……啊就是……就是慕飛領了他表妹來,我對她引薦說,那是我的未婚妻,她若一定要嫁我,以她的平凡身份,僅能是個側室,入門前還要學會諸多禮儀,以來伺候丈夫與正室夫人,讓她從此跟著傾家表妹接受調教……”
  “好狠。”那樣的小女子,敢直言無畏地追求男人,能在飽受冷言時猶自堅持,必然是源於對自身的充分自信。而那樣的性子,多是在寵愛和欣賞中養就,非富即貴,卻被人這樣嫌棄貶損,情何以堪?
  “……狠?”
  “是啊,我若是那個小女子,會恨死你。”
  “啊就是……阮陽王叔,觀海說得不是自己!”
  “隨你的便!反正,王叔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女子在沒有死心前,你做任何事都有可能獲得原諒。而一旦死了心,你做任何事又都成了徒勞。她從你身邊消失,極有可能是從你生命中消失,且是永遠。”秋皓然正顏道。
  “……永遠?”
  “你年紀太輕,或許無法法體會永遠究是多遠。那就是,她會仿佛從來沒有在你生命中出現過一般,再不出現。”
  “可是,她出現了!”
  “可是,她可以永遠不再出現。”
  “那那那………”
  “你若不能接受她永遠消失,便要付諸努力。”
  “如何努力?”
  哈哈哈,臭小子,你也有今日?“你對她的身家底細了解多少?”
  “她是外域玉夏國人氏,其父家母家皆是巨賈豪門。她到此,是為經商,與我大隴朝多家巨賈都有生意來往。”
  果然。秋皓然攤手,“既是如此,你還在此煩惱什麽?”
  “啊?”
  臭小子發呆犯傻的模樣真是夠看,待出了這書房,他要仰天大笑三聲。“她不是沒名沒姓的小戶人家,你找她就不會是大海撈針,你隻須……”
  “我曉得了!”隻肖找上與她家有生意來往的那些巨賈,獲她下落又有何難?生在皇家,便有這點好處是不是?
  “傻小子別高興太早,找著是一回事,找著了以後如何安撫又是另一回事,你啊,任重而道遠呢。”
  “……啊?”真的麽?是哦,那日,她是紅了雙眼含著眼淚跑走了的,識她以來,不管多少的冷麵惡語,她都是一張羞慚桃花的笑顏,但那日……
  “阮陽王叔,觀海再說一次,觀海所說得是一個朋友,並非觀海自己”
  “啊就是隨你便啦,臭小子,能不能抱得佳人歸還是未知,你硬撐個什麽勁兒麽?哈哈哈……”不必出得書房,秋皓然已是仰天大笑。
  另一旁,少年觀海煩惱依舊。



  番外 秋涼如水蟬自鳴(上)

  我姓冷。
  這個姓,不是源自那個生我的男人,他根本不配讓我承襲他的姓氏!他嗜賭如命,在賭光了所有田產家當後,把我們的娘也賭了出去。娘被人拉走的當夜,就懸梁自盡,而在我和妹妹哭得死去活來時,那個不配做人丈夫更不配做人父親的男人,又把我和妹妹當成了賭注,結果,自然仍是輸。
  那一夜大雨滂沱,那個爛醉的男人說完翌日會有人來帶我和妹妹走後,即睡得鼾聲如雷。我給妹妹披了件蓑衣,牽著她離開了那個不能稱之為家的家。
  盡管雨把我們澆得又濕又冷,我仍感謝那場冷雨。若非是它,我和妹妹當夜就會被拉走,成了青樓裏的兩個小倌,早晚都要迎來送往。還是若非是它,我們就不會在村邊的破廟遇上一隊避雨的鏢師,身幼體輕的我們鑽進鏢貨裏,躲過了父親和要債人的追拿…
  冷,是我七歲時人生留給我的最深體悟,也成了伴我終生的姓氏。
  在下一個城鎮時,趁鏢師歇晌的當兒,我們鑽了出來,沿街乞討或揀人剩羹的日子於焉開始。我七歲,雀兒五歲,兩個麵黃肌瘦的女娃能討來什麽呢?但我是姐姐,我必須把妹子養活,是明討也好,暗偷也好,甚至打比我更弱的人手中搶食也好,為了活下去,我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
  在如此的顛沛流離中,也過去了一年。這日,我還是讓妹妹呆在我們常落腳的城隍廟裏,自己到外麵覓食。今兒個運氣好,出門不久就碰上了一家老來得子的財主施粥施餅。我懷裏揣著兩塊熱餅,腳不沾地的跑回廟裏,急著讓雀兒吃上一口久違的熱食。誰知,迎進眼來的,竟是那副場景:我年幼的妹子,被一個大漢壓在地上……
  我撲上去,罵他踢他咬他抓他,被他一隻胳膊就給甩了出去,著落處,腦袋離一塊尖厲的石頭僅有半毫之距,但他仍在欺負雀兒!那到那,我眼前僅餘一片血色,舉起那塊石頭,尖厲叫著,將它砸上了那個畜生的後腦,一下不夠,兩下也不可以,我不停的砸,不停的打,那個腦袋在我眼前四分五梨,再成了一堆腐爛的血泥……還是不夠,不夠,不夠!
  直到,我用光了身上最後一絲力氣,再也握不住那塊石頭……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殺人。
  “你要不要跟我走?”一個從頭到尾都在一旁負手觀看的男人問。
  “跟你走,能吃飽飯麽?”這個時候,就算當真是青樓妓院,我也要去了。雖然娘說那裏是吃人的魔窟,但外麵也是啊,與其餓著被吞,我寧願是飽足以後再被人分食。
  “非但能吃飽飯,還能養活你的妹子,有錢治她的病。”
  因我回來的早,雀兒並沒有真正失貞,但她被那個畜生,還有……我,先後的驚嚇,此時神誌失消,縮在角落裏連我也不能接近,的確需要醫治。
  “行,你先讓我和妹妹吃一頓好的,我就跟你走。”
  吃了一頓從出娘胎也沒有吃過的飽飯,又抓了一付收驚的藥讓妹妹喝下,那個男人告訴我,跟他走,是要殺人。
  “就像我殺死那個畜生一樣?”
  “的確是要如殺死他一樣的狠,但,我教你的,是漂亮的殺人方法,有時候,甚至不必流血的。”
  這個男人,是江湖第一殺手組織的首領。在他的精心培植下,五年後,我躋身江湖殺手榜。十年後,我成了江湖五大殺手之一。一度,冷蟬兒三個字,代表著索命和死亡。
  時間,成就了一個江湖頂尖的殺手,也拉開了我和妹妹的距離。
  我以為,我把自己投身那每一場都可能是無命之途的追殺,把雀兒安置到一個普通人家如普通人般的長大,她該明白我的苦心。可是,我錯了。我每一次見她,來去匆匆,隻是留下大把銀錢,所談的話兒寥寥可數,我錯過了最能糾正雀兒的時期,等我發現自己有了一個虛榮膚淺的妹子時,已經不及。我說的話,她在起初還能做到明順暗違,及至後來,不管明著暗著,她都是一味的駁斥違抗。忍無可忍時的一耳光下去,更打出了她的叛逆,在我再一次回來時,居然聽那家戶主說,她勾引了這家女兒未過門的夫婿,讓人家女兒投河尋短,幸搶救及時……
  我問她,到底想要什麽。她對著鏡子裏的花容月貌說,想要以這張臉,為自己博一個燦爛的前程。
  那一創,我頗感無力。我殺得了武功比我高出幾倍的武林高手,卻奈她無何,難道,我能殺死她麽?
