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媚閣"的餃子 「李碧華」
青青做的記程車,在深圳東門區停下來。她下車後,向東走了一陣,拐進一條橫街,上了第三間房子的閣樓。
她按鈴。
"李太,請進請進。"
門半開。一個笑容可拘帶點諂媚的女人欠身讓青青進去,馬上把門關好。
"來得正合時,水快開了。就等你來才馬上給煮好。"
李太艾青青,已經上第七回的食客了,所以很熟絡。
頭一回來,曾付了中間人一千元介紹費和帶路費,不知老板娘是否有回扣。但吃了一回餃子,也不便宜。
青青記得那回初見媚姨,她臉盤飽滿,臉色紅潤,但肌膚白皙幼滑,雙目有神。
媚姨還很著意:"李太,你猜我幾歲?"
"你?看上去頂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吧?"
媚姨預期帶著強調:"我五十五了。--"
"什麽?"青青詫異:"一點斑點也沒有啊。"
"對呀,連黃氣也不見,是吧?人家說,我就是生招牌。
"皮膚真好。"青青豔羨地道。但不忘她的身份,保持上等人的優雅:"你不說,我肯定猜不出來。"
"哎,"黃月媚指指她那住家式的小廚房:"我都已經是媚姨了。--可人人來嚐我月媚閣的餃子,總是心裏有數,覺得值。"
又道:"都是回頭客。口碑好,一個介紹一個。"
記得那一回:--
媚姨一邊下廚,一邊跟青青閑聊。
"北方人說:"好受莫如倒著,好吃莫如餃子。"。南方人老是懷疑,餃子不過是麵皮裹著一團肉,有什麽特別?"
青青坐在沙發上,翻著"月媚閣"那一大堆都是由香港給捎過來的時裝、發型、消閑雜誌,全是最新一期的,可見她這裏追得上潮流,待客之道下本錢。空調還散發著香訊。
一家"餃子店",很少布置得那麽像美容院的。
媚姨自誇:"我這兒的麵粉是高筋,軟硬適度,帶韌勁。這得揉得夠,揉得仔細,直揉到麵團表麵像剝殼雞蛋那樣,又光滑又透,又易黏口。包好的餃子下鍋不易破,保持原汁原味,好吃。--"
她滔滔不決,是讓高貴的客人賓至如歸,放寬了心,引起食欲。
"吃進嘴裏還一包鮮汁。"
又問:"李太是那裏人士?"
青青微笑。
媚姨沒再問下去。
她黃月媚這番識見,不會不知道來客底細。不過見過她微笑不答,也就岔開話題,裝作不多事。
艾青青是台灣人,來香港加入電影圈求發展,也紅過一陣,是"明星"。但二十七歲那年,急流勇退見好就收,嫁入豪門。
李家是地產業巨子。李世傑當初對她十分迷戀,愛情至上,不惜與老父攤牌,非要娶她。一部分原因,也是上流社會的"夫人"角色演好,大方得體,端莊賢淑,她自那分鍾開始,與前塵一刀兩斷。與電影圈姊妹不相往來。
"督--督--督--督--"
廚房傳來剁菜剁肉聲。還有媚姨不讓空氣寂寞的招呼聲:"李太:我給你多加點大白菜,--你是不愛韭菜的是吧。嫌味重。不過白菜要剁的細,擠的幹。肉得加點薑米,辟味。添胡蘿卜茸好嗎?"
"你拿主意吧。"
餃子端出來了。
精美的白瓷湯碗,湯清還泛麻油香,撒了韭黃末。餃子包得大小均勻,嚴嚴密密,心事重重。一個一個,浮在水麵,晶瑩而粉嫩,像白裏透紅吹彈得破嬰兒的皮膚。
"好香。"媚姨殷勤:"趁熱吃。"
記得青青第一次吃她的餃子,隻舀了一勺清湯,輕輕皺眉。嘴唇剛沾著,燙,馬上退縮。她嗅到麻油的芳香,但她不敢張嘴嚐一口餃子。--就是怕。
黃月媚哄著她。
"我自己是每星期吃一回的,好滋養。有時燉湯,有時剁肉餅加些陳皮來蒸。--不過還是包餃子鮮美。要不,我這店號怎麽那麽聞名?"
她說,前天還有一位天後級的歌星來光顧。又訂了下星期四或五,一有貨便通知。
青青還沒習慣。咬一口,鮮汁急湧而出,她想吐。惡心。
"李太,你吃的時候,什麽也不要想。或是想想美好的後果。就吃得快活。"
--想後果,對。
不過,按不住也想起前因。
大半年前,是艾青青與李世傑結婚二十年紀念。--原來她已當了二十年的"少奶奶"了。
那天下午,李先生陪李太太到中環置地廣場的名店買鞋子。也不是專程。老夫老妻,在紀念日也得陪陪她。
青青試著一雙法國新到的黑緞高跟鞋,李世傑坐在對麵,手提電話響了,在接聽,囑咐一點公事--。
穿製服的年輕店員,半跪著,伺候她試鞋。
女孩黑發中長,因俯首,頭發往兩邊分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子。後勁有細細的毛。上半身軟凸而輕蕩。
她向李世傑輕盈淺笑,十分有禮。
"李先生,我們知道李太太來試鞋,早已把左邊的撐大一點點。電腦有記錄。"
青青滿意了。但也問他:"這雙如何?"
"你穿什麽也好看。"這話自他的"公子"時代,力追女明星開始,已說了二十多年。他不是不愛她。
直至聽了,順溜入耳。不帶感情,也是美言。他"仍然"肯說。
女孩半跪姿態,隱約可見她纖巧的足踝,因支撐了半個身子,有點用勁,像穿了雙隱形的三寸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貴的黑緞高跟鞋。
那麽玲瓏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
女孩看來不過二十歲上下,皮膚細膩,摸上去一定很嫩滑。入世未深,幹淨。
試好了。李世傑簽了信用卡。
女孩善解人意:
"李先生李太,我是CONNIE,有什麽問題隨時找我。鞋子明天一早會送到。有新貨便即時致電通知的。歡迎下次再來。"
甜笑送二人出大門。李世傑給了她一張大鈔打賞,女孩目瞪口呆。十分驚喜。
--青青忽地負氣大口咬下去。
咀嚼。滿嘴甜汁和奇特肉香。大白菜又令齒頰清爽。--果然不錯,很好吃。很值得吃。來了幾趟,吃上了癮。
"咦,有點脆--"
"不要緊,嬰胎已有小小的手腳。成了形了嘛。"一度是婦產科醫生,專職幫中港客人做流產手術的黃月媚說:"下回再給你剁細些。"
"下回,"艾青青問:"有沒有更快見效的'極品'?--省點時間,我付得起?quot;
"這個嘛--"
青青很清楚:--她有的是錢,但沒有時間。
一個女人,一個"曾經"是美豔親王的女人,越來越沒有時間。
她近五十了。生育了二女一子,保養得再好,還是有點慌。尤其是那一役。李世傑到台北去公幹。本來艾青青想一起去,順道回娘家,--雖然母親不在,隻得老父兄嫂。但豪門闊太的她已很久沒回去了。李世傑沒答應,隻說成天開會?柑轂愀匣叵愀邸?br> 青青隻好繼續她悠遊的SHOPPING生涯。
到了鞋店:"上回的CONNIE呢?"
"李太,她辭職了。"經理說。
"哦,工作那麽落力,又討人喜歡。"她可惜地道。
逛了幾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隨便走進一家新開的。
"李太,"店員認得客人,一見她,臉色有異:"請過來這邊看看,新貨在這邊呢。"
另一邊,有人在試裙子。
更衣室的門關上,但木門下麵,透露了客人小部分的小腿和足踝。她赤足,原來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軟垂堆疊,像一個癱瘓地上的女人。還有一塊名嬡驕矜護體的PASHMINA山羊毛披肩。
男朋友已有年紀了,在門外,微笑地欣賞著女還的雀躍和虛榮。
想像中,她脫了一層舊衣服,又換上了新衣服。門縫影影卓卓,有悉悉微響。穿好了,又赤足推門而出。腳形優美、秀氣、是平背。還戴個小小的腳趾環。她問:"這件如何?"
"藍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認真地提意見。眼神充滿愛憐。
"不!"女孩任性地:"我愛粉色係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紅,一件粉藍。好不好?"
"好!"
"我也聽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嬌地:"最怕見你生氣。真凶!"
"怎麽會?最疼你了。你穿什麽也好看。"
--青青一楞。
她太認得這句對白了。
CONNIE享受店員的伺候,她嬌縱地,神采飛揚地裝扮自己。--雖然,她的青春根本不必粉飾。但她以後不用穿製服半跪地,也用不著賠笑伺候客人了。
青青很有教養地,並沒正視這雙狗男女。她仍然帶著優雅的淺笑,略做停留,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貨,離開了。
一路上她不動聲色,但五內一片空白。竟然象一隻撐得過分,腳伸進去,空蕩蕩,不踏實,深淵一樣的高跟鞋,黑緞子的。法國的。--或者那搭上了她丈夫的年輕店員,平凡的女孩,也擁有一雙。
她有什麽好呢?不過是嫩豆腐似的皮膚。鮮活的身體。
沐浴之後,青青在全身鏡前審視自己:身材仍不錯,但肌肉有點鬆弛。眼睛仍明豔,但眼角有點下垂。最差的是皮膚,尤其是臉。她已做過果酸換膚,花上五位數字,但不堪折騰,很快,斑點出來了,還泛黃,皺紋毫不留情地長駐。
手按下去,略久才彈上來。留下一個白印子。漸漸,所需時間又長了些。小腿還有青筋。
--這是不能隱瞞的變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的失眠。
直至她聽到一個有關"月媚閣"餃子的不老傳說--。
這天早上接到媚姨電話。她馬上過關到深圳東門區。
"李太,你來了,還擔心趕不及。你知道,不是有錢能吃到,要講機緣,還要看貨源。這回貴一點,難得嘛。"
"給我瞧瞧。"青青已經是一個有經驗有要求的食客了。
媚姨打開保溫飯壺,是她在人民醫院當護士的舊同事給的。--而黃月媚自從打響了"餃子店"名堂之後,再也不為不到一千塊錢的月薪去幫人打胎了。她道:
"今天這些是'極品'。特地挑選出來,全是兩三個月的頭胎,--頭胎嘛,營養最好。孕婦又年輕、健康,檢查過沒病。"她笑:"都是男的嬰胎。還有啊李太,這裏一件特別的禮物,有五個月大了。"
青青見"小老鼠"堆中一頭"小貓"似的好貨,雙目發亮:
"太好了!快給我剁碎包餃子!"
兩三個月大的嬰胎,鮮紅透亮,精華不但滋補、養血、美白、卻病、去斑,最見效的:艾青青四五十歲的皮膚,一天比一天緊、亮、光滑。已逝的青春和魅力回來了。
大口大口吃著餃子。她已經習慣並且愛上這味道,一點也不覺得腥。她對它的寄望令它變得芳香。--今天還加進一個五個月大的男嬰?真是可遇不可求!
是的,--
艾青青沒有拉下臉來吵鬧,也不肯惡形惡狀的去給不夠資格的小妹妹教訓,甚至拒絕在心猿意馬的丈夫跟前儀態盡失地哀求。
她用了一個最積極的方法,栓住男人,便是"回春"。
一下子年輕了十年,不,十五年。肌膚細白,男人的手摸上去像牛奶,不,脫脂奶。身體的緊湊和彈力,在床上,他感覺到溫暖和甜蜜。--她仍然是美豔親王。
小女孩隻是一隻漏餡的廉價餃子,經不起持久角力,也得不到身份認同。--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艾青青,才是正印東宮,出得大場麵的人物。
星期六,有個慈善餐舞會。
艾青青近日新陳代謝旺盛,臉色緋紅,每晚隻睡六個小時便夠了。
她去弄頭發。連首席發型師KK也驚詫她的頭發又黑又亮又厚,不讓她挽髻,建立吹的蓬蓬然,秀發如雲狀。
在BALL場,青青脫胎換骨地搶盡鏡頭。
名嬡也在嫉妒私語:
"她越來越漂亮,丈夫的心也抓回來。--是養鬼崽嗎?拉麵皮嗎?打羊胎素嗎?見白龍王嗎?--"
但大家仍是言笑盈盈地知己狀。
晚宴開始了。
菜一道一道的上--。
漸漸,大家嗅到腥味。都含蓄地皺皺眉。一個個耳語:
"今晚的菜有問題嗎?"
"那魚我不吃了,好腥。"
--不關魚的事。到了碳燒牛肉大盤,仍是腥。
侍應走過李太太的座位,嗅到很重的腥味。
不可能。名嬡、闊太、明星,怎麽可能不洗澡?是腥,不是臭狐的膻。
最後連青青自己也嗅到了。不知從哪兒發出的,血的味道。
她離座,上洗手間。現場的腥味又跑了,原來是--
青青不敢回到自己座位。借詞不舒服,比李世傑早一步回家。
一上車,司機也有作嘔的表情。整個車程,一直扭曲著臉。
青青忙把晚禮服脫掉,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狂家大量香熏,浴油--,一切芬芳辟臭的東西。渾身上下加頭發,每個毛孔也不幸免。
浴後,那腥味縈繞下去。
她把整瓶香水倒在身上。
又不停喝水,喝到第七杯,已經反胃。--但水仍沒發揮衝淡腥味的作用。
隻要她一呼吸,一活動,甚至眨眼,那血腥味便滲出來,在她四下的空氣中擴散。
她吃過的餃子,一批一批由大拇指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貓大小的嬰胎,在渾濁的血漿中浮沉,顏色鮮豔,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腳的紅影,被一層軟軟的"衣"裹著,透出微溫。是它們!
血的腥味,全身運行。荷爾蒙,微絲血管、神經線、脂肪組織、黏膜組織、肉、皮膚。--全身。
--她贏得青春,在漂亮,卻輸給了味道。
怎麽辦?
怎麽辦?
艾青青全身赤裸,跪倒在她家的羊毛地毯上。毛又厚又暖,但她冷得顫抖。
無限淒徨。為了對自己不起的花花男人,她如此淪落?
她蜷曲身子,無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還未足月的,墮落泥塵的嬰胎。一團在子宮中蠕動過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發濃烈了--。
青青騰地抬起頭來,深深呼吸一下,充滿著憧憬、向往、如癮君子見到嗎啡針,僵屍見到鮮蹦亂跳的大動脈。事已至此--
她嘴角似乎拖著一條看不見的血延。
"嗖--"一下,她伸出舌頭,把血延舔走,吸進嘴巴裏去。
閉上眼睛,放縱地享受著,她的報應!
地獄護照 「李碧華」
在得到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以前,小林悅子從未沒動過殺機。
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住東京惠比壽的少女。雖然悅子覺得,同高校的同學們相比,她是忠誠、固執,而憂鬱的。
因為,她已明白,愛一個人,正確而言,暗戀一個人的苦味。——除了苦,還有痛。一攤開功課,滿紙都是他的影子,無法把精神集中。累得不得了,最後伏在桌麵上,任性地,什麽也不能做。隻是思念。
“為什麽你不知道?”她想:“為什麽你不知道?”
陪伴悅子的是一個玻璃瓶,瓶中養了一隻藍色珍珠水母。
悅子的同學們雖已是中五學生了,雖已十七歲了,但仍愛做賊。 “中央競馬會”在地鐵展出木村拓哉宣傳海報那天,他們已經全用三十多口釘釘著,還派了巡邏隊去看守,但幸子和芳梨她們,竟然可以偷了一張回來,還在學校的洗手間招展。
後來,這些少女又為超人氣的串燒三兄弟瘋狂。追捧CD、MTV、T恤、手提電話繩,還天天到西武百貨店大吃串燒圓子。腰圍全增了一寸。
最近,又每人纏了一條紋身圖案的臂環或項鏈。
她們追求新鮮,喜愛一窩蜂地沉迷流行玩意。——但又不斷變心。
悅子認為這是不成熟的表現。
她的珍珠水母,已經養了四個月了。——她沒有變心。
最初,因為潮流,大家不甘後人都挑揀了一隻。在涉穀的水族店,一個個大水缸,浮沉著千百隻透明得象寒天的水母,——Jellyfish是無脊椎動物,身體有95%是水,其餘5%是蛋白質、脂肪和鹽,又叫做“海月”。
飄遊中的水母,小傘帽一放一收,觸須晃動。好美麗,又可愛。
“我要做一條水母項鏈!”芳梨嚷嚷。
她買了一個窄身極小玻璃瓶,放進兩隻小水母,一隻紫一隻白。但養了五天便死了。她很傷心。
悅子選了一隻藍色的布滿小白點的珍珠水母。因為平川隆子穿過一件藍色的運動衣。她記得是他畢業之前的一年,運動日,他跑一百公尺、四百公尺,和接力賽。她是啦啦隊,她揮著彩色的繩團,大喊: “隆一隆一!
永遠第一!”
悅子把水母當作人一樣的愛護。
水溫維持在攝氏28度,鹽度在1.023。每隔兩天換水一次。隔日滴入三滴Micro-Vert,這些葵糧營養液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否則水母會飽死或餓死。
“水母真不容易養,”幸子說:“忘記給它加增氧片便奄奄一息。”
悅子每天都給水缸打氣。又防止花花去騷擾。花花最愛玩金魚。但水母比金魚脆弱啊。花花有點妒忌地抗議:
“喵——”
悅子眼中隻藍色。
“它不快樂,我也不快樂。”
因為有愛,悅子的藍珍珠水母一直活潑、健康、生命力很強。氣足,如同長跑將軍隆一。在打轉……。
平川隆一與小林悅子是同住一幢大廈的。學長的他幫悅子補習過數學。但漸漸她不是十五歲,已經十七歲了。
隆一考進早稻田大學政經學部。
悅子知道他練氣、跑步,是想加入“鬼太鼓座”,當一個擊鼓好手。
“這個組織不容易加入,”隆一說:“他們認為長跑與擊鼓是不能分割的,因為擊鼓時隻動上半身,下半身紋風不動,對腰、腿的耐力要求很高,艱苦的磨煉不是每個團員都受得了。”
眉毛長得很濃的他又強調:
“我要當一個擊鼓高手兼經濟學家!”
悅子渴望能陪他長跑。元旦過去了,情人節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他心中沒有她。
隆一已有女朋友。
她見過他倆在原宿街頭買手鐲,一人一條,一模一樣的。
有一回,悅子還尾隨二人走了三條街,想偵知二人的親密程度。非常可恥。
她的水母也寂寞地浮浮沉沉。
不久,少女已將水母拋諸腦後了。最新的玩意是:——“天國護照”。
她們打開這本粉紅色的“旅券”本子,先貼上照片,然後許願。內頁用來記載善行,每做了一件好事,便貼上一個郵票大的貼紙。——當“天國護照”貼滿一百個貼紙後,願望便會實現了。
幸子寫:
“我希望更加漂亮!”
芳梨寫:
“好想談戀愛!”
班上的同學,為了實現願望,一個個都主動去撿垃圾、舉手答老師(尤其是最討厭的曆史老師)問題、在地鐵讓座、扶老婆婆過馬路、給媽媽按摩、星期天做飯糊……。
“天國護照”風行一時,已售出十萬冊。悅子也是花了九百五十元的一份子。但她覺得其他人的人生願望都是空泛的,沒有明確目標的。她寫下了:
“我要隆一愛我!”
——但想到要做一百件好事……,多麽渺茫。她希望在立夏日,夏季最炎熱的日子,同隆一吃一頓二人世界的鰻魚餐。
鎖鎖碎碎的好事?一百件?護照真有法力叫人願望成真嗎?“天國護照”的發明人也不敢保證呢。
做人真難啊。
“我要隆一愛我!”
——是要他愛我,我去接受呢。
悅子放學後,買了一瓶新的葵糧營養液,正要回家。
還沒到義犬“八公”銅像,涉穀站人潮之中,走來一個黑衣褲的象宗教使者的男人,他麵目祥和但冷淡,神情肅穆。他問:
“小姐,你有心願嗎?”
悅子一怔。她答:
“沒有。”
“沒有?”黑衣使者道:“最簡單的心願,——最簡單的:找到一個你愛的人,剛好他也愛自己。就是這樣。”
悅子不語。她迷惘了。
她想:
“怎樣你三句話就說完了呢?最簡單的,其實不也是最複雜的嗎?”
他似乎洞悉心事,掏出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來:
“這是‘地獄護照’——”
“同‘天國護照’很相象啊。”
“當然不!”他強調:“要實現願望,你隻需做一件事,不必一百件。”
“一件?”
“對,你隻要殺一條生命——”
悅子大吃一驚:
“我怎可以做這樣的事?”
“又不是教你殺人,隻不過殺死一個生物。你想,才一下手勢,你便得到心愛的人了……”
“鰻魚可以嗎?”悅子馬上想起:“吃鰻魚飯都是活殺的。”
“不,你得親手做。”黑衣使者微笑:“愛情,必須勇敢。”
勇敢!
悅子呆呆地與寫願望的“地獄護照”麵麵相覷。她不相信這種圓夢法。就算她相信了,殺死什麽好呢?……當她這樣反複思量時,已經相信了。
為什麽不?
隻不過是一條生命。
她對藍珍珠水母說:
“對不起。”
她不給它飼料,不投入增氧片,也不為水缸換水打氣。才一天,還沒到晚上九時,在燈光下,水母虛弱得如一堆透明的粘液,觸須不見了,萎縮進了小傘帽中,嘔吐出白色的液體,延成蛛絲。
藍色暗啞了,身上的珍珠也轉成灰色屍斑。水母沉在水底,冒出小泡。良久,才微動一下,象個無用的子宮。生命正一幾米一幾米的溜走。
悅子頭一回“蓄意謀殺”,有點慌張。她心酸,眼眶紅了。但為了一個心願,咬著牙到洗手間,把水母倒進馬桶去,——隻消把手掣一扳,它便衝入大海,永不回頭。
朝夕相對了四個月的水母也許用微弱乏力的聲音求她:
“悅子,悅子,不要殺死我!我怕!”
嘩啦——
水聲響亮地掩蓋了一切。
馬桶中泛起一個大大的漩渦,一下子,水母“呼”的,永別了。
殺!就是這樣痛快。她的心“卜通、卜通”地跳。
第二天早上,悅子如常上學去。
在下樓的電梯中,她遇到隆一。
悅子仍穿高校的校服,但隆一已是大一生了。他穿運動衣,依舊藍得令人目眩。
隆一隨意說:
“‘鰻魚日’來了,我要在立夏補充體力呀。”
“可以到築地去吃。”
“好的,”隆一笑:“我請你吃飯。我上了大學後忙得沒跟你和伯母問好。你的數學成績追上了吧?”
悅子的心象一條最鮮活的鰻魚,在水中竄動,沒有方向,隻是不能停。很快樂,竄至東,竄到西。
她在房中,用雙手捂住臉,做夢似的不願放開手。
——那麽容易!
他同她開始了?太易了,不過是殺死一條生命吧。
她以為自己不忍做的,舉手之勞,她走了這一步。同學們真笨,要做足足一百件好事?浪費時間。
悅子向著鏡子中,漂亮而計謀得逞的自己,邪異地一笑,再換個更好的角度,一笑。
她特地換上一襲淺藍色的裙子,跟隆一約會。等待了好久的一頓鰻魚飯。之後,他們還去了魔鬼餐廳喝咖啡。二人一道回家,走同一條路。他吻了她才道別。如同轟然一下,時間停頓,失去呼吸……。
悅子在日記中寫下了這一天所有細節。
三天後,也在涉穀站,她去買水果時,正掏錢,一抬頭,便見那位黑衣使者了。
他問:
“事情成功了嗎?”
悅子不好意思:
“成功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吧。”
“那麽,”他說:“你要努力,加油啊!”
他又送她一本“地獄護照”。
悅子猶豫一下,接過了。
隻要她接過,他便放心了。說:
“再加強你的願望吧。”
那天上完運動課,幸子和芳梨一個勁的揪住悅子問:
“你為什麽那樣高興?打球輸了也笑?擦傷了膝蓋也不痛?你有精神病嗎?”
——她怎會有病?她的病都已經有藥了。
悅子瞅著這兩個幼稚的小朋友:
“你們的‘天國護照’貼紙滿了吧?”
“才不,隻貼了二十七個。”幸子道。
“我已經做了好多好事了,不過,還欠一半呢,”芳梨歎:“我真的好想談戀愛。——但,我還沒認識到男孩子。”
悅子發覺她跟她倆簡直有“代溝”。
晚上,她拎住筆已經三十分鍾了,或許已經半晚了。終於她豁出去。寫上:
“我要隆一當我的‘相手’。”
隻要自己願意,女孩都將第一次交給心愛的男友,——她遲早都要失去,在隆一手上,不是最幸福嗎?
悅子在十五歲那年已經願意了。
她把“地獄護照”合上。天一下黑了。
花花懶洋洋地在燈下,伸腰張嘴,眯著眼,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還沒來得及“喵——”的打招呼,悅子陡地上前,二話不說,揪起花花,自五樓扔下街道中心。
貓本能地在半空張牙舞爪奮力掙紮,還打了個前空翻,但畢竟是小貓,不夠老練,江湖求生經驗不足,一著地,還踉蹌一下,被一輛汽車輾過。
“嘰吱——”
花花的頭被輾碎,接著身體也被車子後輪壓得扁平。
悅子自窗前望下去,聽不見任何反應,隻看到一幅斑斕的小地毯。此刻還凹凸不平,但車子一輛一輛駛過,黑夜中,沒有人留意到小貓的屍體。
不到天亮,這條生命便會融合在馬路上,隻餘幾片顏色了,血肉也幹了。
原來殺死一頭貓,也不怎麽困難。
她完成任務之後——
電話鈴驀地響了。她吃驚。是平川隆一!
他用近乎低呤的聲調告訴悅子:
“我很掛念你。我很掛念你的時候就象我的咽喉、心和肺都生了癌。”
“那可不關我的事啊。”
“我知道你是小妖精。——如果你幫我電療的時候會連我的好細胞也消滅掉。”
她知道隆一動情了,莫名其妙地。悅子故意道:
“我下個星期要考試呢——”
“我現在就想見你!”
隆一的父母去了宴會,家中隻是個空局。
她不知是隆一把她騙來,抑或是她騙隆一來找她。
隆一著魔似地,非常饑渴地在她身上搜索,好象亞當要在夏娃身上尋回自己的肋骨。——悅子忽然很奇怪她想起的竟是“天國”的比喻,而不是“地獄”。
兩件年輕的身體在年輕的床上……。
他倆做了三次。
悅子覺得是她十七年來最充實的一個晚上,並且因為這是自己鋪排的關係,特別滿意、開心。可以與“V”告別了。
她跟她的小朋友同學們完全不同了。誰耐煩一百個貼紙? 她連早上刷牙時,牙刷都沾了一點血。
有了一個最親密的愛人!——他將是擊鼓手、經濟學家!多值得驕傲。
考試時,也是笑眯眯的。
走路的姿勢不同了。大腿也結實了。
長大了。
隆一是她的“相手”。
隆一最近天天跑步,他在這個月的二十日,參加“鬼太鼓座”成員募集麵試,要做擊鼓演出,讓資深的團員評分。他們隻招收兩名新人,但投考的有八十幾人。
悅子悄悄到來時,隆一正穿著背心短褲隨著音樂節拍演出一段。他看來已練習了很長時間,所以節奏感強,揮動鼓棍,每一下,力都自他賁張的肌肉衝出去,擊在鼓上,也擊在充滿傾慕的悅子心上……。 演出一完結,大夥給他鼓掌。
頭上纏著白毛巾的隆一向評判們鞠躬致意。
他一身一臉的汗珠在大太陽下閃爍著,眉毛更濃了。
悅子還沒上前。一個女孩已在他身旁,為他擦汗。隆一把頭巾一扯,汗飛濺到她身上,她甜甜地笑。仿佛汗是甜的。
他仍同她好?
——他仍同她好?
悅子也冒出一身冷汗。為什麽?他明明是我的!為什麽他不同女朋友分手?
她集中所有力氣去許一個心願,但,原來是不長久的。比生命消逝得還要快。
悅子忽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省悟了。她需要一些助力。去除眼中釘!
她馬上趕到涉穀站,朝義犬“八公”銅像飛奔。 左看,右看,心焦如焚。人呢?
太慌亂了,——不知那人似乎已經在等她……。
她一見,插翅般飛過去。他微笑,揚揚手中另一本“地獄護照”,什麽話也不必說。
“日行一善”的“天國護照”隻是短暫的遊戲,很快便不流行了。——但“地獄護照”是長存的。
隻要世上有人愛,便有人恨。
隻要有這種矛盾,“地獄護照”便千秋萬代地流傳。供不應求。每個渴求的人都變得勇敢,泥足深陷,不能自撥。
他知道,她血液中,嗜殺的因子已經成長了。她漸漸習慣了以一條又一條的生命來換取世上最簡單但最複雜的東西。 她一次比一次冷靜、狠辣。除掉的生命也一次比一次貴重。無法回頭。悅子跑過去。
——為了愛情,為人愛人,為了要他做我“唯一”的愛人。
浸泡在藥水中的男人 「李碧華」
"同誌,"實習室的牆角傳來一陣悲淒的怨歎:"有吃的嗎?好餓!"
馬益森摸索著,熟練地用掃帚打掃衛生。
他右眼已瞎,隻剩一個洞。左眼嚴重弱視,看東西得湊近,湊近得象用鼻子去聞聞是什麽味道。
"沒有。"他淡淡地應著。
"餓慘了,同誌。"聲音尖寒,毫無生氣,還帶嚇唬人:"很久沒吃了。快拿來--"
見沒回答,又捏著嗓子怪叫:
"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不亮燈?來看看我是什麽鬼東西!"
"別鬧。"馬益森緩緩打掃:"這裏根本不需要燈。人人都看不清楚。再惡心也不怕?quot;
"你居然不怕鬼?"那影兒泄氣:"我眼睛也不方便。同誌,帶我一帶。"
馬益森用掃帚的把子領他。
到了一個大池。
池中浸泡著一件物體。
最初,他聞到藥水的味道,會嘔吐,因為那是一種刺鼻、不甘心,死亡的味道,但漸漸他也習慣了。--如同他習慣了一切靠嗅覺、觸覺、如同他不再怕黑,也不怕鬼一樣。這是生活地一部分。
"刁夥,"馬益森說:"就這兒。"
"嚇!"刁夥湊近一瞧,模模糊糊:"媽的!真認不出來,死的好慘啊!這是我嗎?"
"是。"馬益森木然,如常地道:"來時是這個樣子了。"
"怪不得,好餓?quot;
刁夥的頭,半邊被轟掉,半個嘴巴不見了,槍彈自脖子後麵大概上"風池"或"乳突"之處穿過。不致命,但足以摧毀了頭臉。之後再補一槍,在背心。--一定是刁夥行刑時亂動,掙紮、所以多吃一重苦頭。
這處是南京中醫藥學校,六年製"推拿專科"的實習室。
專科學生,好些是失明或弱視人士。雖看不見,但"推拿"是他們最合適不過的一門絕活。
馬益森三年來,一星期兩次,來此摸屍體。
盲人心眼清明,對經絡、髒腑的人體組織心裏有數。因為不管男女肥瘦高矮,骨頭的數目都是二百零六。而分布全身,左右對稱,包括經外奇穴的穴位,共六百五十處。這是一個既定的結構。--人間有定數。
推拿專科學生可用分寸折量法、指存法取穴,也可根據五官、肋骨、脊椎骨、乳頭--等標誌來取穴。
馬益森和另一位同學常歧,略可視物,雖不大中用,但仍負責衛生。很勤快,殘而不費。
助教從注滿防腐藥水的大池中,撈起浸泡著的屍體,擱到實驗桌上,大家輪流去摸捏頭、頸、背、脊、手、腳--。
"今天沿後麵的督脈定穴。"丁教授說:"大家來摸椎骨,一節一節的數--"
從試題脖子後正中往下,先摸到一個突起最高的第七頸椎,再往下摸為第一胸椎。很容易,大家先定了"大樞"穴。接著是"風門"、"肺俞"、"膏盲俞"、"心俞"--
摸多了,拿捏得準。--全靠屍體相助。
回想在車禍之前,孤兒馬益森仍是個非常靦腆的青年。在工廠上班。與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園玩兒,相識了好久才敢牽她的手。
是在南京火車站附近的一場撞車意外中,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對象。
女朋友小範到醫院去看他,一看到變了形的頭臉,目瞪口呆。
她握著他的手,--而這已是最後的肉體接觸。後來她另找對象嫁人了。--想不到他日後的營生卻是"肉體接觸"。
"來了一件新貨色,"一個同學陳照林向大家宣布:"大家先握握手。"
這是他們一種黑色幽默。都過來同屍體握手,打個招呼。希望原諒日後摸頭捏臉按遍全身的"不敬"。
為什麽學生那麽高興?
因為一般試題浸泡在藥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後鼻軟骨也沒了。雖然身體內髒能保持,不變硬,有感覺。但骨頭被這樣的集體"蹂躪",學習以後,很快報銷。
"學習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無人認領的屍體。也靠人家捐出來,--不過自某些器官黑市有價,這種捐獻也少了。有,也先給大學醫學院。
這天,送來了一個賊。
便是被槍斃的刁夥。他沒有親人,也不殮葬。雖半個頭被轟掉,身體湊和著仍是有用的。
--不過刁夥認不出自己來。
他已"麵目全非"了。
"同誌--"
"我名喚馬益森。"
"馬兄,你能幫幫我嗎?"刁夥虛弱的:"我餓得癟了,連上路都沒力氣。"
"你想吃什麽?"
"嘿嘿!"刁夥怪笑:"我們西安,"麵條象褲帶,辣子一道菜,泡饃大碗賣,唱戲吼起來"--"
"你老家是西安--"
"呀!好想來碗羊肉泡饃。碗盆分不開,都比頭還大。掰了饃,泡在又濃又藍的羊肉湯。噸在板凳,呼嚕花啦地吃。一臉汗,一手油,熱得滾燙,糖蒜辣醬一口一口的送--"
刁夥想象得美美的。饞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可你連一半的嘴巴也沒有?quot;
他頹然。
"馬兄,你知道我什麽罪名?--老家呆不下去了,我隨盲流到大城市,你們南京。我餓慘了,搶了一個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頓好的。公安來抓,我架了人質,就在火車站附近給打中了腿,逮住了。招了,當然是個死--"
刁夥說來有氣無力,含糊不清。
"唉,也不過想吃頓好的而已。"
想不到自此,有一頓沒一頓。從牢房到刑場,都餓著。
死後還隻能天天喝防腐藥水。
馬益森眯著他弱視的左眼。用神了,會疼。淌淚。他想:"哦,也是在火車站。"好象親了點。而小範,她是西安人呢。又親了點。
"這樣吧,"他向刁夥說:"我給你弄點牛奶,吃了也有力氣,你就往前奔,投個好人家,以後吃得飽飽的。"
馬益森找來半瓶牛奶。他用一雙手扶抵著刁夥的半邊頭顱,然後朝那個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貪婪地饑渴地快快喝掉,發出"骨骨"的聲音。點滴不剩。吸血似地。
"媽的!這個牛奶可是--,唉,從來不發覺,實在太美味了!"
"你往這邊走。"
馬益森告訴他,在衛生間對過,後側門,雖是堆了垃圾,但這處陰氣重,院方不鼓勵帶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點了一柱香。
馬益森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臨走,還朝他一鞠躬。
"下一生別偷別搶了。不要回頭了?quot;
刁夥沒有回頭。他是無頭可回。隻道:"馬兄,謝你大恩!"
馬益森也感謝天恩。--否則,他早已是浸泡在藥水中供人實習的屍體了。
自戀 「李碧華」
突發記者王國泰接到緊急通知,屯門公路發生車禍時,他剛好駕電車在附近
“逡巡”。知道消息,馬上趕到現場。
很幸運,他是最早到達的記者,警方尚未趕至。
現今傳媒競爭十分激烈,全場最早的獨家猛料,得馬上發掘。如一頭靈敏的獵
犬,在這恐怖的現場用力嗅吸。
說恐怖,以王國泰的工作經驗而言,這回也真夠嗆的了。雖然他碰過很多嚴重
交通意外,也見盡那些粘附在爛車廢鐵上的血肉,但這回——他什麽也見不到。
碩大無朋的二十噸密鬥貨車,整輛翻側。如一座山,把一部紅色的跑車正正壓
著。跑車已經砸扁了,似乎一切物件,嵌插在司機和他旁邊的乘客身上。——而這
是他根據現場慘況和兩個身影想像得出的畫麵。
王國泰無法看得見車中情況。
他馬上舉機拍照。一邊拍照,一邊圍繞著被大車壓著的小車,不斷大聲呼喊:
“有人嗎?生還者應我一聲,聽到嗎?應一應我!”
黑夜中,一切死寂。
現在是淩晨三時三十四分。
也有車子停下來。好奇的人聚近。但這個時分,全城的人幾乎都在夢鄉,這幾
位孔武有力的男士,有些袖手旁觀,有些麵對大貨車也束手無策。
王國泰此時才見到一個年青強壯的男子,坐在路旁一塊石上,向他們求助:
“你們幫幫忙搬車救人吧!”
男子雖穿黑色T 恤,但益顯臉色蒼白。他仍未喘定,有點受驚過度的樣子。
“我沒力氣了……”
“你是目擊者嗎?”
“是。我報的警。”他道:“我尾隨著他們。好象是有私家車切線,密鬥車突
然扭胎閃避失控,把‘飛鷹’他們撞至拋起,再翻側壓扁。——大概是這樣。”
王國泰問:“車上是他女朋友嗎?”
“怎會?”他不屑地:“那個女孩隻是崇拜他。”
隻見他迷惘地回顧:“我現在在哪兒?”
“屯門公路。”
男子左右張望。忽地自那塊石頭上站起,他看真點:
“咦?是石碑。”
——一塊豎在公路上的“喃無阿彌陀佛”石碑。在車禍頻仍的交通黑點,死難
者家屬或有心人,會把這樣的“泰山石敢當”安放好,叫人見了,默念阿彌,也提
高警覺。王國泰拍了一照,喃喃:
“連石碑也撞倒,看來擋不了煞。”
男子又說:
“‘飛鷹’好貪威,又注重儀表有型,是公主道飛車英雄。這回不知什麽環境
——”
才四分鍾,又有兩家報館的記者來了,二話不說,馬上拍照。基於男性本能,
試圖與旁觀者盡力搶救。但亦基於職業本能,都想搶到精彩圖片好交差,贏對手一
仗。此時,交通警察到了。
大家隻能從一些縫隙和顏色,窺看內情。
“沒救的了!”一個資深的警察搖搖頭,瞧著地麵變成小河的血。
王國泰嗅到強烈的腥味。
還有屎尿的臭味,應該是罹難時失禁的。
車禍暴斃的死者,在最痛苦、最突然、最沒有準備、最不可置信的情況下喪失
生命,也許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人間呢。
但王國泰記住了“飛鷹”這名字,待會馬上去追查他的身世。在行家發現前,
他還逮住那男子,拉到一角繼續套問。男子忽地自碎的倒後鏡,以手攏發,七分臉:
“——人來了!”警車、消防車、救護車、人聲鼎沸。
王國泰隻擁有“獨家”的六分鍾。
然後是各出奇謀各有各做。
拯救人員動用了一輛百噸重的吊臂車,四下亮了大光燈,集中焦點,把密鬥貨
車給吊起來——
在場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被砸扁的紅色跑車,當然TOTAL LOST. 貨車一吊起,
消防員馬上合力把跑車頂剪開,花了近一小時,才抬出一具血淋淋的、軟垂的女屍。
另外那個是司機,胸前被金屬插得牢牢的,好似叉燒豬扒。玻璃碎片是全身的
裝飾。
頭顱削去半邊,濕濡濡的腦漿、血液、汗液、大小便……一車都是。手腳折斷,
白骨破膚而出,不規則,呈刺狀。
身體皮肉翻卷起,混作模糊一堆。
車頭的一隻黑鷹標誌,折翼染血。還掛了幾綹猩紅頭發和頭皮。
司機一隻眼睛已因頭顱被削,順便爆跳出了眼眶。另一隻,無法合上……。
“哇!”忽地傳來一聲嚎叫:“死得好難看呀!”
是那個男子,他見狀慟哭起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為什麽?”
他飛身撲前,但場麵太混亂了。工作人員得排開眾人,殺出一條血路。
“不要拍照!”他失控地擋住鏡頭:“不準拍照!媽的!拍什麽——”
擋得了左邊,擋不了右邊。
但他堅決地,不讓記者拍攝屍體慘狀。
鎂光強悍地閃個不停……。
從前,王國泰再拚命,有時也忌諱拍攝死者正麵最惡心恐怖醜惡的死狀,但現
在家家都把這些放在頭版,他們不煽情便是“落後形勢”。
他的鏡頭寧濫毋缺地對準屍體。
——忽然,那隻無法合上的眼睛,眼珠子朝他狠狠一瞪。
王國泰嚇得一怔。連忙特寫細看。
是一種怨憤、怒目而視,兩隻眼睛合而為一的抗議。令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似曾相識。
是——見——過。
他猛回頭,找尋那向他提供獨家線索的男子。
不知為何,他脫口而出,喚:
“是‘飛鷹’——你——”
“飛鷹”的身影後退,漸冉,臉容十分悲戚。——半生英雄,怎肯如此見報?
不能死在競技場,卻因不相幹者冒失的意外,讓全城的人,拈著他不能瞑目不似人
形的血照端詳?品評?說三道四?他不忿!
“飛鷹”此刻才恍然,他再強,生命消逝卻那麽脆弱。他失去身體、他的型格
和往績,從此有誰崇拜傾慕一個短命英雄?——連攝影記者們的閃燈,他也不敵!
本來是一頭鷹,才一分鍾,他淪落了,化作一個小飛蟲。
小蟲在鬧嚷嚷的人群中和血海中飛過,認回他新死的故身,尚有微溫。卻非所
屬。
“這是我嗎?”
“這是我嗎?”
“這是我嗎?”
小蟲戀舊,不肯離去。
從頭臉崩裂的那個眼眶缺口飛入,從牙齒全撞脫的破唇飛出,從已扁塌的鼻孔
飛入,從重擊撕扯成洞的胸腹飛出,從任何一個傷口飛入,從任何一個傷口飛出。
……
眷戀不去。
這晚,所有港聞版突發記者,包括王國泰,都因“失職”被老總責罵。不知如
何,拍得的現場車禍照片,但凡死者的,不管自什麽角度,都有一片小小的朦朧的
白影,令他的慘狀,永不公開。
這是他對自己尊嚴最後的維護了
流星雨解毒片 「李碧華」
北京回來以後,飛飛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頭痛,抑或發熱,還是腸胃出問題。——總之整個人也不快樂。
她隻吃一種藥。
便是跑到國貨公司,買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黃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
北京......誰知道這種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說牛黃,黃連,冰片,金銀花,薄荷,
黃岑,白芷,梔子,大黃,川宆......提煉的。飛飛一不舒服,馬上吞一片。
——也許她不是“病”,她隻是“思念”。四個多月了,每天一睜開眼睛,這
個人的影子無法擺脫,她中了他的“毒”,隻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為
他在北京。因為他病的時候,也會吃同一種藥。
長此以往,她肯定會吃藥吃死的。
飛飛在夏天的時候認識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十一歲,他爸媽一起去。那時她喜歡的不過是這個城市
而已。今年是她大學最後一年,在投身社會之前,送自己一份禮物。——在大機構
廣告部當經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優待。飛飛決定北京逍遙遊。想去
就去。
雖然念的是平麵設計,但對長城,四合院,胡同,寺廟......的結構特別感興
趣。
這個夏天,因為美國總統訪華的熱潮,北京變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關係,
食住也很緊張。
回想起來,還算好日子:克林頓還沒有因性醜聞淪為喪家之犬,她也慶幸去了
一趟長城。
總統到長城參觀的那兩天,一度局部封鎖。他走了,累積的人潮集中起來,一
股湊熱鬧的傻勁。人太擠了,攀登的時候,被計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機報銷了。幾
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扶飛飛下山,一拐一拐,在纜車站附近,公廁
對過的工藝品攤檔坐下來。
佟亮飛奔到拉麵店子搬來了一張板凳。她渾身的痛。好像扭了足裸,好象閃了
腰,連脖子也轉不過來。她怎麽回香港呢?
他說:“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後頸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這兒是這兒!”
“我就懷疑是這條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鬆,對,放鬆,不要
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左右輕輕搖動,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飛飛聽到骨頭“哢嚓”
的聲音,恐懼地喊:“哎——救命呀!”
“別躲,不要動!”
佟亮命令她。
一個女同學安慰她:“沒事,他爸爸是推拿醫生,搞治療的。”
果然輕鬆了。她把頭往後扭動,抬頭見到他閃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會
到酒店用熱敷,不要塗油。什麽油也別用。
——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給我做完,我擦點藥油,嘩!痛得火燒一樣。“
“睡落枕?”她問。
“對,”他說:“人很脆弱,連睡覺也會傷害自己。”又叮囑:“小心!記住
了。”
目送佟亮與那個女同學,手牽著手,繼續登長城。不到幾步,他又飛跑上去。
那個晚上她睡覺時,特別小心。她記得不要傷害自己。
三天後,她在王府井新華書店遇上他。
——是他先喚住她的。
“你還在?”
又問:“還痛不痛?”他道:“要不要來我家讓我爸做?”
——是他邀約她的。
佟亮住崇文區,離她建國門的酒店不遠。他用自行車載著她。車蹬得飛快。她
留意到念外文係的他買了好些電腦書。
她問:“你的電郵?我們交換吧。”
佟爸爸和佟媽媽很熱情地包餃子招待她。佟媽媽說:“現在放暑假。把女朋友
也叫來,你們一塊玩兒去。”不忘道:“大家練習英語。”
佟亮說:“嘉嘉抽簽抽中了出席克林頓演講會,現在宿舍裏暈淘淘呢。每個係
隻有十個名額。”
飛飛道:“你沒見著克林頓嗎?”
