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短篇怪異小說

本帖於 2009-06-04 10:44:45 時間, 由超管 論壇管理 編輯
回答: 李碧華短篇怪異小說畫眉深淺2009-04-24 21:59:28

荔枝債 「李碧華」



木門敞開了。



鄭敏先見到一張美麗的臉。三十多歲,膚色細白,嘴唇豐厚,微微地嘟隆起,
很性感。好似在電影中見過的桃井熏,珠圓玉潤,她第一次發覺,日本女人,原來
胖的也好看。



女人忽地一怔。



她狐疑地問:



“阿蠻?”



鄭敏一笑。一定是認錯人。



“我剛打過電話來。”



“唉。”女人定過神來。又不甘心:“有人這樣叫過你嗎?”



“沒有呀。”她把行李箱子拎進去:“我叫鄭敏。”



環視一下,是左右兩進的木房子。右邊是主人的居停,中間是個小小的庭院,
同樣分兩層。地下的一層,大概是她的房間了。



“請過來。”女人引著路。



鄭敏在京都驛站下了車,買了本觀光及宿泊介紹的小冊了,頑皮地想:



“翻到哪頁就住到哪家。”



先決定住在民宿。東山區,在六波羅蜜寺附近。她撥通了電話:



“摩斯摩斯——”



一談之下,原來對方懂一點漢語。議好價錢,四千日元一個晚上,比住酒店便
宜三分之一。鄭敏覺得非常滿意。



房間小小的,四疊半,也夠用。女人送來一壺開水。碟子上還體貼地有個茗茶
茶包,和一塊米餅。鄭敏馬上對她具了好感。



宮本麗子說的漢語其實並不流利,像荒疏已久,記不起來。又像兩種文法絞在
一處,一時之間費神分辯,所以說時慢慢的,有點怯,是日本女人慣常的那種謙抑
嬌俏,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未語先笑。



鄭敏人比較爽直,幹不來這套,隻旁觀欣賞。她在大學讀比較文學,也修了兩
年日文,畢業後不想找工作,申請了一個獎學金,挑了到京都大學研究院讀中國文
學,為期兩年。



六月初,先來麵見係主任藤原信三。九月正式開學。



此行是部署。包括在百萬遍附近找個落腳的地方。京大裏的中國文學,有兩個
香港人,一個上海人,代她物色。暫時便住在民宿,就是無意中指點到的這家。



“噢,百萬遍,”宮本麗子道:“坐巴士,就直到了。”



她又關心地問:



“在哪裏坐?知道嗎?走出東大路通。“



遇上大量的句子,她還得說日語:



“在百多年前,那處有大瘟疫,知恩寺的和尚們日夜誦經祈福,有百萬遍呢。
直到人們都好了,瘟疫跑了。”



“謝謝。”鄭敏道:“你說日語我可以聽懂。”



“不!”她隻親切地說:“中國話,很久沒說。想多說。”



鄭敏先到附近一帶巡視。是頗為古舊的一區,店子賣藤具、神器、木祭品、茶
葉、念珠、京果子,有間書報雜誌商店。六波羅蜜寺,是京都八百廟中一間,這裏
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遙,已有一座廟。



和尚敲著晚鍾。鄭敏也餓了,便在市場旁邊吃過心愛的蕎麥麵和壽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絲絲涼意。



麗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熱水,讓客人先用。



鄭敏跳進那個小遊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撥去,熱水咕嘟地流去。
半天也沒放盡——鄭敏突然省悟:她壞事了。



按日本人的習慣,那缸熱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讓人在水龍頭下洗好澡,衝幹淨
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卻也不能這樣胡來。她尷尬
地望著一缸溜走中的熱水。



惟有到右進去道個歉。



“麗子——”



她叩門。



麗子沒應,她正忙著。鄭敏自半敞的門看見她,吃著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國產。
荔枝剝殼,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膩,她不喜歡吃。



但麗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豐厚性感的口唇張開,荔枝淌著甜汁,被啜弄著。
已幹掉大半,原來桌上已另有兩個空罐子,不知如何,鄭敏就覺得她像吸血僵屍見
到一條蹦跳著的粗大的血管一樣饞。



麗子整個人醉得白裏透紅。



看上去也就是顆荔枝了。



她抬頭見到鄭敏,有點慌張失態,連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嗎?”



鄭敏搖頭:



“新鮮的才好吃。”



忽想起有唐詩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在中國,它喚作‘妃子笑’呢。”



“我知道。”麗子胸有成竹地:“皇上命驛馬專程自四川運到長安嘛。為討她
歡心,要整棵樹砍下來,不能把果子摘下,因為荔枝一離樹,紅色的殼便容易變黑,
失去鮮豔的吸引力。”



鄭敏才知這典故。便道:



“咦,多像女人的命運。”



麗子默然,低下頭。



夜幕輕盈垂落,鄭敏鑽進鋪在席子上香香軟軟的被窩。不知是否錯覺,總是聽
見一陣一陣的歌聲,如怨如慕。也分不清是中國曲子,抑或日本小調。



第二天麗子端上米粥,有幾碟小菜和燒魚。鄭敏先夾一塊小梅。



“你下回來,可以幫我帶些新鮮的荔枝嗎?”



“好吧,你真饞呢。”



“這裏買不到。罐頭極貴,也不多。”麗子說:“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鄭敏發覺宮本麗子身邊沒有男人。



她也沒問。



夜晚那幽怨的歌聲,或者是她所哼。



麗子很喜歡找她聊天。一個寂寞的女主人。她掀著她的中文書本,努力地看,
很多字看不懂。鄭敏問:



“你的中國話哪兒學來的?”



“在中國。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過中國?哪裏?北京?上海?”



“長安。”



鄭敏糾正她:



“你是說西安吧?”



“長安。”她固執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長安抑或西安,都一樣,隻有中國人把地名換來換去,例
如北京抑或北平。



麗子中日語夾雜說:



“京都太像長安了。都棋盤似的分區,中間一條大道,也叫朱雀門大街,同長
安一樣,遣唐使都學上了。京都可是縮小的長安。——不過,到底也不一樣。”



末了她有點黯然。



“我沒到過西安,不,長安。”鄭敏告訴她:“以後去吧,那兒有兵馬俑、半
坡村,還有華清池。我看到圖片,池子像足球場大呢,我不想念楊貴妃光天化日下
洗澡。”



“皇上賜浴華清池內浴池。”她忙解釋:“他們傳言不負責任!”



鄭敏奇怪她那麽好管閑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宮本麗子神秘的邀約她: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她上了粉紅色的臉粉,仔細化好妝。鬆鬆的挽個髻,穿著素淡日式寬袍,無鈕,
隻打個結。看上去怪怪的,鄭敏想,怎麽一個人隻一張臉有顏色,遺容一樣。她問:



“是——參加些什麽聚會吧?”



一路上,有點忐忑,又有點好奇,隨她左右,麗子氣定神閑的走著,很肅穆的
樣子。



計程車停在斜路下。



有個木牌子:“禦賜泉湧寺。”



又是一座廟!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麽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
……。樹影蔽日,不時撒落一些紅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鴿來啄食。



不久來至目的地。



麗子一言不發,徑到一間小小的觀音堂。原來她今日來拜神。



鄭敏一進去,見觀音像,頗為驚詫。



這是一座楊貴妃觀音!



楊貴妃什麽時候成為日本人參禪的觀音?



細看那佛像,是個美女,垂目微笑,頭戴雕塑透明的寶冠,手持極樂之花,端
然安坐,雍容華貴。



因為它栩栩如生,鄭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見過她嗎?”



“沒有。”



“她是楊貴妃。”麗子提醒。



“這有說明。是貴妃在馬嵬坡被縊死,唐玄宗為紀念愛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
坐像,由高僧湛海從中國請來泉湧寺供奉。”



鄭敏撇撇嘴:



“身為皇帝,把兒媳婦據為妻,末了連保護一個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長情又如
何?無補於事!”



麗子竟聽得泫然:



“隻恨安祿山作亂,六軍不發無奈何啊。”



“曆史是這樣說的,但我總覺得楊貴妃笨,這樣窩囊的男人怎值得為他而死?”



“她沒死!”



麗子望著那觀音像:



“她在馬嵬坡下的佛堂被內侍縊至氣絕,但未斃命。玄宗與六軍走後,複蘇,
隨從及宮女隱瞞了,讓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縣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鄭敏目瞪口呆,麗子低回:



“走吧。說了,你也不明白。”



“怎麽會?”



“——所以,這是傳說。”



在以後的十天內,麗子的話顯然少了。她隻淡淡跟鄭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們不必多話。”



鄭敏隻覺麗子遠著她了。



到回港時,結了帳,在木門外道別:



“要我幫你買新鮮的荔枝嗎?”



她道:“隨緣吧。”



鄭敏有句話在口邊,吞下去。終又按捺不住:



“——你是誰?”



她眯縫著一雙媚眼,微笑:



“宮本麗子。”



九月。



新學期開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漢學家,他出版過十多本書,主要是唐詩、宋詞、金瓶
梅和新舊唐書的論文。他還打算退休後,把水滸傳譯成日文。他懂呢,強調,是一
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開的課程,也包括了白樂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詩迷。



他精研《長恨歌》



因為日本人鍥而不舍的精神,在鄭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學的麵前,展現了一個中
國愛情故事的謎底:



“天旋地轉回龍馭,



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



不見玉顏空死處!“



——他在馬嵬坡下,隻見紫褥,不見屍體,而香囊仍在。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著,她當然仍在人間。



“忽聞海上有仙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海上仙山是蓬萊,蓬萊即東瀛,她來了日本。



……



藤原先生還道:



“位於山口縣,向津縣半島的久津,有一座‘楊貴妃之墓’的五輪塔。“



鄭敏當日下課後,即乘車到東山區去。



如果楊貴妃沒死在中國,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異鄉嗎?



重回這民宿,重見這木門。



木門敞開了。



那不是宮本麗子。她搬走了。房子賣給一位丸風先生,同樣作宿泊的經營。但
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腳何處?



人海茫茫。



也許隻是巧合。



也許她神經過敏——她應該改名,喚鄭過敏。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



黃昏,天開始下著初雪,以為是雨,但細碎有聲。原來又近耶誕。



鄭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極買冬衣。回程車子走四條通,過祗園。她見到她!



宮本麗子豐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參差是,一如複蘇的牡
丹。



她挽著一個男人,嬌嬌地說著話,仰麵睨著他,待說我不依……。



那男人,並不年輕,看來五十歲多了吧,鬢發有點花白,笑眯眯的,非常從容。



兩人走過,比翼鳥連理枝,委婉承歡,全無曆史包袱。什麽叫“三千寵愛在一
身”呢?大概是這樣子。在興旺繁盛的祗園。



鄭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為他的權勢、金錢、江山,添他氣度。要是一
切都沒有了,也不過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護花無力的糟老頭子而已。——就如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千年後的楊玉環,如何與李隆基遇上了?天長地久有時盡,她還要他?



難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國,再沒任何一個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牽夢縈
的長安了。——連中國的西安也不像長安。



若是一雙鬧市的男女,即使愛情命運多麽曲折迂回,相信不會致命,沒有六軍
大喊,催逼落難的皇上絞殺貴妃方肯聽令。



作為局外人,旁觀者,人家的感情,我們不必多話。



不管她是誰。



但我是誰?鄭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個似曾聽過的名字。



“謝阿蠻,四品女官,宮中舞姬,與貴妃合,交情莫逆。曾贈以金粟裝臂環。
……”