  但是,她還是死了。
  隻因她愛上了一個永遠不可能愛上她的人。秋長風。
  我是了解那個人的。曾經有不盡的重金請托找來,讓首領取他性命,首領都推拒未接。首領說,那個人天命強盛,我們殺不了他。組織中也有人因此不服,私自接了請托尋上他,卻非死即傷,我也是其中一個。
  雀兒進秋府為婢時,並未和我商量。我後來得知,想想也無不可。讓她勞勞力吃吃苦,也許會懂得幾分人情世故。但萬沒想到,她會愛土她的主子。當從雀兒嘴裏聽到秋長風的名字時,我厲聲叱她:“他不會愛上你,你若不想傷心,不想跌個頭破血流,就盡快回頭!”
  但雀兒回我的是:“你嫉妒我,你嫉妒我比你嬌柔,比你嫵媚,比你會討男人歡心!”
  我氣得離去,就讓她跌個頭破血流也好……但,終還是不能真正狠心,她是我的妹子,是我這世上惟一的骨肉親人,我如何置她不顧?
  我找到了蒼山,那個玩世不恭的男人。
  我承認,我喜歡他,他是第一個讓我心跳加速臉紅耳赤的男人。但我並不準備告訴他,那隻是我一個人的事,不是麽?我找他,隻是想到,既然我可以對他動心,雀兒也該不難。
  “你讓我勾引你的妹子?你的親妹子?”他聽了我的話,表情如吞了一隻蒼蠅般的突兀,“你確定?”
  “我對你說了,自然就是確定,你耳朵有問題不成?”
  他搖頭,“冷蟬兒,你真讓我開眼呢。”
  他答應了。我暗中看過幾回,蟬兒和他相處時,笑口常開,像是極為高興。我以為,目的已成。但蒼山卻說:“你那個妹子隻是享受被男人包圍的樂趣,且她天真的以為,和我走得近些,能惹出秋長風的醋火,更曉得她的珍貴。”
  我隻當他是胡說八道,罵過一通後,放心離去。
  但一個月後,蒼山捎來了雀兒離世的噩耗。
  我不能相信,在刀尖劍鋒上來去的我,大傷小傷受過無以計數,猶能活著,雀兒遠離這些江湖凶險,怎就沒了?我們已經不必再饑飽無時,不必貧寒度日了呀。
  我問蒼山雀兒死因,蒼山言間多有回避,語焉不詳,更使我生疑。我請了江湖中專為人搜集消息的鴛鴦樓著手調查,十五日後,得到了最詳盡的資料。我那個從小多災多難的妹妹,就如此被權貴間當成了一樣便宜好使的工具,做了最無價值的犧牲品。
  當夜,我潛進皇宮,從一個老太監嘴裏逼出皇上寢宮所在處再送他歸西,秘潛寢宮房頂三日。三日後的午夜,把在寢宮侍候的一個小宮女打暈運出宮門,我則易成她的模樣替而代之。
  “繪香,將那盞燭燈搬近些。”
  “是,皇上。”我端起燭大,一步一步,走近那個正在挑燈夜讀的男人。他是這大隴皇朝權力最大的男人,是九五之尊,更是我的殺妹仇人!
  “這位晁禦史真是怪僻,專愛寫一些蠅頭小字,是考驗朕的眼力麽?”他一麵說,一麵端起旁邊的茶盞,但看得太過專心,茶盞打翻,茶永淌溢上了他的袍擺。
  我記得自己時下的身份,抽出腰間巾帕,彎腰為他擦拭。
  “……繪香?”他在我頭頂低喚,聲嗓內隱透出異樣。
  我怔:他可是發現了什麽?
  “你想為朕侍寢麽?”
  侍寢?那是……
  “雖然朕休諒你年幼進宮,有意讓你在入宮期滿後以清白之軀出宮嫁人,但你如此熱情相邀,朕也不想硬拂美意……你的手,還要再摸下去麽?”
  我的手,我的手……“啊!”我倉惶退下一步。
  十年的殺手生涯,麵對多麽強大的對手,經曆多少生死之際的緋徊,我都不曾如此……如此……無措,縱使未悉男女之事,我也明白方才在我手底下的……是什麽……
  “繪香,你把朕的‘興起’逗起,還想會身而退麽?”他立起身,眯了眸向我走來,“朕本來還在為今晚去哪個宮裏安歇犯愁,既然此刻有你,朕就寵幸了你罷。”
  這個……這個好色的卑劣男人!“奴婢去請張公公,為您端侍寢……”
  “朕說過,朕今晚不想翻別的牌子了,朕今兒個就要了你,如何?”
  “……皇上,奴婢不敢,奴婢適才並非有意冒犯,請您饒了奴婢。”
  “你那個眼神是把朕當成了什麽?朕記得,你一直都想借著近水樓台的便利為朕侍寢,是朕記錯了麽?”
  是麽?三天的暗察時間實在是太短,我並沒有見著這個繪香如何邀媚討寵……不過,如果趁他近身來的當兒取他性命,我也不必在乎這副皮囊罷?




  番外 秋涼如水蟬自鳴(下)

  他識破我了。
  我應該發現的,在他噙著邪笑迫過來時,我就該有所警惕。可是,我太想殺他,他和我以往為任務殺過的人不同,他是必須要死的……便是如此不容有失的心態,讓我有了片刻遲疑,失卻先機。當被他壓到床上掀下那張人皮麵具時,我後悔,沒在方才的一瞬間出手。
  “你……”他眼裏掠過的,是驚豔罷?在每個看過我的男人的眼睛中,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也曾利用這美麗殺過人。但是,他一個擁有六宮粉黛的帝王,也會認同這張臉麽?
  “繪香在朕還是太子時,就進了府裏。她是朕最看重的一個小丫頭,她就如朕的女兒,朕不會調戲自己的女兒。”他勾笑,“你扮她的確扮得很像,步伐、神態、語聲都足以以假亂真。”
  那……是哪裏出了破綻?
  “朕說過,她就如朕的女兒,那孩子體質不好,朕賞了她一顆暖香珠。她常年帶著,身上有股暖香之氣,而你沒有。”
  好罷。是我大意,怨不得人。
  “你想殺朕?”
  “是。”事到如今,我否之也無用。他掌心所按,是我腕間重穴,隻須稍一用力,我即會筋脈錯亂,周身血液逆流。
  “誰派你來的?”
  “我。”生平第二次為妹妹殺人。
  “嗤。”他掀唇輕笑,“你以為朕會相信?”
  “信不信由你。”
  “如果你不說,朕會折磨你。”他的臉俯近,吐息間,呼吸可聞。這個時候,我居然還有閑心發現,這個男人頗英俊。
  “我想殺你,你當然可以折磨我。”我很平靜的道。
  他微怔,“你當真如此以為?”
  “難道你會以德報怨,還是願意配合我引頸待戮?”
  “……當然不會。”
  “那還廢那麽多話做什麽?“我閉上眼。不管是火烙、鞭笞、棍罰……在我成為一個合格的殺手前,那都是不可或缺的訓練科目,重溫一下,又有何不可?