“他送北大五百冊圖書,在捐贈儀式大會上我們見著,我爬樹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我沒嘉嘉虛榮。對男人也沒興趣。”
——是他要當向導的。
他帶她到雀鳥市場看鬥蟋蟀,坐三輪車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插。——如果
參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輪車“胡同遊”就貴多了,還要付導遊的費用呢。還去了梅蘭
芳紀念館。
他又帶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柵欄,那兒有同仁堂,瑞蚨祥,內聯升,亨得利.......
又去三裏屯使館區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學。還去了東華門夜市。
每一個繁華的城市,必然擁有風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東華門一帶,黃昏之後,各類小吃的攤檔都一字排開。飛飛目不暇接:油茶,
八寶紫米粥,刀削麵,炸糕,豆腐腦,燒餅,豌豆黃,小窩頭,杏仁茶,灌腸,餛
飩,奶酪,蝗蟲,小龍蝦...... .他關心地:“天氣熱,衛生條件不大好,逛逛就
是。”
“不,”她說:“既來了,總得嚐一嚐,要不白來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醬涼麵。還有山楂糕。還喝了酸奶。
過一天,他們到新疆街,大開眼界。這兒有烤羊肉串,蔥爆羊肉,羊肉泡饃,
羊肉餡餅和羊腸。——羊腸又細又長又彎曲,“羊腸小徑”果然形象。新疆街盡多
回族,一手拎個大大的硬餅吃。
她笑:“新疆PIZZA !”
用力扮不開。非要用蠻力,她不忿。
“這是‘饢’餅。”他指正:“半發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見識了。
最後到“老舍茶館”看表演,有歌唱,樂器,雜技,和卸燈大鼓。茶館收費比
較貴。飛飛體諒地挑了幾項消費搶著付費。
佟亮自嘲:“弱國無外交。”
飛飛笑:“不要拐個彎兒笑我身體差。”
已經一星期了。太開心了。
那個晚上,她請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畫麵上有首歌,他唱:“就這樣
被你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堅固,我的決定是糊塗。......”
她試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著:“就這樣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劇情
已落幕,我的愛恨已入土。...... ”
她問:“這歌的名字是什麽?太淒厲了。”
他問:“你男朋友也在念書嗎?”
“不,”飛飛答:“他比我高兩班。現在工作了,當一個電影美術指導的助手。
好忙!”
她問:“你的女朋友老呆在宿舍嗎?她怎沒來看你?”
“男朋友為什麽不陪你來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為,他讓我有機會認識你。”
佟亮把臉轉向電視上。他說:“那是那英的《征服》。”
“什麽?”飛飛一時之間不知他說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誰。
唱到淩晨三點,她忽然覺得很惆悵。她明天要走了。——也許可以再延三天,
五天,但她還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會不明白。
他把她扯進懷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擊既中,好象已經來不及了。
她站起來。
“......你送我回房間去吧——”
他看著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鍾?他幾乎想站起來了。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
佟亮沒有讓她看出他的掙紮。他生生的把心中一頭蠢動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靜地說:“再唱一陣,天懞懞亮時,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現在不成嗎?”
“不,”他微笑,“坐下來吧。你要信任我,現在到大街上去公安會抓的。”
出來的時候,天空開始泛著一曾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時抬頭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麽美麗。
淡紫漸漸變了,紅色悄悄地滲進去,成了紫紅。
“來!我們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衝。她跟不上。
佟亮回過頭來,站定,等她。
他牽著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麽話也沒說過。由建國門外大街,到建國門內
大街,到長安街....... 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時,或十年,那麽久。
佟亮領著飛飛到天安門廣場看升旗。
雖然是夏天,但清風習習的吹。
他和她並肩站在人群中,莊嚴地望著紅旗升空。太陽出來時,刺目。她眼睛受
不了,有點泫然。
他握著她的手一緊。
“在香港看過升旗嗎?”
“NEVER!”
她再說一遍:“NEVER!”
飛飛,終於,回到,香港,了。
這天,她在銅鑼灣。
華潤國貨。
近日吹東北風,由中國漂浮而來的氣體,與香港的氣體,渾濁一片。路邊設置
的空氣質素監測站記錄,汙染水平是135,138,150。
她覺得灰濛濛,心中有點痛,中毒深了,快要窒息了。為什麽不是東京,溫哥
華,新加坡,悉尼,澳門,紐約定......?
為什麽是北京?她要去不難。但他來不了。也不要來。
她走到成藥櫃台。
“我要一瓶‘北京’牛黃解毒片。”
用開水送了一顆牛黃解毒片進嘴裏。這藥丸有點她習慣了的苦味,是牛黃抑或
是黃連?圓圓扁扁象北大學生襯衣上的一顆鈕扣,顏色鮮亮。
電腦上仍然沒有佟亮的E-MAIL。
那天清晨在天安門廣場上看完升旗,他把她親手送走。
在首都機場上有“此生不再見麵”的灑脫。
她的眼淚堅持在飛機起飛後七分鍾,終於才淌下來。
而思念馬上開始。
她給他電郵,故意很“朋友式”。先說了香港近日的空氣汙染指數,和做了滋
潤的冰糖川貝燉雪梨吃。
佟亮回電郵:“嘉嘉快將參加一年一度的鋼琴考試了,常強迫我當欣賞者。她
喜歡莫紮特和巴哈。又迷上了在太廟演出的歌劇《圖蘭朵》。
用盡了積蓄......“他沒有提那英的《征服》。
飛飛不甘示弱:“男友在趕賀歲片,美術指導要求又高,所以得了胃病......”
她沒有提自己中了的“毒”。
佟亮又告訴她:“媽媽已下崗了。九月以後,她當上了崇文區的‘媽媽接送隊’
成員之一。分別負責接送兩所小學三四十名小孩,減輕雙職工父母的負擔。接送費
是每名每月一百多塊。——為了我的電腦,和步段推陳出新的配件。媽媽總是有求
必應。我是她一孩家庭的唯一願望。包袱好重啊!”
念平麵設計的飛飛回電郵時,附了她的功課。她畫了好些北京四合院的插圖。
在棗樹下,一張供人乘涼的藤椅,椅腳下有柄葵扇。藤椅是空座。象一個等人的懷
抱。她把樹和扇都畫得想動。她的心動。
念外文係的佟亮。在電郵上把一段《易經》翻譯成英文,是“禮尚往來”的功
課。北大學生念英文下的是死勁,苦功。“易經”原文是這樣的:“......震為雷,
坎為水。水氣上升則為雲,下降為雨,震上坎下,為雲雷之象,在一個‘動’字。
久旱,農作物將枯萎,密雲不雨,仍不能解除災象。必籍雷電轟擊,衝動雲層,降
下豪雨,勢如江河傾注,充滿天地之間,不容一物......”
飛飛看過電郵,重看又重看。她不懂中國古老的“易經”,她心中隻是現代的
北京。見到“雨”,她想了又想,回了電郵:“獅子座流星雨,其實是騰佩爾-塔
特爾彗星尾部的宇宙塵。每三十三年圍繞太陽運行一次,每年十一月使七及十八日
擦過地球,尾部燃燒,形成無數雨點一樣的流星群,成千上萬,非常壯麗。在互聯
網上,得知長城是極佳的觀星點......”
這次佟亮沒有回音。
飛飛又道:“三十三年才有一次。”
“二十世紀末最後的一場雨。”
“下次遇上流響雨我已經五十多歲了!”
——一直等了三天,他才敢現身:“實在是不應該錯過的。”
這個人,走路那麽快,性格那麽爽,總是快人一步,他仍是很“慢”的。
飛飛看到報上花邊,一則針對北京,上海,重慶和香港四個大城市的公眾調查
報告,“今天,我們怎麽夢想”中顯示,北京人最浪漫最富夢想,香港人最現實,
重視的是事業,健康和前途。
但他倆相遇,發覺世界太小,距離日近。
飛飛急不及待安排一切,她在電腦上急傳:“十一月十七日。你可以在這些地
點找到我:——(1)中午十二時,上次我住的,在建國門的酒店大堂,他們有專
車送客人到八達嶺長城觀雨。車子會經頤和園。(2)趕不上,晚上八時,在上次
你幫我推拿脖子的拉麵店子附近,等到十一時。(3)之後,我一直在上次跌到的
長城石階。——任何一個地方,你都可以找到我。我們一起看流星雨。”
安排得萬無一失。不怕人潮。沒有籍口。流星雨是群星隕落,他們是墜落在一
個天真而又甜蜜的約會中。
佟亮回電郵:“明白了。一定到。不見不散。”
飛飛完全沒有想過,如果男友那個晚上不用上班,會不會陪她到赤柱,石澳,
飛鵝山,大嵎山....... 她的心已去了。
北京很冷。
午間還有幾度,入夜,長城已是零下五至十度。
飛飛緊擁著她的羽絨大衣,她不敢戴上帽子,怕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她。
——但,佟亮沒有在酒店大堂回合。到了長城腳,等了又等,人來了一群又一
群,當中沒有他。
她攀上長城,“老地方”。
已經淩晨一時了,寒風割著臉,她得緊握暖手器。四下數千觀星客,有帶了精
密儀器,雙筒望遠鏡,照相機三腳架......,大包小包,有些什麽也不帶,隻是擁
抱著最心愛的人,或坐或臥,仰麵望向黑如濃墨的天空。一有動靜,全體轉向。
頑皮的小孩用手電筒向各方照射,象等人。——他們明明不用尋人。
整個長城。隻得她一個人,看人多過看星。“私奔”又興奮,又緊張。她肯去,
他肯來,故事已經改寫,重新開始....... 那晚,世上各處也許雲層厚了,星雨稀
疏,——但在長城,當氣溫降至零下十二度時,第一陣流星雨出現了!太早了!
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在純淨的黑色中,忽地灑落一陣銀雨,來自億萬光年無邊
無際的某個空間。星星無語,但人聲鼎沸。尖聲驚呼:“快許願快許願!”
“好-偉-大-呀!”
“來不及了!我要很多很多男朋友!”
“我要當億萬富翁!”
“我愛你!”
“世界和平!中國富強!”
“好感動呀!”
“打倒貪官,倒爺!”
“我要考上北大!”
“給我們一個胖娃娃!”
“嘩!嘩!跑了,跑了......”
“好想哭呀!”
在同一時間,大家忙亂地說話。發出原始怪叫。挨冷,受苦,也值得。
人人都預備了一些願望,太多了,來不及,忽得一下空白。
世上每個角落的人,仰首向著同一天空驚歎,沒有錯過世紀末的燦爛。
——但,再美麗的奇景,再精彩的節目,再熱鬧的刹那,他,並沒有,在身旁。
——她身旁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不在。
飛飛明白了。
佟亮不來了。
北京那麽大,他和青梅竹馬相交甚深的嘉嘉,不在長城,也可以在海澱,密雲,
順義。......等等市郊的大空地,或天文台觀察站上,攜手共度三十三年一度雨夜。
她苦等了一天,他沒有選擇她。
人不來,等於一長城的話在裏頭了。她被辜負了。這是一個騙局。
飛非在流星還沒有完全湮滅之前,匆促地,用盡了全身力氣許了一個原:“我
恨他!我永遠也不要見到他!——永遠永遠!”
迎麵忽然吹來一口暖氣。她閉目。更冷。
所有短暫的光芒,終化作輕塵。
她還是再等一會兒....... 在迷離世界等了一夜。
像一隻僵屍似地回去。
第二天,北京下了比往年早來罕見的大雪,降雪量十一毫米。往機場的高速公
路也因積雪過厚而封閉了。飛飛從早上十點半一直與其他兩萬多名旅客,滯留在首
都機場。巷機延誤,像在留人。
但留有什麽用?
她巴不得快快離開。離開了前所未有的僵冷,和困閉的幹悶暖氣。緊兩好的衣。
小一號的鞋。矮半截的人。
五個小時後,機場宣布重開。
旅客順利上路,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或回家。
回到香港以後,心緒寧靜。她把“北京牛黃解毒片”全扔掉。把他忘掉了。象
資料庫中洗去一部分。“入土為安”。
飛飛重新快樂起來。
原來,“恨”是可以解毒的。
吃眼睛的女人
作者:李碧華
潮州巷——吃鹵水鵝的女人
電視台的美食節目要來訪問,揭開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歲的鹵汁之謎。
我家的鹵水鵝,十分有名。人人都說我們擁有全港最鮮美但高齡的陳鹵。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過數十萬隻鵝,烏黑泛亮香濃無比的鹵汁。麵層鋪著
一塊薄薄的油布似的,保護那四十七年的歲月。它天天不斷吸收鵝肉精髓,循環再
生,天天比昨日更鮮更濃更香,煮了又煮,鹵了又鹵,熬了又熬,從未更換改變。
這是一大桶「心血」。
鹵汁是祖父傳給我爸,然後現在歸我媽所有。
美食節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攝前先來對講稿,同我媽媽彩排一下。
「陳柳卿女士,謝謝你接受我們的訪問——」
「不。」媽媽說:「還是稱我謝太吧。」
「但你不是說已與先生分開,才獨立當家的?」主持人道:「其實我們也重點
介紹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當家呀。」
「還是稱謝太吧,」她說:「我們還沒有正式離婚。」
「哦沒所謂。」主持人很圓滑:「鹵汁之謎同婚姻問題沒有什麽關連,我們可
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談不上,不過每家店號一定有他們的特色,說破了砸飯碗了。」
她笑:「能說的都說了,客人覺得好吃,我們最開心。」
我們用的全是家鄉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薑、
老醬油、魚露、冰糖、蒜頭、五花楠肉汁、調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
絕。每次鹵鵝,鵝吸收了鹵汁之餘,又不斷滲出自身的精華來交換,或許付出更多,
成全了陳鹵。
媽媽透露:「鹵水材料一定要重,還要舍得。三天就撈起扔掉,更新一次。—
—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隻是液體。越陳舊越珍貴。再多的錢也買不到。
媽媽接受采訪時,其實我們已經離開了「潮州巷」。因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
發展局正式收回該小巷重建。
從此,美食天堂小巷風情:亂竄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
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塵。——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我們後來在上環找到了理想的地點,開了一間地鋪,繼續做鹵水鵝的生意。
這盤生意,由媽媽一手一腳支撐大局,自我七歲那年起……。
七歲那年發生什麽大事呢?
——我爸爸離家,一去不回。
他遺棄了我們母女,也舍一大桶鹵汁不顧。整條「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陸包
二奶。保守的街坊同業,雖同行如敵國,但同情我們居多。
他走後,媽媽很沉默,隻關門大睡了三天,誰都不見不理,然後爬起床,不再
傷心,不流一滴眼淚,咬牙出來主理業務。——雖隻是大排檔小店子,但千頭萬緒,
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從此音訊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媽媽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歲已經很懂事了),爸爸雖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碩,
長得英挺,他胸前還紋了黑鷹。
他不是我同學的爸爸那樣,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資時間不定,即是碩,
二十四小時都很忙。
我們的鹵水鵝人人吃著都讚不絕口。每逢過年過節,非得預定。平日擠在巷子
的客人,坐滿店內外,桌子椅子亂碰,人人一身油煙熱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爐。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揀兩個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鵝,大概四十至五十隻。
……後來,他間中會上大陸入貨,說是更便宜,鵝也肥實滑嫩些。……
他上去次數多了。據說他在汕頭那邊,另外有了女人。——別人說他「包二奶」,
憑良心說,我爸爸那麽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動投誠。附近好些街坊婦女就特別愛看
他操刀斬鵝。還嗲他:「阿養,多給我一袋鹵汁。」
「好」,他笑:「長賣長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聽,是典型的泥土氣息。他喚「謝養」,取「天生天養」。但
也真是天意,他無病痛,胸膛寬大。斬鵝時又快又準,連黑鷹紋身也油汪汪地展翅
預飛。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張孩兒笑臉。女人不免發揮母性。對於同姓來向自己
男人搭訕,我媽再不高興,也沒多話,反而我很討厭那些醜八怪。想捉一隻蟑螂放
進去嚇唬他們。
媽媽其實也長得漂亮。她從前時大丸百貨公司的售貨員,追求的人很多。但她
驕傲、執著、有主見。她知道自己要什麽。
——她隻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當她還是一個少女,某次她去遊泳,沒到中途忽然抽經,幾乎溺斃。同行的女
同事氣力不足,幸得殺出個強壯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還同她按摩小
腿,近半個小時。
他手勢熟練,依循肌理,輕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節製,完全
時長期處理肉類的心得。
「怎麽也想不到他時賣鹵水鵝的。」媽媽回憶到:「大家都不相識,你畢竟非
禮我老半天!」
他笑:「我時你的救命恩人,你不過時我手上一隻鵝。」
她大了他十幾下。也許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沒發應。
她說:「誰都不嫁。隻愛謝養。」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樣,看得遠,想得多。她不很讚成。隻是沒有辦法,
米已成炊。
大概時懷了我以後,便跟了他。
跟他,時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見,我媽媽
是個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無力自拔,她的故事當不止於此。
隻是她吃過他的鹵水鵝一次,以後,一生,都得吃她的鹵水鵝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義,他結交什麽人,同誰來往,都不跟女人商議。但
夫妻恩愛。後來,我知他練功夫,習神打——據說是一種請了神靈附身,便可護體,
刀槍不入的武術。……還有些什麽呢?我卻不知道了。
我們住在店子附近的舊樓,三樓連天台。這種老房子是木樓梯的,燈很暗,但
勝在地方大,樓底高。又方便下樓做生意。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為他的練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間。練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設
備。每當他舉重,或做大動作,便出來天台;如果習神打,便關上門拜神念咒。—
—他的層次有多高,有多神,我們女人一點都補清楚。
隻知他有一次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強,每十天半個月,都「請師公上身」練
刀。
有一次,我聽見他罵媽媽,語氣從未如此憤怒:「我叫了你不要隨便進去!」
「練功房好髒,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潔洗地吧。」媽反駁。
「我自己會打理。女人不要胡來!」
他暴喝:「你聽著,沒問準我不能亂動,尤其是師公神壇,——萬一你身體不
幹淨,月經來時,就壞事了。」
又道:「還毒過黑狗血!」聽來煞氣多大,多詭秘。
而且,原來陽剛的爸爸,也有忌諱。
從此媽媽不再過問他的“嗜好”。
我們店子請了兩個人。但媽媽也得親力親為,她也清潔、洗刷、搬桌椅、下廚、
招呼……,總之老板娘是打雜。什麽都來,都摸熟門徑,連巨大的鵝都得斬得頭頭
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後,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這也是女人的“心計”
吧。不知道誰吃定誰了。
不過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們付出勞力,換取工資,這是合情合理的 .隻有
我媽:「我有什麽好處?——我的薪水隻是一個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還得伴睡。」
我媽以為她終生便是活在“潮州巷”,當上群鵝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個女嬰,沒有“經驗”,十分新鮮,把我當洋娃娃。或另一個
小媽媽。
他用粗壯的手抱我,親我,用胡子來刺我。洗澡時又愛搔我癢,水濺得一屋都
是。——到我稍大,三歲時,媽媽不準它幫我洗澡。
他涎著臉:「怕什麽?女兒根本時我身體的一部分。我隻是“自摸”。」
媽媽用洗澡水潑他。我加入戰圈。
有時他喝了酒,有酒氣,用一張臭嘴來烘我。長大後,我也能喝一點,不易醉,
一定是兒時他的熏陶。想不到三歲稚童的記憶那麽深沉。
媽媽也會扯開他。
他當天發誓來討好:「別小器,吃女兒的醋!——我謝養,不會對陳柳卿變心!」
「萬一變心了呢?」
「——萬一變心,你最好自動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陣亂打。媽媽的手總是在他的“那個部位”。
也許是我最早記得男女間的事,便是在一個晚上,天氣悶熱,我被枕上的汗潮
醒。但還沒完全醒過來。迷糊中……
爸爸和媽媽沒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邊。床也發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聳動。像一個屠夫。媽媽極不情願,閉目皺眉,低吟:「好
疼!怎麽還要來——」
又求他:「你輕點。……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濁。獰笑:「女人的事我怎麽知道?哪按捺得住?剛才沒有看真,
我——就當提早去探——」
還沒說完,媽疼極慘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來出來——」
發生什麽事?
後來,阿哦偶爾聽見媽媽不知同誰講電話,壓低聲線,狀至憔悴。多半是外婆:
「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說:「我拿他沒辦法——」
又說:「以後還想生啊……」
又說:「他倒掌摑了自己幾下,但又怎麽樣呢。沒有同他說,不說了——」
有點發愁,很快,抖擻精神到店裏去。
雖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還是想要一個兒子。潮州人家重男輕女。不過他待我,
算是“愛屋及烏”吧。
他倆都要做生意,便托鄰居一個念六年級的姐姐周靜儀每天隨便帶我上學放學。
回家後我會自動做好功課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書好。
如果我一直讀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醬烘爐猛火的巷子機會就大些了。——即使
我崇拜爸爸,可我不願做另一個媽媽。尤其是見過外麵知識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
回想自己的宏願,沒有後悔。
因為,爸爸亦非一個好丈夫。
每當媽媽念到他之狂妄、變心,把心思力氣花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時,她惱之入
骨,必須飽餐一頓,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頭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療。
另一方麵,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書的成績中上。
我是在沒有爸爸,而媽媽又豁出去展開本事把孩子帶大的情況下,考上了大學,
修工商管理係。
在大學時我住宿舍,畢業後在外頭租住一個房間,方便上下班。漸漸,我已經
不能適應舊樓的生涯,——還有那長期丟空發出怪味的無聲無息的天台練功房,我
已有很多年沒上過天台去。
爸爸沒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後來,當然更沒意思。
不過,我仍在每個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飯。有時同媽媽在家吃,有時在新開的店
裏。我們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齒頰留香的鹵水鵝。——吃一生也不會厭!
而客人也讚賞我們的產品。
以前在鄰檔的九叔,曾不得不豎起大拇指:「阿養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
比以前還好吃呢。味道一流。阿養竟然揀個大陸妹,是他不識寶!」
媽媽當時正手持一根大膠喉,用水衝洗油膩的桌椅和地麵。她淺笑一下:「九
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來。幸好他丟下一個攤子,否則我們母女不知要不
要喝西北風。月明也沒錢上大學啦!」
她又冷冷地說:「他的東西我一直都沒動過,看他是否真的永遠不回來!」
九叔他們也是夫妻檔。九嬸更站在女人一邊了:「這種男人不回來就算了。你
生意做得好,千萬不要白白給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這樣想。」媽強調:「他不回來找我,我就不離婚,一天都是謝太。
——他若要離,一定要找我的。其實我也不希望他回來,日子一樣的過。」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見謝養?不過,一切看來還是“被動”
的。
問題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見婦道人家那麽堅毅,基於一點江湖意氣,也很同情,沒有什麽人來欺負,
——間中打點一些茶錢,請人家飽餐一頓,擰幾隻鵝走,也是有的。
媽媽越來越有“男子”氣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來越長,
像一條曆盡滄桑百味入侵的鵝頭。
她是會家子,最愛啃鵝頭,因為它最入味,且外柔內剛,雖那麽幼嫩,卻支撐
了厚實的肉體。當鵝一隻隻掛在架子上時,也靠它令它們姿態美妙。這片新店,真
是畢生心血。
「媽,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門,目光隨著我一直至老遠。我回頭還看得見她。
她會老土地叮嚀:「小心車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尋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轉了新工。
這份新工是當女秘書。
這同我念的科目風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幹的工作。
近半年來經濟低迷,市道不好,很多應屆的大學也找不到工作。我有兩三年工
作經驗,成績也不錯,情況不致糟到“饑不擇食”。
我是在見過老板,唐卓旋律師之後,才決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幹
什麽。
——唐卓旋“本來”是我老板。
後來不是了。
當我上班不到一個星期,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辦公室。
我問:「小姐貴姓?」
「楊。」
「楊小姐是哪間公司的?有什麽事找唐先生?可否留電話待他開會喉覆你?」
我禮貌地盡本分,可她卻被惹惱了:「你不知我是誰嗎?」
又不耐煩:「你說是楊小姐他馬上來聽!」
她一定覺得女秘書是世上最可惡的中間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檔期、行蹤、
有空沒空、見誰不見誰……甚至有眼不識泰山!女秘書還掌握電話能否直駁他房間
的大權。一句“開會”,她便得掛線。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內。
唐律師得悉,忙不迭接了電話,賠盡不是。他還吩咐我:「以後毋需對楊小姐
公事公辦了。」
楊小姐不但向男人發了一頓脾氣,還用很冷的語氣對我說:「你知道我是誰了,
以後不用太羅嗦。」
「是。」
我忍下來。記住了。
我認得她的聲音。知道她的性格。也開始了解她有什麽缺點男人受不了。
唐律師著我代定晚飯餐桌餐單,都是些高貴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當造的白露
荀。
楊瑩是吃素的。
她喜歡簡單的食物,受不了油膩。她認為人要保持敏銳、警覺、冷靜,便不能
把“毒素”帶到身上去。她的原則性很強。
唐卓旋說:「她認定今時今日的動物都活得不開心,還擔驚受怕,被屠宰前又
又因惶恐而產生毒素,血肉變質。人們吃得香,其實裏頭是“死氣”。」
因為相信吃肉對人沒有益處,反而令身體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時又耗盡能量,
重油多糖味濃,不是飲食之道。雲雲。
「你呢?」我問唐卓旋:「你愛吃肉嗎?」
「我無所謂,較常吃白肉,不過素菜若新鮮又真的很可口。也許我習慣了女朋
友的口味。」
唐律師笑:「上庭前保持敏銳清醒時很重要的。」
我說:「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囑咐我用他的名義代送花上楊瑩家。我照做了。他強調要白色
的百合。
沒發應。也沒電話來。他打去隻是錄音。手機又沒開啟。我“樂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說:「明天不再送了。」
我說:「我知道了。」
又過了幾天,他問我?
「星期日約了一些同學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嗎?」
我預先研究了一下他們的航行路線。
若是往西貢的東北麵,大鵬灣一帶,赤洲、弓洲、塔門洲,都麵臨太平洋,可
以釣魚。我還知道該處有石斑、黃腳饔、赤魚饔……等漁產。建議大家釣魚。——
而且楊瑩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殺生,沒加這節目。
同行雖如敵國,但出海便放寬了心。
我們準備了釣竿魚絲,還有鮮蝦和青蟲做餌。還加上“誘餌粉”,味道更加吸
引。
隻要肯來,便有機會上鉤。
遊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時半集合,本是天朗氣清,誰知到了下午,
忽現陰雲,還風高浪急。
船身拋來拋去,起伏不定,釣魚的鋪排和興致也沒有了。
「本來還好有野心,釣到的魚太小,馬上放生,留個機會給後人。」
在西貢釣魚,通常把較大的魚擰上岸,交給成行成市的酒樓代為烹調上桌。但
今天沒有什麽好東西,無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連忙負荊請罪:「各位如不嫌遠,我請客,請來我家小店嚐嚐天下第一美食。」
一聽是“上環”!有人已情願在西貢碼頭赤海鮮算了。我才不在乎他們。
「老板給我一點麵子——」我盯著目標,我的大魚。看,我已出動“誘餌粉”:
「你又住港島,橫豎得駕車回家。他們不去是他們沒口福。」
他疑惑:「你家開店嗎?」
又問:「是什麽“天下第一美食”?你並非勢必要說,但你現在的話,將來便
是呈堂證供。話太滿對自己不利。」
「保證你連舌頭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動。——他今天約我出海便是他的錯著了。以後,你又怎可能光吃
白肉?
「你根本沒吃過好東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這樣說。」
「別老板前老板後。」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西貢至上環的車程中,我告訴他,我和媽媽的奮鬥史。他把手絹遞給我抹掉
淚水。
一看,手絹?
當今之世還有男人用手絹嗎?
——“循環再用”,多麽環保。
我們是層次不同實質一樣的同誌。
我收起那手絹:「弄髒了,不還你了。」
望著前麵的車子。人家見了黃燈也衝。他停下來。
「隨便,不還沒關係,我有很多。」
我說:「以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絹。」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紙巾的毛屑。」
太細致了,我有點吃力。
但我還是如實告訴他,我們的故事。——不能在律師跟前說謊,日後圓謊更吃
力,他們記性好。
我——不——說——謊。
我斜睨他一下?
「我們比較“老百姓”,最羨慕人嬌生慣養。真的,從來沒試過……」有點感
慨。
我們雖然是女人,但並不依賴,也不會隨便耍小性子,因為獨立謀生是講求人
緣的。
但我們也是女人,明白做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很快樂,如果愛他,一定尊重他,
可惜男人總是對女人不起。——我們沒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摟摟我肩膀。
不要緊,我們有鹵水鵝。
果然,鹵水鵝“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媽媽待如上賓。
先斬一碟鵝片。駕輕就熟。
挑一隻最飽滿的鵝,鹵水泡浸得金黃晶瑩,泛著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鵝
胸,刀背輕彈,親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後還有鹵汁漏
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鵝,攤冷了些才好揮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飛快切成薄片,
排列整齊,舀一勺陳鹵,汁一見肉縫便鑽,轉瞬間,黑甜已侵占鵝肉,更添顏色。
遠遠聞得香味。再隨誰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媽,再來一碟帶骨的。加鵝頸。」
淨肉有淨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頭也有骨頭的可口。
接著,廚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鵝腸鵝紅、沙爹牛肉、蠔烙鹵水豆腐(當然
用鹵鵝的汁)、凍蟹、胡椒豬腸豬肚湯……,還以檸檬蒸烏頭來作出海釣魚失敗的
補償。——以上,都不過是地道的家鄉菜,是鹵水鵝的配角。鵝的香、鮮、甜、甘、
嫩、滑……,和一種“肉欲”的性感,一種烏黑到了盡頭的光輝燦爛,是的,他投
降了。著魔一樣。
唐卓旋在冷氣開發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線,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為這頓晚飯的句號。
我道:「我吃自家的鹵水鵝大的,吃過著黑汁,根本瞧不起外頭的次貨。」
媽媽滿意的看著他:「清明前後,鵝最肥美,這鹵汁也特別香。」
「是嗎?為什麽是清明前後那?」他問。
「是季節性吧,」我說,「任何動物總有一個特定的日子是狀態最好的。人也
一樣啦。」
「對對,也許是這樣。」媽一個勁地說:「其實我賣了十多二十年的鵝,隻有
經驗,沒有理論。」
「伯母菜厲害呢。白手起家,不簡單。」
有男人讚美她,媽媽流露久違的笑意。她是真正的開心。因為是男人的關係吧。
我把這意思悄悄告訴唐卓旋,他笑,又問:「說她不簡單,其實又很簡單。」
是的。她原本就很簡單。——沒有一個女人情願複雜。正如沒有一個女人是真
正把“事業”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喚“謝養”,照說他不可能給你改一個“謝月明”的名字。」他問:
「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紀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謝謝它?」
「哪會如此詩意?」我故意道:「——不過因為這兩個字筆劃簡單。」
他抬頭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圓!」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沒有詩意!」
唐卓旋後來又介紹了一些寫食經的朋友來,以為是宣傳,誰知人家早在寫“潮
州巷”的時候,已大力推薦。我們還上過電視。——他真笨!一個精明的律師若沒
有足夠的八卦,不知坊間發生過什麽有趣事兒,他也就不過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
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們送了二十隻鹵水鵝去。親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為遠近馳名食店東主的女兒,又受過工商管理的教育(雖
然在鵝身上完全用不著),是唐律師的得力助手,我是一個十分登樣的準女友。
我知道,是鹵水鵝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過去。
我對他的工作、工餘生活、起居、喜怒哀樂,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單離婚官司在打,來客是名女人,他為她爭取到極佳的補償,贍養
費數字驚人。
過程中,牽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輛手推車盛載,像照顧嬰兒般處理。
——因為這官司律師費也是個驚人數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語氣:「開公費,開公費。」
我笑:「還得開公費去日本泡溫泉:治神經痛、關節炎,更年期提早降臨!」
也有比較棘手的是:一宗爭產的案件。一個男人死後,不知如何,冒出一個同
他熬盡甘苦的“妾侍”,帶同兒子,和一份有兩名律師見證的遺囑,同元配爭奪家
產。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兒子是一間車行的股東之一,與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謀對策。
律師在傷腦筋。無法拒絕。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來打倒大老婆呢?——這是一個難得的“情意
結”。
雖然另一個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淚和機會。
我咬牙切齒地說:「唐律師,對不起,我有偏見,——我是對人不對事。」
他沒好氣。權威地木著一張臉:「所以我是律師,你不是。」又囑:「去定七
點半的戲票,讓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電影當然由我挑揀。——我知道他喜歡什麽片種。
他喜歡那些“蕩氣回腸”的專門欺哄無知男女的愛情片。例如“鐵達尼號”。
奇怪。
散場後,我們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蘭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點醉。
我說:「在那麽緊逼的生死關頭,最想說的話都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還沒自那光影騙局中回過來:「從前的男女,比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
現代最有力的愛情,是成全一方,讓他堅強活下去,活得更好。——著不是犧牲,
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嗎?」
「當然。」他道:「如果我真正愛上一個人,我馬上立一張“平安紙”——」
“平安紙”是“遺囑”的輕鬆化包裝,不過交代的都是身後事。今時今日流行
立“平安紙”是因為人人身邊相識或補相識的人,毫無預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說自話,你的遺囑誰幫你執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別”後處理啦——」
「這種事常“不告而別”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紙”,自有專人跟進你是否平安。」
「咦?——你擔心什麽?」
我沒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盞路燈。淒然:「不,我隻擔心自己。——如果媽媽去
了,我沒有資產,沒有牽掛的人,沒有繼承者……,你看,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
需要“平安紙”的。」
生命的悲哀是:連“平安紙”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來:「我們離開香港——」
「什麽?」
我說:「是的——到九龍。駕車上飛鵝山兜兜風吧?看你這表情!」
在飛鵝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籠罩下來,我們在車子上很熱烈地擁吻。
我把他的褲子拉開。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隻仍穿著上衣的獸……。
性愛應該像動物:——沒有道德、禮節、退讓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麵、掛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樣的。甚至毋須把衣服全脫掉,情欲
是“下等”的比較快樂。肉,往往帶血的最好吃!
——這是上一代給我的教化?抑或他們把我帶壞了?
我帶壞了一個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過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個電話。
我問:「小姐貴姓?那間公司?又什麽事可以留話——」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禮貌地說:「唐先生在開會。他不聽任何
電話。」
「豈有此理,什麽意思?我會叫他把你辭掉。」
「他早把我辭掉了。」我微笑,發出一下輕悄的聲音:「我下個月是唐太。」
——我仍然幫他接電話。當一個權威的通傳,過濾一切。大勢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誰!
我已經不需要知道了楊——小——姐。
結婚前兩天。
媽媽要送我特別的嫁妝。
我說:「都是新派人,還辦什麽“嫁妝”?」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歲的鹵汁。
「這是家傳之寶,祖父傳給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經營了十七年。」
「媽,」我聲音帶著感動:「我不要。想吃自己會回來吃。同他一齊來。」
我不肯帶過去。
雖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會走,我會伴她一生。
「你拿著。做好東西給男人吃。——它給你撐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裏頭。」
我安慰她?
「我明白,這桶鹵汁一直沒有變過,沒有換過。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頓:「你爸爸——在——裏——頭!」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從來沒寫在臉上。她那麽堅決,不準我違背,莫非她要告訴我一些什
麽?
「月明,記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厲害嗎?」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寫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預備明天默書。我見媽媽把一封信扔到爸
爸臉上。
我們對他“包二奶”的醜事都知道了,早一陣,媽媽查她的回鄉證,又發覺他
常自銀行提款,基於女人的敏感,確實是“開二廠”。
媽媽也曾哭過鬧過,他一時也收斂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
都提回來十幾隻鵝作幌子。
媽媽沒同他撕破臉皮,直至偷偷搜出這封“情書”。
說是“情書”,實在是“求情書”。——那個女人,喚黃鳳蘭。她在汕頭,原
來生了一個男孩,建邦,已有一歲。
後來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寫著:「謝養哥,建邦已有一歲大,在這裏住不下去。
求你早日幫我們搞好單程證,母子有個投靠。不求名分,隻給我們一個房間,養大
邦邦,養哥你一向要男孩,現已有香燈繼後,一個已夠。兒子不能長久受鄰裏取笑。
我又聽說香港讀書好些,有英文學……」
爸爸不答。
媽媽氣得雙目通紅,聲音顫抖:「你要把狐狸精帶來香港嗎?住到我們家嗎?
分給她半張床嗎?」
她用所有的力氣擰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這個賤人甘心做小的,我會由她
做嗎?你心中還有沒有我們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沒資格,這賤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麽?你有資格嗎?你也沒有注冊!」
媽媽大吃一驚。
如一盤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沒有想過,基本上,她也沒有名分,沒有婚書,沒有保障。她同其他女
人一樣,求得一間房,半張床,如此而已。
——她沒有心理準備,自己的下場好不過黃鳳蘭。而我,我比一歲的謝建邦還
次一級,因為他是“香燈”。
雖然我才七歲,也曉得發抖。我沒見過大人吵得那麽凶。遍體生寒。
媽媽忽然衝進廚房,用火水淋滿一身。她要自焚。正想點火柴——我大哭大叫。
爸爸連忙把她抱出來,用水潑向她,衝個幹淨。他說:「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鬧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這悲劇傳揚開去,
幾乎整個上環都知道。
我們以為他斷了。他如常打牌、飲酒、開鋪、遊冬泳、買鵝、添鹵、練功、神
打……
他如常上大陸看他的妻兒。
刺鼻的火水味道幾天不散。——但後來也散了。
媽媽遭遇到前所未有茫無頭緒的威脅。
她不但瘦了,也幹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過一天。每次她把鹵汁中的渣滓和舊材料撈起,狠狠
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個女人扔掉一樣。——可是,她連那個女人長相如何也不
清楚。她此生都未見過她,但她卻來搶她的男人。她用一個兒子來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籌碼,自己沒有。
扔掉了黃鳳蘭,難道就再沒有李鳳蘭、陳鳳蘭了嗎?
媽媽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個晚上,左鄰右舍都聽到她爆發歇斯底裏的哭喊:「你走!你走
了別回來!我們母女沒有你一樣過日子!你走吧!」
說得清楚明確。驚天動地。
最後還有一下大力關門的巨響。
爸爸走了,一直沒有回來過。
「——爸爸沒有走。」媽媽神情有些怪異:「他死了!」
我的臉發青。
「那晚他練神打,請“師公”上身後,拿刀自斬,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
頭三刀……,斬完後,刀刀見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嗎?每次練完神打,他裸著上身隻有幾道白痕,絲毫無損。
——但那晚,他不行了……。
媽媽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沒有救他。沒有報警。
因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盡了血。……
以後的事我並不清楚。
在我記憶中,我被爸爸奪門而出,媽媽哭鬧不停的喧囂嚇壞了,慌亂中,那一
下“呯!”的巨響更令我目瞪口呆,發不出聲音。因為,我們是徹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媽媽叫我跟外婆住幾日。她說:「我不會死。我還要把女兒帶大。」
外婆每天打幾通電話回家,媽媽都要接聽。她需要一些時間來平複心情,收拾
殘局。還有,重新掌廚,開鋪做生意。
是的,她隻關門大睡了三天,誰見都不理,包括我。然後爬起床,不再傷心,
不流一滴眼淚,咬牙出來主理業務。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過一場重病……。
但她堅持得好狠。
原來請來的兩個工人,她不滿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辭掉,另外聘請。縱是
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換過一層皮。而她,不死也得蛻層皮。
此刻,她明確地告訴我:「你爸爸——在——裏——頭÷1 」
我猜得出這三天,她如何拚盡力氣,克服恐懼,自困在外界聽不到任何聲息的
練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徹夜分批搬進那一
大桶鹵汁中。
他雄健的鮮血,她陰柔的鮮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個又一個的
泡沫與黑汁融為一體。隨著歲月過去,越來越陳,越來越香。
也因為這樣,我家的鹵水鵝,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無法抗拒,都一試上癮,
擺脫不了。隻有它,伸出一隻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隻有這樣,我們永遠
擁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裏頭,翻不出五指山。傳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陣興奮,也有一陣惡心。我沒有嘔吐,隻是幹嚎了幾下。
奇怪,我竟然是這樣長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這小桶陪嫁的鹵汁,它特別地重,特別珍貴。
經此一役,媽媽已原諒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贖了罪。
「你竟然不覺得意外?」媽媽陰晴不定:「你不怪責媽媽?」
怎會呢?
我一點也不意外。
一點也不。
媽媽,我此生也不會讓呢知道:在事情發生的前一個晚上……
我看見了——媽媽,我看見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開練功房的門,取出一塊
用過的染了大片腥紅的衛生巾,你把經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細、均勻。刀口刀背都
不遺漏。當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麽。現在,我才得悉為什麽連最毒的黑狗血的不
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斬死。
——當然是他自斬。以媽媽你一小女人,哪有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記得。
媽媽,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緊,除了它在午夜發出
不解的哀鳴,世上沒有人揭的開四十七歲的鹵汁之謎。電視台的美食節目主持人太
天真了。
我們是深謀遠慮旗鼓相當的母女。同病相憐,為勢所逼,——也不知被男人,
抑或被女人所逼,我們永遠同一陣線。
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
吃著同樣的肉。
「媽媽,」我擁抱她:「你放心,我會過得好好的,我不會讓男人有機會欺負
我。」
她點點頭,仍然沒有淚水。
「這樣就好。」
她把那小桶鹵汁傳到我手中,叮囑:「小心,不要潑瀉了。不夠還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愛著爸爸的。
她不過用腥甜、陰沉而凶猛的恨來掩飾吧……。
貓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貓柳春眠」水子地藏:我兒。
今*****已立為地藏,凡俗間母子相稱亦應放棄。
我是忍不住再喊你一聲。——此是最後一回。
日後,我會恒念你法號,並誦經供奉不絕。因我兒你已有安身立足之地位,且
超然於我!
今日是五月五日端午節。“端午”本是中國人風俗,但我等過端午,既無詩人,
亦無龍舟,此日“菖蒲節”、“子供之日”,實為天下男孩而設。你亦有三歲了。
我特地吧菖蒲帶到你座前。“菖蒲”花白,諧音“尚武”。我兒,武力非我願,
隻求你廣庇世間小孩。
何以沒有在三月三日的“桃節”` 作“雛祭”?——因我認定你是一個兒子。
不是女兒。母親有此直覺。雖我是失敗的媽媽。
在我小時候,每年三月三日,你外婆必把“雛人形”搬出慶祝。七段台階鋪上
紅色毯子,擺放皇帝、皇後、侍女、樂師、左右大臣、門衛……。在小型桃花樹下,
並有宮廷擺設、轎子、古琴樂器、她讓我的“桃節”過得很快樂。節一過完,雛人
形皆抹淨收藏,好好保管,下一年再搬出。
女孩過桃節,亦是期望日後嫁得好,做個好母親,世世代代,為小孩應節。
我兒,你竟從未度過最近的節句。
難以補償。
於本高砂屋、風月堂、風雅庵、北野茶屋……,皆見“柏餅”。除了柏葉包裹
之糯米紅豆餅外,亦有竹皮包蒸之粽子。幾經挑選,終光顧“滿願堂”,作為今日
“滿願”之祈福。
柏餅好黏,小心吃,勿哽在喉。小心小心。
此外升在你身邊之“鯉幟”,以黑、紅、藍三條鯉魚形布幡組成。因無風,鯉
幟靜垂。我兒,此亦兒童福祉。有男孩之家庭,必在院子中或陽台上高升。我或在
祭祀後拿回家中,讓之迎風飛送,兒你有日鯉躍龍門,列位更高仙班。
我沒帶來江戶時代盔甲人形應節,因法師認為世俗之物,有壞靜修。我也不喜
暴戾。——雖我殺你,情非得已。
殺你之後,無一夜安眠。
三年以還,當作一夢。
地獄中,枉死城內,有一區,成群小孩,由一吋高至略成人形不等。滿麵血,
一身汙漬,啼哭不止,有的且躺於地上打滾、頓足……。
這批枉死兒,不能出世,又無法轉世,是以一腔仇恨,神情怨毒。
我兒,你最乖巧,哭聲不大,麵目看不清楚。我認得,你有目無仁。雙手摸索,
一眾之中至為弱小,向我哀苦:「媽媽媽媽,你為什麽困著我?」
咋一夢醒,心如刀割,子宮亦疼徹心脾。肚腹有敲叩聲……。
你看不見我。
你認不得我。
——隻是你我血脈相通,不容否認。
今日我傾三年來積蓄,為你立像,神位供養於寺廟。把你釋放,並作贖罪。
“水子地藏”原屬嬰靈。法師之言,人一喜一憂,乃因果報應,其指引:“自
業自得”,我亦明白。MIZUKO-JIZO ,“水子”亦是“稚子”、“童子”。我兒你
雖童稚,母親心意,當可體念。
每個“水子地藏”,均圍以前掛,以此墊肩,揩抹口涎。各式各樣之前掛,五
彩繽紛。我見有素淡簡約、有寫滿經文、有繡上裝飾、有綴以花邊……。前掛屬嬰
兒常備,一望而知,軟弱無能,需要扶持。我為你圍上一繡了小貓的前掛,望你喜
歡。
供品之中,有玩具、貓人形、風車、可口可樂、紙燈籠、彩帶、香燭……。還
有生鮮水果。法師明日來為你誦經,你若不明白,亦得耐心細聽,終會省悟。
或許你問,何以爸爸不來?