 青蛇     李碧華

    01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歲。
  住在西湖一道橋的底下。這橋叫“斷橋”。從前它不叫斷橋,叫段家橋。
  冬天。我吃飽了,十分慵懶,百無聊賴,隻好倒頭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們盤錯糾纏著,不知人間何世。
  雖然這橋身已改建,鋪了鋼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車,也有來自各方的遊人,踩著殘雪,在附庸風雅,發出造作的讚歎感慨,這些都不再那麽容易就把我倆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無內涵,既不懂思想,又從不洶湧,簡直是個白癡。竟然贏得騷人墨客的吟詠,說什麽“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歲月,不曾如此詩意過。如果可以挑揀,但願一切都沒發生。
  遠處,又傳來清悠輕忽的鍾聲,不知是北山的靈隱寺,抑南山的淨慈寺,響起了晚鍾。
  把身子轉了一下,繼續我的好夢。
  我不願意起來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響,我們便也隻好被驚醒。年複一年。
  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都在西格發生,除了死。我的終身職業是“修煉”,誰知道修煉是一種什麽樣的勾當?修煉下去,又有什麽好處?誰?我最大的痛會是不可以評一盤級一千三百多歲了,還得一直修煉下去,伊於胡底?這竟是不可挑揀的。
  除了職業,不可挑揀的還有很多。譬如命運。為什麽在我命運中,出了個小岔子?當然,那時比較年輕,才五百多歲,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兒。
  ——我忘了告訴你,我是一條蛇。
  我是一條音色的蛇。
  並不可以改變自己的顏色,隻得喜愛它。一千三百多年來,直到永遠。
  在年輕的時候,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那時我大抵五百多歲。
  元種未定。半昏半醒。
  湖邊的大樹也許還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貪勝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於此別有洞天,我也就竄進去,據作自己的地盤。天性頗懶,乘機調勻呼吸入夢。分叉的長舌,不自覺地微露。
  我躺在一塊磷峋大石的旁邊。壓根兒不知道它其實不是石頭,而是石頭魚。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動。混飩而陰森,背上如箭一下竄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東西,瞪著黯綠色陰森的小眼睛,竟把我當作獵物!
  毒汁射在鱗片上,叫我一驚而醒。
  太討厭了。
  自己不去修煉,專門覷個空子攻擊人家,媽的我把尾巴一擺,企圖發力。——痛!
  啊,原來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細白但鋒利的尖齒。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連忙運氣,毒汁化霧竟攻入心竅,叫我一陣抽搐。糟了糟了,蛇遊淺水遭魚戲,這是漫天理的。但那劇痛,如一束黑色的亂箭,在我體內粗暴地放射,我極力掙紮。它喋喋地笑了。
  出師末捷身先死,我渾身酸軟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條猙獰的毒蛇?好與之一決勝負,勝了即時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氣……
  ——幸好她及時出現了。
  不知何處,一物急速流動,如巨獸,卻是優雅而沉斂。長長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它一卷,石頭魚受此緊抱,即時迸裂。她幹掉它,在一個危難的時刻,卻從容如用一隻手捏碎了一塊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攤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處用力噓一口氣,那毒霧被逼遷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著七寸處,一身冷汗。
  她是一條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驚魂甫定。
  我呆視對方的銀白冷豔鱗光,打開僵局:“謝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著我,既是同類,何必令我不自在?不過她是救命恩人,在麵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原來也是冥冥中被挑揀出來的試驗品。”
  “哦,”我恍然,“難怪我不得好死,隻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麽多蛇,何以我們會與別不同?試驗的是什麽?”
  “長生不老。”
  “這有什麽好處?”
  “好處是慢慢才領悟到的。你幾歲?”
  我連忙審視身上的鱗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歲了!”
  她冷傲地淺笑。氣定神閑:
  “我一千歲。”
  我對她很信服。近乎討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強,又比我老——”素貞與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倆是無緣無故地擁有超卓的能力,則也無謂謙遜退讓。眼見其他同類,長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擠膽。烹肉調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們袖手旁觀,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羨妒得上?
  我來的時候,正是中國文化最鼎盛的唐朝,萬花如錦的場麵都見過了,還有什麽遺憾?
  盛極而衰,否極泰來,宋寶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倆也苟安。杭州變化不大。
  素貞見的世麵比我廣,點子比我多。便決定追隨她左右,好歹有個照應。
  那天我嗅到陣陣香氣,打了個噴嚏。
  “姊姊是你身上發出來嗎?為什麽用花香來掩蓋腥氣饞液呢?我不習慣花的味道。”
  “你不覺得悶嗎?”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與別不同,已經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參不透。我倆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飾,是絲羅的孺裙,裙幅有細炯,飄帶上還佩了一個玉環,一身素白。
  原來她用鬱金香草研計,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動之時,便散發出香氣來。
  於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綢衫子,青綢裙子。自己也很滿意。
  初成人立,猶帶軟弱,不時倚著樹挨著牆。素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過眼:“人有人樣,怎可還像軟皮蛇?”
  “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人要直著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這有何難?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愛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這‘腳’!還有十隻沒用的腳趾,腳趾上還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簡單化複雜!”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嗎?”
  “是是是。”
  我臨水照照影子,扭動一下腰肢。漾起細浪,原來這是“嬌媚”之狀,我掩不了興奮,回首一看素貞,她才設我大驚小怪,不當一回事地飄然遠去,我自慚形穢,就是沒見過世麵,扭動誇張。
  既是裝扮好了,便結伴到西湖漫遊去。
  上孤山,踏蘇堤。
  到了西冷橋畔,近麵即見一座石色黝綠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聯曰:“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
  這是蘇小小的芳家。
  “蘇小小?是誰呢?喚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種。”
  “小青別貧嘴,別因為自己長生,嘲笑別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會知道啦。我又不認得她。啊,對了,你認得她嗎?”
  “認得。她就是南齊時人。”
  “哦,那是你的時代。”
  “據說她是一個娼妓。”
  “娼妓是什麽?”
  “這……聽說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麽?”
  “小小寫過一首詩:‘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駱馬。何處結同心“西冷鬆柏下’。男人也許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煉比我早,原來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麽!”
  ““誰說我不知道?”素貞不堪受辱,杏眼圓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無際。
  “你講解一下好嗎?我實在不知道。——當然,我見過,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種——叫女人傷心的同類。”素貞試圖把她的耳聞目睹,以顯淺話語給我細數前朝,“蘇小小的男人,叫她長怨十字街;楊玉環的男人,因六軍不發,在馬鬼坡賜她白綾自縊;魚玄機的男人,使她嗟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癡愛怨憤,玉殞香銷;王寶別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窯十八年後,竟也娶了西涼國的代戰公主;……”我聽得很不耐煩,就在西冷橋畔小小墓前,癱倒大睡。素貞怎麽推,都推不動。
  那與我無關的故事,他人的傷心史,冊籍上的豔屑。真的,有什麽好聽?
  我最大的快樂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五百年不變。
  不過幻化人形也是一項有趣的消遣。有時我倆也勤於裝扮,好叫對方耳目一新。我倆學著婦女們因襲唐代之舊,以羅絹通草或金玉既得製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種花朵,管插髯上。或設計些石榴、雙蝶、雲彩等繡花,綴在裙相間。或在鞋上繡了飛鳳彩鳥,款步而過。簡單快樂。
  我相信素貞其實也不知道男人。她什麽都假裝知道。
  寒來暑往,過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這天正是陽春三月三,西湖邊柳條嫩綠,桃花豔紅,有一個白發白須老頭兒,挑副擔子來賣湯圓。他扯開嗓門直喊:“吃湯圓庫!吃湯圓步!大湯圓一個銅鍋賣三隻,小湯圓三個鋼鋼賣一隻。”
  我們混跡人叢,聽著也笑起來。
  有人說:
  “老頭兒呀,你喊錯了,快把大湯圓和小湯圓的價錢換一換吧。”
  他不聽,照樣大喊:‘大湯圓一個銅鋼賣三隻,小湯圓三個銅鍋賣一隻。”
  人們朝他擔子圍攏,都買大湯圓吃。轉瞬間,鍋裏的大湯圓就撈光了。
  我和素貞站在一旁,看見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誰還會花錢買他的小湯圓?
  那老頭兒朝我們一瞧,我一時興到,便掏出三個鋼鋼來買他的小湯圓,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其實,我幹不該萬不該,買了他的小湯圓,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買,什麽都不會發生。
  他接過錢,先舀一碗開水,再自一隻小湯圓在碗裏。端著碗蹲下身來,用嘴唇朝碗裏吹口氣,鄧小湯圓繞著碗沿,咕咯咯滾轉起來。老頭兒見我和素貞好奇地注視著,心中不無得意,於是再舀了一隻小湯圓,道:“這是送的。”
  他把碗端過來,兩隻團團亂滾的小湯圓,十分誘惑。撲鼻的異香,動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湯圓,都讚不絕口,可見也是人間美食。
  素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煉五百載,有什麽顧忌?我倆不怕毒藥——我倆本身已是毒藥!
  誰知舀起湯圓,正想吃時,那東西就像活過來似的,一下子蹦進我們口中,直滑溜到肚子裏,再也不肯出來了。
  老頭兒哈哈一笑,變回真身。原來他就是呂洞賓!
  這個殺子刀的色情狂,誆了我們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兒。
  哼著“呂洞賓”,一聽他的名字就知他決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聲、指事、會意、轉注、假借,在在顯示出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麽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們的前輩,也是專業“修煉”,發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調戲女子,凡間的境界的,他都躍躍欲試。有空便遊戲人間,從來不想想,一時的玩樂,會貽下什麽禍患。
  “兩位姑娘,你們著實也太悶了吧,吃了我的湯圓,開了竅,你們,哈哈!?比緩笱鋶ざ?ァ?
  留下一個湯圓攤子,誰收拾?
  留下我倆目瞪口呆,麵麵相覷,誰收拾?
  一發不可收拾。
  這禍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頭的一個疤。
  當下,匆匆回到西湖斷橋底下,在地麵蜿蜒扭曲擠壓,企圖把那小湯圓給弄出來,誰知名就像人間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難拔,再也弄不出來了。
  我們靜待它消化。
  心想,我們與世無爭,與人無憂,不應該遇到報應呀。也許呂洞賓隻是開玩笑。
  過了幾天,沒有異狀。不痛不癢,無災無難。那小湯圓是——什麽七情六欲仙兒?一定是仙家的丹藥,用以增加功力的。
  漸漸,我便把此事置諸腦後了。
  一天我悠悠醒來,不見了身畔的素貞。
  她一定是到那煙霞洞、石屋洞、水樂洞等處倘樣了。我找她去。但她沒有鑽洞,她在花港牡丹叢畔,凝望著水中那鮮紅嫩授,雙雙泛遊的金魚。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裝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過頭來:“一個女人裝扮給另一個女人欣賞,有什麽意思呢?”
  “一個女人贏得另一個女人的讚美,又有什麽樂趣呢?’他在那兒歎息。
  我愕然:
  “你不喜歡我?”
  “喜歡。”她道,“但難道你不疲倦嗎?”
  “我五百年以來的日子,都是如此度過了。”我有點負氣,“對你的欣賞和讚美並不虛偽。如果虛偽,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顧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蘇堤。我纏在她身後,絮絮叨叨:“你不喜歡我?你不再喜歡我?”
  蘇堤,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條長堤,剛由一個喚蘇東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間六條橋: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更是古樸美觀,堤岸百花爭妍,芬芳襲人,在這六橋煙柳、蘇堤春曉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條蛇還有什麽心事?
  素貞近乎自語地對我說:“‘你看,這裏有一叢花,我說最愛的是那一朵。有一個人聽見了,他自我身邊走過去,慢慢兒摘取,替我插戴起來,哎!這真是人生難以形容的樂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麽?”
  她一點都聽不到我反應: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會哄我:這花,隻有你才襯得上呀。於是我便聽從他的話。這有什麽難?隻要我稍為降低自己——”“你不是說——?”
  “正是!我希望有一個這樣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瘋,你曾說過,看不起這種動物,因為他們質素欠佳。”
  “是嗎?”
  “你記得嗎?你說中國最優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們全都死去,太遲了,到你想要一個男人時,男人明顯地退步。”
  晚上,我倆自湖底出來,吸收青煙紫霧。我的熱情明涼,沒有她興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來拉我的手,“我並不打算要一個優秀的才幹呀。你看,這些自詡為人中之龍的動物,總是同行相輕,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輕易地就以‘瀟灑’作為包裝,變心負情。我不要這些。”
  我覺得好奇了:“你要什麽?”
  “任何男人跟我鬥智,末了一定輸,因為我比他們老一千歲,根本不是對手。”素貞的眼睛在黑夜裏晶晶閃爍,“我隻要一個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變主意了。也許這是她一直以來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沒有她那麽處心積慮。
  隻因她的願望,好似令我們平靜的生活,有了漣漪。後來才發覺,不是漣源,而是風波。
  “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平凡好嗎?”
  “小青,我們自身也已經夠複雜了。”
  “但——你不過是一條蛇。”
  她聽了這話,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歲的蛇,地位比一千歲的蛇低,但一千歲的蛇,地位又比才一歲的人低。不管我們驕傲到什麽程度,事實如此不容抹煞。人總是看不起蛇的。我們都在自欺。
  “還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陽的炙曬,令自己的血變暖I你要用針線把分叉的舌頭縫合,令它變短;你要堅持直立,不再到處找尋依憑;你要辛勤勞碌,不再懶惰……還有,你要付出愛情,否則交換不到什麽回來。”
  在我長舌亂卷、口若懸河之際,素貞認真地思考。
  我企圖加以阻攔:
  “姊姊,真的,人類,一朝比一朝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義了——但我永遠都有。”
  “我喜歡你,”她說,“我甚至愛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這樣的春心蕩漾,春情勃發。
  素貞喃喃:“好歹來了世上……”
  這回輪到我默然。
  於是她開始長舌亂卷,口若懸河地說服我了:“我倆不若‘真正’到人間走一趟吧。試想想:在一個好天氣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嶺散點寒燈,襯托纖簾樹影,像細針刺繡。與心愛的人包了一隻瓜皮艇,綠漆紅篷。二人落到中艙,坐在燈籠底下,吃著糖製十景、桃仁、瓜子,呷著龍井茶……真是煙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隻羨鴛鴦不羨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類不會起疑嗎?”
  “啊,你這是意動了?”
  “沒有,”我死口不認,“隻是,我無法阻攔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處幹嗎?我耐不得寂寞。”
  “我們明天便去!”
  “老實說,你是為了愛情而去,我,則是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別?”
  我仿佛見到一個剛剛走月的胎兒,正在母體子宮中不耐蠢動。
  是的,素貞的心已去,大勢已去,她要逃離這濕冷的洞穴和這一身腥臭的鱗片,留也留不住了。
  計劃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還見到素貞正在風騷地扭腰舞蹈。
  當遠處天邊,被一種酒醉似的鮮紅的顏料渲染成暈時,我們已整裝出發。
  天還沒亮透,美妙蒼茫,草木微微顫動,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開始營業,店鋪的小夥計,怪論地打著嗬欠,他一定沒發覺這兩條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蛇。
  忽聽得一降水魚產。
  隻見一個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著木魚來報曉,他念著:“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增,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但隻他,
  仰步伐哆…”
  樓房上許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來報曉了——”
  女人膩著媚音:
  “別管他——隻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倆見他一路走過。好些店鋪不情不願地啟市了2賣頭巾、詩畫、吃食、熟肉、藥、蜜餞、魚和花。吵鬧爭持又開始了。
  小販倚在鹽擔子旁打瞌睡,狂歡達旦的登徒子此時才醉醺醺、腳步不穩地回家轉。地麵升起一堆火,打鐵的工匠開始了他一天的轟擊怒吼。汗發出酸餿味。
  多麽鄙俗的人間!
  街道上傳來前略的馬蹄聲,循聲望去,一根長柄挑著的白紙燈籠,在馬頭前晃動。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無朝氣,隻懶散地踱步前進。蹄聲忽地止祝懶洋洋的馬抖擻一下,馬快見一個精壯和尚自巷子出來。
  他有點詫異:
  “怎麽今天和尚待多?”
  素貞見有點不對勁,把我扯過一旁靜觀。
  我見這個,不同剛才那個。
  他年歲不大,卻眉目凜凜,精光懾人,不怒而威。眉間有若隱若現金剛珠,額珠半沒膚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單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頓地一點,各環震顫,發出清音。
  素貞道:
  “這是高人!”
  我問: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這個雄偉做岸的和尚,應該比人高明點吧?
  他上路了。
  前麵是那老和尚。
  02
  他沉著地尾隨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實地。袖中鏡子迎機回金光一閃,隻見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個蜘蛛精!
  我來不及告知素貞,她早已看到。鏡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隻見這看來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顧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罷休。他恨道。
  “當今亂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荊我不為百姓請命,誰去?我不久地獄,誰入?”
  他肅立,把禪杖一頓,環音有點響,昂然追上:“‘兩頭俱截斷,一枝倚天寒’!葷畜,你跑不了!”’——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麽認真而且莊嚴,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責。我隻好呼聲,與她一起,又尾隨他們,看好戲也。老實說,我根本忘記了,自己也是“孽畜”呢,隻管幸災樂揭去。
  密林中漾著霞氣。風很大。兩個白影子,一先一後,離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無其事地:
  “老師傅、早。大家順路,不如結伴,戲弄人間吧?”
  白眉白領的老增有點警覺。但聽得身後來人道:“前輩,看閣下變得極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請問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聽,原來同道呢,方鬆懈下來:
  “光陰似箭,轉眼已經兩百年了。你呢?”
  “慚愧。我才不足百歲。”
  “晤,難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話猶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鏡驀地亮出,隻見白眉白須,突爆發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臍中急吐毒絲,原形畢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這妖精!”
  他拋出金缽,做手印,口中急念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風,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缽中,發出慘叫聲。哀求:
  “法海師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隻求得道成人;……”“呸!”法海年輕而剽悍的臉,毫不動容,“天地有它的規律,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務!”
  “求求你——”蜘蛛的臉色大變,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滿嘴毒液,手足痙攣,不住抖動,“師傅天生慧根,年輕得道,未經入世,不知做人之樂,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見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廢話!”
  他不管人麵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掙紮,一手推歪路邊一個涼亭,把缽拋下,鎮在亭底,然後從容地把涼亭扶正。拍拍雙手,幹淨利落。——看來他閣下習以為常,“鎮妖”乃唯一營生。
  虧他還功德無量地盤坐冥思,全身泛一層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後冉冉出現。
  忽地,他豎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於攀轉向大石後的我方。“0阿一”我倆驚呼,不知何時漏出風聲妖氣。不不不,此時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聲霹靂,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現出一道裂縫似的,水嘩嘩往下撥,趁此良機,轉身便竄。
  雨水鞭打著我們,輕薄的衣衫已濕得緊貼肌膚,一如課程。身外物都是羈絆,幸好天生腰細軟矯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後那錯愕的和尚,那以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時之間,已被拋在遠遠身後。
  “姊姊,好險!”
  我們互視彼此濕儒的女體,忍不住笑起來。——隻有區區二百歲的“幼稚生”,才那麽輕易讓人家給收了吧,好不窩囊!
  擾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達至此處,我倆盤卷在樓閣的梁上,被一陣奇怪的樂聲吸引。
  不知是什麽女人,也許來自西域、天竺。她們隨著如泣如訴的風騷音樂跳起舞來。
  真有趣。
  腳底和手指,都塗上紅色,掌心也一點紅,舞動時,如一雙雙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頑皮,頸脖亦推波助瀾地挫動,雙目左右一脫,眉飛色舞,腳上的銀鈴響個不停。看她們的衣飾,實在比我們俗豔,黑、橙、銀、桃紅、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們貨真價實。
  趁著吸食五石散的樂師半昏眩半興奮地撥弄琴弦,正窺看凡塵糜爛的我,順勢一溜。
  溜過它的大招牌:“萬花樓”。
  溜下木板地,經過酒窖。好香,伸頭進去咕喀咕哈喝幾大口。
  溜過纏綿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無人發覺。
  我自舞娘中間冒出來。
  吐出一口青煙,先把場麵鎮祝然後,我把適才見過的姿態,—一重視。音樂響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為這是本能。有哪個女人的腰勝過一條蛇?
  大家如癡如醉地,酣歌熱舞。
  我有點飄飄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貞不見了。
  一個白影子閃身往外逸去。
  好沒安全感,我隻得尾隨她。
  雨後的月光,清如白銀。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另一場急雨。過水鄉,一間印刷書訪,燈火通明。
  水槽中浸著去了殼和青皮的竹鑲,成稠液。工人們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個槽中,煮成漿狀,一邊賽至如泥。
  紙漿被倒在平麵模中,加壓,水濕盡去。紙模成形,工人們把它懺—一貼在熱牆上,焙幹。
  當已幹的紙撕下時,已被趕緊壓印在《妙法蓮花經》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卻聽見背誦詩句的聲音。
  來是空言去絕縱,
  月斜樓上五更鍾,
  夢為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廉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蓮山遠,
  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是一首唐詩。乃前朝之作。
  念誦的人,隻見其背影,正提筆在一張芙蓉汁‘它箋”上,寫下這些句子。
  我見到那春心蕩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當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掛在嘴角,還打鼾;有些聚在一塊賭錢喝酒;有些雖然勤快,卻是動作粗魯搬抬哈喝,嚇人一大跳……寸b起他們,這個男人倒是與眾不同。
  一隻粗壯的手把他的色箋搶去。
  “你這窮書生,主公著我們趕印佛經五百冊,就等你觀音像雕版,你還隻顧念不值錢的臭詩?”
  這個一身汗臭的工人說畢即把包籌拳成一團,扔到旁邊去。
  書生自辯:
  “我正在觀想觀音的樣子嘛。”
  一張白紙攤開在他跟前:
  “你‘寫樣’時想著萬花樓的巧雲和飛煙不就成了嗎?”
  “庸脂俗粉,又怎能傳世?”
  雖看不清他麵目,但見他不願下筆的堅持。終而作罷:“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後也不用來了。”工人嘲笑著,“你心比天高又有什麽用?工作都做不長,還是回到家中藥店當跑腿吧,哪有飛黃騰達?”
  書生默默地離去。
  燈光映照他的側麵,看不清切。
  瀕行,他想找回剛才的詩篇。
  但遍尋不獲。
  天際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亂飛。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轉過麵來,素貞在暗處瞧個正著,臉色一紅。
  書生拍起無端的落花,有點詫異。
  我見素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終於走了。
  她也不理會我。原來早已把團起的詩篇,細意攤開,貼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麵的文墨。
  旁若無人。
  素貞暈陶陶地回家轉。
  不知我倆過處,青白妖氣衝天不散。
  一個瞎子忽地駐足,用力嗅吸。
  我倆與之擦身而過。
  第二天,起個絕早。
  算準時辰,一觸即發。
  已是清明時節,但早上起來,晴空無雲。街巷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上墳去的。
  素貞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給。她的臉被春色戴紅,眼睛是美麗而饑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為了“深入民間”,不再在湖邊堤畔漫遊了。我們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並亭橋。
  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銀塔在寶石山上,相傳是吳越王錢弘似的宰相吳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眾信念經,孝子賢孫燒鏡子祭祖祈福。
  “小青,見著了沒有?應該在此時此地——”她還未說完,目光早已被吸引過去。
  好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位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等,來追薦祖宗。隻見他與和尚共話。隔得遠,聽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無旁騖之情,卻是十分動人。——如果對麵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未見,見他別了和尚,離寺道起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到六一泉。
  “昨夜見的是這個了?”
  我尾隨素貞。素貞尾隨池。“真的這個嗎?挑中了不可以退換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貞忽然羞郝:“怎樣上?”
  嘿,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真是不爭氣。不管她有多少歲,多少年道行,一旦動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縮起來呢。
  我沒好氣:
  “上去告訴他,你喜歡他,願與他長相廝守……之類。”
  她躊躇:“我豈可以如此輕賤?”
  “輕賤?如果你喜歡他,繞什麽曲折的圈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她依舊躊躇:“我開不了口。”
  “你是一條幹年道行的蛇,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麽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複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我但覺素貞窩囊,欲掉頭他去。
  馬上,又回過頭來,我對她一字一頓促狹地說道:“你不要,我要!”
  “不!誰說我不要?”她著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來到西岸橋頭,過了橋,他便上船去湖的對麵。而我們二人還在中途作龍爭虎鬥,看誰可把他攫祝“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針引線?”算了,見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說。
  我會計念咒,忽地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藍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飄蕩,在淡煙急雨中,撐開一把桑真是一把好傘,紫竹柄,八十四骨,看來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這樣好的傘,這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風風雨雨呢。尋勞客成了落難人。不由得起了傳惜的心,素貞更是不忍。正沒擺布處,柳樹下劃來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嗎?我想到清波門。”
  船家應了,與他議好價錢,他上船去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喚道:“船家,請等等!”
  拉了素貞來:“這樣的大雨,前後都沒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順路呀。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門的。”
  “我們也是到清波門去。”我急接。
  “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並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與素貞眼神一觸。船靠攏了,自柳樹底至船艙,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撐了傘,出來稍迎。
  “小心點,別讓雨打濕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貞弱不禁風地款擺,還作出險要掉下水中之狀。他顧不得男女之別,情急情危,連忙把她抓扶祝小艇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個好夢的開端。素貞已是心神俱醉。
  我見她得享溫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擺一番,誰知這二人早已雙雙跨進船艙,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錯,幾乎一跤跌下水裏,雖則我自小便在水中長大,難道在這關頭現出尾巴來劃戲麽?急忙用腳趾抓牢立定。
  真氣個半死。
  到了艙口,隻見兩條木板作凳。艙位太小了,我倆坐一條,他坐一條,便顯得擠通不堪。本來是相對的,誰知他坐不住,忽地轉了身,背著我倆,頭垂得低低。未見又坐不住,忽地撐了傘,竟欲跑到船頭上去。
  “噯噯,相公你別走。”
  這一喚,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見他老實,我也不敢輕狂,隻得做些天下間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貴姓”起,交換身份,交換身世。據說娼妓麵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盤問”完畢。
  相公姓許名仙,錢塘人,二十五歲,自幼父母雙亡,投靠姊姊姊夫,他們那藥店開設於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當然,那麽窮苦,尚寄人籬下,怎有本事娶親?看來隻有我姊姊才會喜歡他,一半因為人,一半因為色。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
  素貞細意聽了,便又造作地對我說:
  “小青,你問了許相公一籮筐的話,怎不問問他有什麽要問我們的?這是禮呀。”
  於是身處夾縫中的我,又問許仙:
  “相公,有什麽要問問我們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沒什麽要問。”
  我便回話:“他沒什麽要問。”
  大家那麽近乎,麵麵相覷,還要一個中間人傳話,好不煩人。我一擰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團,溜到何處“隻靠著艙邊,望著煙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惱人的春天,惱人的春意。結果我還是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一口氣把一切都說個精光:“姑娘是白素貞,四川人氏,我老爺做過處州指揮。不幸雙親早已去世,且葬於雷峰下,因為清明節近,姑娘帶了我——小青,上墳掃祭。我們在杭州,投親沒遇,無依無靠,又值一場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載,實是狼狽。”
  見他洗耳恭聽,甚為專注,便又道:“我們的身世,完全告訴你了,還有什麽要問?”
  “沒有了。”然後一切歸於沉默。
  真氣餒,生平第一遭出來勾引男人,竟遇著個不通情的呆子。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稅稅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
  素貞額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輕緩沿額遊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兩滴悄悄下溜,經粉須,遇腮紅。界尖的另一水點,亦隨人中滑至唇邊……這兩顆水珠兒,到底會不會碰上了,凝成一氣?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頜處才作招呼?
  許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貞竟然嬌羞柔弱地,別過臉去。
  他得不到落實答案。
  有點依依。
  素貞指指那桑我裝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門岸上,他撐起那傘,見我倆衣衫盡濕,孤苦無依難於上路,終鼓起無窮勇氣:“姑娘,這傘借予——”我即接過:“哎,這傘相公明日來取回好了,謝謝!”——這才算有點眉目。
  姊妹倆合打一傘,正欲嫋更沒入雨霧中。許仙有點靦腆:“姑娘好走。”
  不。素貞回首:
  “相公,你曉得往哪兒取傘?”
  “我還不曉得。”
  “我家住箭橋雙條訪巷口,寓外有小紅門,上書白寓。——許相公,明*****可準到麽?”
  “不管晴雨,準到。”
  “風雨不改?”
  “是”
  於是我倆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傘,施展那嫋嫋的身段。兩條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間糾纏不清,幾乎沒結成情繭。
  我肯定這小子今夜裏睡不安寧,睡夢中,心猿意馬馳於裏,浪蝶狂蜂鬧五更。金雞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夢驚醒。
  我也在疑惑。聽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推眼前一個,有什麽能力叫女人傷心?
  素貞的眼光,一失中的。雖是落魄人,但卻有綿綿意呀……結果睡不安寧的,除了二人,還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貞已把這荒宅布置妥當。箭橋雙茶坊巷口的一所樓房,進來是個粉紅嫩綠的大荷地,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槁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也不知自哪裏偷來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龍井茶,呆望杯中嫩葉成朵,一旗一槍,浮沉不穩。
  “你算定了他會來產’我問。
  “當然,他說風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來,怎辦?”
  “一定會來的。”
  稍頓,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邊打掃好了沒有?酒菜準備好了沒有?”
  哎呀,我那麽困,卷住橫梁,剛打個嗬欠,空中有隻蒼蠅,自投羅網,長百一伸,先來個小點。吃過蒼蠅,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銳的長牙又露出來。
  “你要控製自己!”素貞教訓道,“做人有做人的規矩,別壞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蹤,腳踏實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來,我們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來。哪有這麽現成的便直可撿?他不來,不過損失一把傘,值多少?來了,得損失一生。”
  “難道我不也是一生嗎?婚姻非同小可,人間有所謂生死相許,誰隻著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載?我和他有緣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嗎?他長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說中了吧?
  說完撇撇嘴,跑到門外。
  這小小巷子,行人往來不絕。太陽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貞那過分的相思,真沒種,才不過一見鍾情,一見鍾情可靠嗎?我不以為然。
  無意識地站在門外,不做什麽,其實正做著什麽眼睛如一張深網,撒向小巷極目處,是的,行人往來不絕。
  我想,這樣的生涯,多煩悶,隻因為男人的一句諾言,便苦苦守候,心中還念記他的輕攀淺笑,三言兩語,手揮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涯!
  眼中依舊不見他的影子。隻有行人往來不絕。
  筆直的小巷,被我網得扭曲了。
  一定會來嗎?——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數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聽到這個男人在喚我。
  抬頭見許仙。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他換過一身幹淨好衣裳,深淺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斷絲連。
  “相公,我等你,等得雙腿都發麻了。”
  他連忙拱手道歉:
  “對不起呀,雕版沒做好,一時走不開。我一路找,又怕走錯了地方。走對了小巷,又怕等會不曉得言語…8226;”“那有什麽可怕?”
  “小青,你看我這一身可還瞧得過去?”
  然後他秀長風目,已暗探內院。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現了,我的心劇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
  “小青!可是許相公來了?”裏頭問。
  我隻得延請他進去。一路走,隻見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更蒲,兩邊也掛了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許仙正打量間,我那姊姊豐姿綽約地現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沒她嫵媚。
  “許相公諒是采用飯。”
  “不不,我隻是來取傘吧。”
  素貞道:
  “相公的傘,昨夜又借了給舍親,因他趕路,故今日仍未送來。再飲幾杯,著人取回給你吧。”二人便淺斟低酌,一時間竟不提那桑許仙告辭回家。
  03
  第二天,還是等他來。
  他人沒到,忽地來了一個瞎子。他是有眼無珠,以鼻當目的臭道士,兩個精靈的道童相隨。
  隻見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們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驚,閃身靜觀其變。
  誰知他道:
  “是這兒了!快灑。”
  兩個道童手腳伶俐,把一些濃烈的粉末灑潑在門外牆邊。好難受!此時許仙卻已抵涉。
  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兒?”
  瞎眼道上聽到人聲,忙戒備著,不知來者是什麽“東西”。
  一個道童忙解釋。
  “順父,這個是人。”
  許仙莫名其妙。一怔:
  “誰不是人?”
  “難道相公不知道屋子裏頭有蛇妖嗎?”
  豈有此理!拆穿我倆來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見的,要靠看不見的來相告?”許仙一點也不相信,斥道,“你們在這兒妖言惑眾,汙染民宅,當心我告到官裏。”
  當下換過溫柔腔調:
  “兩位姑娘,我許仙來了。”
  道士氣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竅的睜眼瞎子,看你一陣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貞稟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熱攻心,“吧隨”一聲倒地,已全身發軟,嘔吐大作。
  好個素貞,臨危不亂,即時把桌上酒壺倒傾,衣袖一揮,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惡的粉末衝走了。
  空氣變得清新。
  我倆方才魂歸原位。收拾身心,出門會客去。
  素貞款款現身,儀態萬幹,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白姑娘,今天我來遲了。”
  她若無其事地問:
  “呀?一陣急雨把硫磺都衝走了?”
  “這裏有蛇嗎?”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著人明天再來灑一遍吧。”
  我不惜不願:
  “吃過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經事。”她有心把我支開,“許相公這兒有我。”
  沒轍。
  我隻得無奈地離常
  先緩步,後急走,再飛竄,直追道上去。
  你以為我不知你幹什麽勾當麽?——“說來話長了8226;8226;,…”素貞一定微笑著,就著爐火,替許他把濕衣烘幹。
  “我倆剛搬至不久,家中沒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壞人打主意,遂製造流言,說屋子裏有蛇,還特地請了道上來捉妖呢。”
  她那麽老弱、風情,卻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似的,誰不生同情,企圖保護?
  就趁著許仙心搖神蕩之際,她必然伺機碰碰他這老實人的手:“相公,這幾樣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這都是我親手做的。”
  嫵媚地為他布萊、舉杯勸飲,把心事悠悠套問。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渾身解數,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勞你玉手。”
  她又再強調:
  “說來,也是因著家中沒有男人,所以多請一個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嫋嫋輕煙,像一根顫動著的心弦。
  竹樹的影兒在紗窗外點著頭。
  素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訕訕地,沒話找話說,還是老套:
  “我……我是來取回那傘的。”
  “哈哈”她恨恨。
  臉上還是嬌羞萬狀:
  “哪傘,索性擱在我這兒吧?相公,我飄泊孤零,隻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燒的好菜——”“我”素貞見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選擇,主要是家中還有一點資產,並不貪慕升官發財,而且閱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語無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
  像相公那樣,自食其力,沉靜寡言,我才喜歡。”
  我向空中暴喝一聲:
  “無恥!”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罵的是誰?——是罵家中那一對,抑目下這三名?
  “你們幹些什麽勾當?”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豎起耳朵,決意跟我耗上了。
  在橋邊,走水道,他枉搖銀鈴念咒語,哪裏是我手腳?
  三個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懲大戒。
  老實說,若我不是記掛姊姊與那男人不知進展如何,還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倆如今怎麽樣?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嗎?凡人結得神仙眷屬,自己也成仙了。
  人說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素貞寬衣解帶,一層一層又一層,如同蛻皮。
  許仙秉燭來窺看,呆住了。
  素貞連忙一口氣吹滅了火。
  火在帳內燒著。黑暗中,隻聽見輕微的喘息。她把他糾纏著。
  他在她耳畔軟語。
  她笑:“我不依——”
  真選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雙目發出晶光,居高臨下,好奇地偷看這一幕。
  他們如膠似漆地搖蕩和纏綿,動作斯到緊要處,我屏息觀戲,隨之目瞪口呆。
  素貞在他身下,星眸半張,忽地發現了我,使在那兒用眼色趕我走。
  我在他倆上麵,目睹這發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倆便是一對了,每朵花都有一隻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麽?我的落力和熱誠,有什麽回報?一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兩個喝過合黨酒的人,雙頰緋紅,無窮恩愛,派如意。如是者我亙於梁上,僵持片刻。
  我氣悶地,非常無聊地拖曳著,腳步寫上個長長的“一”字,不知何去何從。
  走著走著,便被一陣耀目銀光吸引了。
  既是無所事事,穿牆入壁,一看究竟。
  這一間密封的屋子,原來是庫房,堆滿白花花的銀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銀子填補,亦勝過兩手落空。
  如入無人之境,銀子唾手可得。
  它們整整齊齊,一式一樣,起棱起角,卻是人間瑰寶,買得一切。但給我銀子,我想買什麽呢?
  偌大的庫房,我顯得渺校托著頭,孤單寂寞地,任由銀光在臉上反映。幾乎可在上頭暢泳。我澱地一推,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是的,包圍了我,淹沒了我,仿效著素貞的種種媚態,仿佛聽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來,意興闌珊。
  隨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難道就在銀子堆裏過日子麽?
  那開了草的素貞,精神有了寄托,開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過一兩天,她熬不祝
  “小青,隨著來,找我的許仙會。”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隻好備隻小艇,幫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過水鄉。
  剛好在印刷書坊的後麵。
  許他在階下,木板上有觀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動著刻刀。妖統的觀音坐在蓮座上,活脫脫便是我那親愛的姊姊。
  看來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黃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觀音的臉絆紅。
  一個年輕的印刷工人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地來了。
  “今天何以那麽遲?”有人問。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夥圍上來。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親嗎?”
  他帶著界音:
  “兄弟們,可憐我要與一個陌生女子結成夫婦了“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語,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聯想到一個平凡資淑的婦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熱騰騰的場吹涼,送到他跟前,侍候著。孩子爬在腳下,一個兩個三個,丈夫不悅,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罵,哇哇的哭聲,驚破黃昏的霞彩。
  他歎息一聲。又一生了。
  “唉”
  隻見許仙也在歎息:
  “唉”
  但,許仙的心事,是因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願望飄飛在水麵。
  水麵有小巧玲殊的彩燈,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給寫上了芳名,放在水麵,隨著流向萬花樓,妓女們一一抬起,爭相調笑,過一個你追我逐的風花雪月夜。
  許仙持著刻刀的手止轉—
  他見到我倆。
  在一個意外的時辰。
  他心念一動,她就出現了。
  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最老實的人也鼓不過此般誘惑。什麽也扔下不顧,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趕緊赴一個注定的約會。
  許議原來那麽一本正經,德高望重,知書識禮,文質彬彬,但。他跳上我們的船兒。
  “你們看,”大夥在詫異,“許仙這廝找到他的活觀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樂聲大作,都是遊人玩賞助業素貞道:“船地劃到湖的那邊去好嗎?”
  他忙不迭:
  “好,越遠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較好?”她笑。
  “隻我們兩個吧。”
  素貞看看我:
  “我們兩個,還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責:
  “我隻是一對口快說錯。又怎會扔下你一人呢?你別小氣了。”
  小氣?你去算一算,我與素貞相依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個新人,成了新歡,還回頭來說我“小氣”?才不過三分顏色,便上了頭臉,氣得我:“我不去!”
  許仙連忙過來作揖:
  “小青,我說錯了,諸多多包涵,請與我們一道遊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間活動隻限白天,夜裏常宵禁,悶得很。唐末五代以來,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後,夜市相當興旺。坊巷市井,酒樓歌館,常鬧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開張了,所以最熱鬧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這些都不是我的娛樂。
  三人仍是困團在一樣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叢生。
  艙口亦兩條木板作凳。
  時移世易,這一回,輪到他倆共坐一條,我坐一條。
  幾天之間,我淪為了素貞的次眩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頭上去。
  並沒有誰造出來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蘇堤流去,荷葉剛長出來,還很嫩,因是初長,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鮮,容不得分人驚擾。很自覺地細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蟲聲如繁雨急落,發出它們也不了解的鳴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厭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厭倦它,抑它先厭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隻憶從前的懶散,無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當我回過頭去,便見素貞與許他喝喝細訴,她不知預備了什麽措詞,總之是甜言蜜語,這又不需要本錢,二人交換得密不透風。
  自我姊姊的神情,閱讀得她之快樂。她從沒如此快樂過便是。
  她說:“你看,這景致多美滿,這環境多清幽,隻希望好的東西可以永久。……”他說:“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誌。……”如此這般,又談了一夜。僅僅是回憶,也足夠一百年用。船過孤山,許仙指著橋頭:“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橋,叫斷橋。”
  “這名字不好,”素貞惺惺作態,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劇。如果可以改……”我進了艙,接碴兒:“我祝你倆不斷。橋斷有什麽相幹?”
  素貞過來,握著我的手道:
  “小青,謝謝你。”
  不過一句祝福,引發她感動如斯,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話來。當時,我不是不真心的。無論怎樣,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機緣巧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結成夫婦?
  當我這樣豔羨著時,遊目於夜色,無意中見到堤岸上,有個小小的黑點,屹立如山。這個影兒,不知是誰。
  他合什。隻以目光緊隨我們船兒,不動。船兒走遠了,他沒有動過。
  我並無將之放在心上。
  這晚過得特別慢。
  回去後我送他們一些禮物,我手扶欄杆,腳踏胡梯,上了閣,取下一個布包地。親手遞與素貞,她打開一看,卻是五十雨雪花銀子。素貞朝我會心一笑。心知那是偷來的。一條蛇的操守會高到哪兒去?
  “相公,”素貞對他說,“這銀子你盡管取去打點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說項,成就這頭親事。如果不夠,再作打算。”’“夠了夠了。”他把銀子藏於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戀。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傘,好多著姑娘一陣。終於我把傘塞向他手中。這傘,真是千古妙用的鵲橋。沒有傘,哪有故事?——沒有借口,哪有再會?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歡女愛,心有靈犀。真是。把傘撐開,甚至幻見五彩天虹。把他俊臉映照得輝煌。
  “得了吧,你回去辦好事,明兒再來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遲遲疑疑的,憨氣逼人。
  結果在小紅門口道:
  “我明日再來。”
  ——誰知明日再來的,不是許仙相公。隻聽得門外一聲鑼一聲鼓,喧囂嘈雜。一群老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發生什麽事?”我推窗一看。忽見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壯漢子正排眾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就是這兒嗎?”
  下站的是緝捕使。他向眾人喝問。
  “誰住在這上麵的?”
  老百姓紛紛細語,都說“不知”。——原來是一個廢宅,什麽時候變成白寓呢?公差威風凜凜地又來辦什麽案呢?很久沒大事發生了,一時之間,甚是興奮,左右忖惻。素貞道:“小青,許是你那五十兩銀子出事了。往哪兒偷來的?”
  “隨便一間庫房吧,怎麽記得清?”
  “你看你——”
  “妹姊,難道你不明白我是為你好?除開我,誰肯偷銀子來讓你貼補男人?”
  見我義正辭嚴,素貞也不答話。忽聞得人聲鼎沸,那群器宇軒昂的公差也上樓來了。怎麽辦怎麽辦?…“裏頭有人沒有?”緝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開房門。
  他一推開房門,就呆住了。
  他見到我。
  是的,都是素貞足智多謀,她說:“到了危急關頭,女人誰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緩緩地上步,青綠裙子就無意地幻成細碎的輕浪,斜斜跟他一眼,裝作不知如何開口。然後我索性不開口了。
  像我們這般長舌的蛇,要隱瞞說話能力,原來並不難。我的膽子大起來,因為我的戲演得登樣。
  這個呆在原地的粗壯漢子,他的職位不低,他見過的場麵不少,忽而英雄氣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許仙並沒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這是一個考驗吸引力的機會,我要玩這個遊戲。
  “公差大哥,請問貴姓?”永恒的開場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為什麽在我家樓下跑喝呀?嚇得我們姑娘家心兒撲撲跳。”
  “是這樣的。”這男人把聲音放輕點,“日前邵太尉庫內平空不見了五十兩銀子,曾出榜緝捕,今早有一對夫婦到來出首,說是其弟不知如何,獲得五十兩贓銀,為免牽連,帶到官府去,我們奉命查案。”
  是許仙供出來的?
  “那許仙怎麽說?”
  “他說他對此事一概不知,隻道是一位美麗女子相贈。這位姑娘——”“什麽?”我做了個受冤無告的委屈表情,還伸手按按胸口,垂下頭來:“你說我是賊?”
  眼淚都要淌下來了。
  “何大哥,我們身家清白,書香世代,詩禮傳家“當然,姑娘如花似玉——”“謝謝何大哥的讚美。”第一次動用色相,就有這般惑亂人心的成績,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點光彩,這遊戲真好玩。“如此,你就別來驚嚇我們了。請進來見過我家姑娘。”
  踏進門,見一張床,床上掛了帳子,隻把裏頭的人遮蓋,影影綽綽。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貞。你別粗暴盤問,冤枉好人。姑娘嬌生慣養,她會哭的。”
  裝強大難,扮弱小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你們官爺們拔一根毫毛,比我們腰粗,隨意問一兩句話,事情便過去了。”
  掀開了帳子,素貞現身了。何立驚豔,更是魂魄不全。忽然聽得——“大爺你在上麵查到什麽沒有?”
  底下人不耐煩了,眼看會接踵而來,事不宜遲,素貞召我過去耳語幾句。
  素貞又向何立說道:
  “請官爺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轉。
  回來時,素貞接過布包兒。纖纖素手遞與他。何立不知就裏。
  “何大哥,你接過了,來我這兒有話說。”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牽著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滾。你緝捕到賊人,不過立點小功,但這裏另有五十兩銀子,燦白燦白的,你接過去,馬上花得快活。隻要大哥諸事不提。”
  素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開我倆,誰也不曉得。”
  我用全身簇擁他,推向門邊:
  “大哥一定會得交代。說看錯了便是。”
  看著他會意地下樓去了。
  他一定會得交代。
  04
  任何一個人,隻要他不是窩囊廢,也一定會得選擇。名是虛幻,利才實在。說金錢萬惡的人,隻因他沒有。
  我打發他走了,他又打發底下人走了。
  這場官司化作無形。我鬆了一口氣,還好原形沒有畢露,否則壞了素貞好事。
  但,難道這場遊戲中沒有犧牲?我心中也有一點委屈,我並沒有愛他,這不過是一個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誘之際,難道不必動用精神氣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銀子給了,人走了,他也並沒有愛我。想起來,不過是一個莽夫。
  素貞換到的,我換不到。然而這許仙,都是這許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姊姊,真猜不著許仙竟是那樣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歸罪於許仙,“他不應該恩將仇報——”“他沒有!”素貞忙說項,“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難道他不會攔阻一下的嗎?”
  “也許他有。”
  “難道他不會幫你講話嗎?”
  “也許他有。”
  “許仙這廝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說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竅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滿的話就是‘一概不知’。”
  “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換作是你……”我忙作勢一截:“永遠不會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樣說,她都不會聽我的了,何必多費唇舌?“你聽著,我一概不知!”
  素貞捉住我的辮子,輕輕朝我頰上一拍。我倆又親明地笑起來。
  像不久之前,每當她聽見我講一句俏皮語,一時接不上口了,她都會這樣的拍我臉頰,很高興我倆還是舊時一般的熱切。
  ——誰知,門外又來了那男人。
  許仙麵帶愧作之色,向素貞遞上一把扇。
  他什麽都不提,隻輕展扇麵。
  呀,真是好扇,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鋪買的,專程買來,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貞也不提。
  但我決不放過他。
  “許相公,雖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話要問。”
  素貞忙維護:“已經過去了。小青你去泡壺茶出來。”
  “不!”我立在原地。
  “許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懷疑,你不要冒這個險。”
  當我說完,素貞也望向許仙,聽他回一句話。
  “這——這樣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親事,本來是不必教他出錢,也甚樂意,以為我自攢得些私房,誰知一看銀子,妹夫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麵鑿的字號,大叫一聲:‘不好了!全家都有禍!’…你們想想,妹夫是個怕事之徒,怎不馬上拿了銀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問話,我隻道‘一概不知’,然後他們追逼之下,方把這宅子供出——”“你也以為我倆是賦?”
  “連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問。
  “小青,泡壺茶出來。”素貞打發我走。她在我耳畔,帶點央求和威脅,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脅了,“我的事,你別管。”
  我歎一口氣。
  撮了茶葉,好好一泡。
  唐代飲茶十分講究,牌羽還寫過一本《茶經》來精研細品,那時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為泡飲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極品的好條,那還是頭春龍井呢,摘於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龍井,又稱為“蓮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聽得許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誌……”哈,怎的這個男人,起誓成了習慣?我失笑起來。
  這條叫“蓮心’,但喝茶的二人,蓮也是蓮,並蒂的,剔去了苦心。話由他說盡吧,我無話可說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過數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過愛你數十年;何況,“一生一世”那麽重的賭注,有誰會全下了?但素貞,她的一生一世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千年、萬年、十萬年……?即使許仙付出了一生,他還是以小博大,拋磚引玉。
  “相公請喝茶。”素貞被他看得羞澀了,隻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視線轉移。這樣的看下去,隻怕她要昏了。
  素貞也喝茶。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隻為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倆又一齊放下茶杯,說著以後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點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體諒,我不想久留於此。”
  “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到蘇州去。”
  許仙意外地道:“到蘇州去?”
  難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故業,離開了久居之地。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怎禁得起變易。——何況,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爐灶?
  許仙也算有骨氣:
  “我許仙雖窮,但也有養家活目的責任,清茶淡飯三餐不憂。娘子要是眷愛,我倆何不在此紮根。”
  因他這樣的一番話,我對他又改觀了三分。別看他文質彬彬弱質纖纖,也不似個愛撿便宜的。
  素貞比我聰明,且中間又牽涉到愛情,她高興他這樣說。
  “相公請聽我的,”素貞婉言,“我自小倒有點醫事上之識見,會得治病開方。要開藥店,一來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來,蘇州離此不遠,你在該處立業興家,也好讓姊姊姊先另眼相看……”她還未說下去,我便代言:“三來,姑娘有近親在蘇州正有一藥店出頂,現成的店子。”
  素貞歡喜地朝我點點頭。我倆同一陣線了。她很安慰。
  許仙還有什麽好顧慮呢?今天他送來了一把扇,對了,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因這扇,把清焰按起。
  許仙又不走了。
  每個男人最終目的都是“不走”,隻看他支撐到什麽地步。每個女人最終目的都是男人“不走”,隻看她矜持到什麽地步。
  我隻好走了。
  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後,我要把饢恢萌貿隼戳恕庭院深深,露濕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見他倆攜手共八紗廚。素貞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一條蛇,如何令得男人快樂,我明白了。
  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後,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隻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淒豔的煎熬。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著他回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我在二人身後,不是不羨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
  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回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相公記得……”
  幸好結果是在拱定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大雨狂下三天,匯成巨流,發生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會又如伸著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著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屋子衝塌了,莊稼浸壞了。水深及膝,上麵浮著貓狗和嬰兒的屍體,發脹發臭。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藥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機。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取,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幹,連帶許仙也門媚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麵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管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夥在誇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誌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隻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麽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徑往櫃台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麽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裏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裏,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麽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隻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誌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說是連人帶店一並送上的。”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麽,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
  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裏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閑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隻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麽?”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
  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嚐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製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麽好?”
  “——怎麽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麽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祝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麽玩笑?”
  “好不好嘛?隻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燉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蕩。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製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話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素貞安排虎丘之遊。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隻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鋪,大都前門臨街,後門臨河建築。粉牆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湧橋。
  “根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據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三圈閣埋葬於此,三天後,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幹人石,便是吳王築墓,恐機密外泄,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儲色。”
  許他聽得衷波說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曆”,而非“研究”。她什麽沒見過?
  我忍浚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為我所知。她才不過是唐代人,於我知識範圍之內。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為了什麽,自溢而亡,且葬於此,墓上遍植花卉,號稱“花家”。——誰知她為什麽而死?我忽然記得,在西湖,不是有蘇小小的墓嗎?看來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齊名。
  過真娘墓,繞於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參,向東至小吳軒,軒前有望蘇石,登台眺望,隱約可見蘇州全貌。左邊,便是虎丘劍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書法家顏真卿所書。
  許仙著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個小包。
  他要素貞猜,小包中的是什麽。
  這種幼稚的玩意,隻能欺哄那些長日在家中刺繡,倚間望夫的女子吧。素貞一眼便看透,還猜呢?
  難得她肯纖尊降貴,踉他來這玩意兒。真猜起來了。
  “是……糕點。棗泥糕?”
  “不。”許仙搖頭。
  “——糖?”
  “什麽糖?”
  “啊,我猜對了!”素貞雀躍起來,“什麽糖?鬆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麵的許仙角角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於下風呀。
  唉,這種場麵我甚是不耐,終於忍不住,眼珠兒骨碌一轉,叉了腰,橫在許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說:“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貞見我壞了她的好戲,瞪我一眼。對不起啊,我怎能夠由明知假裝作無知呢?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但這是多麽的費力。我不知道何時是適當的一刻,我不夠聰明。
  我遂繼續不可一世:“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鬆,包含甜。鹹、酸各種味道。對不對?”
  許仙見已真相大白,沒奈何,半氣半笑地拍我的頭,捏我的麵,說:“小青,我拿你沒法。你太聰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過早揭盅,抑是許仙無意的舉止。素貞木然:“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煩悶,無端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發覺才不過午後。
  汗德油膩的,我步進藥棧,踏上台階。
  藥棧是青石板地。在這另一個初夏時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陰涼陰涼的。
  我嗅到一片幹的、羞怯的藥香。
  許仙背著我,打開其中一個烏木抽屜。那整幢的藥櫃,便是由無數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構成,各自藏著植物的屍體,永生永世不會腐化作塵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麽的草藥,一丁點一丁點地堆放在龍飛鳳舞的藥方之旁。
  顏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蕩蕩。
  藥的芳香,人的箔…
  一刹那間,瑰兒飄渺四散。
  他拈起一個蟬退,忽而抬頭見到我。
  許仙淺淺一笑,又低頭專注撮藥去。
  見他垂眼的側影,飄渺四散的魂兒,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櫃台上,趁他不覺,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無意地又抬頭,“吃過中飯沒有?”
  “沒有。我不想吃。”
  “曖,天氣開始熱了。”他說。然後他伸手把我默膩在頸間的一小撮發絲站開,“去洗臉吧,幫幫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氣。”
  “我很悶。”
  “快去,別孩子氣。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悶。我幫你撮藥。”
  我擠進櫃台裏去。擠進去。
  “小青!”素貞喚。
  總是這樣,素貞不動聲色地喚我。已經有三次。
  我隻好離開藥械,離開了那清清涼涼的青石板地。
  擠進來難,要離開,一鑽就鑽出去了。
  但我不樂意去幫她的忙。天天地治病處方,見到的盡是苦楚人臉,不快呻吟。
  素貞權威地處理人間疾苦,從來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腳踏實地,謹慎持家。每逢年節,又過得頭頭是道,皆大歡喜,贏盡親疏遠近的人心。
  自她脫離觸豔的西湖夜月後,也就墮入塵網,真的,多像一個“女人”。
  我還不是一個“女人”。
  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齧心胸時,我難過得要在小小庭園中扭動身軀亂舞,來回發泄,我實在直立得太累了。
  記得從前日子的逍遙,我沒想過在藥店中度過此生。為了什麽?為了什麽?我放任地亂舞著。旋身,裙裾輕掠花草,仰麵迎著陽光——我沒想過……淚流下來,不可自抑。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亂舞了幾回。我轉身,見到一個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麽近,他看著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樹壁立,陽光令它斑駁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過得太快了。多麽的危險和可怕。——他明白了嗎?
  竹樹的手指在輕輕畫畫,花草禁不住慌張。一切都變得異樣,庭園忽地圍困了不相幹的兩個人。
  我望著許仙,帶著難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隻相公‘一個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錯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會跳舞。”
  “咽B是舞?我隻是亂動。”
  “對。舞有舞的規矩吧。”
  我猛地坐在樹蔭下,仰起麵:
  “我不喜歡規矩。最討厭了: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
  我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也坐下來。非把這辰光好生擒獲:“相公記得我們初次見麵嗎?”
  “記得……不過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麽衣服?”
  他還沒答,我已不懷好意,挑釁地說:
  “我記得!你一身的藍衣,拎了一把好傘,傘是紫竹柄。”
  05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身如棋盤走卒,隻進不退:“但,相公一定不記得我穿的什麽衣服。你眼中並沒有我。真奇怪,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呢。你記得嗎?”
  我鼓起勇氣,講了這些不著邊際的、身外之物的話,眼看許仙不堪一擊。——他就像我聽來的傳說中,那一座飛來峰。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無落腳之處,不知留在東,抑或留在西。
  “其實像小青那麽漂亮,應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興你誇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會說謊。”
  我用急躁而詭異的眼神望走他。貼近他。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喘息相聞。
  “一點點?有沒有?”
  你們見過一頭貓,捕得耗子後,不馬上殺之,總是鬆一陣緊一陣的處理嗎?其中不無淩誌的成分。橫豎你躲不過。怎麽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麵麵相覷。
  他嚇了一跳,心有點亂。
  我送他一顆葡萄。——不,我用嘴銜著一顆葡萄遞給他的嘴。
  他驚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連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順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以後,這裏、這裏、這裏…,都會長出樹苗來他任由我的手遊走。
  在這紛亂而昏熱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腳步聲忽自另一進傳來,一壁喚:“小青怎的還不來?”
  我長蟲過籬笆,有空子就鑽。
  千萬別露出了馬腳。
  素貞出來,見隻有許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見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兒玩樂去了。”
  “我……也半天不見她了。”——許仙講這話時,我暗自地開心,他終於肯為了我,向素貞說謊。這對一個老實的男人是難的,他也表現得不好,幸而素貞不察。素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臉紅木是因為初夏的太陽,而是因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許仙心虛,更顯得不濟。
  “你怎的一臉細汗?”她給他抹汗。愛憐地。順便一腳踩爛了幾顆葡萄。
  “天氣熱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氣上去。
  “是呀,”素貞瀏覽四周,“都四月了,天氣熱得快。”
  “對了,過兩天是目祖聖誕,我打算到廟裏燒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貞一想:“不去了,求醫的人太多,走不開。——你,不著與小青同去?”
  說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話。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們吃飯時,素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廟燒香吧?”
  我別過頭去。她知道多少?覷得一個空檔,向素貞道:“姊姊忘記了那小湯圓?都是那呂洞賓,把我倆攪弄得進退兩難,還要拜他?”
  ——其實隻是我的難,進退兩難。
  素貞失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呢!否則我倒不曉得,有這動人的七情六欲。”
  在許仙麵前,又故意說:“相公燒香時,可要特別的虔誠。祈求我倆白頭偕老,白發齊眉。小青,你瞧‘我相公’,連脖子都紅了!”
  呂祖聖誕那天,許仙自個燒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來時,不住敘述廟外的熱鬧:“有說書的,看相的,賣藥的,也有噴火的……”他從沒講過這大量的話,我看著很奇怪。
  素貞對我悄道:
  “你有沒有發覺,相公神色有異?”
  “他活多了。”
  “一個不多話的人,忽然要借講話來掩飾緊張,我看一定有點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願這“原因”不是我。心裏有鬼,連自己也不安起來。
  晚飯後,許仙又托辭疲倦,入房良久,出來時,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給素貞:“娘子,這是今天求得的結緣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來。
  素貞見狀,若無其事,取過一口氣喝掉了。還表示感謝:“相公一片誠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過來,滴滴不餘。
  許仙目瞪口呆片刻,見一切安然,方才大大籲出一口氣。臉色也和緩了。素貞又隨意問:“這符可是呂祖廟中求得的?”
  “才不呢——”
  許仙一時放寬了心,解除警覺,忘記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給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瞞?”
  “沒有——”
  我見他分明滿腹疑團,怎肯掉以輕心,遂也一同追問:“這符,可是用來對付我姊姊的?到底從何而來?快說!”
  “相公,你我夫妻一場,竟還有事放於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貞的失望,倒不是裝出來的。
  許仙馬上自疚了。於是和盤托出:
  他今日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一遭,方出令來,見一個天師,穿著道施,負雌雄寶劍,頭戴逍遙巾,腰係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藥水,見許他道:“岔道是終南山張天師,見相公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精相纏。我予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許仙說完,忙把頭巾一揭,原來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來是剛才於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於清水,誆素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師還說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會化為原形,我邊看你喝,邊擔足了心。”
  “你懷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虛應一下而已。”
  “你懷疑我是妖精?”
  “娘子,這天師糊塗,我們不再說他了,好嗎?”
  “相公,你沒有答我。”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他呼嘻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素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該開這場玩笑!”她說的時候,語音透了一絲悲哀。許仙俯首。
  素貞恨恨:“堂堂男子漢,竟然耳朵軟心思亂,禁不得旁人唆擺,就連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對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兩語。”
  許他忙作揖認錯,賠著笑臉:“是我糊塗,聽信讒言,請娘子見諒!”——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忽然之間,我同情起素貞來。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個道行奇低的天師書符相試,把相公說得心神不定,真是豈有此理。
  我與素貞,同仇敵愾,聯袂竄至呂祖廟前,找他算帳。
  隻見一簇人團團圍住那廝,正在書符散藥,素貞蛇眼圓睜,凜立眼前,喝道:“‘你好無禮!枉在我夫麵前說我是妖,書符來捉我!”
  對方猶強硬支撐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現出真形來。”
  素貞麵對群眾:“你且書符來我吃著。”
  他送來,素貞接過,便吞下去。我待著功力不淺,也搶過一道來吞。嘿嘿,“現出真形”?真是衣角婦死人,好大威風。憑這走江湖的兩下子,敢太歲頭上動土?
  我倆還故意現出頭上的一股白氣和青氣,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眾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袖手觀火,誰知不過爾爾,沒啥看頭,絲毫不吸引,便嚷道:“這是我們蘇州一等一的郎中,遠近馳名,如何說是妖精?’”天師被罵得張目瞪眼,半晌無言,惶恐滿麵。
  我落井下石:“說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廣得民心,一意來破壞!”
  嘩,煽得群情洶湧,囂喧鼎沸,他臉色青紅皂白不分。轉身便跑。
  我豈肯放過?
  追及天師,大喝一聲,他懸空而起,被我駕風挾持,動彈不得,隻好任從擺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你說,誰是妖來著?”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這種沒骨氣的天師,大難臨頭,叫他喚我一聲娘也願意,真是敗類。連尊嚴都出賣。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寶劍拿來,免你四出為害人間。”
  因見寶劍非凡,起了貪念,奪過來再說。
  他也就討價還價:
  “寶劍予姑奶奶,好歹放過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把他弄到一個古塔頂。他抬頭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這是雲南,你在這裏落腳,永遠不準到蘇州去!”
  他無奈隻好道謝。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個瞎眼的道士一樣,這些無聊的人,一個一個,看不得人家活得歡快,多管閑事,不自量力,真是罪過。
  看,一個一個,還不是讓我給收拾了?
  胡鬧了一天,也好,贏回一雙雌雄寶劍,與我姊姊分贓去。
  晚上,我倆沐浴耀發,把今天的戰跡重申。頭發很長,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涼風幹。
  拆散流雲會,去掉金玉鐵,我倆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當年,兩條光禿禿的蛇,不沾人間習俗風塵,身是身,發是發,一般的麵貌。
  我們攜手對付同一的敵人。
  我們攜手慶祝輕易的勝利。
  晚風輕悠,黑發飄渺。素貞歎道:“用盡千方百計,仍然穩不住他的心。”她說:“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跳。他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小青,你說是嗎?”
  她目光停駐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說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對她說過嗎?些微的暗示,潛藏的得意。告訴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會說的,他如果有說的勇氣,就有要的勇氣。他是一個連幻想也發抖的人。
  素貞目不轉睛。“也許我猜錯!”她道,“我越來越像人了,真差勁。小青——那天,你倆聊什麽來著?”
  “不要轉彎抹角了,姊姊,我不會的,我起誓。”
  月亮晶瑩而冷漠地窺照我倆,話裏虛虛實實,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為了什麽,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銀瀉在我倆身上,黑發爍了森森的光,幹了,便脈絡分明。世情也木過如此。
  對著素貞說: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諸姊姊聽明白了:我不會的!”就因為我不肯定,故起誓時,表情是極度肯定的。
  素貞道:“小青,別對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對什麽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變了——它每隔十天,換一個樣兒。”
  她步步進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亂轉。
  “姊姊,我是為了試探。”我終於找到借口,“我試一試他,如果他並不專情,我會馬上告訴你,好叫你死心。”
  “誰要你狗拿耗子來了產’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愛你,愛了我,我便替你報複。”
  “誰用你替我報複?”
  二人反反複複地說,爾虞我詐。大家都不明白對方想說什麽。
  一件簡單的事,錯綜複雜起來,到了最後,我倆都蠢了。語無倫次。
  “妹姊,許仙並不好。”
  “怎麽說這種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對了,水落石出!
  她愛他,我也愛他。即使他並不好,但我倆沒通上更好的。
  這是一條死巷。
  二人披了發,靜靜地,靜靜地沉思。思維糾結,又似空白。我們都在努力裝出一副沉思的樣兒,其實,隻是一種姿態,因為再也找不到話題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頭發尚未幹透。是一種半鬱悶的濕。遠遠地看過來,我倆莫非也像半夜尋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後,心比絮亂。
  素貞過來,把我緊緊摟纏祝
  那麽緊,喘不過氣來。
  我的回報也是一樣。
  ——如果這不是因為愛,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換了腔調:“小青,人間的規矩,是從一而終,你還是另外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又補充,“一個身邊沒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說。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過他吧!”
  啊,原來她要講的,是這句話。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過他了。
  她真傻。——愛情是互不放過的。
  在這危急關頭,我稍一轉念,鬆懈下來,忍不住說句笑話:“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過我吧?”
  這不過一句笑話。誰知素貞聽得勃然大怒,她奮力推開我。我一個踉蹌,不知跌到什麽地方去,也許跌在龍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來了。
  毫無心理準備,快如電光石火,她拚盡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記,不可抵擋,我竟就勢翻了半個身子。
  我的臉色變青,青得和我的身體一樣,成了一層保護色。
  事情變化得太快。我沒有任何反應——簡直不明白,做什麽反應才是適當的。
  素貞憤怒難遏,七竅冒出煙來,把一列的竹籬掃倒,改斜歪跌,顫抖亂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無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個青花瓷金魚缸也轟然爆裂,幾尾無辜的金魚,一些殘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飛魄散地濺到碎石地麵上,突如其來的震動,麵對生死關頭。
  萬物流離失所。
  二人對峙著。我是一條蓄銳待發的蛇,全身緊張,偏又隱忍不發,將一切恩怨網羅在見不著的心底下,孤淒屏息,獨守一隅,若見勢色不對,伺機發難。
  她打我!她從來都沒如此凶狠地對付我!她自牙縫迸出:“我不會放過你的!”忽聞窗戶晰呀一響,嚇了二人一跳。
  許仙憑窗輕問:
  “什麽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倆匆匆換個笑臉。真是靈犀暗通,當然,就憑這數百年的交情,誰不曉得對方的心意?當下,沒事人一般,素貞答:“是碰掉一缸金魚。”
  許仙翩翩下樓。問:
  “誰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複活潑,故意地卸責。
  “是小青!”素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還不認。認不認?”
  我嘟起了嘴,裝成無從抵賴:“還不幫忙收拾殘局?”
  三個人,各展所長,各自救活一尾金魚,以觀後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喪生。有些在瀕死之際,明知過了此刻,過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掙紮,像人的心跳:撲對V、撲對卜撲……特別的努力。
  千萬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點。
  幾縷淡雲,浮浮飛過月亮的身畔,像中斷,卻又追邊。末了想蓋過月色,苦無良策,月亮還是透射出來,人表處處有爭執,總是紛壇難解。
  許仙問:“頭發幹了吧?小心捐了風。”
  不知是問她,還是問我。從前一定是問她,但如今也許是問我。
  如今不同了,我們都不一樣了。
  許仙輪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遠有流瀉木出來的、迷茫的眷顧,不知投放在哪裏好。——我想,他是在問我。
  “快幹了,”素貞一馬當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頑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來,一起把汗衝一衝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隨後就來。”
  許仙走後,我倆笑靨一斂。敵不動,我不動。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了。難過也得過。她從沒打我,隻為了一個男人;她從沒這樣的為難,隻為了一個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講的話,自己莫不也十分驚詫。我聽了,一跤跌到萬丈深淵,一直地墮落,一直地墮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諒。她要我走。整個世界都離我而去,流雲一般,最後隻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極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獨個兒?朝朝暮暮?不,我已經野了,不再是一條甘心修煉的蛇,我已經不安於室。
  也許世上本來沒有我,是先有素貞,素貞把我種出來,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誰說我要走?”
  “我獨個兒回去幹什麽好?”
  “你在這兒又幹什麽好?”
  “我什麽都不幹!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後,勝過西湖歲月。億萬斯年,自言自語,你明知這種日子……“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貞像一個神,無上的權威:“小青,我待你不保你要留,我讓你留。但,許仙是我的。”
  運賽時乖,我垂頭喪氣。
  ——如果有別的選擇,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來把汗衝一衝吧。”她說。她贏了。
  一交五月,地氣上騰,人間就像個蒸籠,把我們折磨得五內俱焚。我天天咒詛太陽,因為苦熱,比相思更難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數,往往比心理上的更為直接。
  貼近端陽,我長日恢恢。在嚴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飯也一壁瞞著了。天氣一熱.亦要大睡一頓。自恨無力勝天。
  簽貞好一點,昏昏然,亦可強自抖擻。
  許仙熏香割艾,張懸基蒲符策。見我倆懶懶地包粽子應節,也來張羅一陣。我見他來,知機地跑開了。
  剛至門前,忽見一個和尚。
  他似在尋人,也似已久候。
  細察,晤——曾經見過。
  仍是皂色葛布單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看他眼神淩厲,印象至深,是眉間額上那若隱若現的金剛額珠,對了,就是他!
  他來幹什麽?
  我吃了一驚,感覺不祥。
  他在門邊站定,我閃身一躲,決不露相,看他來意若何?
  許仙出來,見和尚,道是化緣,正想給他銀子檀香聊作打發,誰知他一概不要。
  許仙奇怪:
  “師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掃,望定許仙,微微一笑:
  “貧憎原是鎮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雲遊人間,見蘇州妖氣衝天,心生疑竇,追蹤至此,一尋之下,原來自施主家中所生。”
  許仙愕然:“怎麽會?”
  法海問:“施生最近有什麽奇怪的事兒發生過嗎?”他對許仙目不轉睛。
  “沒什麽奇怪?我賢妻持家有道,業務蒸蒸日上,快到端陽,還預備應節酒食,何來妖氣?”
  “你娘子可美?”
  “美!”
  “這就是了。”
  “長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過她是妖沒有?”
  許仙沉吟:“這倒是有,不過是信口雌黃,已被娘子識破。道士天師皆落荒而逃。”
  “道行淺,難免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師傅說她是妖,是什麽妖?”
  “千年白蛇精。”
  “她還有個妹妹。”許仙沒忘記我呀。
  “不錯,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請細細思量,你們相識交往,以至今日,是否處處透著奇詭?”
  “——即使是妖,”許仙動搖了,“對我這般好,也沒得說了。”
  “這正是她利害之處,”法海道,“她對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範,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為烏有。”
  06
  許仙麵露驚疑之色,張口結舌:“是,沒理由那麽好。”看來他又要聽從那禿賊的詭計,不,我豎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陽佳節,午時三刻,陽光至盛,蛇精縱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難寧,你要勸飲三杯雄黃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辦?”許仙忙為自己圖後計。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轉身離去。剩許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見禿賊揚長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轉。他是要素貞現出原形了。
  雄黃酒?一聽見這三個字,我已一陣惡心昏暈,還要灌下肚中?
  這簡直要我的命。
  但素貞?她也許不怕,她一定拚盡全力以赴。她愛這個男人,不肯讓他日夕思疑。素貞會拋盡一片心,換得他信任。過了這一關,她便守得雲開見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關。
  一念至此,自個兒陰險地一笑,有所決定。
  我就把法海與許他的合謀先告知素貞,從旁觀察她的反應。隻見她坐在那兒,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這一關的重要性,所以像個賭徒一樣,隻有孤注,擲抑不擲?
  我便說:“姊姊,地氣蒸漚,直湧心頭,幾乎要把我熔掉了,我還是避一避。”
  見她不動。我又勸:
  “到後山深洞處躲半天吧,何必為難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無所通形了。”
  素貞還在猶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還頂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話不是這樣說,萬一你迷糊起來,難以控製,便前功盡廢。一千年來,你都避過這盛暑驕陽,你試過挺身與天地抗衡嗎?你有這本領嗎?你有這經驗嗎?”說個不了,還作關懷之態,“姊姊我是為你好。萬不能為了博相公黨心,與自然鬥爭,也許你會輸。如果我是你,便失蹤半天,煩惱皆因強出頭,三思呀。”
  見我把她貶抑得不濟,更激發萬大雄心,非把那雄黃酒嚐一嚐不可。她說:“‘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萬一見勢不對,便也逃到後山來。”又說,“唉,我真為你擔心。”
  素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頭:“我走了。保重。雄黃酒可免則免,你不喝,他也沒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愛你!”
  “快走吧,真是!”素貞不願我繼續這不中聽的話。
  我轉身一閃,問到後院去。
  ——但在躲進深洞之前,先進行我的陰謀。
  我怎麽會忘記,某一天,素貞曾經用那樣凶暴的態度來對待姊妹情誼?我怎麽會忘記,她曾經趕我走?樁樁件件,都隻因為我們無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來。
  女子由來心眼淺,她容不得我,難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兩相依戀,置我於萬劫不複之境?
  一杯羹,難以兩分嚐。
  是我的不對,也是她的不對。
  他們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遠休想得到!不若一拍兩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過去了,原來什麽都沒發生過,什麽大起大跌,什麽愛恨紛爭。全都沒了,我們沒認識過許仙,啊甚至沒離開過那方寸地。
  ——隻要他倆分了。
  當下遊至素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處整齊,我取過七根繡花針。窗外熱風過處,忽見影綽幽搖,我心術不正,難免疑神疑鬼。馬上閃過簾後。
  不是。看來無人路過,隻是我的陰影。
  我心中的陰影跑到我身後,來冷觀所進行的勾當。
  我豁出去了。誰管結局呢?結局在我預料之中我就是那針,我的心眼,比針眼更校但,我比針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將七根繡花針,—一紮進燦白蛇皮的七寸處,因固不可動彈。
  試一試,沒有差地,肯定奏效。
  這便是素貞的枷鎖。
  一切,都隻為風月情濃,逼令我出此辣手。勢不兩立。
  布置一切,正欲竄至後山避難去。瀕行,還聽得素貞在向許仙叮嚀:“……記著了:一件,不要去方丈處;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要是來得遲,我便來尋你的!”
  許仙已換過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預備出門。
  三人各懷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們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裝作親熱和諧。事情怎的演變成如此局麵?真不明白。
  後來,我便躲過深洞裏去。這真是別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陽的熱氣,—一不能侵擾,我安心地睡一個清涼的午覺。遍體舒暢。外麵有步略的鑼鼓樂聲,擾攘半天;民間賽龍撤粽,煞有介事地,又過了五月五。
  時辰過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應該在我意料之中:——
  素貞被許仙半誘半哄半逼半勸,喝了我類至懼的雄黃酒,加上驕陽盛氣,一定無法抵擋,毒熱攻心,像一把利剪,從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嘖嘖地剪,撕心裂肺,穿腸破肚。
  素貞一定痛苦難當,歪歪倒倒,六神無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時化為原形。蛇皮七寸處,早被我七根繡花針紮住了,蛇頭不能遊,蛇尾不能擺,渾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複人形,去把那針剔開。
  我設想得很周到,這樣一來,許仙怕不被這畢露的原形嚇呆了,怎麽肯再與素貞廝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頭也不回。
  是的,不過是一條蛇,竟欲與人鴻諜情濃生死相許?未免癡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讓一切還原吧。
  事實上,當我一踏足房間,便見到這大白蟒動彈不得的狼狽相,瞪著銅鈴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拚命掙紮。她自然不知道為什麽所鎖?我心裏有數。
  當下幫她把七寸處的繡花針—一拔掉,素貞恢複自由,忙變回人形,不住喘氣。
  我假作追問:
  “怎麽了?沒事吧?許仙呢?相公被你嚇跑了?”
  她還未作答,我已安慰:
  “讓他跑掉吧。這種人,還說一生一世愛你?見你現出原形,便抱頭鼠竄,可見是虛情假意。”
  我把素貞的亂發撥好。是的,天地間又隻剩下我倆了。——不料素貞向房間另一端顫顫一指,那裏躺著一個人。
  他筆直躺著,手中還牽扯著半幅紗簾,想是受驚嚇過度,要抓些東西來持定,又把它扯斷了。四周一片頹亂,劫後災常他躺著,不動。
  我趕快過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點氣息也沒有!手上沒有脈搏,身體沒有溫暖,什麽都沒有了!他連命也沒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間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間無比空虛。這個細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畫的眉目變成一張終於化為烏有的人皮。我搖撼他,素貞搖撼他,他一句話語也出不得口了。
  ——從沒打算要他死的。他做過什麽壞事?
  他不過懷疑,難道他沒這權利?我原諒他,懷念他。或者,我不承認,某一天,我是多麽地愛他。
  但從今以後,已是陰陽陌路。拿什麽換回生命呢?束手無策。
  素貞陡地站起來。
  她淚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嚇死了我夫!”她咽著氣,“怎麽辦?——不,我一定要救他……”說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兒去?”
  她說:“我到昆侖山盜靈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萬一鬥不過他們,救不了相公,白賠了命。你扔下我一人……”她勉定心神,吩咐後事:“小青,我愛許仙,願意為他九死一生。我去後,清好生看護他肉身,三日之後,若我還未回來,你便為他發喪好了。”
  我大驚:“你不回來?你為什麽不回來?”
  在恐怖之餘,我便毫無智慧,連一個最普通的問題也想不通。隻念到自己一時失策,以致家破人亡,眾叛親離,不由得惱恨。
  “不回來,還有什麽地方可去?”素貞見情勢危範,也不跟我話別,轉身欲去。
  “姊姊!”我高聲喚住,把那雌雄寶劍取出,“帶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遞回給我:
  “你也帶一把在身邊。”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終隱去。
  我撫著那把寶劍,守著許仙的屍,自恨滲入五髒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隻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則至少仍在人世,我們可以怨恨他寡情負義。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時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諒自己。
  連忙提劍,飛身而出,直指昆侖山。
  我豈可由得素貞一人拚命去?
  輕風一陣,到得昆侖。
  鬆濤澎湃,綠竹掩映,花迷曲徑。靜耳一聽,遠處有罌骼撞擊叱喝之聲。
  必是素貞與人打將起來。
  我急趨山巔,見素貞頭發半披,汗儒在履。口中銜著一株紫鬱鬱、香蕩蕩的靈芝草。她已得手了!誰料竟給兩個看守的仙童追及,一個是鶴童,一個是鹿童。
  “大膽蛇妖,竟敢來此盜寶?”
  素貞一邊抵擋,一邊懇求:
  “兩位仙童,素貞不辭跋涉上昆侖,也不過為了盜草救活夫君一命。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葉,但教我拿回去,卻是起死回生的靈藥,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們就是不容你得手,簡直叫我們沒臉!”
  鶴童搭腔:
  “對,搶回扔掉也好,別叫南極仙翁以為咱們光吃飯不做工。”
  為了麵子,二童非把失物奪回不可。素貞全力迎敵。但二童法術甚高,刀來槍往,勢如風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為人所乘,血氣上湧,更是凶狠。那鶴童還化為原形,朝素貞身上啄去。
  見白鶴自長空撲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與素貞合力相抗,素貞把靈芝向我懷中一塞,強力一推,一邊暴喝:“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繼續苦戰。我沒有時間考慮:是救人為上,抑助她合理?
  接過那靈芝草,便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貞麵對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許仙的生死。——我錯了!以後的事令我想起也臉紅耳赤。
  拚盡全力飛返。許仙屍橫,他雙目緊閉,臉色鐵青,四肢僵硬。我什麽也不做,當務之急是把靈芝嚼爛成茸,至許仙跟前。
  已經是黃昏了。瑰麗的天色很快便變了。隻在此刻,無限的奇詭,把死映照如生。
  我銜了靈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靈藥仔細相喂。當我這樣做時,根本沒有準備——某一刻,我倆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靈芝上。若非有靈芝,一千個許仙也死光了。
  許仙鼻息悠悠,纖緩而軟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裏有說不盡的歡喜。他勉強睜眼,星星亂亂,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與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驚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誰?”
  “我是誰?”
  他的離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誰?我是誰?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來,倒退了三步,在遠一點的地域端詳他。最好他什麽都記不得。一切從頭再來,東山再起。
  一刹那間,我想到,我們雙雙跑掉吧,改名換姓,隱瞞身世,永永遠遠,也不必追認前塵。
  “小青?”——他認出來了。
  他依稀地,又記起剛才的細碎點滴。
  “小青,你幹什麽?”
  靈芝蕩蕩的香氣,在我與他之間氛氛飄遙無雙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煌。
  他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會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過三步之遙。
  不知道為什麽變得這樣的無能。
  一下子我的臉泛了可恨的紅雲。我竟控製不了這種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顏色。我剛才…?他看著我。看的時候,眼中什麽也有,帶著剛還陽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將沒有了。
  固知難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時。
  連黃昏也遲暮了。
  素貞快回來了!
  這三步之遙,我把心一橫,斷然縮短。我要他!??訓浪?惶耙?衣穡?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變成紫紅。像一張巨網,繁華練麗地撒下來。世界頓顯雍容閃亮。——一種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沒有時間。
  未成形的黑暗淹過來,淹過來,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湯藥,熱的,動蕩的。苦的是藥,甜的是過藥的蜜餞。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實。
  不知是寒冷,還是潮熱,造成了顫抖。折磨。極度的悲哀。萬念俱灰。
  什麽都忘記了。赤裸的空白。
  素貞快回來了?
  樹梢上有鳥窺人,簾外有聲暗暄。不。世上隻有我與許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條蛇。光是蛇的舌頭,足令一個男人愛我,不克自持……我從來都沒試過,這樣軟弱地愛他!
  我不想他離開我。
  我不準他離開我。
  天地無涯,波瀾壯闊,我對世界一無所求,隻想緊緊纏住他,直到永遠。
  ——每個女人都應該為自己打算,這是她們的責任!誰會來代她綢緞?不,我有的,不過是自己。
  趁許仙還未來得及仔細思量。趁他還沒有曆史,沒有任何相牽連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種最輕忽迷惑的語調來問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對不對?”
  我不放過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動,你要很愛我……”他把我扳倒,不給機會我繼續說下去,他溫柔地不給我任何機會。我很驕傲,非得擒獲他的心。我講完想講的:“……你知道嗎?你是她揀的,我……我是你揀的。”
  這樣的一比較利害,這樣的分別了身份地位,誰說我不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女人有與生俱來的智慧,何況我累積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燈。
  時間無多。
  單獨相處的一刻,彌足珍貴。不要浪費。
  人和蛇都淪為原始的動物……
  愛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賠盡,便是全贏。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複蘇,但覺以後一無所有。費神臆測,惴惴不安。
  許仙惆悵地,看也不敢看我。終於低儒:“小青……,我們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寬了心。其實——真的,你若自私一點便好。”
  他驚駭地回望。
  我問:“你怕嗎?”
  “不!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這片刻溫存之後,我像世間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麽也不信。他是騙我的。
  “我逼你,你才這樣答。”
  “你捫心自問。”我說,“如果你遺棄我,那不要緊。”
  “怎會——”他本來就不擅辭令,此刻更是手足無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著,我什麽時候竟變得這樣婆媽?無可抑止地,又反複一些無謂的盤潔,要聽無謂的盟誓。
  在這關頭——他答什麽,都是錯。
  誰說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會委身於這個男人?
  也許,新鮮的喜悅還沒有過去。腐敗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點心思來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複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陽佳節。一個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黃酒,曾道令素貞現回原形,然後他便嚇死了。素貞在昆侖苦戰盜草,塞我一株靈芝,著我回來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軌了。
  許仙一點也不知道他曾死裏逃生。他的魂兒往陰間一溜,馬上因我喂以靈芝妙藥,轉瞬還陽。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個胚胎般單純,遂也順己意而為。
  對,素貞呢?
  我也回複了一切的理智。
  “藹—我記起了!”許仙突然驚呼,“我記起了,剛才見到一條可怕的白蛇!滿身厚鱗,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著長舌噴著腥氣,像要把我吃掉……”我不理他:衝鋒陷陣地下床,忙亂穿戴。我未及追問許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話。
  心慌意亂。
  “…小青,剛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說過——”“相公,你別攔我!”