  “敢情,朕不止遇上了一個最美麗的刺客,還遇上一個最別出一格的尤物麽?”他低笑著,握在我腕上的手力未鬆,唇落了下來,在我頸上重重啃吮著,“就當是老天爺送朕的禮物,朕笑納了。”
  他是要……我驀地睜眸,“你……”
  “對,朕想做的,就是你時下所想的。”他笑語。
  “這就是你的折磨?”
  “就算是罷。”他一隻手,開始慢條斯理的解除我的衣衫,“告訴我,你的名字。”
  “冷蟬兒。”
  他又度微怔,“朕還以為要知道你的名字需費一番工夫。”
  “你誌在必得,我頑抗有用麽?”
  “嗬……”他把頭悶在我頸邊,沉笑良久,“朕相信,你當真是老天爺送給朕的……”
  “那老天爺必定也恨極了你。”
  “你恨我?你殺我不是受人唆使,而是因你恨我?”
  “你殺死了我的妹妹雀兒。”
  “……雀兒?她是你的妹妹?”
  不愧是皇帝,果然天賦異稟,說歸說,笑歸笑,手裏的動作須臾未止,解得開的就解,解不開的就撕,一隻手把我連皮帶裏的剝了個幹淨,“那個雀兒會有這樣一個極品的姐姐?”
  “你不脫麽?”我是想,他脫自己的衣袍時,總要兩隻手並用的罷? 我是不是就能有一線生機?
  誰知,他搖頭,邪聲:“有些事,不一定都脫了才能做。”
  ……其後發生的事,驗證了他所說。
  我以為,他在“折磨“我過後,會叫人拖我出去,下到深牢大獄,還是斬首示眾,都屬正常。可是,他一次又一次折磨我,直至我筋疲力盡,睡死了過去,也沒見他有那樣正常的打算。
  從始至終,耳邊除了他壓抑的低吼,好像還聽過一句,“你身上這些傷疤是怎麽來的?”
  “打的。”我答。
  “你執意為妹報仇?”
  “對。”一個殺了我唯一親人的男人,非死不可。
  “朕可以現在就殺了你。”
  “好。”殺了我,正好一家團聚。
  “真是倔強。”他歎,“這樣罷,朕給你機會殺朕。”
  “什麽?”這人別不是做皇帝做傻了罷?
  “朕給你機會殺朕,隨時隨地都可以,但能不能殺得了,端看你個人本事。”
  “你太無聊了麽?”
  “的確。”
  這個男人做皇帝做得太無聊,所以來找死?不過,他既然如此慷慨,我也不能客氣。
  我和他,開始了長達數年的糾纏。
  我沒想到,一個錦衣玉食的皇帝,武功會如此之高。我明刺過,暗襲過,不管是趁他與人遊玩興濃,還是夜間獨憩龍榻,各樣的情形,各樣的氛境,我每一回不遺餘力,每一回都以……失敗告終,且,每一回都讓他扔在床上好一番盡興。
  “從明天起,你隨時呆在朕的身邊罷。”又一回,他把我吃幹抹淨後,說。
  “什麽叫呆在你身邊?”
  “你既然想報仇,不是呆在朕的身邊更能得手麽?你扮成朕的侍女也好,太監也行,呆在朕能看到的範圍裏,省得……”他將我抱到他身上,“你每一回稍長時日沒有出現,朕就會以為你就此消失了。”
  “你還沒有死,我怎可能消失?”
  “唉。”他佯真佯假地歎息,“這是朕的報應麽?那些溫順婉從的嬪妃朕看不在眼內,偏對一個口口聲聲要殺朕的刺客用了心,真是……”
  用心?哼,無非是獸欲而已。
  “蟬兒,說好了,從明日起,你就一步也不能離開朕嘍。”
  “我憑什麽要……”
  後麵的話,被他吞聲。
  這晚過後,江湖上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冷蟬兒消失,深宮大內多出一個深受聖恩皇寵的福仁公公。
  “你說的話當真?”
  “當真。”我立在玉階之下,並沒有抬眼仰望鳳位上的那位大隴皇朝最尊貴的婦人。
  “你說你是一個刺客,而皇上也對你的身份知根知底,卻還是要把你留在身邊?”
  這位婦人,要我說幾次才信?“對,他對我的一切都漬清楚楚。”恐怕連身上幾根汗毛都數過。
  “你好大的膽子,敢以‘他’來稱皇上?你以為,哀家會容你妖孽誤國麽?”
  “傻子都不會如此以為。”何況,本姑娘不傻。
  “你——”太後冷笑,“本來,哀家隻以為你是一個有點貪欲有點不知輕重的小太監,叫你來,也隻是為了稍加懲戒。沒想到……但你如此坦承,哀家也會給你一個痛快。賞她一杯鶴頂紅!”
  鶴頂紅,大內禁藥,入口即隨血脈流經全身,無藥可救,必死無疑。
  我舉起那杯天下至毒,心知自己是一定要喝下的。我的武功再好,在如此多的大內高手環伺下,也逃不脫生天,與其最後尊嚴喪盡的被人灌飲,我寧願是自己喝下。喝下去,我就能與娘與妹妹團聚,再不必在這冷世上孤獨求生……”
  “笨蛋!”
  一記重吼在耳邊炸開,我遞到嘴邊的手一窒:他來了。
  “笨蛋!”下一刻,他如旋風般到我跟前,一手奪過那杯毒物,“你當朕是什麽?朕在你心裏,就如此無能?連自己的女人也保護不了?”
  “你……”這是何必?但在望進他血絲縱橫焦灼欲焚的雙瞳時,戛然無語。難道,他對我……他對我……不止是欲?
  “皇上。”太後勃然大怒,“您別忘了自個兒的身份!一個妖孽……”
  “母後,兒臣不想多說,兒臣一定想護她的,隻問母後,放還是不放?”他背挺如山,目光接住其母送來的冷厲雙眸,“放還是不放?”
  太後鳳顏森冷,“皇上,請您把手中的東西還給她。”
  “兒臣明白了。”他握住酒杯的手緩緩動起。
  他他他……他是個混蛋!他既然不能救我,就不該來,我死在那個婦人手裏,死在自己手裏,我都是無怨無悔,可是,不能是他,不能是他!
  不爭氣地,自從和妹妹攜手討飯那日就再沒有光臨過雙眼的眼淚突然湧出,模糊了視線,看不消就看不消罷,我也不想看清了……
  “皇上!”
  疾厲的喚聲由上至下,緊接,一記脆鳴,一聲碎裂……“為了一個要殺你的女人,你居然……居然要在生你養你的母後麵前尋短?皇上,你……你……”
  太後雖聲含哽咽,但字字消楚,他他他……
  “哀家問你,若哀家沒有打掉它,皇上是不是當真要把那杯鶴頂紅喝下去?”
  “是。”他答。
  “好,好,好皇上,好兒子……你真的不怕你的母後傷心是不是?”
  “母後是這世上最堅強的女人,隻要有母後,大隴皇朝便可以江山穩固,兒臣在與不在,無關要緊。”
  “你——”太後氣急攻心,疾咳不止。
  他恭下腰去,“母後,您保重鳳體。”
  “……你是一定要護這個妖孽了?”
  “兒臣可以帶她走了麽?”
  “你……走!給哀家走,哀家不想看到你,走!”
  “兒臣告退。”他依言退步,手裏扯我同行。
  “你是白長了一副聰明相兒麽?你是個笨蛋麽?她要你喝,你就喝,朕讓你聽話你怎就不聽話?你腦袋是哪裏壞掉了是不是?”初步出太後寢宮大門,他即奉給我一通淋漓盡致的大罵。
  我任他罵。
  我想,就是在那時,他便征服了我。也從那時,我不再是和他鬥,而是和自己鬥了罷?