你亦看不見他。
認不得他。
人海茫茫,以你之力,尋找不到。我請你別問別追。
因我亦決定淡忘之。
——難。終得一試。
我將去仙台,作別大阪、神戶、京都。仙台在東北。甚遠。不宜長途跋涉。你
爸爸也不知。
若你不甘,但告訴你,他喚今井勇行。
三年多以前,陰曆六月暑氣熱烈,水泉幹枯,滴水皆無,古稱“水無月”。天
炎、夜短。經數日夕燒,大地水盡,人灼熱,避入地底。
幸好一場梅雨,令人滌蕩。
我噓在梅田阪急三番街,認識今井勇行。
高校畢業後,我噓英語專門學校生。我住在西區北堀江,於紀伊國屋書店當第
二班兼職店員。下午五時至九時半。
「紀由子,」我同事透子道:「今日盤點未交接,改在六時上班,空出一個小
時,我們去吃東西。」
我,透子,還有惠美,到三番街地下街逛街。時間亦早,不餓。走過衣物、化
妝品街道,至輕食區、果子店、咖啡室、巧克力店……。
來到“明石亭”。
我常到此吃明石燒。此間的八爪魚燒丸子是整個大阪最美味的,才四百三十元。
有八個,以紅漆木板上,還附一小碗蔥花湯。
自玻璃窗透視廚房,可見店員操作過程。
原來來了新人。
他穿白汗衣,無袖,頭發中長,單眼皮。
如同其他店員,戴紙帽,踏大雙膠水靴。做輕重工夫。
隻他一如舞蹈。身心不定,十分享樂。
他先掃上一層油,把麵粉蛋漿傾盡於鐵盤格子中,打轉環繞,然後如散花般,
每格放入生薑、蔥花、一粒八爪魚肉。他和一口“寶礦力”,把垂額長發一撥,持
鐵筆,把一個一個八爪魚丸子調圓,餡料裹好,燒至微焦黃。
我看了他一陣。
他隔窗向我一舉手中飲料。不笑。
其他店員相熟,問:「勇行像不像DANCER?」
我不答。
「來三客跳舞明石燒。」
廚房傳來嬉笑。
明石燒上桌。
大家夾一個,吃半口,然後浸泡在蔥花湯中……。
我發覺我的明石燒十分脹胖,內心熱烈,有物迸出。——我的明石燒,每個,
都有兩粒八爪魚肉。似烤焦眼珠子要突圍。
我的臉漲紅。忙不迭一口吃掉。燙的很。
走的時候,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早已站定等我偷看。朝我眨眨眼睛。
我沒正視他的眼睛。
隻見他的圍裙,有招財貓圖案。——圍裙業很白,同汗衣一樣白,也許是我有
點目眩的關係。我還聽見阪急三番街播送的主題曲。
由島田歌穗主唱:「小河流過的街道」
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まブの淚に 川に流しㄟ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新ㄥ翼を さぁ広げよう
思い出のシルツト かぱんに詰め込んて夢さえみれずに流れてきけど悲しみ
の途中で 聞える愛の歌朝日ガ昇れば 淚幹くはず今日は今日まで 明日かは探
しける 夢の世界を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 美しい時間を 過るはずき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 新しい自分を 見けるにぁに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過。
我並不知道,一星期後,他來找我。
六號沒有收銀櫃台,主理藝術書、洋書、洋雜誌、部分辭書、樂譜、畫冊。
忽有客人遞睞一本「野球周刊」。
我沒在意,道:「先生,雜誌請到一號收銀台。」
他不走:「不是都一樣嗎?」
我抬頭。
見是今井勇行。另換一件簇新白汗衣,有小小懶惰貓圖案,在左胸。小貓眯起
一雙眼。如同主人。
脫去圍裙,又走出玻璃城似的廚房,勇行清秀漂亮,原來長得很高。——原來
眼睛的尾巴向上飛。
同事岩本正博代答:「——趣味雜誌類,在一號。」
書店很大,共分八個專區。我不知他如何“旅遊”至此。
他急了:「什麽書才可在此付款?」
我淡然一指告示牌。
他把書放櫃台一旁:「這本書我暫不要。」
我收好,沒關係。目送他離去。——我恨自己不破格。但“紀伊國屋”有紀律。
而我隻好由他離去。我亦太冷淡。
一直忙至八時十五分。
櫃台仍有人龍。匆匆結算。最後一位,遞上三本。
我欲照射條碼,見這三本,分別是:「豔色浮世繪末篇」
「浮世繪之魅惑」
「春意畫冊」
他問:「那一本比較好看?請由紀小子姐指教。我不大曉得。」
又是這個頑皮的今井勇行。
他大概倘佯良久,又窺看我名牌。我不答。臉發燒。
他手指打圈,隨便挑了一本。皆是男女秘戲,且無遮掩塗黑。我板著臉:「謝
謝,四千一百二十元。」
他強調:「為了在六號櫃台付款,從買“藝術書”!」
岩本正博過來護我。問是何事?
他隻好道:「再見。」
「喂,」我喊住:「不要勉強自己買貴價的畫冊。」
「知道!」他道:「明白!」
及後三天,無影無蹤。
太聽話。不買書,人也不來。
正博關心我:「由紀子,你功課忙嗎?看來很累。」
又送我一個蘋果。我沒有吃,擱在背包。它上麵有陽光照曬不到的“福”字影。
又過了二天,又過五天。……
某夜,書店九時關店,我們收拾一切,九時半下班。在一出口,見今井勇行。
他忙問:「星期三書店不營業嗎?昨夜我來見到關上門。」
「是。每月第三個星期三是定休日。」
「好,」他點頭:「我可與同事對調,選星期三定休,跟你配合。」
「為什麽?」
「請當我女友,同我交往,好嗎?」他不容我考慮:「拜托你了由紀子小姐?」
這個出口,正在“地藏橫丁”。供北向地藏尊。我們路過,有人拍手禱告。
高懸並列的的紙燈籠,發出紅光。
我們由盡處往前走。此是大阪最短的一條橫丁。
回想起來,真是天意茫茫。
冥冥中皆有注定,不可逃避。
勇行領我到他同住室友屋良克也工作處,是元祿回轉壽司店。勇行喜不自勝,
目的是把我介紹給他朋友知悉。很驕傲:「這是你們提過的,在紀伊國書屋工作的
早川由紀子。她是我女友。」
屋良克也有羨慕神情。我亦很驕傲。
勇行特殊口味,能吃,連盡十五蝶。我要了心愛的雲丹,及貝割大根,即大根
尚未成長,把苗摘下。微辛。
離開阪急東通商店街,到“大東洋”彈子房玩了一陣,又逛了一陣。最後在電
車站依依分手。不用他送。我需要時間在回程中想一想。
在十二時半,回家以後,即接到他的問候電話。又談了約一小時。幸好媽媽已
酣睡。
我知我遭殃!
深秋一個星期四。我自課室外望,天上起了鱗雲。又似鯖魚背上的斑點。我正
在做著翻譯。
四時下課,沒到上班時間。勇行來電,他生病看醫生。
我想陪他看醫生。他力拒無效。
坐電車去。他住十三。——這不是他父母家,因父母各自有另一個家庭。
十三似遠,距我處隔了澱川,彼此在兩岸。其實又近,坐電車去,過河便是。
在醫務所,才知勇行不勇,極怕注射。老在哀求:「醫生,可否不注射?你可
加重藥,或給我苦藥。」
「不,重感冒還是一針準見效。」
「真的不願……。」
不肯就範。
醫生訓斥:「你做食店,衛生重要,必須痊愈才可上班。」
又望向我:「在女朋友麵前要堅強。」
「好!」今井勇行無奈點頭。帶恐懼:「不要太用力!」
我握緊他的手。送上戰場:「不要怕苦,不怕痛,隻怕注射。」
又說:「很餓,吃飯送藥。」
我們到了一家“卵料理”。餐廳門外是一個大大的蛋頭人,店中食物全以雞蛋
為主角。裝飾亦是黃跟白。各人開口閉口,均是“他媽”、“他媽”的。賣奄列飯、
蛋炒飯、蛋焗飯、半生熟蛋、蛋麵、蛋湯、蛋沙津、漢堡牛肉蛋……,還有黃澄澄
的蛋冰激淩。
我不許他吃炒飯。他道:「不要緊,蛋沒有生命,蛋是素食。」
「但感冒是不能吃油的。」我為他點了湯麵:「你回家好好睡一覺。今天和明
天都不要找我。」
他連吃兩碗,方滿足一笑:「由紀子,你知道嗎?我大睡之後醒來,單眼皮會
變成雙眼皮的。你來看嗎?」
「我不來,隻有妖怪才這樣。」
不知如何,我還是坐電車,過澱川,上班去。我的藉口是不願遲到。
——但有些事情,是無可避免的。
我實在沒有這力氣……。
我和勇行共渡第一個聖誕。在前一日,我們到雞波、道頓堀、心齋橋玩。
念高校時,我常與同學來法善寺橫丁吃紅豆湯。那是有名的“夫婦善哉”。他
們的紅豆湯,豆子顆粒大,不太甜,而且有塊黏黏的糯米糕,每客才五百元,還有
一小碟鹽昆布。即使在節日,亦無休。
電影還沒開場,我們四處閑逛。
「快來看,這裏有家偵探社——」
我們上前,隻見招牌立在大樓門外:「初戀情人偵探社」
還有“802 ”號門牌。
那是一家奇特的偵探社呀。
正研究著,一個女孩推門出來。
我幾乎認不出她來。
她染了紫紅色的頭發,還穿了眉環。一身燦爛。
打個照麵,她本來沒反應。還是我先把她喚住了:「千裕?——田島千裕?」
也許她早已認得我。比起來,我倒是沒什麽變化。
「由紀子!」
——時我先把她喚住的。
千裕是我高校同學,當然也來過吃紅豆湯。她還沒有畢業便退學了。因為有一
次警察上來學校,帶她回去做證人。繼父強奸了她。自此,她不肯再上課。
千裕是女生中相當嫵媚的一位。她的媽媽租了五台自動販賣機,每天來回把飲
品、香煙等貨物,送去補給。全靠繼父有“背景”,沒有人欺負。大家沒有通音訊。
她生怕同學誤會,也很強調:「我與他們沒什麽。他們寂寞,找個女孩陪著喝
咖啡,聊聊天,還吃頓晚飯,唱卡拉OK. 他們隻想人了解,談談話。」
當她出去同男人聊天時,我們忙著考試。——也許,真有點看不起她。她也看
不起自己,否則不會那麽強調。
「千裕你來光顧他們嗎?」
她爽直地一笑:「真不便宜!著手便付料金四萬五千元,若成功了,又得付四
萬元。」
「你一定要把初戀找回來嗎?」
「當然,我把姓名、外貌特征和他從前住址都提供了,一星期後偵探社會給我
初步報告。——隱藏的初戀隻有一個,能用錢給我找回來,我情願付錢。」
「但我們都沒聽你說過的。」
「如果當初我知道,還用找嗎?」千裕聳聳肩:「失去了才不惜一切要得回。
可惜我不清楚他搬到哪兒去。——不過,是我先躲他的。」
她又道:「如果跑到北海道,這交通費是我負責。唉呀。」
「祝你幸運,千裕。」
她給我一張有玫瑰香味的卡片。隻有名字和電話。她看著我和勇行:「不必拜
托偵探社才是最幸運的!」
她又問:「罔田老師好嗎?」
我說:「她還在教高班英語。」
她笑:「什麽變化都沒有的人,也是最幸運。」
——罔田老師稱讚過千裕說英語的能力好。所以後來她可流利的與外國男人
“交朋友”。變化的,是說話的內容和對象。似乎有點唏噓了。
千裕道別後,勇行道:「日後你不用聘偵探社來找我,我也不用找你。我們不
會失散。別浪費金錢。」
我說:「哼,你才不是我的初戀!」
「不!」勇行忙裝著生氣:「這樣不公平!你是說謊嗎?」
我是說謊。但他亦說謊。
聖誕節人人都玩的很瘋狂。我們跳了一整個晚上的舞,還喝了三杯酒。
他教我把食鹽灑在手背上,然後仰頭一喝,那杯墨西哥龍舌蘭還沒到達我的胃
之前,馬上舔鹽花,不怕烈。最好還吃一片青檸檬。我照喝了,怎麽不烈?這是種
仙人掌做得酒,就如帶刺。
輪到勇行,他解開我兩個鈕扣,把食鹽灑在我鎖骨上,正要抗議,他又取一撮
抹在我耳根。他笑:「不要動不要動,鹽花全灑進衣服中了。」
他猛地喝酒,飛快的伏在我胸前,舔去鎖骨上的鹽花,實在很癢,他就勢在我
耳根上,然後趦趄不去……。
我沒有招架之力。
這個晚上,我渾身發癢,發軟,像有龍舌蘭在舔我。龍的舌頭?仙人掌?我分
不清楚。因為我連自己也忘掉。
我完全失去知覺,也不願醒來。——好像到了今天,還沒有醒來。
但我到底比他早一點起來,大概我太緊張了,或者我真的想證實一下,究竟他
的單眼皮,是否會變成雙眼皮?
數天之後,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大晦日”。我給他做了年越蕎麥麵。
大家守歲時,我問:「你讓我看看小時候的舊照片?」
「我不喜歡拍照的。」
「你上鏡一定很好看。」
「不。」他說:「我不喜歡留影。」
後來我才知道,因父母各自另組家庭,他把小時候的照片,全部燒掉。——他
大概明白,即使留下一堆影子,從前的日子都不會回來。所以他索性不要了。
隻是他忽然擁著我:「媽媽弄的年越麵,沒你的好吃。」
我撫摸著他的長發。把遮住眼睛的撥開。順著他一字的濃眉,和往上飛的眼角,
來來回回:「讓我客串做你的媽媽。」
他把我扳直,皺著眉,憂傷的:「怎麽可以?你比我還小幾個月!」
又道:「你的手又冷。」
我斥責他:「你不要小看女人。我剛做的一份功課,翻譯美國一項研究報告,
專家說,女人雙手比男人冷,但她們的體溫比男人高。」
……
本來我們打算到阪神社初詣,抽簽,和買破魔矢過年的。但我們把自己困在小
房間中,什麽地方也不去。
連一百零八下的除夕之鍾,也聽不見。因為他在我耳畔喘氣。
我聽得自己問他:「勇行,去年聖誕你同誰過?」
「我剛才痛得流出淚水是不是很難看?」
「我對你好些,還是你對我好些?」
「如果我明天要死了,你會怎樣?」
「老實說,你是不是情願不用安全套?」
「……」
勇行不答我。
他說:「我回答了你一次,以後你便永無休止,問得更多了。」
他說:「既已如此親密,你不需要了解我。你被我愛已夠忙碌了。」
於是,我們有時夜裏去吃韓國“燒肉”。
下麵是洪洪的火,覆著一個龜背似的鍋,肉都烤得焦香。他大口大口的吃,還
朝我頑皮地笑:「我瘦了,得把荷爾蒙補回來。我吃燒肉是為了給你。」
——但在這兒,人們有一種說法,如果一男一女很親密,那是說,已有多次肉
體關係,他們都不約而同去吃“燒肉”的。太濃了,汁濃,肉濃,連酒,也濃烈嗆
人。似乎全是補品。
但過年以後不久,今井勇行沒在“明石亭”上班了。
他是被辭退的。
「我偷偷溜到新阪急酒店大堂嘛,」他理直氣壯:「我去等“西武”LIONS.野
球手下午入住。“西武”勝“近鐵”,九比三,多棒!」
他掏出兩個好手的簽名。
「還沒換衣服呢,藍衣、白襪,褲子上還有泥濘。手上也有,連紙野弄髒了。」
「是為了簽名嗎?」
「什麽?」
「隻是為了難的一見的野球手的簽名丟了工作?」
「——當然不是。是為了“任性”。」
「你幹了才半年。」我很清楚,這正是我們認識的時日。
「不要緊,隨時找到工作。」他不在乎:「阪急三番街店子那麽多——」
又道:「或者我到對麵的APT COFFEE. ——不要那麽沮喪,半年已經很長了。」
「但你已經二十歲。你還剛過了一月十五日的“成人節”,難道永遠在三番街
轉來轉去嗎?」
他用力捏著我的鼻子:「都說不要你做我媽媽。」
他送我回梅田街上班。我們牽著手迎接早春。路過澱川,河邊又幾株垂柳,枝
細葉長如線。開了好一陣的花,落後結子,白茸茸的被春風一吹,緩緩飄落,非常
慵懶。亂躺地上。
「看,」勇行指:「貓柳。」
「哪裏有?」
「柳絮蓬蓬鬆鬆,像小貓的尾巴。」
「我還以為,有頭小貓在柳絮下睡覺了。」我笑:「袒露著肚皮,眯起一雙眼
睛,雙手握了拳頭,放在這兒——」
我扮小貓,雙拳放在胸前腮邊。
「睡得好香啊!無憂無慮。」
勇行故意定睛看著我:「——當你在我身邊,最舒服的時候,便是這樣了!」
我在電車上很不好意思。——我以為人家會聽見。不看他。
良久,他定睛看我的姿態沒有變過。
我但願他隻看我一個。
為了準備三月份的考試,下課後溫習和上班,我們已經有一星期沒見麵了。
當我掛念他,又擔心他是否找到新的工作時,打過流動電話。
一次在阿倍野的漫畫咖啡文庫。
一次在難波。
有兩次接駁不上。
這天媽媽著我下課後買些水果回去,最好時蜜柑和柿餅。自爸爸三年前去世,
姐姐主力負責家計,她在神戶一家牛肉加工食品廠工作,一個月回家兩次。她快要
結婚。
這次回來,時跟媽媽商議吉日。
某回接到她的電話:「我要嫁人了。」
我不知說什麽好。雙目有點濕濡:「哦,你要嫁人了。」
以後她要改換姓氏了。也有自己的家。不知怎地,我們有點生疏,卻更舍不得
……。
她喜歡吃水果。我也是。
因住在西區,在心齋橋買好,便回家。
——但我見到勇行。
他在一家水族店。
店中賣海星、魔鬼魚、小金魚、海馬……,和水母。
無骨的水母,無血無肉,無色無相。全身透明,一如“寒天”。它像一把小傘,
在水中浮沉緩動。有些微白的斑點,迎著水族箱的暖燈,忽地一閃。
我見有一隻手指,指向水母,這是女孩的手:「要這個!」這個便給撈來,盛
在膠袋中,成為她的禮物。開心得嘻嘻笑,吻了他一下。
勇行付款。
他倆轉過身出門。手挽手。
田島千裕?
刹那間我手足無措,還閃身躲起來。我想過大概是個方式:——(一)裝作看
不見,掉頭就走。
(二)與他四目交投,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三)上前,大吵一頓,不用客氣。
(四)掌摑他一記。
(五)哭著哀求他。或請她退出。
(六)回去後才算帳。
(七)若無其事,忍氣吞聲。
(八)彼此了斷,勿須解釋。
(九)……
(十)……
但,他怎麽找上她?
是記住那卡片上的電話嗎?看一次就記得了?才一次?
不不不。全是我的錯。——當日是我先喚他住她的。
是我自己的錯。在還沒有整理好混亂的思想,無可避免的,還是遇上了。
我很意外的指著那個膠袋子:「呀,這是什麽呀?好可愛呢。」
「這是水母,看得見嗎?」千裕把它遞到我眼前:「現在流行養水母。」
「我遇到她,幫她挑的。」
「真巧啊。」
「由紀子要不要也養一隻?」
「水母壽命有多長?」
千裕搶著說:「天氣還沒暖過來,怕它容易死。如果照顧得好,大概活一兩年。」
「一兩年已經很長了。」我笑:「有些金魚不能過冬。」
「別看水母沒有骨,它也很堅強的。」
「這個多少錢?」
「差不多二千元。」勇行道。
「……」
我們談笑甚歡。
末了分別回家。
我提著一袋水果。千裕提著一隻水母。勇行雙手插在褲袋中。
誰說這場戲難演?我那麽輕快,世上再沒有角色不能駕馭,也沒有尷尬的事件
難倒我了。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隻是翌日,我再沒有力氣。我再也爬不起床出門上課和上班了。我把所以
的力量並發一刻去“談談笑笑”?原來那也是沉重的。
我覺得冷雖然女人的手冷,體溫高,但專家的理論,並不適合塵世受傷者。我
的體溫更低,全身都冷。我的熱情一下子沒有了。
我變成一隻透明的水母……。
「由紀子嗎?」
我擰氣聽筒,有點失望。但我用輕快的聲音問:「正博?」
岩本正博約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我間中同他約會。雖然在同一家書店,但工
作時沒有機會“無聊”地聊天。他問:「英國屋抑或薔薇園?」
又道:「英國屋的咖啡香些。但薔薇園坐得很舒服。」
「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測驗嗎?」我笑:「是英國屋還是薔薇園:薔薇園是不是
又紫色花裝飾那家?」
「你喜歡薔薇園。便選這個了。」
「你不要遷就我。老朋友了。英國屋的烘餅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國屋。」
「薔薇園又香蕉蘋果批——」
我真有點混沌。今井勇行為何不自動找我?隻有我找他?他不會找我?他沒有
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一直在微笑?……
跟本岩正博約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廣場附近的薔薇園,等了半個小時,不見他來。我呆坐,
正好什麽也不做、不想。隻是等。
再等了十五分鍾,我沒時間了。他氣急敗壞地推門。連眼鏡也在冒汗。
「由紀子,我在——英國屋——等了你老半天——」
他也沒時間了。我站起來:「不要喝了,邊走邊談。」
他想問,我是不是與勇行出問題?他想約會我,星期三一塊去有馬溫泉散散心?
他希望我訴苦?他是我每晚見麵的老朋友,——但,我們竟然會走錯了地方。隻有
兩個選擇,我們也見不上麵,各自苦候,還誤會對方不來。大家沒緣分。他在最低
落的一刻伸出手來,我沒有心情。是不是因為走錯了地方?
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國屋,我是薔薇園。他對我再好,我們是碰不上一塊的。
在扇町通走著,人人熙來攘往,我倆被淹沒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幾層的扇頁
中。
我在熟人跟前哭了:「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約了男朋友玩呢。對不起。」
勇行傷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的流動電話的號碼。我無法通另一個好人到有馬
溫泉。
除了他,我無法通任何人到有馬去。
——除了他,我兒,還有你。
你會記得這個地方。
但你更要記得“人間優生社”。
這是一家私家診所。——說是“優生”,實乃“刑房”。
我在此地,把你謀殺。
媽媽是意外的,才知道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兩個月。我不能讓你出生!
醫生先給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強的,是我不怕注射。
——我隻怕這一針,效力不足。人工流產是普通手術,其實肉體不痛,心靈受傷。
我進房間時,來了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掀雜誌。在等。
看來時中國人。說中國話。
她們看著我進去。然後跑到護士的櫃台前,同她打個招呼。
做手術前,醫生給我看了一個錄影帶,他很平淡地解釋過程,並要求簽字作實。
我既已來了,一陣空白,我簽了字。耳畔他還絮絮叨叨:「手術之後,或混在
血水中。有時找得回,有時找不著。……都不要。……無權取回。……不追究責任。
……同意……」
頭兩個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團血汙。他在我肚子中,暖
暖的。若我送他走,得用和暖的水衝到馬桶去。我親手做。
我分叉雙腿,感覺又東西在把你吸出來。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盤。
左右擺動一下,像手在試位置,好一下子給抽走。
——一——下——子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覺,似高潮。麻麻的。帶來了
一切。帶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馬溫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後,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窩囊了。
我想見勇行。
勇行把頭發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當我把頭發剪得同你一樣短時,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
怎麽辦?」
我又道:「今後,我決定長長了。並且,不管你染了紅茶綠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若我們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沒有這個爭拗。」
「才怪。我去泡銀泉。」
在JR大阪站乘寶塚線列車,再轉一程巴士,我們到了六甲山腳的有馬,才一小
時多些。這是最近的溫泉了,“金泉”含強鐵是赤褐色,“銀泉”白得半透。
——但我們進了房間,勇行把“請勿騷擾”牌子掛出來。
我們竟然沒有泡過溫泉。我們熱愛彼此的身體。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隻
有在鬥室,他才真正屬於我。不能放出去呀。……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們做了四次。
我們有一些日子沒有見麵,我總不能讓著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對手,現在,
我覺得取舍應該自主。
我們做了四次。隻第一次和第二次來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應是第二次
時,有了你。
因為第一次太餓、太快。
第三、四次有點累。
我兒,在最激烈時,我會流淚的第二次,他的欲念最強,我感覺最混亂。想死。
我心中想著,即使最後我們分手了,我還是愛這個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這是直覺。媽媽很清楚。我忽地張開了眼睛,費了很大的勁。我張開了眼睛,
在極近的距離,在他的眼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記得“大東洋”彈子房馬?就在阪急東通商店街。那長年“新台入替”招牌旁
邊,看手相女人對麵,有一座“未來嬰兒麵貌”組合機,把我的樣子,和他的樣子,
經電腦分析,現出“你”的可能麵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瞌睡。以後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間很疲倦,
太疲倦了。
翌日,我幾乎下午才有力氣起來。昏昏沉沉,身心無著。空氣中淨是精液的味
道。
太陽亮麗。
今井勇行,你二十歲的爸爸,正抽著LARK. 側臉向空中呼出一團煙霧。
他問:「你有沒有要問我的?」
我問:「我要問你什麽?」
「你為什麽不問呢?」
「沒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煙。傷感地:「你們都隨我。你們根本不在乎我。你們隻想
同我造愛。」
他把枕頭用力扔向遠處:「世上沒有人要花功夫來管我呢!」
我不答。
我為什麽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門大開。
這是最後的溫存了。
……
「醫生醫生」。我問這白袍子劊子手:「孩子在哪兒?」
我用一根玻璃棒,撥動那小小的金屬盆子。有些東西沉澱,有些東西浮升。
上層的血水淺紅色,下層的有薄衣、血塊……。我撥到一小塊物體,約兩吋高。
兩吋!
我兒這便是你了。
原來有小小的夭折了的手腳雛形。也有頭。嘴巴給壓扁了,好像說“不依”。
軟軟的一灘。我心痛:「醫生這突出的小點是什麽?」
「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擰走:「顏色略深一點。啊,很完整那。」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嗎?」
「還沒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陣。」
他拿出那份文件,給我在最後一項簽字。並以現金付帳。
「我想帶他走。」
「不可以的。這兒,」他指:「寫著:你無權取回嬰胎。」
「為什麽?」
「放棄了又何必可惜?擰出去不好。而且你要來無用。」
難道你們有用嗎?
我憤怒起來:「難道你們有用嗎?」
忽然想起外麵那兩個女人。
「你們把客人不要的嬰胎,賣給中國人做補品!用藥材燉了湯來喝!」
他麵不改容地說:「我們不會這樣做。」
但又無奈道:「你用個玻璃瓶子盛走吧。——不過已經搞爛了。沒有生命的。
你不要亂動,剛做完手術,動作太大會流血不止。你現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熱鮮奶。」
「把瓶子給我!」我淒喊。
護士給我墊了特厚的衛生巾。
我的身體仍在淌血。但我抓緊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
衝到馬桶中。更怕你被賣出。
你不能被殺一次又一次。
我聽得醫生在外頭說:「有些媽媽麵對這種變化,不能平衡,產生很多“妄想”
……」
把你扔掉?
放久了,你便變壞?發臭?滋生細菌?血的氣味好惡心?你化成膿?製成標本?
醃作幹屍?
埋在土裏?
我慌亂了。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主人。但現在我成了你的奴隸。媽媽不知
如何處理你。有點失措。我擰起那杯鮮奶。
先呷一口,確定不太燙,沒傷著你。再呷一口,讓我咽喉暢順。我把你擰近嘴
邊,忽地我咽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沒有經驗,沒吃過陌生的東西,不
習慣而已。
我再呷一口鮮奶,白色的微甜的液體順喉而下,但你在我嘴邊,又停頓了。
我用力閉上眼睛,——我看不見你,你看不見我。我猛地把你倒進口腔,再用
鮮奶押送。歇斯底裏。
你很軟,很滑,一點腥味也沒有。你很乖,乖乖的回到我的肚子裏。
媽媽不能把你生下來。但你回到我處,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無一夜安眠。
每當肚子痛,便喝熱鮮奶……。
我辭去紀伊國屋書店的兼職,亦不再與同事們聯係。
英語專門學校畢業後,考進新阪急百貨公司營業部當職員。課長對我很滿意。
調派至生鮮水果之部門。
一年以後,我認識了倉田孝夫。
倉田孝夫是東北山形特產“佐騰錦”櫻桃的批發代理人。來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個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級品作母親節日之禮
盒。主銷紅脆香甜櫻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們首次約會,是代表公司營業部招待他。他卻領我到三十二番街,為我介紹
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憶太多。終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淵之
別,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 三十二層,奢華的高樓。
「由紀子小姐,你們說神戶及鬆阪牛是極上牛肉嗎?」
「對呀,神戶的牛吃五穀、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質鮮嫩。」
「但仙台的牛有飯後甜品,而且每日有專人擦背按摩一小時,令脂肪內滲,造
成“雪花”,紅白相混,吃時全無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戶和鬆
阪還要名貴。」
「吃什麽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問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來。然後煞有介事道:「佐騰錦。」
「把大阪的媽媽也當母牛?」
我覺得這位三十四歲,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們開始交往。
我見過今井勇行。
兩次。
一次,我們坐汽車,經過浪速東區的惠美須東,通天閣附近。FESTIVAL GATE
在九七年夏天開幕的。很多人都湧到這個麵積二十三萬平方米的娛樂城玩過山車、
旋轉車和摩天塔……。
人還沒走近,已聽到淒厲的慘叫聲。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見他摟著一個女孩的肩,排隊購票內進。
我認得今井勇行是因為他的無袖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懶惰貓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萬個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為什麽我可以一眼把他找
出來呢?
但他身邊的女孩,已經不是田島千裕,當然,也不是早川由紀子了。
汽車駛進了娛樂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陣一陣的傳過來。——當中,一定有他的聲音吧。和她的聲音
吧。他倆緊擁著吧。
倉田孝夫問:「你想去坐過山車嗎?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藝。」
「哦由紀子是個二十三歲的老人家!」他揶揄:「我豈不應該當祖父?」
他公幹後回仙台,每隔一兩個星期,郵便局總會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騰錦”
送來我家。——他忘了我本來就在生鮮水果部門工作,但也因為經驗,我和你外婆
嚐得出他的禮物是極上品。經過嚴格挑選。顆粒和顏色完全一樣。
後來,在紅櫻桃中出現了一個指環……。
另外一次見到勇行,是在阪急電車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許他回家去了。
車廂中人不多,沒坐滿,我離得遠遠的,一抬頭,又碰上了。說是沒緣分,又
不盡然。但統共才隻兩次吧。
勇行的頭發長長了,回複我初見他時的長度。他戴上了音樂耳筒,不知聽什麽
歌。
他神色有點落寞,沒有女友在身邊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別單,本來的單眼皮,
特別憔悴。他望著地麵,但沒有焦點。電車晃動著,他不動。全無舞感、樂聲空送。
他似乎不快樂。還有小小的胡碴子,不太顯眼,小黑點。——他的胡碴子長得很快,
早餐剃了,黃昏便可長出來了。
我沒有叫他。
後來他無意中望向我這邊。我別過臉去。他沒有叫我。
——也許他是看不見我的。
他望向我這邊,良久。仍是沒有焦點。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們不屬於彼此。我兒,這是心底話。我感覺道肚子
痛,便知你不安。你餓。
孟蘭施餓鬼會之後,八月二十四日,我參與了寺廟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
上放燈,小小的燈籠,稱“精靈舟”。
墮胎的媽媽們為歉疚、追憶、懷念、贖罪、補償……,種種心事,後來化作一
尊一尊“水子地藏”。長久供養。
一位法師走過來,說了幾句話:「純真無垢支離滅絕釋放天然如水似月」
在遠行前,我做了一件事:——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定造一個模型。
這道具屋筋街道不太長,兩旁店鋪共百多間。它之所以聞名,因此處以蠟或塑
膠製作各種食物之樣本。吸引很多餐廳的老板、遊客,和喜愛收集食物模型的人。
他們造三文魚壽司、蕎麥麵、天婦羅、火鍋、意大利粉和禦好燒……。
我向其中一家的老板提出定造條件:「我想造一刻明石燒,八個,以紅漆木板
上。——每個丸子幫我放兩粒八爪魚肉。」
「不是一粒嗎?」
「是——兩——粒!」
「奇怪呀。沒這樣的造法。」
「有。」我堅持:「我吃過。」
老板搔搔他半禿的頭:「一顆眼睛是放不進兩個瞳仁的。」
是的,這個我太明白了!
「請你幫我忙吧——」
「太挑剔了,丸子會裂的。」
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光り輝く ひとときを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
川の流れる街で流れ行く水に 想いを馳せて二人囁く 限りない未來新し戀
か 水麵に搖れる波にきらめく 愛の街SHINNG EYES 祈り込めて新しいときを見
る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過。
「不會不會。」我哀求他:「你照造好嗎?感謝你了。記得放兩粒八爪魚肉呀。
就像很努力地瞪大圓鼓的眼睛——」
「每個加五十元才造。」他不情不願:「又費材料又花功夫。從沒這樣的要求
的。」
花在凋謝之前最美麗,但人卻在離別的一刻才多情。你不要取笑我們啊。
我知道,這或者會是整條道具屋筋的奇怪笑話。
兩個人之間的紀念品,總令局外人發笑。——即使它是悲涼的。
當我在難波走著,忽然,傳來一聲怪響。
四下的男女連忙左顧右盼。
原來是電子“求偶機”呢。
一個女孩掏出那手掌大,橢圓形的小機器,在她身邊四點五公尺範圍內,也有
一個男孩掏出他的“求偶機”。大家配合一下。
二月才推出的新玩藝,內銷連定單已近一百萬了。男裝藍色,女裝粉紅色。每
個人設定模式:“談心?”、“一起唱卡拉OK?”或“追求?”。隻要在附近,有
持同樣機器設定同樣模式的異性走過,便會同時感應,閃綠燈,發出訊號怪響,讓
他倆看看是否匹配,可以發展。
在人海中尋找另一半,又怎可依仗一個二千九百八十元的電腦?
“緣分”若如此便宜,人們又怎會受盡折磨?
她和他的故事,是什麽的結局?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真正的“愛”是痛的。我忽然淚如泉湧,無力自控
……。
我竟然走到802 號“初戀情人偵探社”的門外。我找不到那個人。我隻找到一
間公司。曾經一度,我最恨這間公司了。
我兒,慢慢雖舍不得你,但人手的路總是這樣。
人隨腳走。
路由心生。
我到任何地方,遇上任何人,我都記得你是我和他一塊懸浮的血肉。
仙台有“天道白衣大觀音”,一到埗,我必去祈求他保護你。照顧你。
還有不動明王、四天王。地藏菩薩、佛祖……,雖你列仙班,總是一位小地藏,
多聽經多蒙保佑。
有些媽媽立“水子地藏”、“清遠隨喜”、“無緣”、“長幕”、“無愁”、
“聽濤”、“坐忘”、“遲日未醒”、“聽鈴無憂”……。
幸福嬰兒在春日柳絮下酣睡如貓。我兒,你以花崗麻石為身首,五官樸拙,不
笑不哭,不言不語,不吵不鬧,不眠不休,不貪不戀……,堅強地化作地藏。
我給你改作“貓柳春眠”,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往後,我自關西至東北,走過每間寺廟,燃點香火,用力拍掌,搖動響鈴的繩
索,你若聽見,遙遙示意,媽媽雖飄泊,心靈也會知道。
我會做四萬六千日功德。
世無天長地久,終亦雨打風吹。唯有無情,方至多情。
夜夜風清月明,辰光淨好,心事清盈。我與你永恒相知,不會寂寞。
保重保重。
保重。
早川由紀子
尋找蛋撻——吃蛋撻的女人
每逢有新產品上市,就受到牽引。前不久,才有“薑汁蛋撻”的發明。
那些蛋撻很厚實,顏色比較沉重,黃色中帶點青。因為有薑汁,所有微辣,味
道很獨特。靈感一定來自薑汁撞奶。——但,蛋撻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
兜來盛載蛋汁,似一個碗多過一個撻。
我想:「究竟在那裏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撻?」
傳呼機響了。導演留言那個巧克力廣告已落實:後天早上八點通告。囑我別忘
了給一雙手“打水晶蠟”。好好維修保養。
我並非天生麗質的模特兒,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類,蛋,我是全崗五名
“賣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嬰兒尿片洗潔精;有些需要華麗
的手,如鑽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藝的手,如鋼琴金筆;有些需要帶感情的手……。
——作為“幕後黑手” 的“幕前白手”,完全無心插柳。
我的一雙手白淨修長,指節均勻,這是天賦。但我很少做家務拿重物。母親在
時當然用不著,後來,也是姐姐負責,我可以專心念書。——我明白自己一雙美手,
其實是家人的溫情禮物。
本來在廣告公司會計部工作,現代人多用電腦少寫字,新一代的手,已經再也
生不出厚繭來。完全沒有從前文化人的“情意結”。
父親的右手,卻因大半生都在寫字,所有連食指和中指也有“枕頭”。是他生
命的指環,終生擺脫不了。
文化人喜歡買份報紙上茶樓品茗,或到茶餐廳飲下午茶。父親是個編輯,常帶
我們姐妹去。當同作者聊天時,我便喝絲襪奶茶吃蛋撻。
自小就愛上蛋撻。
一流的蛋撻,廚房是一弄好便把整個鐵盤捧出來,鐵盤經了歲月,早已烘得烏
黑。通常蛋撻出爐有定時,最早的大概是七時三十分就有了,錯過一輪,得等第二
輪第三輪,總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有時不知如何,上午賣光了,要下午再
來。
但一個個圓滿的蛋撻,時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們在鐵盤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爭相發放濃濃的蛋香、奶香、餅香……。
一流中的一流哪,應是酥皮的。油麵團和水麥團均勻覆疊,烘香厚一層一層又
一層的薄衣,承托那顫抖的、脹胖的、飽滿的、活活地晃蕩,但又永遠險險不敢泄
漏的黃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搖動,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張嘴就咬……。
蛋撻是不能一口全吃的。
先咬一口,滾燙得令嘴唇受驚,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裏,暖熱兒踏實,慢慢吃。此事酥皮會有殘屑,順勢灑下,一身都是。
又薄又脆,沾衣也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連略帶焦黃但又香脆無比的底層亦一並幹掉,馬上開始另一個。
——通常,第二個沒第一個好吃。
……
「婉青,再來一個——」
「OK. 沒問題。」
鏡頭隻拍我的手。拈起一顆金黃色裝的巧克力,打開它,黑褐色的身體中間有
個血紅的心。手要“表達”十分感動,有點抖,有點喜悅,然後全盤投降。
化妝師過來給手補粉。然後取笑:「咦,稍為用力點,粉抖抖到地上去。」
一直對我有微妙好感的導演說:「CLOSE UP手的“表情”時收一些。但又不要
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著呼吸。」
纖纖玉手又再培養情緒開工。
每小時公價千多元的“賣手費”,當然比父親彎腰蹙眉筆耕拚版……,來得輕
鬆。父親除了賣手,還賣腦。
一個好的腦,也像一個蛋撻。……
收工了。
燈一下子滅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當零食。我不愛導演遞來的巧
克力。甜品的首選決非巧克力。
記得去年回歸日子越來越近,電視和報刊上都有彭定康這末代港督的回顧。隨
便打開一份,都見胖子在香港作親民訪問時,當街飲涼茶、吃“菠蘿油”、大口享
受新鮮出爐的蛋撻。饞的很。
肥彭政績也許引起各界爭議,意見分歧,但他吃蛋撻時樣子很親切。古時的皇
帝,每頓飯都命人“嘴膳”,以防被下毒。——但誰會舍得在一個香噴噴的熱蛋撻
中下毒?不是辜負了人,時辜負了凡塵的豐足自由與溫飽,破壞了一切生活秩序。
蛋撻不貴,好的太少。而且人們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動時我還沒出生,所以回憶中沒有左派土製炸彈“菠蘿”。父親從來
沒發達。我覺得香濃醉人的絲襪奶茶和蛋撻已經時盛世。——很諷刺,父親的名字
是“歐陽貴”,人家常烏黑他是前稅務局長“歐陽富”的兄弟。年年總有不少打工
仔在納稅之時對稅局恨之入骨,歐陽富時慘遭詛咒的代號。每到稅關,同事便拿我
開玩笑:「請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們走頭無路!」
我笑:「有得納稅比沒得納稅好,交很多很多的稅,時我畢生宏願。」
但,我沒這“資格”,父親不曾大富大貴,也沒這“資格”。稅務局長換了新
人黃河生。而父親也不在了。後來,當教員的姐姐結婚了。不久,生了一個男孩。
……
但覺過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為“末代”。
父親貧窮而孤傲。報館因他眼睛不太好,勸他退休。歡送會搞得很熱鬧,但公
司無意照顧他終老。父親死時且說:「我近四十才生你倆,照顧的時間不夠。你媽
一向嬌生慣養,但我的才華不能把她養到百年。我也怨過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
可代她操勞,作為補償,如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說來還好像有點慶幸。他著我去買半打蛋撻。我在醫院門外等的士,到了茶餐
廳,又等蛋撻出爐。——買回來時,父親已昏迷,從這一刻開始,再也吃不到蛋撻
了。實在痛恨世上竟有這樣的錯失。
我認為父親是一流的男人。
每當吃蛋撻時,心情陰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時候居多。我一直尋找好蛋撻。也尋找好男人。總不能長期住在姐夫家。
姐夫不是親人。我麽尋找一個如父親的丈夫。這真是相當困難的事,比民間保釣號
要登上屬於中國領土但被日軍艦包圍侵占的釣魚台更困難。後來它還是被撞沉。
念大學時,食堂中也賣小吃,當中有蛋撻。它不但永遠不熟,還永遠臉皮厚、
又冷又硬。總叫人聯想起整容失敗貴婦的一張假臉,影響食欲。食堂隻做師生的生
意,沒什麽賺頭,大家也沒什麽要求。認識第一個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歲,
但低一年。是個可樂迷,用可樂送蛋撻。
沈家亮習慣兩口吃掉一個。若是迷你蛋撻一口一個,順喉而下。別人說“囫圇
吞棗”,大概也沒有他快捷。
我比較喜歡方奕豪。還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慶祝生日時,上他家認識的。—
—我最先看重他的手:靈巧、敏銳、準確、豪放。他是一個電腦狂。電腦知識令我
由衷佩服。方奕豪擁有一百吋熒幕。三槍大投射、環繞立體音響、接駁電腦後玩INTERNET
……,幾乎每秒鍾,指頭翻飛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運籌帷幄中。
既擁一百吋熒屏,當然需要遠距離享用:距離既遠,家居一定很大。
我覺得他很忙。他家的貓很寂寞方家沒有什麽人氣,爸爸中港兩地做地產生意,
媽媽愛遊埠,兄姐都搬出去自建王國,伴著方奕豪的,時全城最熱鬧最昂貴最堂皇
的“機器”。
每次上去,那頭慵懶的波斯貓,馬上趕來依偎。我撫摸它的頭頸,它眯著臉五
官皺成一團,快活得很痛苦,久逢甘露。
當方奕豪飛一般地幫我做PAPER 時,臉容如在高潮。時激烈的盤腸大戰。我抱
著貓,它已十歲,高貴冷漠中,透著渴望。在貓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戀
主人,亦得不到青睞。——它是如此的過了一生。
「我想吃蛋撻。」
「你叫MARIA 去買。」
「她怎麽懂?」
「叫泉哥去買吧。」
「我們不能一起去嗎?」
人們向往高樓、大屋、無敵海景……,窮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總有
寒意。
司機泉哥先去電作定。他買來的是太太上回讚不絕口的燕窩蛋撻呢。這家名店,
以碎燕、鮮奶入蛋撻,包裝和口味都矜貴。——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泉哥不忘另買了兩客木瓜燕窩燉奶回來。
一嚐,燕窩蛋撻也許很養顏、滋潤,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
——我怕自己會變成一隻波斯貓。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卻是“聚少離多”,我告別了。
某日走過那家麵包甜品店,原來“薑汁蛋撻”銷路沒有普通蛋撻好,試食期後
便回落。有些主婦投訴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緊。繼續尋找。
市麵上不斷有新貨,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密瓜茸、士多啤梨裝飾。也有杏
汁、雲耳、玉米、紅豆、花生醬……。
——但,沒有一個蛋撻,是原始、平凡、老老實實的酥——皮——蛋——撻,
在果腹的同時,也分飾了甜品。隻吃兩個,就解決一頓,令人溫暖。當我用愛心去
吃它時,它以愛心回報。說來簡直有戀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誌”。
在向英國旗的別離日,肥彭忽然發覺,他愛上了香港,他的女兒也梨花帶雨,
流著淚,由父親肥大、溫暖的手,護送上了“不列顛尼亞號”,在淒風苦雨中,帶
走了一個大時代,也帶走了蛋撻的靈魂。
我後來到他一度極力推崇的中環擺花街餅家,吃著蛋撻,但他們好似已散去了
芳香。而香港人亦順利過渡,他們以為九七時一個艱難的關卡,——後來才發覺,
原來半年指環的亞洲金融風暴才更險峻。
隻有“無產階級”才沒有損失,才是贏家。
星期天,走過地鐵站,見到一個洋乞丐,手持大紙牌:「我是法國人,錢包被
偷去,無法回國,請多幫忙!」報上不是揭發過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嗎?他時高
大的男子漢,何以仍樂此不疲?