  怕他憶起樁樁件件,叫我啞口難辯。我像個竊賊,不知應把贓物藏匿何處。那贓物,收不來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見。它太貴,脫不了手。它科開著,為世人指點,親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衝出房門,墓地遇上一雙晶晶冷眸。
  身後,就傳來許仙的困惑:“那和尚說,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個影兒一閃,我一震。啊素貞!素貞回來了。
  她殺出重圍?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細細打量,臉色蒼白顏容憔悴。她也把我細細打量一番。
  許仙尾隨我出來,見素貞。素貞撥走粘在她頰上一兩根碎草殘泥,撥一下兩下三下,用一種看不出結果的氣力。她咬牙問:“誰說我家有妖精?”
  “姊姊8226;8226;”
  並不打算回應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許仙到後院去。
  “相公,你來!”
  許仙被她不問情由不容置辯地拉扯,踉蹌跌至後院。
  “你看!”
  樹上掛了一條白蛇的長屍,軟軟地垂著頭。
  素貞用腰帶變的。她指點著它,拚盡全身氣力一般地解釋:“剛才,聽得相公驚呼,原來床上盤了此物,我也嚇了一跳,當下趕忙抄了一把劍,奮力把它刺殺,我與之糾纏甚久,弄得身心疲憊。”
  許仙有點膽怯,不敢走近。素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細!你看仔細了?”
  許仙攙扶氣若遊絲的娘子。
  “你剛才見到的蛇,已被我殺掉了!”素貞無限的悲涼。
  末了,她見交代好一切,再也無法支撐。
  她軟倒了。
  07
  許仙與我交換一下眼神。
  我大步趕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間去。
  她甩開我的手。但她連甩開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許她知道了。也許她不知道。
  隻是,一雙男女,關係不同了,這一刻與前一刻,就連空氣也變了質地變了味道,逐漸地擴散,直至旁人也覺察。騙不了任何人。
  但願素貞不知道。我這樣自欺著。
  挨挨跌跌,我倆把她安頓好在床上,她這樣一身血汗地回來了,想也是奮力苦戰,最後得到體諒。聽說那南極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歲差不多了,故減少作威作福。靈芝都被盜了,不如順水推舟送她,讓她永遠欠他,感謝他。手下的鶴童煥章再凶,也不過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沒啥用。
  不過在哀求的過程中,素貞實無條件付出了自尊,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為了她的愛。
  “…我口渴。”素貞囈道。
  “姊姊,我給你熱碗薑湯去。”
  正想趁機幹點活兒,得以下台。
  “我去!”許仙急接,爭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許仙對素貞道,他要說與她一人,“娘子為了救我,這樣的與巨蛤廝殺,真難為你。我給你端來。”
  末了,他還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將息,等等就來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為了補償過錯,急不及待去親手炮製。用盡他的愛情作料,怕也補償不了他在床上對我的溫柔。嘿,他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忠貞不貳之上嗎?
  “小青,你過來。”
  我寸步移近。見她的臉變換了四五種顏色。千愁萬恨湧上心頭,嘴唇開始料索,不知該如何言語。像一個瀕死的人,不得不把遺言吐盡,也許是句咒詛:“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踐!”她惡毒地,眼睛像噴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燼,一腳踩沒了。
  因這樣不遺餘力地來恨我,一句話沒講完,血氣不繼,元神激越,素貞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我的靈魂結成硬塊,敲打不入。
  她不會死,她將永無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會死,我將永無休止地被她憎恨著。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風忽然大了。一陣初夏的清風,把我頭發吹起,還未及把那淩亂的發誓理好,風吹得更亂。亂發鞭答著我的臉,發不出任何聲響,隻有我的心……“你,就是賤!”這話太過分了。
  我僵硬地直視她的身體、她的頭、她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那火暫時熄滅,等待另一次的焚燒。她看我的目光,永遠不再一樣了。這昏過去的、懷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與共的姊姊?一切曆史都將湮沒。在這種荒淫而又邪惡的關係中,我倆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無準備地停駐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輕緩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隻要劍往這裏一刺——
  什麽都不顧慮了,隻要往這裏一刺——
  刺下去,然後峻地拔出來。甜的血、酸的血、涼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湯,3剛回地注滿了一床。她將毫無痛苦,毫無想象餘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後果盡在半信半疑中,又卻難以追究下去。
  她曾愛過我。在她剛想恨我,疑幻疑真時,不能繼續恨下去了。我見過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據上飄香。花死了,花的種種好處,一縷芳魂,隨著舉止,戀戀依依。
  我轉身去找那屬於我的劍。
  出去時,我的身子從沒這樣輕過。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沉重了。稍為越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她不見了!
  我萬分驚恐,在鬥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提劍趕來,要做什麽?不過是‘咱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送行那麽病突然——領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發,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幹的,她先發製人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注。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是的,她已是強督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峻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終於,無可避免地,我倆麵對麵了。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製?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淒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鍾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我倆無限淒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閥門外西七裏,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為我倆敲了喪鍾?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麵B?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麽?”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木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為。”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麽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隻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隻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拚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湧,兩相鬥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祝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著雷硬,手中的劍琅擋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麽,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淚淚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
  “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絝恨,化為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麽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準你這樣做!我不準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納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麽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麽情欲糾纏,什麽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昆侖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複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態,耽於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紮。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發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
  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籲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麽?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麽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後、樣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為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他端了熱騰騰薑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抬頭隻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麽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淺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躡不振。
  誰都沒有醒,隻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裏,隻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隻為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鮮紅,心中有無限淒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算,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桑一切的變故因為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遙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撲打滾,萬劫不複。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麽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嗬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笑著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妹妹幹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白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癡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E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為什麽這樣的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紫金庵,這始建於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我們走進大殿,迎麵見三尊大佛,麵容安詳,端坐於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眾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眾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爆笑,於我眼中,一一盡是嘲弄。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漾薄霧,刺眼催淚。
  我代上香,素貞虔城稟告:
  “……隻願日後……”
  前事不記,隻願日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我對他說:
  “相公起個誓。”
  “起誓?”他臉色一變。
  “對我姊姊失誌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為心聲,說呀!”不遺餘力地催促。
  “說呀!”我逼他。
  我堅決逼他,破釜沉舟,再無轉國餘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誌,情滅愛海,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裏。
  許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嘴角掛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麽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許仙道:“我——”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的好!隻得不甘後人地道:“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隻顧得你倆,沒工夫去聽別人的了。”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聽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
  我竟有興致給她錦上添花呢。
  取過一個簽筒,速與許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說,“來求枝簽如何?看看你倆的美滿結局。”
  許仙已經無心戀戰.也許心中在厭惡我的殷勤。
  “不了,難道我們的結局,自己都不知道?”
  “來嘛,進了廟,人人都要求求簽。”
  他隨意地搖晃簽筒,好應酬身畔兩個女人。不一會,跌下一枝簽,是第八枝。
  許仙當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簽。
  我奪過去,急急取簽紙,扔下他在神前。還一邊笑,一邊說:“不準過來,待會由我給你倆解簽。”
  這第八枝,原來是“鳩占鵲巢”,簽日:“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鬆蘿葛附,且猜詩語是何如?”——我的心劇跳,怎麽可以宣諸於口?
  仙機但道:“情海無舟,緣盡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開始,緣盡十八?屈指算來,也有一年多光景。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妙手一揮,那簽變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鵑啼血,寒夢乍驚”。又把它變了第甘八技,不過是中平,開首是“部油汙陽月夜天,琵琶一曲動人憐……”。
  終於便挑揀到一枝好簽了,那是三十八,數變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給許仙念道:“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簽,那是‘淵明賞菊’呢。”
  素貞道:“拿來一看。”她笑了,細細地在丈夫耳畔私語:“歸去來兮仕官閑,室堪容膝亦為安。南窗寄傲談詩酒,倚仗徘徊飽看山。”
  “姊姊,”我裝作為她高興,“這簽語,可是地久天長?”
  “怎麽知道呢?”她瞄了許仙一眼。
  她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一個倚賴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計。我緊繞著素貞的手,素貞緊繞著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許仙表情陰晴不定。
  太陽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是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這墳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戀。我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
  我做錯了什麽?素貞做錯了什麽?誰騙了誰?
  難道許仙不發覺嗎?
  情到濃時值轉保
  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麽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貞鎮日問他,孩子取什麽名兒?
  無論他觸及她任何地方,講任何一句好話,她都想流淚。失而複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為禁育——女人的難處。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減,且晚上也睡不好覺。鬱鬱地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痊夏的毛玻
  誰知是因為夏天,抑或失意?
  萬不能遊手好閑下去。經曆了一劫,一切又回複舊觀,要一直地閑,一直地閑,待得他死了……無聊的漂泊的生涯。愛情的播弄。輸家的自卑。我根本不願意待在家中。
  隻好循蘇州人解決痊夏的禮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這風俗是否有效,但他們習慣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們習慣很多事,懶得追討因由,也不敢違背,基於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鮮物事來演變成為習慣之故,便世代源遠地遵循。
  他們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每人一生隻能夠愛一個人。——以上,便是中國人的習慣了。
  這天,我循例出門,向左鄰右舍討茶葉去。不少於七家的茶葉,混在一起,用去年準在門牆的“撐門炭”來烹茶喝,便可卻暑去玻我一家一家地討,去得越遠越好。用一隻瓷碗,盛著東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葉。什麽菜也有,混成一卷糊塗帳。
  情天是女娟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
  “小青!”
  背後有人喚我。
  驀然回首,那人是許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氣短了。
  他尾隨我沿門討菜來?
  家家戶戶都向家家戶戶沿門討茶。也許不算討,到了最後,結果隻是“交換”,並無絲毫損笑。中途並沒有抉擇、失落、萎頓。
  “什麽事?相公。”
  “沒事,”他道,頓了一頓,“隻想喚一下你的名字。”
  我沒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媽媽的門,笑著要了一撮茶葉。又道:“王媽媽下午來我家討茶葉嗎?我給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謝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們婆婆媽媽地寒暄時,許仙背過身,離得遠遠的,拔著牆縫中掙紮著茁長的野草。
  疏淡輕淺的青草腥味,鬱悶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軀的矛盾。——做人就這點麻煩。
  我有點不忍。
  08
  ——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麽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於我身後,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體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幹涸了。
  蝴蝶舞於熱霧中,潑刺潑刺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餘的力氣,用在最後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
  “不要心軟木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聽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為,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驚疑。
  我問他:“走到哪兒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兒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與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麽?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種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為自己安排後路,為自己而活。他開始複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發妻,異口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離那麽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麽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泄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於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得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麽東西,你真的那麽策,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蕩。恐怖地:
  “你……你在什麽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並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隻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抬舉!”
  他改顏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麽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癡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於股掌之上。
  我為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後,他會到什麽地方去?他舍得到什麽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間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氣麵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趕我走?”
  “滾!以後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麽,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次,有賢妻良母在喂她們兒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為怕兒子養不大,常把喂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
  背後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罵。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麵前戮穿這假象。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隻如夜間一聲歎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跡。在人間當客旅,凡事隻看七分,哄得癡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他。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麽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麽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履,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閑事的禿賊,恨意冒湧如頭發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做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麽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麽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幹?你再多管閑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飯,牙縫裏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麽高大,那麽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麽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麽?”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癡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麽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見他不做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隻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麽?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盡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念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木定,體內興起掙紮。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癡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
  法海拚盡全身力氣,於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妖孽!來壞我修行!”
  神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
  忙變身,遁地一逃,盤卷上樹,伺機還擊。即使身手多靈巧,但我不是他對手,禪枝反映烈日金光,數度把我打倒。
  奮力招架,長發也被他扯斷。看我傷成這樣,他半點憐俗也無,是企圖抹煞剛才的失態吧?——我不相信他鐵石心腸!
  一分神,禪杖又狙擊而至,我退無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頭。
  覷個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體抓去!
  他大吃一驚。
  趕忙一彈而遠避。
  我脫他一眼,臉有得意之色,還不借此良機逃走?
  隻見和尚怔住,表情複雜,又羞又怒。眼中閃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禮,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個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樹影下,隻聽得一下拚命的咆哮:“此妖非鎮伏不可!”
  金剛怒目,勢不兩立。
  “你是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瘡,血肉模糊。
  連和尚都輕視我!不要我,送上門去都扔掉!
  作為一個女人,碰這樣的針,栽了個大筋鬥。
  小青呀小青,你美麗的色相就如此的一無是處?
  我無地自容。一口氣咽不下,遙喊:“你要什麽?”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
  “不,你怎可以幹這種勾當?”
  他要許仙?
  我極度震驚。萬箭穿心。
  “世上有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好呀,我把他帶走給你看。嘿!”
  “你敢——”
  他轉身就不見了。殘留那冷笑。
  他到什麽地方去?又把許仙帶到什麽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時間思潮亂湧。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動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許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簽。鳩占鵲巢。素貞占不到許仙。我占不到許仙。是法海,哦,原來他才是霸占鵲巢的鳩!
  我更沒勇氣麵對這般的猙獰。
  都是這法海。一層一層,把真相撕現,現實慘不忍睹。
  我百般憂慮,心折神傷。
  掩住了麵,無計可施。
  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歲為歎息所曠廢。來人間一趟,一事無成,反落得四麵都是陷阱讒謗。
  真累!
  竟不發覺自己坐在某一破牆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葉如仙女散花灑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幹如同敗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當盡訴。
  “姊姊!”我勸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愛他了。另換一個吧?”
  “不,我找他去!”素貞冷靜地說,“小青,根公不是自願的,你別被法海所懾。”
  她見我不動,便道:
  “我倆且把真氣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但願她沒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麽地方去。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離開她的身子,在後山之巔,大石後麵,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倆上了後山,盤膝而坐。晚風吹來,已是日暮時分。鬥大的太陽,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麵紫紅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圓鏡,被光怪陸離的晚霞侵擾。
  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一個女人的悲劇。不,兩個女人的悲劇。
  素貞嚴峻地凝視遠方,無限的倔傲。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拋棄她。
  “他沒親口對我說過任何話。一切都是讒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麽。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很快,整個疲乏的太陽已遭設項。大地空餘一片青白。
  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她找到蛛絲馬跡了?
  “小青,你與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聽。聽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裏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麽地方,隱約傳來法海與許仙的對話。——終於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聽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麽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懷嫉妒。我聽下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傅,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與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隻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麽地方去?”
  “到一處與世無爭清淨極樂地。”
  “什麽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紅魚、清風。明月。我與你,內守幽閉,躲脫塵囂,於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他急了,“不不不!師傅,請放我回去吧。我與佛無緣。”
  “難道你仍留戀那蛇妖?”
  “——你留我無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貞偷聽至此,心神繃緊,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師傅,在妖麵前,我是主;在你麵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師傅莫非要操縱許仙?”“哦!不,人間寂寞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為有緣者揭示客塵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施主對貧僧,是否有一絲信任?”
  許他沉吟:“這…”
  “施主請直視我雙目,鏡中花影,於鏡何礙?銳性明淨,花影難傷。施主,隨我去沒錯!”
  素貞整個身子猛彈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氣得顫抖,就在山石之間,刷地劃過來劃過去,不顧得損傷。眼睛狠狠地突出來,幾乎沒變成遠射轟炸的武器。手指抽動,六神無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憤怒。
  我撇撇嘴:“嘿,這許仙真天賦異稟,怎的男人女人都來勾引他?”
  ——話一出口,我墓地省察,驀地臉紅。咦?我不也曾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他嗎?我輸了,故意地看不起獵物。
  素貞贏過,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獵人。
  “他憑什麽帶他走?”
  我沒說出來:就憑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時糊塗,為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麽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憐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於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佩服她。
  再偷聽不知傳自何方的對話。
  許他在疑惑:
  “那是些什麽?”
  “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白骨猶彼此攻汗,敲打不絕。”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麽?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隻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傅——”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扶持許他。已在騰雲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
  “小青,我們趕快把地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麽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帳去。這禿賊汙辱我們,說是驚擾世道人心的認物。哼!與他何幹?多管閑事,殺無赦!”
  素貞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喚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嚐,她肯嗎?耀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前征費?
  我心裏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很——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麵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麽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認。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飛身駕起雲頭,向西追趕。
  一直追。至長江下遊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台樓閣,鱗次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隻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雲彩四有,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麽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7’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麵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裏有中冷泉,據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為天下第一泉。
  這中冷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於泉水中,默默躺臥。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驚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沉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種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氣,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為睡一覺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保第二天,寺門一開,素貞與我入至大殿,她見小沙彌,也連忙施禮。款款而道:“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傅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聽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會十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資問:“那麽和氣幹麽?——”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技,搬出永恒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後不知什麽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不知如何,那麽地討厭!??殘硪蛩?輝?頻茫週我吧,這橫變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煎。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
  “孽畜,許仙在我這裏,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氣,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傅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恣!你倆趕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癡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著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與你族同棲?他日後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氣上衝,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祝她這窩囊!竟跪下來:“師傅,請大發慈悲——”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麵前,哀思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你這完俄!憑什麽為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誌,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隻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蕩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09
  金山寺內和尚們層疊為障。
  法海的禪杖把我倆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動在地。
  不得已,現出猙獰暴怒的蛇相,長丟分叉,一身腥澳,噴出藍煙綠火,好不可怕。
  許仙閉目不忍著。直至我們重新組合回複人形。
  鬥爭良久,不易取勝。
  素貞暴喝一聲:
  “明日午時,我把你這金山寺淹了!”
  法海緊鎖著眉心,對她的狂言十分憎厭。原來有一堅,這一字紋,狠狠地劃在他眉間。
  我憤怒之中稻一鬆懈,心想:咦,敏銳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覺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陰森地笑一下。馬上驚覺造次。——誰料得會那樣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這法海,過分的狂妄絕情,他一定從未得過女人的眷顧了。要不他怎會竭力霸占許仙?這,有什麽樂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長相,仿佛額角便省了“大義滅親”四個字,我忍不住,素損的嘴角,泄漏一點心事。
  誰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覺渾身上下無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氣也不敢透,空餘一個野蠻的架勢,不知可支撐到幾時。他自齒間漏出寒森森的話:“孽畜,別逆風點火自燒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素貞聽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愛情,敵不過你私心安欲。許仙我要定了。記著,明日午時。”
  “愛情?”法海嘲弄,“我從來不相信這種東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許仙明日剃度!”
  翌日,東方才發白,素貞與我,換過短裝,分待雌雄寶劍,來至長江,念動咒語,水族聽命。素貞道:“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聲令下,長江發大水,兄弟漫過金山,為我於禿賊手中奪回夫郎!”
  這些水族,平素修煉苦悶,一點娛樂也沒有,但見得有事可做,當仁不讓,義不容辭,也正好聯群結黨,一試自己功力可達什麽地步。習武的等待開打,修道的等待鬥法。堂堂正正的題目,引得族眾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曆朝的民間英雄,什麽黃袍如身,揭竿起義,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時到了,金山寺大門洞開,出奇地寂靜,法海不把我們放在眼內了。我倆往裏一衝。
  隻見大殿前,法海情禪枝相攔。
  此時,大殿傳來眾增的沉吟。
  萬燈騖地點亮,鍾鼓齊鳴。
  (金剛靜心普慈經咒)在念誦著。
  許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間掙紮:
  “我不落發!我不要出家!我戀棧紅塵,沉迷女色,你們是妒忌我嗎?我不要學你們一樣!
  “禿賊!”素貞罵,“還我夫來!”
  法海氣定神閑:
  “回頭是岸。”
  說畢突然發難。
  禪杖一扔,大紅袈裟一脫,茫茫如天壯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個背部,盡是刺青!
  苦行僧以針穿過鼻孔,刺透舌頭。參悟“我非我”。以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戮,血水滲出。青藍入侵,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毀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圖。
  法海背上是一條替天行道的蒼龍。
  它盤踞於他身上,陡地隨肌肉活動,發出精光萬丈。
  仿如破膚而出,衝天一翔,吟嘯噓吸雄壯而霸道。因青藍色的蒼龍騰空,雲起了。脊上的普,焰電齊放,頭角降峽,頭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噴擊不斷,我嗅到身上毛發的焦味。
  它張牙舞爪,自空中俯衝,要置我倆於死地。
  法海冷笑:
  “葷畜!不自量力!”
  一時金光燦爛,眼花繚亂。血紅一片。
  法海原來有備而戰,當天一喊:
  “天兵天將,快來追捕青白二蛇!”
  這一喊,非同小可。我倆一驚,馬上化作急煙,乘風逃逸,到了長江頭,發動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湧至人高,呼嘯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個五內翻騰的妒婦。一切行動隻為負氣。事件演變為僧妖大鬥法。都因雙方一口氣咽不下。
  江水潑潑狂滾,怕要漫過金山了。淩空忽飛來法海那大紅袈裟,他用他畢生功力護寺,袈裟險險蓋住,無論江水怎麽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終隻漫到山腳。過了三個時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霧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貞正在發急,忽然五百天兵團團圍困。
  原來此等深沉驍勇之天兵天將,早已布好陣勢,隻待我倆一時心焦,意緒紛亂,便乘虛現身,步步進逼。
  忽地,連那昆侖山上之鶴童和鹿童也來湊熱鬧了。這兩個小子,眼看靈芝被盜,心已不甘,現在又得良機呼朋引類,以多欺少,把兩強悍女子收拾,怎不興奮莫名?當下忙擺定招式,準備以生平力學來表演擒拿。
  眾朱幡寶蓋,盔甲齊備,正與我倆對峙,後方有援兵殺至。天兵天將,力戰水邪水妖,一時之間,殺得難分難解。血肉骷髏,不兌成為主子的墊腳石。
  就在幹戈擾攘力戰群雄之際,素貞突舉劍乏力,騰騰後退數步。
  我莫名其妙,趕快攙扶。
  “婉姊,怎麽了?”
  素貞一陣腹疼,直不起腰,臉上滾下鬥大汗珠,她說:“小青,不好,想……想是動了胎氣……”“哎!我一聽,氣結,“早不動晚不動,偏在這節骨眼上動。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戰至一半。進退兩難呀。”
  她咬牙強忍。
  稍一拖延,被敵人看出不對勁,長了他人誌氣,還不窮追猛打?
  我一邊護住姊姊,一邊勉力迎敵,筋疲力荊素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時,有人高呼停手:
  “莫開殺戒!莫開殺戒!”
  哦,原來又是那南極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鶴鹿雙重。他罵:“姓白的尋她丈夫,有什麽不對?別管人家夫婦的事!”
  那兩個混小子,怎敢不聽命老人,隻好鼓腮敗興站過一旁。真是,自己都未開竅,懂啥七情六欲?南極仙翁轉身一瞧兩軍陣勢,心裏明白,他一指素貞:“這白蛇身懷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請各位大人高抬貴手,免傷他骨。——且這人間愛欲紛爭,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動氣,浪費了時間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牽涉入小圈子中?”
  眾大漢一聽,見他說得是。轉念堂堂男子漢,原來插手入了家庭瑣事,擔了個大材小用之名,紛紛告退。水族們也離去。給足麵子。
  “仙翁,”素貞忙下跪。——這素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懇求:“請代我救出許仙相公吧。’,“哦,”仙翁道,“我是來勸架的,不是來打架的。有什麽糾葛,還是你們自行解決好了。”
  終於又隻剩下我們四人。
  擾攘了半天,一切也就還原了。這般滑稽的戲,還要不要上?
  不,素貞疼痛難當。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麵:“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隻餘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隻有你!”
  她終於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著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幹啥?這隻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連沉默也是撒謊。
  我不管,鬧攘了一段日子,終又回到老家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禦風乘雲,倉皇歸巢。你看,我們到底得到什麽?
  又見那長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過了這蘇堤,經孤山繞道,重上白堤,一灣流水,半架石橋。是呀,我也曾在斷夢中,憶起過這斷橋。我對杭州的感情,對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來是那樣的牽腸掛肚。“江南好,風景曾舊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滿載一身傷痕,兩袖清風,我倆回到故地,相對淒然苦笑。——不要緊不要緊,改過自新,從頭做起。誰沒有絆過一做半跤,誰沒經曆一波三折,有什麽大不了?有些人鬱鬱不得誌,空有曠世才華,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倆才不會死,頑強的生命力,叫我們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事兒可做了。
  素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樣子也是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上掩,發生了才將就著應變便是。一邊撫慰。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傳來,嚇了我一跳。
  “娘子!”
  素貞無端地激動起來。忘記了腹疼如絞,她支撐起來,循聲望去。
  “相公!”
  許仙氣急敗壞奔來,扶著她:“娘子你怎麽了?”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衝上前,把二人隔開。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來幹什麽?”
  “小青,你讓我說,是我的不對!”
  “滾!”
  “小青,”素貞拄著,“聽他怎麽說。”
  “不,你滾不滾?看我不取你狗命——”一怒拔劍出鞘,不由分說,橫裏一刺,被他逃過了,我再奮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雙手亂搖,臉青唇白。我不肯罷手——但我沒有什麽壯舉,以上也許隻是一種姿態。素貞撲過來,橫亙在中央,一手擋我利器,一手護住許仙,畫麵演變為一個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許仙充分發揮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為自己辯護:“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挾迫我依從,到了金山寺,還把我鎖在內堂,擇吉剃度,我聽得外麵水聲鼎沸,隻知是你來相救,心中又喜又憂,都是那法海我罵道:“我不恨法海。我隻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劍,真無用:“你在此刻又來幹什麽呢?簡直冤魂不散。”
  意猶未盡,歎一聲:“冤摩!”
  “相公,”素貞見我恨意稍減,便問:“你是怎樣來的?鎮江離杭州路程遙遠——”“啊!莫不是法海派你來陷害?’”我道。這男人信不過,他已名譽掃地。
  “不,請聽我說。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勢混亂之際,就在寺下一個洞逃出來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寫著‘白龍洞’,我見一道很深的石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聽過這樣的一條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個仙人所成,不知為什麽原因,總之,他用了那捷徑,自鎮江閃身來了杭州。
  為什麽逃離法海魔掌?難道我不明白嗎?他這樣狗尾巴上的露水,經不起搖擺,說不定是以為金山寺必遭沒頂,又趕來投奔素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記掛他一絲好處。變了心的女人,最是頑固,根本不肯回頭。現今叫我回頭看他一眼,沈腰潘鬢?我也不屑。
  一個男人,好應該像磐石一樣,貫徹始終,任憑風風雨雨,不屈不撓,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麽可以拿敵人來作榜樣?真犯賤!
  我把自己的靈魂招回來,對許仙喝道:
  “不管你怎樣來,如今隻要你走。我們都不打算再要你,就當作從來不認識吧。”
  回頭問素貞““是這樣吧?”
  她含淚道:“是,你還是走吧。”
  許仙手足無措:“娘子,別這樣。幹差萬錯,都是我不好。但說實話,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會像最初最初那樣愛你一最初最初?可以嗎?誰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錯失萎敗都一筆勾銷?
  “我要當孩子的好父親!娘子,我向你賠還不是!”
  素貞淚流被麵。她心軟了。
  她徹底地原諒了一個不值得原諒的男人。女人就是這點犯錢!
  許仙也懺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憑他反複地變卦,她又反複地原諒——無論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頭來,她還是原諒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這就是緣。
  太玄了,緣來,木相幹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她當初不過碰到什麽是什麽,誰曉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個男人……何以選中了他?是的,無論如何,人人都被動,做不了主。
  許仙在素貞耳畔輕輕地撫慰:
  “我們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軟語,一時間,整條斷橋整個西湖,都是他的軟語,在氛圍蕩漾了,叫世間女子六神無主,一種含蓄的威脅。
  回家。
  ——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陪著回家的,隻能有一個。
  發生了任何大事,傳宗接代,生死攸關,也隻能有一個。
  隻能仍是他。
  素貞臉上蒼涼安靜。這是淒酸的一回事,究竟還有點渺茫。男人愛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裏罷了。她不是不明白的。隻因為新鮮呀。
  她最大的罪過是愛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靜——他決非從前的許仙。即使他假裝是那把異色影花藏香細扇,都沒可能了。
  “哎——”素貞突然又疼起來。
  “是時候了嗎?怎辦?怎辦?”
  許仙團團亂轉。
  我搶白:
  “怎辦?枉你是開藥店的。到了緊要關頭就靠不住!”
  經這番的驚喜交集,孩子終也到瓜熟蒂落的時候。
  素貞強忍著,下唇給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許仙趕過柳樹底,然後扶素貞到斷橋下。我從來不知道生孩子會那樣疼,隻是見到素貞的掙紮,就像肚中的動物,在裏麵翻天覆地似的搗亂著,把五髒六腑和花花腸子的地位都攪弄錯誤,分部割裂。她在呻吟:“哎……哎……小青,我很疼!你會不會?
  一聲緊似一聲。我用手按住那跳動的肚子,我不會,但基於本能,也許會。
  真的,她如今隻有我了。在她最虛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堅強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麽也可以如此偉大?
  噗略一聲,她倒下來,大腿無窮無盡地伸張著,拳頭換得好緊,仿佛要握著生命中的某項錯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見到孩子的頭了,我驚嚇得像個呆子。我們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夥在等,偏偏在那兒苦苦拖延,越趄著:好不好麵世?
  “我求求你!”心亂如麻,手足抖顫,又強裝鎮定,我對他說,“快點出來吧……”素貞被無邊的痛楚折磨著,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緊牙關,發出難聽的慘叫。
  他出來了。怎辦?是手先出來!急急把它塞回去……他在微微地抖動。
  林中狂風卷過,樹葉紛飛,心焦如焚。
  終於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汙。脆弱而疲憊,承受著重擔,不情不願。剛自前生逃過來,帶著不可告人的哀傷!誰知他前生有什麽莫名的愛恨呢?反正每個人都是如此九轉輪回。
  見到這紅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體,撲撲地跳動的腦囪,是的,我的心也軟了!
  “姊姊,姊姊,是一個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蓋缽,望素貞頭上直蓋。
  那盂缽精光四射,銀灰色,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顏色。素貞簡直措手不及,無法逃躲。渾身顫抖。
  我抱著她的骨血,嬰兒啼哭。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孽畜,看你這番往哪裏跑?”
  “師傅,”素貞掙紮道,“你聽,我兒子剛出生,哭得好慘,你老人家網開一麵,饒了我吧!”
  “你這蛇妖,我看你身懷文曲星,才讓你回來產了,現他骨下凡,你也劫數難逃了。許仙是我故意放來查探的。”
  素貞聞言,詫望許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話,盂缽慢慢下壓,霞光萬道,正要發揮魔力。像千斤重擔,素貞跌坐地上,拚盡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頂祝法海念咒。素貞忽日:“師傅,你讓相公答我一句話。”
  我急了:
  “許仙,你做人要憑良心。”
  手中的嬰兒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聽不到許仙的回話,不知怎樣嗬護這物體才好。便念個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說。
  可傳這物體剛剛麵世,便要承受咒語,看來也是苦命。終於他昏昏睡去,不礙事了。便放在地上。
  許他驚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貞麵前,擋住益缽。他說:“求師傅放過娘子!”
  “我不打算殺她,我來收她吧,免她危害眾生,迷惑族主。你讓開!”
  在這絕望的關頭,我顧不得自尊了,我覺也跪下來,向一個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懇:“求你…做過我姊姊……”他不理。
  我不肯放棄:
  “師傅,何必苦苦相通?我們河水不犯井水,請高抬貴手…”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詞色,狠心若此。
  素貞見一切無效,狗急跳牆,便奮力一彈,向法海樸將過來。圖謀一線生機。法海見狀,向許仙暴喝:“許仙,貧僧要合缽收妖,若你攔阻,把你一並攝入,同歸於盡!”
  許仙一聽,震動一下。
  法海怒喝:“還不退來我身畔7’
  說著,那盂缽低了尺寸,望素貞頭上直蓋,這法寶端的利害——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見許仙,抱頭飛竄退過一旁。那麽快,那麽無情,那麽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貞失去保護,身處劣勢。
  看著抽身而退的許仙,動彈不得。隻有雙眸,閃著不知是愛是恨,似懂非懂。——如果從頭再來,她會不會開始呢?也許她正憶念著煙雨西湖的初遇,演變至今日的曲折離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臨崖勒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萬念俱灰,反有從未試過的從容。
  雙眸光彩漸漸地,漸漸地談了,一片清純,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隻對我道:
  “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她長報到地。
  “師傅,我甘願被鎮,但求留我兒一命。”
  素貞複了原形,白蛇靜定做一堆兒,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編衫一幅,封了孟缽,拿到雷峰塔前。
  我無限傷痛,渾身緊張,心顫肉跳,理智盡失,心中燃著最猛烈的很意,雙目盡露殺機。
  不假思索,提劍直刺許仙。直刺下去!
  ——溫熱冒泡的血泉,飛撲至我臉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裏馬上噴射出鮮血。濺得一頭一麵。
  許他不可置信的,猶豫不決的表情,但住了。他連痛苦都來不及。我太用力了——渾身氣力無處可用,遂集中於仇殺上。怎麽會怎麽會?但,我把他幹掉了。
  許仙幾乎立刻死去,瀕死,他有淒豔之美麗,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種“即種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豔,人性的光輝。
  我把創扯出來。
  我笑了,啊!我終於堅決地把一切了斷。
  我殺給你看!
  10
  笑聲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蕩,在水麵反射,在柳間鼠竄,直衝這暑天的蒼穹。
  一切都過去了。斷角的獨角獸,失去靈魂的生命。玉樹瓊枝化作煙羅。
  什麽一生一世?
  這許仙自創的笑話。
  我兀自冷冷地笑著。
  到了最後,這個人間的玩偶,誰也得不到了,他終會化為血汙膿汁,滲入九泉。
  ——我殺給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隻挑釁地對峙著。
  他完成了壯舉。
  白蛇被封壓在塔下了。
  他閉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那些溫柔管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愛情”,原來因為幼稚!
  ——但,為什麽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見不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好事,甚至不準他們自欺。
  我與他對峙著。
  你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了!
  夕陽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紅的晚霞中,燃燒著自己,如一個滿懷心事的胭脂豔豔的姑娘。不,它是一個墓,活活埋著心死的素貞,人和塔,都滿懷心事。
  雷峰塔始建於吳越,原是吳越王錢淑計劃建造的十三層磚塔,以藏八萬四千卷佛經,亦為其寵妃黃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稱它黃妃塔,如今亦囚著一個得子的女人。不過,二者的命運相去極遠。
  孰令致此?誰都說不上。
  也許全錯了。素貞不該遇上許仙,我不該遇上他,他不該遇上法海……錯錯錯。
  都是這法海,我不該,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為一個女人,我小氣記恨,他可以打我殺我,決不可以如此地鄙視我拒絕我棄我如敝展。
  我恨他!??葉?昧擻氚?話愕攘康鈉?θピ骱摶桓黿形椅藪酉率值囊懷錟?溝哪腥恕?
  暮色暗暗四合,晚煙冉冉上騰。
  他永遠都不知道,這永遠的秘密。我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請高抬貴手”,真窩囊!我慘敗叮人的心最複雜,複雜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變成一種幽怨,無奈的倔強。到頭來都是空虛。
  目下,他理應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來收。
  法海站在那兒,不動如山。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他心裏想著什麽?我不知道。
  “琅擋”一聲,盂缽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轉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條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掛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餘我麵對殘局。——也許,也許他是知道的。
  殘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遠。
  事情結束,如夜裏一更,晨間怨艾。
  他沒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產腳…全為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
  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鍾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布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隻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麽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回下去,又有些什麽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他得到解脫,孩子情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隻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隻不過不恒久罷了。
  抬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麽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於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
  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對於世情,我太明白——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隻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隻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終於想通了。——而人類此等蠢俗物,卻永遠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頭一看,才發覺已經變了天……原來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沒有了。
  經過一番擾攘,統治中國的是靶子,改朝換代。號“N。
  民間也有心靈無所寄托的讀書人,偷偷地捧讀著前朝刻本。
  宋版書籍字體工整,刀法圓潤,紙質堅白,墨色苦談,保存了很久,仍聞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書末還記上校勘人的職銜、姓名和籍貫。見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滿是好奇。
  有沒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有沒有人記得,在西湖發生的,一個虛幻的情局,四散的靈魂?屍真是太失望了。竟然連錯誤的報道也付諸閾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麽驚動的事兒,畢竟得不到文學家的眷念。——有什麽大不了?他們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請人給我作傳,以免辜負了此番痛苦。——一個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諸般地蠢蠢欲動,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麽歌賦?或有:—一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家夥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隻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以妖傳州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唯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隻好寄情於寫作成名。
  “說什麽聰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坦白骨,今宵紅細帳底臥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幹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麽不同?盡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答美眾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很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簷,熊熊焚毀,攀附藤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隻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製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先驅者,為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布,“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麽呢?我一點都不知道,隻希望他們萬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拚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家夥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凶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靠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裏,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跡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賭,喚許什麽……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拚命地阻攔。好不容易屏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麽?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麽多次的輪回,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麽朝代了?”
  “不曉得呀。”
  “啼,別管這些閑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我們不喜歡這一“朝代”,索性隱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實說,做蛇就有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麵對不願意麵對的,連懶惰都不敢。……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後來相公怎麽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麽‘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素貞忙接:“下麵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麽?”
  “你既背得那麽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婉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我不搭話。也不迫究了。從今後我要她隻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鍾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妹妹——”
  “哈動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
  當時隻道是尋常。
  但原來已是最後。幸好我把他殺了,放他沒機會遇上另一個新歡。他一生便隻得兩個女人。此刻這兩個女人又再絞纏在一起。——我們是彼此的新歡。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堅決不肯透露的,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記得。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好嗎?
  我倆再也不肯對人類用清了。
  那麽委屈,可恥!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感情一貧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一筆一筆地寫,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圖把故事寫死了,日後在民間重生。
  仲春。
  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調嫩,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蕩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
  夜間,下過一場江南春雨後,星星月月,霧氣索維,白堤上間中高舉蓮花燈,淒迷倒影在湖上。天還有點料峭。
  漸近西冷心社,夜半無人私語時。
  隻聽:
  “小錯,你放心,我在存錢。過一陣就可以買縫衣機、電冰箱,要不可先買電風扇。而且下個月我大表哥二表哥來,他們會給我捎來一台錄音機,雙喇叭的,和劉德華跟黎明的盒帶。在香港是最紅的了,你一定要聽他們的歌。小價你嫁給我好不好?……”西湖上的情侶,兩個人兩輛自行車,並駕齊驅的,選了一處柳蔭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
  良辰美景來何天。
  忽地一陣涼風掠過,像一隻手在發間輕掃。冷不提防,又下起雨來。
  不大,但很密,輕飄而流曳,踏著碎步,款款過來。
  “氨
  小小的驚呼聲,不情不願地受打擾,情侶們還未及把心底的話爭先說盡,便又要踩著自行車離去,好覓個清靜安全地帶。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聲。女的罵:“叫你不要來啦,洗過澡,在弄口見麵不好?又要踩來斷橋。待會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濕透?”
  “你弟弟偷聽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來了,怪到我弟頭上去。”
  “你怎麽這樣蠻不講理?”
  “誰要講理?你不是要談情?談個屁!”
  二人僵持著,男的生氣了,不肯上前議和。女的馨發一抖,自踩車回去。
  素貞看不過:
  “哎,浪費了這麽美麗的晚上,訣別拌嘴了,快點和好吧/我笑:“與你何幹呢?”
  雨,無緣無故地大起來。
  斷橋附近的小亭,忽來了個避雨的男人。因雨實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隱隱約約,他隻得暫進一陣才上路。
  他拎著一把黑桑一般老百姓總是用那種黑傘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穿著一件淺藍色條子的上衣,捧著一大疊英語會話課本,和好些書刊雜誌。為了維護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後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靜待雨過。
  素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說,“你看我這一身裝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興盤警紮辮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幹什麽來著?”
  她趕忙地適應潮流。
  一旅身,燙了發,額角起了幾個美人鉤。改穿一條寬腳牛仔褲。腳上換了絲襪,是那種三個骨肉色尼龍絲襪。高底涼鞋。上衣五彩繽紛,間有熒光色,在腰間以T恤衫下擺結了個蝴蝶結。手指上戴了指環,銀的,粗的。耳環也是一般式樣。臉上化好妝,塗上口紅。雖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帶了個太陽眼鏡——並沒有把商標貼紙撕下來。
  “你看我時髦嗎?好看嗎?”
  還背了個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駭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長了,無事可做,難道坐以待斃?”
  “不,你忘了你受過的教訓?”
  “小青,我約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見,拜拜!”
  “你的教訓——”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祝
  這一回,真的,依據她受過的“教訓”,她要獨來獨往,自生自滅。她根本並不熱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轍。
  遙遙見她過橋往小亭去。
  低語,傳情,雷題電閃般的戀愛,她又搭上這個男人。
  他把傘撐起,護她上路。一切自傘開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針引線的中間人了。——也許她此刻的身份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張小泉,杭州三百多年來的名牌。它的剪刀鑲鋼均勻、對口鋒利、磨工精細、開合和順、鎖釘牢固、刻花新穎、式樣美觀、經久耐用。——不過,這麽優秀的剪刀,剪不斷世間孽債情絲。
  那男子是誰?
  他是誰?
  何以她一見到他,心如輪轉千百轉?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個是許仙的輪回,則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嗎?是他嗎?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馬。
  橫豎素貞看中了,就讓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寫那發生在我五百多歲,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的故事。這已經足夠我忙碌了。
  我還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東方日報>去。聽說那報章的讀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給登出來了,多好。還可以得到稿費。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這樣寫:“編輯先生,稿費請支港幣或美元。否則,折成外匯券也罷。我的住址是:中國,浙江、杭州、西湖、斷橋底。小青收便可。”
  萬一收不到稿費也就算了,銀子於我而言不是難題。我那麽孜孜不倦地寫自傳,主要並非在稿費,隻因為寂寞。
  因為寂寞,不免諸多回憶。
  ——然而,回憶有什麽好處呢?在回憶之際,不若製造下一次的回憶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煙急雨中,藍衣少年,撐開一把瑟—
  還等什麽呢?
  我要趕上前。我依舊是素貞的妹妹,同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
  我決定借了他的傘,著他明日前來取回。解放路、延安路、體育場路、湖濱路、環湖路……隨便一條柏油馬路的一家。
  我一擰身子,嫋嫋地嫋嫋地追上去……
  一完一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百戰合集====
作者:小蟲快跑(xxx.xxx.xxx.xxx) 2002/07/23 19:37 字節:143K 點擊:2811次 帖號: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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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黃泉上,凝成一條血路。
此處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樹、有人,深深淺淺、影影綽綽的黑色,像幾千年前
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壓邊章,企圖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
結,任由輾轉流傳。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腳,匆促趕著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趕著投股去的腳群中,有一雙小腳。
細看這雙弓鞋,大紅四季花,嵌入寶緞子,白經平底繡花,綠提根兒,藍口金兒。
正是曲似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恰可便是三寸。
小腳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這條血路,便在小腳之旁,境蜒劃出她的心事。
隻見血自一領頭顱滴濺。
發轡簪環都已滾落,空餘亂發紛披。亂發中,猶藏一朵細細紅花,喜氣驟成噩夢,
紅花不得不覓地容身。
這頭遭齊頸割斷,朝後怒視,滿目冤屈不盆,銀牙半咬,嗬得紙錢灰也不敢飄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頭,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裝扮,一身紅衣豔服。心下曾經暗思,他既不責我毒害了親夫,也不
嫌我淪為官人五妾,可見還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個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髒被生扯出來,四下無覓。一念
及此,女人渾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後,盡是雜遝的影兒,女人不知何去何從。
小腳價計。
前麵有座涼亭。人群擁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見“孟婆亭”三字。
陰魂經各殿審判,至此已是饑渴交織,漸近陽間,苦熱侵逼,紛紛自投羅網。
麵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孟婆,主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過“困忘”茶湯三杯,
一口喝盡,慌忙投股去也。
無主孤魂漂漾而至。孟婆把她喚住了。
“潘金蓮!”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陽間被快刀斬下的頭顱,血本枯,人帶根。才一按一接,便已會上,
安於原位。
女人淚盈於睫,依!日回頭望向過去,仇怨難解。
孟婆勸道:
“過來喝過三杯茶湯,前生恩怨愛恨,也就全盤忘卻了。”
她強遞一杯,女人隻得接過。方喝一口,皺眉:
“咦?這茶,又酸又鹹——”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威。”孟婆道:“快快喝過,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
不知不覺好墮入輪回。當你醒來,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不!我要報仇!”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倡語;
勸爾獎結冤,冤深難解結。
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我見結冤入,盡被冤磨折。
人生一場夢,夢醒英尋覓。
改頭表換而,冤率不可說。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淫婦何以攜仇帶恨?也不過是男人吧。”
女人一聽“男人’二字,一怔,剛好拍首瞥見一麵大鏡。“葷鏡”乃天地陰陽二氣
所結而成,萬法由心所生。心中的男人,…
曾經有過四個男人。
響,前塵如夢如幻。茫茫荒野一下子黑盡了,如一張白紙浸透於濃墨中,隻剩一條
縫隙,透出半絲神秘。
悲愴的往昔——
“葷鏡”中,見到她第一個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地,描眉麵限,效粉施朱,作張作勢,喬模喬
樣。既會描寫刺繡,又曉品竹彈絲,一手好琵琶。自父親死後,她又自王招宣府裏,以
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
十八歲,已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那一年,張大戶超主家婆往鄰家赴席不在,
把她喚至房中,強橫地收用。白壁蒙了汙。勢孤力弱,有冤無路可訴,又被主家婆不要
一文錢,白白地嫁與紫石街賣炊餅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長相?隻在洞房之夜,蓋頭被秤杆挑起,雙目左右一瞥,遍尋不獲。
方低首,赫見眼下有個三寸釘、穀樹皮、形容聘衰的老實人物。初見甚是憎厭,夜裏還
要共題一床,難道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不得不嫁與此等酒臭貨色?每日牽著不走,打
著倒退。著緊處,錐紮也不動,根本不是男兒漢。他是啥?怎有福分抱著一個羊脂玉體
好睡去?
幸見另一張臉,冉冉把這蠢發遮蓋。咦?鏡中是那西門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紀,生
得十分博浪。張生般龐兒,潘安似貌兒。於清河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好拳棒,會賭博,
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不通曉。西門慶發跡後,有財有勢,又可意風流。
他脫下她一隻繡花弓鞋兒,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耍子。女人酒濃意軟,
隻有他,方才搗人深深處,如魚得水,緊纏不休,誰肯大意放走?
情願在他手上,驚濤駭浪中死去。
——隻是,心底當有一個人。
愛煞這個人。
恨煞這個人。
經曆一番風雨,死的死,走的走。他本發蓋州牢城充軍,聽見太子立東宮,天下大
赦,使遇救回來。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塊心頭肉,
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長大,舊心真不
改?
武鬆托了王婆來說項,女人心下暗思:
“這段姻緣,到底還是落在他手裏!”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領了,戴著新級會,身穿嫁衣裳,搭著蓋頭進門。
隻見明亮亮點著燈油,他哥哥武大的靈牌供奉在上麵,先自有些疑忌…
其他的,都記不得了。誰料男人一變臉,一聲“淫婦”,便揪著她,自香爐內撾了
一把脊灰,塞在地口中,叫將不出。女人待要掙紮,他用油靴跟她助條,用兩隻腳踏住
胳膊,一麵攤開胸脯,說時遲,那時快,刀子一剜白簿禁心窩,成了個血窟窿,鮮血直
冒,女人星眸半閃,雙腳隻顧蹬踏。
武鬆口噙刀子,雙手扒開那洞洞,“撲解”一聲,把心肝五髒生扯下來,發淋淋供
養在靈前。
這還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頭來,血流滿地。
漢子端的好狠!
手起刀落,紅粉身亡。竟見鐵石心腸,不止失踢過一旁,還把心肝五髒,用刀插在
樓後盡簷下。
初更時分,他就掉頭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王曉渺渺,望著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線
柳,臘月狂風吹毀玉梅花。嬌媚歸何處?芳魂落誰家?
金風淒淒,斜月蒙蒙的夜裏,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黃泉路。
四張男人的臉,—一出了場。如果不是因著這些男人,自己最終也不過成了個尋常
妻小,清茶淡飯,無風無浪地頤養天年。
怎堪身為眾用,末了死於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殺,也不過是男人吧。
到底慘死,尚要背負一個“千古第一淫婦”之惡名,生生世世,無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燒紅。
是有一句話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婦”。女人細白的牙齒狠咬住薄唇,唇上一痕
失血的青。不要絕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過自己的男人,一個一個揪
出來算賬!
她不肯忘卻前塵:“我要報仇!”
這“醒忘”茶湯,不喝了!
她把孟婆遞上來的另兩杯,揮手一撥,杯子翻了,茶湯瀉了,女人奮力推開趕路的
人群,不管身後急喚,拚盡一身力氣,奔往紅水滾滾的轉輪台。
孟婆猶在驚叫:
“潘金蓮!潘金蓮!不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個報仇心切的女人,義無反顧地奔逃,半個字兒也聽不見。
快!
前麵便是轉輪台。
台上呈八卦形狀,內有一圈為太極,中有六個孔道,供“六道輪回”。
女人走呀走,隨著難喻的姻緣,一縱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將相、士農工商、亦有股、卵、濕。化。多按功過分別成形。
水車滾動,赤河洶湧。趕忙亂竄的人,各自尋找有利位置,來世投個好胎,別要重
過今生渾噩。每個亡魂,都帶著希望輪回去了。
精血靈性,附於一點,十月懷籍,時辰到了,便由轉輪台,衝出紫河車。血水直流,
茫然墮地,驚醒一看,又到陽門了,忍不住哇哇一城,重措新生。
潘金蓮受傷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此去隻知要遂了心願,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點忐忑。
這個小腳的婦人,到底投入誰家戶?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單玉蓮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歲的小女孩一般,興致勃勃地試新鞋。
那雙鞋,粉紅色軟屐,緊裹腳兒如一個細細的繭。腳兒伸將進去了,便也動彈不得,
因為在鞋子頂端,有塊方正的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末了還得用很長長的帶子,纏呀纏,纏上了足踝,打個蝴蝶結,拉索一下兩下,方
算大功告成。
單玉蓮方專心致誌幹好這生平頭一道的大事,眯著眼,抿著嘴。忽地,眼前的一雙
腳赫然拗曲疊小,緞帶變了白布條,小女孩吃了一驚。纏緊一些,再緊一些…不,揉操
眼睛,那還是她心愛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學院排練室的鬆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操
上深棕顏色,連扶把也是。塊把上,已有穿黑色緊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把腿擱
上去控著。腳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個人都不習慣她們的新鞋子。
單玉蓮左端詳,右端詳,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來了。小指頭不覺翹起,
如同蘭花。摩拿著鞋,童稚的聲音,哼起一首她從來沒聽過、沒學過。沒唱過的山東小
調——
三寸金蓮,消生生羅襪下,紅雲染就相思卦。姻緣錯配,貧民怎對烏鴉?奴愛風流
瀟灑,
雨態雲蹤意不差,背夫與你份情,簾兒私下。你戀煙花,不來我家,奴後地談談教
誰麵?
八歲的小女孩,眼神竟夢幻仍然,是當局著迷,簡直無法自控。哼哼卿卿當兒,她
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頭:
“單玉蓮,你哼的什麽反動歌曲?”
“沒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躍而起,小腳咯咯咯地學步。她感覺到,對了,人跟地
麵,是隔了一層呀。才幾步,就不穩當了,非得馬上踏實過來。咦,學了不少日子,一
旦分配得一雙鞋,便連路也不會走。
老師來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領的毛衣,外麵是一套寶藍的套裝。每一個老師,都是這副模樣,
你從來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課。
老師著所有小女孩圍成半圈兒,雙腿自跨部分張,平放地板,腳底心互抵,輕輕地
把腿下壓,練習分胯動作。由輕至重,腰得挺直,整個人煞有介事。’
老師說: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師又教她們欣賞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樣的,而且可以繼續發展,並沒有止境。
舞現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說,那天就教過你們,‘腳’的姿勢有所謂‘五種基本
位置’,三四百年來,都沒有人懷疑過。今天,我要讓大家學習的,就是——芭蕾縱是
不變的文藝,不過,文藝是要為革命服務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熊熊的烈火,也
燃亮了我們舞蹈界的心,從今天起,反動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堅決支持下,
在江青同誌的認真倡導下,我們開始排練革命樣板舞劇……”
鋼琴在一旁伴奏,叮叮略略地流瀉出激情的樂韻。小女孩們,似懂非懂,不知就裏。
抬眼一著窗外,忽噴起衝天烈焰。
紅衛兵又來了。
這已經是第二十七天。
“我們要‘破四舊,立四新’!”
‘機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
“革命烈火熊熊燃燒!”
“打倒牛鬼蛇神戶
“文化大革命萬歲!”
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眼睛,也見慣此等場麵了。隻是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們的鬥爭會
如此慘烈?為什麽這群哥哥姐姐一來,總是大肆破壞,見啥砸啥?
紅衛兵們把舞蹈學院辦公室中抄來的大批書籍、相片、曲譜、舞衣,甚至不知寫上
什麽的紙條、文件,但凡可燒的,都捧將出來,—一扔到空地上給燒了。
一片火海中,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用力扔進一套線裝書,隱隱約約,見到三
個字。
《金瓶梅》。
單玉蓮一見這三個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顫動,理不出半點頭緒來。這三個字如一
隻纖纖蘭花手,把她一招,她對它懷有最後的依戀。迷茫地,誰在背後一推呢?她衝上
去、衝上去,欲一手搶救,手還沒近著火海,那書瞬即化為灰燼。
紅衛兵慷慨激昂地對著她的小臉喊: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啪”的一下巨響,單玉蓮身邊,躺了個半死人。
是電光石火的一門吧。他猶在三樓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動派!不要迫害我!”馬
上便跳下來了。他還沒完全死掉呢。兩條腿折斷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
斷骨揮穿了褲子,白慘慘地伸將出來。頭顱傷裂,血把眼睛糊住,原來頭上還戴了六七
項奇怪的鐵製的大帽子,一身是皮簸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襤褸,無法蔽體。
他微弱地、有節奏地動彈著,乍看有如一場侵舞。最難跳的那種。
紅衛兵補過來,用腳朝他前後左右亂踢,又用鋼叉挑開外衣,刺破胸口,檢驗一下
是死是活。最後,把他自滿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單玉蓮驚愕他們院長是這般的下場。好可憐啊。
老師木然把她們減到排練室:
“各位文藝界的接班人,各位紅色小娘子軍!我們一起來為革命奮鬥吧!”
三天之後,院裏來了一位新院長,接管此處一切革命事務。
章院長是個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無笑容,接近愁安。雙眉很濃,眼神深沉。像一頭牛,多過像一個
人。最喜歡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現得積極。外行領導著內行。
他原來是啥人?
就因為那一月的武鬥。他是敢死隊員,秉承“文攻式衛”的理論根據,立了一點功。
指揮部先派大吊車撞開柴油機廠的鐵門,他們二十人,用大木頭和大型鏟車撞破廠
門左側一段圍牆,高喊著“怕死不是造反隊!”的口號攻進、占領了食堂,切斷了水糧,
天黑之前,調來十輛消防車,用水壓—百儲以上的水槍,從一千米外的河濱接力打水,
向據守在樓裏的群眾噴射。當晚六時二十二分,武鬥結束,敵人全遭俘虜、毒打、侮辱、
批判、遊街、關押聲訊、受刑,廠裏私設公堂、刑房達五十多處,別具有七十八種。
所有在武鬥中立功的人,都參與進一步的革命行動。
章誌彬,搖身一變成為院長,單位領導人。
他愛巡視排練,和在學習班上訓話。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場上走著,一朵朵美麗的花。花兒經一聲召令,又集中在課
室裏頭,一個個坐得乖巧,聽院長講《紅色娘子軍》的故事——
“這兒是紅色根據地。你看,紅旗!紅旗!吳清華看到英雄樹上迎風招展的、鮮豔
的紅旗,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這個倔強的貧農女兒,在地主的立牢裏受盡折磨,她沒
流過淚;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來,她沒流過淚。兩個地仰望著紅旗,就像見到黨,見到
了勞動人民的大救星電主席,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投進母親溫暖的懷抱…”
單玉蓮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投進母親溫暖的懷抱?那是怎麽樣的經曆?
她也許就是‘汲清華”。因為,是黨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練習,譬如“旋轉”,那個支持重心的腳,無論在十個二十個三十個旋轉
之後,也應該留在原地,位置沒有絲毫變動,半分也不行。苦練的結果一,她趾甲受傷,
發黑了,最嚴重的那回,是整片剝落,要待複元,方才可以繼續。
苦練的結果二,她可以跳娘子軍。那一場舞,黨代表洪常青給娘子軍連的戰士們上
政治課,他左手拿講義,右手有力地指著遠方,慷慨激昂地說:“我們幹革命決不是為
個人報仇雪恨,要樹立解放全人類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婦女,穿了一身灰色軍服,武裝領巾紅臂章,綁腿和舞鞋,手擎銀閃閃
的鋼刀,紅色彩帶紛飛,報仇去了!
舞蹈學院裏頭的小女孩,都是這般的長大了。
最初,是《紅色娘子軍》群舞中的一員,麵目模糊。不分彼此。
後來,登樣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揀出來跳《白毛女》雙人舞。
文化大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一時間,整個中國的文藝,隻集中表現於八個樣板戲
中。《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海港》、《龍江頌》、《杜鵑山》、
《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統統隻能是這幾個。大字報揭露革命不力的情
況,也讚揚了推動者的紅心。
能夠主跳喜兒,也是單玉蓮的一個驕傲。
到她長到十五歲,亭亭玉立。一個托舉動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雙目圓滾滾、黑
漆漆的活潑小娃娃。她的雙頰紅潤,她的小嘴微張。長長的睫毛覆蓋柔媚的眸子上,密
黑的雙辮暫且隱藏在白毛女的假發套內。一身的白,一頭的白。團排練了四小時,汗珠
偷偷地滲出來。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長在排練室外,乍見,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脹的胸脯上。女兒家發育,一
定有點疼痛。微微地疼。
單玉蓮在洗澡的時候,總發覺那兒是觸碰不得的地方,無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
然之間,她感到這是令她惶惑的喜悅。有時她報憂鬱,她的顏色那麽好,她的胸脯高聳,
用一個白洋布的胸罩緊緊拘束著,卻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覺得到自己的美。
雖然迷迷糊糊,沒工夫關注,但一隻剛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還是溫偏的。
好像剛才的《白毛女》雙人舞,多麽的嚴肅。喜ILk個貧農的女兒,父親被地主打
死了,她逃到深山。風餐露宿吃野果,頭發都變白如克了,一頭很閃閃,遇上了舊日愛
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軍,讓她知道: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新社會則把克變成了人。
挑大春的男同誌,踏著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貞忠於黨,喜兒在他身畔感慨,轉
了又轉。他凝望著她,那一兩絲輪在脖子上的濕德的頭發。
抱著她的腰時,她感到他年輕稚嫩的手指一點顫動。他們也同學了十年吧,到底他
是不敢抱緊一點。小夥子的表情十分艱澀。
服務員同誌喊:
“單玉蓮同誌,院長讓你下課後去見他。”
單玉蓮趕緊抹幹身子。
她把長發編了辮子,又繞上兩圈,靜定地越伏在頭上。
章院長見到敲門進來的少女,上襯是淺粉紅色的小格子,棉質,袖口翻卷著,裸露
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紅色。
啊。她刷洗過澡,空氣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帶點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給她說大道理:
“單玉蓮同誌,你八歲就來院了,我看過你的檔案,你是孤兒,也沒有親戚,所以
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對黨的感情也很樸素。”
章誌彬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臉部表情是很嚴肅的。基本上,自家對黨的感情也很樸
素,他跟他的愛人,每天早晨起來,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報告“他”知道:毛主席毛
主席,今天我們要開什麽會去了,今天有哪兒的工宣隊來訪,大家交流經驗了,我們遵
照您的指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來抓思想。臨睡之前,也對毛主席像說道:毛主
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錯了,什麽什麽地方沒有批外…
夫妻早請示,晚匯報。
章院長麵對著久違了的、嬌俏可口的點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單同誌,你長的也夠水平,跳得不錯,本該是國家栽培的一號種子。可惜出了問
題,我們得研究一下。”’
單玉蓮心焦了,什麽事兒呢?
一雙秀眉輕輕地遵聚,滿目天真疑惑。
“院長,發生什麽事?你不是要我退學吧?”
他深思。
他的雙目愣愣地望著她,整個人幹得想冒煙,是一刹那間發生的念頭。他口渴,仿
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頭首。
他很為難地道:
“——是出了問題。因為,這個,你的體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個’——”
說時,不免把單玉蓮扳過來,轉一個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顫。也許隻是錯覺,
但他扶著她的肩,又再轉一個身。
“你的體型,並不簡單,你明白嗎?芭蕾,是有很多旋轉、跳躍,或者托舉的動作。
你是有點超重,有負擔,舞伴也不可能貼得近,很難,控製自己……”
他實在很難控製自己了。
一邊說,手一邊順流而下,逆流而上。
無法把這番大道理說得分明了。到了最後關頭,那種原始的欲念轟地焚燒起來,他
也不過是一個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獸性大發,把這少女按倒。——她還是未經人
道的。
章院長把桌上的鋼筆、文件、紙稿…鄰一手掃掉,在欲海中浮蕩。
她掙紮,但狂暴給他帶來更大的刺激,隻要把練功褲撕破,掀開一角,已經可以
了……不可以延遲,箭在弦上,特別的亢奮,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過去——
一壁紛亂地暴瞪著她:“你別亂動,別嚷嚷。我不會叫你委屈。”他強行掩著她的
嘴:“我會向組織匯報——”
外麵傳來:
“文化大革命萬歲!”
恰好淹沒了單玉蓮淒厲的痛楚呼聲。
她見到他。
《一張可惜厭的臉,穿著綾羅壽字暗花的寬袍大袖,一個古代的富戶人家。一下一
下地衝擊著她。張大戶把她身下的湘裙兒扯起來,他眯著眼,細看上麵染就的一攤數點
猩紅。)
單玉蓮拚盡最後的力氣,她還是被強奸了。她頭發散亂,人處於歇斯底裏,取過桌
上一件物體,用力一掄,充滿恨意地向章院長的下體狂砸。
她一生都被毀了。
院長喊叫著,那物體沾了鮮血。
她義無反顧地狂砸。門被撞開了。章院長的愛人和兩名老師衝進來,一見此情此景,
都呆住。
單玉蓮受驚,發抖。還半褪著褲子。
院長雙手掩著血肉模糊之處跳動,痛苦呻吟:
“這人——反革命——”
他愛人咬牙切齒地把她推打,狠狠地罵:
“你這淫婦!”
淫婦?
她的頭飾得低低的,背後仍傳來人的竊竊私語。聽得不真切,隱隱約約,也不過是
“淫婦”二字。
單玉蓮眉頭一鎖,又強忍了。
02
她背負著這個黑鍋,離開了舞蹈學院,從此之後,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
女了。一雙腿,還是蹬踏著。
次日,隻低首默默地踩動機器,車縫鞋麵。不覺又已一年半。
組長自裁床搬來一疊一疊的黑布或白帆布,來至車間,—一分了工序。她粉紅色的
世界,她芳菲鮮奶的前景,都被黑與白代換了。千篇一律,千秋萬世。
女人們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們呢,也是木著一張張的臉,私心不可告人:聽
說她的故事,聯想到她的淫蕩……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後東搬西移,乘勢偷窺一下。毛主席的話:“要光明正大,不要
搞陰謀詭計。”每個男人都不讓世人知道心下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所以,這鞋廠,有個好聽的名兒:“躍進鞋廠”。
廠內遍貼大字報和標語: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學習會上多發言”
“要團結,不要分裂”
這倒是個非常先進的單位。
單玉蓮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幫助她進行思想改造,今後重新做人。
她的風光,她的燦爛,一去不複返了。她連為革命樣板戲出一分力量的機會也沒有
了。
抬頭一看,大風扇,終年都沒開過。每一片扇葉都積滿了灰塵。每一個機器上麵都
默了殘線。每一個角落都有特殊的膠的味道。膠,絕緣體,電通不過,水滲不透。她困
圍在一隻巨大的白球鞋裏頭。
每當她把一堆鞋麵車縫好之後,便放進紙皮箱,然後搬抬到另一部門去。
人人都做著同樣的工夫,婦女頭上也得撐上半邊天。
單玉蓮吃力地咬著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來,讓瞧不
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橫來一雙援手。
“同誌,讓我幫你。’”
她見往來的同誌當中,有人輕而易舉地便替她把這重甸甸的紙皮箱給托起來,搬過
去。這人的無產階級感情特別鮮明,還問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單玉蓮隻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婦女們都是無私隱地、理直氣壯地回答。階級戰友是沒性別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車間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隻一眼,她無法把視線移開。他是一個俊朗強健的青年,肩膀很寬,滿有苦力。他
這一轉身,好似把整個鞋廠都遮蓋了,充斥在此空間,無比的壯大,是個紅太陽。
單玉蓮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剛才的一句話:她坦言告訴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臉紅了。什麽
話也不必說,她的紅暈就代言了。
本在鞋麵上穿梭的針,一下就穿過她的手指。毫無防備,錐心地疼,是一種從沒有
過的疼痛。在心頭。
她馬上蹬踏,急亂中,針隻是貫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艱辛地升拔
出來,血無端地染紅了一片白帆布。
單玉蓮的眼眶濕紅了。她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他。措手不及,她愛上他。
那是怎樣發生的呢?
誰說得上來?夙世重逢,是一種難受的感覺。它帶來的震蕩,竟曆久不散。血止住
了,心還是跳著。難受。
這個男人沒有在意,還遠自去幫其他同誌盼K,又運自走了。他的表現,不卑不亢、
不屈不撓,他是又紅又專的勞模。連背影都誘人。
單玉蓮盯著他的背影。 《幻覺又一閃現——他竟一身黑色快農,纏腰帶,穿油靴,
手提捎棒。邁著大步,頭也不回。瞬即失去蹤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麽人?
“武龍同誌,武龍同誌,你要加油呀!”
武龍在場中馳騁著。
他特別的高大,特別的威猛。一件紅背心貼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體裸露的
部分,閃射出銅的光澤,即使在沒有太陽的室內,那光澤還是反映在單玉蓮的瞳孔中。
他每一個動作都那麽有力。籃球仿佛利貼在手上,一路帶,一路傳,最後還是靠他
投中了籃。球颶地直衝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兩下三下,都彈動在她心上。
笑的時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輕裝的騎兵,騎著隱形的馬,沙場上,一個英雄。
他的紅背心,寫上“紅星”。
她仍然盯著他的背影。粗硬的短發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響。
世上除了他,沒有人打籃球打得那麽好了。
工人文化宮內,正舉行的這場籃球比賽,“紅星”隊對“造反”隊。
與會的都是勞動工人。躍進鞋廠的同誌們都來了,為“紅星”隊主將打氣。
他們活學活用一切口號,帶著笑,在旁當啦啦隊:
“紅星、紅星,掏出幹革命的紅心!”
一個四十來歲、在鞋值部門做保管員的男子,嘴角叼著香煙屁股,舍不得丟掉。一
見敵方人了一球,馬上吐一日濃痰,便緊張地喊: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其他的人都和應: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為此,“紅星”隊在最後的幾個回合,積分超前,勝了“造反”隊。
武龍英姿勃發,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著臉。車間的幾個女工,一個給他水,一
個給他一包點心,是一種青綠色的東西。青團,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團成一巨型丸子。
“什麽餡兒?”武龍接過,隨便一問。
她趕忙回答:
“豬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著他。武龍拈起油汪汪的一個,兩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單玉蓮但見此情此景,便離開球場了。
她在工人文化宮消樣一陣,幾番越趄,倒是沒有回去。
賽事完了,一幹人等都擦著汗,各自取了自行單車回家。精力發泄了,他們都沒工
夫發展男女私情——也許,是沒遇上。
單玉蓮在門邊,等著他出來。
她見到他神氣傲慢地出來了。那件紅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簾,那麽快,出現了!
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雙白球鞋——那是廠裏的製成品,舉到他跟前。
“送給你!”
武龍一看,她的一根手指頭包紮了碎布,是受傷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這才看清楚是一個怎麽樣的少女。明淨透白的臉蛋,嫵媚的眼睛,悄悄地脫住他,
雙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隨時準備被親吻一下,她也不會閃避。武龍把頭一
搖,企圖把這感覺給搖走。
即使她穿得那麽寬大樸實,平平無奇,他還是知道裏頭有個柔軟的身子、有顆柔軟
的心。
她靦腆地一笑。有點心慌,若他不要,她該怎麽下台?
武龍遲疑一下,敵不過這種誘惑,他伸出一雙大手,把白球鞋接過。
她等待他接過,好像等了很久。時間過得特別慢。
“謝謝!”
夕陽西下,人麵漸黯。
單玉蓮很開心,日子陡地充實了。遠近都漾著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衝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開始愛上這個世界。
忙亂、操勞、枯燥的白天,隻要遠遠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嬰兒般爛漫天真和
自得。連闖煞人的黑與白,上麵都仿佛畫上鮮豔的花朵——偷來的。
不過,好日子不會長。
才講過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吧,都試探著,好不好再多講兩句呢?
什麽時候講?什麽機會講?
廠裏頭,人人都若無其事,不發一言,不動聲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運動來了。
——運動!
本來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來,掛在深藍的夜空上。銀光
意欲躋身,誰知裏麵發生了事情,它隻好退縮在門外。因為門嚴嚴關好,隔絕了兩個世
界。
鞋廠經過了一整天的操作,夜裏機器終於被搬報開了,縱是人疲馬乏,不過中間騰
出一塊空地,搭了個簡陋的高台。批鬥大會開始了。
半失靈的燈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環掃圍坐一大圈的物體,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
沒有任何表情,緊抿著嘴,那陣勢,簡直令事不關己的人也心膽僅裂,何況身在高台上
呢?
肅殺中猛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都看不清誰是誰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們要揭發一個人!”
——單玉蓮頭發散亂地被揪出來了。脖子上掛了個牌子:“淫婦”,大大的黑字,
又給打了個大大的紅“X”。
“運動來了,廠裏頭的鬥爭也開始了,再不幹,真落後了。所以我們先揭發車工單
玉蓮。我們有同誌親眼看見她盜用國家財物。你!出來給大家說說著。”
真的有個人出來挺身作證:
“這淫婦,一腦子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享樂主義、色欲主義!她膽敢把國家的球
鞋,偷偷送給我們‘紅星’隊的主將,武龍同誌。”
“好。武龍同誌,你出來表態!”
武龍在人叢中,墓地被點名,吃了一驚。他得站出來表態。
小事化大了。
武龍心中不忍,但迫於形勢,有點支吾:
“我”
“快表態,不表態就是讚成。說不定是同謀!”
武龍惟有把那雙球鞋拎出來,自動投誠:
“這雙球鞋的出處我是不清楚的。我當初也沒有熱情接受,不過……單玉蓮這樣的
行為有偏差,我們也該對她有看法,讓她反省、改造,以後不再犯錯。”
廠裏的積極分子一聽,不很滿意。當其時,誰越凶狠,誰的立場就越鮮明。馬上有
人嚷嚷:
“太騎牆了,非劃清界限不可!”
大家眾口一詞,由領導帶著喊口號,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單玉蓮,臉上的肌肉
就抖顫一下,後來,扭曲得不規律了。
“打倒階級敵人!”
“馬列主義不容任何私情!”
“鬥她!鬥她!”
武龍堅定地繼續下去:
“我這個人,曆來聽黨的話。我出身挺好,父親原籍廣東,是個拉三輪車的,母親
是貧農。我對黨的感情深厚,聽組織的話,一切以國家為重,並無兒女私情,令組織為
難。我對她,不過是階級感情吧。——她,沒動搖過我的紅心!”
武龍講得真好,義正辭嚴。大家為這老廣鼓掌。不愧是勞模。
說到底,他沒做錯呀。
那末,便是她的錯了。
平素瞧著她就不順眼的婦女們,也忍不住地揭發:
“哼!我就聽說這淫婦,作風有問題。她從前還跟領導鬼混過,是個壞女人。我們
要求清查她的曆史!”
男人自然愛聽私隱,便喝令:
“單玉蓮,你自己交待!”
她乍聞前塵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為什麽你們不肯放過我?
眼淚斷線地滾下來,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辯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沒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沒有,我不是淫婦!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眾中有個女人跳出來,用力扯她的頭發——看不清她是誰,
也許是坐在隔壁車間的同誌,也曾聊上三言兩語。此際,不分敵我,都要努力鬥她了。
“你不幹不淨的什麽東西!”
“是呀,臉皮比鞋底還厚。平日也愛勾引男人!”
扯頭發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斷一絡。戳臉皮的也真戳,她指甲蓋子多失呀,一戳就
一道口子了。單玉蓮抑壓不住: “你們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舊賬,那不是
我的錯!我心裏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衝向武龍的身邊,淒厲地求他:
“武龍同誌,你得交待!我不過送你一雙球鞋!你要救我!”
領導見場麵混亂,馬上命令:
“你,出來批鬥她!
武龍遲疑了。一批鬥戶群眾大叫:
“打呀!打呀!
領導在視著他:
“你不打,就給我們跪下!奸夫淫婦一起鬥!你是不是忠於黨?”
無辜的武龍,被逼迫著。咬咬牙,上前打了單玉蓮一記耳光。為怕自己心軟,出手
十分的重。——基於神聖的革命的大道理。
單玉蓮驚愕地歪著受創的臉,不,那感覺是剜心的。
地含誤地閉著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為什麽?她不過是喜歡他吧。換來一場極大
的羞辱,尊嚴掃地。她的心又疼了。渾身哆嘯著。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當眾償還?她簡直根造了。什麽都聽不見。“下
一個我們要揭發的壞分子是……再下一個是……”
單玉蓮隻覺耳朵裏萬聲轟鳴。
如果再見到他,她要他還!
那會兒,一群擁有各式罪名的壞分子,就像演員一樣,不用上班了,光是“趕場”,
從這個體育場趕到那個電影院,再趕到工廠,再趕到學校,於團體中“巡回演出”,以
示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開大會,都給押上來,念罪狀,再念判決,用以嗬唬老實的百姓們。——誰都
不敢胡亂地談對象,攪關係。男女之間交談,沒參上幾句語錄,往往很危險。
到了最後,單玉蓮與壞分子們,被趕上一輛大貨車上去。
她隨身的行李,有個網袋,網羅住雜物:一個搪瓷漱口杯、一個用來盛開水的玻璃
瓶,還有一些衣物。他們的最終命運是下放至鄉間勞動改造。
單玉蓮別無選擇地、與一群出身迥異但命運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運。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靜下來時,誰也不想說話。
遠處出現一個人。
他手中拎著一個包包,是粗糙的黃紙,包著三個饅頭,饅頭不知是發自內心,抑或
外表汙染,也是微黃色的。
武龍走近了。
他原來想把這三個饅頭遞給單玉蓮的。這並不代表什麽,在大時代中,個人的私心
是大海中一個微小的泡沫,誰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著這般的來龍去脈,神秘而又倉皇,不管他如
今有什麽打算,他倆都得活下去。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國那麽大……
在她的靈魂深處,一直期待意外發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別
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為他,才這般的絕望。
他拎著饅頭的手,在眾目腹腔下,很艱澀地、生生止住了。
單玉蓮平淡地極目遠方,故意不覺察他在或不在。
貨車絕塵而去。
武龍緊緊地捏住這三個饅頭,它們在發酵、在脹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勢已去。
他恨自己窩囊。
他也曾有過眉飛色舞、春風得意的時期,他也曾是個英雄。但連保護一個女人的力
量都沒有。貨車的影兒已不見了,他仍是倒著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盡了天涯路。
——他永永遠遠,都見不到她了。
她也是這樣想的。
自己將淪落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個多島嶼的古海灣,海灣被古兜山、羅浮山等斷續的山地和丘陵環
繞著。西江、北江、東江夾帶的泥沙,不斷堆積,形成一個平原。
這裏“三冬天雪,四季常花”。農民都種水稻、甘蔗、水果。
廣東人,一開口就像撩撥對方吵架。早晨見麵,都以問候人家的壽堂為樂,是為民
風。
天氣很悶熱。
南邊的太陽火焰焰的。惠州馬路上塵土飛揚,到處都是未修好的建築物,滿目瘡痍。
狗都熱得把舌頭伸出來。
單玉蓮斜跪著那頭狗。
“碗!礎!’他趕它。但它懶得動了。她也懶得動。隻在路邊樹蔭下,撩開衣裙子
一坐,中門大開議的,涼風從裙下微微地扇著。
單玉蓮一手把長統的白色絲襪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熱啊。
為消暑,把那籃黃皮暫置腳下,與旁邊的女人交換半個西瓜來吃。是豬腰瓜,小小
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個,一匙一匙地吃,呼冶有聲。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
一把,都噴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隻好避開她們,落荒而逃。 “錦華,你的
瓜不夠甜。還是我的黃皮熟。” “你是黃皮樹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哇!你才
多熟客。”
錦華道:“喂,別說笑,陳仔的妹妹跟我講,遲一陣廣州秋季交易會,港客很多,
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賓館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資料和房號,就史到生意。”
“收多少?”
“聽說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風聲緊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單玉蓮道:“公安局抓到就慘了。”
“慘什麽?抓到了讓他罰好了,那些‘雞’來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褲帶鬆一輪,
好過打長工。”
“罰什麽?”
“要不罰錢,要不關—陣。——難道還遊街?如今女人都是這樣做啦,你以為還是
‘阿爺’在時那麽老上嗎?”
單玉蓮不語。呀尼經過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經二十六七歲的人。雖然荊便衣裙,不
掩豔色,但下放到這樣的鄉下地方,賣黃皮,沒有前景,一直苟活著,對象也找不到。
環境把她鍛煉得與前判若兩人。她也惟有自保。
幾乎也考慮到廣州去。
就在此時,來了一輛麵包車。
車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遊玩。
車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著要上廁所。路旁的公廁,境況可怖,但他忍不住,
像是輛小型衝鋒車,如目的地飛奔。
“小型”。