  “外麵天涼,也不知自己加件衣服的麽?”
  身上多了件厚袍,身邊多了一個男人,我的男人。我將頭倚在他的肩上。
  “方才在想什麽?我在旁邊看你又是笑又是歎的。”
  我凝視著他在月光下英俊無比的臉,“在想你。”
  他笑,刮了我鼻尖一下,“我可以把這視作你的甜言蜜語麽?”
  “在想我們的過去。在想,那時,你怎就如此認定我?”
  “這可麻煩了。”他一臉愁容,“我也一直在奇怪呢,像我如此出類拔萃卓爾不凡的男子,怎麽就稀裏糊塗的為了一個女人放棄了萬裏江山?唉,悔啊,悔之晚矣。”
  “是啊,的確晚了。”我把頜墊上他的肩,借說話的當兒,偷親了親他的耳垂,“人家秋長風做得風生水起,萬民稱讚,你要奪,都難了。”
  “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麽法子呢?隻得從你這個媚君禍國的紅顏身上討回來了!”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麵上已布滿邪氣,探臂將我抱起,“走罷,去討債!”
  我攬上他的頸,“清兒睡了麽?”
  “那小子玩鬧了一天,當然去睡了,接下來的時間,是他的父親母樣為他創造一個弟弟還是妹妹的良宵吉辰,不得打擾。”
  我愛看他這個模樣。他掌心發燙,眸光也發燙,一副急不可待的急色樣兒,仿佛,我永遠是他的新娘。
  “秋伯昶,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麽?”
  “……”還是不要說了,以行動代之。我抱緊他的頸,吻上了他,迅速,被他以百倍的熱情反噬……
  秋涼如永,蟬已消聲。但若有熱情如夏,蟬自可歡鳴依舊。



  番外 一抹豔色未傾城

  在我很小很小初懂世事時,我就篤定,自己是大侯爺的人。
  整座侯府裏的人,也如此以為。
  是以,自小至大,來自同是奴婢的女伴或明或暗的嫉妒排擠,使我沒有一個可以談事敘話的朋友。於是,我對大侯爺的那顆心更加全力以赴,毫無旁騖。
  我拿最熱切的目光仰望他,用最柔順的姿態回應他,用最嬌媚的容光麵對他,我盼著有一日他會說一聲“豔兒,做我的妾”,那樣,他就成了我的夫,我的天……
  可是,他姬妾成群,惟獨不納我。
  他親自教我習文練武,寫字作畫。
  他請伶人教我吟歌撫琴,舞技姿態。
  他為我獨辟小院,並有三兩小婢伺候左右。
  他對我,比對他的所有妾室都好,這使我總會覺得,我於他一定有什麽不同,並在如斯的認定中,一廂陶醉欣慰著。
  “傻豔兒,我隻願你的傻對我就好,你能做得到罷?”在他酒醉時,偶有此問。我的回答無一倒外是個“是“字,曾以為,對他,我隻會說得出“是”。
  那一日,我病了,冷蟬兒來探望我。
  如果沒有認識這個女人,我或許認為,天下的女人都當以男人為天,仰視順從不悖。但是她,居然是要去殺皇帝的,就算身子給了皇帝,也從無斷過殺念,她是一個異類,一個女人中的異類。
  “說說罷,你這練武的身子為什麽會病了,還病得如此之久?”
  “我……”她是我十六年來惟一可以談心說話的朋友,我心底的事也必須有一個傾注的出口,“大侯爺他……他……”
  冷蟬兒笑得譏誚,“我就知道必定是和他有關。”
  “那日,他酒醉,我扶他進房,然後,他命我出去,因為房內,有一個總管為他安排來的舞姬,我腳還未完全邁出,就聽見……”
  “嗤。”我說得淒切,冷蟬兒笑得不屑。
  我不指望這個怪女人會出言安慰,但也沒準備承受她這昏模樣罷?“你一直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和我做朋友,你……”
  “要想人看得起,你也要先把自己當成一個人才行啊。我會和你做朋友,是因為你身上有我所熟悉的同類氣息,可是如果你一味的犯賤,還在此自哀自憐,自苦得冷風淒雨,我的確可以不要你這個朋友的,我冷蟬兒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上一個犯賤的朋友!”
  “你——”我因在病中,經她的毒言毒舌攻擊,氣得頭更昏,腦更重起來。
  “行了,你的大侯爺對你不錯,用得盡是些上等藥材,你也算錦喂玉養了,你就在此幽怨罷,本姑娘可沒有興趣陪你唱西廂。”
  她走了。
  那當下,我當真是惱極了她,也氣極了她,發誓與這個人絕情斷義的,且下了打算,今後隨大侯爺進宮,就算和她打個照麵,也要視而不見……
  可是,我並沒有機會再隨大侯爺進宮。
  我病愈後的一個睛朗午後,大侯爺將我叫到書房,攬我坐到他的膝上,柔聲:“豔兒今年十六了是不是?該嫁人嘍。”
  我能清楚聽到心髒在自己胸腔裏的疾跳,我以為,自己十六年來最期盼最渴望的一刻終將來臨,我就要成為他的……
  “記得天葉堡的冷堡主麽?”
  “前武林盟主的兒子。”我雖奇怪他話題轉得突兀,仍知不無言。他經常和我共談一些官場、武林中事,我也樂於如此。惟如此,會讓我感覺自己和他的那些女人有更多的不同。“五年前接掌天葉堡,雖非武林盟主,但在江湖中仍握有大半的勢力……”
  “豔兒真好。”他在我唇上輕落一吻,“就是他。他喜歡上了豔兒,要娶豔兒。”
  “他……”什麽?
  “一個月前,他到府中,偶見豔兒,便思慕極甚,向本侯提出要豔兒。本侯想,他應該還配得上我的豔兒了,就給應了下來。”
  應了下來?他應了,他要把我嫁給另一個男人?一個不是他的男人?
  “我已吩咐總管為你采辦了一份豐厚的嫁妝,嫁衣稍後就會送過來,你去試一試,不合身處還來得及修改。半個月後,我的豔兒就要嫁人嘍,高興麽?”
  ……我第一回曉得,他的殘忍是沒有邊際的。
  跟在他身邊,看他殺過人,也為他殺過人,可是,從來不會有這一刻更讓我休認到了他的殘忍。他明明曉得我愛他愛到隻餘一縷卑微,他明明曉得我為何會病,為何會苦,他……一個人,原來會這樣的殘忍。
  他叫我來,並不是為了詢問試探,隻是宣布一個決定,一個不容違駁的決定。
  如他所願,我嫁人了,嫁給了冷千秋。作為一個妾,被八抬大轎鑼鼓喧天的儀仗來迎娶進門,我該欣慰還有這份重視罷?