進了地鐵車廂,見有空位,剛想坐下,忽地橫來一個男人,以高速欺身占座,
厚顏滴打開報紙埋頭細閱。對麵男人在剪趾甲。超級市場中有個男人,把減價的果
汁價錢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過期。……
在一個商場閑逛時,有人喊:「婉青!」
我回頭,時一家可樂專門店。
原來時沈家亮。畢業後多年不見,各有高就。
他沒有打工,卻當起老板來。
他的店子,專賣可樂產品。例如手表、音樂盒、可樂罐、懷舊瓶、磁帖、收音
機、相機、吹氣玩具、雪櫃錢箱、玻璃杯、筆、T 恤、腰包、杯墊、鑰匙扣……。
迷你六瓶裝的可樂盤,真是精致有趣。——想不到他的興趣時生意,幾乎每一件貨
物,都是COCA-COLA ,喜氣洋洋的紅。
一個用可樂送蛋撻的同學,初戀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樂送給我。
微笑收下了。然後同沈家亮和幫他看店的女友道別。我說:「我會介紹公司的
可樂迷來光顧的。報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說。
哦仍有點“地位”。
他在我身後問。
「還是愛吃蛋撻嗎?」
假日人太多,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反而敏感地聽見他女友向他耳語:「她星期
天也一個人?」
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氣溫高達三十度。炎夏來臨了。但寂寞的人總是覺得涼。
道左有人聲:「真可憐阿,長得那麽漂亮……」
「那輛私家車停也不停便走了!」
我聽到微弱尖寒的叫聲。
是一頭白色染血的西施狗。疑與主人失散後,在馬路上驚慌尋人,但這養尊處
優的寵物,幾曾遭過大風浪?又不諳世道,終被一輛東行的車子撞傷。
「有人報警了嗎?」
警察已經來了。他排開圍觀的路人。最初以為是人,但受傷的是狗,他也沒有
怠慢。透過對講機通報了好些話。
警察蹲下來,先安撫小狗,然後抬頭問:「誰可給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遞來一瓶礦泉水。他喂它喝。還脫下帽子,揮動扇涼,西施狗又倦又痛,但
也靜定下來,隻不時呻吟。
警察安慰道:「醫生快來了!不要怕!」
鐵漢溫柔得令大家笑起來。我沒有離去,看了好一陣。
直至“愛護動物協會”的工作人員來了,他們把小狗送交獸醫治療。——雖然,
下場或是人道毀滅。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來。
我認出他:「奀豬強——」
還沒說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出我一個頭。與“奀豬”完全不配合。
奀豬強是茶樓報攤小販的兒子。小時跟隨父親上茶樓,便代賣一份報紙。奀豬
強也認出我來。那時他還用一個生果箱子當桌子做功課。
黃國強長大了。又高又壯。國字臉。手很粗。
我長大了。父親老了。茶樓拆了。父親死了。我大學畢業了。戀愛了。工作了。
失戀了。入息多了。我仍然在尋找一流的蛋撻。而香港也易主了。
「好多年不見了。」
「你怎麽當了差?」
「哦,我是當輔警。還有正職的——。」他說:「三點三,我們坐下來聊聊。」
「到哪兒?」
「來,帶你到“蛇寶”。」
“蛇寶”是地痞式茶餐廳,我怎會不知道。我是這樣長大的,那時的差佬也偷
空喝杯“鴛鴦”……。
「我知有一間。他們嫌奶茶不夠香濃,還用中藥煲來幹煎的,包保筆苦茶還勁!」
我興奮。
「歐陽婉青,」他像小學生一樣,連名帶姓的喚。他不敢幫我改綽號。雖然我
叫他那可厭的乳名“奀豬強”。
「你小時最愛吃熱騰騰的蛋撻,如果不夠熱你情願等第二輪的。你爸爸這樣說
你。
「是嗎?」我有點愕然:「有嗎?」
有點感動。但願日子沒有過去。
記得數年前念大學時看過一個電視劇集,“大時代”。在香港回歸前,又重播
過一次。
主題曲記得很清楚:
「巨浪,卷起千堆雪,日夕間世間可有情水在。
冷暖歲月裏,幾串舊愛未忘,誰會令舊夢重現,故人複在?
……」
舊夢不醒?故人永在?
我永遠是個小女孩?
但,連城市也一覺醒來變了色。多少人還沒熬過風暴黑夜便已傾家蕩產。
人,說走就走,化作煙塵。
我隻希望快點走到“蛇寶”。
坐下來,好好細說從頭。冷暖歲月裏,有些事,是迫不及待要告訴故人。
我要告訴他:拍巧克力廣告時多名有趣。有家公司在經濟低迷時邀我跳槽條件
多麽好。最近看一個電影哭得半死。某一回肚瀉還懷疑自己霍亂。如果連雞蛋也有
禽流感就太可惜了。鮮黃晶瑩的雞蛋,不知能做多少個好蛋撻……。
王丹流亡美國,黃曼梨去世了。克林頓訪華時一場好戲。
小姨玩電腦比我還棒。
好想用新機場去旅行。
我想知道他的近況,一切。
……我終於找到他了。
一邊走一邊問:「你近況如何?」
「——」
他又道:「我結婚了。女兒兩歲。好可愛,又頑皮,胖的像小豬。你呢?」
鑰匙——吃燕窩糕的女人
我的冷汗像一條條小蟲,蠕蠕爬下來……。
回想最初,隻不過是電話。
「鈴——鈴——」
電話響了。我知道又是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夥才一個月,裝修、搬家、整頓一切,已累得半死,還要受這種無頭無尾
的電話的折騰。——我猜“她”是女人,憑我對輕微呼吸的直覺。她好像逼切地找
一個人,但有不敢開口。
不知道電話號碼上手是誰。但我有時工作至午夜,實在太氣惱了。終於我向電
話公司要求:如果來電拒絕顯示號碼,一律不接聽,或進入“電訊箱”留言。
間中,電訊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來電,沒有號碼顯示。這個神秘人也許覺得
沒趣,就放過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現在一家廣告公司當美術設計,包括天王歌星的CD、愛
情小說,或大公司周年紀念的一係列推廣計劃及紀念禮品。
才從一個在股票市場慘敗,需賣樓套現救急的業主手上,超低價買入這七百多
尺的單位,把牆全拆掉,所有間隔打通,以強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廳和工作間。我
甚至把浴缸也扔棄,改用企缸。
裝修個半月下來,全屋沒有一塊磚是原來的遺物。我把一間俗套的房子,布置
成自己的安樂窩,我終於自立了。
買這房子,是阿力介紹的地產代理特別留神。我以為阿力有點“暗示”,但他
沒有什麽,隻是忙自己的事。
我選用的顏色,是藍、白、灰、黑。主調很冷,但牆上掛上的,都是阿力的攝
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貴,他喜歡拍“動”的東西,體育性強的,
稍縱即逝的。一個男人遊泳時背部如豹的肌肉、幾乎撞向民居的飛機……等待。
他與我是兩種人。
但我們是同類人。
一邊聽著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
攤開一地試用APS 超廣角相機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覺。
仍未到“死線”,所有我的心懶散得很,把罐頭洋蔥湯幹掉,吃了一條法國麵
包,羊奶軟芝士也報銷了,癱瘓在沙發上,電視正播放世界杯。
四年前,也是世界杯的日子,我在銅鑼灣的已經酒吧認識阿力。那時我剛回港
不久,我們晚晚泡在一起。但這幾天,我都流動電話沒有他的聲音。他隻來看過裝
修兩次。像局外人,而我卻把他的作品都放在當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條門匙,都沒
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門隨時讓你打開”,這情形有點可笑。也可恨。
球賽在三十七度酷熱的法國舉行。足球無休無止地動彈不安。我在冷氣間瞌睡
起來。
然後我便睡著了。
如同所有前途無限的中產階級一樣,在一個“網”中工作、通訊、吃喝玩樂、
睡覺。追求賞心悅目,但向往風平浪靜。
我的房子簡單、通透,很舒服。——我隻需頭腦亢奮就便成了。
忽地門鈴聲響起來,是郵差送來掛號信。我看看鍾,已經是上午十一時了。
那封信由銀行寄出。
我沒有存錢在銀行,不是他們的客戶。
銀行通知我,保險箱到期了,請我去辦理手續。收件人:“PAUL CHIU ”,這
是我的英文名字。不過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趙品軒”的譯名,所有我懷疑這信
不是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掛號信又來了,務必要我去一趟。編號是B237ZQ. 我沒有什麽貴重
物品,也沒有秘密,不需放進保險箱中。唯一家當是屋契,但做了按揭,當然不由
我保管。我回了銀行一個電話,告訴他們弄錯了。
「沒有錯,趙先生,是這個地址。——我們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這留言是十
年前所定的。」
「但我更不沒有租用多保險箱,也從未交費。十年前我還在加拿大。」
「呢是趙保羅先生嗎?PAUL CHIU ?」
「我不會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費用付過了。
我說:「我沒有鑰匙,又不想要保險箱中的東西。你們把它扔掉好了。」
在經理麵前,我無奈地攤牌:「我不會付“爆箱”的費用,這一千元太冤枉。
我隻是希望你們不要再寄通知信來煩我!——再說,誰會預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證交回:「趙先生,身份證號碼相符,這B237ZQ裏頭的物件請你
取回。當然你可以繼續租用。」
我錯了!
我不該好奇,不應該亂動“人家”的東西。叫我萬劫不複。
——但我打開了那個保險箱。
有兩樣物件:一個黑布裹著的圓筒狀包包。一個不知是宣紙抑或玉扣紙所做的
已變黃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會是什麽奇怪的東西?或者先人的遺物?戰戰兢兢地掀開四角,
誰知道還有一層黑布,護衛森嚴。一層又一層,足有四層,最後,才見是一筒菲林。
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衝曬出來的底片。不是我們常見的牌子,而且是
“大底”,即一二零底片。現在一邊很少人用這個。
不知道這“不見天日”的菲林,潛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驚豔”
或“驚恐”,究竟是誰拍攝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帶走,非把它衝曬出來不可。
至於另一個古老的信封,又輕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
個影兒。微重。打開信封,不費勁,它已裂,是紙變質了。
一條小巧玲瓏的鑰匙掉下來。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無聲,幾乎還隱沒在失,
有點緊張,趕快用銀行的厚紙信封給盛好,折了兩下,放進口袋中,再拍一下,肯
定它存在。
經理為我辦妥退租手續,他有專業抄守,絕不多言。隻是我問:「這兩樣物件
奇怪嗎?」
他笑:「顧客可在保險箱中放任何“寶物”。什麽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
忌、果醬、帽子、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頭發、名畫、標本,其他保險箱
的鑰匙……。」
「這是另一個保險箱的鑰匙嗎?」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亂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麽精致。」
「希望找到一個箱子給它開啟。」
——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試過新居中所有的鎖:門、窗、行李箱子、鼻煙壺、音樂盒、電腦、抽屜…
…,當然不適用,因為它們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兒我也沒有太多鎖。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舊式,一般衝曬店不做這生意,或需時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請攝影組的小李幫我趕出來。一眾熱情地參與這樣荒唐的“侵犯”
人家私隱的勾當。雖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見到衝曬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皺眉:「這菲林是不是擱了很久?都變了,藥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來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張。但十張模糊不清,人麵是一片白影,或像用
手抹過不想人見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兩張僅僅見到一雙白手套,是二三十年
代那種絹質,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還飾白羽毛之類。因照片隻有黑白二色,我
認為是白手套,手套很長,給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著一條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點往嘴邊送。旁邊有擱盒子,隻見
一角,約摸是“齋”、“心”兩個字。
小李問:「誰可猜到是什麽字?什麽“齋心”?」
史提分對美術字體有研究:「不是“齋心”,史“心齋”」
阿美問:「會不會是日本OSAKA 的“心齋橋”?」她是,每年兩次道日本
換季。
「不。“齋”下麵沒有字。而“心”太小,應是個組合的字,例如“誌”、
“意”、“思”、“怨”之類。」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窩糕”。這個女人一定在吃著燕窩糕……。
經了一番追查,又問電話公司,我還驚動了母親大人。
其實,我不很願意驚動她。
她送我上機,又接我回港。日子過去了。
但我搬出來獨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問我和阿力的關係。——雖然
我曾安排她“無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過)“澄清”作用。但性
取向如同咳嗽和貧窮一樣,是無法隱瞞的。
即使將來不是阿力。但她一雙漸不過問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婦的敏感問題,在
靜夜中又在我身後稍駐的哀傷的眼睛它們卻明確無奈,這是我不希望接觸,卻如芒
刺在背的。
我不喜歡女人。——隻除了母親。
得空我會給她打電話,客氣但關懷。——因關懷,常報喜不報憂。
她說:「燕窩糕“陳意齋”最有名,是招牌貨。這店有近百年曆史了。」
她還告訴我:「我小時候發熱,不肯吃飯,也吃過燕窩糕。當年呢外婆哄我,
算是矜貴的零食呢。」
我沒吃過。
不知這個裝扮得那麽用心的,愛吃燕窩糕的女人是誰呢?——她不讓我見到她,
但又“出現”了。她究竟是誰?是請托我做點什麽事嗎?我滿腹疑團。
乘機把這怪事告訴阿力。
這陣子找他不容易。日間,他去了搶拍“最後的啟德”;夜裏,忙看世界杯。
由於赤角新機場正式啟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經曆過日軍炮火的啟德舊機場退
出曆史舞台,成為陳跡。
我印象中,二十四歲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識不
久,他帶我去看他拍攝飛機。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買的接收器,可以監聽機師與控製台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捕
捉“巨鳥”雄姿十分準確。
每當他拍到一幀“險象環生”的照片,都像個小孩般興奮莫名:「嘩嘩!我等
了呢老半天了。飛得最低是這架!」
當我致電阿力時,隔著大氣電波,彷有離情。
「我在一間舊樓天台“觀鳥”,」他亢奮地說:「付了業主幾百元他才肯開鎖
讓我們來拍照的——有飛機有飛機——拍完才覆你。」
我聽到遙遠的一陣尖叫和呼喊,夾雜噓聲和唏噓。
「呀,BAD-LANDING !」
「捉住了沒有?」
「鏡頭給雨沾濕了——」
——他們就像濕男人患了不治之症,現在最後一刻去製造回憶的“準寡婦”。
那時是黃昏,約四點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發燒友”都走遍了機
場的觀望台、九龍城廣場天台、酒樓或居民天台、觀塘碼頭、鯉魚門、飛鵝山、信
號山、龍翔道……這些熱點,拍攝不同角度。即使天氣惡劣,也爭分奪秒。——因
為時間不等任何人。
啟德機場貼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飽受噪音之苦,飛機抵港低飛,還在屋頂“擦
過”似的,快要壓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機場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從此麵目全非,轟隆的巨響不再令人厭煩、痛恨,反而
成為冷寂之前最後的懷念。一夜之間,啟德關燈作別。“沉默”了,整個九龍城都
因寂寞失聰。
新機場設施先進,是花費七百多億港元興建的“新歡”。——人是記憶的奴隸?
不,人都現在自己想記得的。逝去的永遠是最美好的。縱有千般不是,舊愛是難忘
的。
我來不及告訴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經逝去的東西。
關上電話。
他說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沒有。
藍天將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剛亮。我竟走到皇後大道中一百九十九號地下的
“陳意齋”去。原來老店在廣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買了燕窩糕。順便也買了些杏仁餅、牛肉幹、蝦子紮蹄、檸檬薑、辣椒欖、
薏米餅……。
我知阿力晚上會到灣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隻是愛爾蘭特色的酒吧。早已擠滿
球迷,透過84×62吋的電視大熒屏,粗口橫飛,群情洶湧。
那是一個十二碼罰球。
我不知他們吵什麽。
一個說球證太差勁,判錯了。
一個說拉扯球衣,判罰是公平的。
一個說他下了重注賭波,竟大熱倒灶。
……
我很喜歡看這些球迷的發應。—— 一一都是頑童。他們開心,便大叫大跳。
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飾地獸性大發。喜怒哀樂係於一個小小足球。
隻有在這些場合,我們找到童真。——在粉飾升平的世界中逃出來,走入原始
土人部落。他們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時是個故意抬杠的超級頑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頂紅”派。他們
一定也不喜歡毫無新意的大熱門,最恨形式一麵倒,當所有人捧巴西,他們便聲援
蘇格蘭或挪威,或克羅地亞,或法國。
這些人呢天生便愛“除強扶弱”、“劫富濟貧”,做不到俠義、烈士,也得以
口舌在千裏之外奮勇表態。從來不肯跟風,不理時勢,不看實力,不管勝負之可能
性,總之,心理上打倒一切當權派,諂媚者,以及大多數群眾。
阿力不相信牌麵,他的“發調”隻消中過一次,便會講足一世。
我在那個烏煙瘴氣的酒吧中同他廝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時間在聽他說話。
他扔給我一大疊飛機肚皮的照片,“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九龍城。
「這張最“完美”,」他指出:「有新、舊樓、大招牌、行車天橋、人群,還
有客運大樓。——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著眼淚。」
我見到他臉上的光輝,完全忘掉“燕窩糕”照片。——比起來,它是無地立足
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較關注。他們一邊吃一邊取笑。
「原來這些百年零食那麽好吃,我們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過去看電腦顯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為色太差。盡人事。」
他指著一些影像:「上麵有個指環。這兒。指環的飾物——」
對了!
指環的飾物就是那條小巧玲瓏的鑰匙。——它不是鑰匙,它隻是裝飾品,難怪
世界上沒有提供它開啟的鎖!
但是,為什麽呢?我仍然沒有頭緒,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誰給我這條鑰匙。
晚上,當我聽著“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進入迷幻境界,開
始我的功課時,母親大人來電。
「你吃到燕窩糕沒有?」
「吃了。」我告訴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時候最喜歡那個盒子。」她不願擱下電話:「是“雪姑七友”,雪姑還
讓小鳥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們早改裝了。」
我信手拈來一看。
或許那塊包裹著長條形,米白色,中間夾了些燕窩的糕點不變,——仍似一根
白色的手指餅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漸變色,還有燕子圖案。寫上“老少鹹宜,
味淡有益,開胃補虛,滋水生津”,一點古意也沒有。
「店員說,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還有個編號——」
「這麽複雜?」
「58726 ——大概是出廠編號。現在的零食注重衛生,過期不能賣。」
「從前我們不講究這個,好像什麽也不會過期。」
我對母親一向很心虛。所以她有點傷感,並懷疑我是鄰床錯換過的洋人嬰兒。
——她大概期待我買兩盒送給她(爸爸已對我棄權),但忘本的我竟然隻記得急功
近利有利用價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沒有好好給她一個孫子抱。因為弟弟品強完成任務。
來世上一趟,為什麽要為別人活?有那麽多的包袱呢?
我們喜歡一個人,“喜歡”的過程已經是享受,我們心動、歡愉、望眼欲穿,
他對我們好一點就可以了。——這種“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這設計,開了個通宵,也忘了鑰匙。
門鈴響。
煤氣公司的職員上門超表。我正在看色板,著他自便。
「啊,你把廚房完全改掉。」
「對,上手業主的櫥櫃竟用橙黃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實微波
爐就夠了。」
他熟練的打開中間那個櫥櫃,記錄煤氣使用度數。
他笑:「用了不到十幾度。」
又道:「這個鐵箱子,最好改放別處。」
什麽鐵箱子?
我向櫥櫃內一看:「這個箱子不是我的。」
「難道是我故意放進來的?」
我搔著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搬來時,所有雜物全盤清理,一針一鉤,都是本
人設計新添,個人風格。我絕不會擱著一個奇怪的箱子那麽礙眼,礙手礙腳。——
我不知道它為什麽會出現?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開,上下左右全看遍,沒有鎖,沒有匙孔。
我對這突如其來的古舊異物有點發毛。從地麵冒出來,躲在煤氣表的櫥櫃內,
非常隱秘,又帶點嘲弄。我對空氣說:「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發出巨響,它紋風不動。用腳踢它,用錘敲它,用尖硬的錐撬
它※,我肯定裏頭沒有“生命”吧。
因這番折騰,人和鐵箱子都累了。
我竭盡所能搖撼它,突然,我看見在一側,又一排數字的齒輪,原來是密碼鎖。
於是,胡亂地撥動一些數字,這肯定是無效的。孤軍作戰的我頹然坐倒。
望向桌麵上的燕窩糕。——燕窩糕,你有什麽玄機?吃燕窩糕的女人,你究竟
想怎樣?你是誰?
58726 !它的出廠標號。
我的心念轉動,急奔狂跳,58726 ,——鐵箱子——打——開——了!
它打開了!
我身子反而向後一退,它像一個張大的嘴巴,同時,我的嘴巴張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這陌生的,不屬於我,也不屬於我身處的時空的鐵箱子。
一雙白手套。手套已殘破,矚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東西”,已幹,凝成硬塊,
是血嗎?是幹了的,經過歲月的血嗎?那雙手——不,那雙手套上,竟仍套著指環,
但鑰匙飾物不見了。
在——我——處。
這回,真的看見有一張昏黃的照片,簽了上款:「吾愛」。下款是:「燕燕一
九三三」。
隻是一張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設計相類的功課。
封套中間挖空了一個圓形,見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來一看,它砸得崩
裂了一角。即我剛此粗暴的結果。
一九三三?
灌錄的主題曲,是:“斷腸碑”
封套底印了歌詞:(中板)
秋風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斷腸人。
萬種淒涼,重有誰過問。
虧我長年唯有兩眼淚痕。
(慢板)
憶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廢寢。……
龍鳳燭,正人燈花慘遭狂風一陣,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難返芳魂。
俺小生一篇恨史,正係虛徒於問。
問蒼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釵群。
天呀呢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
莫非是天公有意將人來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債結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劉海,濃妝,戴著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
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輝映,要多俗豔有多俗豔。她七分臉,淺笑若無。人應不在,但
頭套染血……。
鐵箱子中,還有一個小盒子。
這個小盒子木質,雕細花、纏枝。有個小小的鎖。我拿出來,就燈光一看,赫
然是以口紅寫上的:——「趙保羅吾愛」
PAUL CHIU ——沒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麽可能用這種方法來找我?
我有生以來都沒見過她,沒愛過女人,我根本不愛女人,不認識燕燕,不吃燕
窩糕。這是一個陷阱!
這是陰謀!
擰著那條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鑰匙,我顫抖著。幾番對不上鎖孔。
我恐懼,冷汗滴下來,越來越寒,呼吸也要停頓,隻要有一點異動,我一定彈
跳起來,撞向天花板。我掙紮著,有極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誰”了!
——「喀嚓。」
逆插桃花 「李碧華」
那個晚上,二人同躺在一個被窩裏頭,是絲綿被的暖?抑或體溫?宙言的心有點不可抑製的動蕩,微微的抽搐。他告訴小桃:"八歲那年,我整整七個月不會說話。"
"宙言"這個名字本來是書了一個世界的話。他自閉的原因,是那年親眼見到媽媽上吊。媽媽才二十九。過不了三十。
女人過不了三十,便是命薄如花。
("要愛惜光陰,因為現金的世代邪惡。")
小桃把手按在宙言胸膛上。感覺他心跳:"我明白"
媽媽喚蘭香。但他們家是種桃花的。
爸爸在新界有個農場,世代種花。算是有點積蓄。農場很大,請了幾個工人。也種牡丹、蟹爪菊,也發水仙。每年農曆年前,大陸運來一大批四季橘、朱砂桔、龍膽橘、沙柑--等,批發給零售商,轉手賺一筆。--但主要的作業,仍是二百株桃花。
桃,是薔薇科落葉小喬木,有開花的,有結果的。他們家種的多屬觀賞桃,極品是"碧桃"--這是一個變種,花重瓣,有白、淺紅、深紅等色。白色素淡,林中較少,因為顧客多買來過年時擺插,愛鮮豔的紅。
桃花盛開時很豔。
而它是先花後葉的。開得最繁密時,花朵往往遮蓋了枝條,這是桃花特定的生長規律,跟其他年花不同。
爸爸已四十五歲了。宙言五歲起已懂得為桃花修剪橫枝,施肥、除蟲、拔草、澆水和預測天氣寒暖。
爸爸教宙言:"要同天氣賭一局。--若春節前天暖,便除去已盛開的花和橫枝,延遲上層開花,以免到時有凋謝相;一旦天冷,趕緊把下層的花和橫枝剪掉,令營養水分往上提,催穀上層的花早些開。"
一株燦爛的桃花,往往得種上三、四年,才可茁壯,高大,成為"桃花王",賣個好價錢。
今年的桃花王高達十六尺。
小桃笑:"這個我當然知道。"
暖洋洋的東風一吹,桃花王先開,如同領航,擴展到千枝萬樹。把春天燒融。在風中,緩緩地呼吸。
看到桃花,宙言總不免想起,那晚,媽媽穿一件過年時才穿的粉紅色雙滾條毛領小襖。飄蕩在半空。也像半空無端抖落的一陣花雨。落地無聲。
宙言受驚嚇,從此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而大部分時間,接近啞。
是因為得勝哥。
得勝哥是農場的工人,兼司機。人人說他名字好:"祁得勝"。他很壯碩,常年隻穿汗衫牛崽褲。幹活熱了,把汗衫往上卷,露出腹肌,一排一排,象barsix巧克力。而爸爸的就像白果腐竹豬肚湯中撈起的豬肚。
宙言放學回家,總愛在他的"巧克力"上彈琵琶一樣胡撥亂撥。媽媽趁爸爸隻顧喝酒時望過來。看他彈琵琶。得勝哥沒有講話,隻望了她一眼。他們互相望一眼就好象說了一個世界的話了?宙言看不懂眼睛裏頭的渴求和火花。畢竟他隻有八歲。今天他當然懂了。
"我也喜歡得勝哥。"宙言告訴小桃:"如果他把我扛到肩上,我不擔心會掉下來。"
後來,宙言無意中聽到媽媽同得勝哥說話:"你屬龍嗎?我屬蛇--"
"豈非'龍蛇混雜'?"
他不知這是打情罵俏。他忙不迭搶著報告:"得勝哥我屬兔呢!咦?爸爸屬什麽?--"
打斷了情話。
農場要送貨出九龍,由得勝哥駕駛貨車。爸爸要媽媽去收錢。又叫宙言一起去。
小桃說:"你爸爸信不過得勝哥。所以叫你媽媽管帳。他又信不過你媽媽,所以叫你?quot;監視"製造不方便。"
本來和簡單,但實在太複雜了。
那一年臘月,寒風猛吹,令人手足冰冷。貨車出九龍,還有風沙迷目。在司機旁,宙言悶極打瞌睡。媽媽的手,和得勝哥的手,早已忙碌而畏怯地彼此偷歡。冷手也熱了。他們互望一眼,沒時間了--
如果有時間,男人和女人,都會猜猜究竟怎麽開始呢?他會先觸摸我身體的哪個部位?是頭發?嘴唇?臉?手?肩?我的胸脯?我身體的哪個部位?--究竟說句什麽話,令我心甘情願。還是我令他勇敢?
但沒有時間了。
往往意亂情迷,手足無挫。一切鋪排和計劃都不管用。都--做--廢。什麽都猜不中,不必猜。
因為眼神已經交鋒。
(我渴了。)
貨車駛入小路樹林,匆匆停住。--在貨車旁邊,在四季桔和桃花陣,很快,很匆促,強忍著鼻息和呻吟,用畢生的勁力去解決一次情欲的煎熬。
四下隻有窒息的微響。花葉細碎的顫動,好象才一眨眼工夫,偷來的時間,沒時間了。
宙言迷糊中睜眼,隻見得勝哥把汗衫卷下來,套進牛崽褲中。媽媽不知在抹什麽。宙言閉上眼睛,忍不住又再看--。
兩天後,農場發生激烈的打鬥。
是喘著氣的爸爸,忽地持一個泥鏟,朝著把桃花枝葉紮攏一保持美態,好掛上客人預定標簽的得勝哥後腦勺,猛力一拍,得勝哥腳步不穩,登時濺血。他回頭,象爸爸還擊。
受傷的得勝哥仍孔武有力,爸爸的腿中了招,什麽也不說,泥鏟又在盛怒下狠拍過去--。
雙方浴血,媽媽淒厲地哭喊,不知幫哪一邊。她尖叫:"你們把我打死吧!"
其他人上前,拉住爸爸,又迅速把得勝哥抬走,不知到哪裏去了。
(世人行動皆屬幻影,他們忙亂,忙亂,真是枉然)
桃花地上的血跡斑斑。比花瓣更紅。
自此,宙言再也沒見過得勝哥。
自此,連媽媽也沒有了。
媽媽被人自繩套解下來,身體已冷。像哪天酷寒,她的手沒遇上得勝哥的手之前,那麽冷。
宙言不能說話,書也讀不上。三年紀停學大半年,成績差,留級重讀。
夜裏,聽到爸爸號哭,一頭四十五歲受傷的狗。
同村單眼叔來勸慰。單眼叔患白內障,他常說自己心水清,一目了然,是個占卜師,混口飯吃。
他道:"老梁,你一生種桃花,難道你不明白桃花嗎?你娶蘭香時,大她足足十六歲,我也預告你,桃花有正有邪,"牆裏桃花"自然夫妻恩愛,"牆外桃花"也禁不住人家攀折。"沐浴桃花"有赤裸之象,"滾浪桃花"、"遍地桃花"、"泛水桃花"、"逆插桃花"--,輕者劫,重者殺。這是天意,不關你的事--"爸爸仍是很內疚,無法複原。
小桃問:"而你是怎麽複原的呢?"
宙言說:"因為主。"
宙言的小學、中學階段,都是整個新界最沉默自閉的學生,不喜歡同人交往,不提家事。天天回去種花,耗盡他的心思。
是教會的義工啟導他讀經,聽道、信主。重拾自信,重新做人。
他們圍了一個大圓圈。"圍契",大團圓似地。本來抗拒的他坐下來,仍然緊閉著嘴巴。
但不說話,便唱詩歌吧;不唱,也可以聽,欣賞。他們唱著,發出謙卑輕柔的歌聲。他們祈禱。沒有人逼任何人把心中的痛楚說出來,但總有一雙暖手把傷痕撫慰,令他很舒暢,和安全。
有兩個義工很有默契地,讓他明白:"若有人在基督裏,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
他們都是不動聲色的醫生。他重生了。主有一百隻羊,自己是離群的那隻,即咕攀?胖謊蚨薊氐繳肀擼?鞣且?業剿??-終於,宙言忠誠地,跟隨主的腳蹤。
前所未有的平安。
他仍然寂寞,但不孤單。
"寂寞"跟"孤單"是不同的。他知道。
(我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
宙言忽然悲從中來。
他望著小桃蒼白中一點緋紅的臉,眼皮深摺隱著一點媚態的眼睛。小桃是他生命中不速之客,帶來陣陣叫人舒適放恣的香,不是媽媽的蘭香,是桃香。
"我不能背叛我信奉的主。"
小桃在被窩中緊摟著他,伏在他胸前,吻著他。他體內有激烈的膨脹,有生命躍動。他悶哼一聲,如同失去語言的能力。如在情海漂流,登陸無望,前所未有的畏懼和歡樂交織。他的渴想、迷失,都無力自控,不能自拔--
(你要在言語、行為、愛心、信心、清潔上,都作信徒的榜樣)
小桃在他耳畔,發出低吟:"我也懂聖經。"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不是嫉妒,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是盼望,凡事忍耐--"--愛就是愛,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
(你不可像同女子交合那樣地,同一個男人交合。卻是邪惡,應被處死,與謀殺、巫術同罪。)
宙言在掙紮。心靈堅固,肉體軟弱。
"小桃,為什麽你是男子?為什麽你是一個妖精?為什麽你要害我陷入邪道?--"
小桃聽得宙言這樣說,心中一陣委屈:"難道不能說是你害我,叫我修不成正果嗎?"
小桃並沒有隱瞞他的身份。--他不是人。
"你不要害怕,我實在是一個桃花精。"
那天,當宙言得悉真相,駭然退後:"我是基督徒,你不要來魅惑我!"
小桃不語。
"為什麽桃花精不是女子?竟然是男子?太奇怪了!"
小桃失笑:"桃樹有雌雄,正如人分了男女。--根據人類的或然率,你遇上雄的桃花精,同遇上雌的,機會是一半一半。在人世間,同你有緣的人,男女也是一半一半,這有什麽好奇怪的?真有分別嗎?"
是怎麽遇上的呢?每年農曆十二月,是種花人最忙的時候。大家都來新界挑揀年花。過年是大日子,去年好運,今年一定再買株桃花添運;去年倒黴的,則求轉運。
宙言中學畢業後,繼承了父業。一來不樂意到市區混在人群中打工,二來,媽媽上吊的事讓爸爸一直內疚,這些年來,有十六年了,他酗酒、意興闌珊。每當桃花盛開的時候,他在夜裏哀哭。--有人說,那是蘭香亡魂作祟。還不到三十的女人,也算是青春少亡。
爸爸提早衰老了,宙言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他成了支柱。
他離哪個受驚的小男孩很遠了。
是的,有一回,依稀見過得勝哥。
--在見過之前,聽聞過。
得勝哥也沒什麽地方可去了。新界之大,難道容不下他嗎?他的腦部受過重擊震蕩,手術後仍有積淤未清。他沒有"追究"。但是,右手不大靈光。看不出來。可力氣不夠左手大,而左手的力氣也不算大。
得勝哥當過搬運工人、看更。他高大健碩,中看不中用。他不能"得勝",輸給了小*****。--也許是當年"監守自盜"的報應。
每年年底,已經有不少善信和好奇的男女,到大埔林村許願樹和天後廟還神、祁福、許願--。
他們先跟小販買份金銀衣紙和香燭,然後圍繞大樹幹燒香,許下心願,化掉衣紙。每人預備一份包括"百解"、"貴人衣"、"腰帶"、"金帽"和"姻緣符"的"樣樣齊"寶碟,用繩子綁好一個橙,把所有的東西卷起來,成為一個"願望",便向大樹上拋。
一、二、三,用力一拋!
如果能掛在樹上,不跌下來,或懸在別人的繩上,也算許願成功,有貴人扶助。--每人有三次機會。
三次不中,另買一份,再拋。希望在人間。
宙言在許願樹下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兒時的英雄大力士。
他不是來許願。--他或許沒有這力氣了。
"得勝叔,你賣五元一份,"頂爛市",我們怎麽做生意?"
一個阿嬸向這個男人發出怨言。
另一個道:"你不賺也不要賤賣,破壞規矩呀!"
"挨食--艱難--啊!"
"你不賣回十元,我們商量過不準你來擺檔的!"
"算啦算啦,"有小販過來做好做歹:"讓他掙碗飯吃。"
宙言見到"得勝叔"(他已經不再是"得勝哥"了)半邊不大平衡的身子,左右不大對稱的粗大的手。他說話也不流利(宙言自己甚至不能言語),嘴角掛著口水。
他回頭見到宙言,好似忘記,原?quot;記得"。
他喊:"小--少爺?宙言--?"
他變成這樣,是爸爸的錯?抑或他自己的錯?抑或女人的錯?大半生過去了。
他眼中沒有愛恨,也沒有前塵。
--多麽幸福原來他是"選擇性"的記得某些人臉,卻忘掉其他。如同已失去的雄風,一年一年的,他活著。似乎活的還可以,因為一年一年的,都有來許願的人,樹不死,他們就可以生。
除非政府立例驅趕,禁止擺賣。砸掉他們飯碗。
宙言回家了。
冬天是魔季。
桃花便是暈淡在半空的血色,但又永遠褪不掉。
宙言屬兔,他二十四了。五尺十。沉默、紮實。人們發覺他沒怎麽交女朋友。鄰村的女孩都聽過這個全新界最年輕的話望的故事,借故來看他的花。自己家都種花,怎麽會是顧客?所以多半是來看人。順便請教栽花的心得。宙言不多言,沒表情。
(人種的是什麽,收的也是什麽。)
那種了三年,高十六尺的桃花王,已由一家酒店預定了。價錢同去年一樣,是高價。
今年香港經濟衰退,市道不好。酒店派人來壓價:"就是桃花王,但天暖花已早開,到時顏色不好。這些花蕾又太瘦弱,不知--"
總之吹毛求疵,數落一番。
"不如打個六折吧,"副經理說:"現今也似乎隻我們肯買貴價的桃花開年。"
宙言一氣:"不賣了。"
"什麽?"
"不賣了,留給自己。"
"算了。七折吧,八折?圖個意頭。"
"花要好,客人要滿意,雙方才高興。"宙言堅決:"我悉心種了三年,比你們更愛這花,這生意不做了。"
爸爸知道了,少不得發了陣牢騷。
但記得這桃苗,最初不算太強壯,宙言憑經驗,用微酸性的,排水良好的沙壤加壤土把它栽培。
封土後常檢查。土太幹,馬上澆水。小心不去觸撞它。扶植時讓它直立於土穴中央,根可四周舒展,又怕不穩,設小支柱防風。
培土得分層,一層一層的踐實。
一年一年,他給它施肥、除草、整形、修剪。--枝條錯綜叢集,枯枝、病蟲枝、徒長枝--混疊其間,便不通風,不透光,令樹勢衰弱,所以主人得動刀剪。
還有,害蟲又小又多又雜。蛾占大多數,還有蚜蟲、金龜、天牛--等,不但令枝葉變褐枯死,還形成紅色膠質小粒的病斑,像人的心結,沒有助力,永不自動脫落。
--他是這樣的,把它給種出來。
它總不能輕賤地,落入一個不懂得愛惜的凡夫俗子手中,紅一個新年,過了院校,扔在後巷垃圾堆中。
他矛盾地,沒有把它砍伐下來。
宙言心中煩悶,修剪枝葉時,一不小心左手食指和虎口中了刺。刺小而深,待要拔出,不大順利。他沒有發覺一直有個白衣少年,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修長,世故冷靜。在此看花已有好久。
男子過來,細心幫他拔掉兩處的小刺。握著他的手一緊,頭湊得很近。用牙噬咬出來。宙言聞到熟悉的微香。覺得有點暈眩,心念一動。近乎貪婪。
男子說:"我叫小桃。"
"你買花嗎?"
"不,"他笑:"我來看花。"又道:"明天再來。"
第二天,六十多歲的爸爸全然忘記昨日一宗失敗的交易,桃花王仍然找不到賣主。--他老人癡呆症了,最近發生的事越來越記不起;前塵卻越來越清晰。
他又為了一個偷漢而上吊的少妻,槌胸痛哭,一忽兒又冷笑連連。把酒灌進喉頭,辣死自己。
宙言卻等不到小桃。
本來,宙言不發覺自己在等人。
但是,他老是朝大門張望。眼睛總是停駐在差不多的位置。不斷地看表。時間過得特別慢。
人來客往,都不是他。第二天,沒有來。
第三天,也沒有來。
他開始不安。等到黑夜合攏了雙手,才關門。--然後他在農場中,月色底下,見到小桃的白衣特別白,泛銀。黑發茂盛,如枝葉茁壯。他交加雙手,不懷好意,洞悉一笑。
他知道他在等他了。
宙言有點混亂、迷茫。
這個黑夜值得等待。是的,時間過得特別慢。思念是變態的。他竟有點泫然。
(我的主!我的主!為什麽離棄我?)
他上無師自通的。象種子忽然找到適合的泥土。一發不可收拾。小桃好象很清楚:當他注意你,你的回報不能多,要令他按奈不住。小桃是一個妖精。
人心本來就脆弱。花亦隨風飄零。
他忽然記得,小時候,媽媽上吊那一陣,單眼叔說,命中的桃花,有正有邪。你一生種桃花,難道你不明白桃花嗎?--他這一種,大概是帶殺的"逆插桃花"了。算了吧。
(不要為肉體安排,去放縱私欲。)
但狹路相逢,不期而遇,他又如何逃躲呢?迷上了小桃,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撥開被,一切變得理所當然。你我知道人間情與色,無疆無界,無邊無涯,在虛空中,隻有你迷戀的人是最實在的。--委身於同性,也是生與死,正與邪的決戰吧?
小桃說:"不要躲。你會喜歡的!"
太危險了。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並且已經太遲了--。
(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小桃的雙手,他的嘴,他的性器,還有他在他耳畔,用他不能抵抗的舌頭和呢喃,說:"我是你種出來的,讓我把你種出來。"
(他使我的靈魂驚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宙言為桃花剪枝、施肥、除蟲、拔草和澆水--。他用一雙手嗬護它。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你又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漫溢。)
在極歡之時,當他們的精液不分彼此,令溫熱的被窩一片迷糊,他知道,他是耶和華的叛徒!他永遠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這個夜晚的邪惡,--最邪惡的是他快樂。開花結果是最大的快樂。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阿門。)
在他倦極,似睡未睡之際,他聽到小桃在呼喊--。
"危險!"
"快逃!"
還不知發生什麽事。似在夢中,四下炙熱如地獄,火伸出巨舌,把他吞噬。火!
花和木都劈啪的響。黑煙和白煙封鎖去路。列焰如浪,迎頭痛擊。
肉體的歡娛令他渾身毛孔舒張,虛脫乏力,所以特別的刺痛。他鼻咽幹涸,視不見物,如剝了一層皮,血肉都燒的變了形。
他喊:"小桃!你在哪兒?"
聲音被淹沒。
他想:"這一定是我們的懲罰了!"
宙言失去知覺。他廢了,他死了。--他的十字架!
這個懲罰三個白夜。
他以為他要死了。
還沒有醒過來,漫天的細碎花瓣灑下--一陣一陣,把他覆蓋,貼在身上,溶入體內。
那苦熬熬過了,滲了涼意,令他降溫。他緩緩艱難地噓一口氣。當可以看得見的時候,又過了三天。
那是一場火:--
失心瘋的爸爸半醉時,煙火燒著了,而酒加速了蔓延,農場又都是易燃物,火舌直卷數裏。
爸爸變成焦碳。宙言有八成皮膚燒傷。施手術割除頭、臉、頸部死皮,身上腐肉,僅有的"好皮"移植,並無大效。
醫生說:"皮膚庫存儲的皮膚不足,移植後又會排斥和產生副作用,新鮮的屍皮無人捐出。"通常,八成皮膚被燒傷,危在旦夕很難救治。
醫生所:"隻盡人事--。"
奇跡地,宙言的傷勢好轉了,皮膚竟有再生能力似的,漸漸成形,如同覆蓋一層生人的好皮。
宙言什麽也沒有了。他的家人、事業、精神寄托、農場,他所有的桃花,在虎年末日兔年伊始,付諸一炬。著是他離經叛道的代價?是媽媽含恨的報複?是塵世的無常?
--是因為,他八歲那年,無意地失言,把兩個大人偷歡的事,告訴了爸爸。是"口孽"?
但他得到一身活命的皮膚。
他知道,在桃花林中,有一株,枝頭已禿,花瓣散盡,--沒有逃生,沒有修成正果,卻把一切送贈種花和愛花的人。他是他種的。不,宙言想:"是他種了我。"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
像被永遠擁抱著--。
世上有些禮物,戰勝了宗教,逾越了生死。隻是,你懂得珍惜嗎?
淩遲 「李碧華」
餘景天頭上纏著繃帶,隔著病房的玻璃望進去,愛兒繼宗蜷成一個蛋狀,因鎮靜劑的效用,已昏迷睡去,但仍不時抽搐,隱見滲出冷汗。他身上又出了紅斑,--就象全身布滿傷口,體無完膚。
這是餘繼宗的一個怪病。
最初是兩歲時傭人喂他吃一碗鮮魚片粥。他忽聞腥嘔吐,渾身辣辣的劇痛,火燒火燎一樣,受不了時,滿地打滾,以頭撞牆,抽筋狂哭......以至昏倒,不省人事,一如死去。以後一旦發作,每回聞一聲聲淒厲哭喊,餘景天都心如刀割,千刀萬剮。
自己是大男人,恨不得代嬌嫩的孩子承受,但疾病和痛苦,是無法代換的,--這是餘景天最大的折磨,一如酷刑。
曾有幾回,孩子一度隻餘一息。看盡名醫,花費不菲金錢。始自鬼門關扯回陽世。
這晚鬧上醫院,卻是另一事故。
病房門外還有警員駐守,等待錄口供。
餘繼宗,十七歲,洋名阿Joe。送來時涉嫌在Rave Patry服食“搖頭丸”,大失常性,在男廁不知何故與人發生毆鬥,並打傷三人,。其中一人,是接報後趕赴現場的父親。
餘景天是本城名人,富豪。
鎂光狂閃,他父子二人必定成為明日報章的頭條。
--也是“身敗名裂”的開始。
來時他正與公司高層徹夜開會。
科技網絡泡沫,來得快,爆得更快。互聯網世界,有很多機會,但亦有很高風險。
餘景天的大型科網公司半年前上市,雖引起熱潮,但一直“燒銀紙”,虧損太大,上兩個星期已裁員一百人。
淩晨開的大會,股東心情沉重。
因為負債過重,無法止血,打算清盤了斷。
餘景天正麵臨他事業上的最大難關。“厄運”鐵麵無私冷麵無情,不會因個人的心情沉重而稍加惻隱,或略微放緩。人遇上厄運,是無路可逃的,--而他身邊的謀臣好友女拌,則已聞風而遁了。
他色如死灰。
正在此際,駁進會議室的電話鈴奪命地響,一定有更重要的事發生了......。
淩晨兩點,在碼頭附近舉行的曠野派對正在高潮。每個周末,這些rave party都吸引大批好奇貪玩的少男少女,上了癮地,瘋狂一個通宵。是時下最in的去處。
場內煙霧彌漫,,射燈亂閃,雖然又熱又炬,還充斥著人味、煙味、藥味、嘔吐物和體液的臭味,但在震耳欲聾的強勁音樂下,這些喝得醉醺醺,又吞下紅、綠、橙、白......各色“忘我”搖頭丸的男女,High得獸性大發,粗口狂爆,脫衣亂舞,男女擁抱濕吻摩擦。即使“同誌”,一時興起,即赴廁所造愛發泄。
餘景天看到他的愛兒阿joe,一身血汙,被幾名警員抬出來。他不斷掙紮,歇斯底裏,還磨著牙,流了滿襟口水。今年流行的金色上衣敞開,赤裸的胸前掛了個奶嘴,想是垂涎時用來銜著。牛仔褲拉鏈半褪,褲襠間還有精液穢漬。虛脫腳軟。
慘不忍睹。
由於這些rave party 已成為軟性毒品的王國,他們吃丸仔就象吃糖果一樣容易,警方早已密切注意,並且高姿態地展開行動。
同另外兩類大熱的毒品“K仔”和“冰”一樣,“搖頭丸”(亞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命),服用20分鍾至一個小時之內,中樞神經極度興奮,產生幻覺,飄飄然靈魂出竅,徹底“忘我”,達狂喜境界。
餘景天根本不知道,阿Joe是什麽時候變成這裏的中間分子。
他的心同愛兒的心跳得一樣快一樣亂。
顧不得麵子,脫下價值數萬元的上衣,裹在愛兒頭臉。--誰知他不領情,以被手鐐銬著的雙手擊倒父親,還狂踢了數腳。失去常性的“公子”?記者們熱愛這些煽情奇景,不斷拍照。
送院時記者們追問醜聞:
“餘先生,阿Joe是Rave Party的常客,你對他濫用軟性毒品有何感想?”
“聽說他在廁格內造愛時被一名同誌襲擊,才瘋狂還手?”
“此事是否牽涉同性戀的爭風吃醋?”
“阿Joe是否有女朋友?他這回事,身為社會上有名譽有地位的你,會不會有點失望?”
律師趕至前,警方問他:
“餘先生你抵達現場時,目睹餘繼宗的表現如何?知否對警員有所行動?
“......”