03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靈龜人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靈敏一…倒
不一定是因為內急。
樹蔭下的小額們,馬上趨前,向車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藥材、金錢充、…
單玉蓮也忙把瓜籽一吐,舌頭一縮,預備提了籃子賣黃皮去。
男人小解出來,剛好見到女人舌頭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後牙關鎖住。他多麽想
多看一眼,整個人便暈浪了。
單玉蓮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籃上前,專心對付他一個。
她站在他跟前,發覺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數數他頭頂上有三五塊頭皮屑。
天使的紅唇一張,問他:
“先生,買黃皮嗎?”
“是!”
“買多少斤呀?才兩塊錢一斤,買多一點啦。”
“好!”
“全部都買?”
“買!”
單玉蓮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匯券給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轉,知道機不可失,聲音放得更膩:“你換錢嗎?”
“換!”
他目不轉睛地、答應她任何要求。單玉蓮但覺這矮小的男人,真可愛。他笑起來,
是不遺餘力的。他的笑容多溫暖。——其實很緊張,原來這就是愛情?嗬煞人了,一點
心理準備都沒有呢。不過是回鄉探親,聽得惠州有溫泉,風景優美,才來遊玩一兩無。
上一趟廁所就發生那麽驚心動魄的事?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一個勁兒地笑。
“先生!”
單玉蓮提高嗓門:“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麽鹹濕《色迷迷)成不成?”
他的心控製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點羞赧,像個做錯事的大頑童。但錢付過了,黃
皮又整籃地買下了,幹什麽好呢?
“小姐,請你原諒我唐突,我跟你一齊拍張照好嗎?”
他把那自動相機拎出來。單玉蓮一看,雖小型白癡機,不過,是貴價貨,按一個掣,
鏡頭會得嘶嘶嘶地伸長,可以拉近來拍的那種。這個男人,也是個有家底的人呢。
單玉蓮很樂意地點頭,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給港幣。”
後來,她當然漸漸地知悉他身世了。
這武先生,有個文雅的名字,喚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見家人寄
望甚段。“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處。武汝大已經三十多歲——
準確歲數他不肯說,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中國內地。
有一個黃昏,他下定決心。
先領了二人,抬著一座大空調器——冷氣機,來至單玉蓮簡陋的鬥室。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老百姓,別說添置空調器,即使隻是付出電費,也是沉重的負
擔。想都沒想過。
武汝大指揮二人把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調器安裝,一邊討好她:
‘大誼商店說路又遠又僻,不送貨。後來我多付點錢來換取‘友誼’。”
翠玉蓮望著他的舉手投足,非常感激。他為她這樣的奔波設想……
從來都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樣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實。怎麽來的?身份已低了。鄰居都不給好臉色層為一比
之下,他們無形中身價是高了。正是“牆倒眾人堆,鼓破亂人捶”。連頭發也給剪短。
天天的勞動、下水、施肥,飯是吃不好了,沒白天沒黑夜的貧賤。想豁命,但無謂
呀,終歸還是把自己壓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淪落到更不堪的地方。眼淚漸漸就不輕易
滿了。
過去那麽神聖、尊貴的她的感情,原來都是假的。
也曾想過,不如把身子拋出去賺錢吧。即使不接客,到廣州的影劇院與“摸身客”
春節目,攪點“大動作”也成的……
武汝大見她陷入苦思,還道她相思。便不驚擾。她一定還沒洗澡,他見到她的汗。
安裝完畢,男人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們開始開冷氣/一扭掣——咦?
發生什麽事?
唉,此地電力資源素來緊缺,每至星期日,還由供電部門統一調配名店號相互錯開
用電時間,民居則間歇停電。現有的民用電網及電表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經此巨變?整
條街電壓下跌,所有電視機圖像失真,所有冰箱、風扇停轉,所有的燈都熄了。
世界頓然黑暗。
四鄰一片埋怨之聲,矛頭直指單玉蓮:
“都是那個妖婆!成天電男人,電到整條街都燒電!”
“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
“她不過是‘雞’吧!”
“雞”!
真危險。
聽說也有個下放的北京妹麗紅,就是跟龍洞賓館南湖車隊司機小曾合作,他給港客
扯皮條,我到郊外,在汽車上“開檔”。
麗紅後來得了性病,醫院用激光、冷凍等方法,都治她不好。她出來後,醫院立即
將全部用過的設備燒毀,表示不歡迎。
麗紅拖著殘軀回來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走不動,身上發臭,膿水從裙裏滲
出。她有一天說要去曬大太陽,從此不知又浪蕩到哪兒去,當她的黑戶。
女人,沒有根的女人,便是這樣。
難道單玉蓮不知道自己吃得幾碗幹飯?還想獲得什麽位置?
幸虧在此當兒,給她遇上個好男人。
還有腳踏實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雞’,她很傲然地對自己說。在黑暗中,怨息聲中,她還是可以昂
起頭來的。
這個男人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燒電,拖累了她,便企圖令她寬心:
“哇,這就是‘四化’?真是化學了?”
見她沒反應,武汝大繼續努力:
“蓮妹——”
“唔?”
“蓮妹,我在元朗有間鋪子,賣老婆餅,算是遠近馳名。我的老婆餅,皮薄餡靚,
很好吃,如果你喜歡,下次我帶來給你。”
單玉蓮低下頭來。
武汝大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別勇敢的。趁著這千載一時的良
機,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趕忙把心事一口氣地說了,很快很匆促很緊張,中間沒有停頓
過:
“——其實帶來帶去帶上帶下很麻煩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過心頭高如果你肯嫁給
我我是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說完自己也大吃一驚。
“什麽?”
“啊,沒什麽沒什麽,我忘記了說過什麽!”武汝大看不見她淌下兩滴感激的淚。
不過也罷,豁出去。
他乘勢跪下來求婚。
“蓮妹,趁沒人見到,你答應嫁給我好不好?現在我數三聲,一、二、三戶
單玉蓮在躊躇。——這個人一下跪,就更矮了。
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聲音又自地麵響起:
“呀,你是聽不真切,剛才數的不算。我再數,一、二、三!”
好不好?好不好?
他開始心焦了:
“我又再數,一、二——”
突見一點燭火,映照這張如花似玉的臉,她眼眶中有淚光,佛撻的燭火搖搖晃晃,
整張臉也閃閃爍爍,這是新的嫵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嫵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
但嘴上不要說,如煙如霧,燭影搖紅。
武汝大怔怔地:
“一!”
那燭火所照之處,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鄰右裏,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
聽取一切情報。
單玉蓮毅然地點點頭。
她轉過身去,抖起來了,對著滿窗又羨又妒的人影道:
“勞煩你們了,都為我高興吧!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淺房淺屋,說話透氣都傳
至街外去。日後我去了香港,少不得也回來探望。武先生鋪子賣老婆餅,要吃多少出句
聲便成。——有機會,也請出來看我們!”
一壁說,一壁便把武汝大引為自家人。
她的電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紅顏歡心首肯,滿足得險遭設項。
他狂喜,臉上立時充血,心都湧跳上了下頷——因循環路程甚短,如遭雷電涵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來,都沒如此的浪漫過呀。
奮不顧身地擁著女人,一張圓臉抵在她高高的胸脯上。
單玉蓮一心隻望逃出生天,也覺得這決定是對的,她終於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淚嫣然一笑。
一顆心,不,兩顆心各自定下來。
嫁個老實人也是幸福。也許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說。
此後,武汝大“回鄉探親”往返頻密了。每次出現,不單“四轉”、“人轉”地捎
來。還有衣飾鞋襪,把單玉蓮裝扮得花裏花哨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單玉蓮又過著繽紛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裝,她最喜歡桃紅和紫色。連絲襪,也是
黑色有暗花的那種。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個WALKMAN《隨身聽),和幾盒梅豔芳、張國榮、譚詠域的盒
帶。
驕其鄉裏的日子,多麽愜意。
而她的申請,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紅購火車站位候了半天,他來接老婆。
單玉蓮出閘了,一見這麽宏偉的大堂,人群熙來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
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心血來潮,有力量促她回頭。不,她的故事才剛開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幫她提行李,也不過是小件旅行袋,走到車站外,單玉蓮便決心把包
袱都扔掉。
他體貼地問:
“你餓嗎?”
哇,原來他有輛私家車的。
一上車,單玉蓮便見車頭玻璃上有個大大的“爽”字。是規殼汽油公司的標貼,這
個“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氣。是車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
車子開動了。
當然她有點悵惘,遠離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
是不愛她的國土,隻是她最黃金的歲月已經流逝,難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開拓眼前
的新生吧。她也感覺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兒將會發生,要做出準備,
以免應付不了,她興奮得坐立不安。
實在也餓了。
武汝大把她領到一家酒店的餐廳,在頂樓。
琳琅滿目的食物,有冷有熱,有威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單玉蓮從未見過此等場麵,拎著一個碟,載滿各式各樣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
冷有熱,有威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越疊越高,幾乎倒塌下來。
他耐心地嗬護她:
“蓮妹,吃完才再出來拿吧。”
“什麽?”她開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還可以再出來拿的?”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見她小嘴驚喜得努成一個O型,太美了。在低調的燈光下,他心頭一蕩,情
難自禁。回頭見到餐廳有個小唱台。
他帶她回到座上,然後把胖胖的頭臉貼到她耳邊,熱氣噴出來,他悄悄道:
“你慢慢吃。我上台唱一首歌給你聽!”
然後,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路起雙腳把架上的麥克風取下來。他拎著麥克風,
自我陶醉,也強逼全體食客陶醉。武汝大展開歌喉:……紅唇,烈焰,
極待撫慰,
柔情,欲念,
迷失得徹底……
落地玻璃窗外,是朦朧的夜色,單玉蓮聽著情歌,喚著美食,心滿意足。
她問他:
“從這裏看出去,見到元朗嗎?”
“怎見得到?元朗很遠,地方很大。”
元朗。
調堂今天很熱鬧。
朱紅的大門測,有中英文對照的簡介:“武氏家族於公元十五世紀由江西省移民新
界,其後宗族支派繁衍,並建造們堂數檢,以供祭祖、慶祝盛典及節日之用。根據古物
古跡條例,此宗柯受法律保護……
調堂經過一番布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視武汝大招親。
橘紅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廉城和鶴、瓜鵬綿綿、大大地張著如同
虎口的灶、光緒十六年庚寅思料一甲二名欽點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執關刀的
門神……
今天單玉蓮入門了。
四周掛了喜帳,有大紅雙喜字,也有“騖風和鳴”、“五世其昌”、“珠聯璧
合”……
武家樹堂大擺筵席吃盤菜。內進是廚房,大處大鍋,婦女們落力地預備,木盆中盛
放著魚塊、雞肉。豬肉、豬皮、冬菇、豆腐泡、筍、烏頭……一層一層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擺了方木桌、轎凳。桌麵有青花大海碗、紅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開心了。頭戴小卜帽,還曾花掛紅。他一邊照鏡子裝身,一邊拚命把卜帽
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捐苗助長,好使自己看來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過來他身旁,講了一句話。
伴郎好似狠心照:
“你一定‘支了上期’啦!”
這樣的一句話,便把武汝大得罪了。他氣得漲紅了臉,表情古怪。當然他希望可以
支上期,不過他沒有,他不敢。也便騙自己,這是對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根這不識時務的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
武汝大馬上翻臉,轉身登登登地走了。伴郎不知講錯了什麽話,顫著屁股在他身後
拚命解釋,討好……一直跟了很遠。
這邊廂,穿金戴銀,脖子上掛了金小豬胸牌的單玉蓮自調堂中那暫辟為新娘房的小
室出來了。她的頭發燙過,指甲塗上豔紅的寇丹,臉上化了濃濃的新娘妝,果然千嬌百
媚,喜氣逼人。她往哪兒走,哪兒便蕩漾一片紅光。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氣。
他又喜又怯地喚她:
“老婆!老婆!”
單玉蓮見這環境,滿目都是窺望她的人,陌生而權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
牽著過去了。
“老婆!過來斟茶。”
一幹長輩都在熱鬧熙攘中就座。
有個大嶺姐,負責照應新娘子。端了茶盤,便領她見過一個怪物。
“這是太婆。”
單玉蓮不看猶可,這老婦,便是一把曬久了的菜幹,顴骨往上翹,嘴角往下彎。全
臉是十分細致而整齊的皺紋,花白的頭發,所餘無幾,核棱的一個禿頂,強裝組成一個
偎智,客邊插了朵鮮花。因是喜慶日,臉上非得帶點表情,像隻餘敗絮的一個柑。看來
差不多一百歲。
太婆是村中的人瑞,攪不清她是誰家的曾祖,反正她畢生偉大的貢獻,是生了十四
個子女,然後又自傲地活到今天,如同神祗,武氏宗族但凡須敬酒奉茶的場合,她是第
一個來領受的。
單玉蓮把茶雙手遞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
“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飲茶啦。”
“查?你來查什麽?”
她不接過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異:
“狐狸精呀。”
單玉蓮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點玄機。但她又太老了,總是無法表達她的心事。
隻見她把枯瘦的皮裹著骨的小手,趕呀趕,像無意識的動作。
“你不要來!你不要,你番歸啦!”
後來,還是眾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過了一關,又到另一關了。
這是一個空座位。代表過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
“我爹。”
單玉蓮一怔,不知所措,大好姐把茶交給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灑在地麵上,
然後對著空氣道:
“爹,飲新抱茶啦!”
橫來一隻小腳,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麵上的茶漬踩呀踩,向著空座位,非常關切地
道:
“她太靚了,靚過頭,你要看緊一點!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兒子?”
單玉蓮隻覺氛圍迥異。馬上,又被引領去見另一個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
像是同一個餅印拓出來。使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飲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帶淚,對武汝大訴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這樣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記阿媽呀!你不要有了
老婆就反骨呀!嗚嗚嗚!”
單玉蓮暗歎了一口氣,她還得去麵對另外六個小矮人。武妝大—一招呼:
“我大家姐。”
“大姑奶飲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飲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飲茶。”
見過一幹人等,新娘子已疲態畢呈。這批小氣女子,全部在擺款,輾轉不肯接過她
的奉茶,以示下馬威。
單玉蓮的委屈,好心腸的武汝大瞥見了,在她耳邊安慰。
“她們太矮了,找不到人家,還未出門,所以不高興我出頭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過,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繼續愛憐:
“沒事、沒事,過了今晚沒事。”
今晚,一層一層的,揭發他家庭狀況,真是一人侯門深似海了。還聽得姑奶奶的評
議,竊竊私語。
“你看,前凸後凸,像個S型。”
“是呀,謀財害命格!”
“慘啦,汝大遲早被她陰幹的!”
七嘴八舌中,大家便就座吃盤菜了。