  冷千秋對我很好。起初,在我的刻意奉迎,他的乍得心喜之下,我們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新婚生活。可是,時日漸久,他開始不滿足於我給他的隻是一具肉體,開始多方尋釁,處處刁難,且時不時眠宿其他妾室房內。
  我那時,是真的不在意的,還很慶幸,終有一晚不必做戲,有片刻喘息之機。
  但,人生並不能給我平靜。
  冷千秋一個江湖好友魏子坤,偶至堡中坐客,因他喜唱昆曲戲劇,而我也稍精此道,不免相談甚歡。我和他是在人來人往的後院亭中對談,我自以為行為並無不當之處,可是,趕來的冷千秋卻屈意誤解,和好友大打出手不夠,還指著我的鼻尖大罵“淫婦”。
  淫婦呢,那麽多年,我對“女誡”奉為圭臬,我視我的男人如天,對我的男人畏畏諾諾,言聽計從,這個“淫婦”之名憑什麽落我頭上?怒和恨積到了極致,我隻想最有力的回擊,拉過旁邊的魏子坤,與之熱烈擁吻……
  “管豔!”他厲嚎著。魏子坤在倉促間,把我推開,擋上衝來的他,卻被他一掌擊中胸口。“管豔,你好,你好……”
  你們三妻四妾,還要別人三貞九烈麽?我偏不!我管豔發誓,從今天起,你有多少女人,我就要有多少男人!”那時候,我並不能肯定我罵得是誰,或許,這一句話已在心口憋了良久,早想噴發為快的。
  冷蟬兒說我身上有她同類的氣息,她竟比我自己早一步發現被我以恭順溫從壓在最底處的反逆本質。
  冷千秋手指顫抖,麵色鐵青,目色卻充血般的紅,“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早該知道,襄陽侯肯把你讓出來,定然不無因由,你居然是人盡可夫的,你不要臉!”
  “我就是人盡可夫,又怎樣?姓冷的,你不是我第一個男人,這一點你在向襄陽侯要我的時候就已知道,此時又拿來說辭不覺得難看和幼稚?我現在不妨告訴你,你不是我第一男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管豔沒有必要為你們任何一個男人守身如玉,你們都不配!”
  “我殺了你,管豔,我殺了你!”他嚎叫著,向我襲來。
  “管姑娘,你快走!”魏子坤抱住他,“在這個節骨眼,他真的會殺死你,你快走!快走!”
  我一點也不懷疑這句話,他那時,如一隻被困押中的猛獸,一旦得機,必然把我撕成碎片,我不想死。
  我跳上屋頂,不去管身後的打鬥咆哮,毫不遲疑的騰挪飛躍,離開天葉堡。
  天葉堡的護衛並未攔我,許是也不想我被他們失去理智的主子殺死,然後再看主子事後後悔自殘罷。冷千秋對我還有迷戀,我知道,他們也知道。但是,他們的暗中跟隨,我也不喜歡,為激退那些尾巴,我找了一間專供男倌的青樓,叫了兩三清秀倌兒作陪,大醉三日。
  三日後,冷千秋找來。我從醉夢中睡醒,源於他扼上我喉嚨的一隻手。
  “你這個女人,到底想怎麽樣?你到底想要我怎麽樣?你這個女人!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人……”
  宿醉使我頭際隱隱作痛,也使我對死亡的恐懼不甚鮮明,“你要殺就快殺,不然就讓我睡覺,折騰了這些天,我累死了。”
  “你讓他們碰你了?你真的……和他們……”
  “我……”,我撫著額間痛處,擰眉思忖稽久,“我記不清了。”是真的記不清了。酒醉至深,做過什麽,說過什麽,一時哪想得起來?
  “你……管豔,我恨你,你讓我恨你!”他耳光打下,我痛麻了半頰。“管豔,我恨你!”
  “你打死我也無濟於事,不如寫一封休書,把我休棄了罷。”我乏力的閉著眼道,突又想起,“對了,我忘了,我是你的妾,不是妻子,有沒有休書並不重要,你一句話就好。”
  “你想讓我放你離開,好讓你回到你家侯爺的懷抱,是麽?”他冷笑,伴之狂吼,“你休想,休想,休想!”
  “你……輕著些!”
  “我偏不,你是我的女人,我想要怎樣就怎樣!”
  他故意羞辱我,像一個嫖客般的要我。不得不說,我被他氣著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放仿著歡場女子的腔調,“大爺,您好讓奴家喜歡呶,大爺,奴家還讓您滿意麽?大爺……”
  “你……”他手再舉。
  我將眸媚眯如絲,笑道:“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找一個男人,打我兩下,我就找兩個男人,冷千秋,除非你把我殺死,不然,這頂綠帽子你帶定了!”
  “你……難道你……我如何對你,你是瞎了眼還是盲了心,你看不到也感覺不到是不是?襄陽侯如果當真愛你,怎麽可能將你拱手讓人?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他咬住我肩頭,咬痛了我。
  很痛耶!我揮臂想把他的頭披開,兩手卻僵在當空:是什麽流到了我肩上?他的口水?還是……
  “我打了你,你打我回來,一掌兩掌十掌都可以,就是不能……”他抱緊我,“管豔,做我的女人真的那麽不甘心麽?我是真的……喜歡你。不然,我也不可能向秋遠鶴開口……你不必太喜歡我,隻要一點……你不要太小氣。”
  在他抬起眼時,我特意深望,並未發現異常。我狀似不經意地觸上右肩,將仍殘留其上的濕意點了送進舌尖:鹹的。
  “如果你是生氣前兩天我睡到別人房裏,我可以告訴我,我和她們並未做到最後……我也想,可是每到那時,你的臉就浮出來……以致,她們都以為我未老先衰……不行了。”
  不行?什麽不行?我挑眉,待覷清他一臉的難堪懊惱時,豁然頓悟,“你……不行?是‘那個’不行?哈哈……”
  “誰說我不行!“男人啊,是不能忍受有人對他“那方麵”有所置疑的,這不,他為了證明自己很“行”,正對我逞盡威風……
  經過此事,我和冷千秋打破了橫亙彼此的一層無形玻璃,向各自的心間邁近了一步。
  盡管其後的時光裏,仍有他醋心發作後的不可理喻,仍有我在兩份感情間的掙紮困頓,但,我還是愛上了他。
  女人將一滴淚流在男人心頭時,會成為男人心中一份難舍的牽掛。
  男人將眼睛滴落在女人肩頭,牽掛則是一生一世。
  如果沒有它在我肩頭的重量,我在今後的幾次生死關頭,也許就會如此放棄生命。如果沒有它時時將我牽絆,和秋遠鶴幾回的麵麵相對,我怕都已經走上與之俱毀之路。
  秋遠鶴,是過去。冷千秋,是我的未來。我不後悔愛過秋遠鶴,因若沒有那份愛著他時的卑微仰望的休驗,我永遠不知和心愛的男人兩情相悅且被他所珍惜所寵愛時,會是如何甘美醇厚。
  冷千秋這個男人,不夠灑脫,不夠豁達,不夠溫柔,不夠……一個合格的情人,一個休貼的丈夫的標準,他終其一生也未必達到。
  同樣,我也不是完美的,我這抹豔色,不是傾國傾城,不是國色天香,甚至,我還不是這個世間諸多男人都要命在乎的完璧。
  我愛他,他愛我,這就夠了。



  番外 一家四口的“不和”生活

  “娘!”
  “海兒!”
  “爹爹!”
  “幻兒!”
  這幾聲喊,幾乎是異口同聲,而後,四道人影接近,女人抱住了男孩,男人抱起了女娃。
  “海兒,你又長高了呢。”
  “海兒給娘親大人請安。”
  “幻兒,你變重了哦。”
  “哪有?人家隻吃一點點啦,臭爹爹!”