他都保持緘默,一言不發。
--最“恐怖”的問題在後頭。
醫生關上門,同他麵對麵:
“我們會為令郎作詳細檢查。--他在派對中打傷的負心郎Chris,是感染愛滋的同誌。並已承認,二人曾在廁格倉促發生過性行為......"
醫生凝重地道:
“但在結果出來之前,一切隻是假設。你或需心理準備。”
又問:
“令郎把你打倒在地上,他的血液也許沾上你的傷口?......”
餘景天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精明能幹,他富甲一方,氣派十足。進出都是向他低著頭的人在伺候。此刻,他象個渾身血液被抽走的行屍走肉,空洞而萎靡。四十七歲的盛年,如同九十四歲一樣衰老。
“什麽?”
他驚惶跌坐,一臉茫然。
“你說什麽?醫生,你再說一遍--”
他雙目發出三歲孩兒的恐懼、無助和天真:
“我可是聽錯了?”
--他大半生的奮鬥、財富和希望,一夜之間,毀在自己心愛的兒子手上?他沒做錯過什麽呀。一定是聽錯了。
繼宗確是他的命根子。精神寄托。
出生時難產,母親因而死去。這被救活的嬰兒徒具一雙大眼睛,隻得四磅,氣如遊絲。餘景天萬分悲痛。把愛妻之心都集中他身上,不但疼愛,甚至溺愛。事事順從,不敢拂逆。
小時體弱,吃藥吃人參長大。
極度任性,用人每兩三個月換一個,也不稱心。
每回發病,渾身出紅斑,都把家中一切貴重物品砸爛,無人可以阻攔。幾個康乾年間的古玩已成碎片。
倦極倒地,慘痛的折磨又楚楚可憐。父親的心也裂作碎片。
看的醫生,盡是城中最貴最出名大國手。
怪病時好時發。以為繼宗不祥。他讓一位半退隱江湖的占卜師給算了一下。
八十三歲的董大師,因白內障,視力不清。他搖了搖頭:
“哎,你順著他,以最好的待他,要什麽給什麽,看看可否化了。”
“‘化了’甚麽?”他問。
老人不答。良久,隻道:
“還債呀。兒女都是來討債的債主,不是麽?” 老生常談。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界,今生作者是”,這種因果命理,聽得耳熟能詳。
但餘景天是高科技電腦化時代的傑出人士。有些東西完全沒有科學根據,亦不能精細分析,無從稽考,以訛傳訛。人們竟還迷信了數千年?
他不以為然。
心想:我白手起興家,半生沒作過什麽惡。愛妻也本性善良。怎會生下惡兒?
妻子曲紫妍,是外省人。他第一個女人。
怎麽認識的?
那一回,餘景天還是個大學生,半工半讀。匆促去補習途中,過馬路與一個女孩相撞,女孩撲倒,一輛汽車駛來,他不假思索,把她抱起往外滾,避過意外。
曲妍紫嚇得臉色青白,在他懷中好一會兒也不能言語。隻望定他,沒眨過眼......
一雙哀怨的眼睛令他傾倒。
這哀怨的眼睛,我似曾見過。
或者,這便是緣分。逃不掉。
一切進行的很順理成章。曲紫妍是個冷淡不愛說話的女孩,認識他時才十七歲,然後默默成為他的女朋友,跟著他,不生二誌。--好象“非君不嫁”似的。不知為感他救了一命,抑或懶惰的不想另有煩惱。就這樣吧。
交往多年,餘景天結婚了。
夫妻之間不算熱情。曲紫妍總是淡淡的,一切由餘景天主動。小鳥依人。
後來懷了繼宗。。
那年餘景天愛妻情切,陪她入產房。
本來還是好好的,誰知生產時,胎兒忽有異動,頭部亂搖,出不來。產婦大量出血,大限將至。餘景天見到鮮腥的血如迸堤而出,孩子有悶在裏頭,震撼得失禁。幾乎沒昏過去。但兩個隻能救活一個。
醫生看著他一秒鍾作決定。他痛苦地......
曲紫妍象個白紙人搬,咽最後一口氣。她說些奇怪的囈語,是餘景天至今也不明白的。
她淡淡一笑:
“爹,為了把你生下來,我才來一趟,忍受著......好了,現在我死而無憾......”
他想,她神智不清,把人物調亂了,言語混淆了。她的意思應該是:
“Daddy,為了把他生下來,我才來一趟,忍受著......好了,現在我死而無憾......”
曲紫妍,他心愛的女人死了,孩子活下來。--是她的一命,換回他的一命。
自此,餘景天把繼宗看作心頭一塊肉。
他還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從目睹產房的恐怖畫麵後,已成為他的夢魘。他麵對女人,喪失雄風。“不舉”的羞赦,難以啟齒,--這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呀!他失去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障礙。
但除了這個遺憾,他的運氣卻大好,眼光獨到,投資獲利,身價越來越豐厚。
兒子來討債?
才怪。是繼宗腳頭好,奪去了母命,從別一方麵還給他才真。帶來數不盡的財富,以作補償。
他對兒子溺愛曾招來布局綁架。十歲那年,司機聯同賊匪劫走繼宗。餘景天急瘋了。
整整三天,沒吃進一粒米。
綁匪那頭的電話,傳來繼宗的哀哭:
“爸爸......救我......”
他心痛心傷,無法形容。亦迸出急淚。
沒敢報警,付出了一千萬贖金。
隻要愛兒無恙,平安歸來,就放下心頭大石。錢算得了什麽?何況,下一狀生意便賺回來了。
所以,兒子是來還債的吧?
--他唯一的犧牲,是為了不讓兒子難過,也為了內疚,更為了他的“遺憾”,一直沒有再婚。欠缺完整家庭的溫暖。
他隻交些為了錢,可以忍受他,討好他的“女朋友”。
想不到十七歲青春期少男,銜著銀匙出生,也長的俊俏柔情,若考得車牌,禮物將是法拉利360,他卻隻交“男朋友”。
生活那麽縻爛、頹廢,還染上毒隱。前景黯然。
還--有可能--感染愛滋!
兒子尚在夢中。
隔著玻璃,一切象個噩夢。但噩夢會醒,籲一口氣,回到現實,重新做人。
而他的“現實”,根本就是噩夢。他喪偶、不舉、清盤、破產、眾叛親離、一無所有。心愛的兒子將失去,絕後,自己孓然一身,甚至也有可能......
“究竟我做錯了什麽?”
他在寂靜中向天悶吼了一聲。打開病房的門:“告訴我!告訴我!”十分痛苦。
凝視蜷伏如子宮中一隻斑斕紅蛋的繼宗。他忽悠悠醒來。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
“你--認得我嗎?”
“阿Joe。別嚇爸爸......”
“不, 你看清楚,”繼宗雙目反白,咬牙切齒:“我是邱永安!”
“誰?”餘景天駭然。
“爾力,我說過:‘來生定要做你的兒子!’你忘了嗎?”
餘景天徒然倒退一步,如著電擊。
他定睛牢牢看著病床上,那一身紅斑,一息尚存的“繼宗”--原意是繼承自己功業的意思。
一片迷惘。
電光石火之間,他記得這句話,和說這句話的人了。邱永安--?
“來生定要做你的兒子!”
醫院的澄明白壁,忽轉化成一個刑場。眼前舊景,清晰如畫。
同治三年,他是一名劊子手。
爾力當了這一行近三十年,由師傅口授,並多回臨常實習表演。--他是清廷“淩遲”極刑的第一好手。人稱為“力爺”。
這個尊稱好。是“憑力出頭”。好似天生吃定這碗幹飯。
“淩遲”,即“陵遲”。“遲”是緩慢的意思,載重車子登百仞高山的丘陵斜坡,可以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拉到山頂去.......。“淩遲‘是零刀碎割,殘酷地把犯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切下來,致”肌肉已盡而氣息未絕,肝心聯絡而視聽猶存“。加深和延長了受刑絕命的時間和痛苦。
黎明,劊子手爾力負責押解死囚邱永安往北京皇稱西側甘石橋下四牌樓就刑。
”力爺“大名,令人毛骨竦然。一來他是工夫精細、準確--從沒有多一刀或是少一刀。
判刑廿四刀就是廿四刀、三百六十刀就是三百六十刀、一千二百刀就是一千二百刀,拿捏恰到好處。
且為人貪婪、狠辣,每於刑前向犯人家屬勒索財物遺產。他形體不算魁梧,但凜若寒霜,言辭有力。
清廷但凡捕獲武裝叛軍,皆判”淩遲“。
邱永安是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軍一員。
鹹豐三年正月二十八日,數十萬農民軍攻克了江寧(也就是明朝初期的首都南京)。各人都紮著紅頭巾,身穿短衣,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赤霞漫卷......。
“天京”建立了。
十一年後,一介農民的邱永安,已榮升為某支軍隊的頭領。但太平天國政治綱領:“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的耶穌教義,敵不過人性的自私凶狠。世上所有組織,都有權利鬥爭,自相殘殺。
同治三年六月初六,曾國藩指揮的清軍挖地道轟塌太平門,破天京,嶄殺盡士卒,俘虜了一幹頭領。
邱永安難逃慘無人道的酷刑。
他在獄中,麵對大限,向小女兒叮囑後事。
爾力伺與門外,向他提報價目:
“前已說明:順我五千兩,可於三十刀後便刺心;三千兩,刀快些;一千兩,程序如常,可使利刀。”
“呸!”身陷囹 的邱永安向他棰了一臉:“清狗!你我漢族,自相殘殺,臨危還來敲詐!你還是人嗎?”
爾力聞言:
“啊哈,太平叛軍反清開戰,百姓受苦。下等農民,還不是自相殘殺?點天燈,剝皮、五馬分屍......都是你們內訌,發明來懲罰自己人的--”
“今日成為階下俘虜,已拚一死。可惜無法目睹清賊滅亡。”邱永安隊那緊咬下唇至發白,難掩倉惶的十三歲稚女道:
“紫兒,不要在狗的麵前流淚。”
她哽咽:
“爹,娘已上吊--”
邱永安叮嚀:
“一切已成定局,你要堅強,遠走高飛,改名換姓,忘記前事,一分錢也不要便宜了清狗!快走!不準相送!”
女兒下跪,拜別。
“快走!”邱永安趕她。大力跺足。
爾力怒恨。微微一笑:
“你是難逃一死。可你休想快死,力爺成全你,多受些罪吧。”
紫兒瀕行,眼神哀怨,緊抿嘴唇,不肯遂去。爾力瞅著她,對峙著。
終於,邱永安被押解至東牌樓下,衣服盡剝光,綁在一根十字木樁上。
微觀的群眾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中國人最愛看熱鬧,“淩遲”是所有死刑中,最血腥、殘忍、慘無人道,但又十分“細膩”的項目。
一如裁剪,一如繡花,一如烹調,講究的是刀章、手法、細致功夫。大人,甚至黃毛小兒,都在事前三天準備好了幹糧,參與盛會。
劊子手的手下,帶一隻小筐,放著鐵鉤、小刀。
望向頭兒爾力,他把頭一搖。各人會意,哦,這趟沒有油水可撈,力爺也受辱,不高興,所以,他們沒有一個人,如前把小刀在砂石上磨得鋒利。
用的,全是鈍刀。
辰、巳時分,監刑官宣讀:
“照律應剮一千二百刀。”
一千二百刀!
群眾心驚膽顫,又引頸翹望。強抑的悶響和期待,令刑場一片死寂。邱永安閉目就刑。
三聲炮響之後,爾力示意開始。
他道:
“因剮一千二百刀,每次隻能割上很小很小的一塊,我們還是用些輔助工具吧。”
手下搬出一個魚網,覆蓋在邱永安身上,再四下勒緊,令犯人的肉從每個網眼裏鼓出來,縱橫交錯,散布均勻,--最重要的是大小一樣,非常公平。
邱永安聞到一陣魚網 曬過的腥味,也許是上一位受刑者的血的味道。他聽得爾力細語,遍體生寒的他耳畔一陣惡心的暖氣:
“愛從哪先剮?嗄?”
他用鈍刀把邱永安的頭臉胸腹四肢,敲敲拍拍,這裏,那裏......,延搪著不下第一刀。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虐待了好一陣,突一聲幺喝,先於胸前兩乳動刀。接著胸膛左右,據網眼鼓起處,歌下十片指甲般大小的肉。初有血,三四十刀之後,因犯人疼極,閉氣咬牙強忍,血竟倒流體內。
“咦?怎麽不見出血?”群眾竊竊私語,心有不甘。
爾力太有經驗了,便轉移方向,向小腹進軍,深剮一刀,血從此洞冒湧。
手下和群眾嘩然一叫,才鬆一口氣。
刀既鈍,動作又慢,且不肯刺心。但邱永安一直咬舌至滲血,仍不吭一聲,不喊痛,不慘叫。他的堅強,令爾力感到震怒。
若受了錢財,手勢麻利,割肉的聲音應是“嗤--嗤--”。但此刻鈍刀在肉上拖沉磨蹭,發出“嗚--嗚--”的微響。
好不沉悶。
在三百六十刀之後,他決定每隔十刀,便小休一下,喝碗烏梅汁。
手下端過來。在毒日下,犯人血肉已蒸漚腥臭。冰鎮過的京城名湯正好解渴。
爾力骨碌骨碌灌下幾口,道:
“不夠酸。加烏梅!”
甜湯變酸了,但他沒喝,隻銜了一口,向邱永安身上狂噴。一陣錐心刺骨的“酸疼”,他暈死過去。
為了不讓犯人快死,便灌他稀粥續命。邱永安象網中一尾動彈不得的,血肉模糊的魚,嘴巴一張一合。全身受勒,隻有頭部可以轉動。他不停地搖著頭,左右左右左右左右,艱難地搖晃,企圖令痛苦減輕一點。
這樣每十刀一歇,每十刀一歇的......,一直挨到黃昏,“魚鱗細割”的肉塊,全掛著一絲薄薄的皮,往下掉,又不離體,扭動還更受罪。無法擺脫。人不如獸,生不如死。
胸腹、雙肩、兩手、雙腿、手指、足趾、臉麵、眉頭、背臀、手掌、腳底、嘴唇、頭皮、性器......,就是不取心髒要害。
爾力道:
“你想一刀了斷嗎?你求我吧,我再考慮。”
邱永安一身腥紅,體無完膚好肉。他雙目睜得老大,連眼眶也睜裂了,怨恨至極:
“清狗!”
日落之前,爾力暴喝:
“第一千二百刀!”
這最後一到表演,才直刺心髒。
邱永安抽搐一下,雙目反白,咬牙切齒,迸盡最後一點力氣:
“來生定要做你的兒子!”
爾力大笑:
“你悔了吧?降了吧?來剩再伺候老子!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餘景天認得他自己的笑聲。是那麽痛快,得意,勝利。一個劊子手戰勝了頑強的犯人。來剩喊他“爹”!
他駭然:
“你是邱永安?”
他徒地憶起,愛妻曲紫妍的眼神。
是的,她是“她”:邱永安的女兒。
女兒來世上一趟,忍辱負重,同仇人上床受孕,隻為一個心願,便是“把父親生下來”?之後她死而無憾?
不。不不不--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餘景天連忙取過一柄切水果的小刀,緊握在手。--他尋仇來了,他索命來了.......。先下手為強。
病床上那虛弱的十七歲少年,那令自己身敗名裂,兩手空空,命懸一線的愛兒,喘著微微氣息:
“爸爸--我口渴,我痛!救我!”
又淒喊:
“給搖頭丸!我要‘忘我’!”
餘景天的心又矛盾了。
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血脈,我的親生骨肉呀!
父子哪有得選擇?
他迷失在因果的幻覺中。她是誰?你是誰?我是誰?
“爸爸......”
鳳誘
作者:李碧華
我喜歡狐狸精。天下間的男人,除了洛克遜,誰會不喜歡狐狸精?——特別是本人
這種類型,受妻鉗製日久,更是蠢蠢欲動。
我叫ALAN TAM。這是近來最炙手可熱的名字。雖然在我改名ALAN時,還是書院仔,
就是鄧光榮還在演“學生王子”的年代,當年,ALAN是十分流行的。
我的中文名字更勁,叫“冠文”。
老實說,我比許冠文英俊。眼睛較大,臉型較長,肚腩較小。——我隻患“輕微肚
腩症”。故也算得瀟灑。
我很滿意自己叫“冠文”,雖然,到銀行簽名、有外電來找、甚至被介紹於陌生朋
友時,他們總對我連名帶姓“譚冠文”三字,展露一陣不大看得出來的隱忍的笑意。
當我三十風氣的時候,十分希望自己仍是廿五歲,這樣,我便有一大把時間好從頭
再來,如今我卅五歲了,又十分希望自己仍是三十歲。每隔五年就節節退讓,心中壯誌
未酬,總覺有點欠缺。
我當然不想“如此而已”。
“醫生,我記不起我是誰?自下而上仍什麽目的?上帝有什麽用?錢有什麽意義?
我每天起來,隻覺整個世界對我不起。醫生……你快樂嗎?”那廿歲的女病人,灰色少
女,一星期兩次,不停地向我傾訴她的不快樂。問一些得諾貝樂獎金的學者也答不出來
的問題。我歡迎她提問,要是答不了,下星期還可繼續。此乃本人的營生。
遊目至辦公桌上,一幀家計會拈來宣傳樣板的照片:“我妻、子、女”,一家四口,
其樂融融。
間中,也有病人躺在那兒,身心不忿:“醫生,我受不了!天天早起都要與一個披
頭散發的黃麵婆一起刷牙……”
“你看慣了,老婆並不那麽醜樣。”
“她用什麽牙膏,排牙都一樣黃!”他說,猶有餘怒。不管我的開導。
——我就沒有同感了。因為,每天清晨妻比我早起,打扮妥當,容光煥發。早餐天
天更換款式。當我刷牙時,隻自慚形穢。
“冠文,今天換了新牙刷,與新毛巾襯色。”她總是興致勃勃,頭頭是道,生生不
息。
我就恨她這點。哼,要是可以出軌……。
“……我真的想出軌。燭光、紅酒、美人。浪漫一次半次,不上身的。”我在電梯
口與老友史泰龍閑聊:“天天都一樣悶。在家,隻有老婆講;在辦公室,隻有病人講。
我怕我的心理也有問題。”
“譚冠,你不快樂嗎?”這小子嬉皮笑臉:“要曉得利用時間,好日子有限。”
“難怪你近日生意那麽好。”
“你幫人箍煲,我勸人自由。”
“其實我也想‘自由’。”
他明白而又憐憫地看我一眼。
史是相識十多廿年的老友,當年一齊出貓,他總是逍遙法外,而我間中束手就擒。
如今他是城中鑽石王老五。律師、英俊、口甜舌滑、雄才偉略——尤其是麵對女性。
他自詡從來未曾召妓。新近給自己改名“史泰龍”,是紀念他的“第一滴血”各項
經驗與評語,眼看有無數的續集、三集、四集。
進了電梯,走來一個豔女。史眼前一亮——簡直會泛出藍綠色的精光。
“男人有四種——”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發表謬論:“第一種,結了婚,不敢去浪漫
的,即是你啦。第二種,結了婚,略為浪漫的。第三種,未結婚,又不知什麽叫浪漫的。
第四種,最‘正’的一種……”
豔女瞟他一眼。史笑:“小姐,你猜第四種是怎樣的?”
她淺笑,不表示厭惡。
我見事已至此,便道:“史泰龍,我老婆駕了車來接我,先走一步。”
他才不理會我。身後響起他那充滿魅力的權威中帶挑逗的聲音:“小姐,女人又有
四種……”
妻打開車門,我一鑽而入,見已攜備一子一女。子八歲女五歲。全都是妻的爪牙。
看,這便是幸福家庭的樣板了。“阿史又換畫了?”她問。
“他專門幫人辦離婚,久而久之,自己也不肯結婚。”
“他生意很好嗎?以後少來往。”
“不會啦,他做不成我們的生意。——如今沒什麽好老婆,最好的那個已被我娶
了。”
妻麵不改容:“那你是好老公嗎?”子女奸狡地等我回答。
你看你看,我豈有半點麵子?
我實在厭倦“天倫之樂”。
花了二萬元買了副電腦,結果兒子整天與“蘋果”打交道。時間過得真快,我這樣
的早出晚歸,賺個死脫,那衰仔卻印印腳地坐享其成。在我小時候,向父親要錢買本
“財叔”,他也要扣我半碗飯。
女兒年方五歲,長得眼小鼻大——像我,她還箍了排鋼牙,在我跟前表演芭蕾舞,
一頭蹣跚的招積小天鵝,要栽植之長大,需得花我多少心血?一排鋼牙所費不菲,要二
千多元。我從來都享用不到鋼牙。
“你說,公平嗎?”我衝口而出。妻用一層鴨屎綠色的麵膜膏糊了一麵,探首望過
來,我連忙裝作專心閱報。
那衰女仍踮起腳尖擾攘,我喝令:“還不去睡?去去去!”
她尖叫:“媽咪——”
兒子連忙幫凶:“爹地又欺負安琪了!”
“好了好了,夠鍾上床了。”在妻的訓示下,二人竟乖乖就範。
真是走狗!
“你也夠鍾上床了。”她說。
她順手關燈。一刹那間,大廳黑漆死寂,我衰老了。——她控製時間真有一手。未
幾夠鍾吃丸,未幾夠鍾來幹一次,未幾夠鍾入睡,未幾夠鍾起床、夠鍾上班……。我在
她的英明領導之下,逃不出魔掌,永不超生。堂堂一個男子漢,連做錯事的機會也沒有?
真是天理難容。終有一天,給我遇上投懷小燕,就夠她瞧了。
誰要一生飾演HIFI旁兩座大喇叭之一?一具永恒嘹亮,一具早已失靈——那是我,
發不出來自肺腑之聲音。
“鈴——”我接電話。
“這是史泰龍,我有好介紹!見你守行為過久,丟盡男人臉,權且給你一份神秘禮
物。地址是……”他說那不是架步,但是什麽地頭呢?
我從不打算去“滾”,我要的是“激情”。向往浪漫。你一定會明白:我無法與一
切知名或不知名的香港美女“溝通”,因妻本領高強,勢力範圍大。
當我摸上這住址時——那是在上環文武廟摩羅街附近的一座唐樓。
上到天台,見一個白發老翁,雙目炯炯,不苟笑。他說他是“某先生”。
“你來買‘車票’的?請先發毒誓,永不後悔!”
有沒有弄錯?來找女人要發毒誓?
但見這某先生怪怪的,住的地方又局促,遍地是冊籍,煙黃剝落。
“你要買單程的?雙程的?抑儲值的?”
史教我買儲值車票,他說這樣會合劃算。而且尾程幾等於免費。
他又問:“要哪個朝代的?”
“你有什麽好介紹?”
“古今中外,燕瘦環肥,全都是小說中人,絕色佳麗。”
“我要……”一時間難以抉擇。
“男的也成,潘安?宋玉?陽剛點的有武鬆?”
“不。請別編派我錯入了‘斷袖分桃’那一本小說裏。‘紅樓夢’也不要,”我道:
“我怕賈寶玉有愛滋病。林黛玉也有肺癆。”
“那你自己決定吧。”他好整以暇。
“……我要一個溫柔的,善解人意的,笑得甜蜜的少女。我要她天真,不要她聰明。
——天真得不蠢,又沒聰明到看透男人。”
“哦,也夠苛刻了。不過,我是‘明日科藝創先河’,你難不倒我的。”
他在一個雕花樟木櫃中搜索一下,給我遞來一張車票。那分明是地鐵車票呀。還有
什麽“正麵放入”、“通用儲值”字樣和箭嘴。
“你來找我,就要信我!”
他權威地說:“唉,你的文化程度雖高,但科學程度卻未及。票上有所謂‘磁’,
這與地鐵的……還是別說了,你究竟買不買?”
我買了。花了五千元。
他先把車票放在一個勞什麽子鐵盒中過一過,好象也調校了什麽掣,總之做了點手
腳。之後,隨票贈送小說一本。吩咐我:“翻到那一頁,折起它,手中緊抓著,上任何
一列地鐵,閉上眼睛,直至車停定,你便出路麵。記著,每次隻得一小時。末了循原路
回到站頭,坐上往回駛的地鐵。”
“回得來嗎?安全嗎?”他把我五千元袋袋平安,送客時在門邊反問:“你說,世
上有什麽勾當是‘安全’的?”
“喂喂——”他關上了門。
那天下午,我打發了兩個病人,提早一小時下班。告訴秘書去看牙醫。以防妻的問
候。
我在中環地鐵站上車後,在座位中閉目養神,車晃蕩前進,冷酷無情,不消一刻的
渾噩,車停了。我張目一看,嘩,周遭死寂,隻得我一人。——手中小說已在第十一頁
折起。
上到路麵,抬頭見到“龍鳳店”。然後見一麗人……。
我一腳仍留在這山野洞穴中,正趑趄好不好全身投入。
你知道嗎?那賣“車票”給我的某先生,竟曾如此的安慰:“喏,如果發生任何意
外,你不能回來,我肯定雙倍奉還!請放心。”
但是,眼前這位嬌俏的少女,穿著各色零星布料拚合縫製的上衣,簡單別致。聽說
在明朝,她們這種衣服叫“水田衣”,真可與今日流行的披搭乞丐裝媲美。
她天真爛漫地在酒肆旁喂雞,一手持繡絹,一邊咿咿呀呀地哼著歌。唱什麽:“人
瀟灑,性溫存。似有意,若無情……”之類。
她一抬眼,與我四目交投。
嘿,本人就此觸了電。
我當然明白:心理學上這種情形,便是“受驚”。但凡生疏的、缺乏經驗的東西,
都會引致人類的疑慮及害怕。心理影響了神經細胞,和心髒節奏。故我焦灼、失明、失
聰、心跳、血液沸騰、酒醉,整個人接近溶解。直至她喚我:“唏——”
勉定心神,我望著地上團團亂轉的小雞:“我——小姐——”
她嬌羞地說:“哥哥不在家,今天,不賣酒。”
“我不是來買酒的。”我連忙澄清。
“雞——也不賣!”
我終於鼓起勇氣癡望她:“你那麽甜,真是比酒還迷人,我一看見你——”多肉麻,
真想以英語說出來,比較順耳。
“哎呀,我們梅龍鎮,守禮嚴明,怎可講粗俗的話?咦,相公,你穿得這麽古怪,
你是什麽人?”
橫裏殺出一個粗暴的楞小子,也在打量:“鳳姐,這衣著傷風敗俗的男人是誰?”
她嗔道:“大牛不要多事,快去掃地。”
然後回眸:“待哥哥回來,再上門吧。”
她一甩辮子,說不出的俏媚,直勾去我三魂七魄。“小姐,你哥哥何時回來?——”
隻見她欲關上店門了。在我正想作最後搶救時,忽見店側踱來一名氣宇軒昂,但又
色迷迷的男子。鳳姐怕是十月芥菜,又無限嬌憨:“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賣酒。”
“我不是來買酒的,”那廝道:“讓我介紹一下,我姓朱,名德正,家在北京城,
二十歲,還沒有訂過親……”
鬧鍾響了,原來本人已暈浪了一小時。
大勢已去,我懊喪打道回府。
我又自那山洞往下移玉步。誰知在明朝,龍鳳店之外,某一座山,某一個洞穴,竟
然是地鐵站?真是匪夷所思。
“去到啥地方?見到什麽?見到誰?滿意嗎?覺得如何……”
史泰龍一口氣盤問。
在“歡樂時光”中,把酒談心。
“覺得暈浪。”我餘情未了。
“攪掂了?”他向我一舉酒杯。
“沒有。——她又結識了另外一個男人。叫朱德正。”
“喂,何以你麵紅?”
——我麵紅?本來不紅,被他一說,馬上更紅了。
“糟了,動真情那麽蠢?”
“沒有,我怎會呢?不過,我不甘敗在那廝手上。他又沒一技之長,也不是專業人
才,隻不過是皇帝——做皇帝是不必資曆的。他甚至沒中學程度。”
“那你向鳳姐攤牌啦。”史教我:“告訴她你愛她,直接一點。這事件簡單,最緊
要勇!女人而已,不管她生在哪個朝代,都喜歡男人勇。”
“我擔心她受驚。”
“嘿!受驚?十個婦人中,有九個天生渴望被非禮。——你說,你見過我失手嗎?”
“那你上次找的是誰?”
這一問,史泰龍略怔,才道:“哦,我找的是千古第一淫婦潘金蓮。”
“嚇?”我萬分好奇:“她?”
“這有什麽?”他回複往昔的驕縱:“西門慶搭上了花子虛老婆李瓶兒,她妒火中
燒,表麵還得玉成其事,這般的難熬,我一上場,她也就‘達達,心肝’的亂嚷——”
“這女人好麽?”
“她太勁,不中你意。”顧左右而言他。
“你可一矢三箭啦,”我豔羨:“那瓶與梅又如何?”
“女人,還是要鮮嫩的好,誰有興趣要副榨汁機,溫磨吐磨飛磨,像她在嫖我。—
—你運氣不錯,李鳳姐,還怕不任你擺布?快點想辦法,早日截糊才是正經!”他乘機
不再提及他的“女友”了。
惟史深明大義,實乃本人良師益友。好,一於截糊。
回抵府中才知道,我那精力充沛的妻,去了跳健康舞KEEP-FIT,溫塵吐磨滅,未有
歸意。
我便覷此空檔,把《風流天子豔史》、《李鳳姐》、《中國後妃列傳》……等翻閱。
胸有成竹,得知以何種心理攻勢去攫取芳心。
直至次日妻在什麽妙妍雅集午餐例會中演講,本人風度翩翩地列席時,心中仍縈繞
著鳳姐音容,真是音容宛在。
妻在席間向二十八個八婆侃侃而談:“——婚姻是很簡單的一回妻,婚姻是蚌和珍
珠,一粒砂無意中走蚌的身體中,蚌不斷地付出它底心血,來減少痛苦,終於,便產生
了一顆完美的珍珠了!”八婆們鼓掌,妻微笑致意。
我在心中想:“——終於,那隻蚌也被人幹掉了。”
但我也輕輕鼓掌,向妻投以欣賞的目光,我是一個多麽完美的丈夫。
晚上,妻在枕邊向我長篇大論:
“我舊同學CANDY,自加拿大回來,CANDY,記得嗎?她想長住。她是讀PR的,香港
適合她啦。不過,糟的是她可能有BB。她很羨慕我呢,一個仔一個女,你生意不錯,家
中事無大小本人一手攪掂,你有不滿意嗎?你要求呀。……喂。你昨晚好象夢囈——”
“老婆,我也需要一個開口說話的機會呀。”
然後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說:“我要五千元。”
趁她不覺,馬上補充:“上次提了五千元是買禮物的,今次要做人情。”
“誰結婚?阿史?”
“不。是賀甩毛張離婚。”
“哦——”她稍頓,不虞其他:
“他倆也離婚了。不過我一直讚張太精明,她什麽都寫自己的名。聽說她很有良心,
要了間樓,把雪櫃留給老公;要了架車,把HIFI留給老公;要了個仔,把電腦留老公;
要了首飾,把股票留給老公……女人都心軟的,不忍男人空手無依。”
我聽了,不為所動,——這簡直便是變相的溫和的恐嚇。哼,有什麽要緊,可以從
頭來過。
翌晚去參加甩毛張的離婚派對,他們六人十年如一日地談女人經,把胭脂馬品評,
人人都閱曆甚豐,有時我也虛構一二,未幾即被識破,他們給我改花名:“玻璃鞋”—
—一到十二點便要回巢去了。
但,嘿嘿,從今晚以後他們都不能再損我了,我已有了新“女友”。
起了個大清早,乘搭最早的地鐵,時光倒流至我新“女友”之年代,隻見鳳姐倚欄
獨坐,雙目紅腫,咦!有點不對頭。——難道隻兩三天,情節便進展至第五十六頁?
嗚呼,形勢不妙,凶多吉少。
我跟她招呼,她認得我,泫然的鳳目一睞,叫我好生愛憐。我花了點唇舌,遵從史
泰龍的教導,勇敢直率坦白真摯地表達了對她的傾慕——真奏效,看來古今中外的女人
都有這個通病,便是愛聽甜言蜜語,不分真假。但,我可是真的。我是得一知己,死而
無憾。
鳳姐帶點嬌羞,含蓄地告訴我:“——他是皇帝。我見過他的玉璽。”糟了!
“嗚——”鳳姐一時悲從中來:“你走了後,他來過。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今早回京去。”
“唉!注定的,這是天意。”
“他說過給我做皇後!”
“你不要信他,這些狗*****皇帝,一個個都是大嫖客,他們浪費納稅人的金錢到處
去玩女人——”
“嗚——”鳳姐委婉哀慟,撲到我身上來:“相公,如今我怎麽辦?你要為我做主。
嗚——不如我死掉好了!”
她做勢要跳井撞牆之類,不過也不太積極,好等我有捉住她的時間。
我捉住她。
“相公,我的心很亂……”嘩!想不到她一放電,我的心更亂,不知自何處冒湧的
熱血,沸騰了。我把頭一昂,像個革命烈士:“你不要怕!你的痛苦即是我的痛苦!我
譚冠文是君子。隨我來!”
“到什麽地方?”
“香港!”
我扯著她,一直往山洞裏走,不肯稍停,我不要給自己有三思的機會。——這女人,
一定要到手!
奔上一列地鐵快速地駛。
一上到路麵,鳳姐詫異:“香港?那麽臭的?”
我帶她到中環置地廣場置裝去,她的複古裝扮挺時髦,故不必費力改造。然後,我
們上山吃早餐,在朝陽中,享受冷氣和熱咖啡,光是給她講解這些,欣賞她恍然大悟,
那O型的小嘴,已是賞心樂事。中午帶她看一場電影,杜魯福的“情殺案中案”。片中
的對白:“我是為了女人。我愛看她們,觸摸她們,嗅她們,令她們快樂。她們是魔術,
我是魔術師。”——我於散場後又念一遍給她聽,心理攻勢,令她感動得無以複加。
她變心了矣。
看來我也是個不錯的調情聖手,不過一直沒機會表現吧。看完杜魯福,我領她嗜一
客夏日沙律精選,然後黃昏時分挽手於海旁看夕陽。晚上是燭光宴,送了她一支玫瑰。
……以上節目,一般人是分攤數個星期來實施的。但我沒時間了。真的,沒時間。
一口氣一網打盡。——香港情侶的節目,大概也不出這幾項。
呀,想起近日有京劇團訪港,一看,才是八時半,可以看半場,便飛車至北角,紅
顏相伴,我倆附庸風雅去,而且我也體貼——古老的戲劇表演叫鳳姐有共鳴,起碼故事
和戲服都接近她一點。
這一晚演出《虹橋贈珠》、《金玉奴》、《小宴》、《龍鳳呈祥》。鳳姐看得好不
興奮,以她那種小村女,怎有機會於大雅之堂得享聲色之娛?故她十分崇拜我:如此的
豐富了她生命中的一天!
到她看完了那生旦的精彩演出後,竟雀躍至台前鼓掌。我忙把她拉走。她依依不舍,
一路的讚羨小生翎子功調情,哼!叫我不是味兒。千辛萬苦的帶了上來。哦,她心有旁
騖?哪有如此便宜?
晚風中,我與她在避風塘宵夜,喝了點酒,見她酡紅的醉容,令我食指大動。忽地
下了場急雨,我乘勢把她帶至一間小酒店去。
……一切都是注定的,古往今來,男女之間一旦要“這樣”了,必來一場急雨,正
是個順手拈來的借口。天公還是造美的也。
鳳姐果然與我妻大不相同。——她會得呻吟與流淚。
為此我雄風大振。
簡直不舍得就此睡去。
直至翌晨七時半,我機械式地如常醒覺,啊,不是自己的床,不是自己的妻——一
切如幻覺般可怖。更可怖的隻因它原來是真的。
原來我“離家出走”了一天。我不知妻有沒有四處搜索,懸賞緝拿歸案?
為了這一天的浪漫,我要好好安排後事。
“鳳姐,鳳姐,我送你回家去了。”
“不!”她嬌慵無力:“相公,我動都不能動,多呆一天才回去。——我舍不得你!
都是你不好——”
唉,真是無奈。她不肯走,難道我以M六十來指嚇這個可人兒嗎?而且她說“都是
你不好——”,不,我要把這浪漫的辰光延長。
馬上把史召來,告知真相,請他代為照顧我“新歡”。另一方麵,我要絞盡腦汁應
對“舊愛”。
哈,本人抖起來了,新歡舊愛!
史泰龍初來乍見,忙把我拉過一旁:“嘩,‘正’!——不過不能放於此地太久。”
“喂,我可是認了頭的。”
“我是說,她沒有身份證,出入多不方便,即捕即解。”
但時間急逼,我把史引至鳳姐跟前,作誠懇狀:“這是我的知己好友,史泰龍,他
絕對是個君子,絕對不會對你有不軌行為,我絕對相信他是個君子。”這樣的重點提示,
他不好意思的吧。在我離開這小酒店前,卻聽見史在哄她:
“鳳姐,世界上男人有四種——”
當我躡手躡足回家時,全屋燈火通明,妻、子、女都在等我,連那有型有款的外母
大人也在,直似開庭審訊。
“——我到朋友家中玩沙蟹,玩到天光。”若無其事地洗脫罪名:“阿史也在。”
“我致電甩毛張,他說你和馬麵陳一起。陳又說你和鄧議員。鄧又說你和毛,毛又
說你和麥維他。麥……總之,我連你幼兒園的舊同學也找過了。史不在家,有女人應說
他清晨被你一個急電召去。”
我不語。
“你哪兒去?諒你也不敢越軌。現在老老實實告訴我。講真話——說你‘沒有’!”
外母是五十年代二幫花旦,叫彩鳳女。她當年以演西宮名噪一時,如今一把年紀了,
便在電視台開設一個西宮演技訓練班,所以不免仍鳳目含威。
她勸喻:“冠文,我們都知道你沒有,但你要給我女兒一個好解釋。你告訴她沒有
吧。——外遇是講跡象的,你一貫操行甲等,又尊敬女性,知書識禮,從一而終,克守
夫道,看你麵上,又沒泛桃花,不見豔光,可想而知始終是正人君子女……“
我捺不住了,媽的,你一生主演西宮,我就偏要你女兒主演一次東宮!
“不!我告訴你們,我另結新歡。“
此語一出,我為自己打破玉籠飛彩鳳的勇氣而暗暗喝彩。在這母女二人魔掌下,久
旱逢甘,怎肯忍氣吞聲?我狡猾地旁觀一切反應。——結果,一家大小,夤夜拋棄了我。
她們氣得跑掉了。
我沒想到後果,從前揭竿起義的老百姓,必也沒想過革命的壯烈呀。衝動過後,回
去找我的鳳姐。
誰知——她不在,史也不在了,忽然間我身邊的人全消失了。
這是本人一手提攜來港的美人,怎麽不辭而別?是史誘拐她?是她迷惑史?——難
道本人一點留人的資質也欠奉?
我用盡一切方法把史給搜尋出來,電話撥得幾乎撥得稀爛。
在這寂寞的,人去樓空的不再溫暖的家,念到妻兒有外母照拂,但來自明朝,入世
未深的,一夕纏綿的鳳姐,倩誰照拂?莫非是她想上街一逛,為警方拘去,現解往故鄉
梅龍鎮?
越想越恐慌。
史良心發現,終於複我電話:
“譚冠,不要怪我,是鳳姐自己堅決不回去的!”
原來史一時興到,把鳳姐的小說出示,還給她詳盡闡述命書。鳳姐翻到一百一十五
頁,臉色白得像幽靈。
她不想懷了龍種,為村人恥笑。不想千裏奔波,長途跋涉,至居庸關,在廟中,見
四大金剛像,於電光閃閃的暴風雨夜,向她怒視,令她驚嚇致病,奄奄一息,到得宮中,
已玉殞香消。
其間的痛苦、寂寞、等待、失望、薄命,她不想一一體現。——她不肯回去。
史為什麽助她私奔,難道我還不明白嗎?史這人有殺錯沒放過,死魚也要過刀,何
況一個楚楚動人,願托喬木的絲蘿?
他沒義氣,自我手中掠去美人。你看,我“江山”都破碎了,美人卻誤投賊匪,不
禁怒火中燒,把電話狂擲。馬上,又撥電予史:
“你把她藏在什麽地方?”
“她不讓我公開。不過,她要在香港立足,不久,便脫胎換骨。譚冠,你放心,我
會盡知己的義務,不辜負你一番心血。朋友,別了,珍重!”我忍不住又把電話狂擲。
愛情多奇怪,人陷入情網,心神恍惚,患得患失。一旦反愛成恨,說時遲,那時快,
便是片甲不留。
我覺悟了,女人都水性楊花,千古不易的道理。哼,我看你一個“燦妹”,又如何
在這軟紅十丈立足!
自己煮食,三餐公仔麵之後,口裏淡出鳥來,都是我妻賢慧,人不投降,胃也扯白
旗。
我錯了,錯錯錯。隻好以油把唇舌漱過,好好賠還不是。
外母彩鳳女接的電話,她很詫異:“咦,你沒有看今天的報章嗎?”
嚇?見報?誰?發生了什麽大事?我心跳加速——
我忙翻遍今日報章,隻見娛樂版公布了電視台“健美公主”初賽的三十名佳麗。第
五號,赫然是我妻馬美珠。——不過三天,她就可以混跡江湖,花枝招展,可見她實在
比我有辦法。
我苦口婆心:“你已經三十二歲了,何苦與她們小女孩一般見識?你回來吧,我痛
改前非好了。我們都成年人……”
妻平靜而穩重:“就因為我們都是成年人。所謂合則來,不合則去,難道本世紀還
有人肯一哭二鬧三上吊嗎?——男人有什麽好爭?你放心,我不會像方怡珍般向公眾數
算你的不是。”她補充:“一個女人翻身,還不容易?咱走著瞧。”
“美珠。你看,馬美珠——這個名字聽來也似用來‘出名’的。你退出吧。那麽多
人認識你。”
“不必擔心,正因為那麽多人認識我。過一陣弄妥了,再來跟你解決那什麽離婚之
類的小問題。好了,我們下午還要到孤兒院訪問呢。TAKE CARE!”
她總是棋高我一著。還訪問孤兒院?豈有此理,自己的兒女也快成了“無父”孤兒
了。
沮喪之餘,再細看那批佳麗色相——不看尤可,一見二十八號,真的嗎?真的嗎?
這不是我的鳳姐是誰?
“李鳳。十八歲。職業:律師樓秘書。愛好:古曲舞,古典音樂。誌願:環遊世
界……”
李鳳?我飛奔至史泰龍那辦公室。律師樓秘書?我明白了,是史,史助她脫胎換骨。
他賦予她一切的“身份和背景”,特別是“身份證”。他根本是個超級龜公,把活色生
香天真純潔的美女,調理成另一名女人。
不久,二人便是城中一對“美麗人物”了。——律師,真的,最曉得走法律罅的便
是律師。
史攤開一份報章在我跟前,權威地評介:“三號,身肥腳重。七號,跑姿過急。十
二號,分頭甚好。十三號,水乳交融。十八號,後勁強橫。二十四號,毛色較淡……”
我沒好氣:“史,我服了你。”
“譚冠,還有。二十八號,李鳳,落腳輕巧。五號,你妻,嘖嘖,老馬識途。”
兩女於“健美公主”賽事中,拚上了。
這陷阱陷阱陷阱——偏我遇上!
一生不過外騖一次,弄成如斯田地。我如何再在江湖立足?誰向我傾訴他心底秘密
以搏我有效之治療?本人也心病難療。
以後一星期,報上天天有花邊。
李鳳不知如何,因為姿色超群,慘成眾矢之的。她鄉音未改,既不懂ABC,又未能
一下子入鄉隨俗,故與眾女格格不入,被目為“招積”。馬上,有個漏網消息指出她是
舞女,報上繪聲繪色,有三個媽媽生義無反顧,分別向三份八卦周刊暗示這“燦妹”是
她們手底下的“女”呢。
見妻一天比一天健美嬌豔,我不是不忐忑的。回想當年,我中學畢業後,在一家小
西藥店工作,月薪二百二十五元,包食宿——真相是看鋪。那時孜孜不倦螢映雪夜讀書,
希冀考上大學便前途似錦了。妻青春少艾,來買藥,邂逅了我,我倆花前月下,也過了
不少甜蜜辰光。蒙她不棄,外母且供我讀至大學畢業,掛了牌,妻便委身下嫁。
我不是東西!一手把家計會的樣板幸福照片給撕個粉碎,想回頭時,妻已豁出去了。
那一晚,妻著她的小爪牙——我兒來電叮囑:“爹地,今晚‘健美公主’總決賽,
媽咪叫你收看。又,不必打電話來恭喜了,因為她會有很多應酬。”
你聽,八歲黃口小兒會作這種可怖的台詞嗎?我的愛兒,你接近的數名女性,都是
無可救藥的。可惜你又不是我的人!老子不爭氣,自顧不暇,無法救你出生天了。
隻見十五名“健美公主”候選佳麗,穿著那性感的深V型泳裝挺身而出,又答問題,
又表演耐力,展露三圍四肢五官,跳健康舞……擾攘一晚,冠軍產生了。
選美就是這樣的了!
吾妻,馬美珠,三十二歲,豔壓群芳,在此起彼落的喝彩聲與倒彩聲中,登上寶座。
她滿眶激動的眼淚。
雖然年紀身世已是“皇後”,但仍是大眾的“公主”。——她贏給我看!
李鳳,那“曾經一度”的女人,她卻落選了。賽後,有人見她痛哭失聲,數度暈厥。
我怎會不明白?以她那年代的保守,不顧前因後果地“上”,卻得不到什麽,就是
極刑!不知她會采取什麽行動?
到了次日——
清晨,史來電把我吵醒。
我不待他開口,因恨他與鳳姐有奸夫淫婦之嫌,便先發製人,展示欣慰:“你看,
我們贏了!”——“我們”,唏,竟然自動投誠,站於我妻那方。
史道:“真看不出你這樣小器,見敗陣了,便趨炎附勢,告訴你,鳳姐於下午二時
假寧靜大酒店咖啡座招待記者,爆內幕。”
內幕?大不了是指冠軍有後台,機器錯有錯著,或評判友情給分,造馬……之類,
有啥新意。
整個下午,我患得患失。輿論同情了鳳姐,豈非於我妻不利?但,我何堪拋頭露麵
苦苦去掙個名位的老妻,晚節不保?真的,她有千般好處。自娶她後,我連近視度數也
淺了。
我想通消息,但外母說:“美珠領獎去了。”——她的獎品是一部小房車,市值僅
我們擁有的那輛三分之一。她要來幹什麽?