04
女人的座位設於洞堂側邊,風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單玉蓮逼得與這批女人同席了,每來一名,便讓座一次,恭敬而受氣,雖然她們都
喚她:“坐啦。”
但,哪兒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隻好笑說:
“不要緊,我勞動慣了。”
寄人籬下的感覺,隨黃昏漸濃。
鑼鼓喧囂,村中的兄弟抬了一頭斑斕的彩獅出來,大頭佛持著破葵扇在誘動。
獅開始舞動了,威猛地舞到樹堂中心慶賀。隻見矯健的腿,馬步紮實,功架十足,
一路的滿懷豪情壯誌,縱橫躍動。到了庭前,獅頭猛地一舉。
單玉蓮如著雷頓地盯著這頭獅、這張臉、這個人。
眾鄉夫獵戶,約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麵,一個兜轎抬了武鬆,便遊街去。
歡呼聲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跡: “但見青天忽然起了一陣狂風,原宋雲生從龍,民生
從虎。一陣風過,亂樹皆落黃葉。撲地一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
我便從青石上翻下來,提梢棒,盡平生氣力,打、打、打……
在簾下磕瓜籽兒的潘金蓮,打扮光鮮,眉目嘲人,雙睛傳意,滿目隻是一個英雄。
她—手扶在桌麵上,受驚過度,桌麵被著力一傾,青花大海碗應聲倒地碎裂,把單
玉蓮自虛幻中急急喚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搖搖欲墜、失態但又強撐的新娘子。
她見到這個舞獅的男人,赤著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順流,由一點一滴,匯聚一
行,往下流……
他是武龍!
是他!
在此時、此地,她見到他!
武龍自洞開的彩獅巨口中,隔著難喻的因由,也見到她了。
像一整盤嬌小玲瓏如女兒舌尖的紅瓜子,被奮力倒瀉在床上,散亂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隨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入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給拾起來。”
“對呀,否則我們不走!”
眾人起哄,還拎來一瓶酒,強灌武汝大三杯。
“嗜,味道真怪,膽的。”
“很正吧?這是虎鞭酒!”
一個裝作難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眾便慫恿著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始變虎鞭!”
‘努!”武汝大在興頭上:‘那我多喝三杯!”
眾人轟獎,嫉妒而歪邪地、會心地望著嬌豔欲滴的新娘子,很不得把武汝大增出新
房,自己上馬。
單玉蓮隻悄悄望向人叢,心神恍惚,剛才他也在,不知什麽時候,他竟悄然引退了,
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膽壯了,便趕入: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聲斯遝,空氣突然沉悶。單玉蓮坐在一塌胡塗的床線,望著粉紅色的紗帳,不知
如何,自己會得嫁了給他?
一個三寸釘、將樹皮,憨憨地笑著,迎麵而來。單玉蓮一見,下意識地指著他:
“我見過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燈按熄了:
“當然見過,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狀態中了,還前浪費嗎,馬上把單玉蓮息擁上了床,接近施暴,惟
恐驟失良機。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旯。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無樂趣,不痛不疼,隻是道:
“我——真的見過你,很久以前。不過看不清!”
他還在頑強地抽動,一聽,便很興奮:
“看不清,不如亮著燈做——”
言猶在耳,燈不亮,人也失靈。
措手不及,一聲慘叫,這個男人已經完事了。
一泄如注,還在自我安慰,喘氣;
“蓮妹,我最勁兒是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見,即熟睡如小豬,睡得十分甜蜜,嘴角還有口涎。
單玉蓮站開掉在她兩頓和脖子上的頭發,感覺到這床單溫濕而籍膩,很髒。
新房中有一麵大鏡。
她在這心生木盆的靜夜中,難以入寐,望向貼了紅花剪紙的大鏡,幻成舊時月色。
一樣迷離的銀光,像一個遠古的夢——
夢中,是一個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裏弄,鬥室中,潘金蓮銀牙咬碎,把她的小
腳,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糞土上,烏鴉怎配鴛民?紅燭淚幹。女人
淚湧。
月色照在一盤賣剩的炊餅上。
她將一生一世,伴著這些不上路的炊餅不登樣的狠衰老實酒臭貨色麽?
東方漸發白。
牆角有隻蜘蛛,寂寥地吐著銀絲,困圍著自己。
這是一隻一模一樣的千歲蜘蛛。
單玉蓮倚在牆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遠近馳名的餅店,客似雲來。武汝大繼承祖業,顧客也是一代一代
地傳誦,有好奇的,聽得武汝大討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買一
兩個老婆餅,乘機偷偷地看上一兩眼。背地嘲戲:
“咦?怎麽會讓他得手了?”
單玉蓮忽地發狠。
隨手就拎起一個紙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進出綠色的漿汁。她把
千愁萬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見它,自己的噩夢一定也消失無蹤吧。想要哭出來也
不可能。
這樣的舉動,把在店裏幫工的姑奶奶們都嗬了一跳,身後又有非議聲:
“看!無端白事浪費了一個紙盒,真敗家!”
隻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裏,情緒高漲,非常開心地尋找愛妻。
“老婆!老婆!”
店員剛自廚房把一盤新鮮出爐的老婆餅捧出來,便答:
“老婆來了。”
武汝大風騷地強調: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歲蜘蛛幹掉的單玉蓮,回過頭來。並無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發噩夢吧?”
“我,見到穿古裝的人。”
“哦!”武汝大連忙開解她:“是呀,太婆也經常見到汙糟野的,閑事吧,見多些
也就慣了。你不惹它,它也不會犯你。”
“你是說——”單玉蓮有點惶恐。
他隻覺失言,又改口了:
“鄉下人才這樣傳吧。”
“我不喜歡住在鄉下。好悶!”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過他姐姐耳目,拖著單玉蓮的小手,來至櫃麵,收銀機“叮”
一聲,彈了開來。
隻見裏頭夾著一個大信封,還綁著粉紅色大蝴蝶,做非常之浪漫狀,寫著:“送給
親愛的老婆”。
她連忙打開一看,呀,是一座複式花園洋房的圖樣呢!
店員過來,把鈔票交給她:
“老板娘,收錢!"
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將擁有華廈了,一切的不快,暫且忘卻。啊,遠離那地方,那
個人。
單玉蓮向她丈夫把手:
“老公!”
武汝大挺著笑臉,享用這個號稱,他過去,微微仰起頭,瞅著她。單玉蓮當著所有
的店員和顧客麵前,吻了他額一下,留下豔豔的唇印。
他飄飄然,整個人仿佛長高了兩寸,胖胖的腦袋瓜搖晃起來,幾乎想念詩,整個人
如詩如畫。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個小矮人了,我隻是對著你一個就夠了。”
那天她一推開門,踏在地毯上,滿目部是絢麗的色彩,一個各國家具紛陳的家。
連廁所,都設計新穎,水龍頭不是扭的,是板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陣方才曉得,一
按掣,抽水馬桶便出水了,還有藍色的清河農漁。開了花酒,有熱水呢,單玉蓮大喜過
望:
‘哇,以後不用奈爾,隨時都可以洗澡!真開心戶
一回到房中,飛身倒在彈弓床褥上,不停地受動,又一彈而起,拎著一個扁平小盒
子,遙控電視選入:
咽,是“無線”。咽,是“亞視”。喲,是英文台。
在床上,望向那梳妝鏡,那麽寬大綿遠,照見她靈魂深處。她對著鏡後頭,隻用眼
角看著自己的情影,真是越看越美。又變一個角度,換一個姿勢,手托在漏間,賣弄風
情,眉目嘲人,且說與自己知:
“人不能窮。有了錢,連感情也穩陣了。”
再思再想,自己覺有如此一番風光,又忍不住,指著鏡中人:
“發達啦!發達啦!”
難掩一點羞恥,轉瞬又被歡欣蓋過。一生一世,過著這等簡單、安定、美滿的生活,
也好。
武汝大又在樓下大喊:
“老婆!老婆!”
她飛快地下樓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飯班主,他愛她,這就夠了。不要有雜質,
不要有雜質。
哇,他又為她換了一輛紅色的小房車!
她得到一件名貴的玩具。
忘形地揮手,笑著,看車去。
“好漂亮!好威風!”
武汝大一邊展覽他的大手筆,一邊把一個人喚過來:
“阿龍,以後阿嫂要到哪兒去,你負責接送她。”
單玉蓮方才發覺,大吃一驚。
為什麽?
像被尖針一刺,全身都緊張了,心突突亂跳,大腦不能指揮自己,木頭一般動也不
敢動。為什麽竟會是他?她逃不過嗎?二人無法互相擺脫?
武龍喊她一聲:
“阿嫂!”
“阿龍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從大陸下來的。”
單玉蓮便寒暄:
“你來了很久嗎?”
“六七年了。”
武汝大插嘴:
“是呀,他一下來我便照應他,我們很老友的,他也幫得手。”
單玉蓮沒有理會丈夫,隻麵對這個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
“我在惠州,你呢?”
“汕頭,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麽,單玉蓮馬上正色,冷淡下來:
“我從未到過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妥,便問:
“你結婚多久了?”
“哈,他還是一個人呢。”武汝大竟有點自得起來,因為他自己新婚呀。
“有女朋友嗎?”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曉得上。”
三言兩語,試探得他的近況。單玉蓮不是沒有幾分竊喜的——到底他還是一個人。
不管為什麽,這個男人,還是一個人呢!
她暗暗地一笑。對著武汝大道:
“又不是問你!”
武汝大忽想到他無微不至的“功課”,使自衣袋中掏出一張大地圖來,上麵畫了記
號,寫滿數字,攤開給單玉蓮看:
“現在我問你,你住在哪兒?”
然後一邊指示,一邊講解:
“這裏,有個紅點的地方。還有,這是我們的新電話。這是元朗了屋的電話。這是
‘馨香’的電話。這是阿龍的CALL機。這個是我身分證號碼。這個是你身分證號碼。你
要隨身帶好,萬一發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線索……”
單玉蓮看著這個體貼的丈夫,又自另一個小袋掏出一疊資料來了:
“你那天說悶,我為你安排好怎樣過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學車、學英文。還有,
這些美容班,很多課程。看看——減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膚保養?不用了。
電子脫毛?千萬不要。…不如去學插花吧。”
“我去上課,你不悶嗎?”
武汝大見她關心,便拍著胸口:
“不悶、不悶。有了你,怎會悶?怎會花心?一個屁股騎不到兩匹馬,我會很專一,
你放心去吧!”
堅定的神情,還表示抗拒一切誘惑,叫單玉蓮別擔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車的武龍,雖然他低頭苦幹,不過,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
話都聽過去。她總是覺得他有一點妒意,才放意木然。
單玉蓮也故意向武汝大發嬌嗔。
“其肉麻,我受不了!”
武龍繼續木然。
作為討盡愛妻歡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
“哎,今天好HAPPY《幸福)呀,我帶你們到一個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司機隻盡忠職守地駕著新車。
什麽浪漫的地方?
什麽?
“就是這兒呀?”
單玉蓮環視四周,小兒科的摩天輪、半殘的木馬、寥落的遊戲攤位、幽昧的燈光。
——不過是淪落了的“荔園”。一片懶洋洋的浮生陳跡。
隻有這快樂的小矮人,興致勃勃訴說他的情趣,難忘的回憶:
“是呀。我自三歲起就很渴望來玩了。那時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人來,不用
買票呢,哈哈哈!我又愛坐火部仔。那邊有間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輪還嗬得撒尿,
哈哈哈!那時,還常常看成龍和洪金寶打北派……”
自以為是的情趣,問煞這不知就裏的新移民:“成龍是誰?”
武汝大一點也不察覺,他隻是認真地拖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一直都渴望,有個心愛的女人,和我抱著手,來玩一天,多浪漫!我沒有別的
要求了。”
單玉蓮有點感動了。這個沒什麽情趣的魯男子,他的要求其實很低。所以她也緊緊
地握著他的手回報。
武汝大下意識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碩的阿龍示威地道:
“阿龍自小在大陸,隻得一個‘挨’字,恐怕沒怎樣浪漫過吧?”
武龍想都沒有想,隻衝口而出:
“有!”
武汝大聽了,隻管取笑他:
‘市什麽?拍拖結婚也得要毛主席批準才行。”
單玉蓮在一旁,不希望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見空中有一條大船在搖蕩,便打個岔,
指著那機動海盜船:
“我們上去玩!”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奮勇地入閘,上了靜定的船上,坐下來:
“別怕!小兒科!”
武龍殿後,輕輕地扶著單玉蓮攀上去。——他倆都意想不到,這竟是頭一回的接觸。
年少無知時、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執著,都在捉迷藏,一番撥弄。她沒有失去他,
他又回來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緣嗎?
她有意無意地、讓他接觸得長久一些。時光如駒,日月如梭,但願一切停頓了。不
過,他曾經那麽的絕情……
單玉蓮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邊。上到海盜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搖蕩越傾
斜,離心失重,整個人幾乎要撲到遙遙的地麵上。在空中,沒有絲毫的安全。
那個表現得威猛的武汝大,每當蕩至高處,又急劇下墜時,全船尖叫得最大聲的人
就是他,近乎哀嚎。
護花無力。
到了最後,他把雙眼緊緊地閉上了。
所以他根本見不到,一言不發的武龍,把單玉蓮護在中間的男人,下意識地保護著
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覺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開始定了。
夢魂在這離散的當兒,飄忽至虛空的高處,在無盡的空間滑行,一陣遠古的琵琶聲,
喚醒地一點記憶,但又說不出所以然。
最難喻的一刹,她突然見到一牆高牆,她也曾見過的小城鎮。對了,那塔尖,那燈
籠,小橋流水。單玉蓮的指尖,輕輕撫著臉。
千年光景似飄篷。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蓮隨了吳月娘,又聯同李嬌兒、孟玉樓等住人,四項轎子
出門去了。都要登樓看燈玩耍。樓論前掛了湘簾,懸著彩燈。
潘金蓮穿了白綾襖兒,藍緞裙地,頭上珠翠堆盈,鳳鐵半卸。
伏在窗前觀望,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四下也圍列買賣,百戲貨郎,
鬥巧招味。南北都是古董玩器,書應敘護,卦肆雲集,相幕星羅。還有賣布匹的、賣果
館的、賣酒的…。
這個地方,何等熟悉。
單玉蓮便想道:
“怎麽忽地遊人冷清呢?”
微雨驟來,灑濕了青磚地。柳林河畔,盡見小二丫環。入了門,懸賞緝拿一個逃犯,
那景來時年間景致。
宋城。


05
單玉蓮一時間竟回到從前的年代。
武汝大驚魂甫定,又要上廁所去:
“我已經忍到爆棚了。阿龍,你幫我要一點酒好壓驚,我去了!”
單玉蓮遊目四顧,這“宜春酒窈”怕是獅子街燈市的店號吧。她的雙手不聽使喚了,
從前,她一徑把白經袖子摟著,顯露她遍地金緣袖兒,十指春蔥,帶著六個金馬澄戒指
兒,微微地翹起。
武龍要了瓶桂花酒。
酒來了——由一個小二裝扮的古人奉上。
單玉蓮站起來,持著酒,便滿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速予武龍,嬌聲軟語:
“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飲過這杯吧。”
武龍接過:
“海盜船而且,哪有什麽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著,還沒喝,她已道:
“我不是說海盜船——”
“以前的事,我們都別要提了。”
‘稱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誰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龍把酒一飲而盡,語氣平板:
“我見你有了好歸宿,也為你高興,恭喜你!”再強調:“我是真心的。”未了還
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讓我自己斟。”
單玉蓮不理會他,隻知她要勸飲,帶著媚氣,再敬一杯:
“多飲一杯,好事成雙!”
武龍一愕,抬頭,剛好接觸到一雙煙迷霧鎖、風情萬種的眼睛。
潘金蓮子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鬆的麵前,將酥胸微露,雲果半碑,臉上
堆了笑。
但那武鬆隻道:
“哥哥還未回來?”
潘金蓮一手拉武鬆肩上一提,一手締了一盞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撥他一
似撩撥那貧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飲了這半杯殘酒!”
武鬆劈手奪過來,波在地上。他大義凜然地對著那不知廉恥的嫂嫂:
“我武鬆頂天立地,不是傷風敗俗的豬狗,再於此勾當,我眼裏認得嫂嫂,拳頭卻
不認得嫂嫂!”
單玉蓮見武龍意設了她的酒,恍惚地醒過來,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廁歸來,見她站在他身邊,便很奇怪,還責問武龍:
“阿龍,你應該幫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驚怕還不曾回複過來。”
連忙嗬護她:
“啊,你的臉又青又紅,讓我嗬一嗬!”
回過頭去一望武龍:
“咦?你也曾驚怕嗎?真膽小!”
單玉蓮不明白她剛才的所作所為,她鬥膽勾引他?幹出這樣的事兒來?忍不住眼眶
一紅,而雨,又忽然大了。
涼風乍吹,一個燈籠不明不白地燃燒著。四下依舊無聲,是個暫停的世界。
單玉蓮心下害怕,雷聲轟然一響,她馬上撲向武汝大懷中,她慌張地道:
“我們快走!”
快走!
逃離這雨霧包圍的模糊昏暈的宋城、古城。在車上,見那慘黃慘紅的燈光,逐漸地
遠去,像是浮在世間的一座蜃樓,它變形了,飄忽地,因為雨勢漸急,遂已隱退。
單玉蓮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隻是帶點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我又見到了。”
“見到什麽呀?”他輕問。
她聲音抖顫:
“穿古裝的人——”
“哈哈哈廣武汝大開懷大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無謂的惶恐:“整個宋城的咖題
啡都是穿古裝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嗬護: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們以後都不要再來吧。”
一想,又問:
“其實穿古裝的人有什麽可怕呢?真是!”
單玉蓮隻覺無奈無助,沒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覺都說出來了:
“我見到一個——我很喜歡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武龍自倒後鏡中看到她。心中一動。不過她沒有回望,隻幽幽
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說不清。
武汝大見佳人投懷送抱,還道她跟自己打情罵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來哄我一場。——我穿古裝靚仔嗎?嗬?”
車廂中靜默下來,沒有人再做聲了。三個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點悔意。他也有點悔意。隻是,悔什麽?是剛過去的一刻?抑已過去的十年?
若是什麽都沒發生就好了。
隻有單純易滿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滿芳菲。
武龍忐忑地駕著車。耳邊盡是那夫婦對話的回響,精神並不集中。
他凝視著車頭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後鏡。有些東西齧咬著他的意誌。不是愁苦哀
傷,而是一種控製不了的自恨,一個懦弱的男人,多麽無用。他推卻了她,以後就不堪
回首了。所以武龍一直不放回過頭去。
大點的密雨,兜頭劈臉地打過來。天變得更黑。
突然,暗處閃出一團黑影。
那黑影閃出來,不知何故,便被車子撞個正著。車子煞掣不及,車輪發出怪叫。
黑影彈起,啪一下,撞在車頭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體,流曳著。
武龍毛骨悚然地看個清楚,那是一頭黑貓。車上三個人,與它的屍體麵麵相覷。整
張嘴臉,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麽近,在武龍眼中放大了,如同一頭小老虎。
他和她渾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撥猶一下一下地活動著,把貓的血清洗了。血跡淡化,隨水東流。
武汝大見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沒人見到,快開車,走吧、走吧!”
車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覺得自己當機立斷,甚是精明,如頑童脫險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開了。暴雨狂棲,為一頭死去的動物喊冤。
武龍聽著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餘情未了。
一邊打嗬欠,一邊出來當他的司機,胡提繃硬,滿目紅絲。乍見單玉蓮身影,好生
衝動,突繞過車頭,到她身邊,企圖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麽淡漠:
“我昨晚飲多了一點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後下道命令:
“站在那兒幹嗎?開門呀,你不‘開門’,我怎上車?”
她比他堅強。
武龍推有開了車門,侍候她上年。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兒去?你不‘吩咐’
我怎開車?”
單玉蓮便擺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態:
“十時學車、十二時八元朗與我老公一起吃飯。二時半到尖沙嘴上英語會話、四時
半下午茶、六時前要回到家了,我燉燕窩給老公吃。都記得嗎?”
這便是她的日誌了。
武龍沉默地做妥他分內的工作。每當她到達一處,他便在接下或車上等候。
眼看這個女人,由一個土裏土氣的處妹,日漸蛻變,也追上了潮流——暫時是旺角
或銅鑼灣型的,沒到達尖東或中環。
她從來不正視他。
也有。每當他將要跟她眼神接觸時,她早已飛快地轉移,隻待男人沒有留意,方伺
機看著他。
其實這是一種難受的感覺。
那個人就在前麵了,那個人就在後麵了,總是隔著無形的牆,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風秋雨,在駕駛學校的門外,她一出來,便見一把硬撐的傘。是一把男人的傘,
最古樸的黑色大傘,如一張羅網,不見天日,把她接到車上去。
一路走向停車場,她靠攏一點,他退開一點,結果他半邊身子都濕透了。還打開車
門,冷著一張臉,護送她進去。
見他在涼天裏一身是兩,單玉蓮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幹了雨水再走。”
衣衫盡濕,怎樣抹也抹不幹。這樣濕答答地輪在身上,多半會著涼,因而把聲音暫
且放軟:
“把T恤脫了再抹把。”
一一然後,她靜靜地,見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現在這麽狹窄的一個天地裏。她
攪不清他什麽時候一手脫的衣,隻是,因抹水的牽動,他的肌肉是結實而充滿力氣的—
—色情的。
單玉蓮的嘴唇有點幹燥了。
心靈上也有悲哀而婉轉的牽動,配合著他的手勢。眼波悄悄地流滾。
她實在想撫摸一下,然後控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覺地舔著唇。
車子突然開動了。
武龍說:
“雨那麽大,上不上美容課?”
晚上,她特別的瞧不起躺在身邊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氣來罵他:
“你這人,既不式,也不大。中間還是個‘汝’,你看,水汪汪,軟弱得一如女子。
你真沒用!明天你快寫信到報上疑難雜症信箱,問一問主持人,該怎麽救你!”
…腳把他掀開,任自洗澡去。
武汝大覺得對不起她。自己模樣又那麽可憐,百般扭動,雄風不振。但她今晚上,
要得太狂舒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別快。不過說到底,還是對不起她。
他有點臉熱。
唉。這一晚快點過去就好了。
單玉蓮在上美容課時,感覺自己眉目之間,如籠輕煙,如罩薄霧,眼神幾乎要穿透
重妨,穿透鏡子,到達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許自己憔悴。
依循導師教的方法,輕輕地掃著腮紅,漫漫地化開於不自覺中,溶於臉色上。
費煞苦心地裝扮,她又覺希望在人間。她新生了。
即使不著一字,她也要他見到她今天特別漂亮。不必讚美,他的神情自會報告。
所以一下樓,步履輕盈,笑靨如花。--一定驚豔!
武龍的車子原停在生果檔前,日子久了,那看檔的女孩跟他熟絡起來,他隔著窗道:
“一杯!”
“橙汁。例牌。”
這個黃衣少女,看來頂多讀FZ,無心向學,專攻眉目傳情。簡直是“單料銅堡”。
把橙汁遞予武龍後,便妖嬈地問:
“哥哥,你的車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偉的武龍,不大自然地搭訕:
“普通啦。”
“靚人才駛靚車的,這車是不是你的?找一天來接我放學好嗎?我在新記——”
武龍還在笑,一抬頭,見到麵如玄植的女人,校化得明亮,神情黯啞。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車,大力地關上車門:
“咦?那靚妹長得不錯,又青春。橫豎你沒有女朋友,為什麽不?”
武龍沒有回答。
車廂有難耐的寂靜。
單玉蓮無由地發脾氣了:
“明天不來上課了!”
“為什麽?”
“不高興上就不上!”她賭氣地道:“問什麽?你是我老公嗎?”
她咬著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著。
隻得驕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錢去。
一間一間名店如花園般亂逛。雖沒什麽品味,不過自各《八卦周刊》的時裝專欄和
彩圖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將流行什麽秋冬裝了。顏色是象牙、黑。鐵鏽紅、灰…她已
經不是那初踏足貴寶地的單玉蓮了。
感謝這些周刊,教曉一眾小姐、情婦、小明星、小藝員……和來曆不明的女人穿衣
之道。隻要花得起錢,一身包裝好了,誰知道誰是誰?
但單玉蓮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錢呀!名正言順。總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還有這條鏈,包起來。你們收什麽咱?”
簽過單後,便指使武龍為她捧一些現成的回去。剛出來,忽見一家店子,櫥窗上擺
設了一件黃色的新裝,鮮嬌的青春的黃衣——就是那不知羞恥的、對武龍勾引的女孩身
上的顏色。
單玉蓮冷笑,心想:
“這款難道靚妹買得起麽?”
便馬上不問情由買下來,把武龍起走:
“你不用理我,現在到‘馨香’告訴我老公,今晚不陪他人元朗。”
“你們今晚不是要拜壽嗎?”
“不高興去就不去!”她又負氣道:“問什麽?你是我老公嗎?”
武龍耿直地轉身走了。
她在眼角見到他走了。
一個大男人,捧著一堆秋冬新裝上車去。這不是不委屈的。——為什麽他隻是她的
“下人”?
單玉蓮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她漫無目的地,眼光注視在某個時裝新係列,是一些帶子,把女人又纏又綁的設計。
她永遠看住某一件,漫無目的。
時間謀殺不了,怎麽過完這一生?
好不好豁出去?
好不好隻要他一晚?
“喂,淫婦!”
——單玉蓮如被針刺,如夢初醒,嗬了一跳。
是誰?是誰?識破了她。
連忙四下一看,這兩個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鹿回來了?
身後,有人捧著一大堆時裝走過。
然後是一個男人。
看不見他長相,隻見墨黑的眼鏡,擋著半張臉,一問,擦身過去,頭發很長,在腦
後束起來,半望的。
他穿得很獨特,是黑加金。非常偉岸,目中無人。隻是很冷漠地向尾隨身後的一群
模特兒留下一句話:
“淫婦!可以走了吧?”
出來四五個十分性感妖嬈的模特兒:“SIMON!等等!”然後簇擁著他走了。
啊!不是喚她。
單玉蓮隻聞聲,不見人,但覺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非常異樣的感覺,渴望見到他
的臉。那是她所不認識的,那是另一個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麽秘密,她就是被
悶在黑棺裏頭一個無助的弱質。一個男人走了,另一個男人便出現。
他是誰?
極目之處,隻是一個浪蕩的背影。
似曾相識。
單玉蓮不顧一切地跑前幾步,翹首再看,車子已絕塵而去。這眾香國的王。
她覺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恥!
但武龍,他並非無心。
不過他怕,戀愛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長期困圍的事兒,他不願意泥足深陷,
到頭難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變了。一個人,哪堪一改再改?
他到了馨香餅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給太婆拜壽了。
武汝大也算體諒。
“由她吧。太婆九十九歲大壽,自然比較塵氣,又與她相衝,一定窒她一頓。算
了。”
就在自己的店子,時近黃昏,兩個男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談心事。
武汝大問:
“你覺得我老婆怎樣?”
武龍以為他在試探,一凜,便道:
“沒什麽。”
“長得不錯,對吧?”
“不錯。”
“什麽‘不錯’,簡直是‘靚到暈’!唉,老婆太靚頭擰擰,老婆太靚眼!”
“你說到哪兒去呀?”
“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
武龍正盤算該怎麽答話。他兄弟已拍著他的肩膀——踢起腳來表示情分。
“我們一場兄弟才說呀,我很擔心——啊,我不是懷疑你,你擔屎都不偷食的,我
信你!”
武龍隻理直氣壯:
“擔屎當然不偷食,難道你份嗎?”
武汝大沉默地望著他,半晌。
然後,他下定決心了,不做任何懷疑和深究。他很滿足現狀,知道什麽或不知道什
麽,於事何補?他非常非常地強調著:
“幸好,她真夠專一,也幫得手,她是不錯的了,簡直是好老婆!對不對!喂,你
說是也不是?”
像逼武龍非答“是”不可。
武龍對著這滿臉期待的好兄弟,逼於無奈,便答:
“是!”
聽得他這樣答,武汝大放下心頭大石一般。終於他又得到安慰。
他把這忠直的武龍領到自己的車子旁,拎出兩份禮物來。
“我老婆不去拜壽,不要緊,這份禮算是她送的,紮到也成了,我會代她說項。不
過太婆一定留我過夜——”
然後把其中一份,遞予武龍:
“這一份,是我送給老婆的,你叫她掛念我吧。——看,對待女人,時不時要浪漫
一下。你得好生學習。”
把禮物分門別類後,兩輛車也就分道揚鑣了。


06
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婦送來的賀禮,便到房中試穿一下。武汝大一
直在門外柔聲催促:
“太婆,快點出來讓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水?”
他也希望大家接受他們的心意呀。精心挑選了一套黑色暗花香雲紗衣褲,手工精細,
價值不菲。最適合她老人家了。代老婆討她歡心。
這位不知就裏的老人家,聽得是名貴衣物,也就換將出來,年邁半失聰,隻應道:
“嗬?洗不得水?”
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應是——
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喀土性感睡袍。肌膚隱隱現現,她童真地咧開沒齒的黑洞,
一笑。這賀和真奇怪,布料少,不該體,卻說很名貴。
武汝大那憶子成狂的慈母率先發難了:
“仔,你看你,書香世代,好好地又撤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連太婆也授弄成
這個樣兒,你是不是失心瘋?”
眾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都怪自己一時大意,兩份禮物給調錯了,誰知有此番後果?
唉,那收得壽衣似的禮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樣地惱恨化了。
武汝大一張臉,非哭非笑,僵了一夜。人走不得,心已遠揚。不知蓮妹如今……
單玉蓮把身體浸潤在一缸漫著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隻有在這裏,她是可以放任的。屋子這麽大,而且是複式,但,隻有在這裏,可以
盡情地享受著孤獨的荒淫。
思緒遊移。愛惜這個東西,太飄忽了,求之而不可得。惟有托付與不羈而又敏感的
想象。手指開始也隨著思緒遊移了…為什麽那揉擦著她身體的手,不是他的手呢?如果
他粗野一點,她知道自己是會“屈服”的。
她把腿張開些,水特別的滾燙,好似都走進她裏頭了。…但願抱緊她的,是一個真
真正正的硬漢,換而不舍,置諸死地。她放縱地迎合著這一個虛像。看不清晰的男人向
她用力侵襲。
直至她抽搐地、幾乎要喊出來:
“……你不要走!”
整個浴室,整缸燙人的水都有節奏地抽搐了。她在絕望中才悠悠地醒來,抱緊她的
隻是自己。
忽然,萬念俱灰,眼淚一串串急驟地跌下來,消融在泡泡中。供啞的快感變得痛楚,
單玉蓮隻覺都是泡影,特別的空虛。
用力地擦幹身子,便見到丈夫送給她的禮物——由心上人轉呈,多麽的諷刺。她把
花紙拆散了。
一套黑色起了暗花的香雲紗,古老如同壽衣。怎麽會出現這樣的禮物?
她奇怪地試穿上身了。
一邊穿,扣花鈕,她的一雙手也繞著碗花,那莫名其妙的小調,在耳畔空靈地回響。
似乎自天際傳來。嫋嫋不斷,聽不分明。
單玉蓮一個人,如在寂寞而空曠的野地裏徘徊著、尋找著。無意識地,她開始哼了:
三寸金蓮,
俏生生羅襪下,
紅雲染就相思卦。
姻緣錯配,
寫民怎對烏鴉?
奴愛風流瀟灑……
站起今天才買下的一條長鏈,在腕間繞了又繞,纏了又纏,真是情枷恨鎖。
墓地,停電了。
停電的一刹那,天地都突變慘淡,無盡的漆黑,看不清世間男女欲念焚身。
一根火柴擦著了。
單玉蓮身不由己,在武家的祖先神位,上了一位香。
一個從來都沒上過香的女人,在他姓的木頭前麵,上了一注贖罪的香。
武龍發覺停電時,剛好在他自己車房側的鬥室,泡了一個林麵。
這頓馬虎的晚餐還沒來得及弄好,便通麻煩事,心下念著樓上的女主人。
武龍便打開門——
一足尚未踏出,馬上與一個穿著一套古色古香衣褲的女人撞個滿懷。他大吃一驚,
她是誰?莫非是千百年前的……
她嘴角掛著一絲古怪的笑意,盯著他、盯著他。盯著他。目光一直緊密地追蹤,他
逃不出去。漸漸,眼神又汪汪地澆著他、澆著他、澆著他。百般情意,把心一橫。兩朵
桃花上了臉。--單玉蓮也不知為什麽,她可以做出如此的勾當,從何來的勇氣?也許
是借著一點無意,真的,借天意,以便掩飾一切。到底她是人了應,抑或她的心魔在策
劃?即使當事人,也不願意弄清楚。
武龍定下神來:
“則”
“好黑呀。我很害怕,你來陪我!”
他有意避開這種尷尬,便借口:
“你不用害怕,我出去買‘灰土’,你在這裏等我吧。”
說完便打算逃出去了。媚態畢呈的嫂嫂,根本無意讓開一條生路,隻是越靠越近。
一個古代的女人,在哄一個古代的男人:
“你不要走!你這一走,便去了三月,我報掛念!”
“啊,不不不!”武龍還解釋:“怎會去到三越那麽遠吧。”
但是,這個攜帶著一點回憶的女人,既然要來了,竟是無法擺脫的:
“你到哪裏,我跟你到哪裏!”
武龍駕著車,朝市區的路上駛。總是感覺到身後有隻灼灼的黑眸,不肯放過他。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先自把領口的一個花鈕給解開了,趁勢一扯,露出橫亙的鎖
骨。手指在上麵寫著字。
突然,雙方都沒有準備,她俯身上前至司機的位置,一雙蘭花手,自背後按住武龍。
她在他的耳邊,用細膩的軟語問: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呀?”
武龍隻管道;
“你坐定一點。”
單玉蓮看來沒有坐定之意了,她猶在他耳邊,橫笑一聲:
“你不敢認!你真沒用!比不上一個弱質太流。”
乘機在他耳邊吹口氣,武龍一額,趕忙抓緊方向盤,車子方才平衡過來,單玉蓮被
這一推,彈坐回她後座去,好議安定了。
武龍如坐針氈,難以自抑了。此時後座伸張一條腿,擱在座位背上,睡準半甩,掛
在腳上晃蕩。他忍無可忍,一手捉住那女人的腳,強力扔回身後,因這行動,車子不免
一衝而前,單玉蓮人隨車勢,身子也如前一撲,放輕放軟,半身勾搭住男人,再也不願
放手了。
她齧咬他的耳珠,紅唇一直吻過去。武龍也算正人君子吧,隻是,怎麽抗拒風月情
濃?她從來都沒貼得那樣近,感覺上很陌生,即使在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她
跟他還不曾如此親密過。——二人都有點沉溺。
她記得了,他這樣辱罵過她:“我武鬆頂天立地。不是傷風政俗的豬狗,再幹此勾
當,我眼裏認得嫂嫂,拳頭卻不認得嫂嫂。”——是嗎?他曾經在很久之前,如此竭盡
所能地抑正自己嗎?
單玉蓮嘴角門過嘲弄。
男人便是這樣了,男人有什麽能力,壓抑意馬心猿?男人都是獸。她星眸半張,膩
著他,看透他:
“你何必騙自己?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怕麽?”
像等待了很久,數不盡的歲月,製度和主義,倫理道德,都按他不住。他用力地吻
她。一腳踏入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緊張。
她馬上把舌頭伸出來。在他口中挑撻地蠕動。最迷糊之際,一切都驚心動魄。
車子失去控製。
迎麵而來。一輛貨車,狂響著號,武龍連人帶車幾乎相撞,對方門避得艱險,慘烈
的車頭燈如利刃一下劃過二人的臉。
生死關頭,神推鬼使,武龍急煞了車。
他不能死。
武龍布地彈開來,他見到一張泛著紅暈的俏臉,欲火如焚,這不是他心中的單玉蓮,
她隻像另一個人,如同來自遙遠國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奮力拉開車門,決絕地下了車,頭也不回…他不放回頭,隻怕難以自拔。是什麽力
量把他撥走,他都不知道。
單玉蓮目送著這男人畏罪潛逃。
他三番四次地遺棄她。
是根本無緣麽?
費盡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遠有一種無形的東西,令他“前進”。那是什麽?
她恨得牙癢癢。
茫然推開車門,不知身在何方。寒風凜冽她吹頭發,一綹飛掠過臉龐,她在咬牙之
際,把那綹頭發給咬住了。
恨!
忽地,聽得一陣熟悉的浪笑聲。她循聲望過去。
那也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開始有一種很強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沒有哭,隻是雙目無端地溫德了。她怕,但又很興奮。
她的心被攪弄得亂作一團。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圖抽出一根絲,抽出來,人就被扯
過去了。
那個背影,為一群女人簇擁著,浪笑著,進了一間“的土高”。
“唉!”
單玉蓮無力細想。
一旦細想,姻緣總是魔。她也無力回頭。
腳踏著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腳,引領她走著一條可知或不可知之間的路。
一推門,她便眼花繚亂——
但見:一支五局花接,四圍下山鋼熱鬧。最高處一隻仙鶴,日裏傷著一封丹書。一
枝起火,萬度寒光,當中一個西瓜炮進開,四下裏皆燒著。說不盡人物風景,旦角戲文。
煙火安放街心,誰入不來觀看?
單玉蓮但見一盞盞的金燈,衝散滿天繁星陣,黃煙兒,綠煙兒,氯氟籠罩。
樓台殿閣,頃刻不見了。
火滅煙消,盡成灰燼。
音樂變得緩慢,搖曳,古人的腳步。
激光過了。
眾人沉醉於世紀之本。
聽一派民管灣話,見一簇翠圍珠繞。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銀燈映照之下,無從
計算而今是二十世紀最末的十年了。誰知道明天?誰寄望明天?穿好一點,吃好一點,
得風流處且風流。是的,眾人隻淒惶地甜歌熱舞,不問情由地縱聲狂笑。
-Mtal,一位?要點什麽?”
傳者來招呼。
單玉蓮還沒“回來”呀。她煩亂地道:
“女地紅!”
輪到那年輕人惑亂了:
“什麽紅? BLOODY MARY是吧?”
單玉蓮拎著那杯紅色的怪味的液體,一人獨辟。她在閣樓,放眼下望,舞池中,紅
男綠女都在忘我地狂歡。每個人都創出難度極高的扭動把式,閉著眼,離著魂。
她覺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細巧果菜酒盅旁一根無人惦憐的牙著兒。元宵燈市夜裏路邊一顆無人垂注
的瓜子兒。淫器包中一條無人眷戀的藥煮白級帶兒。……空自在一角,豔羨他人的濃情。
人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快活,怎的自己緣薄份淺,連自尊也抬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無聊苦悶,隻得把那鏈子,繞了又繞,纏了又纏——總要做點事,好打發這難熬的
一晚呀。
過得了今天,是否也過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長鏈,便飛也似地脫手甩至樓下的舞池中去。
長鏈的身子輕盈起來,在半空緩落如飄絮。連鏈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
叉竿的影兒忽在這半明半昧的鼓樂喧天的境地裏,猛地跳脫出來,仰頭斜視那失手的單
玉蓮,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經心的SIMON。兩個不相關的過路人,沒有一點牽連,便是
費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塊。
那叉竿是怎麽一回事呢?
記得一個春光明媚時分麽?
從前——
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便下了簾
子,自去房內坐地。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著叉竿放簾子,忽然起了一陣風,將叉竿到倒。她手擎不牢,
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了。
看那人,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胡春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褡兒。
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裏搖著酒金小扇
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向潘金蓮丟個眼色兒。
SIMON無端被一件重墜之物打中,驟停了舞步,待要發作,想不到在閣樓,有個妖
嬈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歲了,一頭鬆鬆囊囊的黑發,微鰻八字眉,三白眼,粉濃腮
豔。
隔遠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眾女不管,獵豔而來。眼神一直未曾
離開過,她有點張皇,但更多的是春意,未開言,先賠笑。身段圓熟,腰特別的細,在
一套複古的時裝輕裹下,藏不住這個秘密。
見她粉臉生花一如古畫,SIMON有點魂飛魄散。他也閱女無數,然而,這般追不上
時代的、過時的美女,時光倒流,還沒上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
了。顏麵一變,笑吟吟地,不言不語。
她也一直地看著他上來。
看著他把長鏈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雙手指修長的手,不安分、挑撻而挑
逗。他一身的黑,墨鏡未曾除下過,背後潛藏著如何的焚人的目光?
單玉蓮輕道:
“你還我?”
“還什麽?”他笑:“我在地上抬到的。”啊,是這聲音,她熟悉的聲音。是他!
“我摔的。”
SIMON故意調戲:
“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
“對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賠個不是:“是我一時不小心,被風吹失手,才會誤
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覺得很有趣,便繼續:
“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順勢把她拉近欄杆下望:“你看,舞池人這麽
多,要很幸運方才中招。這就是緣分。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剛好與女人們的目光短兵相接。雖則她們還是在放蕩地舞動著,不過
舞伴卻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 TASTE!《品味)”
單玉蓮咬著唇一笑,呀,多麽的相似:她們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纏細裹,造就一雙
尖超越金蓮小腳麽?不是白續高底,便是紅經平底,鞋尖兒上扣繡了鸚鵡摘桃,或斜插
寫花,鴛鴦戲水,紗綠與翠藍的鎖線,精細的造工。也有出奇製勝,暗中安放了玫瑰瓣
兒,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兒,一步一印。爭妍鬥麗,陪伴西門慶玩耍,踢氣球呢。一個
捎頭,一個對障,拗踢拐打,扭腰搖臀的,不過要討男人歡喜。
單玉蓮眼角向他一飛,問: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
SIMON但覺這個女人,跟他來一套新鮮的,便過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
“別耍了。”一壁施個禮:“官人萬福!”
他也笑。端詳她一陣,放浪地:
“娘子,有禮!”
這個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懷,正合胃口。她跟她們不同。越是含斂,末了越是
放蕩。——因為她總得有個發泄的地方。一發不可收拾……
SIMON便把長鏈往單玉蓮腰間一繞,先下定論:
“二十二時。”
手一鬆,長鏈跌在地上。
他蹲下來,湊巧此物就在她腳邊了。他拾起之際,乘勢捏她的腳一下。隻一捏便跟
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來,猛地貼得她很近,在她耳邊吹口氣,暖的、荒淫的。輪到他
膩著聲問:
“腳那麽小,鞋當然很小。幾號鞋?四號?三號?”
“不知道!”
“等會我替你一量就知道。”他挑釁:“你怕麽?”
單玉蓮把那腥紅色的BLOODY MARY一飲而盡。
她偉岸地俯視那一群失寵的妻妾。自這一分鍾起,他隻要她一個!她們與他同來,
但她與他上岸去。-----一由一眾在欲海中浮沉陷,氣喘籲籲,最後,是誰勝券在
握?
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們不同,她甚至是一個外來者。上生土長的香港女,優越嬌貴,追
上潮流,她憑什麽與她們較量?別說英文了,自己連廣東話也講不好呢,不過因長得登
樣,這個男人選中她。她以新移民的身分,先拔頭等,傲視同群。單玉蓮被怨毒的目光
造將出門。
進了SIMON現代化包裝的大宅。
門是密碼鎖。他故意讓她看見:“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時髦的“複古”裝修。用的家具是酸技,椅子是花梨木。廳中掛了
古畫,接近春宮圖。幾案上擺放一塊木曾雕琢的噗,沒人知道心中是什麽。落地穿衣鏡,
有四座,安置於不同角度,影影綽綽。看不請金筆對聯,單玉蓮一個踉蹌,攤坐於鴉片
煙床上。油氣已攻心。酒在她身體內全化成水。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的。
一切都是孽。
隻見一地都是雜亂的古畫:工筆仕女圖,還有設計圖樣,”十二妖孽一九八九”這
幾個字,分別用小篆、草書和美術字寫就。應征的美女照片,紛紛呈現著色笑,當中也
有剛才所見的幾個模特兒。
她隻好很無聊地開始:
“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選妃的。”他促狹地眯眯眼睛:“選最美的十二金釵,拍年曆。”
這個女人!
她肯來了,如今又盡在做些社交活動,正經話題,顧左右言他。真好笑,簡直與時
代脫節,惺惺作態。
他不理她。徑自打開一個百子櫃,那是中藥店常見的櫃,一格一格。其中某個小小
的棺材型抽屜,放著內繪鼻煙壺。他用力地吸了一點可卡因。然後又在某一格,取出十
粒海馬多鞭丸——那是中國秘藥,不過貨隻在日本買得到。
“哪十二個?”
他逗她:
“妲己、西施、貂蟬、楊貴妃、王昭君、潘金蓮、武則天……通通都是名女人。”
單玉蓮一聽:
“這些都是‘四舊’。怎麽沒有個叫林黛玉的?”
“哦,林黛玉是VIRGIN《處女),不入圍。做得中國名女人,個個都有點功力啦。
要淫,但不能賤。矜貴得來夠姣,姣得來不可以太CHEAP《便宜)!--要做嗎?”
單玉蓮才一轉過身來,他已經貼緊她了。因為貼得緊,所以他的堅挺令她的臉馬上
紅起來。她的身子馬上被擁倒於鴉片煙床上。無路可逃,九死一生,對麵有到金箋對聯,
上書:
嫩寒鎖夢因春冷
芳氣襲人是酒香
這不是林黛玉屋子裏的。這是秦可卿屋子裏的。
SIMON用手捉住她雙手,用膝蓋分張她的雙腿,把她攤開如同自卷軸攤開一幅遠古
的仕女圖。
他慢慢地、慢慢地說:
“NOWI’M GOING TO YOU!《現在我就幹你!)”
她聽不懂。但隻低吟著。
她的心意欲臨崖勒馬,身體已經軟弱了。他恣意欣賞她矛盾難受的表情,看了好一
陣,直至他認為“對”的時刻……
難道她不明白,來了就不能走嗎?動蕩芳心無著落,總得情人收拾。她也想要——
隻好歸咎於強中更有強中手吧。
他仿佛嗅到她渾身細汁裏頭的一種特殊的動情的氣味。因為她催促,他的欲焰就更
高升了。