  四個人,分成兩撥,向那棟依山傍水所建的精舍走去。就連進了房,也各分兩室,從始至終,女人未向男人看去一眼,男人未對女人施一個笑顏。家中的下人也司空見慣,將茶水吃食分向兩室送去,不奇怪,不納罕。
  左廂房,母慈子孝,一室溫意融融。
  右廂房,父疼女愛,溫意融融一室。
  每當這個時候,兩小婢兩壯丁在忙活過後,都會一人端一盤瓜子,坐在院中的丁香襯下,遙遙觀望,對不對,三言兩語對自家主子們這一年一回的大戲進展稍加推測。
  左廂房。
  “海兒,功課多不多?緊不緊?你那個不良老爹有沒有打你?不要怕哦,告訴娘,娘會幫你出氣。”
  “海兒很想娘。”
  “我的乖寶貝,當然會想娘嘛,娘也想海兒!”
  秋觀海英俊小臉因被母親大力摟在胸前,微顯一抹赧色,“娘,海兒已經長大了,你不要這樣摟海兒啦……”
  “誰說的!“當娘的滄海還是滄海,“你在娘麵前,永遠是小孩子,永遠是娘的心肝寶貝,娘就是要疼你愛你親你一輩子!”
  “可是,娘……”
  “海兒,你不誠實哦。”滄海拿一雙美眸斜睨這個別扭的兒子,“你敢說,你不喜歡娘這樣抱你?不喜歡娘親你?”
  “……喜歡啦。”秋觀海把一張紅形彤的小臉紮進娘親懷裏,“海兒很用功的習武念書,就是想讓娘以海兒為榮……”
  右廂房。
  “爹爹,這一次你隔了很久才來看娘娘哦。”
  “西北起了戰事,爹派人斡旋良久才處理得當……”說到這兒,秋長風眉崢一皺,“小沒良心的,為何會說爹爹來看你娘,難道爹爹不是為了看你麽?”
  豔紅嘴兒一噘,“幻兒發現爹爹啦,爹爹在方才一直用眼睛偷瞄娘娘,幻兒發現了!”
  “這……”既然如此,也不再費力遮掩,“那……娘娘她看沒看爹爹?”
  “嘻~~”幻兒小手掩口,笑彎了一雙水眸:爹爹硬撐的樣子,好帥哦。
  “幻兒,說啊,娘娘她……”
  “嘻,爹爹很吃哥哥的醋是不是?”
  “胡說!”秋長風麵色板起,“爹爹頂天立地,豈會有那尋常小男人的小家子氣?吃醋這種事,永遠不會與爹爹牽聯一起!”
  爹爹還在硬撐哦。幻兒小腳踩在爹爹胳上站起,水汪汪的眼睛好是純真歡喜,“爹爹,幻兒最喜歡看爹爹這個模樣哦。”
  為人父者登時驕傲無比,“爹爹很帥罷?”
  “每一次,娘娘和舅舅坐得稍近些,爹爹就會吃醋,可是總要板著臉裝作無事。可是,幻兒有發現哦,爹爹每回吃醋時,嘴角就會板得緊緊,眉毛中間的紋紋也會好深,爹爹還以為沒人知道,幻兒都知道哦。”
  “……”秋長風對著女兒的如花小臉勾起和藹笑意,“幻兒,有時候我很想你和你娘娘一樣,稍微笨一點。”
  “娘娘笨哦?”
  “對,她很笨!”否則,哪有夫妻重逢,隻抱兒子不抱夫君的?
  “娘娘笨,還能把爹爹吃得死死,那爹爹更笨哦?”
  “……”這什麽邏輯?再說了……“誰說娘娘把爹爹吃得死死的?”
  “都在說啊。舅舅在說,山伯伯在說,婁伯伯也在說,還有,豔姨姨、蟬姨姨……”
  “他們都在撒謊。”某人抓住女兒還在掰數的小胖手指,麵不更色的撒謊。
  “撒謊哦?那爹爹你在宮裏有不是娘娘的女人哦?”
  “……什麽?”這又是什麽邏輯?
  “舅舅姨姨他們說,沒想到娘娘能把天底下最狡猾的狐狐收得服服,哦,還有貼貼,讓狐狐除了娘,不敢碰別的女人……那狐狐就是爹爹對不對?”
  “……”等一下,他一定要找那個笨丫頭算賬,居然讓那些人來如斯汙染他的心尖尖!“爹爹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因為……”有些話對女兒說起來或許為時過早,“當你想要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愛情時,就要全心全意的給予對方你的愛情,這和敢不敢是兩回事。”
  小嘴兒一撇,“那爹爹還不是被娘娘吃得死死的。”
  “……再說一次,沒有。”
  “那爹爹現在不想去看娘娘哦?”
  “……不想。”
  “那爹爹不想知道哥哥有沒有在娘娘麵前說爹爹的壞話哦?”
  “……他敢!”
  “真的喔?”嘻,硬撐的爹爹怎麽看都帥帥哦,幻兒喜歡。
  “……既然你如此想去見哥哥,那就去罷。”男人抱起女兒,滿麵大義凜然,步子邁得恁是理直氣壯。
  左廂房。
  “海兒,娘對海兒很抱歉,娘不想去受那道宮牆的束囿,就把責任全部推給了你。你如今擔在肩上的,有一半屬於娘的。”因為有了海兒,群臣方會對當今天子以追思先後之名空置後宮的“情聖”風範予以容忍和體諒。
  “娘,您忘了,海兒是什麽身份?海兒是太子。這天下有多少人生下來就能呼風喚雨,擁有這無與倫與的顯赫?而海兒就是。我不會去羨慕那些出生在平凡家戶中的小孩子,他們縱是可以街間摸爬滾打,長大了還是要為生計奔波,任何人,都有他該負的責任啊,海兒的責任比別人大,但榮耀也比別人多啊。”
  “但他們不必子時睡卯時起的辛苦,更不會時不時遇到行刺,被人窺伺性命。”生為皇家子弟,又是一根獨苗,怎可能不引人歹意?昭景帝的那些異母兄弟,縱是個個庸碌無為,也少不了皇家的狠毒殘忍,她的海兒年僅十二三歲,就已受過多少暗襲?
  “海兒今日的勤奮,就是為了那些在街間玩耍的人們在將來少受一些苦楚。至於那些窺伺海兒性命的,隻會讓海兒更加不能懈怠,強武強身,以能夠保護海兒想保護的每一個人,保護娘,保護幻兒,保護……爹。”
  俯在門外傾耳“竊”聽的男人眉梢微動。
  兒子少年老成,說話行事都遠比同齡人成熟睿智,她這個當娘是娘是該欣慰還是該心酸?“娘教你的清心決你每日睡前可都會念麽?你沒有襲傳娘的巫人體質,但你每日念它,可助你防毒強身,久而久之,對一些危驗也會有些許的預感能力。”
  “娘。”秋觀海捧住娘親的綿軟柔荑,鄭重道,“不要擔心,海兒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你那個不良老爹沒有虧待你?”這話,問得有些違心。
  分別的時間裏,她並非沒有去探望,對情形怎可能一無所知?所以沒有露麵,是因她讚成臭狐狸所說得,母親太多的疼愛會使男子消磨士氣,男子更多的意誌,更多應該來自父親。每次隱身遁形,忍到真正重聚時再來擁抱愛子,反而更多甜蜜呢。
  但,問問不為過罷?