她要這一切幹嘛?一個冠軍銜頭,一支權杖、一個鑽石襟針、一輛小房車、還有什
麽機票、化妝品,還要當眾拈著張麵積巨型麵額低微的支票道具來拍照。——她要什麽
呢?我忽地也很唏噓。其實我又要什麽呢?我們還是要回自己永久性的巢穴吧。這便是
華人永遠墳場一般堅固不移的“家”。這才是永垂不朽。
也許一場比賽,她打倒我了。氣定神閑,誰知背後有多少籌措?莫非是成全她,世
上才有這第一屆的“健美公主”選美賽事?
不過。
她贏得不開心。
當我手持十一支玫瑰直趨她外家時——這是我從新藝城的港式愛情片中學回來的一
招。老土而奏效。十一支玫瑰,加上自己,便是一打愛心雲雲。因近期愛情敏度起跌極
大,又懶於向損友求教,故自電影中偷橋。
妻迎入。桌上都是日報。兩項頭條分別是“冠軍公主被噓”、“落選公主哭訴”。
——二者都麵目無光。
妻把我的玫瑰插至瓶中。我在她身後裝作溫柔:“這不過是遊戲。”
她恨恨:“這落選的不知是誰?好像前生與我有仇一樣。”
我咋舌:“誰知道,你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才好。”
這回我親自駕車,一家四口和好如初。
彩鳳女慧黠微笑,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薑還是老的辣,恐怕她還是提名人。
鳳姐的記者招待會舉行過了,收不到預期的轟動。當然了,不過是落選者,成王敗
寇為,有啥好說?但,她如何在香港立足呢?不見有人請她拍電影。
也不見有人來請馬美珠拍電影。
這回真是兩敗俱傷了。做女人多不幸,贏了或輸了,都是那麽一回事。心比天高,
命如紙薄。
經此一役,妻的氣焰收斂了。奇怪嗎?她的悍,靠社會馴。
我如常地接見病人,靜聽他們的失戀、失意、失落、失身、失敗……故我不會失業.
我告訴他們,這是大都市中常見的“憂鬱症”::每個人都覺得生活中有欠缺,但一時又
說不出來欠缺的是什麽?
是一點浪漫、一點童真、一點出軌的自由、一點意外的驚與喜。生活乏善足陳,大
家渴望有變,卻不敢變得太多——怕無以回頭。
一天下午,護士叩門,招呼一位小姐進來,我道:“請坐——咦,李鳳姐?”
她用那依舊盈盈的秋水來看我。雖然不過一兩月,眼中已有滄桑。她輕輕地向我辭
行:“相公,我來道別。”
我理屈詞窮地怔住。她說:“我要回去了。你那‘車票’借我一用。”
哦!車票。對了,我忙掏出來,帶點艱澀:“鳳姐,是儲值車票,你可以再來,直
至差不多了——尾程幾乎是免費的。”真是語無倫次。
“不,”她淺笑:“我不適合香港,或者香港不適合我。虛榮不是罪過,運氣差才
是罪過。——不過,我也很謝謝你帶我來,給我豐富的經曆,永誌不忘。相公——”
我倆依依不舍。前情又泛現在我倆之間。我擁抱她,怕她突然消失。
明知後果,隻好道:“你回去,不消一兩個月,那明武宗便會派人來接你去當皇後
了。對了,原來小說中這一段空白的日子,你的失意和絕望,完全因為來了香港一趟。”
她緊緊擁我一下,主動地吻我:“史先生沒有……他是道德君子。還有,我懷了孩
子——不知是不是你的。但不要緊,反正有皇帝認了。”
鳳姐黯然離去。
我呆在原地目送。突然地寂寞。一如尾場電影散後的戲院大堂。
我的浪漫完結了。
我與愛妻,快樂地生活下去。百尺竿頭,地老天荒,風調雨順,寧缺毋濫,刮目相
看,碧血丹心,六根清靜,行雲流水,初寫黃庭,魚米之鄉,聞雞起舞,就地正法,顧
影自憐,鍾鳴鼎食,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恭祝聖誕,並賀新年。
眼睛 「李碧華」
紀曉嵐寫的故事(清乾隆時名臣。編《四庫全書》。著《閱微草堂筆記》。)
獻縣有個捕役叫樊長。一回與拍檔一起捕捉強盜,結果強盜跳窗逃亡了。妻子
走避不及,被捆起,關在拷問的地方。拍檔見強盜妻子姿色不錯,將她擁入懷中,
正要寬衣解帶。婦人害怕捱打,不敢吭聲,隻低頭飲泣。
樊長看見了,怒罵:「誰家沒有婦女?誰能保證婦女不會遭難,落入歹人之手?
你若敢這樣,我現在就報官整治你!」拍檔震懾了,就停止了這勾當。
此刻是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時。樊長的女兒嫁作農家婦,那夜也被盜賊劫持,
已經被脫去衣服,反手捆綁了。正當要被汙辱之際,也有一個強盜大聲喝止他們,
才得以保全。時維子時,與戌時隻相隔一個亥時而已。
第二天,樊長聽到此事,仰而望天,──天若有眼。張口結舌。
我寫的故事
(白天黑夜做些奇怪的夢。然後設法把夢變成字,賣出去。)
她拿起羽絨枕壓下去。他掙紮了一陣便窒息了。最後一次纏綿之後,他如同那
個羽絨枕,柔順、舒服、無力、溫暖、濕濡……。然後死去。
「最後一次。我想同你過最後一個生日。」似乎在哀求。聲音卻是冷冷的。
他的眼睛閃過不忍。
二人都清楚發生甚麽事。但愛情沒有對錯,隻有選擇。他同另一個女人先吃生
日晚飯,再來找她。她笑:「我不餓。」
你來吧。好好地開心一次,便分手吧。她再把大半個身子都力壓在羽絨枕上…
…。這家台式珍珠奶茶店是三個人合夥的。一女兩男。中學同學。她跟他是一對。
中五到中七,她都是戲劇組的女主角,校花身上總是溜過很多心儀的眼睛。誰
知畢業後,她考不上大學,出來工作三年。他每趕一次paper ,每考一回試,過一
關,二人距離又遠了一點。漸漸沒有共同話題。
從前,他最愛下課後趕到奶茶店,靜靜欣賞她忙碌的樣子。她覺得有人「監視」,
日子很充實。她喜歡在他睡覺時,輕吻他的眼瞼,如果抖呀抖呀,那便是裝睡。他
曾說,你身上有珍珠奶茶的味道。像嬰兒。
那天,他非常艱澀地開了口:「我把股份全送給你。──隻要能力做得到,都
不虧待你。」
她想不到自己將是2/3 的老板。卻不是他的1/2.你明明是我的,為甚麽?為甚
麽?
把羽絨枕挪開,肯定他已毫無氣息。便拎出一根吸管。近日也賣沙冰,入了一
批特粗有趣的吸管,平常的直徑有一角錢大,這個有五角錢大。她試著把他死魚般
不帶一絲柔情的眼睛掀翻開,微凸,吸管蓋準,用力一吸──一陣香腥的味道,眼
珠子颼地順勢被吸進嘴裏,如珍珠粉圓又滑又膩。舌頭打個轉,它在口腔中滾動。
咬下去,「卜」的一聲,裂湧出一泡甜水,極度甘美。骨碌吞下。夾雜了淚,獨特
的鹹和酸,可作佐料。然後再幹掉另一隻。真痛快!
你看不見其他人了……。
她坐在窗台前,秋雨仍是一陣一陣的下著。夜裏雨也是黑色的。天亮了,姿勢
沒變過。
他在床上悠悠醒來。打了個寒噤。他的本分盡了,而緣份,也盡了。他靜靜地
去梳洗,最後吻她後頸。?避了嘴唇,竟然像嫖客。
她沒有回頭。
遙望慘灰的天空,有眼無珠,乾澀而空洞,血管凍結,深得像井,試試把手指
探進去?幾乎貼近後腦勺。
她甚麽也看不見。
東史郎寫的故事(一個在六十年後向中國懺悔謝罪的老兵)
東史郎在廿五歲那年應召入伍,叁與侵華戰役和南京大屠殺。一九三七年十二
月四日,天泛白,他們掃蕩了村子,抓來五男一女綁在樹上。那個女的,本來有機
會逃生,可是她緊緊抱住一個廿六七歲皮膚白淨的男人不肯走。她看上去廿二三,
可能是這個男人的愛人,因而表達熾烈的愛,不忍離去。有人拚命拉開她,她抱得
更用力,不放手。
男人家裏搜出兩台無線電發報機,必死無疑。五個男人被刺死,被砍死、擊斃。
日軍對這對男女很感興趣,故意留到最後。在女人旁「嗨」一聲用刺刀紮進胸膛。
女人發瘋地抱著他,嚎啕大哭像要吐出血來。然後,她抬起眼睛,怒目而視,眼中
充斥著愛,和刻骨仇恨。她用手指著胸膛:「刺吧!」
一個普通女人儼然將軍一樣以巨大的威嚴命令著:「刺吧!」
……她的鮮血終在愛人身上流淌著。他們議論紛紛:
「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原來愛的力量比死更強大。」
一個說:「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燒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東史郎他們在村子裏放了火。接著向另一村子進發。
岸田今日子寫的故事(《砂丘之女》女主角。故事撮自她的掌上小說《白色絲
線》)
女人從小便喜歡女紅。很有心得。父母接連著病歿,隻得被溫泉旅館的遠親給
收養了去,修補浴衣,替老板娘縫製漂亮的便服,因此很受大家器重。
有個男的,三十左右,不知幹甚麽工作。月裏二、三次呼朋引伴來洗溫泉、打
麻將、玩紙牌。長得說不上出眾,可是女人們老愛興奮地尖著嗓子談論他:
「那雙眼睛,不知惹過多少女人哭呢。」
都搶著要為他送料理去。
淺黑的臉上,眼睛四周像罩上一層煙霧。冷冷地彷佛笑著,殘酷又叫人感到親
切。不予理睬的話,胸口兒要整個溶塌了。第一次相遇時,甚麽時候將變成他的人
吧,這麽恍惚地想著,不知覺間便真的屬於他。跟著男人離開旅館棲住城市一隅。
男人似乎早有妻兒,且一出門,三個月半年不回來。
女人獨住窄巷暗室,早晚與母親遺留下來的針線為伴,在等。有過一個小女孩,
男人趁她出去買東西,帶到無兒女的大富人家去。懷第二胎,難得回來的男人又因
細故踢倒而流產。
每回酒醒,都伏在枕邊認錯,說妒忌她整天抱個娃兒,又幫她用冰毛巾敷傷。
望著那雙眼睛,任何女人,即使是地獄深淵,也會尾隨而去的。
此後她再也不能生育。男人依舊很久不回來。已經有了歲數,如煙的眼睛仍令
人著魔,全身都沒了力氣。
過年時,一直沒音訊的男人在二月初回來,但帶著重病,折騰了一夜,肺炎惡
化,僵死了。
她無親無故無主意。守夜之後,她打開母親的針線盒,遲疑了一會,選了一根
白色的絲線,穿了針。
第二天,仵工發現了某些異樣的地方,驚悸地盯著男人的臉龐。遺體閉著眼睛
的上、下眼瞼,被白色絲線緊而細密地縫合著。
勾魂使者 「李碧華」
[堅!]
身後有人喚他。阿堅聽得是一把甜蜜、嬌俏,令人心頭酥軟的,女孩的聲音。
當時他正想過馬路。
這是行人極度密集的旺角鬧區,人群如一鍋生滾及第粥那麽濃稠,剛好又轉了綠燈。他們全往前急走。
阿堅站定,回頭——似乎是一個短發少女。還沒看得清——
樓上傳來墮物聲響——
阿堅的雙腿沒移動過——
一厚硬像電話簿,超過十五磅重,無情得像地獄的石屎塊,自一幢舊樓的僭建簷篷外牆剝落,高速墮下——
人堆中,隻有阿堅聞呼站定不動——
就在電光石火的刹那,一個失魂落魄的阿伯,剛喝過一碗廿四味,自涼茶鋪出來,還是一臉的苦。他原意往左拐彎,誰知遭阻擋窒步,失足一滑。這一滑,把阿堅推到,才一秒之間,那塊時速九百六十公裏的巨型石屎,把阿伯的頭顱擊個正著, 阿伯完全不知底蘊,癱倒在地,鮮血直冒。他的頭顱爆裂,如豆腐般軟弱,頸骨也折斷了。瞪大了混濁的不甘的眼珠子……,鮮血四濺,阿堅的上衣也沾到幾滴。他呆在當場。
是的,隻一秒,石屎塊奪去一命。隻一秒,他竟然撿回一命。多麽幸運!
阿堅回顧,那個少女出現了。一臉迷惘。少女說:
「阿堅,你真命大!」
他勉定心神,看真這個呼喚他一聲的少女。大概十五六歲,露背小背心寬腳褲,兩手戴滿珠串和Bra帶裝飾,短發染了橙紅色。她長得又漂亮又風情,聲音格外動聽,如果玩Line,一定迷倒所有「聽眾」玩家,非要約出來見一麵才甘心。
令人眼前一亮。簡直攝魄勾魂。
少女有點感歎:
「唉,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阿伯時運低,幫你擋了煞呢,是他的劫
數。」
「咦?你怎麽知道我名宇?」阿堅定睛向她放電。他太了解自己的「長處」了,少女們哪經得起俊朗的他,兩道深情的利器?還不乖乖地成為俘虜?
活潑可人的少女臉一紅,但不服輸,裝作若無其事:「你是新聞人物嘛,我認得你!」
又撇撇嘴:
「都沒有報上登的靚仔。」
是的,阿堅上過血案頭條。
癡戀了他兩年的女友小如,驚悉他另結新歡,在他跟前割脈,求他回心轉意。
阿堅在房中翻出新歡彤彤的衛生巾給小如掩住手腕上冒血的傷口,叫她快去打「999」報警,然後把大門關上了。小如狠狠扔掉情敵的衛生巾,哭喊著直奔二十六樓的天台——事已至此,她的私人物品都放在他房間!我那麽愛他,為了他重讀中五,他竟然趕我走!
小如蘸著腕上的血在天台牆上寫:
「阿堅! 我恨死你! 」
把二人的合照撕掉。
然後縱身一跳……
阿堅後來在小如慟哭中的父母麵前,對記者表示不關他的事,他甚麽也不知道:
「你們把她自殺的事算在我帳上,我也很無辜。」
又道:「不愛一個人,勉強去騙她,豈不是更無謂?我們才十七、八歲,大家都有選擇權。——隻怪小如想不通。」
他所認識的一群男女中,合則來不合則去,分手就像燒完一根煙。個個都是
「無心一族」——如果那麽執著,幾時才捱到二十歲?
「你幾歲?」他問。
少女撥一撥橙紅的短發:
「一千歲!」
又逗他。嘻嘻笑:
「你怕?——未成年不夠秤?」
阿堅拈起她的頭發:「染得不好。你上來西洋菜街" 東京廊" 找我,我幫你染,不收錢!」順勢拖住她的手。
「喂,你的女友呢?」
「一個跳樓,一個被父母帶了返鄉下。」阿堅聳聳肩:「兩大皆空,好悶!」又問:
「上我家看VCD吧,我其麽精彩的影碟都有。」
少女斜睨著他:「你不要持靚行凶啊!」但雙腳是不由自主地隨他拖著手帶路。
暮色中,經過一個球場,正搭了個戲棚,原來是「盂蘭勝會」上演神功戲。燈火輝煌,還傳來鑼鼓喧囂。一個婦人向街坊派贈券。少女隨意接過兩張:
「《漢武帝夢會衛夫人》?神功戲?——我從未看過,進去開開眼界!」
「唔,好老土。]
「又不用錢的,不好看便走吧。」少女嗲他:「剛認識也不遷就人家一次。」
座上滿是坊眾,有男女老少,全神貫注地盯住台上的老倌演出。農曆七月的棚戲,隻上三五天,為神鬼做功德,超度亡魂,祈求消災平安。戲台很簡陋,由竹枝搭建,踩上去會響。音效也不太好,有雜聲,不過?僑?吹媒蚪蠐形丁!??暇故且荒暌歡鵲撓槔幀?掌?迫取V揮形灝延錳??吊而下的三葉吊扇霍霍開動著 p> 他們的位子是大堂中。連贈券也編座?真奇怪。二人擠進中間。半行的觀眾得縮起雙腳讓他倆過去,有點擾攘。
阿堅不耐:「坐到中間,一會要早走也煩。」
[ 不會太煩的。要走就走。」
後麵一個阿婆在喊:「快坐下,別擋住我們看戲:」
一個阿伯也說:
「阻住地球轉,都是你累我!」
阿堅正想回頭怒視這些老鬼。——才一看,阿伯好麵善……再看,小如?小
如也在觀眾席上瞅著他微笑……
這時,開動中的吊扇,鐵鉤不知如何突然甩脫,三葉快速轉動鋒利如大刀的扇葉,由十多尺高的棚頂墮下,一邊橫掃狠批。軋——軋——軋——
還未及思前想後的阿堅,被扇葉一切,頸骨折斷,咽喉隻有半寸虛位連接,溫熱的血冒出,頭顱歪跌,阿堅欲伸手去扶正,竟向另一邊倒過去。晃擺不定……
燈光陡地熄滅,台上振耳欲聾的鑼鼓寂然,絢麗的戲衣化作麻布,全場半個觀
眾也沒有。一瞬間,像蓋了棺。沉在夢底。
——那具斷頭的男屍是在翌日戲班準備「破台」時才被發現的。染在吊扇葉上的血已乾。蒼蠅爬在微脹的肉上。
麵如土色的班主向警方表示:「我們的棚剛搭好,還沒“祭白虎”,班中禁忌是不能開口唱戲,昨晚又怎會招待觀眾?」
在紙錢和衣紙的飛灰中,香燭祭品鮮花之閑,噤聲的《夢會》戲,不知是已落幕?抑或剛開場?
少女自背囊中拿出一張照片,原是阿堅和小如的合照,小如那一半已撕
掉了。勾魂使者用黑色箱頭筆在阿堅的臉上打一個「X」。
——雖然中途出了岔子,
至此,
總算功德圓滿了。
明天正式做女人 「李碧華」
明天。
明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大日子,他們會將把我那“東西”切掉,使我
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人。
老實說,那東西隨身攜帶了廿五年,一直都很累贅,又不美觀。真好了,終於
可以擺脫它了。
心理醫生給我最後的忠告:“祖兒,千萬別一時衝動。你明白嗎? 手術之後,
一切都無法挽回,你是否堅決?有沒有心理準備,接受外界的批評 ……如果你有
一點悔意,那麽我們可以再等一段日子。”
我望著這個苦口婆心的醫生,哎,真是,這是我自己的東西嘛,隨我如何處置。
世上有很多人,總是毫無抱怨,逆來順受,溫純如海麵上漂浮的一個廢膠袋,連關
心自己也無能為力。這種人絕對不是我。
這事件對整個香港整個世界都沒影響,即使大家當作笑話,我反嘲笑我們的懦
弱。
小小的手術而已,我完全掌握一切準確的資料,需時不過一小時,把所有的東
西切除。
嘩,連根拔起,頭也不回。然後再為我裝上人工陰道,便大功告成了啦。我也
不介意他們把手術過程錄影,作為日後的參考,因為我要令廣大的“姐妹”們明白:
忍受小小的痛楚,便可過快樂的一生。這小小的痛楚,那個女人沒經曆過? 給我
驗身和曾作為時半年觀察的江醫生,也很認真地對我說:“變性之後,你是沒有子
宮,沒有卵巢,女人的器官並不齊全,陰道也是人造的。你可以造愛,但無法受孕。”
當然,這便是我的遺憾。我甚至無法得享月經來潮時幾天慵懶的日子,名正言
順地得到體貼。而約瑟夫也不會騷擾我。
我在六樓 C座外科“矯形科”深切治療部的病床上,便思念起他來了。我咬者
他今天下午四時給我帶來的蘋果。探病時間還沒到,他已在門外佇候,還帶來我最
喜歡吃的蘋果----- 夏娃最愛吃的也是蘋果。
在他進來的當兒,因為病房並非隔離,便見兩名類似記者的物體尾隨而入,正
欲舉相機拍照。這兩個賤人! 我才不肯讓他們拍呢,所以掩著麵大發嬌嗔,叫護
士長給我趕出去。
誰知他們鍥而不舍,還道“XX, 我不信我們找不到料,我們有線”豈有此理,
一定有人收黑錢,把我的身世揭露了。我不依,若大的一間醫院,怎麽可以隨便把
病人的資料泄漏出去的。說起來,連我爸那賤人也不知道我躺在這兒呢。我告訴他
們我請了七日假期,到日本九州暢遊,嘿嘿,當我自“九州”回港時,他們才得悉
真相,一想之下,忍不住噗嗤一笑。
哼,這老而不修,自我叁個姐姐都嫁人後,一天到晚便催我結婚,早日生個孫
子,後繼香燈。還說我是獨子,成羅神主牌要倚靠我了,我氣不過,讀至中叁便自
動棄權,出來工作。
最近的一份工,十分愜意, 是在菲菲發型屋中洗頭。他看不起我,不過也肯
津貼我去拍拖。
我也試過拍拖。叮當是深水步的一間私校的F3女生,她熱情如火,每次去看午
夜場都動手扯開我褲鏈非禮我。
美娟是電子廠女工,拿手扮斯文,叁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愛媚最漂亮,她是葵湧一間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小姐。有次我收工後出其不意上
她的公司,忽然見她拉住一名顧客,把不知名的化妝品用力地抹在她臉上,動作非
常粗魯。那人不買,她便大彈她的皮膚又粗又糠,還用叁字經罵她。顧客受辱,眼
紅紅地逃走了,愛媚竟洋洋自得。
自此,我不再喜歡這個賤人了。老而不見我一再甩拖,怒火中燒:“叫他去死
吧,他根本不是男人”!
日子過得很苦悶----- 直至我愛上了月瑟夫。
當我初到菲菲發型物當洗頭仔時,甚麽都不會。有時聽他們說, “昨天狄波
拉《壇草》整得不錯”。
原來《發型》叫做《壇草》。還有,洗頭之前,須要“漿草”。剪短頭發,叫
做“剪草”,叫“紮草”。剃頭叫“趕蟻”。麻煩的女客叫“華莫”;男客叫“華
山” ……等等。全靠約瑟夫指點和關注,我不但明白一切暗語,工作得上軌道,
且很多熟客,也是他彈給我的。
七時收工後,我給他洗頭按摩,他為我修麵。我真感動。因為他是最紅的。很
多打扮得妖嬈嬌媚的客,寧願等兩叁小時,也一定要他。我看得好不妒忌。我就是
吃虧在“有柄”。
心事重重,也不知向何人傾訴。媽死得早,我的繼母又不喜歡我。自從她生了
珠珠後,更加不放我在眼內,爸老來得女,也隻顧給他買漂亮的衣裙。她幼稚園入
學那天,還得到一個粉紅色的大書包,和一整套哈羅吉蒂的文具,美豔不可方物,
媚眼如絲地上學去。
他們偏心,把一個“外來者”看得如珠如寶。全部都是賤人。
不過我是不愁寂寞的。我有一個契仔,他是二樓牛師奶的兒子,今年四歲,他
出世時,我剛出糧,送了一張粉藍色的薄毯給他。牛師奶一時興起,便讓我契了他,
我叫他牛仔。
牛仔雖名牛仔,可一點不牛精,他的粉臉白透紅,雙眼黑如點漆------我從未
見過那麽黑的眼珠的,毫無機心,善良純真,令我不必防備,全力鍾愛。一有空,
便抱了牛仔進我房,給他好好打扮來欣賞。
我買了一套化妝品,有麵膜膏、護膚乳霜、唇彩、眼影、止汗水、古龍水,還
有緋紅的 胭脂。買一套,可獲贈一個粉紅色的手挽袋,比珠珠那個還漂亮。當我
又給牛仔添描容,教他斜泛眼波時,驀地,門被粗暴地踢開了,“你這衰仔,攪什
麽鬼”原來是牛師奶向我爸爸告狀,揭發我的勾當。
她一把抱走牛仔,不停地咒罵,“死人妖,病人妖,害人害物 心理變態……”
爸怒不可遏,瘋狂地隨手拿起甚麽,就把甚麽砸在我身上背上,一狠狠地罵
“真是前世唔修,你去死吧,免得眼冤,當我沒生過你這衰仔”
最後,他還哭了起來,且哭得十分難聽,好像一頭發風的狗。我也哭起來。
——他不明白我。他不明白我。
他老淚縱橫,突地跳起,拎一張椅狂砸在我手上,一陣麻木、劇痛,幾乎暈過
去。
淚痕未乾,我獨個兒去看醫生……
雖說痊愈了,但月內每逢下雨天,也隱隱作痛,時常覆診,與醫生相熟起來。
他年約四十,沉默寡言。當他知悉我是被爸打傷時,對我也很同情。我如獲至親,
全盤信任。
在一個下著微雨的早晨,我是第一個病人,見他閑著,而空氣中的涼薄又叫我
莫名傷感,我幽幽告訴他 “我想做女人”
他見慣世麵,不露半點驚訝,還和我聊天。聆聽我內心的秘密。
後來,我央求他給我注射女性荷爾蒙,他不肯,我在他診所淚流滿麵。哀求他
“醫生,救我” 他拗不過,終於便成全我了。最初每叁個月注射一次,收費在一
百元左右。
後來不成了,差不多每月便光顧他。
我還在旺角的小藥房買避孕丸和胎盤素。一天一天的,我“發育”了。我發育
得很好,胸部最令人滿意,漸漸膨脹,充滿彈力。日間上班還是穿男裝,夜裏興致
勃勃地換上一SET 的肉色通花胸圍和小小叁角褲,有說不出的舒服和快樂,由於使
用健之美健胸膏來按摩,又服食美乳素,後來索性不戴胸圍,隻穿T 恤,挺身而出,
跌宕有致。
吸引男人注目,不知有多得意。二十五年來從沒那麽高興過。漸漸地,附近的
居民都開始留意我了。
相信是牛師奶那賤人散布出去,而我爸那賤人肆無忌憚地罵街,加上繼母那賤
人在任前人後又不讓我接近珠珠,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常來偷看我。既已豁出去,
便也不介意了。
身材太好,纖腰隻有二十四寸,令我引以為傲,看看那批女人的士啤呔,側麵
有如史諾比,我便掩嘴竊笑。
有時,我也愛塗脂抹粉了,勻上一抹腮紅,嬌俏可人。避免體毛有礙觀瞻,還
使用市麵新興的脫毛紙,貼在腋下或小腿,掃勻之後用力一撕,毛便隨紙脫落了。
乾淨、迅速,一點也不疼,比膏或熱蠟好得多了。打扮停當,上到街時,街口士多
的崩仔強便會對我眼睛色迷迷,我愛問他“今天好看嗎,”他把握上下打量,說一
句“普通啦。”我便生氣了,馬上回去,重新更衣。還細意用摩士把頭發蠟起,拈
幾根劉海,輕輕作不經意狀垂在額前,噴上水,再亮相去。
直至他忍不住也誇我漂亮時,才揚長而去,哼,煩死這賤人也好。上個月爸煞
有介事地告訴我,“你姑姐由紐約回來探親,我們去吃填鴨,你那天要出席,知道
嗎? ”他已有好一段日子不根我交談了,這樣叮嚀囑咐,無非是不想姑姐得悉我
們之間的不快。我懶懶地答“好吧”。
他再也不作聲,轉身而去,但又馬上回頭,嚴厲地吩咐“穿得正常些,別不叁
不四的去。家醜不出外傳。你記得穿回男裝”我不高興他這腔調,好像我十惡不赦
似的。我又沒犯法,也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甚麽“家醜”真是傷透了自尊心。我別
過臉去“我愛穿什麽便什麽”。
他又氣得發抖了。他每次與我麵麵相覷時,都氣得像個煙囪,冒出烏煙,抖個
不停。
沒一次好臉色。令我情緒不安,神經緊張。必要緊握拳頭,強行鎮靜。一緊握
拳頭,我那曾受傷的手,會隱隱作痛了?這是甚麽父子關係呢? 好不心酸! 他
幾乎直指我眼睛“那你不想去,我告訴姑姐你走了,不回來了。白養了廿五年,沒
眼屎乾淨盲”。
我跌坐床上。
猶幸約瑟夫對我始終那末好,他愛我如同愛妻。我把一切悲歡得失都托付給他
了。
每次他要我之前,我都會煮一頓好菜給他吃,還煲牛腩湯,好使他威猛些。
但,誰知會不會地久天長呢?
隻怕見異思遷。隻怕色衰愛弛。那麽多賤女人,總是向他放電,自動粘貼。萬
一他不要我,我還有什麽指望?
我已眾叛親離,無地立足。每次瞥到他俊郎的俏臉,一定內心掙紮一番。啊秋
扇見捐,我會成為一柄秋後扇嗎? 晚晚思潮起伏,不喝酒是睡不著的。
我還試探他情之真假。走到發型屋對麵,撥電找他,尖著嗓子撒嬌“約色夫,
你不知我是誰,我很喜歡你,天天在街角等你收工,好看你一眼才回家,我連做功
課也沒做。
……誰,你不必理會,你肯見我嗎?我甚麽都答應你……。“------他竟沒有
嚴詞拒絕,竟沒有! 可見還是不夠堅貞。我十分痛心,忐忑不安地胡亂擱上聽筒。
夜裏放著唱片,聽一首張國榮的歌,叫做“不 GUY的風”,真是如泣如訴,如
怨如慕呀。就在這一刻,我下定了決心回政府醫院申請變性。不能失去他,不能失
去我的身份,失去我的自尊。空虛的身子,飽滿的愛情,是的,我渴望著“新生”。
我不喚祖兒了,雖然這也是個男女通用的名字。我會改名“愛媚”,我將比世
間一切的愛媚更懂得愛,更愛得媚。明天。啊,我已急不及待。
明天,一定得問他“我像不像女人”。
一滴清淚緩緩地輕柔地懸掛在腮邊。
算帳 「李碧華」
迷糊地張開倦眼,頭腦渾沌一片,盡是灰色、黑色、白色的星雲。他不但頭痛、
骨痛、全身都痛。——心更痛。
我是誰?
我在哪兒?
隻見周遭都是白衣人。木著一張臉,匆匆走過。
他嗅到一陣藥水的味道,是消毒藥水。消毒藥水比毒藥還刺鼻。
他扶著牆,慢慢摸索前行。
難道這是陰間?
是一道長長的走廊。白色牆,白色門。走廊一端的燈沒有亮。這頭比較光,他
沿著燈光上了一層樓梯。
就在三樓轉角處,碰到一位老婆婆。她步履蹣跚,也是扶牆緩走,不知身在何
方。
他問:“阿婆,這是什麽地方?”
婆婆也有六十多了。穿一套對胸的唐裝,破為陳舊。全身乏力地,隻看了他一
眼,沒有回答。忽地再看他一眼。他開始疑惑,用力回憶,難道這是陰間?
走了幾步,抬頭一看:
“深切治療部”
是一家醫院。——他為什麽被送進醫院了?閉上眼睛,再苦苦細想。這時痛楚
又來侵襲,骨頭仿佛都移位。
有兩個護士推著有輪的小車子走過,看來是給病人藥吃。
“醒來沒有?”
“晚上李醫生巡房時還沒醒來。”
“女的沒有來過?”
“不肯來。聽他媽媽哭,根本不在乎。還說:誰叫他真的去死?不關自己事。”
“現在的女孩也好狠心。”
“是男的純情看不開,怪不得人家。”
“要真的一生當了植物人,也有點冤枉。都要畢業了。”
“為情糊塗,成績再好也沒有用。”
他正想把木門推開,一看究竟。
那個老婆婆又走近了。——她竟把身子一攔,不讓他進去。婆婆佝僂瘦弱,象
是長年受重擔,背有點駝,腳有點彎,看來似隻有四尺多高。身子軟軟的,又怎能
把他攔住?他煩了:
“阿婆,你這是幹嘛?醫院又不是私家地方,你為什麽不讓我進去?”
“呀!呀!”
唉!是個啞巴。算了,他閃身內進,見到一個人。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半身捆緊了繃帶,也插滿管子。他睡得很安祥,雖然憔悴、
蒼白,但呼吸勻順,不問世事。病人的名牌寫著:“蘇誌安。”
他低喊。原來這個人是他“自己”。
他再仔細察看躺在病床上的人,一條左臂用戒刀刻下了:
“唯獨你是不可取替。”
那串紅字,霸占了他的手臂,也霸占了他的生命。
他終於想起了……
自從去年YOYO輟學之後,他的成績低落了。每天,她那長發,和香草護發素的
味道,總是成為他與功課之間的一隻魔爪。而他的手,卻有難忘的顫動。難以自抑。
安仔家境中等,考試平均分是全級第六。他選理科,還替兩個初中生教習英數。
但YOYO,她念不上,輟學後,有人說她在卡拉OK當伴唱,是“金魚”不是“木魚”,
——但,亦有人說,她已出去跑私鍾了,在尖沙咀接四、五、六十歲的日本客,
“校服誘惑”。
YOYO之所以要“踏足”另一世界,因為她自某日,參加了地下RAVE PARTY,開
始吸“冰”。
她不是不知道同校比她高班的安仔喜歡她。——給他最大的獎賞是讓他隔著胸
圍和內褲,撫摸了全身,她喜歡聽到他急促而自製的混濁呼吸,終於……. 他的褲
子濕了。
後來,安仔到尖沙咀找她。在她的客人跟前求她。客人嫌煩發火,改叫別的女
孩。YOYO因他壞了衣食,又得向偉哥交待,也火了,便斬釘截鐵地,在繁華興旺的
鬧市中,人潮之中,大嚷:
“我不認識你!人情還人情,賬目算分明,誰給我一千五,我同誰做。”末了
又拋下一句:“不要再找我了!你去死吧!”
YOYO知道,自己“一日跑鍾,一世跑鍾”。雖說馬夫安排接的是日本遊客,但
他們又老,又肥,又禿頭,還有虐待狂,甚至有隱疾。YOYO“學生妹”形象,大概
隻可用兩三年。一到二十,就殘得再也沒有人相信。她青春的隻是“年紀”,而不
是“身體”。——每次洗澡,她都發覺自己是一塊腐爛變形的肉。
隻有安仔那麽笨,還肯隔了一層去摸。“決絕”也許是更大的獎賞了。
他太笨了,痛苦的思念和歌聲折磨了一天。
“唯獨你是不可取替。”?
他從十八樓跳下來……幸好,他沒有死,重傷,腦震蕩,魄散魂離。
如今,他找到“自己”了,他“覺悟”了。一個人要開心,不能依賴不愛你的,
或不可靠的人施舍。不能勉強。
安仔一步一步向病床走去,他要重新做人!
忽地,有人猛地扯住他的衣衫,還死命纏住雙腿,無論如何,不讓他過去。一
看,又是那老婆婆。不知哪來的蠻力。他忍不住質問:
“阿婆你真不講理,我同你互不相識,又無怨無仇,為什麽你三番四次來阻我?”
“呀!呀!”她惡狠狠地盯著他。那淒厲的眼神,令安仔不安。吃驚又詫異。
“呀!呀!”
老婆婆用奇怪的叫聲來“罵”他,“控訴”似地,還豎起十隻指頭揮動。馬上
又扯住他不放,生怕他有一線生機。
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怪味,是垃圾的味道,動物大小便的味道,又髒又臭。
“阿婆,你好放手了,如果不是你年老,我就動粗了!”
“呀!呀!”
她仍固執地,不忿地,非要與他糾纏下去。——在一個植物人的旁邊,僵持著
……
“深切治療部”門外,正好有個警察來簽簿,和取報告。
他問護士:“醒來了?”
“沒有,剛才動了一動,以為可以醒,但仍昏迷。”
“那個拾荒的老婆婆,”他道:“救不活。”
“哦,真無辜。”
“她俯身撿幾個鐵罐,冷不防有人跳樓,還是個小夥子,把她擊中,壓在身下。
那麽瘦弱,當然受不了,一地是血,我們見到也知凶多吉少。”
“幸好她墊一墊,跳樓那個反而死不了。”
“老婆婆原來是個貓癡,家中養了九隻流浪貓。等她不回,都餓得慘叫。”
“誰替她照顧小貓?”
“誰可代替她?大概得人道毀滅了。”
但在病房內,——想死的安仔,懵然不知欠了不想死的十條命。他總是不明白,
老婆婆似有戴天之仇,極不甘心,拚盡全身僅餘的力氣,要同他算帳。
情海中浮沉,人世間意外,很多時,是無帳可算的吧?……
[本文選自李碧華所著《逆插桃花》(怪談繪卷第3 卷)。天地圖書有限公司
出版。作者簡介:記者(人物專訪)、電視編劇、電影編劇、舞劇策劃、專欄及小
說作者等等。]
夕陽殺手 「李碧華」
阿龍失業已經大半年。
他的朵好響:「鐵膽龍」。憑一身拚勁殺出血路,紮職隻花紅棍。後來,以神秘麵貌行走江湖。他對上一份職業是「殺手」。
九七年香港回歸,經濟衰退,他過大海,在澳門做買賣。那時亦算黃金時段,生意多到可以揀job,難度不高的,他不屑做,都讓給其他兄弟賺些外快。九九年澳門回歸,當局高姿態「鎮壓」……。過程如何,各位可在大小報章或電視上看到。
總之,阿龍下崗。到了二000年,加人失業大軍。
他很不甘心,自己也是一條好漢,難道去申請綜援嗎?而這個行業刀頭舐血,三更窮、五更富,說時遲那時快,他竟然接不到任何order,無工可開。
這天,他在報上看到三版全版廣告:
「人材爭奪戰」
是一間新上市的公司,招聘各方麵「人材」,十分吸引:——
即時加薪
大量福利
保外培訓
獎金製度
製訂職業前景計劃
而且年齡、性別、學曆、工作經驗不拘。上班時間自由。隻要求「獨特性格」、「一技之長」、「身手矯健」、「刻苦耐勞」、「頭腦靈活」、「深人社
會」。阿龍想:「以上都是本人強項。」
他到了中環一座非常雄偉的商廈頂層見工。每日派籌365號,他的interview時間是下午四時五十二分。這公司的製度先進而人道,不必排長龍造勢,隻消準時報到,可見很務實。
阿龍百無聊賴,到茶餐廳獎賞了自己一個牛扒餐,看完兩份報紙,挨到夠鍾,便上去人事部。
赫?----
原來人事部經理是一隻黑蜘蛛?
「請坐。」
她隻動用八隻手腳的其中的一隻來招呼,其他的都很忙碌。不是打字、按電
腦鍵盤、接電話,便是筆記、修甲、啪丸和按摩後頸的穴位。聲控操縱儀器,肚臍還不斷吐絲結網,不肯浪費一分一秒。
阿龍很慎重地坐下來。
這黑寡婦腹部圓鼓鼓,像個球體,但手足極長,吐出的絲極韌,是鋼鐵的五倍。
黑蜘蛛按一個掣,介紹公司的聲音響起:
「我們是一問剛上市的互聯網發展公司。因散戶支持,及大量熱錢湧人,我們像一個空的大雪櫃,亟須放些不同的東西進去,閣下是其中一位。」
「我們將發展網上鬥蛛博彩、蜘蛛精色情網頁、sex-file、同『天蠶衣』硬拚的『蜘蛛衣』、以毒攻毒的排毒美顏液、高科技止血療傷蛛絲纖維、天王以及癲王網頁
……總之,衣食住行金融科技醫療娛樂文化美容化妝工農兵,都有發展可能。連奶嘴也可網上直銷——」
「育嬰——?」
「奶嘴是隨搖頭丸配套的。啪丸後會口乾、心跳、牙痕、肌肉失控,所以要吸啜奶嘴。——咦?你不知道嗎?」
黑蜘蛛上下打量一陣問:
「你的一技之長是其麽?」
「這個——」阿龍挺坐,驕傲地回答:「我是省港澳的金牌殺手。我的戰績彪
炳,用過利器、槍械、炸彈、徒手搏鬥。我可以背後突襲,又敢近距離正麵交鋒,
駕電單車與目標房車擦身而過,一下正中要害,從來不必補槍。我向來人匹馬,直闖虎穴龍潭……」
「啊不要用太多四個字的成語——」黑蜘蛛有點不耐煩:「Make it simple,你隻要說是『殺手』就可以了。『殺』宇怎樣寫?——不要緊,我用『sa』代替了。
唔,幾特別——」
她把資料輸人時,阿龍把上衣一脫示威,露出胸前的黑鷹—背後的蒼龍,這青紅皂白大幅紋身,把黑蜘蛛嚇了一跳:
「嘩!你做大戲嗎?」
看他左臂一個「忍」宇,右臂還刻著「無情」,駭笑:
「好花!好out!」
阿龍環視這辦公室,隻是銀、灰、黑、白冷冷金屬色。對麵的經理,一身黑,襯到絕。他趕緊把上衣裏好。闊腳褲和烏蠅鏡,那「小龍」look,難道也out嗎?他
的表情悵惘而迷惑。
「你會上網吧?」
「甚麽?」
「上網。」她微笑一下,「現在連『社團』也『.com』了。」
阿龍硬著頭皮:「是『咪寶個嘴』那種嗎?」他仿效著電視廣告。
「哈哈。」黑蜘蛛皮笑肉不笑:「我們做『網』,以『網』起家,征服一個又一
個城市。這點你在應徵之前應該清楚。」
「我可以學的。」阿龍忽然謙卑起來:「我的指頭還算靈活。」
「我們需要網上殺手。但『黑客』最重要的是腦,且不須出來見人。」
「啊我是本行的大哥大!」
「你知道『黑客』嗎?」黑蜘蛛道:「即是『駭客』,是電腦係統的搗亂者----隻
要人侵任何電腦,便等於征服者。以此武器進一步可以控製和毀滅人類,大權在握……」她鑒貌辨色:「咦你要發問----?」
阿龍開始囁嚅:「怎樣去殺死一部電腦呢?」
他補充:
「不管了,價錢好的話,我三天之內幹掉你們的對手!」
黑蜘蛛被他的豪情壯誌刺激得大笑,花枝亂顫,蛛網抖動,嗆得喘不過氣來。
阿龍看著眼前這個妖精,想起他初上位,英武精壯,大佬金牙麥的女人迷戀他,癡情一片:
「鐵膽龍,我跟你,天地不容,但我還是----」
「不,天娜,請你自重,我阿龍有情有義,江湖人做江湖事,我是不會勾義嫂的!」
「龍哥,你不要我,我死給你看……」
他堅毅不為所動。強自壓抑欲火……
天娜果然為他跳樓自殺了。
金牙麥用力拍拍他的虎背熊肩,表示敬佩。阿龍終生不娶。
---但,那是十八前的事了。
「阿叔。」
沒回應。黑蜘蛛再喚:
「阿叔!」
「----我?」
「阿叔,時問到了。我看你不大適合做『網』。不過,以你的資曆和身手,一定找到份好工的。——你基本上已是個well-trained的撲頭黨。」
「甚麽?——」
「撲頭黨。」她認真地說:「你完全可以勝任,而且命中率高,破案率低,
報仇機會微,一定 到兩餐。」
「甚麽?」阿龍暴跳起來:「向地盤雜工、阿伯阿婆、買線(?)師奶埋手的撲頭
黨?用鐵通撲人後腦,先害命後謀財,為了一條金鏈一個手提電話或五百元便開工的撲頭黨?」
他氣得雙眼通紅,血脈沸騰一宇一頓地:
「我讀得書少,不懂上網——但你不要侮辱我!」
說罷,阿龍慷慨激昂地踢開他的座椅,颼地起立,轉身——連頸部起勁一轉,發出一下英雄的風聲,「山雨欲來風滿樓」那種。一臉悲壯地,抬頭大步踏出這個蜘蛛網。
五時正。
中環人下班了。
街上全是匆忙的鬧嚷的人潮,在網中遊弋掙紮,走不出去。
令天空氣好差,能見度低,汙染指數不知是多少?阿龍覺得自己老了。寂寞了。
黃昏來得那麽早。
糾纏 李碧華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湧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這是一座監倉。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子宮內的痛。他回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隻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兒子。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隻得兩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醫務所了。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
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麽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幹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回頭好去賣給人。
現在,我臥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臥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幹淨,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我還沒有臥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麽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裏外,無一幸免。她在此刻占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獲將是“失去”。
無事可做,惟有瞪著天花板以壓驚。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隻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象這是他的遺照。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遠,但麵麵相覷。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著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著。她要多收一百元!誰能不就範?
漁肉鄉民。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後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哎吔!”我慘叫一聲。
她騙我!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隻是把裏麵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她說一點也不痛。
我無法節製地慘叫著。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著;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鍾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我突然後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兒子!”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隻在裏麵。休息一會兒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裏麵,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著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寸高。
這是我的兒子。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隻得兩寸高。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回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麵一個廁所中。
接著。嘩啦的水聲傳來。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我很寂寞,隻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麻醉藥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我沒什麽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麽事可做。
半個鍾頭前她還對我和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你們這裏有老鼠?”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麽會這樣?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常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這男人背著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麵目。那麽熟悉的身形——於黑暗裏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麽?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麽?又不是秋涼天氣。
“——替我拿著這個袋子吧。”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裏麵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以獲贈熨金封麵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裏麵了。
望定他:“我的麵色不太差吧?”
“沒我想象中差。”
他想摟著我。但姿態有些遲疑,我馬上便覺察了。
他一定在心裏麵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沒用的人。沒膽做媽媽。沒膽墮胎,沒膽再和這個男人繼續下去。
沒用透頂。真煩。
如今被他摟一下,補償到什麽?