07
把她的衣服脫下來。
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
把她的紅繡花鞋兒摘取下來。
把她的兩條腳帶解下來。
把她的兩隻小腳用起來。
一隻小腳吊在一邊葡萄架兒上。
另一隻,吊在另一邊葡萄架兒上。
向水碗內取了故玉黃李子,便投過去,
一連三個,都中了花心。
他吃了三盅藥五香酒。
又遞了一盛,喂她吃了。
向紗把子順袋內取出淫器包兒來,先使上銀托子,又用了琉磺圈,再撚了些“閨豔
聲嬌”塗上了。
她還吊在架下等他,興不可遏。
他並不肯深入,隻是來回擂晃。
她一急,架上葡萄被搖落了。
她隻得仰身迎播,口中不住地叫:
“達達,快些進去吧,急壞了淫婦了!你故意這樣來折磨我!……”
西門慶笑道:
“淫婦!你知道我的好處了?”
他這便一上手,三四百回,沒棱露腦。
隻見潘金蓮雙目瞑息,微有聲嘶。
葡萄架因劇烈抖動,滾滾綠珠,灑了二人一身,覆壓擠提,溫作秘膩甜汁,不可收
拾……
單玉蓮無力的手又抓緊了他。酥軟了一陣又一陣。太恐怖了,墜落在何處無底深潭?
他強大而且粗暴,又不知使了什麽方法,她無法不扭動著來逃避,咬著牙,唉,怎麽熬
得過去?她的前世和今生都混淆了,她呻吟哀求:
“達達!你……饒了我吧……”
SIMON命令她:
“看看我!”
單玉蓮竟連把眼睛張開一線的氣力也沒有了。他興奮地迫視著她的臉和反應:
“你有沒有別的男人?”
她氣如遊絲含糊地道:
“有”
他問:
“如今你是誰的女人?”
單玉蓮痙攣了,慌亂中伸手抓緊他,癡纏著他。思緒飛至前生,她還有誰呢?她隻
不過有他,眼前推一可托付的人。她急速地歎喘:
“我是你的女人!達達!我是淫婦,你不要不理我,你要再入一點!呀——”
她舌尖冰冷,星眸恢閃地癱倒了。
SIMON人在哪裏,她都不知道。
乏力如死。
這一夜太長了。
一線曙光,映射在筋疲力盡的人身上。
單玉蓮蘇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驚而起,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一個非比尋常
的地方。有個男人在身邊,但他是誰?
——就這樣過了一夜?
四下一看,啊,一塌胡塗的戰場,好似在地毯上造過,在鴉片煙床上造過,倚在牆
上造過,站著、坐著、躺著……都造過。
她十分羞恥。
茫然地搖首,在太陽底下,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如此淫蕩。還說過什麽臉紅的話沒有?
她都不知該怎麽辦,隻倉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雜物入手袋,亂扔亂塞。
不敢麵對漸漸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來,還帶著麻痹的刺痛,雙足一軟,凡不成行。
她看到一個疲累蒼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點悵惘。
還是快走吧。
不要說再見。
大門輕輕地關上了。
晨光衰微中,她在樓下等“的土”,等了一陣,“的土”沒來,反而有點時間,供
她仰首望向頂樓,那藏春閣。她錯了嗎?欲挽無從了。
逃也似的,“的土”也不等。隻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陽光底下,回到自己的
“家”去。
後來,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歡太陽。
他沒有白天,沒有明天。
折騰了一夜,疲累而蒼白,藥過了,他也有點悵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電,真相
大白。像個破落戶。
昨夜那個婉轉承歡的古裝的美女呢?
她一走了之。
這麽好的一夜,他開始有點眷戀,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感覺。她是誰?一個無端呼喊
他、用令人心碎的聲音呼喊他“達達”的女人,口齒不清,舌尖半吐,語無倫次的一刹。
到處都不見她影子。人不在,他懸空了。隻爬起身,打開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
格中某些藥粉來,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樞係統,方不致無所適從。惟一可靠的是
“藥”,他把一頭長發都散落。多簡單。原始,整個人HIGH《高)了,倚在鴉片煙床上,
頭向後仰,歎了一口氣。
他很有點錢,也很有點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國回來,開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見到一輯山口小
夜子的寫真,她像一條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橫匾書著“坐花醉月”,他覺得
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當年他並無資格動用得山口小夜子。
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過男人。走後門。隻千方百計間接得到一張寬齋時裝設計大
展的帖子。在老遠的角度見過她,她是日本國首席模特兒,他立誌在成名後,邀請她穿
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後開拓杭州絲織的市場,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
夜子已老了。她已經三十多四十歲,談出天橋,做過幾個舞台劇,又談出繁花似錦的世
界。——她道,最喜歡的衣服,是傳統的和服。穿過一切,用過一切,最後便回歸原來
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設計揮灑等閑,那些半古半今爿E古非今的影像,絲,輕軟
溫暖如皮膚的絲,有生命的料子,一直索繞心頭。
他整個人都HIGH《高)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麽?
有些男人,到這年紀,三十上下,忽然深情一種蒼涼的道理:“宿盡閑花萬萬千,
不如歸去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
善,享受生活。他快樂,當然,但不滿足。
有時送上來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膩,會得百般取悅。於今,是一個資本主義
的社會,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吧,她們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點提攜。大家都卑鄙。
SIMON總對這批淫婦們笑道:
“不知心裏怎的,我什麽都不好,隻好這一件。”
世間女人構造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反應”。
是的,這回,神秘地闖進來的女人,特別不同。說不上是哪裏不同,他隻願二人牽
扯在一處,不可分開。奇怪,他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心中盡是她的風情月
意。
他再歎一口氣。
藥力發作了,他笑起來,頓見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軟弱。
眼前幻覺一層輕軟白絲,隱聞來自深幽境地的樂音,一個撥琵琶,一個彈月琴,一
個弄箏,一個唱曲子,縹緲遙傳。詞兒給疾書於絲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參差隻是:
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漸冷。拚取歡娛歌笑喧。隻恐西風又驚秋,不覺暗
中流年換!
男女之間,來如春夢,去似朝霞。刹那燦爛過了,必得緣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
是否追逐下去?不過是偶遇,到哪裏去找她?
誰無涼了,冬至了,彈指之間,暗中流年換了,人老了。
“砰”的一聲。——
橫來一把天火,把那白絲黑字都焚毀。灰飛煙滅,再無覓處。
男人見到自己的明天。
他是一個白發衰翁,幹的、台的、無能的。皮肉漸腐爛溶泄,空餘一個骷髏,洞開
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他一驚而起。忽見到一張陌生的紙,在人間、床下、桌邊。他站起,疑幻疑真地眯
著眼。咦,是張寫滿了數字和記號的地圖。
單玉蓮倉皇地打開大門,周遭無人聲。鍾點女擁還未到。車房中,昨夜被遺棄的車
子,已平靜地停駛,可見後來武龍回過頭去。
她沒有心情細想,“平靜”就好了。不知丈夫回來了嗎?
急急地上樓去。
車房旁邊的鬥室,有雙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來了,
肯定沒有意外,方才放心。
有些話要說,但不妨讓之沉重地壓在心頭。隔著一道門縫,隻見她片麵片身片時片
刻。武龍覺得自己雖沒得到什麽,但也沒錯過什麽。“朋友妻,不可欺”,何況一場兄
弟?
一個人應該飲水思源。
上了再算,多麽容易!----即使他魯莽,終於險勝了。
便轉身,盤算下一步。
誰知在心深處,有否悔恨自己窩囊?起碼,他很上路。自嘲地笑一下。
單玉蓮馬上開了熱水,竟盡全力去洗澡,企圖把昨夜荒唐,付諸流水。
脫下一套又殘又破的香雲紗,堆在地上,不願多看一眼。
她心虛。
武汝大熬了一夜,終自那堆女人手中脫身了。第一時間趕回來,還帶了一袋壽包。
一邊隔門柔聲試探:
“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嗎?我打電話回來,久久都沒人聽。”
單玉蓮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馬腳,更是心虛,匆匆抹平身子出來應對。
武汝大一見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屬太婆享用的壽衣,又殘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滿,
用來出氣了。他情知不妙,也很心虛。
她出來,正待他發話,他卻內疚:
“老婆,都是我錯!”
哦?
單玉蓮隻覺這老實頭聰明了,平日三打不回頭,四打連身轉的人,會得先發製人。
便另做安排,為了補償,先堵了他一張嘴再算。到了廚房,弄盤水果出來,逃避一時得
一時。
單玉蓮進步了,那盤西瓜,被挖成一個一個小圓球,非常精致美觀地、被盛於玻璃
皿中,端將上來。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無籽的。——她也飲水思源呀。
她近乎討好地道:
“吃西瓜吧!”
他也近乎討好地道:
“吃壽包吧!”
二人各色心虛地吃著,各懷鬼胎。
武龍上樓來了,拎著他的行李。
武汝大一見,也很親熱地招呼:
“阿龍,你也來吃壽包,備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氣。”
他很平靜地開口了:
“大哥,我想回元朗。”
武汝大不虞其他,隻道:
“現在也有壽包呀,何用回元朗吃?”
“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陣。”
“為什麽?”武汝大愕然地抬頭。
武龍便大事化小地解釋。
“市區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歡做個鄉下人。”
就在此時,電話響了。
單玉蓮本如拉緊的弓弦,鈴聲尖厲一響,她整個人嗬了一跳。她想聽下去,但也得
接電話,都不知誰個打來,多半是他的媽媽,天天要聽兒子的聲音,順便打擾一下二人
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親熱的機會。
她拎起聽筒,換過一種恭順的聲調:
“喂”
那一端沉靜了三秒。
“喂——!”
終於,她聽到了,她聽到一個聲音,太熟悉了:
“淫婦!我是達達!”
單玉蓮一顆心彈跳上了九重天。連番的驚嗬,她抖顫著,臉色突變,用盡一身力氣
把電話擲下。
恐懼籠罩著她。
她的好夫偵知她的底細了。他怎麽查得出來?他預備怎樣?
她不敢透氣,生怕一切醜惡都泄漏。幸好丈夫和愛人猶在對話中。武龍堂堂正正他
辭行:
“大哥,你一直都看顧我,我也想你們好。——你多些時間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
些節目,一起去玩玩,她不會太悶。”
武汝大一邊聽,一邊點頭。忽地也起了疑雲:
“阿嫂很悶嗎?嗬?”
“我不清楚。”武龍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
“我哄得她少麽?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說她——”
他說不下去,是不敢深究。
武龍隨即代她掩飾:
‘他想見你多些呀。”
武汝大不待他掩飾,也不聽,也不容忍,便暴喝一聲:
“老婆!你出來!”
一生氣,急起來,半點停頓也沒工夫:
“你問起來做些什麽你有沒有找過別些朋友?為什麽你不找阿龍陪你去買新衣你你
你……”—一都是???
聲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單玉蓮從未受過如此的盤問,這個一直戰戰兢兢地寵壞她的男人,因綠色疑雲,大
聲疾呼。而他兄弟,那罪魁禍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發。
她矯情地出來,坐在武汝大身邊沙發的扶手上。一見她麵,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
暴喝的聲音,漸漸轉弱,成為軟語。
始終也是傳。
好了,輪到自己發難了。
為了掩飾心虛,惟有惡人先告狀,她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麵皮,指著武汝
大,罵道:
“你聽誰來講了是非?我可有痛腳叫你捉住了?你見到嗎?聽到嗎?你聞到嗎?隻
曉得欺負我。我還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來,你上哪兒去?你很悶嗎?你有
找過別些朋友嗎?”
武汝大連忙道:
“我沒有呀,我——”
“哦,那是我不對啦……”
她越說越心煩意亂,有點放潑,也有點自恨,百感交集,痛哭失聲。
一氣之下,非常委屈地奪門而出。
遺下曾經疑雲陣陣的武汝大,與武龍麵麵相覷。為了麵子,又不好追上去。
惟有死硬充撐著,不肯失威給兄弟看:
“由她!女人不可以縱容。一會兒她就死死氣地回來啦——一會兒不回來,再算吧

擺出來的大丈夫款,未見便告成為“畫皮”了。他望著站在門邊的武龍:
“唉,風頭火勢,你走什麽?人人都要走,隻剩下我一個人!”
整個人都凋謝了似的:
“兄弟不是這樣做的呀。你也要給我一點時間去找人頂替你的位子嘛。進來吃壽包
啦!走!”
一切都是女人在播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麽東西在播弄她的命運。
這樣子然一身跑了出來,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哪兒?走得到哪兒去?天地之大,
無處容身。她記得,從小到大,她都沒什麽落腳處、立足地,總是由甲地,給撥弄到乙
地,然後又調配到丙地。後來到了了地。最後呢?
香港這般的繁華地,人口五六百萬,但倚仗誰來愛惜她?——最基本的,誰來養活
她?一個女人,長得縱好,也是無用。她這樣的頹喪,難道趕去投靠一個霧水的好夫麽?
走得到哪兒去?
不知不覺,被驅使來至香火鼎盛的黃大仙。
她一早就聽過黃大仙了。
來到廟前,方才驚覺是怎麽來的?
該處煙霧繚繞不斷。一路上,煙黃燭照,風車飛轉,都見善男信女來參拜許願還神。
好似有某種力量的驅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牽引。追隨著人群,取過一
個簽筒,徑自在殿前空地跪下來,求了一支簽。
然後,她又追隨著人群,走到一條小小的裏弄,兩側全是解簽的攤檔。
有個攤檔生意比較冷清,那解簽者便在招徠:
“小姐!過來光顧解簽呀。”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個麵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單
玉蓮一見,有點麵善,不過想不起來。
“我好像見過你。”
“怎會呢?在這裏是第一次見麵吧。請坐,小姐,第幾簽呀?”
單玉蓮坐下來:
“五十四。”
老婦便攤開一小張桃紅色的簽紙,望定女人,兀自念簽語:
“五十四,莊周蝴蝶夢。——‘莊子酣眠成蝶夢,翩翻飛入百花叢;天香采得歸來
後,猶在高床暖枕中。’這是一支好簽呀!”
單玉蓮一聽,竟是“好簽”,聯念到這些糾纏困擾,不禁苦笑。人人隻道黃大仙靈
驗,原來是騙她的!
那老婦卻繼續道:
“小姐,你來一趟,不錯,是可以還了心願,但夢始終是夢。唉,何必把事件攬大
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卻吧!”
她苦口婆心地勸她,但單玉蓮一愕:
“我有什麽心願?我有什麽冤孽?”
老婦搖頭:
“番歸啦。去飲茶啦!”
單玉蓮不明所以,無奈掏錢,剛打開手袋,抬頭一看,整個攤檔,和那似曾相識的
解簽者,全都不見了,空餘幾塊破木板。
她意奪神駭。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最後,女人還不是忍氣吞聲地回到夫家去麽?
這些玄妙的道理:一場春夢,好生收手。也不過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為明
知沒結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紅旗底下的女兒,長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
反派”是行不通的,因為往往死的是這批。好不容易過得這麽安定而富足……
收手,對了。
她豁然開朗地回家去。



08
一進門,便見到武龍在等她。莫非“寬孽”是他?
看來他也經過深思熟慮呢。
“阿嫂,你讓我先表態,雖然我們從前好過,但,你嫁了給我大哥,他是好人,我
和你之間,從今天起,一筆勾銷,大家到此為止,別要追究了。”
單玉蓮淺笑一下。是,都是成年人了,何必去得太盡?
遂也修心養性地道:
“這都是我想說的。”
武龍不虞她也灰心了,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單玉蓮有點無奈:
“當然我曾經希望每日醒來第一眼見到的人是你。”
“大哥讚你煲湯很好飲。”
“我可以很賢慧的。”
“那最好。”
單玉蓮見於此階段,大家明白說了,反而放下心頭大石。不用互相試探,更加真誠。
哦,原來黃大仙是有點道理的。她這:
“隻恨沒機會煲湯給你飲。”
武龍細想一下,道:
“會有人援給我歡的。”
“從小到大我們的生活中沒有鬼神,不過聽說人有來生,如果有就好了;如果沒有,
隻好算數。”單玉蓮平靜地對他說:“我會好好待他的,你放心廣
武龍不給自己任何機會。雖然,呀,就這樣結束了一切的荒唐,事過境遷了,她竟
可以如此的平靜?一下子心底依依,又覺不妥。不過,她搶先道:
“好,就這麽辦!”
單玉蓮第一次,比他快,決絕地轉身上樓去。
終於二人分手了,塵埃落定。
從此咫尺天涯。
不是說,世間最遙遠的,是分手男女眼睛之間的距離麽?單玉蓮很堅強地黯然。做
人便是這樣。當下死心了。悲涼而理智。
上樓,見到那呆坐沙發上,呷著一口熱茶的武汝大,心中一熱,使喚:
“老公!”
武汝大似尋回失物般驚喜,心花怒放,馬上親近逃妻,愛憐地把手中的茶遞過去,
熱的、香的。他勸:
“老婆,飲茶啦!”
然後殷勤地問候:
“你整天到哪兒去?累不累?以後不要亂發脾氣了,我怕了你,都不知多擔心。我
們出去吃一頓好的,慶祝破鏡重圓。”
“哪裏有破鏡?”單玉蓮心如止水。
武汝大幾乎獻媚地、又把茶遞至她口邊:
“飲茶片
熱茶一燙嘴,單玉蓮喝不下,頭一搖,茶給濺到衣服上去了。她笑罵:
“你看你!不飲了!”
又問:
“到哪處吃飯!不要河龍開車了。隻我和你。”
“好!”武汝大應聲而起:“我們又去浪漫!”
他又排起來了,隻要她最後還是回到他身邊,他就是一家之主。看,帶她到哪處吃
飯,她就跟著到哪處吃飯。既往不咎。昨日之日不可留,留得青山在,人還是他的。
於是盤算到尖沙嘴哪個好地方?香港什麽都有!
武汝大駕著那不相襯的紅車出發了。一路上,女人不肯再吃自助餐,因為吃厭了啦。
——忽地有輛車子,黑色的,就在她身邊劃過,影兒一閃。一乍見,她整個身子坐得極
直。
“老婆,坐穩點,你幹嗎?”
——她幹嗎?她見到他!
突如其來的電話,突如其來的亮相。一雙積年拈花惹草慣戲風情的誠服。呀,不,
車子又遠去了,一定是自己的幻覺。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繩。一旦風吹草動,便擔心
東窗事發,方才如此。
單玉蓮坐定後,便問道:
“車子開不好。你真不是個當司機的料——你是當老板的科。”
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裏,幹淨板也有限。幸好這是無從稽考的,哄得一時便是一時。
一段日子之後,怕也無事了。昨夜風流,端的是一場春夢。
來到尖沙嘴的高級日本料理店。鼓聲一響,二人郎“財”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
路,於暖烘烘華堂中當上貴客。
武汝大便開始點菜。
他問她:
“你要什麽?”
“你點什麽,我吃什麽。”
“你要什麽,我便點什麽。”
她有點不耐,隻道:
“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對她太好了,千依百順,生活困而平平無奇。男人設性格,便點了什錦海鮮鍋、
什錦壽司盛會、牛肉司蓋阿蓋,包保不會出錯。
滿桌佳肴,包羅萬有。她便見到不遠處,竟坐了SIMON和一個女人!
他也來了!——他花過心思的手段!
他點菜,她傾慕地望著他微笑,隻有聽的份兒。一副白淨的瓜子臉兒。
單玉蓮定睛細認。呀,女人當過《八卦周刊》封麵的,是落選港姐李萍,正深情地
沉醉於他的舉手投足。
他點的菜式上來了,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冷奴、雲丹、赤貝、柳鮮鍋。小小的燒
魚,光灑幾滴檸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蓮根一輪一輪的。他叫的飯,還灑了黑芝麻,還
有一顆紫紅色的小梅在心窩。他叫的湯,是一個描金線的清水燒茶壺盛載的。每一道菜,
旁邊都有塊小小的楓葉,好似女人的手。
為什麽同在一爿店裏,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個肚滿腸肥的相撲手?自己不在意,
人家看來必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他還招呼她:
“快來吃魚生,很大件。抵食!”
而SIMON呢,裝作不認識她,正眼也不裏過來一下,隻顧與那李萍,淺斟低酌,暖
酒令她的臉紅起來。單玉蓮眼裏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過一口的魚生扔下。
武汝大隻隨便把他愛人吃過的狹起,放進口裏。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識的愛。她很
忙。
忙於掙紮。
那人半句話都沒說過,她便陷入俄中。誰有自行猛地跳將出來,因而對丈夫道:
“我想去旅行。”
“去哪兒?”
“——總之離開這裏一陣子。”
武汝大一想,店裏生意好,隻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機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實
在應陪她多些才是。便建議:
“不如回鄉去,你也可以見見舊朋友,你不說要拎些老婆餅給他們吃嗎?”
回“鄉”?是上海?抑或惠州?
當然,他們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個不可告人的噩夢。
而她這般的回去一趟,還真不肯帶老婆餅呢。她給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樂家杏仁糖、
丹麥藍罐曲奇、紳士牌果仁、積及朱古力授餅……還有姊妹們得到的是化妝品、護膚係
列,連香水,也喚作“鴉片”。真真正正的“衣鏡還鄉”!
他們是住在惠州湯泉附近的四星級酒店,然後包了一輛車子到處逆遊的。這回是
“遊客”的身分了。而她們呢,有些仍在“賣”,夏天賣西瓜、黃皮的,冬天便賣柑。
另一些,已經去了賣笑。錦華的運道不及她好,尚在一個爭妍鬥麗、擇既而噬的榜惶期。
對比之下,自己求謀順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錦華十分豔羨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
不必無主孤魂地,至今猶在浮沉。見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單玉蓮有點不悅,也就不讓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問:
“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約了晚上吃潮州某嗎?”
單玉蓮一撇嘴:
“我們不要打擾地了。她還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條件不很夠,又單眼皮,找到男朋
友也得費點心機和人好。怎麽敢老要她陪著?哦,你很想見到她嗎?她電過你嗎?有沒
有托你沒法子到香港去?”
錦華見她沒聯絡,等了一晚,後來打電話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單
玉蓮領著,才可到咖啡室夜話,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單玉蓮撇下武汝大,勉強跟她會麵。
錦華不湊其他,隻當二人仍是一處的好姊妹,那時她有路數,不忘關照她的。故不
知就裏,還跟她講心事:
“我也出來接了一陣客了。不過現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
你就好啦,嫁得那麽好。”
“他對我真沒話說了,要什麽有什麽。”
“早一陣我跟一個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們三點式泳衣,就是要我們陪他們到
新都遊水,連這樣也要玩個夠本。”
單玉蓮便同情起她們來:
“港客都很難做吧?”
“不,有一個,他是搞電子表的。他長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錢,每次來都找我陪,
可惜他有老婆。”稍領,便笑著說:‘北在床上很勁兒的,一晚來四次都試過。真可惜,
他有老婆。不過,我有點喜歡他,不要錢也肯做。我想起他都會濕的。”
當錦華這樣的形容她心上人時,單玉蓮眼前也活現了斯時情景。他,雖隻共枕同眠
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親密,如膠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已發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動,等待她
動情。像等待一根險險錐過大紅十樣錦緞子鞋扇的繡花尖針兒,等待它變硬,衝出重圍。
她恨不得鑽入他腹中。這般的難為精。好像已發生了千百遍。她的險熱起來。
當他在她身體裏頭,空氣中有種特別的香,是綿遠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蘇、
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男人好。
隻一夜,他又續上另一個了。男人都是這樣。想不到自己還比不上一個做“雞”的。
輾轉成憂,相思如扣。女人量窄,總覺不值。
錦華見她怔住了,卻沒在意,又問:
“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單玉蓮思緒自香港回到惠州來。
“他對你怎樣?——在床上。”
單玉蓮措手不及,沒有答。
錦華體己地道:
“他也不錯了。也是個好老細。玉蓮,我很羨慕你呢。”
老細?白頭偕老?一生一世?
室內開了暖氣,窗外雖下著寒雨,卻是半點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個好老細。她睡
不著,坐到窗前,扯開一點通花的紗簾,這貧瘠貪婪的土地上,四星級的酒店。單玉蓮
嗟歎一下,微不可聞,但到底還是被丈夫覺察了。
他沒有亮燈,隻在床上喊過去,盡量把聲音放軟:
“兩點鍾了,還不睡?”
單玉蓮並不回過頭來,但是冷不提防眼淚便淌下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到香港?‘’
第一次,武汝大感覺到,一定有點不快樂的心事縛住她。自己,費盡周章,到底是
絕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說什麽了,隻轉過身,倒頭睡去。有什麽辦法?他在暖暖的被窩
中,也無聲地嗟歎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
不想知道為什麽。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遊客好去處。紅棉水謝、百花洲、點翠洲、泅洲塔、蘇堤、九
曲長橋、愜龍橋。惠州有場泉,是個高溫礦泉,泉眼十多個,水溫在攝氏七十度,武妝
大全身泡浸在溫泉中,這個獨處的時刻,他特別寂寞。他做錯了什麽?自己也算是個善
良的好人,好人沒好報,博不到紅顏歡心,他開始憂心忡忡,但又無法可施。他做錯了
什麽?
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溫泉水暖,眼淚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淚來,情知不妙,馬上潑水洗臉。
臉洗過了,他也回複過來。
從此絕口不提,得過且過——他是真心愛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滿足不到她。以後一定千方百計地改進,不要叫她那
麽難受。她是美女,怎麽能夠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為她丈夫,也是很可羞的呀。難怪
她睡不著了。武汝大終於把事情想通了,這是應該麵對的。人家是“人窮誌短”,他是
“太短誌窮”。但也不宜說與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辦法之人,得向他們請教
請教。他暗自點點頭。
武汝大的心事,解決了。
這幾天,對她千依百順,嗬護備至,坐火車也坐頭等。
她也平複過來,一心一德似的。二人便閑話家常。
“你知阿龍為什麽要回元朗住嗎?”
單玉蓮趕忙道:
“誰知道?他不是說喜歡做鄉下人嗎?”
“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關什麽?鬼鬼祟祟的。”單玉蓮生怕他測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聽人講的,不作實。”
“快說!不說不理體,聽人講些什麽來?”
武妝大笑道:
“阿龍交了女朋友呢。”
“女朋友?”單玉蓮忐忑:“怎麽樣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個人呀。”
莫不是丈夫試探她來了?
又遭:
“誰會喜歡這麽老土的人?”
“哈,你不喜歡有人喜歡。”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發子愛
美知道:“但不要跟別人說啊!”
“不說!”
“你發誓?”
“怎的那麽嚴重?哈,女人替你便情了麽?”
“他不是從汕頭來港嗎?近日有人說起,他認識的一個朋友來了,不過是買假身分
證,要四萬多元呢。阿龍墊了一萬元出來。一體說,不是女朋友,肯這樣做麽?她怎樣
還?也許嫁給他算了。”
“你要她嫁便嫁嗎?她不會做工儲錢來還嗎?人都到了,還肯嫁?”
“哎,跟阿龍不錯啦。聽說人長得好,平日粒聲不出的。”
單玉蓮沒來由地生氣:
“哼!她那麽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
武汝大慌忙女媧補天似地:
“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給我啦!”
剛好到站,馬上催促下車,免吵。下車前,單玉蓮猶有不甘,裝作不經意:
“她喚什麽名字?”
“不清楚。好似叫阿桂。你自己去問阿龍。”
“誰有這閑工夫?”
下車後,二人前事不提。但“阿桂”二字,便深刻於單玉蓮心中。
武汝大隻為兄弟著想:
“過一陣另外請了司機,便放阿龍走吧。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飲新抱茶。嘻嘻!”
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婦敬茶。完全是叔嫂的關係,十分明確。
世情已演變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罷,單玉蓮但覺安分守己,也是幸福。飲新招茶哪天?想起自己也曾經此一
“劫”,總算過來人。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們,又該怎麽嚼蛆吐糞,咬牙切
齒,心焦如焚。
一邊開了水喉衝洗豬肺,一邊吃吃笑。
今晚煲個好湯。當個賢妻。菜幹不知怎的,帶沙,要浸好一陣。那鍾點女傭買不好。
自己到底是地裏出身的,一看就知道。不過,如今是少奶奶了,洗手做羹湯不過是偶一
為之的伎倆。
聽得武汝大進門了,還在廳中待了良久。有點不滿,他怎不來好生撫慰獎勵一下?
哦,自己好歹是犧牲者,這般便演變為相對無言?逐一擰身子,出去質問。
客廳中有個男人的背影。
單玉蓮開口:
“老公——”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她一見,心膽俱裂——他上門來了。單玉蓮幾乎癱瘓倒地。是她的好夫!
武汝大使介紹:
“這位蕭先生,這是我老婆。”
他起立,禮貌地一笑。他道:
“叫我SIMON得了。”
單玉蓮被這男人,刺激得臉色青了又紫。滿客廳都是他的大笑,他把她壓在身下抽
動時的逼問。她的心狂跳,生怕一開口,就進出來,秘密完全公開。武汝大知道了多少?
整座房子搖搖欲墜。她的嘴唇僵冷了。男人真是卑鄙!
他熱一陣,又冷一陣清熱一陣,她就手足無措了。SIMON簡直得意非凡。這個女人
怎麽逃得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單玉蓮勉定心神,惟有見機行事。便微笑點頭。
武汝大很高興地道: “SIMON真本事,他不但知道‘馨香’的餅正,還知道我們元
朗的地方正,想借租屋和洞堂來拍外景,什麽‘妖孽’的相片。我們上次‘食盤’那兒
呀,原來很合他心水呢!”
SIMON隻望著單玉蓮,一直淺淺笑著,似有還無。
她隻好盡情掩飾:
“蕭先生做盛行!”
他麵不改容:
“DESIGNER《設計師)。”
武汝大連忙與有榮焉:
“很出名的DESIGNER《設計師),選港姐也找他做形象顧問的。你要借地方,很易
商量,我去講一聲便成了。——難得與你做朋友呢。”
說時不免有點虛榮了。可見名比利的誘惑大。像武汝大這般的鄉巴倫,有了錢,還
不是想交給知名人士,好晉身名廊?
這個久曆江湖的名家,便又回敬:
“NICETOMEETYOU!《很高興見到你!)補充:“你們兩個好帥”
武汝大心滿意足地笑了:
“也算是這樣了。”
“武太又端莊、賢淑。”
聽得這武太,隻覺被掌摑了一記,隻敷衍地一笑了之。武先生就不同了:
“過獎過獎。你什麽時候需要地方,打個電話給我們吧。老婆,你看著辦,落力些
幫手招呼人。”
單玉蓮又微笑點頭。
SIMON大聲地跟武汝大開玩笑:
“我不會放過你的!”
二人便送客出門了。
到了門口,SIMON附在單玉蓮耳邊,陰惻惻一笑。輕勸道:
“我不會放過你的!”
乘人不覺,把那張“備忘”塞進她纖手裏,手指在她掌心一拖而過,她整個人抖顫
一下。——最輕微的動作,一如靜夜在門上細細一叩的回響,最是震動。
他用最體貼而狡猾的聲音道:
“是你教我怎樣找到你的呀!”
單玉蓮又羞又急又惱,怎麽會?好似是自己故意留下的線索,勾引他上門來了。當
下紅暈鮮豔,蔓延至耳背脖間,又自肉體蒸發出來,臻於空氣中。幸好天晚了,世上無
人發覺,急把紙團起,扔掉。
----,世上有一個人,把以上一切,悉數看在眼內,雖不動聲色,武龍心下有
點明白。她跟他,有沒有?
有沒有?
妒火猛冒地燒起來。他要她安分守己,她答應他安分守己。所以他才不碰她。淫賤
的女人,放置在哪個地方哪個時間,都是不安於室的,如果偵知她有…武龍緊握拳頭。
他都不知道會怎樣做。——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呀!


09
第二天下午,單玉蓮悄悄自己駕車出外了。
武龍依舊不動聲色,但叫了一輛的士,跟蹤在後。
車子停了。的士駛過一段路,也停下來。他見到她進了一座建築物。
單玉蓮按動了“九四一三”,門啟了。她徑自進去,是個不速之客。
SIMON隻穿一件黑底有白色竹葉的日式睡袍,見來人是單玉蓮,有點意外。他方把
可卡因悉數用力一吸,雙眸半開半閉地,帶點勝利的感覺,望著這個緊張的女人。
——她不慣偷歡。
又遭自己這般的驚嗬,生怕被人拉去浸豬籠麽?他像一塊莫名其妙的巨石,投進她
死水心湖。好了,如今又不知如何地送了上門,開門見山地質問他:
“你究竟想怎樣?”
她質問得很凶,看來極度的不滿。聲音有點抖顫,似不勝情的抖額。
SIMON懶得回答她。隻是一步一步地,把她逼近至牆邊,逼得她無從逃躲——也許
是她借機來見他一麵?誰知道?她隻是被他左手抵住這邊的牆,右腳撐著那邊的牆,把
一個動彈不得的小女人,圍困在裏頭,又亂又急又熱的私欲中。
她有點恐慌地望著他,眉心蹩聚,限內閃著驚惑的光芒。氣息開始急速。男人撩開
她的衣裙,把手伸進去,輕輕揉擦。單玉蓮半個身子一軟。他突然住手。
一切動作停止。
SIMON笑:
“你問我究竟想怎樣?——我什麽也不想!”
他看著她的反應,像玩弄一頭無法自主的、軟弱的小動物。
他又正辭嚴地演說:
“我是 PROFESSIONAL的 DESIGNER《專業設計師),我不過想借一個最適合的
LOCATION《地方),做好我的PROJECT《工作)罷了。沒什麽。你別當作是大件事好不
好?”
單玉蓮羞憤交集:
“我不知你有什麽居心!”
他失笑了:
“我有什麽居心好呢?你教我吧。”
SIMON開始狂妄了,腳步輕浮地把屏風一拍,屏風後,有個女人的頭半掩映地伸出
來!一頭長長的黑發,很年輕,很麵善。哦,原來又是在發型屋的時裝雜誌上見過的模
特兒。單玉蓮愕然。
這是MAY,模特兒大賽的落選者。她記起來了。
他家好似收容站,所有不得誌的女人都來投靠。
MAY望著單玉蓮,歪著嘴角邪笑,向SIMON道:
“SIMON你連良家婦女也幹上了?嗬死她了。放過她吧,積些明德。”
說畢,妖嬈地笑起來,帶三分嘲弄。莫非她把—切都看在眼內?單玉蓮隻覺自己多
此一舉了。
男人笑了:
“你這淫婦也吃醋了。對不對?天地有陰陽,人分了男女。女人不給男人騎,難道
給女人騎?你跟她來吧?”
那女人猶在笑,她比她放任,單玉蓮渾身不安。
SIMON目光建亂,對她道:
“為什麽你要給我?都是前生注定,今生來還。我沒有強奸,就算我強奸了你,強
奸了嫣娥、織女、玉皇大帝的女兒,我也不怕折墮。哈哈!因為我經常助養保良局的孤
兒,明日便去多加一名,積明德!哈哈!"
惹得MAY很開心:
“SIMON,你目行一善,好心有好報。保良局的家長中也有很多作這樣的人吧?—
—COME ONMYDAD!《上啊幹爹!)”
他開門,放她走。
‘你很緊張嗎?不要太‘緊’啦。RELAX《放鬆)!”
單玉蓮來錯了。她恨自己老土。竟敗在這般的小女孩手中!
單玉蓮像一團被扔掉的廢紙般,下樓,離去。
武龍目送著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抬頭,頂樓的某個窗口,有個男人半裸上身,
探首望著她消失。目送她,良久,方才不見了。若有三分情意。
武龍馬上認出他來了!
這雙狗男女!
而那一天也來了。
元朗的古宅和調堂中,忽地來了一支攝影隊伍,由SIMON領著他自信地改造過的一
群佳麗出現了。她們踏足這朱紅的大門,馬上嗅到鳥糞的味道,也見到它們一小撮一小
撮星羅棋布,青春少女都覺得有趣而討厭。不過她們隻是來一天,每人扮演一個古人,
明日又告陷阱,回複自由身。是以不知人間險惡。
佳麗們雖沒有什麽名分,均為落選新秀,但亦很勢利地分了等級。落選港姐比落選
亞姐高一級,落選亞姐又比落選新秀、未來偶像、環姐……之類高一級。最沒地位的,
反而是其中一名得獎者,她是友誼小姐,最沒“殺傷力”的才贏得友誼。故,大家不怎
麽放她在眼內了。
李萍自恃SIMON待她不錯,付得他歡心,比較優越,不待眾人發難,已先自挑選造
型。MAY又自恃青春,與她不大和洽。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曾經買住男人的心,千般
貼戀,萬種牢籠,不外指望地垂青,然後排眾而出把。
大家同一條船上,也不好明刀明槍,於是大家使在笑語。隻聽得MAY在讚賞:
“李萍,你扮楊貴妃最合身了,唐朝的女人都比較珠圓玉潤呀。”
李萍也回敬:
“你多高?五尺三有沒有?不扮蘇小小就太浪費了,來,我幫你!”
她們都在“十二妖孽”:楊貴妃、蘇小小、妲己、西施、卓文君、趙飛燕、貉蟬、
潘金蓮、魚玄機、武則天。紅拂女、王昭君的戲衣中間運巡。
忽然有人發覺:
“阿MOON還未到?她說自己開車來的呀。”
MOON從未參加過任何選美活動,她的出身是天橋上的模特兒,高班馬,正室的身分,
自然瞧不上一眾成分不好的競豔者了。
“她是阿姐嘛!”
“嘿,阿姐又怎樣?我們這裏她最老,已經二十三歲了!”
女主人身分的單玉蓮,本來地位超然地打點招呼,聽得二十三歲已是最老的了,一
怔。呀,青春的霸氣!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好日子了,她的二十三歲呢?
MAY竟若無其事,向她甜甜地笑,咧出一隻虎牙。故意問她:
“武太,那個阿婆有沒有一百歲?”
太婆!
權威的太婆今天情緒異常激動,本村秩序一向良好,民風純樸,今日,美好的氛圍,
竟被一群狐狸精來破壞了,一個一個,穿紅著綠,油頭粉麵,還做出各種妖豔的言行,
眉梢眼角,要多敗德便多敗德。
她在那邊角落,用仇恨而又淒愴的眼光眼看這邊,一壁在咒詛:
“你們這群狐狸精,走呀走呀,來完一個又一個,攪壞風水,神主牌也要落簾呀!”
幾乎沒拎出木展來打小人。
同村的男丁,卻因眾“妖孽”之誘惑,都偷偷地窺望、取笑,麵紅耳赤。
單玉蓮非常客套地答她:
“沒有,九十九罷了。”
“哇!”這女孩尖叫:“比我們大四五倍有多!喂喂喂,你們看,好像還裹腳的,
是出土文物呢!”
她身邊的另一個女孩,便在私語:
“這樣老還不死?日子怎樣過?照我看,三十歲之前死就最好了。我還有大概九年,
你呢?”
大家都招搖她們無價的青春。單玉蓮念到自己也快要三十歲了。
不識時務的MAY便大聲問:
“我二十了。你們誰比我小的舉手!”
氣得李萍麵色一變。
單玉蓮在這個危急關頭,生怕人問她,隻好溜掉。青春的世界,現代的社會,開放
的社交,完全沒有她立足之地。
溜得到哪兒呢?此處是她的“家”。即使住在外邊,她的丈夫還是喝這兒的井水長
大的,生為武家人,死為武家鬼。二十歲之前是最好的死期?——小女孩真勢利!
才一轉身,意見到在那水井旁,武龍正跟一個女人在聊著。莫非她是阿桂?就是那
個買了假身分證,來投靠武龍的汕妹?武汝大說:“也許嫁給他算了”的那個阿桂?
她看來已經沒有汕味了,燙了發,穿著窄得擁抱著雙腿的牛仔褲,身材裹在窄T恤
中,玲瓏浮凸。來得香港,可見也是有辦法的江湖女。難怪死抓住武龍不放了。
一見這阿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的她,非常地不高興。
雙方未曾交談過一言半語,已經不喜歡了。像是前生的夙怨,是嗎?越來越不自在。
武龍見到她了。
他正想領她過來,單玉蓮視若無睹、旁若無人,轉身就走,才不要見她。
潘金蓮聽見桂姐來,把角門關閉,煉鐵桶相似。才不要見她。
西門慶吃她激怒了幾句話,回來便要用馬鞭打潘金蓮了。她被逼褪了衣服,地下跪
著,隻柔聲大哭。
他無法可處,且不打她,卻問她要一綹兒好頭發,說要做網巾,她不虞其他,便由
他齊刷刷剪下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
誰知他竟用來回哄桂姐。桂姐走到背地裏,把頭發紫花鞋底下,每次踩踏,不在話
下。金蓮自此,著了些晦氣,心中不快,值得難以回轉。頭疼惡心,飲食不進。
就是這個女人。
她又來跟她爭奪所好了。
單玉蓮但覺今天是末日。所有的冤家都濟濟一堂。——走投無路,被人一手生生抓
住了。
SIMON用力一扯,單玉蓮又落到他手上去。
那個友誼小姐一手一套的戲衣,正在越趄:
“SIMON,阿MOON遲到呢,剩下這兩套,我穿哪一套?”
攝影師問:
“要不要等齊人才試位?”
SIMON把單玉蓮扯過來,不問她意向,已信手拈來戲衣:
“我有一個現成的,何必等她?”
先把一套放在她身上端詳。再拎另外一套比劃,虧那友誼小姐真是忍耐,給她什麽
也就接受什麽。到底躋身這個“集團”是不容易的。排名排得最後,便要忍讓點。
單玉蓮氣惱了。
為什麽要任憑他擺布?不肯就範,手一揮,撥開他。隻誰說:
“我不來!”
“SHUTUP!《閉嘴!)”
SIMON向她暴喝一聲。
全場都靜止了。
欺善怕惡的女人們,都是這樣犯賤。他命令著助手,權威地道:“給她化妝!”
“阿MOON若趕來了,怎辦?”化妝師擔心地問。
“誰是阿MOON?”SIMON一臉寒霜:“從此沒她的份!”
“化哪一個?”
“潘金蓮。”
單玉蓮聽見這三個字,好奇地問:“潘金蓮是誰?”
“你不要理是誰,我叫你扮你便扮!”
單玉蓮噪聲。
開始上妝裝身了。
先把臉搽得雪白,嘴兒抹得鮮紅。然後戴上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麵花兒。
鏡前,把頭發梳理好,打了個盤望的黎會,結成香雲,周圍小轡兒翠梅鋼兒齊插。
排草梳兒後押定型,斜戴一朵紅花。
再給她穿上沉香色水緯羅對樹衫兒,短襯湘裙碾絹經紗,五色挑線,裙邊大紅光素
緞子。纏了一雙假小腳,穿紅綠高底金雲頭高鞋,上繡金絲玉贍宮折桂……
SIMON持著一杯好酒,增加靈感。一壁品嚐,一壁驚豔。眾人非常地詫異,看不盡
女人的容貌,越來越像,越來越像。
款款而立,那小腳伶俐巧妙地嫋娜而過,細步香塵。一回首,紅萍級來唇,白膩膩
粉臉,燕懶營情,風情萬種。
鎂光追隨著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杏臉桃花,簡直是金蓮再世。
攝影師正向SIMON示意,他的眼光獨到。但SIMON目無餘子。
是她!就是她!
淫心已輒起,伺機攻其無備。
他隨手拈起一柄道具扇。紅骨、灑金、金釘鉸!團扇兒。身上帶了藥,灑在酒中,
把林子一蕩,仰頭把酒喝盡。
單玉蓮風流地倚牆而立,由得SIMON動手幫她整裝。
也不是整裝,而是一忽兒用扇柄兒撩弄她香腮,一忽兒把鈕兒解了又扣,一忽兒
“嚎”地打開了酒金扇麵,道具上麵書了一行字:“紅雲染就相思卦”。又“嚎”地會
上。
他用扇兒拔過她的手。
她暗地裏纖指便抓住扇柄兒。抓住它。柔力一扯。這小小的鵲橋,把二人隨至一個
沒人到之處。
她尾隨他。
二人俱如古人,便被綿綿花債所驅,來到“翰文閣”。
離開了臨時布置的布景道具林,上了一座大樓梯,在樹堂的後進,有個閣樓,便是
清朝以下,夢想榮登狀元榜眼探花金榜上的書生,苦讀之處。
當中懸了一個大匾,金字“翰文閣”。兩旁對聯隻道:“忍一時,風平浪靜”;
“退一步,海闊天空”。——古老的書房和現代的監獄,都用作互勉之語。對聯已因殘
舊,略有剝落。但因後人勤加揩拭,倒也窗明幾淨。
四壁是無以名之的顏色。當中放了花梨大理石大案,文房四寶俱全,都是荒疏已久。
紫檀木架,間以玉石及木雕擺設。古瓷花瓶,已無花影。朱紅窗框,天天曬著太陽,有
點褪色。座上還有個燭台,半殘紅燭,帶淚靜坐。一片昏沉,朝生暮死的味道。
這書房最寶貴的,便是它擁有的書了。
整齊地矗立在架上,—一以背相向。書脊上的名號,也就是書房的名氣。
正大光明的文化遺產。經曆千百年手澤,它們都目睹世道跌宕興衰。
《論語》、爾雅人《詩經》、《周禮人》《禮儀疏人》《說文解字》、《春秋左傳》
十二卷、古注十三經、《周易》。《尚書要義》、《毛詩訓治傳》《入史記》、《韻鎮
人唐詩》。宋詞、元曲、《通誌堂經解人們日雨樓漢石經殘石記》一卷。
空寂無人。
隻剩古老的書魂在呼吸著這敗壞的空氣。
男人和女人一進來,隨即關上門閂。
一個是醉態顛狂,一個是情眸眷戀。二人便馬上地攪作一團,翻來倒去,忍一時……
怎麽忍?
隻是當單玉蓮瞥到滿架的線裝書後,心動中一凜。書,莊嚴如審判之公堂,陰冷肅
穆。書就是一眾智者,眾目暌睽,旁觀她白晝宣淫,千古第一淫婦。
但她來不及抗拒了。
因一番糾纏,玉體掩映在古人的衣衫中間,看得到一點,看不到一點。
SIMON隻覺歡娛最大的刺激是“偷”。當下把褲鏈子一拉開,把她的頭扯按下去,
他命令:
“你替我咂!”
她跪下來,慌亂中仰首看他,他像一家之主地高高在上,她一定要問:
“她們也肯咂麽?”
他用力地按她。單玉蓮不來,一定要他答:
“你不要找她們了!隻要我一個?”
“好。隻要你一個。”
“你發誓?”
“哈!”他笑起來:“男人發誓你便信了麽?”
不容分辨,他塞進她口裏去。她惟有把舌頭伸出來。幽怨地……
他很受用,一壁還在得意:
“對了,就這樣!----unr與你那武先生有幹此事麽?”
她除了搖頭,隻有搖頭。屈服於他淫威之下。
她是欲的奴。他是治奴的藥。
她肯為他做任何不堪的事。此一刻,她隻盼望天長地久。
古代的女人,為了牢籠漢子之心,使他不往別人房裏去,也千方百計。用柳木一塊,
刻自己和他的形象,書著二人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紮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
蒙住男像眼,使他隻見她的嬌豔。用文塞其心,使他隻愛她。用針針其手,他就不敢動
力打她了。還有,用膠粘其足,不再胡行他處。做妥一切,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再
朱砂書將一道,燒火灰,攪在配萊裏,哄他吃了,晚夕共枕,魚水同歡。——天長地久,
真是費盡苦心。
然而怎控係得住浪蕩子?他們總是覺得“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信誓旦旦,
到頭來都是空言。隻在要你的一刻,格外施展,比較用功。
他隻顧將她兩腿輕開,一手提起一足,一手兜起腰肢,極力捉著,垂首觀看重衣掩
映下,自己出人之勢,不知人間何世。她在他身下,隻按捺住,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因
這啞忍,便咬著唇,甜蜜而苦楚的滋味。她隻張開一線的眼神,看著這個男人。不知不
覺,非常的感動而軟弱。
她的眼淚流下來。
她含糊地道:
“——我今日一一要死在你手裏了——”
她的頭痛苦地兩邊擺動。
就在此刻,望向窗前,對麵的窗,正正有個人影。
那是無意中走過的武龍。神差鬼使,他也在此刻,望向窗前,竟正正地見到二人激
烈而起急的好情。那麽忙逼,生怕被揭發。終於他見到了!
想不到是真的!
武龍爐火中燒,狠狠地看著這過程,緊握拳頭,奮力去打在硬牆上。
單玉蓮心頭一快。
他見到了!
她發現他其實是痛苦的。當下,自己的痛苦化作歡娛,在這“翰文閣”,她劇烈地
扭動,雙手亂抓,把煙黃而又珍貴的線裝書,古代的瑰寶,子曰詩雲,全抓落一地,書
頁散亂。她又進入一個荒淫的世紀,變得委婉地放蕩,痛苦地快樂。她報複地做給他看!
繼續。不要停!
她要他恨她。
你不愛我,恨我也是好的。恨也需要動用感情!
不料,她見到窗外有另外一個人影。
如不合情理的記憶,回來了。她在動蕩之中,看見那個人影——他是西門大官人。
他自獅子樓下墜。
緩緩地、緩緩地下墜,至街心。
血花四濺。
架上的書也散亂了。
緩緩地、緩緩地披了她一頭一臉一身。
一頁一頁,上麵都刻著:“淫婦”、“達達”、“淫婦”“達達”
一切都是浮遊昏暈的感覺。
但她意識到——他死了!
她淒厲地喊:
“你不要死!”
她拚盡全身力氣推開他。他牛吼似地一聲,噴得她湘裙濕德了。他喘息:
“你幹什麽?死就死啦!”
“我怕死!”
“哈哈!”SIMON狂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廣
她隻覺心驚肉跳!十分不祥。
SIMON見她臉上陰晴不定,隻管整理好衣裝。自己也靜下來,無端地有點悲涼。
“我不怕死,我怕老。好日子不長,咬一聲又飛去了,一個人老了,就會後悔怎麽
沒有把握。你怕老嗎?”
像一張網,忽地把因果牢牢纏著。要把握並不長久的好日子!過去了,如何追得回
呢?不管是否得到,起碼追過呀。
單玉蓮催促他離去。讓一切匆匆還原。
他抬頭望著她:
“不知為什麽,我有時掛念著你。”
門就在此時被踢開了。
武龍自那進屋子,終於忍不住,趕過來,破門而人。但見二人已然分開,像什麽也
沒發生過。
SIMON乘機脫身:
“得了得了,就可以拍啦,不用催得那麽緊急。”
又向單玉蓮叮囑:
“就照剛才教你的姿勢拍照好了。裝了身便快點就位。”
他施施然地,一手輕輕推開武龍,大樓大樣出門去。
武龍揪著他的衣領,怒目而視。正待發作。SIMON不慌不忙地拔過他的手。瀕行在
他耳邊道:
“怎麽氣成這個樣子?你是她條‘仔’麽?一看就知了。”
然後他很體已地補充:
“想也不想害死她吧?她育的,你問她去。你請我願。好了,EMOY YOURSELF!
(你好自為之!)”
武龍唯有把重拳收回,為了她。事情鬧大了,她怎麽辦?真會害死她。
待他一走,武龍走近單玉蓮跟前。
他的拳頭依然緊握著,因為妒火,滿臉通紅,內心激動,鼻翼張得很大,也很急促。
他咬牙切齒地罵她:
“原來你那麽賤!”
單玉蓮的目光設與他接觸,隻道:
“我——好像控製不住自己——”
“你自己賤,用不著找借口!”
她聽得他兩次罵自己“賤”,猛一抬頭,終於她真正地麵對他了。——他妒忌了!
憤怒的眼神如一頭兀鷹,又像受傷的雄獅。他“肯”妒忌了,此刻,她覺得他特別英俊,
這才像一個男子漢。她自虐地,競希望他對她暴力一點,即使自己的本質不好,賤,但
總是身不由己的。她要他救他。
她整個的心神,突然地被他一雙怒火亂焚的黑色的雙眸吸收進去了,難以自拔。如
果她更墮落些,他就更著緊些吧。
她勇敢地說:
“我是為了你!”
他一點都不領情,隻盤法:
“你喜歡那男人?”
她望著他,故意道:
“是!”
冷不提防,武龍咬著牙,用力地打了她一記耳光。單玉蓮痛得眼前金星亂冒,他的
影子模糊。
武龍怒道:
“我看不起你!”
單玉蓮撫著臉上的五個指印,她的紅唇抖顫著,新仇舊恨洶湧上心頭。她的神態開
始淒厲,有一種嗜血的衝動。嘴角掛著血絲,那腥甜的味道……為什麽她半生都要遭人
白眼?人人給她白眼,那不要緊,但她最渴望給她青眼的這個男人,也看不起她。
她什麽都不管,反手便還他一記耳光,再一記,再一記。出手十分的重一像報複。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在批鬥大會眾目腹腔底下,這樣地打過她。在她掌摑他的同時,她
的心無法抑止地疼。血和汗在她臉上溶成一種絕望的顏色。
她怒道:
“我也看不起你!”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把她心底的怨恨都發泄了:
“如果你有種,你早就和我一起走。你有沒有這樣想過?憑良心呀,你沒膽!你隻
是像隻縮頭烏龜!”
武龍道:
“走?到哪兒?戲可以這樣做,人不能這樣的。成世流流長,餓死未天光!”
單玉蓮淒愴地,心疼如絞:
“我有說過跟你一世嗎?以後是以後,我不相信那麽長遠的東西。做一日和尚撞一
口鍾,以後各行各路,也沒法子,我又犯得了誰?不過,你連動也不敢動!”
她歇斯底裏地,不容他插嘴:
“你沒膽,於是扮偉大。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次都有!我的命不好,本分
的東西都成奢望。但起碼我敢愛敢恨,你呢?我看不起你!”
武龍見自己種種犧牲,隻換來這樣的羞辱,他不是不含冤莫白的。他隻好轉身去,
難道要跟失去理智的舊愛解釋麽?大丈夫,做了就得認了。怎可拖泥帶水。
單玉蓮隻擲來一句話:
‘你要另娶嗎?我跟另一個好給你看!”
武龍不肯回過身來,他也拋下一句話:
“如果你再跟他有路,對不起我大哥,我就殺了你!”
單玉蓮哈哈大笑:
“你殺我吧!如果你憎恨我就殺我吧,用不著借了大哥的名堂來辦事!”
武龍悻悻然地走了。