  “父親他……”秋觀海瞄一眼從門縫間映到地上的依稀人影,“對海兒很好。”
  算你小子識相。男人薄唇得意抿起。
  “但是,有些話,不知當不當對娘講?”
  “什麽話?”
  “前些時日,胡族進獻來一名舞姬,生得極是美豔,且能歌善舞,父親將他安排到宮裏的梨花園……”
  “臭小子!”門訇然而開,男人凶神惡煞般降臨,將臂彎裏的女兒寨進妻子懷內,一手揪起兒子衣領,“你對你娘胡說八道什麽?”
  秋觀海被身長臂長的父親揪起腳離地麵,便一張俊顏淡冷依舊,“海兒所言字字屬實。”
  “你……”秋長風揚掌,欲對不肖子施以教幣,。
  “秋長風。”柔軟的輕喚響起。
  秋長風手勢稍窒,轉臉為自己辯白,“臭小子在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麽?”絕美雪顏抹上淺笑,“海兒,你來告訴娘,你在胡說八道麽?”
  “孩兒從來不會欺騙娘。”
  “你——”
  “爹爹,你後宮裏有不是娘娘的女人哦?”另一張小上幾號的雪顏爬滿驚歎,“那個女人漂漂麽?有娘娘漂漂麽?”
  這兩個小祖宗,絕對是上蒼派來克他的!秋長風將不肖子甩開,把妻子懷中的女兒取出來按到桌上,抱起妻子,迅疾消失。
  “哥哥,爹爹又和娘娘去算賬了喔。”
  “走開,小麻煩精。”
  “不要,人家喜歡哥哥,哥哥背人家玩啦~~”
  “小麻煩精,誰要背你?”
  “娘娘,哥哥不喜歡幻兒,娘娘……”
  “行啦,愛告狀的小麻煩精,還不過來!”
  “嘻嘻,幻兒最喜歡哥哥!”
  “那女子的確擅舞,我留她進梨花園,是為了在中原發展胡係舞藝,強化兩方交流。”
  “嗯。”
  “同時,也為了堵朝堂上某些始終不曾斷了諫我充實後宮的大臣的嘴。”
  “嗯。”
  “我親自視察兩河訊情,暗訪賑災銀發放實況,還有,西北戰事,東南海防,這諸多政事正事,那臭小子一點不提,偏拿那點小事來挑唆,他該打!”
  “嗯……不行!”
  “說到你兒子,你才會理我是不是?”
  女人媚眼如絲地偎近氣咻咻的男人,“那些事,就算你不解釋,我也相信你啊。誰讓你鬥來鬥去,還鬥不過自己的兒子,他明明是成心為之,你卻每次都要上當。。
  男人臉成赭色,“……還不都怪你!若你不做出那副神色,我豈會上了臭小子的當!”
  “噝~~”女人低笑,將臉兒在男人胸前磨著,“你也不想想,若是你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依海兒的性情,根本不會那樣來告訴我。他會先殺了那個女人,然後回來帶著我離開。他是你生的,又是你教的,你居然還中了他的招,活該。”
  臭小子!不肖子!男人將兒子罵過千遍,“我這就去把他打上一頓,教會他什麽叫尊長敬老!”
  “不要。”藕樣的細臂纏上男人腰際。
  “你護著他!”醋夫模樣畢露。
  “不是。”嫣然一笑,不勝嬌媚,紅唇在男人胸前巡移,“我是舍不得你離開,我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嘛……”
  男人咆吼一聲,“臭丫頭,你自找的,後果自負!”
  簾幕內,登時燃起春意如火。
  院中襯下,少年背著女娃輕步緩行,睡熟的女娃有口水淌上少年脖頸,少年嫌惡皺眉,手臂卻穩環依舊。



  番外 親家“相親”

  “娘子,我們為什麽要來這好遠好遠的地方啊?”
  “因為,我們的兒子大了,要娶媳婦,可是,他選的這個媳婦又不是那麽好娶的,隻有勞動咱們來為他疏通疏通。”
  “疏通完了,就有媳婦要了喔?”
  “那也不一定啊,如果這兩位準親家太趾高氣昂,就像杭夏國那位國君國後一樣,珍兒可是不會為了寶兒那個小混蛋委屈自己的。”
  “喔,我們不為寶兒那個小混蛋委屈自己,寶兒是小混蛋,之心乖,珍兒隻疼之心哦。”
  “臭呆子……”
  “秋長風,你必須答應我,一會兒見了良家的父母,你少給人家施臉色。”
  “憑什麽?”
  “你……那你告訴我,你憑什麽對人家沒有好臉色?”
  “他們的兒子搶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也搶了人家的兒子啊。”
  “我的女兒是寶貝!”
  “人家的兒子在人家心中也是無價之寶。”
  “一個小奸商豈能和我的小公主相比?”
  “你當人家一定會巴不得娶你的女兒是不是?”
  “那是當然……”
  “臭美狐狸!”
  為了自己的兒女,兩對隔著千山萬水的夫妻,各向前靠攏,相會在大隴皇朝與外域相鄰的邊境小城。這一處風光秀美,山清水明,正適合來談一些花好月圓的美事。
  但約定的時辰早已到了,雙方仍未得遇彼此,在三五遊人中,幾次失之交臂。
  “怎麽還沒見那對糟老頭子和老太婆?這姓良的外城人,看來是不想娶我女兒了!”
  反觀挽著丈夫手的小海,神態悠閑,好似遊賞山水。
  “臭丫頭你不急?這家人遲遲不到,擺明是不看重我們幻兒……”
  “噓。”小海把雙臂纏上自家男人的勁腰,“你不覺得,我們有好久沒有這樣一起外出了麽?上一回你帶我看山水,還是在江南,已經好久好久了。”
  “……是。”秋長風目光登時柔軟,“我答應過你多次,但是,始終未牽著你的手再遊江南,怪我麽?”
  小海仰臉一笑,“對我好點,就不怪。”
  “臭丫頭……”秋長風棒著那雪樣柔頰,薄唇柔情覆下。
  另一頭,良之心和羅縝也走得累了。
  “娘子,這裏沒有見長胡子的老婆婆和老公公啊。”
  “對哦,莫非這異國皇帝後悔爽約了?”
  “不來了喔?”
  “不來就不來,能不能娶,還看寶兒自個兒的本事,我們就當來踏春了,相公高興?”
  “和珍兒在一起,之心在哪裏都高興……咦咦咦,娘子,那邊有人在親親哦?”之心遙指長橋另一端,旁若無人擁吻一起的男女,“娘子……”
  “這邊境小城異族雜居,民風開化,如此也沒什麽……臭相公,不行!”羅縝一見自家相公的眼色,就知他盤出了怎樣的算計,“我們是來給寶兒談親事的,不能不知端莊。”
  “娘子,珍兒,你看那邊還在親親啦~~”之心伸出一根指頭好說好商量,“親一下?”
  “一下也不行!哪有為兒女相談親事的父母在光天華日下做這種小兒女事的……臭相公,別用那種可憐的眼神……臭呆子,隻一下!”
  之心歡嗚一聲,抱過娘子,如願吃到了甘美糖果……
  “不是說隻……”一下?……好罷。就知道,一碰到這臭呆子,自己便硬不起心腸,這一輩子啊,就如此栽在臭呆子手上。
  “今兒個是什麽日子?七月七麽?天上的牛郎織女到人間相會來了?”