落了孩子,彼此得償夙願,一了百了。
不願同他說話。
當初,我們沒有相愛過嗎?不不不,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荒涼。
我隻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樓梯上了。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獄。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經過一條黃狗。不知如何,黃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後登場,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輛的士。有點負氣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進去。動作稍微激烈,感覺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這沒什麽大不了。有些人動過了手術還會死呢。
車絕塵而去,停在一間小學門前。
走過音樂室,小孩們在唱一首歌,這時我小學時也唱過的:“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表情豐富。前排左數過去第三個,還在搖頭晃腦。
要多少功夫才能養得這麽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希望他為國爭光。“
小孩。
走過教導處,一個熨著三十年代卷卷頭的凶女人,大概是訓導主任,她手執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強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淚人不可。虎虎生風。
這是一場師生對峙,倒覺得中間有賭氣成分,多過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賭氣,真可怕。
走過教務處,女書記在打字,男書記在寫蠟紙。他寫錯了一個字,很小心地用一種紅色指甲油般的改錯液把錯字塗去,然後拈起來,吹幹。
我對他笑一下。一時之間,他不知應該嘟起嘴繼續吹好,還是咧開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複到什麽表情也沒有的原狀。
誰又想到,這個男人後來……
走進校長室,開始了我因謀生而必須的油腔滑調:“何校長,接到你的電話,說需要看樣本。這套兒童百科全書一共十二冊,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們還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紮特,小史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書記在門外看我。
這回他曉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這傻子,真的,誰會想到會成為我第二個男朋友?
自我與何校長生意成交後,耀宗也與我走在一起。當我聽見他的名字時,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與什麽國強家輝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負擔。家國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這些小人物頂起來了,一個名字便可以把人壓昏。
不見得他能幹什麽大事。但小事,卻是無微不至。
天氣漸漸冷了,風高物燥。
一天他發現我的指頭寶拆了。
那是一道細細的裂縫,一直沒有愈合。
他說:“你的指頭爆拆了。”
“不要緊。”
“為什麽不戴手套呢?”
“那樣掀書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頭的那種吧。”
“但,又有什麽用呢?我的指頭暴露在空氣中,仍然會爆拆。”
他不作聲。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麽的一宗小事,他竟然還皺眉呢。
我很感動。
“放心吧,不過是小小的傷口,它自己會好的。”
一切傷口自己會好,有時侯你且不發覺有任何傷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對付他的蠟紙,企圖盡善盡美,不遺餘力。
耶穌對待世人,也不過如此細致溫柔罷了。誰又肯為誰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術時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劉郎一定不會以為我是為他死的。
他一定認定是陳六姑的鉗子沒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搗黃龍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為我懷了他的兒子,不想要,才去動手術。
但此等勾當實在不可對人言。大家隻撿無傷大雅的風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來探我,拿了一封信給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學生寄給訓導主任的道歉信。
因為他小息下樓梯的時候,捏了他前麵男同學的屁股一下,被當場擒拿。
這信寫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個小息時,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便是:當我落樓梯時,侵襲同學肚部背後下麵的地方……”因著填鴨教育,他會寫“侵襲”,卻不會寫“屁股”。
於是我們就“肚部背後下麵的地方”作出了種種的發展,把身體的部位以迂回曲折字眼來形容。
什麽“肚臍背後上麵的前方”,什麽“脊骨數下若幹節的部位的前麵”……大家都笑作一團。
事情演變的後果便是:——我與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雙全,但沒有。一直渴望有個好哥哥,但沒有。也好,身畔有個男友,不用自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戲。我的房間,也不過分靜。
耀宗起來了,把床上一切雜物挪開,找回他的褲子。又把另一些雜物挪開,騰出空來穿會他的褲子。
我回頭,見他要倒開水。
“不要喝凍開水啦,要不要利賓納?”
他說:“隨便吧。”
也許他不是口渴,他隻想忙碌一點。衝利賓納令他多做些功夫,趕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狹他:“你怕什麽?”
“不是怕什麽。”他朝我閃閃眼睛:“不過是趕時間。”
“夜校幾點鍾上課?”
未幾,他去上課,廿幾歲人還想考港大。
已經打著一份工,有了一個女朋友,還去上課。上什麽課?如果上夜校能讓人前程似錦,市麵上怎麽盡多蟻民?
我也陪他上課去。
不過,誰想共一生一世?
後來,他見經濟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職。給電視台抄劇本。
不是寫劇本,是抄。有些編劇字跡潦草(也許是寫得不好,心虛起來,故意草得無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編劇實在不濟,那些高勢危的編審不得不肩挑起來修改,有沒時間寫,隻錄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舊同學當PA,提攜他賺外快。抄一個劇本數百元,心照地抽水,兩全其美。
耀宗視野的以擴闊,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聞。
“今天電池珠駕了輛平治開工。”
“那又如何?”
“她說那平治是姨媽借給她的。”
“禁止人家有個有錢的姨媽嗎?”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時,車主,就是東華三院某總理。一夜之間,‘姨媽’借了車她駛。”
“或者總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間何以嚼這種舌根?一個女子闖蕩江湖,手無寸鐵,隻自備電池。難道二者交易當中有人會虧蝕嗎?不,一般男人隻可旁觀,萬勿看不起。
耀宗或許如市麵上一般窮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愛情買賣。——因他們買不起。
忽然我問:“為什麽你會跟外景隊開工?”
他解釋:“資料組走了一個人,他們找我頂替幾天,幫忙借地方,拍戲。”
嗬,由抄劇本演進至替工,也許日後他們工作範圍包括剪報,借景,找人讚助女藝員衣飾,然後又去陪女藝試衣飾……。那些女人是多麽的興之所至。大夥都知道她們的平治如何到手,還是興致勃勃地展覽。
我告訴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開始下點功夫。買了幾個雪梨,三錢川貝母。又買了豬肺切片,擠去泡沫,放進砂鍋內,加冰糖少許,清水適量,慢火敦三小時。
在這三小時之內,我好好地想念他。他雖然並不高貴,也不富貴,但他至大的吸引力書卷氣,廿幾歲看上去還象讀書人。畢生會從事文化工作。穿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架眼鏡,心細如塵。——我要在今晚告訴他一件事。
晚上他沒有來我家。
我掛電話給他,未回,直到淩晨三點半,其家人不勝其煩。
一鍋川貝雪梨豬肺擱在爐上,沒辦法化痰止咳清腸潤髒。
黃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著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過了,慘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紅,凋謝到一半,頑強地把它們僅餘的姿采,好好點綴這人生的終局。
一些黑色的鳥,也不知是什麽鳥,忽地抖擻刺穿灰色的天空,遠走他方。天空見難挽它們回頭,隻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見耀宗,但我聽見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謂的文字:“——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焰張。隻勸樓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我經過了好些墓碑——其中一個特別小,小孩死時隻三歲,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頭苦讀,努力背誦。
“背什麽?”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麽?”
“考試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們會問你這段文字的內容,文字,暗示,諷刺之類——”“好了,好了,難道我未考過試嗎?”
他見我負氣,無奈地說起故事來:“明末有個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給田仰,她用愛人侯方域所送的宮扇亂打,致昏倒傷額,血濺宮扇,痕跡斑斑……”我一凜。
“……後來,她有個朋友叫做文聰,摘花研成汁,在扇麵上畫成一幅桃花。
“
“現實生活血淋淋,哪有這樣香豔?都是騙人的。”
“如果是騙人的,我們就不必背得死去活來。”
“那麽你是相信了。”
他覺得我無理取鬧。
“我信不信,都要考試。這是沒有得選擇的事,你乖乖讓我讀下去。”
我不語。我想告訴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開口,隻怕開錯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語,暮色四合了。
“有考試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處。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轉政府工。”
我突然衝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頭本來夾在書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來,帶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聲地說。
在這個基督教墳場中,提及一個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記得耶穌不是說過:“讓小孩子到我跟前來‘嗎?
我吃驚。
他也吃驚。
終於他語無倫次“
“不要吵啦。”
他錯手把書本都碰跌了,剛想拾,馬上再跌了兩本。
我也語無倫次了:“你怕吵著你,抑或吵著鬼?”
暮色更重,樹上一隻黑鳥,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隻黑色小鳥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見為止。喃喃地,想說出一些往事:“我曾經,在抬頭的無意中見到一頭小老鼠,它瞪著我。角度和現在一樣——”“誰沒見過老鼠?”
他打斷我的話,太無聊了。他再沒有心思念及其他動物,他將會是一頭動物的父親。真是!還在預備考港大,考進去最好,考不進也希望有入學資格,申請政府工容易一點。
你用支坐輪直指他太陽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準備。
一切是我的錯,也許是上一回手術攪到一塌糊塗,無法規避,出了意外,也許是,他一定要來。——要這個孩子?
不要這個孩子?
我坐在火車上,每隔一分鍾,換一個決定。
要?不要?
火車上,有五個小男孩分別坐在我身畔及對麵,他們大概是六年級模樣,背著水壺及幹糧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鄉屋。
“你們去哪兒旅行?”
“上水。”他們眾口一詞。
“上水好玩嗎?”
“姐姐你去哪兒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問:“一個人去?”
我平靜地答:“兩個。”
“深圳好玩嗎?”
深圳當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們此生也不會知道,人民醫院的手術高明。
有人見到甚至六七個月大像小貓一般的胎兒,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隻能對他們說:“我去看醫生。”
“姐姐你病了嗎?真慘。”
未幾,他們又再嘻笑一團,各人的難題自己承擔。
車至上水,他們下車了,一一鑽出車廂,彈至對麵,隔了窗,把手舉得高高地揮動著,他們拚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針的時候不要哭!”
我揮手致意。
車又開了。
打針。
慕地,我聽到一陣冷冷的聲音:“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我回頭,左右顧盼,是誰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媽媽?——但四周全是回鄉客,一些在看報,一些在打兒子罵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處“更年期”,發不出那麽絕望無助的聲音。
誰家小孩?
沒來由的,我腦海中浮現我的兒子來。是我不要他,是我殺了他。
我記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鄉證,回鄉證上有一張近照。
這張近照,自動拍照機所攝,一共四張。那天,在做手術之前,為了紀念一個不見天日的胎兒,我去拍了照,現在申請回鄉證,動用了那款照片。
從來沒有發現,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動拍照機都是即食的。不講究光線不講究背景。人往機裏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鈕拍攝。
我還是我。
在我的身後,竟出現了一個從未發覺的小黑影。
——他出現了。
他曾去過那麽遠的地方。珊珊瘦骨,孤軍作戰,現在他回來了。
我無限疑惑。
計算時間,他現今在我的子宮之內了嗎?如果裏麵那個不是他,那麽我必要愛護之,如同愛他一樣,我豈能一殺再殺?
不。
我撥了電話給耀宗,告訴他我在紅勘火車站。“會一直等到他來”。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來,不然我無端給自己許個諾幹什麽?保不定自討苦吃。
夜裏下著微雨,他撐了把桑
然後我倆漫無目的地行著。
“你決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決定什麽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決定了,驟覺輕鬆下來。
萬事決定了,便好辦,他擁緊我。
“你最近有沒有看星座預測呀?有沒有說你運程起落大?”
“你是什麽星座?”我反問。原來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運顏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發掘。
“處女座。”
“啊,難怪你有時候那麽型了。”
“你說我嗎?”
“沒有。”
“真的說我型嗎?”
他心有不甘,繼續盤詰。
“沒有,我沒有講過話。”太累了。
“沒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長,有四個弟妹,小時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幫媽媽拿一瓶尿去驗,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囑我,如果驗到有了,馬上趕回家……”他一口氣說下去:”他便會帶媽媽去打掉他。我拿著那瓶尿,一邊行一邊哭。我有足夠的知識,明白當時手術很馬虎,隻怕連媽媽也失去。
“
人窮誌短。
請恕我多心,我馬上回了話:“你的意思是,現在做手術不似從前那般馬虎,所以也不怕?”
他搖頭:“我喜歡你,不願你冒險。”
大家默默走了一陣。
“其實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歡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無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覺湧上來了。何謂三生石上?一生也那麽煩。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點的。
我無言,良久才對他說:“帶不帶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質’。坐在廳中腿無法伸直。廿幾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廁所。
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認識的。”
“啊,我知道你的願望了!”
“什麽?”
“你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間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這是幸福家庭的起點。”這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燈映照著一列公務員宿舍。微雨夜,每個窗口都亮著昏橙色的燈,藍色熒光幕晃蕩著“歡樂今宵”的畫麵,家庭之樂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資多少血汗,才可繪出一幅家庭樂?我真希望他好生長進。漸行漸遠漸無聲。
我有一兩句話,杳杳隱入黑夜中:“日後我們的浴室和廁所,嵌白底起青綠花的瓷磚好不好?”
日後,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麵對現實,便是:大家都沒什麽錢。他隻好說:你不嫌我窮嗎?肯定不嫌嗎?“不。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雖然,當務之急,並非“出頭”。
他會是個好父親,負責,細心。他一定會挑揀一種實用的紙尿片,且價格合理。
但我不會讓他做這種工夫,我其實隻需要一個家庭。
有些男人並沒有送給女人一個家庭;有些女人並沒有送給孩子一個家庭,導致得對方流離失所,心無所依。
為什麽孩子要來到人間呢?為什麽我們當初又來到人間?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結果我倆都把積蓄交出來,合開一個戶頭。
再設法謀些兼職,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請了一圍酒,我會見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氣溫和,其實暗地裏,也許不高興我耽誤了長子大好前程。他們一定期望他出身雖微寒,當書記隻是人生奮鬥的初階,他會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後成為醫生,工程師,作家,政府官員。
而如今他隻成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過兒子的終身大事……我們也言笑晏晏,散席後繼續商量大計。船到江心補漏遲,但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們這艘船,名義上是“愛之號”。泊在何處?
結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來,草草結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麵包店的老板娘,她見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緣,不加租,作為一份人情。婚後也安定和洽,他對我好。
雖然我們要與包租人分用浴室,廚房,但起碼不是“公共”。
我的房間,一個人住沒什麽,兩個人篆…。別人用豆腐潤來形容鬥室,相信是指我這種。——好象一打開房門,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間小工作室給他抄劇本。他開著錄音機,聽聽那些貴人事忙的高層人士講一大串對白,自然努力精簡之,變成白紙黑字。
錄音機說:“三郎跑進竹林去,扯著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講一些過去的恩怨讓它過去,我們的時間不可以浪費在記恨上之類。你們自己執生。然後如花反手一掌摑在三郎臉上……”真分不清這是什麽年代什麽地域的故事。反正觀眾會看,電視開著,是免得室內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潛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別地好看。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自己寫劇本了。他覓到晉身之階,氣色上佳,適合傳播行業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來越好看。
我在飯後洗過碗,便晾起衣服來。胸圍,絲襪,底褲——男莊和女莊的,棉質的恤衫……。衣物濕淋淋的,一贅到地,負債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況好多了。
後來,我坐到床上去,從小紙袋中拈檸檬和嘉應子來吃。一邊想:“一件濕衣服的感覺是負債累類。”希望他有機會讓他筆下的主角講這句對白。
——忽然電話響起來,他跑過去接:“喂——怎麽要你催?——還沒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講電話的聲音細到五步之內聽不見。
電話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絡的人?隻要看他講話的神情,另一端,是什麽人。
如果那是一個男子,他的聲調不必降至喁喁細語的地步。如果那是一個不熟絡的女人,他就更會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許是將心比心,很快收線了。
我放棄深究。
我已經成為“發妻”。
這宗小事不致成為我心理負擔,反而胎兒,成為生理負擔。
他在我肚中四五個月,一天到晚攜帶他上路,加上那個盛滿百科全書樣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個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剛入睡,我便見到一個物體向我招手。
他在遊泳池中遊泳,用一種亂劃的方式。
他很小,遠遠見到我,便箭一般颼颼向我遊來,載浮載沉,他朝我閃閃眼睛。
我見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鮮紅色的背心,麵目模糊,忽然間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會遊泳,拚命叫喊,水自四麵八方將我埋沒,無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個孕婦——我便驚醒了。
一身濕透,分不清是夢中的水,還是汗。我恐怖地艱辛地在黑暗中爬起來。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見到他!”
“見到誰?”他含糊地問。
“我的兒子。”
他給我擦汗,問:“哦,是怎樣的呢?”
“他在遊泳,穿一件紅背心。”
“那麽,這個夢的預兆是他將來會做救生員。但,你大概也不喜歡兒子做救生員吧?”
我發誓,這個秘密一生都不讓他知道。也許他亦有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時,自行招供的後果,隻是有破壞沒建設。
相安無事。
二人還相約吃午飯,他約了人交劇本,所以遷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飯。
我見他隨身有個大膠袋,好象去辦了一點貨。一看,是些食品雜物。
“是。多買了兩瓶利賓納。在這間超級市場買比別家便宜三角,”多瑣碎。
“飲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點不忿:“你不飲有人喜歡飲!”
我含著一口飯未吞,也懶得去爭持:“小事有什麽好爭?”
他望定我,有說不出的矛盾。我未見過他用這中眼光望我。似我錯,似他錯。
“你做一個好老婆給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頭吃飯,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飯上麵去。——為什麽你不做一個好老公給我看?為什麽我仍然不算一個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別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貶值。最貶值,便是不適當地懷孕。
我倆之間的舊歡,再也重拾不起來嗎?
話題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軟了聲音:“還有時間,你幫兒子改名吧。一天改一個,最後揀一個最好的。”
“對了。我還未warm up呢。”
這句話令我們兩人都怔住了。
他隻好努力地吃雞脾。
他是那種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飯。雞脾留到最後才吃。
見我望著他吃飯,又點不好意思,他隻好解嘲:“小時候我媽媽常說,好的東西要留到最後才吃。”
我唯然長歎。目光投放至老遠:“是嗎?何以從來沒有人如此教過我?”
吃完飯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麽早?”
“約了一間學校的暑期課外活動主任,在西環。”
我站起來要走。
才幾步,他叫住我:“兒子叫誌堅,好嗎?”
“好,”我回頭:“——補我倆之不足。”
我跟他小著道別。一切都是玩笑。
然後,我坐地鐵過海。開了一兩個站,突然我反胃,嘔吐狼籍。旁邊那個八婆,五官扭曲,討厭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遞了瓶驅風油過來。
是剛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體在我體內翻筋鬥,我離開黃泉,鑽上地麵,有點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隻好掛個電話去改期。這麽繁華的中區,要借個電話也不易,每間店鋪都說他們的電話壞了。……直至交代妥當,我便回家去。
天開始熱,還有數月兒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幾時?心灰意冷,隻渴望一誰解千愁。鑰匙插進去,咦?
——門開不了,門被反鎖。我按鈴,沒有人開門,一定有人在。
我竭盡全力,把鈴按得震天價響。
一定有人在裏頭!
一定不會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現在時間下午三點。
基於女人的頑強,我非要他給我開門不可。
門鈴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麵對麵了。
我沒有疑團,這件事最明白不過。我可以讓一讓路,大方地,然後,晚上回來冷靜攤牌。
但,我沒那麽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條生路,誰放我一條生路?跑到街上,向對麵的士多借電話,電話在彼端又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厲,鈴聲一下緊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殺場麵的繁弦急管。喧囂霸道,萬分淒厲。
士多的老板奇異地窺視我。
我的臉色一定甚為精彩。
你倆還可以有興致嗎?還可以嗎?
難怪跑一趟超級市場,抱回一大袋食物,還有飲品。二人風流快活去,我絕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聲。
好一段辰光之後,放下電話。
我便站在樓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時之間,我誤會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終於,我見到她。
她不是什麽電池珠,當然,女藝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窮小子。不過,但願是電池珠,她們隻逢場作戲。
但眼前這個女子,也是個斯文女子。中長的直發,紮成一根粗辮子,穿日本時裝,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襪子。剛讀完書,剛入電視台,剛邂逅耀宗,耀宗剛掙紮出頭。
於這種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講“愛情”。
少女遇到半滄桑的男人,男人半滄桑隻為他逼於成為父親。
他拖著她下樓她匍離開,我馬上閃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話,便象一部糟糕的電影,片首告訴你誰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觀眾當白癡。
我瞪著他,雙目為之出血。
我抓緊透爪。
一個孕婦,沒資格在家好好靜養安胎,還要為口奔馳,推銷百科全書,現在,又精疲力盡地被拒與家門之外,隻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後地上樓,進門,進房。
大家先等對方開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會。
而人僵持著。
我冷冷地環視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來一度淪為風月場所。
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讓她誰我的床?
我還要他幹啥?
一不能愛,二不能被愛。我要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幹啥?
我兒也萬不能認賊作父。
一陣無名火起,令我顫抖莫名。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強忍怒火,但,終於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張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爛它砸爛它砸爛它,方轉身,如野獸一般衝前,連桌椅都絆不倒我。聚精會神。
義無反顧。
我衝向這個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劃下去,他以手格擋,一下兩下三下,血漸得我兩一頭一臉,點點如花綻放,如畫。啊,我記起了,桃花扇……我用力務要劃中他!
劃中他!
陳隋煙月恨茫茫……。
我倆都在慘叫。不知道誰傷得較重。
但耀宗,他不會死,我無力要他死。隻可以肯定,他的臉,自此不再是從前的臉!
我與他廝殺,自房至廳,所向披靡,滿目瘡痍。所謂“血戰”,便是這樣。
——不過,到底我體力透支,還有,也許,在我心底裏,仍然,有幾分,愛他。
也許,仍然。
當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時,我不是不愛他的。
就當他倒伏一角,臉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亂地喘氣咻咻時,我想起了我倆的初遇,約會,互相傳染傷風。他試了兩種藥丸,然後才讓我吃他認為較有效大的那種——但他轉頭把這些招數施展於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對他並沒有半分愛情。我恨不得殺死他,隻因膽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幹不成任何一種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覺羞恥。
我是多麽的平凡,無用。
學曆是中學畢業。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齡是廿三。
職業是兒童百科全書推銷員。
愛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婦。
罪名是蓄意傷害他人身體。
經過各界的調查,分析,判決。我的心理欠正常,攜帶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長期監護,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冊三年。
他們給我一個靜坐常思己過的單位。叫做大欖“女犯懲教中心”,即是監獄。
由於我懷了孩子,不用釘倉。我被困在另一建築物內,一共有四個孕婦,一人一床,定期檢查,待產。
是。我鋃鐺入獄。
我聽到鑰匙聲,一重兩重三重的鐵閘開了又關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鑰匙引起。
出來埗到,有懷有身孕,她們編排我一些輕便的工作,有時叫我到廚房切菜。
記得頭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著,起來亮燈,突然省起在這裏,我並沒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終於含糊地入夢。
剛入夢,被推醒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來在這裏,我並沒有此種自由,隻好爬起。
很快適應了。
隨時有命令:穿衣,脫衣,禁聲,排隊。
晚上,集體吃過飯,大家可在飯堂看一陣電視。電視上正放映著博彩遊戲幸運觀眾轉動兩個輪盤。兩個輪盤分別寫上銀碼和各國貨幣名目,他轉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著他人博彩。
有個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聲音同我說:“其實我不想這樣的——”她好象求我原諒,我無限的內疚。
真煩,誰又想這樣。
旁邊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掛在口邊啦。”
她繼續找人訴苦,祥林嫂一樣:“他們怎麽戴得慣假手?他們太小了。怎麽曉得用鐵鉤鉗東西?”
“用用就慣了,最緊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傷口發炎,很就還未埋口,不知道我兒子埋口沒有?”
周圍人似已聽過七千遍,一點也不覺新鮮,一點也不難過。間中有人為電視節目緊張,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幣!人民幣!”但明顯地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頭看看這個借訴苦為發泄途徑的姐妹。聽說她與好賭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斬掉兒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諫。
當她一刀斬下去時,她怎樣想?
也許她因愛兒心切,想斬死他,以免丈夫日後再娶,後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斬手,傷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惡毒的媽媽,接著她把自己的手也斬掉了。
後來警察在現場拾回兩隻斷掌,馬上急凍入藥,醫生竭力駁回,不過因為神經線已斷,肌肉可以縫合,但筋脈無法還原。
所以——我在看完電視,排隊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沒有了,是一隻生硬的,帶啞啞蝦肉色的假手,慚愧地倚憑在大腿旁,動都不敢動。
這是個一生一世的慘劇。觸目驚心。
怎麽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連。
母子。
所以她象小說中的祥林嫂。鎮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撻自己,看看可否減輕幾分——誰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慘。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說到最後,都因為男人。
間中,有個裝作參透世情的姐妹,指著我的大肚子說:“生孩子?我才不肯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歡我老公當差。我老公不喜歡我做雞。我不喜歡為他生孩子,完全沒有首尾。”
但我沒有問她何以入獄。我怕人問我。——我怕人問我。
每人都有一個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邊床的女孩,她很年輕。臂上紋了一隻燕子。燕子下麵仿佛有一個名字,但她又選了較大的花樣,好象是蛇,蓋上去,名字模糊了。但無法一筆勾銷。
“她們叫我做‘雪姑’”她說。
我毫無興趣。日夜埋首織小小的毛衣,粉紅的粉藍的。除了我兒,一無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語告知——世上永遠有八卦的女人,連監獄中也不例外;且監獄中特別地多,因長日無聊,在禁製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歲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來之後久不久進去一下,比自己的家還要熟絡。吃皇家飯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時約了氣個男友大被同眠,還拍了照片留念。自封為“雪姑七友”。
她的經驗豐富:偷竊,打架,持械行劫,淋鏹水,黑社會分子……父母樂得交給社會管教。這樣的人我不願交。
——但她此刻也在細意地編毛衣,為肚中的小生命。是潛伏的母性令她判若兩人。
醫生來巡房檢查。問她:“你媽媽來探過你了?”
“嗚。”
“肯見她了?”
“嗚。”
“不要再同媽媽嘔氣,孕婦心情不好,孩子將來會醜樣。”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個月的肚皮上比劃著。
醫生過來,笑了:“不是這樣比劃。嬰兒的頭部最初向上,滿滿倒轉,到了八個月左右,即是現在,他的頭已經在下了。”
我不笑。
說到底我沒生過孩子。——我隻死過孩子。
他用幼稚園教師的語氣:“像撲克牌一樣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確位置。”
“醫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聲。”
“什麽怪聲?”
醫生是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予我極大安全感,將來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將這個重大的秘密告訴他:“醫生。每到下午二時左右,我感覺有人在我裏麵亂叩亂抓。”
“這是正常的。”
“這是不正常的。醫生,以前我曾經墮過胎,我怕他……”看醫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亂想,難道想生怪胎?”
醫生去後,我很難過,我那麽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湊近來。
“你一定沒有做好手續。”
“什麽手續?”
“你要用一個盒子把他盛好,綁上一根紅頭繩,附張路票,在夜裏燒掉。”
我怵然一驚。
“沒有,我什麽也沒做。”
“你如何弄掉他?”
“醫生把他倒進水廁中衝走。”
“難怪。”
“他來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嗎?他是橫死。他不會放過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無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於死角。
眼看一個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愛,一定不願另一個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燈。
“雪姑,請你教我怎麽辦?”
“你見過什麽奇怪的動物嗎?”
“呀,見過——”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歲起闖蕩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錢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雖然我奇怪,何以她拜過神也失手?她這樣解釋:我得手的次數比失手多。
因是偏門,神隻保佑七成。
我告訴她那神秘的老鼠。
“對了。老鼠。你日後見到任何老鼠,千萬別驚動,隻怕其中一隻是他。”
雪姑當小舞女的時候,舞場中人人奉老鼠為神明,所謂“舞場老鼠”,邪中帶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動物中最奇怪的。它與黑夜變為一體。它身體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對我沒殺傷力吧?”
“一個最膽小的鬼,比一個最大的人,本領更高!”
天啊,他要來了。血債血償。我在一個困閉的環境,呼天不應叫地不聞,無處逃避。
難道要滴血向他遙祭,求他放過嗎?
我從未與這樣的東西周旋過。
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產期延了又延,孩子還沒出來。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兒出生時,我痛如刀割。
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個金屬架上。這個姿勢似曾相識。
他出生時,不是頭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隻手來。
醫生說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關頭,眼前閃過一個小小的紅影子,縱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麽,我昏過去。
我兒終於麵世。
我肚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好象一條拉鏈。
兩日後才醒過來。
傷口縫了針,那種痛,不象生產的痛,而是,傷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處抽取一些精華去幫忙愈合,那種透支的痛。
大約在九時左右,我醒過來。
雪姑還沒入睡。她安慰我。
我說:“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沒有什麽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沒本事養,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雖然各散東西,孩子也不是他們的了,單‘一夜夫妻百二文’他們見我被拋棄,便協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湊百二元奶粉錢。”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沒想到這叫江湖義氣。”
“我賺過一點錢,養過他們。”
“雪姑,希望你生個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誌願。有好過沒有,好好養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來,喝令:“不準談話!”
曆盡滄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兒躺在我身畔的一張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隻剛剛剝殼的粉紅色小雞蛋,上麵還有雞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襲擊,抖然一動,驚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為劇動,我肚皮上的傷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縫針。
肚皮上的拉鏈更粗,也更斑駁了。
有個福利官丁姑娘見我。
“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沒有鬼。而且,當你做墮胎手術時他還未成型。”
“他會長大,鬼比人長得快。”
“你打算怎樣?”
“保護弟弟,不準哥哥傷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經衰弱。有時夜裏失眠,我見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張,把他搖醒,他哭起來,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沒有死,他的手緊抓著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陸續被吵醒。
隻要有聲音,就表示有生命。
隻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結果,他們送我去看心理醫生。
這心理醫生是一個博士。
三十幾歲,一頭白發,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價。
他一見到我,自以為很瀟灑很有辦法地說:“很多人會同你將耶穌,但我不會,你放心與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這些以為最了解他人內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氣中凝結冷漠。我與他對峙。
他放輕聲音:“這一個鍾頭的時間是你的。這裏不同下麵,下麵沒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講講你的憂慮好嗎?”他難道沒有脾氣?我冷冷瞅著他,一字一頓:“我不想送孩子到聖基道孤兒院!”
我要一手帶大他。我與他相依為命,與整個人類整個社會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個女兒。
她自做了母親,便漸漸與她母親言歸於好。也許是明白了為人母之苦。她說:“日後女兒不聽我話,我便勒死她!”
這句話真足夠她母親欷噓。但可憐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親手中接過不少奶粉,嬰兒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給我送來一張“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寫著“開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開”?
反正是這麽回事。
“這是燒給你大兒子的。”
“一張紙,有什麽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護照嗎?”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兒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門路投胎,不用遊離浪蕩,不會再來找我。
他找我隻是無路可找。
獄中有所謂“墟期”,人人做工儲點小錢,可排隊買買香煙,糖,,尤其是朱古力。幾乎成為一種期待。
竟還有女犯們買化妝品!施朱敷白給誰看去?沒有男人的境地,為誰妝扮?
——我記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蓋我的憔悴。那天!埃晚上我把路票燒予我兒。
雪姑買香煙,弄來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張塗了油彩的人麵,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著我。我躲在廁所中,快快地燒了它。虔誠祝禱:“我兒,我不是不愛你。當時我無法把你生下來,請原諒!這個弟弟,希望你喜歡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媽媽除了愛他,不知道做什麽好。……這張路票我燒得太遲,但現在燒給你,可以幫助你轉世投胎嗎?還有七張溪錢,很辛苦,經過偷運才到手,一並燒給你,帶在路上傍身。媽媽很窮,又沒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樣可憐,他一生下來,便是一個監蠹……“到了最後,我在廁所中痛哭。壓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時無法煞製。有怕姑娘聽到,咬著嘴唇,滲出血絲。急急哭完它,好出來上床睡覺。
我是連哭的自由都沒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撫育兒子成材。兩三年之後,帶領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滿,攜女出獄。
其他女犯談什麽,我不理會。姑娘吩咐做什麽,我隻有服從。有時一天隻講過五句話。有時一晚講一千句——隻同我兒低語。
我兒漸長,相安無事。
六七個月大,他開始吃麥粉。
八個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針,破傷風針,百日咳。吃小兒麻痹糖,種痘。
育嬰室中,有一架搖搖椅,小秋千。
到他蹣跚行路時,姑娘帶他到草地玩,騎木馬,曬太陽。在這指定範圍的草地上,玩一個鍾頭,然後帶回育嬰室中。
於是,他漸漸十分習慣這牢獄生涯,有規律的,受限製的,一切都不可逾越,隻有服從。
漸漸他以為世上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姑娘指著一座座灰白的監倉,一個個木然的犯人,教他認識:“屋屋,人人。”
我被編排到縫紉室開工。
天天車縫一樣的直線。如同我的生活——連洗澡也限時的。
見到姑娘,保持禮貌,與兒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應該受懲罰。但兒子,他以為是一種程序。——這對我而言是極大的懲罰。
晚上是我至盼的時刻,可以與兒子在一起了。
姑娘給他一盒粉彩筆,他用來畫畫。他畫樹,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見,他隻動用灰白黑三種顏色。對其它的顏色,顯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這個世界。為什麽這個世界一再對不起我!
我激動地拿起紅,橙,黃,綠,青,藍,紫,金,銀和粉紅,把他十隻小指甲都塗上不同的繽紛的色彩。叫他高高舉起,我欣賞著。搖撼著他。
他長到一歲多,接近兩歲了。
我第一次發覺,他一雙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媽媽以前賣書,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寫書,或者畫畫,或者彈鋼琴。
我唱一首歌給他聽。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經聽過的歌:“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希望他為國爭光。“
我的希望。
他聽著,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試唱著,五音不全。未幾,突然地狂咳,氣喘,臉色蒼白起來。
旁邊有個新女犯給孩子喂奶。
嬰兒正吃飽,朦朧入睡了,被我兒的咳聲所擾。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說:“你唱的歌不好聽。”
於是她吟唱她的歌。當她入女童院時,學會這歌。據說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個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詞,唱到一半便想自殺。
自然,誰都不會為了誰死。豈有如此容易的事?活著比死難。
這女子從來不提她為了誰入獄。這個男人,在偶然間,夜靜更籟的時候,便無端出現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許是第一個,也許,是最近那個。我不知道。
她唱道:“……鐵窗紅淚影,往事怕追認……”我認得這曲子。
當我小時候,我便已經知道,這是新馬師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後……”光緒皇夜祭珍妃。
一個兒子,在怨恨他的母親。
——這是多麽離奇的感覺。
在我差不多已經把往事忘記的時候,它又無端出現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著第二個兒子,忍不住,把第一個兒子的故事告訴他。
一切都是場夢。也許當初隻是我的幻覺。
“你有一個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顧自己,一點也不用我操心。他現在很遠的地方,或者已經成為另一個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見不到他。”
他現在落在睡家戶?
突然,兒子定睛望著前方,好象發現什麽。
他充滿驚詫,好奇。
一個小孩不會造作。他一定見到什麽了。
他沒有作聲。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搖他,叫他。
他不理會我。
他在點頭。
然後搖頭。
然後微笑。
然後撲入我懷。
然後揮手。那染了十種顏色的小指甲。
我渾身泛起寒意。
“你看見什麽?你看見什麽?”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見什麽?告訴媽媽!”
他說:“哥哥。”
不!
“哥哥濕。哥哥帶我去衝涼。”
不可能的。他還在!
他沒有走。他在我倆的身邊償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長大。
“弟弟你看錯了,沒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強調。如果我再說沒有,他便會哭。
我尖叫著:“有鬼!有鬼!我兒子已見到他了!”
吵醒了嬰兒室所有的嬰兒和母親,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裏地尖叫。兒子被我此舉嚇得大哭。一室噪音。
沒有人相信我。
因為,有過很多先例,不習慣坐牢的人,夜裏歇斯底裏狂哭狂笑。有人比我還瘋。
他們認為我神經不正常,一時弄哭孩子,一時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兒子一起排隊看醫生。
有些女犯,是因為病,有些,是因為裝玻所以隊伍較長。
有女人說肚痛。
醫生檢查,用聽筒聽她腸子活動情形,很正常,醫生明白:“沒事。”
她強調:“醫生,我整個肚都痛,請你寫紙說我重玻”說到最後,變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頹喪得很。
醫生教訓她:“不要作狀,作狀要罰延期,坐多幾天,你想不想?”
終於他放人一馬。
慈愛的醫生。
輪到我。
“什麽地方不妥當?”
我說有鬼。
他無法相信。終於我隻好息事寧人:“他咳,我失眠。”
醫生轉向兒子:“不用怕,有事我會幫你,乖乖聽媽媽話。”
我很感動:“在此他見過的男人很少。世上隻有你一個男人對他好的,簡直象爸爸。”
兒子驀然回首,問:“‘爸爸’是什麽?”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見過爸爸,他若有機會見到,爸爸的臉將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見的一樣了。
醫生寫紙我休息一天。
望出醫院窗外。窗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重門深鎖。
下午,陽光悠悠照射進來。大概經過多重門與閘,象探監一樣。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欖這麽久,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第一,我沒有親人;第二,若有,我是因為劃花他的臉而入獄,他永永遠遠都不會來。每當他照鏡子時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愛,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動用的感情更多!
我長日隻好這樣嘲弄自己。
但,真的,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下午將有人來參觀。”
姑娘這樣說。
是誰呢?是誰呢?
我喂兒子吃爛飯,姑娘指指他:“時不時有外國監頭和太平紳士來參觀。你兒子第一次見到不穿製服的人時,眼光光。”
啊,他未見過的,何止不穿製服的人?還有絲襪,戒指,汽車,地下鐵,叉燒包,唱片,學校,同學,蠟紙,手套,爸爸。
姑娘興致高:“一次見到外國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來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對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對一切鐵門以外的來客,我兒頂是一個“大玩具”了。牢獄中出生,牢獄中長大的孩子。是什麽樣的孩子?如何成長?心態,個性,言行,舉止。
他們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製成標本。——我有受辱的感覺。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兒被玩弄。
我仇視著著侃侃而談的姑娘。
“啊,電視台的人要來了。”
電視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鍾鼓齊鳴。
他是不是仍然在電視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與電視台那個女孩在一起呢?
在這小小的育嬰室內,所有的母親都去了開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縫紉室,有些在廚房,有些去種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課,一幹人等,坐在課室中,聽那八婆導師教授“香港常見的花卉”。
所有嬰兒飯後午睡。
隻有我一個人,因為“脖,醫生寫紙準我休息一天。
就在這天下午,有人參觀本地的女子監獄。此中若沒有他,會不會有一個半個,知道我底細的人,追問我一番?
我垂下了頭,望也不望來人。
基於禮貌,或者規例,要點頭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來人,是一個導演,一個助導,兩個編劇。
他們煞有介事地,左顧右盼東瀏西覽。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來作摘要記錄。
“你的兒子很可愛。”女的說。
門麵話。
我“嗯”一聲,懶得搭腔。
一個又過來摸他頭發。
“他乖嗎?”
門麵話。
孩子都可愛都乖,你們何不自己生一個來玩弄?
他們又向姑娘詢問一些資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習慣。
那個女編劇,還熱情如火地說:“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好體驗一下生活才寫劇本嗎?”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欽佩地道:“你真肯為藝術犧牲!”
我很反感。
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嘴臉?“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嗎?”一個溫飽的人在變相的嘲弄一個饑餓的人,誰又真正希望來坐牢?來玩?
這些寫劇本的真討厭,他們的工作,便是多方打聽他人隱私,搬弄八方是非,回頭去製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熒幕。他們本身難道沒故事嗎?叫他們賣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這樣的路嗎?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貢獻出來嗎?
我怕這個女編劇再問我什麽。我的反感滿溢。虧她一臉誠意,體驗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門麵話。
一定是上頭囑咐過,他們不可問的過分,永遠無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麽?”
我渴望他們快快走。
我沒有答。她以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監後,你第一件是會做什麽?”
我忍無可忍,金星亂冒,你們且去飽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掃門前雪,拍什麽戲?
“我不知道!”我十分負氣。
她怔住了。姑娘盯著我。我忍無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煩我!我很久未見過外麵的世界!”
其實,我一點也記不起我答過什麽。隻是眼前閃過外麵世界的一幕:他拖著她下樓……。我憎恨一切電視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興我的無禮。我因“無禮”,被囚於水飯房。
天忽然下起雨來了。
我被囚於九座。水飯房是隔離室。一張床,一張台,一個便桶。
天牢長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這小室,不是饑餓,而是我記掛我的兒子,他沒有我的保護照顧,如何過日子?晚上他見不到我,如何入睡?還有,他會不會又見到什麽?
我呆坐著,但心如平原跑馬。
雨勢開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燈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勢,如銀白色的驚歎號。沒燈光照射之處,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沒有魚。像在幽暗的燭影下播放一張唱片,唱片在轉動,有時見到條紋,有時見不到。
……我們還會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紮特,小施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書記在門外看我。
……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我要回我的兒子……——忽然我見到一個閃閃的光。
這不是回憶,也不是閃電。
室內,一下閃閃的光。
那是一雙眼睛。
先見到一雙眼睛,再見到一張臉。啊,這是弟弟的臉。弟弟為什麽跑到這裏來?
他怎會跑到這出育嬰室,走過廣場,走過醫院,洗衣場,戒毒中心,課室……逐間房間找我?他怎認得路?
誰帶他來?
突然之間。我見到他身畔的“哥哥”。
這是第一次,我那麽正麵地注視著他。
我見過他多回,不是一閃而過,便麵目模糊。但,今晚,他長大了,他比弟弟高一點,其實,他隻是個小孩子。弟弟差不多兩歲。他三歲,他的臉,我很陌生,從來未曾見過,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反起眼睛瞪著我。
他一身濕淋淋,穿了件紅背心。我見不到他的腳。他的半身像一點一點滲進空氣中。
他一手拖著弟弟,抓得很緊。他喜歡弟弟。這麽寂寞地過了三年,他喜歡一個伴。
弟弟也望著我。
這是我的第一個兒子,和第二個兒子。
他們因父親的不同,長相各異,現在,拖著手並立我跟前,一齊望著我。
我是一個沒用的媽媽。忽然間我淚流披麵。我對不起這兩兄弟,為什麽我要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卻又是如此的不快樂,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這比任何一種武器,更加鋒利。
弟弟叫我:“媽媽。”
哥哥冷冷地說:“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這是我聽到他兩兄弟最後所講的話了。
當我把手伸出去,想環抱他倆時,他倆一點也沒退縮,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環抱著空氣。他們都離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們死。
我要回他的兒子。我在水飯房狂叫狂錘,竭盡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的兒子要死了!”
我兒還沒有死。他在發著高燒。
我守在他床畔。
早兩天他咳,今晚他無端地彌留。剛才,在魚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離,見我最後一麵。
哥哥在昏昏的燈光下出現了。
他才三歲,是一個那麽弱小的亡魂,卻擁有雙極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歲。
他在床前,向弟弟輕輕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請你,不要帶走他!”他繼續,輕輕招手。
我是他媽媽,他竟不肯聽我的話。我們成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緣分。
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終於,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動。
我緊緊地擁著他,好象這樣便能搶奪回來。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間,我明白自己是多麽的無助。我對另一個世界是多麽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紀念品。摸摸他的頭。頭發!
這裏什麽利器也沒有,刀與剪都不會唾手可得。隻有一個指甲鉗。
我把指甲鉗拿出來,小心地鉗著他的頭發。又怕他痛,隻能一小綹一小綹地,積聚成小堆。身體發膚,受諸父母。
他漸漸地,漸漸地,去了。像我的長子。我第一眼見到他時,隻得兩寸高,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緩緩地,緩緩地沉到一個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樂觀起來。淚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玻不用艱辛成長,考幼稚園,為了分數搏殺。稍大一點不會在球場踢球,便被人踢了入會。
然後誤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於懷的,是他始終未曾歡渡過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兒死後,大家對我的冷靜,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溫和。一無掛慮。大家以為我若不是瘋了,必定豁然開朗了。
姑娘對我的愈氣也好了一點。
晚上,飯後,依舊集體看電視。
正報告新聞:最近有批“代表”又上過北京,刺探有關一九九七的風聲,結論是“在這個問題上獲得相當進展,尋求共同的協議,交換了意見,同意了一些事情,繼續一些會議……。”誰都不知道說些什麽。
又在灣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廈A座廿六樓一單位窗外花槽,掘出兩條腐屍,腹部隆起,臭氣四溢,中人欲嘔。
又有一名年輕的母親,被控誤殺,因她的女嬰被送往醫院時,全身抽筋,陷於昏迷,頭臉手腳胸口布滿傷痕,頭骨爆裂,腦出血,不治斃命。
——眾姐妹以眼角窺探我的傷感程度,量度著應如何勸慰。一個母親可以這樣殘害親生骨肉,毫無血性?
她們以為我會觸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溫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驚:“我的兒子比那女嬰死得安祥呢。”
“不要緊,你還年輕,以後一定大有生養。”一個女犯這樣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當我剛剛中學畢業的時候,我怎會知道隻數年間,以外接踵,應付不暇?我無力為前途計劃。
現在我不能住育嬰室了,夜裏排隊回“宿舍”,四人一倉。
就在回程中,草地溝渠側,我見到一物。
——那是一頭死去的小老鼠,大概兩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還沒合上呢。他蜷著手足,象一個嬰兒,困在子宮之內的姿態。
這個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時刻出現,它一定有意讓我見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這粉嫩淺灰的外衣。
與弟弟,現在一起奔向更遙遠的地方,他倆相依為命,相親相愛。我很放心。
假裝被絆倒,我撿起這個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設法弄來一個玻璃瓶子,請求上級的姑娘準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隻要防止它腐爛。
我解釋,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驅風。我換來嘲笑。
但醫生幫一個忙。證明我前曾墮胎,產後又失調,身體差,又因喪兒,傷心過度,血氣行運欠佳……之類。醫生盡了人情。
終於,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著。這個環境十分適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歸宿了,象混沌初開的境界。看來極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發也灑進去。
現在,兩兄弟日夜陪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有空的時候,我總愛對牢這酒瓶,竊竊私語:“還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獄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過什麽樣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經習慣了現在這般漫無目的的生涯。沒有男人,沒有孩子的生涯。我以為我的日子,已經完結了。我兒,請讓我做一些比較好的夢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著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編排去洗衣場工作。
除了監倉的衣物外,外頭醫務衛生署,社會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屬下機構,也把衣物往這裏送。
因為有人手。
大機頭開動了。二十個人在開工。有些推車仔,有些負責打風機,蒸汽機。
那個自斷右掌的姐妹,雖然她手腕處裝嵌的鐵爪,已運用得不錯,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單捧不上去,隻好負責褶衣服。現在,她又在一個新來的女犯麵前,不斷地喃喃自語:“其實我是不想這樣的——”她找到一個新的傾訴對象,又在展示無限的內疚。
各有各前塵,誰又想過這樣,那樣?