10
他也不打算揭發她。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
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夢?
單玉蓮但見人去樓空。這“翰文閣”寂寥空曠。她坐下來,任性地哭一場。好,你
去娶另一個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長命百歲,看看你們憑什麽緣分可以白頭偕老!
我不相信你們可以!
她夢斷魂索,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個陌生的書房中,一切都是散亂的書。
她從未見過這麽多的文字和學問。
咦?
在方正嚴謹的經史子集後頭,原來偷偷地藏著《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們之後,散發著不屬於書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來,詩禮傳
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夜半燃起紅燭,偷偷地翻過它吧。到了白天,它又
給藏起來了,它見不得光。它是淫書。
如今因著這一番的風月,它宛如出峋的雲。書頁被掀得多,紙張昏黃,殘線已斷,
一頁一頁的,四麵八方,潰不成軍。
《金瓶梅》是明曆丁已年的本子。蘭陵笑笑生所作。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
的方塊本刻字體組成。字很深奧,單玉蓮看不懂。隻是,一定有什麽東西激蕩地流過紙
麵。
她的腦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來盛載一些意外。
她聽到好多聲音:悲涼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饒的女人唱小曲。渺遠的木魚。
更漏,滴答地。房簷上鐵馬兒動了。是他人來了。門環兒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
是風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聲。心上已戳了幾把刀子。聲音混作一堆。
妙齡婦女,紅燈裏獨坐,翡翠裝寒芙蓉帳冷。她也一無所有,她在字裏行間,微微
地笑著,伸手相牽。
單玉蓮有種骨血連心的感動,她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
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閃,照亮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著清楚——
《金瓶梅》?
八歲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不過還沒走近,紅衛兵們一手毀掉了。那書被火舌一卷,
瞬即化為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沒見過它。
她以為它不會再來了。
但它出現了。
一個赫赫盛世中,某個女人的半生惆悵,讓她知道了。
她被驅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領群鳥來拍照,一關了店門,使持了幾大貪新鮮出爐的老
婆餅,自“馨香”趕回老家了。
進了詞堂,方知節日似的熱鬧。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數這次是盛況。
那麽多女人,姹紫嫣紅開遍,蕩漾一討好顏色。水銀燈打在回廊上、機柱旁、女人
身上,美麗動人。目不暇給。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見SIMON,便親切打招呼: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麽?”
他恭維道:
“太好。沒話說。”
“嘻嘻。”武汝大很高興家有賢妻。所以他覺得一眾美女不正派。他笑:
“好好的一個女人,好人好姐,為什麽要扮得像妖孽?”
SIMON笑:
“都是曆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轉,道:
“給你這般多的名女人,你應付得了嗎?你掂嗎?”
SIMON隻是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語。
“掂?”
“攪不掂,不如別做男人了。”
武汝大別有心事。
“喂,老婆那麽正,你好豔福啦。”SIMON戲弄他。
“是呀、是呀。”武汝大隻得如此答:“不過——”
SIMON見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難題:
“大家一場老友,你怎麽說?”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過間中不太受控製。我們一場老友才說呀,她真是
很授命的。”說完便四下一看,不讓風聲泄漏。
SIMON念著,就算是“造福人群”吧,會心地俯首在他耳邊:
“一會兒散BAND了,你跟我來車上,我送你一點禮物。”
武汝大恍然,色音。引為知己:
“哦,好呀好呀!”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妝、外景收隊之後,在他車上取過一包東西給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悅地接過了。
SIMON跟他笑道:
“這是‘國寶’,日本一個和尚給我的。你知道麽?有牛黃、人參、蛤以、蜂蛇,
還有淫羊著。”
聽得一個“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近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囑:“不可以吃柿、羊肉、
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飯給貓吃,勁兒得貓幄也怕了它。”
說畢朝他一院眼睛,便見武龍領同一個女人也正出門來。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見到?”
武汝大見是兄弟,便道:
“不怕,他是我親信。”
SIMON聳聳肩,天下無一處是淨土。這村野風氣也很開放呀,原來大家都是“襟兄
弟”!當下又如武龍一哄眼睛,駕車去了。
武龍早看他是對頭,又見他交了一包東西給武汝大。武汝大看來非常的感激,一言
不發把東西收好,目光流露謝意,像目送一位思同再造的莫逆之交離去。幾乎沒鞠一個
躬。武龍半怒半疑。
武汝大送了客,便問其他人:
“喂,我老婆呢?”
武龍也是送客,阿桂來了香港幾個月,今天央著來看熱鬧。元朗的同村親友,約摸
也知道這個人,當初是武龍在汕頭的舊相識,此番使點法子,輾轉來了香港,目迷五色。
她對他亦有幾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雖窮,不過也肯墊了一萬元給她買個假身分
證,心下便多方策略,以博取他及四下人們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愜意,武龍送她離開。如無意外,也是有發展之可能。
武汝大見無人知悉單玉蓮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問:
“阿龍,我老婆呢?”
他隻好告訴他:
“在書房。”
武汝大見阿桂走後,怪責他:
“請人吃頓飯嘛,死牛一根筋!”
然後得意洋洋,步履歡快地尋妻去了。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隻見單玉蓮坐在地上,一疊好散亂的書冊,剛聚精會神看至開
篇:……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體要少噴。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措
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則如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下
兩個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一個朱唇緊貼,一個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
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錢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旅旅;羞雲快
雨,揉搓的萬種妖嬈……
武汝大一手搶過,會心微笑:
“哦,看淫書!”
她正看到著緊處,便被他破壞了:
“嘻,《金瓶梅》,阿爺及阿爹都不準我們看的呀。越不準,越是要偷看,不過字
很深,成得來又不明,大家都費事查字典。終於沒心機看。”
單玉蓮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故事說的什麽?”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給嬌妻從頭說起了:“說一個很姣的女人,嫁了給一個
很矮的男人,後來聯同一個很威《好色)的男人,毒死了他。誰知那個很矮的男人,有
個兄弟,是一個好勁兒的男人,殺了那對奸夫淫婦。——故事便是這樣了。”
單玉蓮一聽,隻覺悶不可當。忽見武汝大手上的紙張,有“淫婦”二字,一怔。便
道:
“你說得一點也不好聽,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後:
“不!”
“給我!”
他其實很開心。但遊戲一番一一,孩子才有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飯再看。太婆會罵的。乖!”
單玉蓮不依:
武汝大焉敢不從,隻念:
“哇,發達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書,又春藥,他的好日子來了。
單玉蓮後來在書房待了一陣才走。
一家團團圍坐吃晚飯,挨過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過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書啦,又不是要考試。你隨便挑幾頁正的看就算了。”
過了一陣,她還不來。他再催:
“老婆!老婆!燈光很刺眼呀,關燈明天再看吧?”
“那我出廳看!”單玉蓮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來龍去脈似的。
武妝大爬起來,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撥開這癡心的男人。
他隻涎著臉,館媚地道:
“老婆,給我倒杯水?”
單玉蓮撥開他亂摸的手,一躍而起:
“討厭!我隻肯倒杯水給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蕩,暗思暗笑:
“一會兒非大振夫納大展鴻圖不可。”
單玉蓮一拎暖水壺,沒開水。雪櫃中也沒冰水,隻有“可樂”和“七喜”,便倒了
一杯“七喜”,回房遞與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著她演說: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說什麽很累呀、頭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覺呀……總之不可
以推。我要掂一次給你看。這是‘活力’,知道嗎?‘活力’——是SIMON送給我的國
寶!”
說畢,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進口中,大口地喝水,一衝順喉而下。喝過之後,方
表情古怪地問:
“汽水?”
單玉蓮氣地胡言,便把剩餘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後白眼相加:
“誰高興侍候你?別諸多作態。”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喚你。”
她用力把杯子擱在床頭。徑自出到廳中,繼續看書去。因為她剛見的回目是:“淫
婦藥鴆武大郎”。
白紙黑字是這樣寫道:……那婦人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頭上銀管兒隻一攪,調得
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
婦人道:“隻要他醫治病好,管什麽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一
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痛起
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隻顧蓋。怕
他掙紮,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哪裏肯放些鬆寬。正似油
煎肺腑,火燒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俊,滿腹中似鋼刀亂攪。
“哎”
單玉蓮正看到此處,忽聞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驚,呻吟與白紙黑字重疊著。她彈
跳起來,下意識地瞪著自己的手,手上的書。四下大大變樣,腦海中有一個詭異而又不
肯相信的念頭翻騰著。
武汝大無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個將要打開的啞謎,一個惡毒的咒語,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變得猙獰,她的疑懼擴張,接近吞噬了整個人。
啪啪啪的,各間屋子的燈火通明,所有家人飛奔而至。
這真相越來越清晰,她越來越不願意麵對。不祥的事件,將會陸續發生麽?
——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與死亡掛了約。不,她不想死!
然而,這裏麵有什麽奧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武龍衝進來,忙問:
“什麽事?”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滾,渾身冰冷,牙關緊咬,喉管枯幹,雙手掩住下腹,隻斷續
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一…是‘活力M’呀,——阿龍,SIMON給我——的藥
——呀!哎——汽水——”
那批村婦馬上張羅急救,一個姐姐灌他冷水,一個姐姐控之德之,有兩個,便以萬
金油白花油亂塗。慈母以為他中邪,還奮力捏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單玉蓮站在一旁,手足抖額。武汝大的娘親一壁狂城:“仔呀、仔呀!”一整用常
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來製殺這不祥的、美得過分的新媳婦:“一日都是你害死地!汝
大他以前冬天衝凍水也沒事的。現在虧成這樣,嗚嗚嗚!”
她的大姑奶一見杯中是“七喜”,便過來扯她頭發,乘勢發難;
‘你還給他喝汽水?”
武汝大在混亂當中,閉氣瞑目,全無反應。——他死了!
“你賠一個仔給我!賠一個仔給我!”
武龍一躍而起,狂打了單玉蓮兩記耳光,怒罵:
“你與SIMON合謀?我去找你奸夫算賬!”
單玉蓮抓著那書,百口莫辯:
“不是呀,我沒有呀,你們信我啦!”
舉家一齊痛哭,幾代單傳的武汝大,成多神主牌都傳集他,還沒添上一兒半女,使
嗚呼哀哉,魂歸無國去了。
哭聲把失聰的太婆也吵醒了,邁著小腳碎步入來丁反,被威猛的武龍一撞,四腳朝
天,幾乎也魂歸無國。
單玉蓮追出來。
一到門外,黑瘦如銀幕,豁然大開,她見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寒夜,樹梢有颯颯風聲,如湘裙寨奉。氣氛近乎恐怖,片段卻陰險地潛入她的心底。
她的記憶回來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處地找她,曆盡了千年的焦慮,
終於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慶幸,等了那麽久,經了上理火葬,它還是輾轉流
傳著,她沒有把它荒棄在深山村野。她見到它,兩個靈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書。
這四個男人——
張大戶
武大
武鬆
西門慶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誰是誰?為什麽?若不是一種夙世的姻緣,
又怎會—一互相糾纏著?無論如何的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處。
她甚至可以預知將會發生什麽事。因為這些都曾經發生過。
她想:武鬆必撞上獅子樓,這著西門慶,拳打腳踢,一意尋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
靈。終而把他送往窗外,墜樓慘死。好了,然後回歸,一手揪了自己,一邊道:“哥,
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便揪自己頭發,快刀直插入心窩,一剜,剜了
個血窟窿,鮮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開,扯出心肝五髒,供在靈前,血淋淋的,又
在後方一刀,割下頭來……
她全部都記得了。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門慶死了,下一個必輪到自己。自己來世上一趟,所為何事?
----是了,是為“報仇”。報仇呀!不讓他再殺她一次,她要殺他,才遂心願。自
己蒙冤受屈,近一百萬字的故事,到了結局,竟是一首詩:“閑閱遺書思偶然,誰知天
道有循環。可憐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可憐金蓮遭惡報?
不!
不不不!她不要贏得世人可憐,她也不要遭惡報。今生,她是單玉蓮,一個經曆過
波折,練就了心誌,可以保護自己的女人。她是一個現代人,怎可讓悲劇重視?
及時製止,把命運全盤扭轉。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報仇”二字,忽地金光燦燦,成為她照路的強燈。她追出去。
狂喊:
“阿龍!你不要去殺他!”
中止他殺他,把故事切斷,就在這裏中止吧。隻要SIMON不死,她就可不必死。若
他死了呢?”
她沒工夫想下去了。
武龍截了一輛“的土”,如箭在弦,絕塵而去。
單玉蓮即回頭開了自己的紅車,也尾隨不舍。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魁星
來了!她急按小路,直鏟下坡。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認定這是她惟一生路。因為,武大死了——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舉行了喪禮,丁屋內一片愁雲慘霧。武汝大的娘親和六位
姐姐,加上太婆,這陰盛陽衰的小天地,如今連推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眾女人心亂加
麻、心如刀割、哭得稀裏哇啦,涕淚交流。
有人撥了“九九九”,十字急救車馬上駛來了。
兩個白衣白褲的人,扛著擔架下車,見慣生死,隻木然地問:
“哪一個?什麽時候?什麽原因?誰最先發現?他有沒有病?……”正問著,忽聞
一聲長歎,是很難聽的、沒禮貌的長歎。
像急鐵了一瓶汽水之後,“曖——”的籲氣聲。豬叫一般。
周遭變得一片死寂,大家被這聲音嗬呆了。
閉氣瞑目的武汝大幽幽歎口氣,便醒轉過來。
不醒猶自可,一醒之下,登時藥性大發,那躲在褲襠裏的東西,暴怒起來,露棱跳
腦,凸眼圓睜,橫筋暗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粗大一倍有多。熱不可耐。
他還不知自己剛才死了一陣。春情勃發,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隻一
直喊著: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來!”
一如電影跳接至下一組鏡頭。
太婆眼見如此不知羞,便轉麵揮手,罵:
‘睬!睬!睬!”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見一屋子都是人影綽綽,紅腫著眼,一眾麵麵相覷,哭
笑不得。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尷尬地笑:
“很夜了,大家早睡吧。”
呀,竟還有兩個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他很無辜地,一直弓著身。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報。命不該絕,死裏逃生,鬼門關一轉,從此
功力大增,英雄到處找尋用武之地。隻追問:
“我老婆呢?”
單玉蓮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節急轉直下,悲劇竟變成荒謬的喜劇。武汝
大沒有死,那麽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武龍像一頭蠻牛似地,來到這他永遠不能忘記的地方。那兒是好夫淫婦幽會的陽台,
他認得——他還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過她離去。
如今這二人竟還合謀,把她丈夫謀殺,好明目張膽地尋歡。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錢和人都毫無保留地交予她,討她歡心。愛她,換來這樣的
下場!她一定也提出過離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幹出這勾當。要不在如此文明先
進的社會,怎的牽涉到生死大關?
自己又為什麽來呢?他已喪失理智了。這是愚蠢的行徑,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驅
使他在半瘋狂狀態下,與這對頭人算賬。
——是借口嗎?
其實是為了自己嗎?
武龍眼裏閃爍著無以名之的怒火,隻有孤注一擲的賭徒,才可以如此的憤怒。他仿
佛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蓄銳待發。
一闖進門,二話不說,即與那不知就裏的SIMON惡鬥。
他失去常性地對付他: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她嗎?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殺人要償命!我要為
大哥報仇!”
糾纏間,把屋子裏的屏風家具都推撞,那個百子櫃,應聲倒塌,一格一格,盛載東
方的春藥、淫器,膏丹丸散油,來自中國、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聖賢們“不可
說”的建藥之源,五色紛紛,都如天女散花,迎頭而下。
武龍恨透了這個建魔!
武鬆撞到樓上,把那被包打開一抖,拔出尖刀。西門慶吃了一驚,叫道:“哎呀!”
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說時遲那時快,武鬆卻用力略接一按,
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蓋碟兒都踢下來。西門慶見來得凶了,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
起右腳來。武鬆隻顧奔前,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四刀踢將起來,
直落下街心裏去。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左手虛照一照,右手一拳,照著武鬆心窩裏打
來,卻被武鬆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
單玉蓮的車子。左邊車頭燈已經撞毀,便是剛才直鏟下坡時,一時煞掣不住。但又
無法檢視,隻顛簸著,也急馳至此。
鐮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彎刀,冷伺著停下來的機器。
寂靜主宰了這個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車子停下來,有點驚詫這意外的、如死般的淒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滅絕了。烏
雲已躡足過來,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遲了?抑或還早?
心腸肺腑都化成氣體,隨界總呼咯而出。隻有一隻無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
中,視若無睹地爬過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響,格外分明。她連自己眨眼的聲音也聽得
見呢。
前景如同一團黑霧。
她也得麵對。
便開了車門,伸腳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電光石火地,一聲慘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轟響。一個可怖的人影,在
樓上急劇地墜落,霹靂一下,撞在她車頂,順勢落在地麵上。車子和人一齊震傈。
她眼前有千百顆火星閃著奪命的光芒。遲了!遲了!她淒厲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地發冷發抖,半窒息地見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運重複了?
在這急難關頭,她驚懼得馬上要上車逃生,不想地上這物體絆著她。顧不得一夜夫
妻百日思了,她隻知飛奔上車,用劇烈抖顫的手開動機器。
武龍此時也飛奔下樓了。
一見單玉蓮,即大聲叫住。
車門關上,她半句也聽不見,隻埋首方向盤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車子隻變得桀騖不馴,又不停咳嗽,單玉蓮惶急得很。他來了!他走近了!
——終於開動了。
武龍在車子急駛之際,強橫地攔截,伸張兩手,攀上車頭。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著一道透視的玻璃對望著,他隻在拍打、叫喊……8226;他
不肯走。
單玉蓮什麽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全速前進——她也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
隻知要脫離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龍一直緊攀著車頭。
一個急轉,欲把他拋跌。他一時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車子會得輯過,武龍一手抓
著車門。太快了,亂間的車子問進一條窄巷,失去控製。車身一概武龍被夾在石牆和車
子中間,“吱——呀——”地一聲響,人成了肉醬…。
車子不知不覺,把武龍挾帶著,便在石牆上搶過,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損胡塗。
終於在牆上劃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這血痕顏色更加深沉。
單玉蓮隻道車子前進得甚艱澀,往外一瞧,登時魂搖魄蕩——
一邊哭喊,一邊使盡蠻力,死命把武龍給拖出來。血汙染了一身,頭發散亂,形同
病婦。
是這可怕的鐵鑄的怪物把地播弄成這樣子麽?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像遭千軍萬馬踩
踏過,白膩的青狀的物體,斷措斷肢,血腥“呼”一下撲麵襲來,味道奇詭,漸成屍臭。
她想伸手去遮擋一下。
她咬緊牙關,發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車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麽?這個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開始,如何動手,先
搬抬哪一部分?
他幾乎已是肉醬。
她抱著他,不敢用力,隻是肝腸寸斷地哭喊。他曾像個巨人一樣,遮天蔽日地立在
她麵前。
她無意識地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聽見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經遠揚至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費
力把自己招回來。那麽接近——他在她懷抱之中。她的氣息,她的眼淚,避無可避。
他從來都沒這般的快樂過。是一種奇特的快樂。耳朵嗡嗡地響,聽著她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想把手伸出來,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個夜裏,他竟然這樣地死去了?
這是一個萬丈深淵,他站在危殆的邊緣上,正向後退卻,一不小心,他就說不出心裏的
話來。
忽然,天地蹬明起來。
他前所未有地愛著她,斷續地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說出來:
“----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如果——可以從頭——”
單玉蓮聽了,隻覺這話自她一邊的耳朵,穿過她的腦袋,又自另一邊耳朵衝走了,
抓不住了。像一顆子彈,她中彈了,腦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黃泉路,孟婆亭,講過什麽?她自己講過什麽——
“我要報仇!”
單玉蓮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報仇!你別死!我要救活你!從頭來過!”
她奮力把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進車廂中。二人一身狼藉,車子隻向醫院飛馳。
心愛的男人!
單玉蓮但覺她唯一心願,是救他。
隻要他活著,什麽也不計較,隻要化活著。
人車又匆促地上路。車頭燈已經壞了,車子也演不成軍,但她勉強地開動。香港那
麽熱鬧,何以此刻杳無人聲?是人人都躲著,不願意牽涉他人的恩怨愛恨之中麽?
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
單玉蓮隻在車頭的玻璃上,見到自己焦灼的、頹敗的影兒。
她的影兒。
她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純、很甜、很清
秀。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被賣在張大戶家,不通人事,隻與另一個女孩同時進門,在
家學習彈唱,一個學琵琶,一個學箏,白白淨淨的兩個女娃兒。大人調教著,唱些前人
寫就的詞兒,似是而非,輕張擅口,豔豔的小紅唇兒,人家的惆悵,還帶著孩子氣。呀,
頭一個會唱的小曲兒,喚作《折桂令》呢:
我見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兒,
未見情兒。歐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
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時,她連一個男人也未曾有過。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為什麽她要長大?
為什麽她要遇上他們呢?
做人真是難!
她在車廂中,淒楚地向著黑沉沉的天地慘呼:
“我什麽都不要記得!你們放過我!”
車廂中忽起一陣陰涼的風,不知原由,風乍起,車上那《金瓶梅》,一頁、一頁、
一頁,開始漫舞紛飛。
一頁、一頁、一頁……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 “大戶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
文錢” “打扮抽樣,沾風惹草” “叔叔萬福” “我與你撥火,隻要一似火盆來熱”
“不識羞恥” “風風流流,從簾子下去與奴個眼色兒” “樂極情濃無限趣” “見了
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 “淫婦藥鴆” “常言婦女。心癡,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
是那個妙人與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濃,小楷灑滴珍珠紅” “枕上言猶在,於今
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他知婦人第一好品蕭” “婦人眼裏火極多”
“誤了多青春年少” “實指望買住漢子心” “淫婦!我丟與你罷” “達達!你不知
使了什麽行於,進去又罷了,可憐見燒了吧” “又見武鬆舊心不改” “這段姻緣,還
落在他家手裏”
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語,越舞越亂,一頁、一頁,封懸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見前景。
單玉蓮被前生的記憶苦苦纏著,無法擺脫。它們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來,左右上下地狂撥開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麽都不要記得!”
車子轟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拋出來,該撞至不知什麽地方去,書又被一把烈火,焚毀了。那男人,未了死
在她手上。
以後發生的事,單玉蓮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還在繼續著。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假如沒有因果報應的話,便隻是一些過程和片段。世上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有的
隻是民生小節。
武汝大沒有死,他的體能竟變得很強勁。
SIMON沒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歡娛。
武龍死了,他是死於意外。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報應呢,才會恍然頓悟:
武大是個好人呀,他前世被鴆殺,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應該得到補償,給他一些
“獎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門慶驕奢淫逸,沉迷酒色,享盡人間美女,專一嫖風戲月,粉頭都歸他手上?妒
忌天下男兒!所以他今生隻受用到三十歲,武功也就廢了。當然此人並無殺人之心,罪
不致死,今也就留下來。
武鬆雖一介武夫,亦一條好漢,但前世連殺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應賠上一命了
吧。
然而今生過了,來世又將如何?
武大木盆遇害,他要報仇。西門慶不盆遇害,他要報仇。武鬆不忿遇害,他要報仇。
冤冤相報何時了?
難怪黃泉路上有“孟婆亭”“驅忘湯”了,難怪亡魂喝過三杯,前事渾忘,好再世
投股,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樂。
孟婆說得真對!
元朗調堂畔,這幾天都有警方人員來調查,錄口供。問的不外是武龍生前的瑣事,
死因還待研究。而肇事現場的生還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說不上來自己幹過什麽。此中
的蘭因絮果,世上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與此同時,人民入境事務處也派員上門來了。
眾人都很愕然。
他們來調查一個喚阿桂的女人。
大家當然知道阿桂,不過她隻是阿龍的朋友吧,事發時她有不在場證據。但,來調
查的人,到底把她帶走了。因為他們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發這個女人,循不正當途徑,非法購買假身分證,企圖留在香港。
揭發者的筆跡,是女性筆跡;但其意圖,並不清楚。
阿桂很傷感地隨他們去了。曆盡了艱辛,惟初來甫到,香港是怎樣,她還沒著真,
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陸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時候,她淌著冤枉的淚。是誰那麽毒辣?
誰知道?
單玉蓮也記不起來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著微笑。
天氣開始熱了,她額上滲出一點細汗。武汝大用紙巾印了又印,生怕傷害白嫩的皮
膚。他天天來,陪著她。捧著半個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斷提醒她今生的事,刺
激她,快點恢複記憶。他娓娓地道:
“記得嗎?那時你穿著桃紅色的裙子呢,捧著半個西瓜吃。我一看見你,就知道我
是走不掉的了。這就是緣分。為什麽你今生會同我一起呢?這是不能解釋的,沒得解釋
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還吃不吃?
“你快點好過來。你好了,我帶你去坐海盜船,搖搖晃晃的,你就會記起我了!我
是你老公呀。”
單玉蓮永遠保持一個純真無邪的微笑。
她很快樂。
武汝大也很快樂。
這個好心腸的男人,終於可以完全擁有她了。
終於,
這,才是,天長地久!