  “說的是啊,有一對還不夠,還是兩對俊男美女,這卿卿我我的,羨煞人呶。”
  “既然看得眼饞,還不趕緊回家抱著你那個悍婆子去?”
  “說得是,咱家的悍婆子雖然沒有人家好看,但也是知冷知熱打心底裏疼咱,回家嘍!”
  “哎,你這人,說回還真回,那我這個孤家寡人怎麽辦?”
  “這湖光山色的,找一個對眼的唄……”
  擦過耳邊的竊竊人語,擾醒了沉浸在纏綿情深中的男女。
  秋長風把雙頰酡紅豔麗不可方物的妻子深攬胸前,一對在高位上冶煉過更形精厲逼人的墨眸冷冷向四圍掃蕩,迅疾地,方圓十幾步外再無人跡。
  良之心被娘子推開,雖意猶未盡,也不敢再討吃,隻得掀起水紅的簿唇憨笑,“珍兒,我們回客棧好不好?”回到客棧再來親夠娘子,嘻~~
  “你真當我們是來遊山玩水了?”羅縝拉著相公向橋另一端行去,“若對方當真爽約,我們也要守到約定時辰完全過去方能回去,守約為商家之本。”
  “可是,沒有見著老公公還有老婆婆啊……”
  “也不一定是老公公老婆婆罷。隻是,中原的皇帝登基甚早,妻妾比咱們的國君還要多,那位幻兒公主既然已經到了十六歲,母親可以是紅顏未老,父親必定是老態龍鍾了……話說,這中原的皇帝會準許他的妃子出宮?”
  “早知道,就把緞兒叫來。“之心擰起兩道好看的眉毛,道。
  羅鎮止步,“叫緞兒做什麽?”
  他們所停之處,正與另一對夫妻背背相對。
  “緞兒可以喊啊,就喊,中原的皇帝老公公快出來!”
  “哈,相公說得當真在理呢。如果緞兒隨了來,說不定就當真把這中原皇帝喊出來,相公真聰明。”翹起行足,親下額頭以示獎勵。
  “嘻嘻,娘子再親……”
  “二位是……良家的父母?”有人遲遲疑疑地發問。
  羅鎮回身,被眼前美若天仙的大美人驚豔得一時目眩,“你是……”
  “我的女兒叫幻兒。”
  “我的兒子叫良讋。”
  從彼此眼中,皆看到了驚異。對方的形容與設想中的相差太遠,以致相對無言良久。
  “你……是中原皇帝的妃子麽?”但這一派出塵脫俗率性無拘的氣韻,那種深宮大內高牆深院是絕對熏冶不出來的。
  “我不是他的妃子,是他的妻子。”小海嫣然,“沒想到,良讋的父母居然如此年輕,如此……”一個精美得如畫中人,一個秀雅的如園中菊,好出色的男女。
  “彼此彼此,你們二位也大大出乎了羅縝意料……噫,相公,你怎麽了?”
  “秋長風,你在做什麽?”
  兩個女子各問自家男人。但見得那二位正四目交衡,間有暗流洶湧。
  “娘子,之心在瞪人!”
  “臭丫頭,沒看你家夫君正忙著麽?”
  兩個女子麵麵相覷,一份默契在刹那間形成,“二位忙罷,我們暫且告退。”
  “你……”走進河邊觀景亭裏,小海有感自家男人的可惡,“良夫人,我家夫君的脾氣有點……良公子她……”那麽精美的人,稱呼“公子”沒錯罷?“您不擔心?”
  “放心,我家相公看起來好欺負,可是,為了不讓我心疼,他不會讓任何欺負了他。這世上,能欺負他的,隻有我。”
  “……”好羨慕哦。
  “秋夫人,我總算明白我那個兒子為何會對令愛一見鍾情神魂顛倒了,令愛的容貌必然像極了您罷?”
  “我見過良讋,他生得和良夫人有幾分相若,尤其氣度,更是得襲良夫人良多。我不是沒有見過大家閨秀,但如您這般的,還是第一回見。”不管是嬌弱堪憐的楚憐星憐還是貴氣十足的瑩郡主,都沒有這份仿佛被書卷浸泡出來的清雅書香氣質。
  若非早知對方底細,她說什麽也不把把眼前人與那個握著一國經濟命脈的女巨賈聯係一起。
  “這麽說,對這樁婚事,秋夫人並不反對?”
  “我隻是要幻兒喜歡就好,這一回來,也是受我那個刁鑽女兒的所托,來看著他寵女成癖的父親,免他從中搗亂。”小海綻出羞慚山間百花的笑靨,“秋長風那個人啊,一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偏偏被我一對兒女製住了。”
  羅鎮淡哂,“製住他的,是秋夫人。”
  “……呃?”
  她……不知道?羅縝忽然有點同情那位男親家了。
  世人看她和相公時,隻當相公時她百依百從,可是有誰會曉得,隻要相公開口,她會做盡所有事,即使付出所有?好在自家相公樂天知足,一個親吻就能讓他歡喜鎮日。
  眼前這位比範穎還要耀眼的大美人,竟也不消楚那位人中之龍的親家是何等珍她愛她麽?她不明白,如果那對兒女不是她生的,誰能製得住那樣一個人麽?
  “你的兒子很討厭。”
  “之心的寶兒不討厭,你的兒子才討厭!”把綰兒氣得哭哭。
  “我的海兒三歲能文,五歲能詩,七歲能開弓,十歲能練劍……”
  “之心的寶兒在五歲的時候就能一天賺進一萬兩銀子,十歲被山賊擄走,五天後把他們都收服了,乖乖送他回來,還乖乖聽他話……”
  這樣麽?那個叫良讋的臭小子當真有這等本事?秋長風質疑地打量,但他不得不信,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說謊,而眼前人絕對不會。再者說,良姓小子若沒有一點斤兩,也不能騙去他家幻兒罷?
  “再怎樣,你家兒子也配不上我的幻兒!”
  “你家兒子也配不上綰兒!”
  “我們現在談得是你家兒子和我家幻兒的事!”
  “之心就是要談你家兒子和之行的綰兒的事!”
  “……”與心地單純的人交涉,會這麽累?“綰兒那孩子不錯,我看得中意,但你家兒子,我不喜歡,討厭極了!”一個是嫁來,一個是要把人娶走,差別很大的好不好?
  “才不是!”之心跳起,“之心的寶兒最好,最聰明,最能幹,就像娘子!不準你說之心的娘子不好!”
  “……”我何時說你家娘子來著?“算了,你把你家娘子約上,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談。”總要找個明白人罷?
  “中原皇皇,之心不怕你哦。”
  “……什麽?”
  “之心不怕你!”為策決心,之心還舉起了拳頭。
  “我是說……”這情形,怎麽看怎麽詭異,“你叫我什麽?”
  “中原皇皇啊。”
  “如果你不能分清這四個字的確定叫法,我姓秋,名長風。”都是小海那傻丫頭,一再要他不能擺皇家架子,否則冷戰半年……臭丫頭!
  “秋秋哦?”
  “秋、長、風。”這三個字,是從牙縫內一字一句擠出來的。
  “還是秋秋啊。”之心大眼睛無辜眨巴。
  “……”
  這樁千裏姻緣,是成是散,是聚是離?
  上蒼自有安排,月老紅線已牽。
  心中有愛,自有愛來尋你,不管,那個人,與你隔了千裏還是萬裏。

  end

所有跟帖: 

like it very much, thank you -colakitty- 給 colakitt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11:4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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