隔著鐵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種灰,象從前一部希治閣電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記》?記不清楚了。有一場戲,一個失意的女人,穿那種灰色衣服,在醫院走廊走著,與牆壁溶為一體。
這令我感覺,整個的洗衣房,整座大欖監獄,,好象與灰色的天空混和,裝得若無其事。
但當有人隨意問我:“明天天氣不知會怎樣?”
我大:“明天準會有太陽。”
“但今天這麽陰,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變得自信,肯定。
你們不知道了,那個瓶令我成為天文台。我天天看著它,詭異地,如果碎發和老鼠沉下去,明天會天陰;如果它們浮升上來,明天一定會出太陽。日複一日。
日複一日。
我完全清楚,這是我兒與我間最大的秘密了。
我們終於無法互相擺脫。
墨鏡 「李碧華」
「不是我——不是我!……」
汕尾市郊一個建築地盤旁邊,搭建了簡陋的木屋宿舍。晚上大概九點三十二分左右,其中一個房間傳來一陣慘厲的喊聲。
「真的不是我,」
因地處偏僻,公安到場時已近十一時。
民工許強被發現躺在地上。
他雙手向頭臉扳拔。似乎用盡力氣,企圖把什麽給扳拔出來,沒有成功。手指都卷曲僵住。他是疼極喪命。
「我們聽到慘叫,起來一瞧,許強已經暈死過去。」
公安狐疑地問:
「是戴著墨鏡嗎?」
「對。他挺喜歡這個。」
——但,墨鏡覆蓋下的一雙眼睛,鮮血冒湧。似遭利器,或硬物,生生戳穿。似有仇恨?故直透腦袋瓜……
「他臨死前大喊「不是我!」是什麽意思?」
沒有人能回答。
許強是來自江西南昌的民工,廿六歲。因是外省人,比較沉默。人很憨厚,過得很省。
「他舍不得花錢,因為打算三年後結婚,所以省吃儉用 p> 會不會是搶劫?——但他辛苦存下來的錢,都經銀行匯到老家去,身邊的隻零花。其他民工全知道。而且也沒有人搶劫外地來的窮苦工人。
會不會是尋仇?——怎麽可能,這個人低頭幹活,力氣大膽子小,又有了對象,才不會惹事同人給怨。管工老朱對他評語不錯。
公安著力調查他的對象。
趙蕙芬知道死訊,幾乎沒昏過去。她追問:
「為什麽?為什麽?」
趙蕙芬是個盲人。在南昌學過兩年按摩,現在深圳一家中心當按摩師傅。在許強遇害當天,八點鍾左右,他給她打了一通電話。他倆的定每個星期三的八點鍾通話,因為趙蕙芬星期三休息,可以在宿舍電話旁邊等。一到整點,必然是他。她哭:
「許強說,他有一個禮物送我。」
「什麽禮物?」
「一副簇新的墨鏡——他說我戴上了一定很好看。」
兩個人分頭拚命賺錢、存錢,有未來計劃,是十分正常而無可疑的對象。亦不牽涉風化,花案。
一個沒有仇家,沒有情敵,沒什麽橫財大錢,老老實實的勞工,何以被奪去一命?
公安不得要領。
查問他這個星期內的活動情況:——
許強如常在建築地盤搬抬幹活,兩餐一宿。星期一,有人慶生日,那個晚上喝了幾罐啤酒,沒敢多灌,怕影響打工,因為好不容易才清了介紹人的傭金。日前在地盤踩到木板上的鐵釘,布鞋底穿了洞,流了點血,沒大礙,又如常開工。他眼睛沒問題,對象是個盲人,所以他老說一對眼睛將來兩個人用。
睡他上鋪的林亞勝省得:
「他有時也呻呻氣,說對象幹按摩掙錢比他還多。——可這同死又無關。」
「當天沒事發生。下午大家看了打靶。」
在地盤附近的山頭,雖是荒野,間中也熱鬧一場。因為是刑場。
那天下午,又駛來四輛囚車,載了十三名犯人。
一如既往,汕尾中級人民法院宣判後,死囚隨即押赴刑場槍決。但這十三名犯人,是海盜案惡貫滿盈的悍匪,不但搶劫了一艘運煤船,還將二十三名船員封口、捆綁、扣上手銬、蒙眼,一一用木棍擊昏後,擊上重物拋下海中,毀屍滅跡。之後,他們變賣貨輪、貨物,得贓款九十多萬元,全部瓜分。
船員屍體逐一浮出海麵。海盜經過兩年時間才逐一落網。
十三名犯人中,隻有一人,流下幾滴懊悔眼淚。
「武警幫他擦淚,還叫他「乖乖上路吧一。」一個民工憶述:「但其餘的都挺硬,還舉起V形勝利手勢,說什麽「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犯人之「堅挺」、「勇毅」,民工們見怪不怪。——很多人都支撐著,笑赴黃泉,這也是中國死囚的精神。最後一場戲。
「不過這幫人雖是五花大綁,還笑得很囂張,不可一世,又討香煙,還唱歌——」
「唱「高!高!高!」一個補充。
公安取笑民工:
「甚麽「高!高!高!」,是「Go!Go!Go!」——這是以前《世界杯》主題曲。」
那天,陽光燦爛。
行刑的劊子手,一律取出一副墨鏡全都戴上。不知是忌諱?抑或怕刺目?
最凶悍的主犯、在那當兒,猛一回過頭來狠狠盯一眼。可繩索太緊,隻一瞥,便被押送去槍決地點,悉數下跪。
犯人的家屬、群眾們,都站在山頭遠處觀看打靶。民工們也停住了活兒,湊熱鬧去。
犯人跪在一個洞穴之前。劊子手的心得,都能有準確測量:背心開槍,血往前噴,他剛好一仆,伏倒在地,血便流滲在洞穴中,不會四濺。而洞穴的容量又足夠盛載。
一槍致命,大功告成。
不知如何,有一個,命好硬,劊子手近距離,背心再補一槍,他痛苦萬狀瘋狂掙紮,仰麵抽搐一陣,才伏法死去。
氣焰攝人的死囚,斷氣前有三秒鍾,正正麵向劊子手,嘴角牽動。
Go!Go!Go!……
行刑之後,所有「麵目模糊」的劊子手,木然地,隨手把墨鏡除下,扔在地上,然後收隊。屍體由件工收拾,速運火葬場。過程俐落。
這批墨鏡,一次即棄?
何等浪費
「打靶」的戲散了,群眾走近,貪心地搶拾地上遺留的墨鏡。
許強也跑上前,撿了一副。他還得意地笑:
「正好,送我對象一個禮物。合用得很呢!」
八點鍾,他喜孜孜告訴她這事。
之後,或許無聊,自己給戴上,照照鏡子玩兒。
之後,就是這樣。
「不是我!不是我!」
一副死亡之前留最後影像的墨鏡,被「誰」誤認了?索命時找錯人了?
此案至今未破……。
3:02am 「李碧華」
「鈴——鈴」
是淩晨3:02。徐詠雯怔仲地,猶豫地拎起聽筒。
「是我。」
「不!」她惶恐地叫道:「不可能,我已換了電話號碼,你究竟是誰?——」
「我是小健。」
「你不要再打來了!不要!」
她馬上擱起聽筒。同一時間,把電話線拔掉。
天氣轉涼了,夜涼如水,還似冰。徐詠雯自心底顫抖。不可能!
三個多月前,她第一次收到這個擾人清夢的無頭電話。也在淩晨三時零二分。那時她沒有睡,在等電話。雖然已經等了一個星期,他不會再打來的了。
潛在的渴望,令她無法人夢、生怕熟睡了,錯失了和男朋友和好的機會。
任何細微的聲響,都以為是誌堅的來電。連洗澡也趕快,但每個晚上空等到三點鍾。她十分思念他。
—她知道她見阿雲多過見自己。心痛時學著喝酒,不是啤酒,是威士忌,酒不比她的心更苦,所以可以一喝1/3瓶。
她同他吵一架,衝動地:
「我們分手吧!」
「是你說的。」誌堅道:「不要後悔啊!」
一說便後悔了。——他對自己不好——但隻要他仍把她當作女朋友,間中伴在身邊 |?????嚦嗪退?茲齲???隊椋?偽胤研睦砘崴?淥?呐?四亍⑹撬???仙睿?恢蹦岩嶽碇恰?p> 思念的時候——,隻記得他的溫柔,總不肯想像他用同樣的溫柔來征服阿雲。
電話響時,她興奮得跳起。一接,還以為是男友,卻是一把陌生的聲音:
「你猜猜我是誰?」
不是誌堅。——他把開口分手權奉送給她,事實上,他早已操縱沉默的選擇權。詠雯失望得很:
「你究竟是誰?不猜。快說,否則我掛上。」
「不要不要,我隻想同陌生人聊聊,因為我很悶——」
「你真無聊!」她苦笑。
「你不想同人談談不快樂的心事嗎?在陌生人麵前,我們通常比較free,不用諸多顧忌,聊完也輕鬆些。」
「你怎麽知道我不快樂?」
「你的聲音好沉,而且三點鍾也不睡。——你一個人睡嗎?」
「哢!」詠雯覺得這是一通色情電話。是玩Line的開場白。即時掛斷。
「鈴——鈴——」電話再響。
「對不起,請你不要掛斷。」對方說:「我隻是隨口問問,我怕騷擾了你身邊的人。幸好你一樣寂寞。」不等詠雯回答,焦急道:「求求你不要收線!打出很多電話,隻有你沒有罵我。你的號碼是隨手亂按的。一失去聯絡,再也找不到你了。」
「難道你不可以redial嗎?」
「對,」對方笑:「騙不了你。我叫小健,是真名,你呢?」
「叫我雯雯吧 朋友都這樣叫。」她說:「你不用上學上班嗎?為什麽那麽空閑,不用睡覺嗎?」
「我停學一年了。因為患了血癌,一日未得到適合的骨髓移植,一日無法有自體免疫功能。我在醫院。急性細菌感染。」
「為什麽?」
「在沙灘上,被一塊貝殼割傷了皮膚。」
「哦,貝殼。」詠雯說:「我喜歡貝殼鈕。每顆顏色都有少許不同,夜裏還發光。我不喜歡木鈕或皮鈕,膠鈕最討厭。」
「但,這貝殼令我要做手術,割掉三份之一肺葉。」他又問:「你幾歲?我十七。」
「我廿三了。」詠雯說:「已分手男友比我大兩年,兩年零五個月。我們拍拖一年零七個月。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好想有。好想拍拖啊!但我沒有資格,真的喜歡過一個女同學。有病,所以壓抑住,下道閘。不想傷害人,也傷害自己。每日都在危險中度過,好怕!不知哪一天會死,下一秒鍾死了也說不定。——不過,因為沒有戀愛,所以不會失戀。失戀一定很痛!」
「不會比你化療痛得輕……」詠雯苦笑。
「但不要傷心呀。今天失去,不等於永遠失去。離開,其實等於多一個「找到更好」的機會 當你遇上另一個很溝通的男人,才會明白自己從前很蠢。」小健又怒:「你還有很多時間呀。但我已沒有了」
3:02的電話, 經常接通。
兩個人聊得很放心。年齡差距沒有問題。
不知道對方是誰、沒見過麵,也可以隨時中止的交流,所以沒有包袱,也沒上心。詠雯感到同一個「陌生小朋友」談心事很有趣。
她知道他自十五歲起,不停進出醫院。他的病包括:肌肉發炎化膿、肺炎、骨炎、肺積水、發高燒、感冒菌入腦、流血不止……。她勉勵他,不要氣餒。
他知道她第一次被男朋友拖手的感覺。她幫他拆安全套時漲紅了臉。她上司是個怕老婆的五尺十一寸高的巨人。她的父親在她十二歲時包二奶跑了。她思念前度男友時,不斷地哭:「你怎可以這樣對我?你怎忍心這樣?」然後痛恨自己:「為甚麽我舍不得失去你?」……
小健開解:
「他對你沒有「心」 你要他的「人」幹麽?又妨礙你的新機會。」
她漸漸複元了。
沒事了。
仍接到小健的單向電話,一直專一地redial。但她不在意。小健是午夜過客。
星期二那天,公司interview。營業部一位應征者原來是她中學同學鄧美琪的哥哥,剛自加拿大回港。他認得她。還在她放工後約她吃飯探問人事部消息。
他條件很好。走馬上任成數很高。
雙方都有好感。都在「真空」期。
都寂寞。
鄧永德同徐詠雯開始了。
在公司,部門不同,但見麵機會多,隻是不方便發展。所以通電話很長氣,老是談不完。約會剛分開—一回家便打電話……。
有時談得久了,小健撥不通。
有時,詠雯催他!
「小健快收線,我等男友的電話。」
本來是一向聊得開心的話題,因為她心中另外有人,都變得嚕嗦,甚至騷擾,想打發他。
她生氣了:
「我掛了電話,你卻不掛斷,甚麽意思?人家打不進來!」
小健仍「侵占」她3:02的時段。總是說:
「雯雯,又是我!」
她爭取主動:「我打給你好不好?」
「不用,你找我不到。」
對「朋友」,又不便「警告」。
持續了大半個月,她煩了。決定聽從男友建議,更換新的電話號碼。便可擺脫小健了。
第一晚—第二晚,都平安無事。
詠雯籲一口氣:「還我自由。」
這晚,是的,3:02am——竟然是小健!
「不可能——」她拔掉電話線後想:「他怎可查出新的號碼?」
停用家居電話沒問題,可以用手機。
電光石火問,她手機響了。
「是我,小健。」
詠雯嚇得把手機關上。一下子,同外界「完全」斷絕通訊了。
空氣中一點聲音也沒有。時間停頓。——連床頭的鬧鍾也停頓了。
「鈴——鈴——」
突然,手機發出令她震驚的響聲,一個電源未通的工具,響了?通了?一聽,仍是他,小健苦澀而妒忌:
「你為什麽避開我?我那麽專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傾訴心事的朋友——女朋友。我怕。陰間是一個寂寞、孤獨的地方,好黑!好冷!我想人陪。3:02am,為什麽醫生一句話:「certified」!就確定我的死亡時間?我還沒收線,我的手機還有270分鍾,——永遠未用完的通話時間。」
詠雯駭然,把手機扔掉,跌坐地上。
聲音不知來自哪個時空,關山阻隔,很遠卻很近,就在身邊:
「雯雯,我愛聽你的聲音,不能自控,你怎可以這樣對我?你怎忍心這樣?」
失去免疫力的他心痛:
「為什麽我舍不得失去你?」……
八十七神仙壁 「李碧華」
北宋年間,洛陽城北邙山一座破舊的古廟前,來了一批官府中人。
此廟在前朝,香火曾經鼎盛。經過歲月,牆壁坍頹,神像的全身已告剝落,壁上的畫,麵目模糊。
不過廟外幾株蒼老的鬆樹可以見證,這冷落蕭瑟的寺廟,一度客來客往,為了欣賞壁上那五聖千官八十八神仙的行列。相傳是吳道子的真跡。
就連杜甫,也題詩稱頌"森羅移地軸,妙覺動宮牆。五聖聯龍袞,千宮列雁行。冕旖俱秀發,旌旗盡飛揚。"
時間是無情的。
多麽恒赫的作品,顏色退去,建築崩塌,難以好好留存。
至於是誰的遺跡,也無從稽考了。一般老百姓,不問情由,還是希望出自高人手筆。
他們好事地圍睹。
官差趕人:
"站開些!站開些!此廟三日內封閉,因官府決意重修。壁畫重繪,此舊牆將拆掉..."
"哎,好可惜呀!都砸爛。"
"難道拎回去保存?誰會買下一道牆壁?"
老百姓都在營營耳語。
"即便富商巨賈,也隻不過選取較完整一角作個記念吧。"
"東壁那麽大,西壁也那麽大!"
"--有什麽會得比填飽肚子重要呢!"
結論總是這樣。
眼看文物快將不保,變成頹垣,惋惜也無用。
忽地人叢中鑽出一個素色長袍,麵相清奇的老人,年約六十,白發紅顏。身伴隨同一少年,未及弱冠,似是弟子。
老人相當陌生,不是本地人,不知來自何處。他排眾而出,道:
"各位大人,我願傾盡所有,以三百千得之,尚祈成全。他日當重繪此畫,不收分文。"
買賣當然成交。
一夜之間,老人和少年,許是請了幫手,或不知用了什麽方法,把那兩麵殘破的牆壁,主要是壁上的畫,都搬走了。
淺紫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霧交融,疏筆點染了山水,明星已墜。
"阿元!阿元!"
老人喚醒了少年:
"我們開始吧!"
這是在深山幽穀之中的一座竹籬茅舍,老人隱居於此,久已逍遙不問世事。--也許是等待一個機緣。
他把阿元收為弟子也是機緣。
阿元是孤ㄦ,隻在市集幫閑維生。有時在就鞠的園子外,給踢氣球競技或比賽的富人喝采打氣,討賞。
他天性愛繪畫,沒錢時以燒焦了的枝子在泥土地上畫鐵線畫。存點小錢,買幾張紙臨摹。某日老人偶遇他在畫驢,便拈須一笑:
"小夥子有天分,但欠點神,讓我添你幾筆吧。"
老人自籃子中取出色筆,添動幾下,果然那驢栩栩如生,似在呼呼噴氣。老人忽地飛快以朱砂一點右眼,阿元來不及一看,那頭毛驢,竟破紙而出,逃得無影無蹤。
阿元楞住,抬頭見老人,知非凡。隻覺於他親,也不問底細,慌忙恭然下跪:
"以後請師父教我!"
老人無姓,他隻道他忘了。隱士俱無前塵。阿元隻晨昏盡弟子禮,潛心習藝。
今天他起晚了,主要是昨宵把一塊一塊的無故出現在門外的破壁砌好,搬抬得渾身酸疼。睡不到兩個時辰,師父已經精神奕奕地準備動工了。
阿元也興奮地爬起來,聽從師父囑咐。
"我先把壁畫摹成紙稿送你,待得寺廟重修,便讓之重現。"
--這看來是一項艱巨的工程。
畫中共八十八為神仙。
乃道教的帝君(東華和南極帝君,頭上有圓光)前往朝詰天上最高統治著之隊仗行列。他們居中,領著真人,仙伯,金童,玉女及部從,神將...,全體人物作節奏前進。雖是前朝故作,但衣紋稠密重疊,旌幡衣帶當風飄揚,看上去總有在空中徐徐而行之錯覺。群仙頭飾裙裾,手中所持儀杖,儀態身姿,豐滿華麗。帝君莊嚴,神將威武...
阿元見老人非常熟練地打好草稿,技藝之高,他目瞪口呆。在旁邊隻有侍候的份ㄦ。
但阿元天性聰潁,而且苦心孤詣,因此很快便掌握到鐵線描的要訣。
神仙都工筆細描。潛心繪畫,何時方可完成?
老人從容而道:
"觀畫,少言。"
阿元日夜對者神仙畫卷,於畫中人同遊共息。
真美!
看上千遍都不厭。咦,有一個最美...
從老人口中,他又知道更多吳道子的故事。他是畫聖,愛畫者都尊崇這天人。在前朝日子,他畫"地獄變相","送子天王"...他在橋旁土屋壁上畫了一百匹駿馬,破壁日去。他畫佛像頂上圓光,以肘為支,揮臂一畫,渾然天成。他把三百裏嘉陵江山水盡收肚內,一日之間為玄宗宮中大同殿上重現風光。皇上愛才,下令"非有詔不得畫"。他夜畫"鍾馗捉鬼"。他躍入山水大畫中,邀遊洞府不思歸,人皆以為仙去...
阿元整個人浸淫於此,不知年日。
畫稿亦已完成。
他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團,忍不住:
"師父,你是誰?"
老人不答,隻提前事。
"一日我曾告你,要畫活,可用朱砂點其右眼。記得嗎?"
阿元一想,便問:
"若要進畫中一遊,又該如何?" "這個..."老人沉吟一下,欲言又止。終於他閉目養神,像是聽不真切,任從阿元侍立,不得要領。阿元知孟浪。
山野開始暗下來,孤星在眨著眼,頑皮而寂寞。是夜無月,老人拍拍阿元得肩頭:
"阿元,你已學吳生筆,盡得其閑麗之態,我把重繪壁畫的重任交托於你,望你花盡心力,使之流傳。我明日將作別人間,載壁乘舟,沉之洛河。"
次日,老人於破壁,悉數矢卻蹤影。
阿元麵對迤邐之神仙畫卷,不勝欷噓。
他著實後悔。
為什麽忍不住追問師父是誰?讓這疑團永置心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是是非非,何須知得太清楚?
阿元一定要完成重任,方對得住執手相教傳藝的老人。
寺廟修好,牆壁一片空白。阿元終日不發一言,把前朝瑰寶重現人前。
每完成一個,就認著他們:
"威武神王。天丁力士。妙行真人。西靈玉童。太清仙伯。太丹玉女。開明童子。梵氣弭羅玉女。斬魔神慧金童。紫華扶神玉女。太極丹華金童。夜靈玄妙玉女...。金童...。玉女...。金童...。玉女。"
他嘔心瀝血,花上三年。
青蔥的日子,便於他們度過。
不是他們,是她!
她,濃黑的秀發盤了望仙髻,臉龐秀潤,天真嫵媚。站在東華天帝君的附近,回過頭來,顧盼生姿,向人間散著五色鮮花。
阿元愛上了其中一個神仙了。
他畫她時特別仔細,特別莊重。--她不是他創造的,但他令她重生。
她的衣帶仿佛拂到他身上心上來。
阿元沉思了一夜。
他五內有種渴求,也有種惶惑...
當風飄揚的衣帶...
為什麽是這個?為什麽不是那個?
八十八個之中,為什麽是這個?
淺薄無知的人,隻能被機緣牽引,生世都沒能力知悉真相。
天亮了。
阿元不辭而別。
官府中人來檢視大功告成的壁畫。遠近的畫工和文人雅士也來了,嘖嘖稱奇,太美了!--奇怪,他們數...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隻得八十七位神仙?再數一遍:
八十五。
八十六。
八十七。
是八十七!
流傳至今,是一點神秘的矢真吧?
不要讓他收到信 「李碧華」
今年,施展遠的生活起了兩個重大的變化:——他找到工作。他的第一份工是
在一家出版社當裝幀設計,為書本做包裝。
此外,近日樓價已止跌回升中,在灣仔開設服裝公司,專門接校服定單生意的
爸爸。終於以樓換樓,買下這間比以前大上三百尺的單位。他們剛剛搬了家。
這些都是好開始。
爸爸雖說是校服大王,與好些學校長期合作超過二三十年,校長轉換了幾次,
校服仍在他公司定做。但近年經濟萎縮,校服的顏色及款式沒以前講究,多是灰、
白、藍這些,有些家長為了省錢,已改買成衣。有些原買兩套替換的,改買一套,
情願洗得勤些。
幸好施展遠也自理工畢業了。家中負擔減輕。
這幾天他在趕三本《會考天書》,希望可在特價雙周推出,所以下班很晚。同
事都回家了,他還在電腦上苦幹。
大概九時多,他在外麵吃過飯,拖著疲累的身軀步上四樓。這是一幢六層高的
唐樓。爸媽看中它樓底高,環境也不複雜。旺中帶靜。
施展遠上樓時,後麵還有個女孩急著上來。速度比他快一點。但總是跟在後麵。
他稍放慢腳步,她仍在身後。——好象要問他一些什麽。
他以為她是住客。
“你收到信嗎?”但女孩在身後問:“不要碰那封信。不要看。”
他最初還不知是問自己。
回頭,向女孩道:
“什麽信?”
“哦——”那個穿校服的女孩才看清楚,遲緩地失望:“我認錯人了。你住四
樓嗎?”
又喃喃:“你背後看來像他!”
他好奇:“什麽信?有什麽可以幫到你?”
“你也住四樓?”
“我們一家搬來不到一個月。”他說:“是不是上手住客的信?抑或你的信?”
“是我給他的信。”她一想:“這樣吧,如果你見到‘黃誌輝’的信,就留著,
千萬不要給他!記住了,你把它還給我!”
“好!我會留意。放心吧。”
施展遠見太晚了,便叫女孩回家做功課去。看來她一放學便來等,連校服也沒
有換。
“我住附近的。”
“咦?”他笑:“住附近也寄信?可以通電話或麵談呀?”
“——不,有些事情,寫出來,容易些。”這個看來十六七歲的女孩低下頭來。
“寫了又後悔?”
她苦笑。緩緩地渴睡地步下樓梯。還挨著牆,沒精打采忽地回過頭來,在黑暗
中叮囑:
“不要讓他收到信!”
一個星期過去,施展遠在信箱中沒見著“黃誌輝”的信。——這中間其實有點
“時間”上的荒謬,但一個人忙起來,便沒工夫察覺。
星期三早上,他趕著上班時,忽見那晚穿著校服的女孩,又在街上閑蕩——不
是閑蕩,是在郵筒附近徘徊。她見到他,澀然一笑:
“我等郵差。”
那個新式的郵筒,是綠和紫色的。上麵寫上信箱編號,也有中英對照的“收信
時間表”。星期一至五,收信時間是12:30和18:30. ——還沒到郵差來取信回郵
局處理分派的時間。
施展遠奇怪地問:
“等郵差幹嘛?”
“我要取回我的信。我不想寄出。”她堅決:“我等他來開郵筒。”
“不用上課嗎?”他問:“你讀哪間學校?”
“不告訴你!”她賣關子。
他留意到格子裙校服,圓領白上衣。還有蝴蝶結……。
“你快上班吧,遲到了。”
“你要等上三個小時,不悶嗎?”
“我習慣等。”呆滯地:“但不習慣這難看的顏色。以前的紅郵筒多漂亮,又
有型。”
施展遠見小巴來了,匆匆跳上車道別。——這中間也有點“時間”上的荒謬,
不過他擔心遲到,又擔心趕不了貨,便忘了此事。
這個星期天,他的舊同學要他做東請吃火鍋,因為五個人中他最快找到工作。
後來他負責送周寶兒和李綺雯回家。他比較喜歡寶兒,打算在她生日時把小禮物和
賀卡寄給她。——想起,對了,有些事情,寫出來,反而容易些。經過郵遞,有驚
喜。
驀地見到寂靜的角落,明媚的燈光下,女孩劃了一根火柴,顫抖地企圖拋進郵
筒中。火柴在“嚓——”一聲後閃了一朵紅花,照見她一臉淚水。
她想放火燒郵筒?
施展遠馬上跑過去,把火柴奪走踩熄。
“你不可以這樣的!”他斥責:“你會把所有的信全燒掉,這是犯法的!”
她垂淚,無限淒涼。令人心軟。
“你的信重要。”他把聲音放軟:“但人家也許有同樣重要的信等著寄出。”
也許是情書,也許是報平安的家書、道歉信、支票、律師信、文件、單據、活
命錢……。太自私了!
——如果自己的卡片寄出了,無辜地被人燒掉,不能到達對方手中,而自己卻
一無所知,天天期待回音,是否太冤枉了?
幾乎成為受苦人了。他勸她:
“你要找信,為什麽不到郵局去查問?或者黃誌輝已經收到信呢?”
“不!”她臉色大變,歇斯底裏:“不!我不會讓他收到信!我憎恨郵差!”
然後轉身,昏昏沉沉,漂泊前行,不知到何處去。在一家七十一便利店門前,
消失了影蹤。
他想:這種無心向學的學生,他的《會考天書》出版後,送給她也無用。隻顧
“天天”來找信……。又喝得醉醺醺似的。
不對,施展遠忽地疑惑:——“天天”?究竟那封給黃誌輝的信,是已寄出了?
抑或未派送?在寄出與派送之間,究竟是多長的時間?一下子他好象掉進謎圈中…
…。
祥叔是這區的郵差。他很敬業樂業,因為即使是數碼時代,通訊工具日新月異,
近年的信件多是帳單、宣傳單張、公函……. ,但,還是有人寫信的。
又,雖然很多行業已經由機械操作,但,逐家逐戶派信,給每個信箱“喂”進
訊息的工作,還得經郵差人手。
施展遠傻傻地在大閘內,一排信箱前,等郵差。
他問:
“四樓上手住客是不是黃誌輝?”
“我……不清楚。”祥叔回避。
“三樓鄧太太說你在這區派信二十幾年,她叫我問你。”他纏住不放:“她說
你最熟了,哪一家住哪些人,你怎會不清楚?”
又央他:
“祥叔,請告訴我,我求求你!”稍頓:“有一個女孩——”
“哦,是她。”
祥叔眼神有點變化。敦厚的郵差不擅長瞞騙。他記得誰同誰,他和她,上手下
手,前因後果。
應該有二十年了吧,——但怎麽同這個焦灼好奇的年青人說呢?
二十年前,念中五的林秀菊,與同班的黃誌輝因是街坊,相愛起來。那時社會
風氣還沒今天開放,林秀菊當醫生的爸爸見女兒偷偷摸摸沉迷戀愛,成績一落千丈,
不準二人交往。逼她轉校又逼他倆分手。
“後來我才知道,她寄了一封絕交信給他。”
手持信,投進郵筒,但仍緊捏不放。取出來,又硬著心腸寄出去……。
某一夜,黃誌輝割腕放血自殺了。
他絕望地,把傷口割得很深,血冒湧而出,他一點也不知道疼,在同一處,又
再狠狠割下去。血如浪,把那封絕交信浸得濕透,整張紙也沐浴在紅潮中,幾乎軟
爛,手一拈,馬上溶散。——雖是鐵案如山,男孩心中它已化成恨海。
這封信,又怎能退呢?
兩天後,林秀菊知道了,偷了爸爸醫務所的安眠藥,兩瓶,全吞進肚子中。
她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後悔,寄出那封絕交信……。她一廂情願地要用盡一切努
力,把它毀滅,——隻要他收不到,曆史就改寫了?
安眠藥吃多了,她變成一隻迷惘、遲鈍、天真而不甘心的鬼。
當然,“校服大王”爸爸一聽顏色和款式,便可以告訴他,這間光明書院,十
多年前已經關閉了。市麵上,再沒有人,穿這種校服了。
隻是,施展遠間中還見到這個心願未了的模糊身影,在郵筒旁邊,默默徘徊…
…。
大眼睛中的花襪子 「李碧華」
“各位小朋友,不要眨眼了!”董誌希把一根白色的粗繩子向他們展示,然後
放進黑色禮帽中,靈活地向上空做些古怪的手勢,配合有趣的咒語:“瑪喱瑪喱巴
巴阿卡啦!”
當他伸手把繩子取出來時,它不但變成紅色,還取之不盡,一直連綿拖延在地
上,繩子了很長很長。。。
小朋友瞠目結舌。有頑皮的,還欲上前搜索他的暗袋:“我要拆穿你!”
他叫:“喂喂喂,這是掩眼法——”
有人在喊:“不要爬在大哥哥身上!真頑皮!”
又召集:“過來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董誌希離開生日會時,是下午五時半,這是他的兼職。——他喜歡魔術,也愛
聽小朋友的笑聲。
其實他最沉迷一刹那自欺欺人的迷惑感覺。普天之下的魔術師,都惑於時空光
景疑幻疑真。——有魔術朱被拆穿之時,悸動而又珍真,很有滿足感。神秘麵紗一
旦被風吹走,現實是個騙局。
小朋友的笑聲在他身後隨大門關上,陡地中止了。
董誌希的歡容如百葉簾也陡地扯下來。他下班了,已經不必強顏歡笑了。正如
他自小被取笑,名喚誌希也就是自欺,最適合玩魔術吧。
不過,魔術師也會失戀的。——如果愛情是一種魔術的話,這趟他便失手。有
些人周未周日忙得不知如何編排玩樂時間。有些人是沒地方可去的。
所以三個月來都盡量接JOB.表演娛賓之後,好似特別空虛。他的笑不是快樂,
因此也特別累。
無聊地路過一個屋屯,忽然隆然巨響,爆炸發生了。
玻璃碎片淩空灑落。大門也被震開,飛出走廊向街上彈去。石屎塊有大有小,
夾著雜物,擊向途人。
“救命啊!救命呀!”
情況非常混亂。
董誌希走避不及,被一角石屎擊中,血流披麵。耳畔雜遝而空遠的人聲:“有
人開煤氣自殺呀!”
“哎呀,好痛呀!”
“快走啦!危險呀!”
他在忙逼中,隨手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布碎來掩抹傷口。鮮血滴在眼睛上,一
片殷紅。他跌跌撞撞,滾過一旁。
覺得自己好髒,好腥。。。
好想馬上洗個澡,把一切洗滌幹淨。
迷糊中一回到家,衣服統統脫掉, 歇斯底裏地全部塞進洗衣機中。
這個洗衣機,是前置式的,有個大眼睛。當初詠琪挑這一款,是愛看衣服在機
器中“遊泳”。——如果上置式那種,一切蒙在鼓裏,也不知發生什麽事。
詠琪是坦率的女孩。
她愛上了別人,會讓他明白。她的心可以看得見。不同他,象駝鳥一樣,情願
把真相無限期押後,最好永不揭穿。
“很想騙自己,”她道:“但我對你沒感覺了。”
她說得很清楚:“你不想知道,不等於沒事發生。”
我不想知!不想知!我隻是希望那根繩子可以魔幻地延長下去。。。。
帶著血汙泥塵和碎片地髒衣服在強力去汙液中拚命翻滾,清洗耳恭聽後,他按
下DRYING的掣。
衣服又漸漸地幹了。
它們一幹,便恢複原形——隻有最不爭氣的人,才經不起折騰,不成人形。
董誌希好象下定決心,洗心革麵,忘掉前塵。所以死守在這個過程,一如祭禮。
真舍不得。
慢著——他看到自己的衣服堆中,混有一支襪子!
花襪子?
誰的花襪子?
那麽怪異,出現在大眼睛中,掩映不定,他按停機器。
是一支女孩的短襪,磚紅色,小小玫瑰花粉紅色,有厘士花邊。非常嬌俏,但
天真。
這肯定不是詠琪的。正狐疑。。。
門鈴突然響了。
淩晨四時多?
透過防盜眼看不見什麽人。則扭動門把,門開一道縫——她進來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一身血汙,皮膚因嚴重受創,都斑瀾剝落,露出粉紅
色嫩肉,和一些黃白的脂肪和骨頭。頭發、眉毛都焦了,一支眼睛半甩掛在眼眶邊,
再活動,它會滾下來。
好髒,好腥。。。
女孩直勾勾地盯著他:“還給我。”
“什麽?”
“還給我!”她哀傷地說:“我找一整天,急死了。原來在你這裏。”
她伸出瘦小的手,指著花襪子:“是他送我的。還給我!”
董誌希發現她的手腕手臂滴著血。
他明白了。他曾隨手拾起來捂傷口的襪子洗好了,幹了。
“你何必為一個不愛你的人,弄成這樣!”
“他說”女孩淒然一笑“你喜歡割那兒就割那兒吧,痛的是你自己。”
董誌希把東西還給她。他望望她的腳——左邊穿上了一支花襪子,曆邊模糊了,
他的下半身,看不分明。
他首:“你連生命也沒有了,還要一隻襪子幹麽?真傻!”
“那天我生日。”女孩沉醉甜蜜地回憶:“十七歲。他送我這對花襪子好漂亮。
我很開心,馬上把舊的脫掉換上新的。他脫掉我的衣服。我們上床了,我的第一次。”
“他知道你這樣子嗎?”
“他在警察跟前呼冤‘阿SIR ,關我什麽事?我不愛她,沒有罪呀’——他同
BIBI一起來,BIBI是誰,又關我什麽事?”
“你扔掉它吧。”
女孩不發一言,穿上了,終成一對。
誌希問:“你叫什麽名字?”
“可樂”
“可樂?”
“可以快樂便快樂。”她準備上路:“如果他不讓我知道,我情願永遠永遠不
知道。”
‘等等,等等!’他急道:“我給你做最後的告別表演。‘他把繩子,禮帽拎
出來,把魔術表演一遍。逗得她開心點。
女孩微笑,給足了麵子。——她是一個“滄桑的小朋友”,怎相信繩子會得延
長?它該那麽短,就那麽短。
女孩在門縫消失了。臨走,她輕道:“對不起。”
董誌希扔掉道具,頹然地倒在沙發上。對不起?——她為什麽要道歉?
淩晨六時半,兩個電台都播放晨早新聞。部分新聞是昨日的舊聞。
報告員不帶任何感情地報導:“昨日下午五時半,安寧新屯發生煤氣爆炸,一
名十八歲女子懷疑因失戀自殺。趁家人外出時引爆煤氣,現場一片淩亂、門窗嚴重
損毀。兩名住客受傷。警員及消防員接報到場疏散。一名無辜途人路經該處,被一
塊高空附下物擊中頭部,送院急救,延至今晨六時不治——”
他明白,掩眼法終有一刻被拆穿。
最後來到K座 「李碧華」
葉嘉是一名"街頭攝影師"--那是說,她"不務正業"。
在辭職當個自由人之前,也曾受過一點委屈。因為她沒想過會"淪為"狗崽隊。以葉嘉對攝影的熱愛和心得,當然可以成為一位靈活捕捉人物動態的優秀"狗崽隊"員,本來這也是一份工作吧。
但她有點不忿。近日雜誌人手緊張,她被臨時抽調去做一宗新聞。
日日夜夜與另外兩位同事守侯在城中那一天不出風頭便出紅疹的名女人樓下,跟蹤她與男人的地下情。--說是"地下",其實也在名女人算計之中,鋪排好什麽時候"被偷拍",什麽時候耍花槍,在讀者感到煩悶之前馬上製造一些花邊見報--。
"聽說她又交了新男友。"狗崽隊私語。
"但不是說某君用五十萬包一個月嗎?"
葉嘉覺得這是對她六年攝影經驗的最大侮辱。
自己和行家再無聊,也不能成為一個隻擁有虛名但對社會毫無實質貢獻的女人的附庸。他們也年輕力壯,有一技之長,為什麽時間白白在停車場、街角、名店、大廈管理處--外浪費掉?--他們是社交娛樂圈雞毛蒜皮小事的揚聲器、內窺鏡、三流特務?
葉嘉辭工的那天,她的同時都認為她意氣用事,太傻了。
"而且,你已沒有固定的工資。"
兩個月後,她才找到一份"散工"。在街頭攝影。她幫一位作家做這本書:香港的老照片,配合時代變遷後的新貌對比。她依據"老地方",拍攝"新麵目",作家發掘一些故事。這本書,大概不會暢銷--通常由政府資助出版的,"有意義"的新書,便是這種。
葉嘉的"景點"遍布港九新界。
但這個PROJECT她做得很開心。她在倫敦(是加拿大東部的'倫敦',不是英國的'倫敦')五、六年,香港變得她也不認得了。
某個星期一,下午,她遇到一個奇怪的男人。
他在地鐵上環站出口跪著。身體前後各貼著兩大張"尋人啟示"紙板。
寫著:
"尋人--湖北至愛--範金花 阿成"
這個男人戴黑框眼鏡,衣著普通,老土。身上還帶汗味。他跪著似有一段時間,圍觀的人在指指點點,竊笑。
男人不斷叩首。是一塊叩頭的"三文治"。
葉嘉基於本能,馬上找個角度拍了兩張照片。
之後,她去拍攝"西港城"。那是由一個街市改建成的商場。
半小時再回到地鐵站,男人還在。額頭倒叩得有點紅腫了。
作為"前"狗崽隊,葉嘉很自然地便"訪問"他。
"你找這個範金花是什麽人?"
"是我最心愛的女人!"
"她在香港嗎?"
"我在湖北認識她的。我終生不會娶另一個了。我最喜歡她,她也最喜歡我。但已經找不到她了。"
他又強調:"我上過湖北呀。--聽說她嫁了人,還來了香港。"
"嚇?"一個"旁聽"的阿嬸馬上有反應:"人家嫁了你還到處找?"
"我不信。她會回心轉意的!"
另一個女人很母性地教訓他:
"你就不對了,大丈夫何患無妻?怎麽可以破壞人家的幸福?你另找別人把。"
"我不會另找人!"男人固執得聲音也急了:"一定要當麵講清楚!"
葉嘉問:"你打算怎麽辦?"
"我會逐個地鐵站下跪,引起她注意。早幾天我已在西灣河跪過了。"
"這樣沒有用。"她說:"你應該找傳媒或電視台幫你,狗崽隊會把八卦消息發出去--"
還沒說完,葉嘉失笑。這個男人?quot;笨"了,優點滑稽,還不知是不是一些"整蠱"遊戲,利用過路人的同情,偷拍下來,做搞笑節目環節。
又,會不會是某"領袖課程",挑戰個人的膽識和自信?因為他們"訓練"項目之一,是出軌的行徑,例如衣冠楚楚的男士跪在鵝徑橋打小人,或行政經理到街市賣魚,增加麵對"群眾"的勇氣。--不遠處有導師在打分。
"你拿身份證我一看。"
這憨憨的情癡阿成,竟把身份證掏出來。
"丁成。一九六零年--"葉嘉一瞧:"先生,你都近四十了,為什麽仍想不通?"
"我找不到我的愛人便會殉情!"很不甘心似的。
葉嘉四下一看,八卦的路人漸多,附近是涼茶鋪、水果店、餐廳、銀行。
--這個想不通的中年漢,完全不是現代社會的成員,又徹底脫離浪漫愛情小說中情種的"形象"。格格不入。
不失為城市中小景。
葉嘉又拍了兩幀照片。寫下丁成的地址、電話。範金花在湖北省廣水市的地址。然後打個電話給雜誌舊同事報料。--他們一聽,雖不是名人,沒有新聞價值,但有興趣一跟。
男人著緊地問:"是不是幫我找?我會殉情的!"
"不要做傻事。"
"我是認真的!"當他矢誌不渝時,原來十分之喜劇化,就像周星馳在扮梁山伯一樣。那兩塊大紙板便是化蝶後飛不起的翅膀。
"你跪在這兒,不要走。十五分鍾之後有記者來。"
"好好好!"他在等。
葉嘉晚上接到小萍的電話:
"我在上環站找不到你說的那個'人肉啟事板'。問過四周的人和店員,沒有人見過他。"
又說:"你是不是遇鬼?"
"怎麽會?"葉嘉大叫:"我同他談了好久。我打電話去找。"
"不用,我已打了一個晚上,沒人接聽。"小萍說:"上門去,也沒人應門。"
--這個人人間蒸發?
葉嘉有點負氣。她想幫他,因他癡情。竟然玩失蹤?豈有此理!
於是她跟進。
葉嘉是夜魔,還得整理彌墩道那輯照片,最有條件作突擊檢查。淩晨二時、三時,去電也沒人聽。
第二天清晨,太陽還沒出來,那邊有人接電話。
是操鄉音的女聲。她說:
"你不要幫他,找不到的。那個女人根本不在湖北,也不在香港。人家父母不想他來煩,所以騙他說嫁了人,嫁到香港。
又平靜地繼續:"阿成媽媽也叫他不要找了,又不聽。女人是不用再找的。她死了。"
葉嘉追問:"阿成到哪兒去?"
"他?他入醫院啦。我也不知是哪間。我要走了。我沒時間了。
他入了醫院?他真的殉情了?"
葉嘉打一零八三查詢該區所有公立醫院的電話。又問港聞版有沒有自殺的新聞。--想不到,她"仍然"要做狗崽隊。
終於問到了:--醫院有"丁成"這個名字,基於病人隱私,不允許透露詳情。隻說在K座。
K座?
葉嘉到了東區醫院。
經過寂靜的大堂,走不盡的長廊,燈光明昧的樓梯、電梯,一路人跡杳然,到處有空洞回聲。
K座不在主樓,是另一座。很意外,原來是二十四小時禁閉的"精神科"病房!
葉嘉隔著小小的玻璃窗,見到"芸芸眾生(小生、中生、老生)",他們精神有問題,認不得人,發出傻笑,或怒目相視。
一個一個一個的,排著隊在行圈。然後領藥,飲奶,再行幾圈,集體上床睡覺。有昂藏七尺的俊男,也有頭發脫得七零八落的老翁,長得健碩的,瘦小的,麵貌猥瑣的,忠厚老實的,也有蠱惑崽LOOK,都在圈中慢慢踱步,龍頭接龍尾,無始無終。走不動的便癱在輪椅上。人人背後都有個故事--
冷不提防,不知何處殺出一個病人,伏在玻璃上看她,表情詭異。還有人發出淒厲的嚎叫,她大吃一驚。
男護士來開鎖,葉嘉說:
"不知丁成昨天進了醫院,想知他病況。"順口道:"他是我表哥。"
"昨天?"男護士狐疑地望著葉嘉:"他進來三個多月了。"
"怎麽會?昨天下午他還好好的--"
"丁成是三個多月前入院的。看,記錄是這樣。他癡癡迷迷,說找不到心愛的女人,精神完全失常。這個星期好乖,吃了藥,整天睡,也不想記得以前的事,提也沒再提了。"
男護士指指睡床。一張一張的,排列整齊。所有病人吃藥飲奶後,都上床了。
角落的某張睡床,正正躺著丁成。
--而丁成,在禁閉的K座,失去方向感、自主能力、表達能力+,足不出戶,根本沒可能出去!
葉嘉顫著聲問:
"他是'人'嗎?"
"當然是人。小姐,你真滑稽。"男護士笑:"你以為你表哥不成了?他身體沒問題。問題隻在'這裏'!"他敲敲頭顱。
--有問題!有問題!
葉嘉完全想不通。她馬上把那未拍完的菲林給衝曬出來。
除了"西港城"那十幾張外,他見到這四張:--
第一張是丁成和他的"尋人紙板"加環境。
第二張是丁成下跪的姿態
第三張是丁成和身畔八卦的路人。
第四張是丁成堅毅的表情,特寫。
但,每一張,
他身後都有一個女人的影子。
她臉容愁苦,垂首不語,有口難言。她站在他身後,看不清楚。一張比一張模糊。最後,她非常非常的模糊。
她從哪兒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
來找他?叫他不要找她?
她是不是"範--金--花"?
葉嘉糊塗了。整件事都是荒謬的幻覺嗎?
她把放大鏡擱在照片上,不知究竟要尋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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