滿洲國妖豔——川島芳子  作者:李碧華

  第一章
  深秋。
  北平,北池子,東四九條胡同三十四號的大門外,來了十名神秘的大漢。
  周遭死寂,呼吸不可聞。金風有點淒緊。胎噪的蟬聲隨著敵人鐵蹄,為風雨吹散了。
  階下開始有死去一季的蟈蟈悲鳴。
  這座古老的公館房子,朱紅青藍大宅,黑夜中益顯森森然。”如一襲過時的重裘,遮天蓋地困圍著,裏頭的人喘不過氣。
  門坎很高,紅漆金環,厚重結實。
  一名大漢敲門環,好一會,有人應了,才開一條縫,眾無聲一擁而入,把應門的老傭人堵在門上,二人把藥噴向兩頭狼狗臉上,頃刻控製了局麵。
  老傭人嚇得目瞪口呆,不敢聲張,竟爾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房子有三進,精銳的十人小組閃身到了後花園。院內有皤曖逃跑聲,其中二人,迅速急步出去,手槍一舉,這日本男人便頹然,垂下頭來就擒。
  “在哪兒?”大漢用眼神表示了疑問。
  老傭人默默帶到了後進,指一指左邊的房間。
  大家都很明白:目的物在內。
  這批“行動組”人員,也知此行艱險。他們一接到上級命令,已經展開周密的監視與部署,掌握一切資料,對目的物了如指掌。一宗熱切渴望著的任務:是因為中間神秘傳奇的色彩嗎?
  到了最後關頭,麵臨揭曉了,會不會在此一刻,發生意料之外的變化,功虧一簣?
  久經訓練、神情安然自若的大漢,心頭也一陣亂響。山而欲來風滿樓。
  其中一人輕輕地撬開這房間的門。
  漆黑一片。
  大家麵麵相覷,迅雷不及掩耳,四個人已散至角落,借著室外微弱的燈光,隱約見房間正中,有張特大的銅床。
  一頂紅羅紀金帳軟軟灑下。
  床上影影綽綽。
  她在床上嗎?
  這是她嗎?
  來人聽過她很多故事了,似天人妖豔,但狠毒如魔頭。震驚中日的名聲,令這隻緊握槍桶的手滲出冷汗。
  他輕輕逐步向前,掀開羅帳,後麵的同僚,已一手開啟電燈掣—一忽地,帳內飛撲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吱——”地尖叫著。
  眾大吃一驚,槍聲馬上響了。
  “砰!”
  大漢在高度戒備中。
  槍聲響過,那“東西”仍非常不甘心地咧嘴呲牙,吱吱怪叫。
  倒身血泊中的,是一頭可愛的小猴子。
  它橫死了。眼睛半張著,像人,怪異地瞪著不速之客。
  帳內有微微地抖動。
  一個女人驚呼:
  “阿福!???
  事情大突然了,女人猶在夢中,燈光刺得睜不開眼來,她欠身半起,一手揉著眼睛,一邊問:“你們是什麽人?幹什麽?”
  羅帳被掀開一道縫。
  自這縫中,忽湧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發黴,像養傷的動物。這不是人氣,是又腥又臭的、毫無前景的味道。
  大家忍住了惡心的感覺,聚精會神,等待女主人亮相。
  先是一隻手,手指瘦長,指骨磷峋,久未修飾,蒼黃一如鳥爪。
  這道縫又再被掀開一點,現出半張斷。
  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她骨瘦如柴,短發蓬亂,顴骨高聳,非常憔悴。
  這是一朵扭曲萎謝的花吧?——抑或,找錯人了?
  大家表情驚愕,一時間,不知所措。
  這是她嗎?
  “行動組”的頭領,不可置信地:
  “你是——?”
  她反問:
  “你找誰?”
  頭領望向其中一名大漢,然後三人悄然退後。那大漢上前,手槍指向女人:“背轉身,請脫衣!”
  女人抬頭,才知這“大漢”原來是女的。
  她仰麵通視之。
  她知道為什麽。——即使他們認不出她來了,但自己身體上的特征,無所遁形。對方機智、縝密,完全有備而戰。
  連她左邊乳房上,有顆小小的紅痣,都知道!
  派來的人,竟還有女人喬裝的。哼!什麽東西?在她跟前賣弄這個?
  脫衣?不!她脫衣,永遠懷有目的,有所為而為。她珍愛小巧玲瓏的肉體,婉約微賁的乳房,一顆小紅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淚。說不出來的魅力。
  男人的舌頭曾經傾倒地舔在上麵,癢癢的。從剛。
  她怎麽肯為了屈辱而脫衣?
  既然逃不過了——
  處於窘境,無心回頭,女人牙齒一咬,頹敗的臉上,一雙眼睛仍然給她最好的明證。
  迸出無限莊嚴:
  “不必多說。我就是金壁輝司令,川島芳子!”
  一個黑布袋套上她傲慢的頭上。
  眼前一黑。
  她的大勢已去。
  給國民政府的特務逮走時,曾經軍裝革履,華農重裘的川島芳子,身上隻一件淺藍色薄薄的睡衣。
  所有家當,—一被充公。
  自一九四五年九月,自每起超短波廣播中聽到日本天皇裕仁低沉而緩慢的“玉音放送”後,終於相信:她的日子真真正正過去了。重要的文件,白紙黑字,馬上付諸一炬,隻是她有一個很精美的百寶箱,裏頭每一件首飾:珍珠、鑽石、瑪瑞、翡翠、琉璃……,絢麗奪目,價值連城。一副項圈,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成一鳳凰,在燈下晶光閃耀,振翅欲飛。
  ——有一幀美豔不可方物的照片,曾發表在報上頭版。臉很白,眼神銳利但嫵媚,她最愛給自己的照片簽名。字體反不像本人呢,工整而小巧:川島芳子。昭和九年攝影。
  昭和九年?那是民國甘三年,一九三四年,芳華正茂,鳳凰的項圈,正好與她一身旗袍相襯。滿洲國剛成立不久……這幀照片,此刻又再發表在報上頭版了。
  小販拎著一疊“號外”,不停叫賣:
  “號外!號外!川島芳子明日公審!公審!”
  報上這樣印著:
  北平七日電:河北省高等法院,定於明日公審川島芳子,被告之起訴書,內容概略如下:(一卜)…(二)……起訴罪名有八大項。總而言之,便是“”。
  小販是個毛孩子,局外人,這消息隨著他朗朗而興奮的叫賣聲,傳遍了大街胡同。
  他踩過被扔棄在地上的日本國旗,老百姓又向之吐唾沫。
  一個半瘋狂的中年漢子,失去一條腿、一隻眼睛,與他握個滿懷,大家都沒怒意,病漢近乎失常的喜悅:“和平了!勝利了!日本鬼子給打跑了!樂死啦!哈哈哈!”
  小學生放學,人人揮動手中一麵小小的青天白日國旗,迎向燃放中的鞭炮。鞭炮的殘屑漫天漫地亂灑,蓋過號外上的豔照。
  伴著她的,隻有地攤子上擺放一些日式“被物”:和眼、扇、首飾匣子、精致的高展,以及明治維新局,年青女子流行梳著“文金高島田”型假發…。從東單到北新橋道旁,賤價地拍賣,象征一個時代的結束。
  因為,國民黨兵、美國兵和頭戴白色鋼盔的軍警,已經取代了囂張跋扈的日本憲兵了。
  盼望已久的日子終於到來,中國的苦難暫且小體——雖然苦難從沒有停止過。
  但一公審”已是老百姓間非常興奮而哄動的節目。他們憋久了,如果手中有石頭,一定狠狠擲向任何一個曾經當過東洋鬼子走狗的。
  “聽說她長得很迷人哪!”
  “害死好多中國人呀!”
  “才一個女人,個子小小的,怎那麽厲害著?”
  “咱多帶幾塊磚頭去!”
  “打倒、走狗!”
  他們無意識地把胸臆的鬱悶都發泄出來。轉瞬動歡天喜地嚷嚷,因為,街頭舞著獅子呢。——像過過節。
  但北平還是很亂。沒有一天安靜下來。
  物價飛漲,紙幣不值錢,沒有人相信金圓券,隻有大洋,還是價值的標準,所以大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人心惶惶。
  隻好寄情於熱鬧。
  這天下午二時,法院後花園給撥作臨時法庭公審。
  因為女主角是川島芳子之故,擠來看熱鬧的人數達五千人,秩序混亂。公物被踩壞,玻璃被打碎,當局雖是故意做出殺雞撤猴的好戲,但還是控製不了局麵,開庭後不及半小時,就在人群的鬧嚷及打架聲中,宣布延期。
  群眾十分失望,鼓噪更甚。
  都是來一睹芳容的,全被拒請門外,有人把手中的磚頭扔向法院,一擲,馬上逃掉。
  老百姓後來四散回家。
  除了女主角,還押第一監獄。——她的“家”。
  三天後,正式開庭審訊。
  川島芳子穿著白毛衣、綠西服褲,短發經過梳理,人一般幹瘦。但經了一年來各地奔波提送,塵埃落定,終被押上被告一欄。
  法官嚴正地宣讀:
  “所謂‘’,即於中國協助日本,與日本共謀,違抗本國,犯叛逆罪之賣國賊。
  立法院對定罪者之懲辦,乃處以死刑或無期徒刑。”
  川島芳子一邊聽,一邊不以為然,根本沒把法官放在限內,隻待宣讀完畢,突地把頭伸到他麵前,法官一愕。
  “法官大人,”她好整以暇道,“我可以拍根煙嗎?”
  法官示意,度警遞她一根煙,芳子銜著煙,望了法官一眼,他隻好給她點了火。
  女人倨傲地先狠狠抽一口,徐徐噴出白霧,隻待兵來將擋。
  法官出示一本書,封麵是大號鉛字印著:《男裝麗人》,村鬆梢風著。
  “你知道這本書嗎?”
  “不知道。’”
  “你認得這書的作者嗎?”
  “哦,從報紙上得知的,他是日本著名小說家吧?”
  法官沉住氣:
  “這本小說,有你親自提供予作者的,關於與日本人勾結,策動滿蒙獨立的賣國資料。”
  “哎——”芳子懶懶地答,“法官大人!你也說是“小說’了,你該看過《西遊記》、《金瓶梅》吧,這些小說裏頭,一樣有妖魔有淫婦,難道你已—。一拘控麽?”
  哄堂大笑起來。
  “希望被告態度莊重點!”法官惱羞成怒了,“這是在法庭上講話。”
  芳子馬上表現得莊重:
  “我對什麽樣的人,講什麽樣的話。希望你們找一個莊重點像樣點的人來問我。”
  她目中無人地,又再抽一口煙。
  法官並沒發作,隻道:
  “與你一同於北池子被捕的秘書小方八郎——”她聽到涉及他人的名字,馬上辯護:“小方隻是掛名的秘書,事實上他是個一無所知的忠仆,他很善良,你們不應該逮捕他。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好,不談這個人,然則川島浪速、頭山滿、鬆岡洋右、河本大作、近衛文磨、東條英機、本莊繁、土肥原賢二、宇野駿吉、伊東版二、板垣征四郎——”繭子靜聽這一連串日本男人的名字。
  日本男人。
  她半生就在這些日本男人手上,度過來度過去,終致一敗塗地麽?
  不!
  芳子慢條斯理,但一字一頓地聲明:
  “我不算‘’!”
  她明著法官,看他反應。
  然後,再用日語,一字一頓地:
  “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
  堂上哄然有聲,步煤私議。
  她不肯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侵泄?炔懷腥纖?穡磕且荒輳??咚輟?
  第二章(一)
  女孩頭上給結了個白色的絲帶結。
  母親哄著,讓侍從為她穿好一件白綢做的和服。
  “我是中國人!”愛新覺羅顯牙哭喊,企圖扯開這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純潔的小心靈中,大概也有種本能,得知將來的命運,遠在她想象之外吧?
  雖然她什麽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隻是不要穿這件白綢和服。
  母親是大清肅親王善券的第四側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輕貌美的一個,頭發特別長。肅親王對這甘九歲風華的女人,至為寵愛,當然,對她誕下的王女——他甘一個王子、十七個王女中,排行十四的顯牙,也另眼相看。但她淚流滿麵,童稚的喊聲:“我不願意到日本去!”
  母親痛苦地一再哄著: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牽著她的手,來到父親的書房座前。
  她實在有點怕父親。
  雖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風範,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顯牙和她的兄弟姊妹們,往往離他遠遠的。——一旦那麽接近了,非比尋常。
  大清皇朝其實算是“滅亡’”氏
  因為袁世凱勢力的逼人宣統皇帝身不由己,王族們,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蟄伏,一些仍伺機複辟。肅親王早已看透袁世凱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漢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勢力,尤其是在八國聯軍包圍了紫禁城時,單身到神武門的浪人川島浪速。他用輸開的中問話,功服守兵,讓他們明白頑抗的結果,終令這富麗壯觀的皇宮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後來,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宮門大開了。
  肅親王與川島浪速圍坐爐火之旁,笑談大勢,抱負甚為一致,意氣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是朝是不會滅亡的!
  在流亡的工族中,惟有善警,從沒死過心。他還打算到奉天,與張作霖共同樹起討袁大旗,不過在他脫離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統皇帝正式把臨時共和政府全權移交,等於退位了。
  善香隻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順,另圖大計。
  他一一顯牙格格,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不,是計劃的重心!
  寄寓旅順的王府很大,樓房是俄式,紅磚所造,位於山崗上密林中,房間二十八個。
  肅親王的書房在二微
  “來,跟父三說保重,再見。”
  她怯怯地,抬起淚眼。
  這是她生父,一個上百人大家族中的頭頭。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肅親王家便是八大世襲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肅親王,性格強,具威望,深謀遠慮,指揮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飯吧,都靠鍾聲指揮,齊集在大飯廳,莊嚴地遵循著守則。
  她平日總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審視這七歲女孩:
  “哈,顯牙穿起和服,果然有點英氣。”
  他沉思一陣,又道:
  “不過從今天起,我為你起字‘東珍’,希望你到了東洋,能被當作珍客看待。”
  顯牙不明所以,隻好點了一下頭。
  “東珍,”肅親王道,“為什麽我要挑選你去?在我子女中,誰有你,看來最有出息。我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島浪速身上。”
  父親書房中,法國式吊燈輝煌耀眼,沙發蒙著猩紅色天鵝絨罩麵,書櫥上有古籍、資料、手稿。文獻,散發紙和墨的香味,甚至梅蘭芳(貴妃醉酒)的上色劇照……,但父親隻遞予她一幀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島浪速。
  一個浪人,對中國東北之熟悉,對滿蒙獨立之機心,甚至遠在中國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濃眉,雙目深邃,身軀瘦削,非常書卷氣。穿著一襲和服,正襟危坐,遠景欣然。
  “這便是你的義父。他會好好栽培你,策動我大清皇朝複辟大計,你要聽從他教導。”為了這個計劃,川島浪速也真是苦心孤指了。他不但與肅親王深交,還曾蓄發留辮,精研中國史地,即使他年輕時策動過滿蒙獨立運動不果,但一直沒灰心過。他以為“東洋存亡的關鍵地區,全在於滿洲”。滿洲。
  是的,東北一塊美好的地土!
  這也是肅親王覬覦已久的鴿的。
  川島原比肅親王大一歲,但他靈機一動,便說成同年生人,五奉之為兄,交換庚恰,共結金蘭之好。那天,還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與肅親王並排,坐在飾有慈花的日本屏風前合照留念。
  誰知顯澤落在他手中,會被調教成怎麽的一個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隻能朝前看。事情已經發生了。
  肅親王把一封信交給女孩,囑她代轉:
  “將小玩具獻君,望君珍愛。”
  馬車來了,大家為可愛的、雙目紅腫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無辜地,隻身東渡B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錦,有桃樹。杏樹、槐樹、葵花和八重櫻。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關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來後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
  顯環,或是東珍,隨著這本來沒什麽情感,但今後必得相依的義父回到東京赤羽的家。
  他又為她改了名字。
  這趟,是個日本名字——
  川島芳子。
  她簽著名字,說著日語,呷著味咱汁。
  川島浪速之所以皺眉,是局勢瞬息萬變。
  在他積極進行的複辟運動期間,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黨對中國提出了“二十一條”要求,態度強硬,不但中國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凱接受了條款,且龍袍加身,粉墨登場稱帝,改元洪憲。
  大家還沒來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聲中下台了。下一場戲不知是什麽?
  川島浪速原意是結合內外蒙古、滿洲(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的東北大王國),再把宣統皇帝給始出來……此舉需要錢,需要人才,需要軍隊…川島芳子不過是個小學生吧。孩子應得的德行調教幾乎沒有,反而正課以外的熏陶,越來越使她憧憬一個“滿人的祖國”。
  背後的陰謀,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增懂難明。
  隻在校園放小息的時候,跟同學玩耍。
  男孩的頭發都給剃去,整齊劃一,穿棉布上衣,斜紋嘩嘰褲子。女孩則一身花紋緞子上衣,紫緞裙褲。
  小學體操課有軍事訓練呢。男孩聽從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國人為征服目標——如果“進入”了中國,可以吃鮮甜的梨子,住華麗的大宅,中國的仆從是忠心的。
  小憩時,大家又在玩戰鬥機的遊戲。
  芳子扮演戰鬥機,向同學們轟炸,四下所到之處,要他們紛紛臥倒。
  一個男孩不肯臥倒。
  芳子衝前,一鳴鳴!隆隆地壓住他,年紀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壓,大哭起來。
  “哭什麽?”芳子取笑,“戰事發生了,一定有死傷!”
  她的一個同學,忽然狡黠地問:
  “芳子,究竟你家鄉在哪兒?”
  另一個使附和:
  “是中國?是日本?嚇?”
  芳子受窘。她的國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為小女孩的負擔。
  她靈機一動,隻聰明地答:
  “我家鄉在媽媽肚子裏。”
  然後轉身飛跑。
  跑!
  ——又跑得到哪兒去?
  還不是異鄉嗎?
  到底不是家鄉。真糟,連媽媽的樣子也幾乎記不起來,努力地追憶。,…8226;女孩的淚水隻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內打轉。不是因為傷心,而是,一種沒有歸屬感的淒惶。
  遠處的體操場飛來一個皮球,落在她腳下,當對方還未走近來撿拾時,芳子驀地揀起,用盡全身力氣,扔到更遠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氣質,在這些微妙的時刻,已經不自知地,初露頭角。
  她還是跑回川島浪速義父的身邊,別無去處。
  背後是同齡東洋小子的挪揄:
  “芳子!若幹!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學了。
  她根本不愛課堂中同遊共息的正常學習生活。
  轉了多間小學,換了家庭教師,上著很速規定的日課,日夕被灌輸複辟和獨立的思想…漸漸,芳子長大了。
  而在千裏以外的中國:袁世凱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腦溢血,抑或遭暗殺,總之,川島浪速等伺機待發,部署舉兵的“扶清討袁”行動,馬上失去了目標。如鼓足了氣的皮球被紮上一個小孔。肅親王也鬱鬱寡歡了好一陣。
  誰知第二年,安徽督軍張勳也發動了複辟清室的運動,才十二天就以失敗告終。事情弄得很糟。民國六年雖改為宣統九年,不了了之。
  他倆的後台,蒙古巴布紮布將軍苦戰橫死了。輾轉幾年,軍費彈藥付諸東流,一事無成。美夢那堪一再破滅?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還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長至十四五歲。
  夜裏,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著滿天星鬥。
  落腳的地方又由東京赤羽,遷到信州鬆本,淺間的溫泉區。
  星星好像有顏色,密綴在一條寬闊的黑腰帶上,有黃色、藍色、銀色、紅色……,她盯著它們,良久,一種孤寂無聊的感覺擾亂了少女的心,思緒不定但,隻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還有我呢!我一定要為祖國做點事!”以此自勉,又再熱血沸騰起來。川島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沒有白花。
  她有機心、肯吃苦、任性安為、大膽而有主見。
  但那天噩耗傳來了。
  芳子是鬆本高等女子學校的插班生,在學校的紀錄並不好,高興就上課,不高興就溜課,我行我素。
  浪速來找她的時候,她正自課堂逃出來,跟校裏的勤雜男人聊天,嬉笑,打發時間,但不予甜頭。
  “芳子!”
  隻見義父神色凝重,心知有異。
  他摟搭著她的肩膊。她雖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訴她:“芳子,又有一個壞消息,你要堅強——你父王,二月十七比因為糖尿病,在旅順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聽著。
  “又”有一個壞消息?是,於肅親王去世前一個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據說是身懷第十一個孩子,但為了專心照顧肅親王,喝了墮胎藥,結果意外身亡。
  母親去了。
  父親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點家族的牽掛也沒有了。
  於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傷心。記著,我們要繼承你父王的遺誌,複興清室!”
  說真的,這是她親人的死訊呀,不過,芳子咬著牙,她沒有哭。她很鎮定、莊嚴,如一塊青石在平視。默然。
  幼受訓練,芳子已經與小時候有顯著的分別了,不再是個愛哭胡鬧的小玩具,她是“無淚之女”,等閑的事,動搖不了她。
  川島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饒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著你長大成人!”
  是的,生父壯誌未酬,養父空言奢想,隻有她,是未綻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賭。
  雖然自幼成長於動蕩不安的亂世。帝製與革命的夾縫,推齡即隻身東渡,為浪人之手撫育,她的“骨肉情”幾乎湮沒了,但還是以肅親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喪,從而為政治活動銷好遠大光明之路。
  親王的靈柩由旅順運送至北京,扛靈柩的、誦經的、送葬的、抬紙活供品的、戴孝的,隊伍很長。等最後一輛車離開家門出發,到達火車站,整整用了天的時間。
  親王葬禮,規格僅次於皇帝。還是有他的氣派。
  奔喪之後,芳子更加無心向學了。便乘機休假。兩邊往來。長期缺課,校長表示不滿,正在有意勒令退學的邊緣。
  芳子並不在乎。
  她開始戀愛了——
  像個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騎著馬呢。這樣的戀愛。
  不過,她長著一頭披肩長發,在馬背上,迎風招遙山家亨,鬆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像其他年青軍官、軍校候補生、浪人、愛國誌士、激進派,以及“黑龍會’減員……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樣,曾經登門拜訪過川島浪速,參加過集會,高談闊論,楊述時局。
  在天下國家大事之餘,男女之間的追逐,卻不知不覺地,令這兩個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經十七歲,她獨特的姓力是一點文人的霸氣。——不過,到底是個女人呀。
  山家亨的騎術比芳子精湛,總是用一個突然的動作,便把芳子拋離身後,然後他韁繩一勒,馬蹄起人立,像在前頭迎駕。
  作為軍人,策馬的花式層出不窮,身體經常離開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馬的頭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飛馳著。
  芳子有點不甘,雖然對這男人滿心傾慕,卻不想差太遠了。她也仿效他,身體放輕,離開馬背——誰知,失手了。
  幾乎翻跌墮馬之際,山家亨急速掉頭,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後策馬直指前方。
  二騎馳騁半天,方才俄極知還。
  川島浪速在淺間溫泉的房子,經常高朋滿座。
  在玄關,隻見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誰在裏頭,說些什麽,芳子摸不關心。她眼中隻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視若無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見。”
  說來有點依依。芳子突然帶著命令的語氣:“你不準走!”
  她轉身跑到廚房去。
  出來時,經過大門緊閉的客廳,人聲營營,她隻顧拎出一盒點心,一打開,是紅豆餡的糯米團。
  “我親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遞予男人。
  他皺眉:
  “又是紅豆餡?”
  “我喜歡呀!”
  “太甜了,我喜歡栗子作餡。”
  芳子搖頭,隻一言不發,把吃過一口的大福,一個勁地塞進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歡栗子餡的。不過——下次做給你吃吧。但你今兒晚上把這盒全幹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個!真無奈,但依從地收下了。
  芳子很滿意。她自小獨裁,對她所愛的人也像置於掌心。基於天賦,卻很會撒嬌。
  芳子膩著聲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餡。或者下半生都這樣做呢。”
  她脫著他,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
  山家亨聞言一笑,馬上立正,行個軍禮:“你是鬆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禮!”
  芳子一想:
  “鬆本,不過是個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會盤問你的!”
  說著,便進屋子裏。
  才幾步,她忽回過頭來,嫵媚向他人叮囑:“明天見!”
  目送山家飛身上馬,遠去。他像他的馬:矯劍英挺、長嘯而去。
  她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幾乎便忘記了在中國馳騁的壯誌——隻要跟心愛的情人依依相守,遠走高飛。伺候一個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樣……“芳子!”
  她聽不見。
  “芳子!”
  室內有人叫喚,把她的靈魂生生牽扯回來了。
  她笑靨還未褪呢。應了一聲,把木門敞開——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見舉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滿懷壯誌的,十多個。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島浪速身畔,還坐了個頭發及胡子盡皆花白,看上去臉容慈祥的客人,原來他就是“黑龍會”的頭子,頭山滿。
  他向勞子端詳一下,不怒而威。
  為實現日本帝國主義的大陸政策,他與川島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中國人是五千年來為舊文明所腐蝕透了的民族,其社會的結合力完全消失殆盡,四億民眾猶如一盤散沙,中國人自私、利己、短視,具濃厚的亡國性格。故日本應在中國領土上確立國家實力,處於優勝地位,先占據滿蒙,鞏固立腳點,扶植大東亞主人公之勢,不讓列強瓜分中國。尤其是虎視眈眈的俄國。
  而“解決滿蒙問題”,正是這一陣大家議論紛紛的中心。
  就像川島浪速耿耿於懷的大誌:
  “希望有一天能夠以滿洲的天作為屋頂,滿洲的地作為大床,在中國四五千年的興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隻向座中各八點頭為禮。
  有一雙眼睛,一直帶著陪戀,窺視著她。
  與其說是“一雙”帶著陪戀的眼睛,毋寧說是“大部分”吧。
  這些年輕的誌士,或許都是芳子的暗戀者,把他們的青春歲月,投放在國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統高貴,貌美而驕矜,同時有著不自覺的放蕩。——即使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這種吸引力。
  可惜座中對手,還是以這不大做聲的男子最強,人為的吧?
  川島浪速問:
  “芳子,認得他嗎?”
  她目光停在這年輕人臉上,他長得英俊溫文,一直望著自己,眼中閃著一點光彩。
  他還是沒做聲,但一張勝,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識呢。
  “他是蒙古將軍巴布紮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爾紮布!
  她記起來了。這蒙古王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呢。
  芳子在小學生時期已認識他了,兩個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馬。各奔前程後,他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受訓。
  不過雖然他長大了,長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給他倆拍合照,要按快門時,芳子頑皮地耳語:“你出‘石頭’,我出‘剪刀’,作個劃拳狀!”——但這人,從小就靦腆怕事,不愛胡鬧,把手收好,結果照片出來了,隻見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來還是一樣呢。勝有點臊紅。
  川島浪速又道:
  “記起來了?多年沒見,正好聚舊。他已在軍校畢業了。”
  “哦?”
  沒速旁觀芳予的反應。
  莫名其妙,芳子隻覺事有蹊蹺,可能會發生一些什麽?她不知道。
  這樣刻意安排重逢場麵,似乎透著奇怪。
  不過芳子心不在焉。
  那須發皆白的人物,頭山滿,若無其事地,舉杯喝了一口清酒。
  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為什麽日子記得這麽明確?——因為這天發生的事,令川島芳子的一生改變了。世上原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間,叱吒風雲,也窮途淪落,末了死於非命。像一個絢麗但慘痛的不想做的夢,身不由己,終於芳子成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為政治犧牲品。
  如果這一天,在曆史上給一步跨過去,什麽都沒發生過,說不定,她會長壽一點。……這是命嗎?
  開始時,不過浴後光景——
  川島浪速把芳子喚到他書房去。
  如往常一樣,他有什麽高見,芳子總是第一個聽眾。
  也許他想把白天商議的事情,好好闡述一番,然後讓她明白,投身政治運動,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帶打個結。
  書房燃著小火爐,一壺水靜靜地開著。浪速喜歡把袖子皮扔進火中去,發出果子的清香。
  他沒同她談家國事,隻問:
  “芳子,你有沒有想過結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沒有——”
  “這在本國而言,已經算是遲了。”
  “本國?你是指——”
  “當然是中國。”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結婚吧!’”
  芳子一時語塞,沒有他老練的心計,連忙擺手:“沒有。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
  浪速步步進逼:
  “山家亨?他不過是個少尉。”
  芳子不服氣: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將、大將……,任何人一開始也不過當少尉吧。”
  “當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風順,大概要四十年。”
  這倒是真的。芳子不語。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遊戲,你心中有父王的遺誌吧:——忘記自己是公主’,而要擔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麽?’”
  就是等她這樣通切地一問。讓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個關鍵人物!
  川島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給蒙古工於甘珠爾紮布。結合滿家隻刀,過興安嶺,攻陷北京城,建立一個獨立的王國,以清室為帝——這些才是大事!”
  芳子聽罷,一愕。
  哦,是這樣的。
  甘珠爾紮布!難怪了。
  “這豈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著。他?不嫌惡,但也不能說特別喜歡。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麽,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給他?半晌無語,思緒很混亂,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圖用眼神看容看透這個女孩。
  怎麽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個天秤,一盤珠算,也不能作出決定。一邊是經國大業,一邊是心頭所戀。然而一旦結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曆史勢必改變。
  她還隻是個初戀的少女呢。
  川島浪速的眼神並沒稍移半分:
  “婚姻麵對政治,實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這樣說。
  芳子沒聽進去,很難決定呀。她浴衣的領子敞開一點,無意地,雪白的頸項露出來,是細致的線條,上麵有著看不分明的絨毛。衣襟斜覆著,險險蓋住低窪的鎖骨,如一個淺淺的盛器。她剛發育的身子,委婉纖巧,看似細小,但總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賁。人是稚嫩的,荒疏的。……如電光石火,川島浪速心頭動蕩。他已五十九歲了,芳子才十七。作為義女,盡管繼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擺布,成為傀儡。也許不久之後,她燦如孔雀,展翅高飛……她之所以遲疑,是因為,她不肯豁出去。還有些東西,要留給心愛的人吧?
  他幾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島浪速啞著嗓子:
  “貞操對於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聞此語,芳子一時未能會意,她手足無措,這是怎麽一回事?
  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的義父,撫育調教她成長的長者,一念之間,對她舉動非分粗暴,她從來沒防範過他呀!
  浪速猛地扯開她浴衣的下擺,剛掙紮間,露出一個方寸地。她轉身逃躲,他在身後把淚衣往上掀,搬到腰間以上,糾纏成結。
  她的內褲是淺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體,神秘而朦朧。
  芳子又驚又羞,滿臉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過了。
  雙腕被浪速強執著,一下子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頭緊皺,這反令他推動的力量更大。滿室是燒明了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貞操在榻榻米上讓義父奪去,是草的腥味。血冉於席間。
  川島浪速一邊挺進,一下一下地,一邊重濁地呼吸,說著嚴肅大道理,理直而氣壯:“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單憑三族不能得天下——僅靠勇者亦將失敗——我們二人的血結合一起——根據優生學——所生的後代——一定是——人中——之龍——”芳子一陣惡心。
  第二天一早。
  東方出現了淺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棄一角的少女內褲的顏色。
  夜寒猶存,新的一天竟又來了。
  絕望得太盡,反而沒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詭異而堅決。
  對著鏡子,用心地梳了一個高發髻,還別上梅櫻藤花營子,穿著心愛的淡紅綢子和服,群山豔陽圖樣,繡上牡丹的寬幅筒帶……這樣的盛裝,卻是獨個地到了遠離市區的一間小理發店。
  郊外小店來了稀客,店員連忙殷勤迎遲。
  她遞他一個照相機,讓他為自己拍一張照片,是店外一叢盛開的波斯菊作為背景。
  芳子神情肅穆,隆重而堅定地望著鏡頭,不苟言笑。
  “小姐呀,請微笑!”
  她沒有理會。
  鎂光一閃。
  麵對理發店的大鏡子,她把發誓拆下來,長發陡他被散。
  長發又一綹一綹地,灑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東西,轉瞬成了廢物。陌生的理發師,動作特別慢,他還一邊興歎:“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禮貌但冷漠地道:
  “謝謝你,都剪掉。——我要永遠的與‘女性’訣別。”
  “不過,”他仍一臉惋惜,“以後卻得戴假發了。”
  她不再搭理,隻見鏡中人,頭發越來越短,越來越短……,最後,剪成一個男式的分頭。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然後便走了。
  空餘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裝?真奇怪。為什麽呢?“訣別”?
  山家亨興致勃勃地來跟芳子會麵。
  乍見,他大吃一驚。
  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是芳子嗎?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個黃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藍紋布筒袖和服,足蹬一雙樸木厚齒展,頭發離奇的短,是個男式分頭。把情人約會改到竹林裏,特別的肅殺而決絕。芳子變得很平靜,隻把剪發前的照片送給他,留念。
  山家亨接過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頭發——”
  “一時錯手,剪得過分了。”
  他怎麽會相信?
  “發生了什麽事?”
  “我沒話可說。”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雙手,“你把真相告訴我!”
  “好。我約你來,隻想告訴你:我們分手!”
  “分手?”
  他驚訝如五雷轟頂——前天還是好好的,昨天還是好好的,才一夜,她變成一個男人,然後要他分手?
  “不管你變得怎樣,我不會變。”山家亨道,“一點預兆也沒有,如何分手?即使戰爭,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對,我是為了戰爭,為了滿洲獨立,不惜一切。”
  他有點憐惜地:
  “你不過是女流之輩。”
  “女人也可以做轟轟烈烈的大事!”芳子板著臉,“這是我自己的意願,沒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開始動氣了:
  “每個女人都希望過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還去冒些什麽險呢?”
  她實在百感交集,是慨歎,是自欺,是義無反顧……,總之,她必須堅定立場,語氣強硬,不準回頭。隻負氣地:“我本性如此,命運也如此,沒法子改變。你走吧!”
  “我一直等著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孑然一身,不打算當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聽,事情完全沒有轉國餘地?他憤怒而激動,臉紅脖子粗的,毫無前因後果,隻衝這句無情的話,他把手槍拔出來:“那麽你就死吧!”
  她馬上把手槍接過來,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開了一槍!
  望著他——
  他震驚地見她左胸的傷口鮮血冒湧,衣服染紅了,一暈一暈地化開來,如一朵妖花在綻放……,他急忙雙手摟住,緊緊地擁著她。
  芳子強調著:
  “我再沒有欠你了!”
  她其實有異常的興奮,血液沸騰著往外奔放,接觸到他的手。她強忍著鑽心的疼痛,牙齒把嘴唇咬破了,滲出血絲。身體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隻一個目標:不要昏過去!不要昏過去!
  她也不明白這一槍。也許很久很久之後,某一天,才驀然驚覺:她再沒有欠他!她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敏感的紅痣,連那強奸她的川島浪速,也沒曾知悉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輩子都沒喝過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幹了,整個人幹涸得噴出火。
  是迷離恍惚的炙痛。
  芳子極度疲倦,因為在夢中,她走著一條奇怪的路,路一下子變長,一下子又變彎,總是沒有盡頭,想找個人來探問,地老天荒隻她一個人,永遠走不完。
  似乎睡著,似乎醒來,掙紮得特別辛苦。
  她沒有死。
  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非常虛弱地,獲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見過的,橙黃抽綠,楓葉快將變紅,秋色多繽紛。
  但在醫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戀的。
  天漸涼了。
  醫生來巡視時,告訴她:
  “山家先生來看你多天。不過你一直沒醒過來。”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聲音道,“謝絕一切探訪。”
  醫生還沒反應,她已接著說:
  “因為,我還要做手術。”
  “哦,手術已經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說——結紮輸卵管的手術。”
  醫生吃驚地望著她:
  “什麽?”
  “是。”芳子堅決地,“我自己簽字負責。”
  “這不成,二十歲才成年,而且我並不——”“如果你不肯的話,我明天再自殺一次!”
  她義無反顧地“命令”著醫生。
  然後,把臉轉過一旁,雙眼作卜,不再張開。
  把靈魂中的陰影驅逐。
  永遠!
  她個子不高,但一身是動—一章規在決絕上。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喜歡吟誦這樣的一首詩:有家不得也,有淚無處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訴向誰?
  死不了,就勉強活著,她竟沒有責難任何人。——一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來一趟,為了“償還血債”。
  第二章(二)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島芳子、川珠爾紮布,在旅順的大化旅館舉行了婚禮。
  那是川本及東軍參謀聶力的人業。
  川島浪速沒有見席。
  這件大令人經沒有他括十的金池廠,因推展順利,軍部主持了大局。浪速無意地在最關鍵的時刻推了一把,即再無利用價值了,大家隻覺由他隱道最好——這是他一點也想不到的吧?
  關東軍的策劃: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開往奉天的鐵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彈,暗殺大元帥張作霖,把這個原來控製了東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這對滿洲人和續八人的婚姻,結合兩族勢力。
  一個一個的大人物出現了:
  關東軍參謀長。軍官、黑龍會成員、外國大使、肅親王府的家長、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遺老……遺老們,都不穿洋裝,把他們的長衫禮服自箱櫃中找出來,民國雖成立十多年了,原來其中還有不肯把辮子剪掉的,故意把長辮自禮帽中拎出來示眾。訴說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過小腳的夫人,由三四個婢仆攙扶著,出席婚禮,貴婦們,有著白瓷般明淨的膚色,眉彎目長,優雅而高貴。但她們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們連走路也搖晃不穩,因為她們的腳被惡毒的風俗殘害畸型,始成一團,邁不出大門。
  芳子冷冷地笑著。
  她不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她是異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個女人中的男人,集_二者的長處。
  新娘子容聲中式的彩緞禮服,是旗袍,袖口和裙邊綴滿花邊,頭上披了道通至地麵的婚紗。敷了粉,臉白得沒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靜定地坐著,嘴唇顯得格外豔紅,耳環玲襠累贅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這樣,由一身長袍馬褂禮帽的新郎館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攝結婚照片留念。
  她坐著,他站著。
  覷個空檔,甘珠爾紮布在芳子耳畔細語。他很開心,抑製不住:“你答應我舉行婚禮,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後你要什麽,我都答應。”
  “我什麽也不要,”她說,“隻要自由。”
  “自由?’,
  她有點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隻效忠於清室,所以我得擁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偉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隻因為他愛她,多過她愛他,所以他不願拂逆,隻嗬護著:“我沒意見。”
  幾個顛危危的遺老上前恭賀新人了,活到這把年紀,竟成亡國奴,他們都很遺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滿洲出了一個能幹的女子,名兒響,人漂亮,他們把全盤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恭喜恭喜,真是一雙壁人!”
  “我們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點頭還禮。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們夢想實現為期不遠!”……種種讚美漸漸冉退。
  “是塞外風沙把它們卷走。
  她嫁給他時,二十歲,他甘四。
  作為蒙古王子,婚後,他把她帶到家鄉去。
  離開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馳騁,壯闊威風。但草原生活,卻是落後的。
  住慣了大城市,天天麵對黃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羈的芳子苦不堪言。
  這是一個大家族,除了婆婆,還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們…油處亦不理想。與丈夫吵鬧,每回,都是他退讓的。
  多麽的窩囊,男子漢大丈夫。然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是男人!???敲吹陌???欣錘?嗟目床黃稹F臼裁闖宸嫦菡筧ィ?
  芳子無法適應一個已婚婦女的正常生活,無人傾訴,有口難言。在倔強孤立中,她演變成一個家族中的怪物。
  什麽“滿蒙獨立”?
  什麽“重振雄風”?
  什麽“複興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這不是她的“歸宿”。
  隻好寄情於其他男人身上吧。
  結婚?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呢。
  即使甘珠爾紮布為了討她歡心,遷回大連聖德街居住,她還是住不下去。
  她與麵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車出遊。她與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竊竊私語中夜歸。她拍起一份小報,上麵有花邊:“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與丈夫貌合神離地出席宴會。
  終於有一個晚上。
  甘珠爾紮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國。
  她到了日本。
  大連聖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遺留一個被棄的結婚指環。
  經過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島芳子已變身為一個成熟而又美豔的少婦。
  她又隻身東渡,但這一回,卻是自主的,因為她要麵見川島浪速。
  他很詫異。不過裝作若無其事。
  赤羽的屋子,誌士們會聚暢談的中心,已經賣掉了。浪速隱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壯誌,因時不我與,早進退維穀,其實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訊,我以為你還在蒙古大草原呢。”他邊逗弄一隻小貓咪,邊遠弄她。
  芳子道:
  “我以後也不會到蒙古了。”
  “你跟他——離婚?”
  川島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這個策劃,其實一點成績還未見到,事情竟爾變了。
  “不是‘離婚’,是我‘出走’!”
  強龜之末的浪速聞言,怒氣陡生:
  “你這樣衝動,如何為‘黑龍會’建功?自從前年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之後,滿洲建國指日可待,現在你一個人跑回來,大事就半途而廢了!”
  芳子發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舊恨:“我做事不會半途而廢,也不肯向惡劣的環境屈服。我回來,是要與你好好算帳——甘珠爾紮布不是大器,白犧牲了我三年青春與氣力。所托非人,是個人恥辱,我不願再提。要做大事,還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麽?”
  “錢!”
  “你有錢?”
  芳子凜然望著這個自她父王身上得過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當初,為什麽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記得,”她道,“父王的遺產中,有一座大連的露天市場,交由你收取租金和傭金,這是一筆為數不菲的帳目。”
  “哦,是的。”他眯嚷著一隻眼睛,帶著一點嘲弄,原來是這個!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並沒寫到臉上來。他隻看著小貓咪:“這筆財產,你也知道,作為運動的經費,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錢,態度是否應該有點改善,才比較方便?”
  芳子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緊握著雙拳,雙目燃燒著,但她努力克製。
  “——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臉上。
  沒等他說罷,她拂袖而去。
  頭也不回。
  這男人路子斷了。
  還有另一個吧?
  “牡丹”酒館來了稀客。
  女侍領著芳子,走到其中一間房子前。
  輕輕地叩門。
  有人聲,沒人應。
  女侍不及向她禮貌地通報,木門被芳子一手敞開,紙糊的窗格子也壞了。
  映進眼簾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麵目,模糊了,在溫柔的燈光下,她完全認不出他來。
  這個男人,頭枕在藝妓的大腿上,藝妓,豔眼雖把她纏得緊緊的,渾身都是破綻。
  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卻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背之間,白色油彩繪畫了三角形的圖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燙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進她衣襟內,搓捏著。
  兩個人很瑣地調笑。
  兩把酒金點的舞扇在擺動,原來一壁還有兩名半裸的藝妓,給他歌舞助興。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獸的氣味。
  山家亨緩緩地抬眼,赫見來客是芳子。迷們中,隻道是幻覺。
  半撐而起。
  他喚:
  “芳子?——
  她恨極,又掉頭走了。
  聽說他跟自己分手後,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藝妓酒色。還虧空公款,欠了一身債項……聽說是聽說,還有一線生機,如今親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滅了。
  ——雖然掉頭走了,但腳步還不很快。
  隻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卻又醉倒,再也無力求證,她有沒有來過。
  在門外稍稍駐足的芳子,一咬牙,終於決定,不再戀棧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一個無權,一個無錢。
  中國人的話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摔過跤的人的教訓:“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是這樣的。
  她唯一擁有的,可靠的,過濾淨盡,不過是自己!
  難道就此倒下麽?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這天下午,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旗袍,短發梳得優雅帖服,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麵。
  芳子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風範。
  對麵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村鬆梢風。
  她沒經約見,運自來訪,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來意,並沒轉彎抹角:“我想把一個精彩的故事賣給你,作為小說的題材,用以換取路費。”
  他有點愕然,但蠻有興趣。
  “這個故事的主角,”她說,“是已故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川島芳子。”
  “哦!”他聞名已久,連連點頭。
  芳子繼續敘述要點:
  “是傳奇的半生呢:她嫁給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經離婚。過去她曾與鬆本一位青年軍官戀愛,但以悲劇告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賣給你,無論如何,也值兩千元的稿費吧?”
  村鬆梢風沉吟:
  “是‘男裝麗人’的風流史,果然是好題材!但“你要考慮什麽?”
  小說家也很坦白:
  “我怎麽知道你提供的資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當事人私生活……”芳子豁出去:“你不用懷疑,因為——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聽,驚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聞大名呀!”
  還待寒暄,她已經不耐煩跟他應酬了:
  “我隻需要二千元!”
  要什麽,不要什麽,她太清楚了。
  絕處逢生。
  芳子又打開一條活路。
  《男裝麗人》先在雜誌上連載,再出版單行本,哄動一時。
  小說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傳奇的半生,經了生花妙筆,極盡形容,更加吸引。
  書很暢銷。
  但芳子又已離開日本了。
  她得到“賭本”,對於此行,孤注一擲。
  山家亨接到一封專函,一打開,跌下一疊鈔票,足足一千元,還有一封信:山家先生:當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已經隻身返回中國的上海,重出江湖,決定闖一番事業。我將所有的錢,分給你一半,用以還債。希望你振作。男子漢大丈夫,不應沉迷藝妓,一事無成。我們都要盡己力而為。成功與否,則是天意!
  芳子
  至於川島浪速,她不告而別,並打算從此也木再回到他身邊。
  他一定心裏有數。
  隻要翌日醒過來,發覺他的小貓咪,冰冷地躺在玄關上……是一頭俏麗的白貓呢,頭頂正中隻一抹淡淡的黑。那麽溫柔、無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島浪速慣常利用女人,刺探情報、勾結外力。他愛養著女性的動物!
  它被一根繩子勒住頸脖,一用力——
  芳子已經望到美麗的上海了。
  她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容,川島浪速受此驚嚇,肯定長久也治不好,還沒有見血呢,她把憤怒發泄在不見血的報複上。
  船泊近碼頭了。
  如煙的晨霧仍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黃浦江!上海灘!這冒險家的樂園。駁船匆忙地行駛,在江麵穿造,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從中漁利的角色,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兩麵都應付裕如的人。
  她隻不過殺死過一頭小貓咪吧。
  冥冥中,這竟是一切殺戮的開始。
  火輪在發出吼叫,芳子迎著晨風,深深地呼吸著,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鍾樓,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紛紛擾擾,總是人歡氣盛,整個碼頭充血沸騰。十裏洋場,什麽人物都會得出現,並木驚奇: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誰對這土地有野心的,都來分一杯羹。他們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販,還有傳教土和學生。
  一九三一年,這一年,中國麵臨很大的劫難!
  傳教土在派發傳單,上麵畫了洋人耶穌像,釘在十字架上,大字印著:“愛上帝!”
  往來的人一手接過,還沒細看,學生們也在派發傳單,沒有圖畫,沒有人像,隻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愛國!”
  有些人什麽也不愛,隻愛鈔票,因為上帝會懲罰世人,國家會漠視子民,隻有鈔票,不會辜負主子,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招手叫三輪車,或雇個苦力幫他搬抬行李……川島芳子早已習慣孤身上路。南邊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點也不心慌,隻掂量先到那兒落腳。坐了幾夜的船,精神還是很好。正拎著一個小皮箱,舉目四望。——不遠處來了兩輛三輪車,是兩個小夥子踏來接船的。
  他們把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搬抬到車上去。每個箱子,上麵用油彩給寫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夥子衝她一笑。
  原來這是戲班子的戲箱呢。
  “一一定是角兒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蠻能幹的,身手十分靈活矯捷。幾個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誰是師哥,誰是師弟。師父不在,擔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師哥們了。
  隻見那人展著頑童式的笑容,毫無怨言,師兄一說,他答應一下便幹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歡表演——四平大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邁開台步,走邊……師哥道:“這箱是戲衣,小也禁!”
  “得——令!”他還拉腔呢。
  芳子見他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一臉朝氣。久未見過這般純真好動的小夥子,仿如剛出集的小鷹,充滿活力,振動翅膀。飛,還是飛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頭吧。
  忽地,一個癟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單身站著,舉目無親似的,乘勢把她的皮包一把搶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癟三已經飛跑,他把那小夥子撞倒,戲箱翻跌,漏出袍甲戲衣,一地都是。
  咦,一個弱女子竟為歹人所乘,他像個英雄似的一躍上了三輪車向前追上去。
  車子當然比人快,他馬上追上對方,一追一逃,一番搏鬥,連碼頭的幾輛人力車也撞個人仰馬翻。
  那癟三身手怎麽及他?幾個回合,就把皮包給奪回來。
  他把原物遞還芳子,挺殷勤的。
  這位身穿洋裝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個子也嬌小,恐怕受驚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數目對不對?”
  芳子把皮包打開,拎出一疊鈔票,她的家當都在裏頭了——全是日元。
  小夥子一見,抓抓頭皮:
  “嚇?是日本人呀?”
  沒來由的,當下有點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語,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閉上,微笑:
  “謝謝你。”
  他一聽,竟又大喜,喜形於色:
  ““嚇?真好!原來是同胞!”
  他又抓抓頭皮,希望繼續談下去,有什麽話題呢?
  “小姐咂,你是來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邊廂,師哥們見他見義勇為太過分了,物歸原主便了,猶在磨蹭老半天。便在遠處大聲喚他:“阿福!阿福!賊抓了,還不快來幹活?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他一聽師哥們喚他小名,渾身不自在。
  窘極了,木是因著“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阿福”。他訕訕地道:“你沒聽見?”
  “聽見了。”
  “嘔,喚‘阿福’,還真挺土氣的。不過——我可是有藝名的!”
  芳子微笑,這人真是耿直可愛。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眼不識泰山,所以中間完全沒有功過,不會互相利用。這感覺很奇怪:是人與人之間,簡單的往還。
  “謝謝你,那可福’!”她強調,“再見。”
  這是亂世,人與人,分手之後許沒機會再見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熱情,但禮貌地轉身走了。
  這小夥子,一壁暗罵師哥們:
  “狗嘴!看我不接你們!”
  一壁卻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頭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記住了一守得雲開見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樣!”
  她這番是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猶有師哥們的怪叫嘲笑:
  “哎晴,這小子,睡歪枕頭想偏心!”
  他不在意,隻有點惆悵,小姐已失去蹤影了。——她是來尋親?抑或來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談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國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別摩登,特別罪惡,特別黑暗,特別放蕩什麽都有:豪華飯店、酒家、夜總會、跳舞廳、戲院、百貨公司、回力球嚐跑馬廳、脫衣舞嚐鴉片煙館、妓院、高級住宅區、花園……背麵是陋巷和餓浮,為了生活而出賣靈魂肉體自尊青春氣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國人的天堂。黃浦公園入口處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個“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據點,各國、各界,特別是軍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機會。
  三井物產株式會社,舉行了一個舞會。
  芳子找到目標了。
  華爾茲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會中,賓客都是日本上流社會的名人。“三井物產”,是三井財團對中國進行經濟侵略的機構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歡宴,軍政界要人都會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們對中國的侵略,不止經濟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個豔裝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極了,鮮妍的舞衣在場中飛旋著,一眾矚目,身畔圍繞著俊男,她換著舞伴,一個又一個……是華爾茲。顯示了一定程度的,身體上的吸引。
  水晶燈層層疊疊,如顫動的流蘇,輝煌地映照著女人。
  女人的目標是宇野駿吉。
  她打聽過他了:
  宇野駿吉是日本駐上海公使館北支派遣軍司令,權重一時的特務頭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歲了吧,看來隻像四十,精壯之年。個子頗偉岸,眉目之間,隱藏著霸道。
  頭發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裝的日本男人,摩登、適體。他有時仰天縱聲大笑,對方有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轉身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他麵前經過,一言木發,看他一眼。
  他也不動聲色,隻是盯著她。
  二人未曾共舞。卻交了手。
  當他正欲開口寒暄時,她已飄然換上另一個舞伴去了。
  然後,麥克風宣布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華爾茲皇後’的得主是……川島芳子小姐!”
  大家熱烈地鼓掌。
  但,沒有人上台去領這個獎。
  川島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駿吉搖晃著杯中晶瑩透明曉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著痕跡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畢。
  他若有所失,不過依舊仰天縱聲大笑,與同寅歡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時。
  一下叩門聲。
  宇野駿吉抬頭:是她!
  事前沒有任何招呼,不經任何通傳,一個女人,退自來到司令部。她一進來,便坐在他對麵。
  昨天的她穿洋裝,今天,卻一身中國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國女人的婉約風情,深藏貼身縫製的一層布料中。
  他也打聽過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麽半途失蹤了。”
  芳子笑:
  “應該出現的時候我還是大出現的。”
  宇野駿吉也笑:
  “有點意外。”
  又朝她聯映眼睛:
  “受寵若驚。”
  “難道我出現得不對麽?”
  宇野駿吉站起來,走向酒櫃,取出一瓶星白蘭地:“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經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領,挑釁地:
  “要你——宇野先生,當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對鏡試了各式各樣的笑意,一種一種地試著來,然後在適當時機使用。今天使用這一種。
  “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道,“不過不想太多不知所謂的男人來糾纏啦。你知道,入的時間很寶貴。尤其是女人。”
  宇野駿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這門子的煩惱,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錢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幹爹’呢。”
  當二人周旋時,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動用她的“本錢”,即使她喚他“幹爹”時,也是一點尊敬的意思也沒有。
  他隻說:
  “可以拒絕麽?——父親跟女兒之間,稍作過分,已經是亂倫了!”
  芳子嗔道:
  “什麽亂倫’?這種話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駿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隻跳個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個陰險而奸詐的人,她不會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權勢。——她迷戀的,是這些,她要男人的權勢作自己的肥料!
  司機駕著車,向郊外駛去。
  遠離了喧囂的鬧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樣。茂密的葉子由黃轉綠,鮮花隻燦爛一季。
  汽車駛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點愕然。
  車廂內,二人沉默了一陣。
  來時,宇野駿吉隻問:
  “你住哪兒?”
  她答:
  “正要托人幫我找個住處呢。”
  誰料車子慕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個樹林中。
  他的呼吸有點兒急促。
  芳子心裏有數。男人對女人最終的目的,難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蘭地嗎?.司機木然,沒有反應、盡忠職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蠟像。
  芳子突然輕輕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麽曲子,一點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聲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過的華爾茲,靡靡之音。
  她道:
  “幹爹,陪你跳個舞?”
  她沒有正視他。隻在轉身下車時,飛快地膘他一眼,閃過異樣的光芒。
  下車的時候,腿伸長一點,故意露出她的襪帶來。
  她向林子中款擺而去,像一個舞者,轉到對手的跟前。
  字野駿吉下車了。
  她隻輕輕搭著他的肩,跳了好幾步,非常專心致誌地跳著舞。
  芳子強調:
  “隻跳個舞就好了。”
  宇野駿吉陡地,把手槍拔出來。
  芳子嚇了一跳。
  她不知就裏,望著這個男人。
  手槍?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嚴。但又炙人。
  芳子後退幾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樹上。
  宇野駿吉的手槍,頂著她腹部。
  他一手掀開她旗袍下擺,把褲帶生生扯斷……她不知道是在這兒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樹木。太陽正正地透過婆婆的葉子間隙,灑滿二人一身。天地盡是窺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來的窘迫,怎麽會在這個地方?
  她掙紮著。
  手槍用力地頂撞了一下——
  芳子隻好緩緩地閉上眼睛。她是塊附在木頭上的肉了。
  她臉上有一種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為這樣,他更覺自己是頭野獸,一個軍人、大丈夫……宇野駿吉毫無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樣,於此關頭,不外是一頭野獸。她逼著扭動身體來減輕痛楚。
  芳子很難受,她咬緊牙根,不令半絲呻吟傳出去。在露天的陽台,一個半立的姿態。
  明目張膽。
  那根冷硬的金屬管子,已不知抵住何處,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槍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隻驚弓小鳥。
  他在抽動的時候,感覺是強奸。她也讓他感覺是強奸,為滿足征服者的野心欲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滿足了,就正中下懷。她引誘他來侵略。
  有一半竊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夢的重溫,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後,當男人迸射時,像一尊幹裏外的炮在狙擊,她以為自己一定盛載不下的——她按捺不住,發出複雜而激動的號叫……!
  “呀”
  炮聲響了!
  戰場上的人也在號叫。
  第二章(三)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時二十分,關東軍以板垣征四郎為首,策劃了滿洲九一八事變。日軍的工兵,按照計劃,用炸藥把沈陽以北柳條溝的一段鐵路炸毀,令列車受到破壞,又嫁禍中國土兵,以此為燕口,挑起事端,向中國駐軍所在地北大營方向開火,司令官本莊繁下令:發動突擊。
  日軍明目張膽地,長驅挺進,正式侵略中國!
  東北軍在蔣介石國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關內。
  ——這是日本帝國主義經過精心策劃,長期部署下,重要的一著。
  自九一八起,日軍大舉侵華廠。一九三二年,遼寧、吉林、黑龍江、熱河四省,全部淪陷。滿洲落在他們手中,為所欲為。
  不過,他們需要一點堂皇的包裝。
  年近五十,長著一撮小胡子,眼睛附近肌肉略鬆弛,但仍一臉溫和恭順笑意的土肥原賢二,關東軍大位,到了天津,麵見了傅儀。
  這位蝸居在人津協昌裏“靜園”的宋代廢帝,複辟的美夢一直隨著局勢跌宕。清室滅亡了、但日本人總是鄭重地安慰他:“請苗上多多保重,不是沒有希望的!”他一些遺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沒肯離去。但是,中國人卻不停內戰,今天甲乙聯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統一”無望,越來越不像樣。
  傅儀除了沉溺在花大錢,月月給後妃買鋼琴、鍾表、收音機、西裝、皮鞋、眼鏡、鑽石、汽車……以外,還沉溺在扶虯和占卦中。
  他得到的預言,總是“入運”、“大顯”、“掌權”……之類的慰語。
  終於他盼到了!
  土肥原賢二先問候了傅儀的健康,就轉入正題:“是張學良把滿洲鬧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權益和生命財產得不到任何保證,不得已,方才出兵。關東軍隻是誠心誠意地幫助滿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國家。——這新國家需要領導人。”
  他還強調:
  “天皇陛下是相信關東軍的!”
  傅儀卻堅持:
  “如果是複辟,我就去,不然的話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聲調不變:
  “當然是帝製,這是沒有問題的。”
  日本方麵實在急於把皇帝弄到東北去。當然迎合著傅儀的心意,隻要他一到滿洲,就是一個傀儡。——但沒有人可以預知。
  在十一月的一個黑夜裏,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那是“比治山九”,是日軍司令部運輸部的,負責把符儀自天津受監視的情況底下偷運出來,到了營口。
  岸邊靜幽幽的,夜色蒼茫中,隻見幾個黑影子,在緊張地等候著。除了遠處傳來一兩下懶懶的犬吠聲外,沒有半點生命的動態。
  川島芳子陪同守野駿吉屏息地望著靠岸的一個黑點。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幾個憲兵,和一個長得頗俊俏,但嘴唇抿得緊緊,一臉堅毅能幹的特別隨從,他是中國人,孤兒,自小接受日本軍方培訓,以機智冷靜見稱。
  他是小林。
  小林的任務很重要。他也聚精會神地盯著小汽船泊岸。
  為日本人辦事的中國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陣。
  船上走出幾個人:鄭孝普父子等幾個傅儀的忠臣、日本軍官、約十名士兵。博僅走在最後,他穿了一件日本軍大衣和軍帽,經過喬裝,看來很疲倦,是偷渡時有過一番驚險把。不過總算著陸了。
  接船的人趕忙上前恭迎。
  宇野駿吉向他行個軍禮。
  “皇上一路辛苦了。現在我們先坐車到湯崗子溫泉,這一兩天,就到旅順去。”
  傅儀一上岸,四下一看,來迎接的人就隻是這些個?他還戴了墨鏡,臉色一沉,整個人銀灰黯。
  隻是眼前忽一亮,出現個美豔的女子。
  她一上前,馬上表露身分:
  “是上吉祥!”隻差沒跪安,‘嘯親王十四女地顯拜會為是上效力!”
  傅儀見到自己人,方有點喜色:
  “——哦?記起了,算輩分是我堂妹妹。”
  芳子聞言大悅,在所有日本人麵前,她仍是最尊貴的一個。但掩飾得很好,不動聲色:“不敢當。顯哥有個日本名川島芳子,方便複辟大計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後的,是王室中人,他們大清皇朝,就倚仗這幾個了。芳子的野心表露無遺。
  宇野駿吉也不怠慢:
  “請皇上放心,建國大業就交托我們吧。”
  一眾護送傅儀至早已預備好的馬車前。
  他有點不開心地,對芳子道:
  “想象中會有萬民歡呼搖旗呐喊的場麵呢——”“皇上,”芳子堅定地,像個男子漢,“日後一定會有!”
  她向那特別的隨從交待。像下達命令:
  “小林,好好保衛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應:
  “是!”
  傅儀上車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來的禮品,是水果筐子,裏頭竟發現兩顆炸彈呢。離開天津,傅儀也就驚魂甫定。——而那炸彈,誰知是哪方麵的人給送去?說不定就是日本人,隻為要他快點到東北去。
  目送他們的馬車遠去,字野駿吉來至芳子身畔,兩個狼狽為奸的男女,相視一下:“奇怪,皇後婉容並沒有一起來!”
  芳子又回到她從前的故地——旅順了。
  當日的離愁別很早已淡忘。七歲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歲之後,那是她大婚。
  旅順不是家鄉,隻是寄寓。她小時候與兄弟姊妹們,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樹開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棗。一起學習漢文、日語、書法。……隻一陣,她被送走了。
  再回來時,結婚,未幾離婚。
  命運的安排就是這樣怪異。
  她又住進大和旅館。樓上封鎖,是傅儀等幾個人占用,在“登極”之前,相當於“軟禁”。但日本人對他仍相當尊重。
  豪華的旅館,俗大的酒吧間,隻得兩個人,時鍾指示著:三時。淩晨。
  守衛們在大堂站崗。
  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徹夜未眠。他手繞在背後,踱著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個問題。
  關於婉容,這末代皇後。
  宇野駿吉沉吟:
  “任何一出戲,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
  “建立滿洲國,怎麽能夠用‘一出戲’來作比喻。”
  芳子覺得,戲會得閉幕,但複興清宣,永垂不朽。
  各懷克旅的兩個人,還是要合作密謀大計的。
  宇野岔開話題,回到皇後身上:
  “你猜,皇後怎麽沒有一起來?”
  “根據情報,”若幹道,“是她不想來。”
  “是皇後不想來?抑或皇上不想她來?”
  沉醉於“重登九五之尊”迷夢中的博議,心中什麽也沒有,隻有“複辟”兩個字。
  在天津期間,任何人,軍閥政客或者洋人,隻要表示願意為他活動,他是來者不拒,有錢便給錢,沒現錢時便拿出宮中的珠寶、古董、字畫作“賞賜”。
  傅儀身邊的皇後、妃、貴人,根本隻是擺設。長期受著冷落,夫妻關係就是主奴關係。
  淑妃文繡,忍受不了,提出離婚。皇後婉容,正白旗人,十七歲就進富了。‘“皇後”的身份,是不易會掉的禮教招牌。她心胸日漸狹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於男人,迷信得瘋瘋癲癲的,苦悶之極。抽上了鴉片,癌根深,且傳出“穢聞”……身為一國之後,也不過是悲劇角色吧。芳子笑:“不管怎樣,我們一手策劃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場麵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沒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險,跑天津一趟,把皇後偷偷運出來——”芳子搶先表白:“我自信有這個能力。”
  “這樣危險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這個機會,等好久了。”
  “不,難道說我手下無人嗎?”
  宇野駿吉故意地說。
  芳子向他撒嬌:
  “我隻不過幫幹爹做事吧。I’11trymybest!
  又用日語再說:
  “我會傾全力而為!”
  他讚揚這自投羅網賣命的女人:
  “你不單有間諜天才,而且還有語言天才呢,我沒看錯人!”
  他來至芳子的座椅前,看著她:
  “芳子,沒了你,就好像武士沒了他的刀。”
  “哎——”芳子搖晃著他的身體,“幹爹的台辭太誇張了。是‘台辭’,對嗎?”
  “隻要女人聽的開心。”
  芳子攔腰抱著這站在她麵前的男人,頭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摟。
  把臉緊貼在他的下腹。
  嘴臉在上麵送巡,隔著一層軍衣……
  她閉上眼睛,夢囈一般低吟:
  “我以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盡量令男人開心——”外麵的世界,黑漆死寂,隻有這旅館的酒吧間,燈火通明,華燈燦燦,暖氣融融。
  守衛在外水然地圍困著她。——這麽無邊無際的一張大床。
  芳子把他軍褲的紐扣解開。稍頓,用她細白的牙齒,試圖將拉鏈子給緩緩地往下拉……陰險地輕咬了一下,男人馬上有反應。
  這一夜過得很長、很長。
  在旅順,芳子也有機會見到自己那些漸漸成長的弟妹們——她被送走時,他們還沒出生呢。
  不過,她贏不到家裏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經被目為一個“異族”,明裏很客氣,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太矚目了,不正當,嘩眾取寵,兄姊隻覺是個脫離常軌的壞女人。
  “你們最好躲著她一點!”
  父王十周年忌辰,王府的院子裏建了紀念碑,沒有把她請來。
  芳子隻管穿雪白毛皮齊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個濃妝,十分顯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來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關係也被議論著。
  不久,她的妹妹們,都被家中兄長送到日本的學習院去,就是為了不讓她們走得太近。
  芳子為此很不高興。
  自己那麽的努力,就是不肯由著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淪落地生活著、英雄造時勢呀。一奶所長,或同父異母的,竟然沒有體貼和感動。她得不到關心!
  是一個“異族”嗎?
  不,隻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幹出成績來,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常“靜園”在天津日租界內的協昌裏。
  它身上掛了個招牌:“清室駐津辦事處”。
  傅儀之所以喚他們居停為“靜園”,木是求清靜,而是“靜觀變化,靜待時機”。
  主人在的時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遺老們口中的“行在”,也有人來叩拜、值班,園子裏仍使用宣統年號,對帝後執禮甚恭。
  這天,忽地來了一輛小汽車。
  小汽車駛至“靜園”的大門外,稍駐。
  大門外是些小販、路人、司機……,平凡的老百姓,不過哪些是便衣,隻有會家子心裏有數。
  大門內守衛看來頗為森嚴。
  一個貴族太太下車了。
  她穿煙紅色繡金銀絲大龍花紋旗袍,高跟鞋,披一襲黑色的毛裏大鬥篷。雍容華貴,由一個穿著隻有惠羅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國商店才供應的上等英國料子西服,領帶上袖口上都別了鑽石針的紳士陪同著,做客。
  她挽著他。
  大門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倆內進,門外還漾著密絲佛陽的香氛。這對貴族夫婦,便是川島芳子,和她親自挑揀的小林。
  小林很榮幸,得到這個重大的任務。
  來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輕鬆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聽說陪了一個通宵,內情無人知曉。
  他們終於見到婉容皇後了。是裏應內合的部署。但這個女人是皇後嗎?——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蒼黃,眼窩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應很遲鈍。抽一口鴉片,閉上眼睛,幽幽歎口氣,享受煙迷霧鎖的醉樂。
  床前站了來客。她懶懶地,又惺鬆著,看她一眼,她知道她來意。
  “皇後吉祥!”芳子道,“芳子帶了你最喜歡的禮物來。”
  她呈上一個樓花的名貴金屬匣子,推開一道縫,上等鴉片煙的芳香溢出。
  “芳子見過一次就記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買。”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離開天津!”
  “皇上記掛你呢。”
  婉容聞言,冷笑:“嘿!我但願像文繡,她離婚了。離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後,她不是!”
  說罷,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嗚咽起來:
  “但我被這包袱壓死了,不可以回複當一個普通人!”
  芳子乘勢坐到床沿上,頗為體貼:
  “每回見到你,總是不開心嘛。”
  她又靠攏一點。
  “我不是不開心,”婉容訴說,“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卻保護不了我!”
  她有點歇斯底裏,心中有複雜情緒交織著,前半生過去了,她仍是枯寂無助,被遺棄的人。她感覺四下是個鍋爐,燙得走投無路。她激動地大喊:“行屍走肉的皇後!有計麽好當的?你們讓我在這裏靜靜地把下半生過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頭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點神經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過氣來,床上的鴉片煙具和煙燈,被碰倒了,帳子燃著了。
  芳子馬上取過枕被。把小火撲滅,從容地,隻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
  自焦洞中望進帳子,是一個失常的皇後。她抖顫喘氣,像個小動物,受驚的。
  芳子隻鎮靜地,瞅著她。婉容淚眼猶未幹,被她的神情懾服了。
  婉容喃喃自語:
  “沒有人,我身邊沒有人!給我‘福壽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襲黑色毛裏的大鬥篷,把婉容整個地包裹著。
  毛裏子,茸茸的,溫和的,有芳子的體溫。——即使她貴為皇後,也不過是無助而纖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強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樣: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帶你到上海去玩兒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沒人日夜監視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懷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過來,好像有五六十個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著,宮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涼汗。你帶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來,無依無靠,忽地貼在一道石牆上,她毫無選擇餘地。
  婉容靜止了一會,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動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墜子除下來,緩緩地為芳子扣上。
  婉容溫柔地,望著芳子耳珠子,上麵晃蕩著二點青翠。
  芳子嘴角淺淺一撇,但她撫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涼涼的。”
  芳子就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點紮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沒有更溫暖的地方…芳子望著這無辜的小動物:“你聽我的話就行了。什麽都不用擔心。”語氣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摟緊這個女人,嘴唇湊上去,輕輕軟軟地吻著她。
  婉客隻覺一陣神秘、妖異的眩暈,眼睛舒緩地閉上,雙臂完全癱瘓。
  芳子的嘴唇開始用力了……
  以後,婉容便言聽計從。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幹客房的門。
  她見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嘔吐狼籍,“病人”裝作很虛弱的樣子,嘴角還延著血絲。
  芳子高聲地向婉容道:
  “謝謝皇後費心肝’
  故意讓外麵聽見。——誰知道誰的底細呢?都是爾虞我詐,沒有人猜到仆從之中,有沒有便衣。
  芳子又像個賢慧的太太,走進走出,憂慮地把“病況”告知女傭人:“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舊患,現在複發,還是拜托你們安排送醫院去吧。”
  事件張揚了。
  同時,客房內的小林,迅速與婉容把衣服對調換穿。小林久經訓練,仍能鎮定地小聲跟她道歉:“請皇後包涵失儀之處!”
  芳子在門關上之前,還焦灼地吩咐:
  “我幫他換件衣服,救護車一到,馬上通知我!”
  然後,芳子在仆從遠觀下,演著一出戲。
  她陪同皇後婉容回樓上的寢室去,一直恭敬地:“皇後請回,才拜訪幾天,蒙你會見,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塗。”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門關上後,背影回過頭來——原來是小林的喬裝。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請放心,天一黑,我自有辦法逃出去。”
  芳子陪盡小心的“戲”演過了。她回身望著小林,臉麵變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槍在手。
  小林大吃一驚,如一截木頭,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腳心往上直衝,思維完全停頓。怎麽會?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過枕頭,用來作墊子,滅聲,放了一槍。血無聲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湧澎。
  小林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擇手段地,為建立“個人”的功跡。
  收拾一下,錦被蓋在他身上。
  芳子對著體溫還未消散的屍體:
  “可惜!長的那麽英俊!”
  一步出皇後的寢室,芳子臉上,又回複緊張擔憂的表情了。
  急步下樓,忙著追問:
  “車子來了沒有?”
  大門外來了救護車,兩個扛著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領子豎著,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急速喘氣。
  芳子愁容滿麵,照顧著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內,也有形跡可疑的人呀。所以車子駛出“靜園”,還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動也不敢動,隻信賴著芳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救護車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穩地前行。芳子靜定地注視路麵情況。駛到一一些路口的鐵絲網前,她暗中打個招呼,便馬上通過。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們到了上海,住哪兒?”
  婉容問。
  芳子木然回答:
  “我們是去滿洲!”
  她吃驚:
  “滿洲還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騙我去滿洲幹什麽?皇上也許已被他們軟禁,受著折磨。”
  “你是皇後,就要做皇後的份內事!”
  婉容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芳子,疑惑地:“用的是什麽?”
  芳子按住她半撐的身子:
  “皇上會在長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掙紮著,她自一個羅網掉進另一個羅網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你——”
  但無法繼續了。芳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臉,婉容昏迷過去。
  芳子無情地,目光堅定前望。
  救護車駛離市區,直向荒僻的村路駛去。
  “靜園”開始不靜了。
  小林的屍體被發現。
  神秘車子拚盡全力追蹤救護車……
  ——不過芳子早著先機。
  停在一間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來。
  村屋旁山邊正有一隊送葬的隊伍。
  一口大棺材、許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著。
  “目的物”來了。大家又無聲地,把婉容放進棺材中去。
  救護車駛入一個隱蔽的地方,用樹枝樹葉給掩蓋好。
  芳子迅速無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個愚昧的村婦,哭喪著臉。
  隊伍準備妥當。四個竹工扛著大棺材。一個老頭在前頭撒紙錢,嗩呐和鼓手奏起哀樂,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緩緩前進。
  幾輛追尋皇後行蹤的神秘車子呼嘯地,隻擦身過去。
  他們堂堂正正地出殯,沒有人對村野送葬的行列起過疑心。
  隊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運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順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帝後都齊了,東北二百萬平方裏的土地,三千萬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們一聲令下——不過傅儀開始惶惑不安,他們受到封鎖、隔離,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煩惱的,是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跟他說的一番話。
  這個剃光了頭的矮個子,青白著一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慢條斯理地道:“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國家由滿、漢、蒙古、日本和朝鮮等五族組成。而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寶貴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不同……”占據傅儀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陰謀地統治這塊殖民地,要駐多少兵,采多少礦,運走多少油鹽大麥…隻是想,不給他當“皇帝”,隻給他當“滿洲國執政”?他存在於世上還有什麽意義?連八十高齡的遺老也聲淚俱下:“若非複位以正統係,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多番交涉,討價還價,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無忌憚,便以“過渡時期”為名,準予一年期滿之後改號。
  終於才給了他“滿洲國皇帝”的稱謂。
  ——他還不是在五指山裏頭當傀儡?
  但傅儀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把美夢寄托在屠殺同胞的關東軍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遺臣等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極大典的正日子。
  傅儀要求穿龍袍,關東軍方麵的司令官說,日本承認的是“滿洲國來帝”,不是“大清皇帝”,隻準許他穿“陸海空軍大元帥正裝”。傅儀隻這一點,不肯依從——他唯一的心願是穿“龍袍”,聽著“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雙方遂在一件戲服上糾纏良久。
  終於,當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長春郊區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壇”。
  樂隊奏出《滿洲國國歌》。
  傅儀喜孜孜地,獲準穿上龍袍祭天,這東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從榮惠太妃那兒取來上場用,據說是光緒帝曾經穿過的。皇後也宮裝錦袍,鳳冠上有十三支鳳凰。
  遺老們呢,也紛紛把“故衣”給搜尋出來,正一品珊瑚頂.三眼花翎,仙鶴或錦雞輔獻,還套上朝珠——是算盤珠子給拆下來混過去的。
  這天雖然寒風凜冽,用雲密布,但看著皇帝對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文武百官”,開心滿足得很,一個一個肅立不語。
  夾在日本太陽旗之間的,是大清八旗。打著黃龍旗的“迎鑾團”,甚至一直跪著。
  在這個莊嚴的典禮上,傅儀感動之極,熱淚盈眶。
  芳子也在常
  親自參與,也促成——她是這樣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顧盼自豪。
  思潮起伏,熱血沸騰,心底有說不出的激動:“滿洲國,終於成立了!我們等了二十年,終於見到一個好的開始。是的,東北隻是一個開始,整個中國,將有一天重歸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複興了,一切推翻帝製的人,滅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聖不可侵犯。
  一直以來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肅親王無奈離開北京時,做過一首詩:“幽雁飛故國,長嘯返遼東;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紅。’”——是一點不祥的戲語吧?
  沒有人知道天地間的玄妙。
  但芳子,卻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虛榮和權勢的陷阱中去。
  記得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裝、馬褲、革履,頭上戴了軍帽。腰間有豪華佩刀,以及金黃色刀帶。
  還有雙槍:二號型新毛瑟槍、柯爾特自動手槍。
  革履走起來,發出咯咯的響聲,威風八麵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駿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勳章別在她肩上:“滿洲國‘安國軍’,將以川島芳子,金壁輝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個總司令,且擁有一寸見方的官印,從此發號施令,即使反滿抗日的武裝,鑒於她王女身份,也會欣然歸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號召力。自己那麽年輕,已是巾幗英雄——芳子陶醉著。
  關東軍樂得把她捧上去。
  當她以為利用了對方時,對方也在利用她。這道理淺顯。
  但當局者迷。
  從此,日本人在滿洲國的地位,不是僑民而是主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他們要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榮”的口號,加以同化。
  日語成為中小學校必修課,機關行文不用漢文,日本人是一等國民,而新京的城市設計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橫街都喚作一條、二條、三條……來觀禮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國服的,都有。這是一件盛事。
  鐵路、重工業、煤礦、電業、電訊電話、采金、航空、農產、生活必需品……的株式會社首長、財閥、軍人、文化界、記者。
  鎂光不停地閃。眼花繚亂中,芳子神情偉岸,但又保持一點魅惑的淺笑,跟每個人握手,頭微微地仰起。
  然後;賓客中有遞來一張名刺。
  “北支派遣軍司令部報道部宣撫擔當中國班長陸軍少佐”,多麽奇怪的職銜。
  她隨即,瞥到一個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調派到滿洲國來了?
  幾年之間,他胖了一點。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穩重了,神氣收斂,像個名士派,風度翩翩的,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從前打自己身上學來的呢。
  前塵舊事湧上心頭。
  芳子有幾分愧恨。自己已不是舊時人了,對方也不是——無以回頭,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給“烏冬”作調料的七味粉。各種況味都在了。
  山家亨隻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嗎?”
  芳子恨他若無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語氣來回話。
  “謝謝光臨。”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誰讓她當上的。
  他也許因而嘲弄著。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前塵多諷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卻不改真情,隻飛身躍上一匹快馬,不可一世地,策騎奔馳於長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馬背上牌輔,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的壞女人。也罷。
  無以回頭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拋得遠遠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愛的一個地方——因為是發跡地。
  滿洲國成立之初,推展雖然相當理想,但日本政府和軍部擔心各國的反對,宇野駿吉曾交給她一個重要的任務。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關於“上海事變”。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緒已成暗湧,地下組織很多,芳子奉命收買一個“三友實業公司”的毛巾廠工人,襲擊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製造死傷事件,然後,又指使為數約三十名的日本僑民,到毛巾廠進行報複。
  就這樣,原來是少數人的糾紛,釀成毛巾廠被放火燒毀,上千職工中有死有傷,這個傳聞中的“抗日據點”被打擊。日中兩國對立,世界各國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滿人,東北的地金更鞏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開。…這便是一二八事變。
  芳子覺得,作為間諜,亂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當勝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脫去戎裝,又是一個千嬌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樂部狂歡。不能稍停地舞動,是因為血液一直在沸騰中,以致身不由己,難以安定下來嗎?但通過不分晝夜,不分對手的跳舞作樂,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確實得到寶貴的情報:——十九路軍孤軍作戰。蔣介石塊將下野。誰抗戰意向堅決,不可動遙誰可以收買,倒戈相向。國民黨係統的銀行瀕於破產。中國停戰的意願。什麽人肯作臥底。
  日方不過出動一個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卻這樣同自己說,“不過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這是毋須向任何人解釋的。”
  她操著流利的中日語言,往來中日之間。一時是整套的西服,一時是和服,一時是旗袍,一時是曳地晚裝。
  一時是女人,一時是個“小男孩”。
  對於長年處身風雲變色的戰場上的軍官,這是一種特別的誘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總之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為之衝動。
  沒見過她的人,聽過“男裝麗人”的傳奇,越是著魔地想見一麵。所以,因著這潛意識,初次的會麵很容易便被俘虜。
  所以,有時她身穿淺粉色友禪染和服,花枝招展地應天行會頭山秀三之邀,在東京國技館觀看大相撲。有時,出現在銀座七丁目的資生堂二樓,與巨富伊東皈二攜手吃茶。
  有時,穿著茶色西服和大衣,分頭式短發,頭戴黑色貝雷帽,貴介公子般坐汽車於上海招搖過市。
  豪華公館中,經常有魁梧奇偉的彪形大漢,恭敬侍候,說是保鏢,也是麵首。——因為,她已無“後顧之憂。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時,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愛在床上,披著真絲睡袍,慵懶地下著命令。
  一個俊碩的男人,已穿戴整齊了。親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榮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經成功,這個臥底不用留。”
  她遞給他一幀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門:
  “是!”
  “過幾天在戲院子給我消息。”
  “我會自行出現的了,金司令!”
  “好。我幹爹不在,明兒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門外,碰到芳子的秘書千鶴子,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點她身邊一切。此等荒淫場麵早已見慣,從來不多事。
  她來,是完成了任務。
  “芳子小姐。我來向你報告山家亨先生來上海之後的詳細資料。”
  芳子抬眼:
  “先給我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
  音樂輕輕地流瀉一室。
  芳手伸伸懶腰。
  真像夢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鳴曲吧》,月光透過音樂,躡手躡足地灑得一身銀輝。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什麽?到過哪兒?同誰一起?是喜是悲?……這樣子打聽著初戀情人的舉動,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五內是起伏的,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說吧。”
  第二章(四)
  ——山家亨有一段時期萎靡不振,這是因為失戀。
  後來他到了北京,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個中國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與一位新聞記者的獨女清子結婚。三年後生了女兒博子。
  滿洲國成立,他奉命到東北搞宣撫工作,發行了《武德報》、組織話劇團、策劃文藝演出。頗有點權勢。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館。
  最近,因宣傳“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預備在東北成立電影公司,挑揀合適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後策劃人是甘粕正彥大尉。
  因工作關係。他與電影文藝界接觸較多,生活排場闊氣。女明星們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歡心,都向他獻媚、爭寵。
  傳聞男女關係糜爛。
  女人昵稱“王二爺”。
  女明星、男女關係、權勢、親善。
  資料說之不盡,但芳子耳畔,隻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著:李麗華、陳雲裳、周曼華、陳燕燕……,不知誰真誰假。
  他抖起來了——但願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他沒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關暗地一緊,還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行了。”
  唱片還沒有放完。頑強地持續著。一室浪漫,圍困一個咬牙切齒的女人。
  男女關係?
  她沒有嗎?
  總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準動左邊!不行啦!”
  她護衛著左邊的乳房。
  男人擁著看來嬌怯的女人,這樣問:
  “是因為‘心’在左邊嗎?”
  “是因為槍傷的舊痕嗎?”
  “是因為……”
  她不肯把手放開: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強,就看見了——
  在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燈火中,無意地發射妖豔的光芒,奇異地,激發他們的獸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癡如醉,用手、用舌頭或牙齒去“感覺”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經共寢一次的男人都不會忘記。
  為什麽下意識地“不準”呢?是為他“留”嗎?
  ——但他從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臉色蒼白。
  她以為這隻是昨夜風流,睡得不足的關係吧。
  有一個晚上。
  山家亨擁著豔麗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還沒進公館,已在黑暗中熱吻。
  二人難舍難分地,他一手打開大門,把燈亮著。
  一亮燈——
  赫見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爛的東西:撕成一片片灑得淩亂的照片,他與女明星們的合照、以“王二爺”為上款的情書、照相機、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裝、和服、連內衣褲也不放過,總之,眼見的沒有什麽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驚。
  這個“災潮中,川島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把手腳都攤開,當成自己的公館一樣,目中無人。
  她這樣囂張凶悍,顯然在等著山家亨多時了。
  他識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給你來電話!”
  女明星經此一嚇,也急於離開。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門,跟芳子麵麵相覷。
  看來她根本不打算為自己的作為抱歉。
  “你的風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來投懷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訓練女明星演戲?床上的戲?”
  山家亨強抑:
  “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來,挑釁地:
  “要的盡是中國女人呢。”
  她突然大聲地喝問:
  “為什麽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沒有答。空氣似乎很緊張,時間異常的短,但二人內心活動奔馳幾千裏,非常複雜,為什麽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勝券在握地:
  “嘿!??蛭?沂侵泄??耍俊?
  山家亨聞言。他曾經矛盾,壯誌未酬,容顏漸老,待事業進一步時,卻得不到純真至愛,簡直是被作弄的一個人。
  他也冷笑:
  “你自視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夜了,請回!”
  芳子不肯讓他講這樣的話,她不要聽,隻撲上他身前,貼得很近。
  山家亨厭惡地,把這女人推開。
  她有點不甘心。
  在過去的日子裏,要得到什麽,隻要熱衷而有鬥誌,她的周圍,都無意地散發如漩渦的牽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從來沒有漏網之魚,是這種滿足的感覺,營養著她,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馬上變易了一臉表情。
  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誰?她愛憐地輕輕撫摸他中年的,有點滄桑的臉:“她們,有沒有我一半的好?你說?”
  從前的歲月,漸漸回來了。
  芳子緊緊地擁著山家亨,送上紅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親手做栗子餡大福。
  一度……
  山家亨的手從她背後,改道遊至胸前。
  她像觸電般,身體與他疊合,間不容發,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沒有動過。——直到他開始動的時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樣地纏著他,吊他的胃口,讓他明白,這是多麽難得的一個女人。她們並沒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給他最大的享受和歡樂,給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體就是一個饑餓地吮吸著的嬰兒是男人教會她的。
  他們取悅她,她又取悅他們。
  到頭來,千錘百煉的,送還予初戀情人。——她反而有點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發難,狠命一咬。
  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過後的山家亨嘴角帶血,怔祝
  他用手背抹著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這個不可思議難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輕狂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
  她推開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厭惡地推開過她。他嘴角受傷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絲掛在豔紅的嘴邊,如出軌的唇彩。她裸著身體,放浪形骸,驕橫邪惡地笑道:“我不是善男信女!雖然我倆已經沒有瓜葛,不過你是我的初戀,我看不過你太多新歡,你最好收斂些,如果惹翻我,什麽事也做得出!”
  她起來,就著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麵前,築起一道一道的藩籬。他們的距離,就此遠了。
  他剛得到過最歡娛的享受,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著她的背影。
  血沒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湧出脹胖的一滴他想,堂堂男子漢,也是國家派遣來中國候命的,新生的滿洲國需要“純潔”、“忠心不二”的文化藝術感染,他是個重要的“中間人”,成立滿映將是重要使命,作為機關主事人,茸茸燕燕,環繞在身旁,誰利用誰,一時也說不清,竟惹來這個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蕩地人盡可夫,卻容不下他左擁有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煩了。
  日後不知她會攪什麽鬼。山家亨心事蕪雜地,坐下來。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這個男人自記憶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顛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如石沉大海——隻有在睡夢中,鳥語花香人跡遝然,沒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沒有家國、愛恨、鬥爭……,回到童真的歲月。
  最難堪是將醒未醒時,殘夢折磨著她,戀戀不肯冉去,頭痛欲裂。芳子猛地拚盡力氣把雙眼一睜,夕陽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靈般自帳子中鑽出來,開始一天的玩兒。
  節目很豐富:先吃過“早點”,然後糾眾一起耍樂、打麻將、甩撲克,各種的賭博。
  賭罷便喝酒、歌舞、唱戲、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總會、舞嚐球抄鄰通宵不寐。
  這不是頹廢,她想,買日為歡——每一天的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芳子對鏡梳頭,柔軟的短發三七開,順溜亮麗。臉色雖是病態的蒼白,但淡淡地上了點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
  穿上心愛的黑緞子長袍、馬褂、小襖,戴上黑緞於圓帽,一身瀟灑男裝。
  隨從五六人,伴著她,到戲院子去。
  “金司令,您這邊請!”
  戲院子的經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眾浩蕩地被引至二樓中央的包廂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來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個得勢的女人,大夥都敢怒不敢言,途經之處,觀眾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現得威風八麵,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踐起二郎腿,氣派十足地看著舞台,四壁紅漆飛金,大紅絲絨贈幕已拉開,台上男扮女裝的乾旦,正唱著《拾玉測》。男人上了妝,粉險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鍋推來讓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著一柄黑底灑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撫又捏,隨著劇情調情。
  大家都視若無睹。
  ——這真是個顛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觀眾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為角兒把“女人”演活吧。
  一個小廝遞來冒著熱氣、灑上花露水的毛巾給她抹手。
  她認得這個人,是前幾天派出去打聽情報的手下。他原是俊碩的男人,裝扮那麽卑微,居然像模像樣。
  芳子眉毛也沒動一根,接過毛巾,下麵有張紙條,寫著:味自慢,靠不住她心裏有數。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對三個人發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項,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8226;政治必然是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異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無立足之地。
  經理著人送上茶點了。
  芳子若無其事地,抹過手,紙條操在毛巾裏頭,團給小廝拎走。
  “金司令請用茶,”經理阿議地媚笑著,“上等碧螺春!”
  “晤,”芳子待接過茶盅,一疊鈔票自他手底送過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過隨從的望遠鏡,自舞台上的角兒,遊走至觀眾席,再至包廂右麵——她自鏡筒中望定一個人,距離拉近了,是一張放大了的臉!
  他經過喬裝。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遠鏡對向舞台上。
  那個人,呷了一口小廝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無聲倒下。無端死去。小廝與附近的“觀眾”把他抬走。
  芳子若無其事地對周圍的人悶道:
  “沒意思,我們走了!”
  正起立,走了幾步。
  台上鑼鼓喧囂,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頭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個人表演,角兒是神仙與妖怪之間的齊天大聖。他猴農猴裙猴褲猴帽,薄底快靴。開了一張猴臉,金睛火眼,手掄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亂閃,如虹如輪地裹他在中央。這角兒,武功底子厚,筋鬥好,身手贏得滿堂彩聲。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經理賠著笑:
  “是《鬧天宮》。”
  她把那望遠鏡對準舞台,焦點落在他身上,先是整個人,然後是一張臉。
  芳子隻見著一堆脂粉油彩。有點疑惑。
  角兒打倒天兵天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飛揚中,仍是樂不可支的猴兒相,又靈又巧。
  芳子隨意一問:
  “武生什麽名兒?”
  “雲開。”經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戲一落地,就滿堂紅!”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語氣:“是嗎?看上去不錯嘛。”
  然後一眾又浩蕩地離開戲院子了。
  就在大門口,有個水牌。
  水牌上書大大的“雲開”二字。
  水牌旁邊有幀放大的相片,是一張萍水相逢,但印象難忘的臉。
  他紅了!
  碼頭上遇上的小夥子,當日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仿如剛出集的小鷹。才不過兩三年,他就一炮紅了。相片四周,還有電燈泡圍繞著,烘托他“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神氣。
  看上去比從前更添男兒氣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雲開!
  芳子心裏有數地,隻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轎車,揚長去了。
  日頭還沒落盡,微明薄暗,華燈待上。約莫是五六點鍾光景。
  川島芳子公館門外,她兩名看來斯文有禮的手下,“半暴力”式請來一名稀客。他不滿:“我自己會走!”
  方步穩重,被引領至客廳中,就像個石頭中爆出來的猴兒。他根本不願意來一趟,要不是戲班裏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闡釋“拜會”的大道理。
  他來拜會的是誰?他有點不屑,誰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麽“司令”?
  兩名手下亦步亦趨,幸不辱命,把他“架”來了。
  正呷過一口好酒,芳子抬起頭來,見是雲開。
  她望走他。
  雲開定睛細看,大吃一驚,他怎麽也想不到是她!隻挨了一記悶棍似地愣愣站著。
  是她?碼頭上他見義勇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奪回的物主,亂世中子然來上海討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單討到生活,還討到名利、權勢,…和中國人對她的恨。
  ——雲開無法把二者聯成一體。
  情緒一時集中不了,隻覺正演著這一出戲,忽地台上出現了別一出戲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這把他給“請”來的女主人,手一揮,手下退出。
  她朝他嫵媚一笑:
  “坐!我很開心再見到你。——有受驚嗎?”
  “有!”他道,“我想不到‘請’我來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雲開耿直地表明立場:
  一關東軍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國人都聽過了,金司令!”
  他很強調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習慣。”
  芳子起來,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記得你。想不到幾年之間你就紅了!”
  他沒來由地氣憤——一定是因為他不願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願是另外一個,故格外地不快。隻諷刺地:“你也一樣——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他心裏有兩種感覺在爭持不下,隻努力地克製著。她看穿了。
  “叫我來幹嘛?”
  芳子把酒杯遞到雲開麵前,媚惑又體貼地,側著頭:“請你來喝杯酒,敘敘舊。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雲開但一手接過,放在小幾上。
  “謝了!”
  一頓,又奮勇地補充:
  “怕酒有血腥味。”
  “這樣子太失禮了,雲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著這陽剛的動物,不慌不忙,不溫不怒。
  雲開無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飲而盡,然後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辭了,留在這個地方有什麽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趕場子。”
  “重要麽?”
  “非常重要!”他道,“救場如救火,唱戲的不可以失場,對不起觀眾哪。我們的責任是叫他座子的觀眾開心。”
  她嗔道:
  “不過,倒叫我不開心了!”
  她沒想過對方倔強倔傲,不買她的帳。一直以來,對於男人,她都占了上風,難道她的色相對他毫無誘惑嗎?
  無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開一個空子,在她把它扯過來時,露得又多一點。
  雲開沒有正視:
  “這也沒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裏了?
  芳子上前,輕輕拖著他的手,使點曖昧的暗勁,捏一下,拉扯著:“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國女人呀!”
  “金司令,什麽意思?”
  他被她的動作一唬,臉有點掛不住,臊紅起來。
  她一似赤煉蛇在吐著信兒,媚入骨縫,眼眯著,眉皺著。忽地又放蕩地笑起來:“哈哈!你不知道麽?中國女人的風情,豈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雲開心上,有一種他沒經曆過的滋味在輾轉,這真是個陷阱,萬一掉進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見她步步進逼,雲開一跤跌坐沙發上,急起來,一發粗勁,把她推開:“金司令——”“我吧!”她瞟著他,“我喜歡聽人說出心裏的話!”
  這根本是“色誘”!雲開隻覺受了屈辱,眼前是張笑盈盈的賣國的臉,他火了:“心裏的話最不好聽!金司令,別說是你來嫖我,即便讓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2”雲開一個蜈蚣瞻,奪門待出,走前,還拱手還個字藝:“多多得罪,請你包涵!”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維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勢,沒有動過,目送著這憨厚的小子。他年輕躍動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沒有她。目中無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來還想問: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麽?——”
  她沒機會了。
  是一個混跡江湖跑碼頭的戲班小子坍她的台,讓她碰了釘子。
  芳子隻陰險一笑,懶做地起來,走到電話座前,拎起聽筒,搖著……雲開在回戲院子的路上,隻道自己做得漂亮。
  他就是那大鬧天宮的美猴王!
  美猴王?想那戲文之中,五帝因它身手不凡,擬以天上官爵加以羈鹿,封“齊天大聖”,但它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盜丹,還我自由,而且勇戰天兵天將,什麽二郎神、十八羅漢。育麵獸、小哪籲、巨靈神,甚至妖統女將…,都在它軟把硬攻下敗陣。
  他覺得自己就是“它”。
  一路上還哼起曲子來。
  到了戲院子,一掀後台的簾子,土布圍困著戲人的世界,自那兒“脫胎換骨”。
  ——他一看,愕然怔祝
  整個的後台,空無一物!
  什麽都沒有。
  人影兒也不見。
  雲開勃然大怒。
  烏亮的短發粗硬倒豎起來,頭皮一陣發麻,一、一是她!
  他咬牙切齒,鼻孔翁動,臉紅脖子粗的,如一呼待噴發的火山,氣衝衝往回走——他又挺立在川島芳子的踉前了。
  垂著的兩手,緊握拳頭,恨不得…
  芳子隻好整以暇:
  “你回來啦?”
  她一笑:
  “雲開,今兒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觀眾,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開心!”
  她就是要他好看,孫悟空怎麽逃出她如來佛祖的掌心呢?
  雲開雙目燒紅,倔強萬分:
  “我們唱戲的也有尊嚴,怎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今兒晚上沒心情演,你最好還我吃飯家夥,抖出去,金司令是個賊,忒也難聽!”
  芳子一聽,馬上變了臉:
  “哼!在我勢力範圍以內。我讓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個——”他更擰了:“把班裏東西還我肝’芳子冷笑一聲,示意手底下的人:“全都給拎出來!”
  未見,樂器、把式、切末、戲衣…都抬將出來,還提了好些人:琴師、鼓手、班子裏頭扮戲的待兒們。
  她懶洋洋地:
  “演完就走吧。”
  “不!”雲開盛怒,看也不看她一限,傲立不懼:“我不會受你威脅!”
  芳子嬌笑,瞅著他,像遊戲玩笑:
  “這樣子呀,那我打啦——”
  雲開以為她要命人對付他,大不了開打比劃,人各吃得半升米.哪個怕哪個?連忙紮下馬步,擺好架勢,準備廝殺一場也罷,他是絕不屈服的!
  不過後進忽傳來一聲聲的慘叱呻吟。
  雲開一聽,臉色變了。
  原來一個班中的老琴師被他們拉下去,用槍托毒打。
  雲開仍屹立著,不為所動。但他心中萬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悶擊,都叫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毒打更烈。
  他們沒有求饒,是因為一點骨氣。
  但雲開——
  “住手!”
  他暴喝一聲。
  麵對的,是芳子狡猾而滿意的笑靨。
  她贏了!
  你是什麽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是不識抬舉。任你骨頭多硬,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給我來一嘲鬧天宮”?
  帶傷的老琴師在調弦索。沒有人做聲。
  這是場屈辱的表演。
  雲開掄起他一直相依為命的金箍律——
  他用盡全身力氣緊握著它。
  ——真要表演給這女魔頭一人欣賞?
  一個班裏的兄弟,過來拍拍他肩膊,表示體諒,順勢一推,他上場了。
  鑼鼓依舊喧囂,但有在人屋簷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戲裏頭所向無敵,現實中,他為了各人槍杆子下的安危,筋鬥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發上,氣定神閑地恣意極目,目光在他翻騰的身子上的溜轉,看似欣賞,其實是一種侮辱。
  至精彩處,她鼓掌大叫:“
  “好!”
  雲開充滿恨意,但沒有欺常涼傘雖破,骨架尚在,他總算對得起他的“藝”。
  演罷短短的一折,她滿意了。把一大疊鈔票扔在戲箱上:“出堂會,我給你們雙倍!”
  雲開一身的汗,取過一把毛巾擦著,沒放這在眼內,自牙縫中進出:“我們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會別數算金司令仗勢拖欠你們唱戲的。
  哈哈哈!”
  她與他,負氣地對峙著。
  說真個的,芳子自己何嚐高興過?她不過仗勢,比他們高壓得一時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著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氣和心血,結果隻是逼迫他一場,頂多不過如此。
  但她不可能輸在他手上。
  這成何體統?
  也許在她內心深處,她要的不是這樣的。可惜大家走到這一步了。
  芳子當下轉身進去,丟下一個下不了台的戲。
  她分明聽到一下——
  是雲開,一拳捶打在鏡子上,把他所有的鬱悶發泄,鏡子馬上碎裂。攤子更加難以收拾了。
  雲開一手是淋漓的鮮血和玻璃碎片。
  人聲雜遝細碎,盡是勸慰:
  “算了算了!”
  “雲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賤自己?”
  “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唉!”
  “大夥明白你是為了我們——”
  “誰叫國家不爭氣,讓日本走狗騎在頭上欺負?”……人聲漸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遠。
  雲開咬牙:
  “好!我跟你拚上了!”
  芳子昂然走遠,到了熱河。
  熱河省位於奉天省與河北省之間,它是一片盛產鴉片的地土,財富的來源。
  滿洲國成立以後,東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熱河,順理成章,是他們覬覦之物。
  第二章(五)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關東軍官吏石本在北票、錦州一帶旅行時突然失蹤,日軍用看一貫的藉口,揚言是遭中國抗日義勇軍綁架,為了營救,揮軍進入熱河虱。
  戰役進行侵占,自營口、山海關,至熱河、承德。不久,日方單方麵發表了“熱河省乃滿洲國領土”的聲明。聲明隨著空投炸彈,於南嶺爆發。
  無數頭顱被砍殺,熱河失陷了!
  芳子作為關東軍“中國童話”的女主角,金壁輝司令,遂率領著她手底下五千安國軍,和一批超過十萬日元的軍費,插手熱河局勢。
  大局沒有定:持續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沒有一個中國人,打心裏希望與那侵略國士的外敵“親善”。什麽“日滿親善”隻是個哄騙雙方的口號。
  即使一省一省的並吞,抗日情緒更高漲,都是壯碩的中國男兒——所以他們采取一個最毒辣的方式:壯丁被強行注射嗎啡針,打過這種針,痛深了,人也就“作廢”。堂堂男子漢,一個個論為嗬欠連連的乞丐,憑什麽去抗日報國?
  川島芳子正陶醉於她的權力欲望中,知悉中國男兒非死即廢嗎?
  說到她手下的安國軍,其實也很複雜,它不是正規軍隊,隻募集而來,質素參差,什麽人都有。作為總司令,隻是一個“優美的姿態”吧。
  熱河被侵占而未順眼。
  芳子頂著這個軍銜,往熱河跑了幾圈。
  她主要的任務,不外是向叛軍勸降,於士兵跟前演說,滿足表演欲。
  她最愛子軍營中,講台麥克風前,發表冠冕堂皇的演說了。隻有在此一刻,全場鴉雀無聲地聆聽。她慷慨激昂:“熱河其實是滿洲國領土,應該歸滿洲國統治。我們軍人到前線,不是為了征服,不是想發生戰爭,隻為流離失所的中國人,得不到同情的滿洲黎民做事,令他們有歸屬感,共同建設樂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來,芳子躊躇滿誌:
  “今天,在這裏的都是我親愛的部屬,對我有好感,又尊敬總司令的人,我對你們作戰能力有期望“砰!”
  一記冷槍——
  士兵之中,有人發難:
  “賣國賊!”
  芳子中彈部位是左邊的胸部、肩膊,傷勢不輕。
  她疼極,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屬所放的冷槍!
  簡直是雙重的打擊。
  她勉強支撐著:
  “抓——住他!”
  手下往人叢中搜尋刺客。
  是誰?
  整個範圍內的士兵都受到株連,全給押下去。
  ——這些雜牌軍,什麽人都有!流氓、特務、土匪、投機分子、革命黨……芳子恨恨,終於不支倒地。鮮血染紅她的軍衣,沒見其利,先見其害!
  什麽“樂土”?
  連區區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臥床。感覺特別痛——舊創新傷。痛苦已延長三十小時,藥力一過,更加難受。
  左邊的身體火燒火燎的,叫她渾身冒汗,如遭一捆帶刺的粗繩子拴著,越拴越緊,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別倦。
  醫生見她實在受不了,便給她打嗎啡。
  當她睜開一雙倦眼,橡眺地,見到一個人。
  是宇野駿吉的副官。
  哦,是他,總算有心呢。
  芳子掙紮起來,但力不從心,一動,關節格格直響——也許隻是心理上的回聲。
  副官在她床前行個軍禮:
  “金司令!”
  她隻覺雄風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來問候你的傷勢。”
  芳子微笑,強撐精神:
  “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個天鵝絨匣子。
  打開,是一副項圈。
  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成一鳳凰,是振翅欲飛的鳳凰。名貴華麗。
  “這份禮物請金司令笑納!”
  芳子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拿著它。
  不枉付出過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著說了一番話——
  他若無其事地傳達著上級的意思:
  “字野先生說,請金司令多點休息,好好養傷。工作會交給其他人幫忙,盡量不要添你麻煩。請不必掛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會上軌道……”他說得很有禮貌,完全為她著想。彼此客客氣氣的。
  芳子一邊聽,臉色漸變。
  她掩飾得好,微笑不曾消失過,但臉色卻蒼白起來了。
  心中有數——是“削權”的前奏!
  宇野駿吉覺得她的存在,成為累贅了!
  當她給滿洲國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應的宣傳、安撫、收買、勸降、收集情報……等任務後,在軍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幹脆中槍死去,那還罷了。
  但不!
  她沒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貴族血統,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一旦滿洲國逐漸成形,新的國家崛興,她的美夢就被逼驚醒了麽?
  她不相信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即使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她肯定應付裕如,因為,她會按自己信念幹到底!
  沒有人能夠把她利用個夠之後,又吐出來,用腳踩扁!
  不可能!
  芳子維持她感激的笑容:
  “替我謝謝幹爹!”
  副官告辭了。
  她麵對著那冰冷的鳳凰,不過石頭所造。鑽石的價值,在乎人對它的評估。她川島芳子的價值,仍未見底!
  夜色漸侵。
  在這通室雪白的醫院病房中,一點孤獨,一點空虛,一點淒楚,一點辛酸……,漸漸的侵犯,令她無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記冷槍!
  現實當然殘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過分”,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一得收拾局麵。
  傷勢未愈,天天猶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進行大報複!
  她怒目切齒地在地下牢房,審問當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連的,曾是她安國軍麾下的士兵都被抓進來了。
  牢房中呻吟慘叫聲,一陣陣地傳來,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憲兵看不順眼的、不肯為皇軍效力的、局子裏寧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虧他們想出這麽多花樣的酷刑來。
  他們用錐子和外,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視大罵的,便把眼睛也刺上兩錐子,任從鮮血冒得一臉都是,還在哈哈大笑。
  燒紅的烙鐵,先放在水中,發出“滋滋”的聲音,冒起的白煙,唬得被逼供的人發呆。那鐵烙在他心胸上,馬上焦爛發臭。
  牆上吊了幾個強硬分子,隻綁起兩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懸在半空,奄奄一息。
  濃烈嗆喉的辣椒水,強灌進口鼻,辣得人麵孔漲紅,滲出血絲。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脹,到了極限,一個憲兵直踏上去,水馬上自七孔進漏出來,人當場死去。
  即使是壯碩的年青男子,全身及雙足被緊緊捆在板凳上,問一句,不招,便在腳跟處加一塊磚頭,一塊一塊地加上去,雙腿關節朝反方向拗曲,潮購作響,疼入心脾。
  還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凳、抽血、打空氣針。竹簽直挑十個指甲、強光燈照射雙目、淩遲……,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國人的血肉,任由剮割——隻為他們不肯做“順民”!
  這些酷刑已在關東軍的指示下,進行好些時日。
  芳子來,急於抓住那刺客泄憤。
  刺客是個計多歲的男子,濃眉大眼,唇很厚,顯得笨鈍。
  看真點,那厚唇是酷刑的後果。
  他已一身血汙,但因口硬不答,憲兵二人捉將,強撐開他嘴巴,另一人持著個銼子,在磨他的牙齒。每一下,神經受刺激,痛楚直衝腦門,尖銳而難受,渾身都震栗。
  芳子一見他,分外眼紅。
  她一手揪著這人,太用勁了,傷口極痛,冷汗直流,她凶狠地問:“誰主使你暗殺?”
  他不答,奮力別過臉去。
  她不放過他。
  “說!你們組織有多少人?”
  男子滿嘴是血,嘴唇破損撕裂,牙齒也搖搖欲墜,無一堅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搖晃他,高聲盤問:
  “在我勢力範圍以內,不信查不到!”
  她有點歇斯底裏,咬牙切齒:
  “我把安國軍那五千人,一個一個地審問,寧枉毋縱,你不說,就連累無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還沒說完,那火朝她頭臉上大口的噴射,是腥臭的血和日誕,還夾雜一兩顆被磨掛得鬆掉的牙齒…,一片狼籍。
  他的臉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樣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罵:“我死也不會供出來!中國人瞧不起你這走狗!賣國賊!!淫婦!
  他說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聽見。他還繼續破口大罵:“你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芳子氣得發抖。
  額角的青筋隨著呼吸的粗氣鼓跳起來,她一手搶過身旁那燒紅的烙鐵,不由分說,直搗他口中,粗暴地插進去,左右狂揮——他當場慘死。
  芳子的傷口因劇動而滲出血來。
  但她意猶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獸,她是一個遇襲的人,被這些卑賤的人槍擊,還要受辱,她快變成一個失去權勢失去一切的空殼子了……她狂喊:“你們冤枉我。”
  拔槍,如燒旺的炭火,劈啪地迸射著火星子,子彈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槍倒地。
  芳子把子彈耗盡,還未完全泄憤。
  ——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歸路!
  失眠了接近一個月。
  精神亢奮,時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來暗算。
  夜裏眼睜睜望著天花板,即使最細碎的雜聲,她整個人猛地坐起,就向著牆壁開槍,四周都是彈孔。她左耳的聽力,也因傷減退了。
  過了很久,情況稍為好轉。
  她離開熱河,回到日本休養——也許是日方“軟禁”的花招。
  而日軍魔爪伸張,自東北至華北,逐步侵占,建設“集團部落”,嚴格控製群眾,防止抗日武裝力量擴大。
  憲兵、警察、特務、,亂抓亂砍。名人被綁架,百姓不敢談國是,政府不抵抗,壯丁遭審訊虐殺。城鄉都有婦女被強奸、輪奸、通身剝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腸子都流出來了,陰戶還被塞進木頭。竹枝、破報紙……大雨中,愛國的青年和學生,在街巷遊行示威。
  回答敵人炮聲的,是他們的呐喊:
  “打倒軍國主義!”
  “趕走侵略者!”
  “反滿抗日!中國猛醒!”
  “抵製口貨!”
  “打倒、賣國賊!”
  “反對‘不抵抗政策!”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還我同胞!還我河山!”
  “血債血償!”
  遊行隊伍如萬頭攢動的海洋,浪濤洶湧,沸騰而激動。合成一顆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著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
  這樣子齊心協力,還是苟活在敵人鐵蹄的逼迫。
  很多熱血的人,都丟工作,離家鄉,加入抗日的行列。沒有國,哪有家?
  個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
  遊行示威的人叢中,赫然出現洗淨鉛華油彩的雲開!
  他在舞台上,獨當一麵,控製大局。但在洪流之中,隻是為國效力的一分子。
  他沒有後悔過。
  一個晚上。
  戲班帳篷的暗角,十來人,影影綽綽。
  一幀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憤怒地在上麵劃一個大大的“X”。
  旁邊有張地圖。
  是“東興樓”的圖則。
  東興樓?
  三年後,芳子又回到中國了。
  這回她的立足處是天津。
  天津離北京城很近,麵向塘沽,是華北一個軍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
  城市富饒。
  日租界的鬆島街,有座美侖美奐、排場十足的中國飯館——東興樓。
  這是宇野駿吉安頓她的一個地方。說是安頓芳子,也是安頓一批安國軍的散兵遊勇——事實上,這支雜牌軍也等於解散了。隻有芳子,還是把“總司令”的軍銜硬撐著,不忍逼棄。她的部屬,也因家鄉抗日氣勢旺盛,無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間飯館來過日子。實際上,強弩之末了。
  這樓房,今天倒是喜氣盈盈的。
  跟中國各處都不一樣。
  中國各處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敵了,如待開膛挖心。
  苟安於滿洲國的傅儀,幹一九三五年四月,從大連港出發,乘坐比睿丸訪問日本去。
  到了東京,拜會裕仁天皇,一起檢閱軍隊,參拜明治神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發表了充滿腴詞的《回鑾訓民詔書》。
  所有滿洲國的學校、軍隊、機關……,都召開集會,上下人等一齊被迫背詔書,以示親善尊崇。
  東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國的B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劍、一麵銅鏡和一塊勾工,布置神廟,按時祭掃,並規定無論何人走過廟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身導率。
  連表麵上是“內延行走”,實職乃關東軍參謀,傅儀的幕後牽線人吉岡安直,漸漸也皮笑肉不笑地道:。
  “日本猶如陛下的父親,嗯,關東軍是日本的代表,嗯,關東軍司令官也等於是陛下的父親了,哈東北華北的日軍不停增調,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滿洲國傀儡皇帝的輩分也越來越低,低到成為仙子”。武裝被解除。
  直至禦弟傅傑服從軍令,與嗟峨勝侯爵的女兒峻峨浩在東京結了婚,日方通過〈篩位繼承法》,明文規定:皇帝死後由子繼之,如無子則由孫繼之,如無子無孫則由弟繼之,如無弟則由單之於繼之。
  關東軍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帶日本血統的皇帝。即使傅儀有子,出生後五歲,必須送到日本,由軍方派人教養。
  這就是恐怖的事實。
  不過,一向是藏在笑臉背後的。
  東興樓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登輝的一張笑臉麽?關東軍也算待她不薄吧?
  宏偉的飯館,堆放著花牌、花環、花籃子。門前老大一張紅紙,上書:“東主壽筵,暫停營業”。
  樓上是房間,樓下有庭院建築。正廳今天作賀壽裝置。
  川島芳子出來打點一切。
  她仍男裝打扮,長袍是灰底雲紋麻綢,起壽字暗花,、被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麵。一身灰白,隻見眉目和嘴唇是鮮妍的黑與紅,墮落的色調,像京戲化妝——未完成的,永遠也完成不了的。
  人容還沒來,卻來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芳子的秘書千鶴子出來接待。
  把有慢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閃閃,燦爛奪目的銀盾。
  上麵刻了“祝賀川島芳子誕辰”.下款“北支派遣軍司令宇野駿吉”;。
  千鶴子向她報告:
  “芳子小姐,銀盾送來了。”
  “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
  “是嗎:刻為宇野先生所送。”
  芳子點頭:
  “把它擺放在大廳正中,讓人人都看到!”
  千鶴子乖巧地聽命。芳子又叮囑:
  “宇野先生一來,馬上通知我。”
  “是!”
  芳子審視這自己一手策劃訂造的賀禮,相當滿意。
  這座誇耀她與要人關係依然密切的銀盾。正是不著一字,便具威儀。——宇野駿吉眼中的川島芳子,金壁輝司令,地位鞏固。
  誰有工夫追究銀盾背後的秘密?誰也想不到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呀。非常奏效的個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個沒被戳破的泡泡。
  芳子上前正看,退後側視。把它又搬移尺寸。
  她把眼睛眯起來。有點淘氣,又有點酸楚。分不清了。看起來,像個20歲少年,實際上,她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即使是壽筵,她也不願意算計: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愛國,為國效力的日子,是否還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歲的女人。但妖豔的扭力猶存,在掙紮著。
  “金司令!”
  “芳子小姐!”
  “東珍!”
  “顯牙格格肝’
  “十四格格!”
  人客陸續來了。不同的人客,對她有不同的稱謂。——華北政務委員會情報局長、滿洲國事務部大臣、三六九畫報社長、實業部總長僅滿大使館參事官、新聞記者、日本排優、中國梨園名角、銀行經理、戲院老板、皇軍軍官……男的盛裝,女的雍容。
  饋贈的禮物都很名貴,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額的禮券。
  大家場麵上還是給足了麵子。
  當她正準備招呼客人的時候,擔任翻譯官職務的部屬老王帶了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殷勤地來到芳子身畔:“金司令,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見見他。”
  “姓朱的?”
  芳子一皺眉:
  “哦——就是那絲綢店掌櫃的事。哎,沒工夫。改天——”“不,不,請金司令千萬幫個忙。我大哥被關押起來了,說不定受嚴刑拷打,他年歲大,這苦吃不消呀。”
  芳子問:
  “老王,他有供過什麽嗎?”
  “打是打了,可沒什麽口供。”
  姓朱的雖是漢子,也急得眼眶都紅起來:“真是冤枉的!拜托您給說一下。”
  芳子不耐煩地:
  “要真是抗日遊擊隊,我能有什麽辦法呢?”
  “您別開玩笑了,我們家打祖輩起就是北京的老產,除經營絲綢批發以外,沒有幹過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麽膽敢參加什麽遊擊隊?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
  朱家自從出了事,四方奔走,終於摸到了川島芳子的門徑,通過翻庫官老工疏通。
  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況是大家吹捧得權重一時的金司令?
  自後門想也遞送過好些珍貴的禮物吧,不然怎得一見?
  與其說是“門徑”,也許就落入她眾多勒索“圈套’衝的一個呢。
  芳子發著脾氣:
  “今天過生日,怎的挑個大日子來麻煩我?”
  姓朱的繼續哭訴:
  “請高抬貴手,向皇軍運動一下。我們可以湊出兩萬塊,金司令請幫忙!”
  “這數目不好辦,我跟他們……,也不定可以關照呢。”
  “麵粉一袋才三塊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過一旁,放風說:大概總得拿出六萬來。這麽老大一筆款子……,但又是性命攸關,討價還價,聲淚俱下。
  芳子隻不搭理,退自走到正廳去。
  她知道,最後必然落實一個數目,比如說:三四萬。然後她狐假虎威打一通電話到憲兵部隊,還不必驚動司令,那被抓的人就會被釋放了。
  ——但凡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有“後門”,要不,哪有這排場?
  鎂光不停地閃,芳子如穿梭花叢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間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後,也許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軍官與大使的對話是:
  “說是司令,不過作作樣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報倒很準確:說蔣介石國民政府隻想停戰,保留實力。先安內後攘外。”
  “他們怕共產黨乘機擴張,勢力更大。”
  “中國人內江,是皇軍建功的大好機會!”
  “消息來源,想是用美人計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樣饞,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來過吧?”
  “噓!”
  芳子已來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來喝壽酒,也帶著這樣的一塊破布?是‘千人針’吧?”
  他連忙正色:
  “哦,這是由很多個女人用紅線釘好,送給出征的軍人,希望他們‘武運長久,平安回國’。我一穿軍服,就給放在口袋裏。芳子小姐原來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軍人呢!”
  芳子嬌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曉得算是聰明,還是笨蛋?”
  說說笑笑一陣,芳子一雙精靈的眼睛四下搜尋,她等的人還沒到。宇野駿吉,連這點虛榮也不給她?她還喊過他“幹爹”,她還那樣曲意地逢迎過!
  筵席擺設好,先是八小碟。
  侍應給各人倒上三星白蘭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著:
  “大家先吃點冷盤,待會有我們東興樓最好的山東萊款客。天津人說最好的點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識貨,其實中國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說,成吉思汗鍋……”應酬時,偷偷一瞥手表。
  方抬頭,便見到宇野駿吉的副官。
  他來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點事,未能前來賀壽,派我做代表,請多多體諒!”
  又是他!
  又是派一個副官來做“代表”。他眼中已沒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誕辰也不來?
  手下馬上安排座位。
  勞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強顏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賓道:
  “哈——幹爹這陣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別又叫我失望2”菜上桌了。水陸俱陳的佳肴,圓桌麵擺個滿滿當當,暫時解了圍。
  來的人濟濟一堂,芳子還是籠罩在一片虛假的逢迎中。
  政途發發可危。
  她在無數的危難之中欺騙著自己,有點累。十載事,驚如昨,但不能倒下去!還得繼續“角力”。
  氣氛還是歡樂的。
  隻耐不住隱隱的傷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無其事,把一個針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邊的抽屜取出來。
  然後,向眾人一瞥,隻信手撩起灰長袍下擺,卷起褲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針。
  完全不當作一回事。
  舉座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她閉目幽幽歎一口氣。一張眼,重新閃著亮光。眾目聯聯之下,她隻把針筒收好。
  芳子環視各人,微側著頭:
  “傷口一痛,就得打這個。打完不能喝水。來;大家幹杯!”
  她把酒杯舉起來敬飲。
  一點疾飛的火光,把酒杯打個正著。玻璃碎裂,瓊用色液體濺濕芳子上翻的白油管。
  是槍彈!
  喬裝為仆人、賓客,或送禮隨從的抗日革命分子發難了,開始狙擊。
  匣槍一抖一抖地跳動。火器發作,滿室是刺鼻的煙。
  芳子抖擻過來,非常機警,馬上滾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後的目標,全是日本軍官。
  這次的計劃,頭號敵人自是字野駿吉和川島芳子。誰料手野駿吉早著先機,聽到一點風聲,他沒出現!
  來人到處尋找芳子,但被她射殺。
  壽筵搖身一變,成為戰場了。一片混亂,杯盤狼籍浴血,死傷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槍法沒失準,在桌下向其中兩人發射,皆中。
  一個大腿中彈,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張瞼來。
  ——她認出了!
  是他?
  是雲開!
  自從那個晚上,雲開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戲,寧可不吃這碗飯,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撓。
  芳子也因此對梨園的角色特別地恨。馬連良。程硯秋、新豔秋、白玉霜……都吃過苦頭,被勒索、侮辱過。但凡演猴戲的,她都愛召來玩兒。——但其中再也沒有他!
  每個角兒,在舞台L都獨當一麵,揮灑自如,隻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遠遠在名角之上了。
  誰料她也是一個被玩兒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沒辦法的一個男人,竟糾黨對付她來了。
  她發覺是雲開,一時間,不知好不好再補上一記,恨意叫她扳動手槍,怯意反讓她軟弱了。——是怯!
  麵對那麽義無反顧的小夥子。他吃過多少碗幹飯?享過什麽榮華?就舍下台上的風光去打遊擊?
  此時,局麵已為芳子及憲兵控製了。宇野駿吉的副官受了重傷,但他領了一個隊,在外頭布防——是上司的先見。
  宇野駿吉竟沒打算把這險惡向芳子知會一下呢。
  突襲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幹人等,約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廢墟似的現場,目送雲開也被帶走。
  他的腿傷了,不停流血,寸步難行。憲兵架著他,拖出去。
  地麵似給一管粗大的毛筆,畫上一條血路。
  芳子在人散後,獨自凝視那鮮紅淋漓一行豎筆,直通東興樓的大門。
  一股莫名的推動力在她體內衝激。——即使他是罪魁禍首……,芳子霍地站起來。
  夜更深了。
  當芳子出現在天津軍備司令部的牢房外,當值軍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點權威猶在。她還是被尊為“金司令”的,隻趁有風好駛幗。
  未幾,獄吏二人,把雲開押出來。他已受過刑,半昏迷。她二話不說,一下手勢。
  部屬領去欲出。軍官麵有難色。
  “芳子小姐——”
  她臉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壽辰生事,分明與我作對。得,這樁事兒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樓大樣地離去了。
  雲開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艱難地把眼睛張開一道縫,身陷的黑暗漸漸散去。
  當他蘇醒時,哆喀了一下,因為失血太多,冷。隻一動,所有的痛苦便來攻擊了,全身像灌了鉛,腿部特別重,要爆裂一樣。
  他痛得呻吟起來。
  這是什麽地方?
  ——他躺在高床軟枕中。
  精致而華麗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掛了浮世繪美人畫,微笑地注視著房中的三個人。
  三個人?
  氣氛變得柔靡。
  一個瞎眼的琴師,在房中一隅,彈奏著三味線。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裏,誰知人間發生什麽事?誰知同在的是什麽人?他隻沉迷於自己的琴聲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絲睡飽——說是白,其實不是白。是一隻蚌,企圖把無意地闖進它身體內的砂粒感化,遂不斷地掙紮,分泌出體液,把它包圍,叫它渾圓,那一種晶瑩的,接近白的顏色。
  醫生已收拾好工具,離去了。
  女人坐在床邊,拎著一杯酒,看著床上的男人。
  看一陣,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這樣,舒緩地,在他身邊。——天地間有個證人,她刻意擺放在這裏,三味線流瀉出無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靜靜地,欣賞著他的呻吟。
  止痛針藥的效力過了。
  雲開呻吟更別。
  芳子拿出她的針筒,開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溫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結實有力。或者它會堅實淩厲,但此刻,它隻軟弱如嬰兒。
  她輕輕撥開衣褲,抹去血汙。她經驗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脈絡,一條強壯的青綠色的蛇。
  她把針尖對準,慢慢地、慢慢地,嗎啡給打進去。
  雲開微微抽搐一下。
  一陣舒暢的甜美的感覺,走遍全身了。
  如煙如夢,把他埋在裏頭,不想出來。
  芳子終於把一簡液體打完了。
  她愛憐地,為他按摩著針孔。——那幾乎看不出來的小孔。
  雲開的劇痛又止住了。
  他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此刻他特別的軟弱,是的,如嬰兒。
  神智還沒完全清醒,所以沒力氣騙自己。——眼前的女人可愛!
  解除了一切掛慮、束縛、顧忌、敵意,忘記身份。如春風拂過,大雪初融,是這樣的感動。青壯的男人,因為“藥”嗎?抑或是別的一些東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來,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邊的乳房上,隔著一重絲。
  芳子隻覺天地淨化,原始的感觸。
  忽然她像個母親呢。
  雲開沉沉睡去了。
  像個母親,把叛逆的嬰兒哄回來。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麽地恨他隻因他先恨她。
  繃緊的臉,祥和起來。她殺盡所有的人都不會殺他!
  若一輩子空空蕩蕩地過了,也有過這樣的一夜。
  芳子凝視他,輕撫他的臉,堂正橫蠻的臉。
  她低喚著:
  “阿福!”
  琴師用時淒怨時沉吟的日語,隨著三味線的樂韻,輕唱著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麽故事,一定是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塵:三千世界,眾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
  紅葉亂舞。
  ——直至電話鈴聲響了。
  她自一個迷離境界中驚醒。
  夢醒了。異國的語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殘酷的現實中。
  第二章(六)
  天津日租界的“幸鶴”,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經驗。他來中國,隻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貴的館子。店前懸了兩個把鰓鼓得圓圓的河豚燈籠。
  宇野駿吉今兒晚上把它包下來,因為來了肥美的河豚,當下他宴請了勞子。
  她有點愕然。
  他“找”她,有什麽事?——是雲開的事嗎?得好生應付呢。
  河豚的鰭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燙好的清酒中,微黃半熱,一陣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舉杯。
  “幹爹!”
  宇野駿吉擰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點怨:
  “如果是常常見麵的話,胖瘦不那麽輕易發覺的。”
  他把一著帶刺的魚皮挾進口中,一邊咀嚼,一邊望定她,輕描淡寫:“聽說你把一個革命分子帶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東興樓鬧事,讓我難下台,我一定得親自審問。”
  她給他倒酒,也給自己倒。
  “關在哪兒審問?”
  宇野駿吉明知故問,但不動聲色:
  “哎——你別管我用什麽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點心虛,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會誤事——你也別喝太多。”
  她負氣:
  “不要緊,我公私分明的。”
  一頓,又覺委屈:
  “很久沒跟你一塊喝酒——我還是武士的刀嗎?”
  宇野駿吉大笑,肚皮卻沒動過: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親自端來一個彩釉碟子,上麵鋪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瑩通透,如盛開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綿綿的,帶清幽的香。她岔開話題:“好鮮甜。”
  他不經意地,又道:
  “不錯!我們日本人說花河豚的,是‘馬鹿’;不吃的,也是‘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繼續:
  “河豚有劇毒,吃了會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負了天下珍品。芳子,你愛吃嗎?”
  “愛。”她鎮定地應對,“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帶毒,活得更長。”
  “哈哈哈!”字野駿吉笑起來,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臉上找出點漏洞來。這樣的說晴就暗,說而就兩,分明案中有案,芳子隻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進火鍋清湯中熬煮,動作忙碌起來。
  一切都在湯裏舞動。
  火熱火熱的。
  “好了。”
  她把涮得剛熟的魚布到他跟前。
  “都說女人像貓——貓喜歡魚腥。”他道,“中國人也說,貓嘴裏挖魚鰍,很難吧。”
  “幹爹對俗語倒有研究。”
  芳子聽得一點醋意了。
  ——也許不是醋意,是她一種渴想上的錯覺,她但願自己還一般重要,像當年。仍是禁育多麽好!
  她太明白了,這隻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窩藏了一個,心中有根刺。——魚刺,卡在喉頭,不上不下,纏著不愜意。魚刺那麽小,一旦橫了,得全身麻醉來動手術。是危險的時刻。
  “中國俗語有時蠻有意思的,可惜中國人死剩一張嘴,還要自己人對罵。三等國民!
  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國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剛才在說貓呢。”
  “哦,對,說女人像貓。中國的貓。”
  “中國的貓最狠!”芳子撈出一副凶相——張牙舞爪,“誰動它剛產下的小貓一下,情願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駿吉誇張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氣了。”
  語氣中有恫嚇,有試探。他要對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亂顫:
  “幹爹,哈哈哈!你覺得我像貓麽?我像麽?哈哈!”
  她把酒一飲而荊
  後事如何誰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為了什麽呢?兩方的拉攏,中間的人最空虛。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對勁,真有點恨中國!
  即使滿洲國的國旗,黃地,畫了紅、藍、白、黑四色橫條,代表漢、滿、蒙、回、藏五族協和,但那隻是一麵旗,什麽“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討和被征討的關係。
  如果在前線,幹幹脆脆地死去,到天國裏指揮日滿兩個國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過是困獸。貓。
  宇野駿吉饒有深意地對她說:
  “你回去好好辦事吧。”
  芳子又得與雲開麵對麵了。
  真是怪異的感覺,這麽地糾纏。明明掙脫了,到頭來還是麵對麵。
  他瘦了,尖了。顴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點,經了幾天治療,好醫生的針藥,傷勢複元了。但臉色蒼白,長了些絡腮胡子,神情鬱悶。——看來更成熟了,為苦難的國家催逼的。
  也許沒這一場劫難,他也不過是一個唱戲的武生,美猴王,筋鬥翻到四十歲,設帳授徒傳藝,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個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過他對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樣地坐下來:
  “誰說‘放’你走?”
  她回複她本色——抑或,掩飾她本性?
  雲開隻一愕。
  “坐下來!”她端起架子,“你們的組織很危險。工人、大學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羅網。”
  雲開倔強地:
  “難道我要躲在這裏?真沒種!”
  芳子冷笑一聲。決定以“審訊”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躲?你是我犯人,我現在私下審訊,你最好分尊卑識時務。”
  又正色,帶幾分擺布道:
  “坐呀,你站著,我得把頭抬起來跟你說話。”
  雲開沒好氣重重坐下。
  “我沒活可說。我不會出賣同胞!”
  “我是想叫你們把攤子給收起來。你們以卵擊石,不自量力。’嘴子轉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來,走到放靈牌的佛龕處,一直供奉著“祖先錄位”,她親手寫的,祖宗的姓氏“愛新覺羅”。芳子指給開雲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沒有一分鍾忘記自己是清室後裔,是中國人!我跟你同一陣線,應該好好合作。”
  雲開不以為然,隻怒道:
  “你殺中國人!”
  她低頭一想。恨他冥頑不靈。恨所有誤解她的中國人。滿腹牢騷:“任何鬥爭都流腹,不要緊!中國什麽都沒有:錢?沒有!炮彈?沒有!科技?沒有!隻有數不盡的人,人命太殘,起碼有半數無大作為,死一批,可以換來幾百年幾千年的安定——曆史是這樣嘛!”
  雲開鄙夷:
  “以你的聰明,難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淺見,”芳子撇嘴一笑,“誰利用誰,要到揭盅才知道。”
  雲開一個在戲班長大的小子,哪來複雜心計?他身體中隻活活流動著男兒本色的血,尋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國人打中國人,致今外敵有機可乘。他昂首道:“所謂‘忠臣不事二主’,我識字地少,不過戲文都教我:忠孝節義,患肝義膽,精忠報國…”芳子聽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噯——不錯!中國人就是奴性重,講‘忠’君。幾千年來非得有個皇帝坐陣,君臨天下就太平了。”
  “大學生都不是這樣說的。”
  “大學生?”她看他一眼,“他們都被軍部處決了!”
  雲開一聽,好像腦門心L挨了一鐵錘,整個人自沙發上一彈而起:“處決?——”他蒼白的臉防地血湧通紅。當初同仇敵汽,共進共退,心紅火熱的一夥人呢?不明不白地慘死去?雖是立誌豁命,他忍不住,淚流滿麵。
  芳子冷冷道:
  “生還者隻你一一個。
  ——是她讓他虎口餘生,他竟不領情。他隻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為什麽殺大學生?他們念過書,比我重要,我情願你殺了我,換回他們的生命卜’芳子一陣心寒。
  “哦跟你勢不兩立!”
  她聽得這個人說著這樣的一句話,氣得心頭如滾油燃燒,她說什麽幹什麽,前功盡廢。
  我是識英雄重英雄。才自軍部把你救出來,你跟我作對?什麽東西?”
  他驕傲地站起來,麵對芳子,毫不感謝:“好!我這條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隻一字一頓,像宣誓:
  “隻要我有一口氣,都是你的敵人!”
  這回他一說完,掉頭就走了,決絕地、矢誌不移“站住!”
  一聲大喝,芳子已犁槍在手。直指雲開。
  雲開一上。
  他見到這無情的金屬管子。他吃過她一槍,她不會吝嗇一顆子彈。
  隻是,瞬即回複強硬。
  瞥了一眼,轉身,仍向大門走去。他的腿傷初愈,走起來猶有點蹦蹦。
  但他在手槍的指嚇下,義無反顧。
  一步,兩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槍聲一響。
  雲開站定,閉目不動。
  才一陣,他張開眼睛。——子彈隻在耳畔擦過。發絲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條生路,什麽因由?
  雲開並沒回過頭去,隻衷心而冷漠地,說不出來的滋味:“金司令,講了!”
  他,昂首闊步地離去。走向天涯,此番真個永別。
  勞子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窩囊至此!隻震驚於他對生死的不惜嗎?是敬重嗎?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見過這樣單純的一個人——也許他是最複雜的,對比之下,自己才一事無成。
  她開始鄙視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兒去?堅強地支撐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為白發已覷個空子鑽出來,一夜之間人蒼老了,生氣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長而無功的路途耗盡了女人黃金歲月——愛新覺羅顯牙淪為滿身瘡疾的傷兵,連最後一宗任務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個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潰下來,發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渾渾的手槍指向四壁,胡亂地發射,玻璃進碎,燈飾亂遙燈滅了,一地狼藉,全是難以重拾的碎片,她靈魂裂成千百塊,混在裏頭。——她見到前景:軍國主義的強人,掃帚一掃,全盤給扔棄廢物箱中。
  日軍正式全麵侵略中國,已經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無利用價值。
  滿洲國成為踏腳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時,日軍駐豐台部隊,在宛平城外蘆溝橋附近,借口夜間演習中,失蹤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隊進城搜查,乘機炮轟。
  援兵急至,三路圍攻北平,大舉進攻之下,國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蔣介石支援,終於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機轟炸上海,炸彈落於鬧市及外灘,日以繼夜的狂轟濫炸,這繁華地,十裏以內,片瓦無存,屍根遍野……上海失陷以後,日軍侵占南京,進城後,對無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進行了長達六個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殺、奸淫、搶劫、焚燒、破壞,國民政府棄守遇害人數,隻南京一地,總數在三十萬以上。
  日軍瘋狂地叫囂:
  “三個月滅亡支那!”
  自此揮軍南下,實行“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
  整個中國,被恐怖仇恨的一層黑幔幕,重重覆蓋!
  中國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軍鞠躬,鞠躬不夠深,馬上他連命也沒有了!
  芳子再無用武之地,但為了維持空架式,隻能繼續向手無寸鐵的店東掌櫃勒索些鈔票,向軍部打打小報告,向東條英機夫人攀交情。——換得一點虛榮。
  當汪兆銘(精衛)逃離重慶,於香港發表停止抗戰,“和平救國”的宣言後,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國民政府”。激烈的鬥爭,反而在重慶政府與南京政府之間展開了,還有共產黨對峙。
  ——中國統治者自身的矛盾,四億隻求溫飽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難成為專長。
  有的逃得過,有的逃不過。
  一天,關東軍總部收到這樣的報告:
  “職宇野駿吉報告:安國軍已解散,司令川島芳子對皇軍聖戰確有幫助,但此刻我軍大獲全勝,宣傳品已非必要,芳子再無利用價值。且此人曾私下釋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見立場不穩,職預備下絕密令,派人將之‘解決’。”
  軍部照準。
  暗殺絕密令交到一個可靠的特務手上。
  他一直負責文化、藝術討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滿洲國成立了“滿映”,把原來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經了一番鋪排,改頭換麵為中國演員李香蘭,給捧紅起來,拍了不少電影。對“日滿親善”、“五族協和”頗有建樹,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過,實際是為軍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後,身子一震,有點為難。——為什麽派去的人是他?
  時鍾指著三時二十分。
  芳子還沒醒過來。
  她一臉殘豔,脂零粉褪,口紅也半溶,顯然是昨宵未曾下妝,便往床上躺了。——如一個倦極的戲子。
  她睡得不穩。夢中,發生一些沒來由的事兒吧,她的臉微微抽搐,未幾,安分下來。
  但又如幽靈突地附體般,一驚而釀。
  一醒,床前有個人影。
  背對著光,他麵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驚,霍地欲起。
  ——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戀情人,原以為舊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時,已進入她房間來。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為,床上躺著這女人,憔悴淪落,沉默無言,即便她多麽的風光過,一身也不過血肉所造,也會疲乏,支撐不了。
  她不複茂盛芳華。
  目光灰漾漾,皮膚也缺了彈力吧。芳子接連打了兩個阿欠,掙紮半起:“你?”
  她終於坐起來。
  “你來幹什麽呢?’
  山家亨不答。望著床頭小兒上的嗎啡針筒。
  若幹問:
  “許久不見了。無窮不登三寶殿——一誰派你來?”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點警覺。
  山家亨隻一手扯開窗簾,陽光霸道地射進來。透明但微塵亂舞的光線,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著眼。
  “我來問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個隨時隨地有危險的人比較多心,別見怪。”
  她知道他是什麽人,他也知道她是什麽人,如今是命運的撥弄。當初那麽真心,甜甜蜜蜜,經了歲月,反而爾虞我詐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點。——當初你也是這樣地勸過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幾乎忘記的信。勸他振作一
  “起來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鮮空氣。”
  芳子望定他。
  終於她也起來,離開高床軟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門打開了一半;她沒把門嚴嚴關好,是“強調”她信任,不提防。
  她用水洗著臉,一壁忖測來意。——自來水並不很清,不知是水龍頭有鏽,抑或這一帶喉管受破壞,雜質很多,中國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門外,幾番跋趄,他明白,更難下手了。
  芳子在裏頭試探著: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沒辦法了。不過在初戀情人的身邊,是我的光榮!”
  她出來,用一塊大浴巾擦幹頭發。
  對著鏡子,吹風機呼嘻地響,她的短發漸漸的帖服,她在鏡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從前的樣子裝扮過來,給我欣賞可好?”
  她回頭向著山家亨,嫵媚地:
  “時日無多的人才喜歡回憶。——我命很長,還打算去求神許願哪。”
  “你還想要什麽?”
  芳子測頭一想:
  “要什麽?——真的說不L呢。要事業?愛情?親人?朋友?權力?錢?道義?……什麽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麽,要平安吧。”
  “看來最‘便宜’是這個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嗎?”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開衣櫥,千挑萬選,一襲旗袍。真像賭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語,也像一點心聲。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隻喃喃:“你知道嗎!女人所以紅,因為男人捧;女人所以壞,因為男人寵——也許沒了男人,女人才會平安。”
  末了她挽過山家亨的臂彎:
  “走吧。”
  經過一番打扮,脂粉掩蓋一切頹唐疲乏,芳子猶如被過一張畫皮,明豔照人。
  人力車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觀前。
  下車後,拾級而上。
  芳子依舊親熱地挽著他,什麽也不想、不防、不懼。
  難道她沒起疑嗎?
  山家亨一抬頭,便見“六合門”牌匾。
  縱是亂世,香火仍盛呢。
  道觀前一副對聯:
  說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覺路
  垂方教世表開洞院利群生
  還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運交付,把精神寄托。
  內堂放置了長生祿位。門X氏。XXX君、X堂上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劍蘭、玫瑰、黃菊,還有果品、糖餅致祭。
  檀香的味兒在飄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這樣子——死之前很賤,死後才珍貴。”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搖頭: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對他:
  “——但我信。”
  山家亨無意地觸摸一下,他腰間一柄手槍。軍令如山。
  現內有亂壇。
  壇內鋪上細沙,一個老者輕提水方兩端,如靈附體,尖筆在沙上劃出字樣成u得很快,字字連綿不斷,如圖如符。旁人眼花繚亂。此時一個婦人在求藥方。
  隻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來。助手在旁用毛筆記下:“左眼白內障求方。熟地五錢,川連三錢,牛七三錢,淮山三錢,乳香錢半……”直至方成,婦人恭敬下跪,不忘叩頭表示謝意。持方而去。
  芳子慫恿山家亨:
  “有心事嗎?你去扶亂,求問一下。”
  “我沒事。”
  “那,預卜一下未來也好。”
  芳子瞅著他,企圖看穿他的一張臉,閱讀他腦袋裏頭的秘密。山家亨點點頭:“好吧。——我想知道,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我。姓王。”
  凡筆動了……
  老者一壁扶著,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問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放,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山家亨聽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頭澆下。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信,中國鬼神真有這麽玄妙的指示麽?
  “十年後將因女入而慘死……”—一那預兆了什麽?
  二人都似瀕臨絕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壯幹練,信不信好?
  不知何時,芳子已來至山家亨身後,目睹他的掙紮。她不發一言地站著。
  他憎然不覺。
  信?不信?
  山家亨轉身,正正地對著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
  毅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決定。代他說出來吧?
  他其實不忍殺她。
  “芳子,”他什麽也沒戳穿,隻盡在不言中,大家心裏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過她?
  芳子臉上閃過懷疑。
  他真的放過她?
  塘沽。
  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個僻靜的碼頭。
  四野無人。
  山家亨幫她拎著行李箱子。
  芳子環視,心中猶有疑團。——她過去的經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來最沒殺傷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會有報應嗎?
  山家亨的一舉一動,她都提高警覺,眼神閃爍,是欲擒故縱?是在僻靜地點才下手?
  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這種事嗎?
  山家亨把手伸進口袋中。芳子緊張得心房撲撲跳動。生死一線,係於這個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罵過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當年,一點情分。
  他記得的是哪樣?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鈔票無言地塞進她皮包內。
  芳子望著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覺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說什麽好?
  一扶亂有時很靈驗。你再考慮一下?”
  山家亨一笑,搖頭: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駁船把她載往郵輪,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並不風光。是他高抬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他送別她,她知道自己將蟄伏,也許再無重逢機會了。
  感謝他在絕境前的一點道義。
  道義。他甚至沒有擁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著一個海,中國的海。中國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國土地上——一誰是主宰?
  山家亨堅強地轉過身,不看她,就此徑自離去。男子漢大丈夫,算不得什麽。
  芳子沒動。
  眼眶有淚。
  生命無常,芳華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無疾而終。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蕩漾著無線電廣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記憶?莫名其妙地,像無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遙,窺伺著?它尾隨她,伴她上路。
  渡邊哈瑪幹還是李香蘭的歌聲?
  是一閩挑逗的、軟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暈眩,顫抖地:支那呼夜支那們夜上港葉何o紫們夜3二她繁華結豔的歲月,十年。
  春天的夢令人相思的夢
  太陽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舊人般紅
  我計又回到河邊重逢
  唉呀唉呀
  醒來時可值隻是一場
  春天的夢相思的夢
  相思
  ——一個無成,兩手空空。
  她花過無窮的心血,幾乎把自己淘盡了,到頭來像曠野上亡命的落葉,一眨眼,一隻大手把它扯下無底深淵。
  還以為有自己的“岡”呢。卻連“家”也沒有,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
  暮春三月的東風
  櫻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慣常批技的天寶今天沒有雲,像幅白綢布,山川所綴滿鮮紅色的櫻府,疊得無窮無盡,粉膩微香,六公樸們芳子隨便披了件和服,藍條子,因不思裝扮,胡亂打個結,條子都在身上歪斜起來,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駁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叢一叢的矮樹下,連翻個身也懶,蹺起一條腿,癱軟了身子。旁邊有幾個清酒的瓶子,同它們主人一樣,東歪西側。
  眯著眼睛望向無雲的芳菲的天空,是誰?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顏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亂點。
  櫻花自島國的南方,隨著行腳,開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個月,櫻花的季節便告終。每年都是如此。它燦爛動人,卻是不長久的,好像剛看上一眼,低頭思索一個古老的問題,想不透,抬頭再看,它已全盤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脹脹的,芳子覺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給任何人欣賞了,她忘記了自己是誰,意外地感到為他人而活是不夠聰明的呼。她攀上櫻花樹的枝橄,蹲在那兒。
  不管有沒有人一一這午後的公園事實上也沒遊人,芳子就勢把和服下擺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灑落地麵,激起一點味道不好聞的水珠。
  一頭小猴子馬上機靈走避。
  它走得不遠,隻頑皮地向女主人藏著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的芳子已經半醉。瞄跳地跳下村來,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願起來,一個“大”字,手腳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來到她身邊,養得馴熟了,越來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隻有你陪著我了!”
  阿福抓耳撓腮,瞪圓了小眼睛。它不會笑,從來沒有笑過。—一這頭在淺草買來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樂不可支,臉上沒笑靨,萬物中隻有人會笑,人卻很少笑。
  芳子對自己一笑。
  一陣春風,落英灑個滿懷,如一腔啡紅色的急淚,傾向她一身,險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麽短暫、無情、淒厲。
  夕陽群手躡足地走遠。
  來了一個人。
  他是川島浪速。
  他很老了,拄著拐杖,立在夕陽底下,形如骷髏。
  芳子微張眼睛,見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見到他。
  ——但,過了千萬個篩子,她身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冉論,最後,原來,隻剩下他!
  奇怪。
  她原來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記憶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這個。
  他那麽老,任誰無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從前,川島浪速煥發清瘦,一派學者風範,是“滿蒙獨立”運動的中心人物,胸懷大誌,居心叵測。—一放不過多月,則如武士對,終也軟弱如櫻瓣。一不小心,讓過路人踩成花泥,滲入塵土,再無覓處。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明花月正春風。她不信!
  她閉起雙目。
  川島浪速麵對著夕陽。
  一種蒼涼的低吟,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聽見,也許他不語,隻是風過。風中的歉故:“我們的天性,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盤破裂,不可收拾……”若幹白花泥中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愛。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隻有它最可靠。告訴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聽著,也不會泄漏。
  它肚子裏頭一定載滿她靈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個生不逢時的偉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愛著它。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辜負。狠狠地噴吸猴子身上特別的氣味。
  花季過去了。
  夏天,日本開的是紫藤。
  然後是漫山紅葉,燃燒了好一陣,比什麽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會得找草藥吃。
  終於天下著細雪。簌簌地飄落,大地輕染薄白,晚作“雪化妝”。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溫泉中。
  泉水燙人,雪花灑下,馬上被吞噬了,猶頑強地不肯稍霧。
  芳子低頭望著自己不堪的裸體。
  她最近瘦了,骨頭很明顯,卻沒到戳出皮膚的地步。
  皮膚仍然白哲,不過女人的雙手騙不了人,更騙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脈絡,看得分明。即使她雙手染過鮮血,此刻也隻餘青白,就像漂過的花布。
  三十六歲了。
  半生過了,一生還未完。——還有很長日子吧?
  微責的乳房,在溫泉的水麵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條無形的線,剛好劃過,上麵浮著她那顆顛倒過眾生的、妖豔的紅痣。顏色沒有變,還是一滴血色的眼淚。
  血末枯,人便毀了?
  她再也無大作為了?
  如此地過完一生?
  芳子在水麵上,瞧見自己窩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燦爛盛開到最後一刻,才甘心凋謝!
  回到東京後,日夕躲在房間裏,每天無所事事地活著。
  春天上山去賞花,冬天乘火車到溫泉區洗澡。——是這樣無聊苦悶的日子,她沒落了?後半生也敲起喪鍾?肅親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個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躍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飛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裏地,隻望望她。
  她就是那樣,身無寸縷,一腔熱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日本首相本條英機的夫人勝了。有一個時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幾乎沒喊她幹娘。
  她想,要就蟄伏下去,要就找一個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時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戰爭也爆發了,日美的關係發展成這個樣子,中國又水深火熱,芳子的意向是怎樣呢?——一兩個都是“祖國”嘛。
  隻有停戰,進行和平談判,日本同中國結合……,在她一時衝動之下,巴不得背插雙翅,飛到中國,會見蔣介石,擔任和平使者,—一她以為自己相當勝任呢。
  電話幾經轉折,才接到股子那兒去。
  芳子滿懷希望地貢獻自己:
  “東條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記得吧?——”對方靜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沒見麵了啦——對!對了。——我希望回中國去,中日和談需要人作橋梁,國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沒說過退休對方可是敷衍地應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點也不覺察,逗自推銷她最後的利用價值:“——要開最後一朵花!??愀??蹕壬?狄幌攏?晌搖??碧?材溝亍拔匚亍背っ??
  電話已被掛斷。
  “喂喂——夫人——”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陸軍大將東條英機,即首相位以來,根本不打算和平談判過,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東亞共榮圈: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亞、退羅……整個亞洲——以至全世界。
  川島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條生路,就該老實點,真是給臉不要臉b但心念一動,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馬脫韁了。
  也許是一種血緣上的召喚,一生糾纏的孽。她分明可以靜靜地度過餘生,忘掉前塵,安分守己。——但,她脫不了身。
  掙不開,跑不了,忘不掉。
  這麽地糾纏,誰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國去。
  她穿旗袍,戴墨鏡,圍著圍巾,任憑大風吹擺。
  到她終於立定在一度的活動中心:天津東興樓之前,樓已塌了。
  “東興樓”三個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頹垣敗瓦,血汙殘跡。東山再起已是空談。
  猴子初到陌生環境,蹲在她肩上,動也不敢動,隻張目四看——如此蒼涼的一個廢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還是孤單的,上哪兒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個粗暴的聲音把她喝住:“喂!見到皇軍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顫。
  她倔強地站轉—呀,英雄淪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鏡,正視那意氣風發的憲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換舊人。芳子不語,隻對峙著。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終於堅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問:
  “你知道我是誰?”
  第三章
  ——“你知道我是誰?”……
  堅定但辛酸的聲音,在法庭中回蕩。
  芳子的態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沒把任何人放在限內——當然,在這時勢,她已是一個落網受審訊的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內。
  她過去峰峰的歲月,一個女子,在兩個國家之間,做過的一切,到頭來都是“錯”!
  要認“罪”?
  芳子冷笑一聲:
  “嘿,跟我來往的都是大人物,什麽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法官來審問?
  真是啼笑皆非。連你們政府首長,甚至蔣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屬嗎?”
  法官訕訕地,但所言也屬實。
  她把下頜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戰?
  她心底還是非常頑固地,隻覺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錢,與生俱來的皇牌。沒覺察,時間是弄人的。
  時間?
  法官跟她算時間的帳。
  他出示一大疊相片,一張一張展現在若幹眼前。他讀出名字:“現在你認認這幾個人……”半生經曆過的男人,原來那麽厚!
  她打斷: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讓我看下去,我一個都不認識!”
  法官又取過一大疊文件:
  “這些全是你當安國軍總司令時的資料,在此之前,已有為數十名稱為你部屬的犯人作證,且有明文記載,你曾指揮幾千名士兵,虐殺抗日誌士,發動幾次事變,令我國同胞死傷無數。”
  芳子轉念,忙問:
  “當時是多少年?”
  “民國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聽到一個大笑話一般,奸詐地失笑:“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複正五年,等於民國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會算嗎?當時,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過是個可愛的少女,如何率領幾千名部屬在沙場上戰鬥?怎會賣國?”
  法官一聽,正色嚴厲地責問:
  “被告怎可故意小報年齡,企圖洗脫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來也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了,幹瘦憔悴,皺紋無所遁形,若根據她的說法,無論如何是誇張而難以置信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人人都看透這樁事兒,是她自個地認為巧妙。
  不過窮途末路的川島芳子,身陷囹圄.證據確鑿,仍要極力抓住一線生機。
  不放過萬分之一的機會。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們把我審訊了一年,我始終頂得住,不肯隨便認罪,不倒下來,是因為——你們把我年齡問題弄錯了!’”“你提出證據來。”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們快點向我父親川島浪速處取我戶籍證明文件,要他證明我在九一八事變時,不過十幾歲,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現在窮途末路,又受你們冤枉,很為難。
  ——他千萬要記得芳子跟他的關係才好。”
  芳子一頓,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當證明文件一到,我不是,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盤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許“時間”可以救亡。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又能在滿洲幹出什麽大事來?
  川島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關係”,人非草木,給她一份假證明,證實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問她以罪?
  芳子從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監獄。
  牢房牆壁本是白色,但已汙跡斑斑,茨黯黯的,也夾雜老去的血痕。每個單間高約三米半,天井上開一四方鐵窗,牆角開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還有馬桶,大小便用。
  燈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間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個問題人物,她單獨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過人,這死在獄中的女犯犯殺害情敵的罪。
  小洞穴給送來菜湯、玉米麵窩頭,非常粗糙。芳子接過,喃喃:“想起皇上也在俄國受罪,我這些苦又算什麽呢?”
  她蹲下來,把窩頭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灑下,與昔日繁華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從沒想過蹲在這兒,吃一些連狗也不搭理的東西。
  ——但她仍滿懷希望地望向鐵窗外,她見不到天空。終有一天她會見到。
  脫離這個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麽人也有:、殺人犯、煙毒犯、盜竊犯、盜墓犯……,這些女人,長得美長得醜,都被劃作人間的渣滓吧。關進來了,整日哭喊、吵鬧、唱歌、跳舞。呻吟。又髒又臭,連件洗換的衣服也沒有。
  不過苦子覺得自己跟她們不一樣。
  她們是一些卑劣的,沒見過世麵的犯人,一生未經曆過風浪,隻在陰溝裏鼠竄,幹著下作的勾當。
  她瞧不起她們。
  針尖那麽微小的事兒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時不過是爭奪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獄中,仍有她的威望。總是喝住了:“吵什麽?小眉小眼!”
  她發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話,死也不要再回來。
  不知是誰的廣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來》,犯人們都靜下來。
  何日君再來?
  嗚咽如克叫的尖寒。
  勞子緩緩閉上眼睛,聽著這每隔一陣就播放著的歌——也許是牢房中特備的鎮痛劑。
  四下漸漸無聲。
  擺在顯赫一時的“男裝麗人”麵前隻有兩條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勞子小姐!”
  她聽到有人喊她。
  張開眼睛一看,呀,是律師來了。勞子大喜過望:“李律師!”
  他來了,帶來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禮物。
  芳子心情興奮,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開,行一行,飛快看了一遍,馬上又回到開端,從頭再看一遍:川島芳子,即華裔金堂輝,乃肅親王善者的第十四王女。隻因鄙人無子,從芳子六歲起,由王室進至我家,於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為鄙人之養女。…芳子臉上種情漸變。
  繼續看下去:…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認為日本國民之一員。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緊,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戶籍證明是這樣的?
  ——並無將出生年份改為大正五年,也不曾說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頭,惶惶地裏定李律師。不但失望,而且手足無措:“並沒有依照我的要求寫?——我不是要他寫真相,我隻要他偽造年齡和國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師滿目同情,但他無能為力:
  “川島浪速先生曾經與黑龍會來往,本身被監視,一不小心,會被聯合國定為戰爭罪犯。他根本不敢偽造文書。現在寄來的一份,對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經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愛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頑然跌坐,她苦心孤詣,她滿腔熱切,唯一的希望。
  這希望破滅了。
  她好像掉進冰窟窿中,心灰意冷,雙手僵硬,捏著文件。一個人,但凡有三寸黨的一條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個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縫中進出低吟:
  “奇怪!一個一生在說謊的人,為什麽到老要講真話?真奇怪!”
  她萎謝了。淒酸地,手一會,那戶籍證明文件,如單薄的生命,一棄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時十五分,法官宣判:“金壁輝,日名川島芳子,通謀故國,罪名成立,被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沒收,處以死刑。”
  宣判的聲調平板。
  聞判的表情水然。
  芳子默默無語,她被逐押牢房時,身後有聽審群眾的鼓掌和歡呼。
  她默默地走,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覺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無荊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來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遠…
  掌聲歡呼微聞,重門深鎖,顯然而止。
  忽地懷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綠籠罩著城牆,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櫻桃…,擁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樓閣朱欄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麗的北京城。
  她翻來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過得到明年嗎?
  不可思議。
  也許自己再也見不著人間任何春天了。她是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鳳蝶,失去翅膀,不但飛不了,而且醜下去。
  關在第一監獄這些時日,眼窩深陷,上門牙脫落了一隻,皮膚因長久不見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顯得寬大。強烈地感到,某種不可抗拒的命運向她襲來。但她一天比一天滿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還好像見到一個類似宇野駿吉的戰犯被押送過去,各人都得到報應。
  看不真切,稍縱即逝。戰犯全卑微地低著頭。他?
  芳子捧著碗,呼略呼嘻地吃著麵條,發出詼諧的聲音。
  她蹺起腿,歪著坐,人像攤爛泥。
  吃到最後一口,連湯汁也幹掉,大大地打一個飽嗝。
  肚子填飽了,她便給自己打了一支嗎啡針。仰天長歎:“呀”她陶醉在這溫飽滿足中。個人同國家一樣,真正遭到失敗了,才真正的無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後,常為她流淚難過。女人雖愛吵鬧,脾氣粗暴,而且殺害丈夫案件之多,簡直令人吃驚,但她們本性還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處決,完全因為男人!
  “我討厭男人!”芳子對自己一笑。
  見到她們在哭,不以為然地:
  “哭什麽?一個人應該笑嘻嘻地過日子。歡樂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煩死了。”
  她自傍身的錢包中掏出一大疊金圓券,向獄吏換來一個小小的郵票:“二萬五?”
  “不,’他道,“三萬。”
  也罷,三萬元換了郵票。她埋首寫一封信。紙也很貴,在牢房中,什麽也貴,她惟有把字體擠得密密麻麻。
  信是寫給一個男人——她終於原諒了他。
  一開始:
  父親大人:
  新年好!
  哦!父親大人。
  七歲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歲之後的養父,叫她一生改變了。——誰知道呢?也許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變了。
  前塵快盡,想也無益。
  芳子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我時日無多了。簡直是秋風過後的枯草殘花,但我還是一朵盛開過的花!一個人曾經有利用價值多好!
  這小小的牢房沒風雨,是安全的樂園,人人不勞而得食,聰明地活著。
  我有些抗議,聽說報紙建議將我當玩具讓人欣賞,門票收入用來濟貧。投機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劇,並免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臨死會變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寬了,也不在乎了。我橫豎要死的,所以什麽也說不知道,不認識,希望不給別人添麻煩,減輕他們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過是死!
  沒人來探過我,也沒給我送過東西。牢房中一些從前認識的人,都轉臉走過,沒打招呼——不要緊,薄情最好了,互不牽連又一生。
  落難時要保重身體,多說笑話呀。
  過年了,我懷念紅豆大福。
  我總是夢見猴子,想起它從窗戶歪著腦袋看外麵來往的電車時,可愛的樣子。沒有人理解我愛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願同人埋在一起,請把我的骨頭和阿福的骨頭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寫完以後,信紙還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給畫了猴子的畫像,漫畫似的。
  然後在信封上寫上收信人:
  川島浪速樣
  恩仇己溫,可忘則忘。
  獄吏來向她喊道:
  “清查委員會有人要見你!”
  芳子沒精打采,提不起勁:
  “什麽都給清查淨盡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汙垢,打個大大的嗬欠,氣味十分難聞。
  她已身無什物,前景孤絕,還能把她怎麽樣?
  表現十分不耐煩。頭也不抬。
  來人開腔了,是官腔:
  “沒收財產中有副鳳凰項圈,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
  要證實一下。”
  多熟悉的聲音!
  冷淡的,不帶半絲感情的聲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馬上抬起頭來。
  她渙散的神經繃緊了,四百打結,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個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裝的“官”,雲開!
  雲開?
  她原以為今生已無緣相見。誰知相見於一個如此不堪的、可恥的境地。
  雲開若無其事地:
  “我在會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亂得如爬了一身螞蟻。
  自慚形穢!
  自己如此的落難,又老又醜,連自尊也給踩成泥巴,如何麵對他?
  芳子手足無措,焦灼得團團亂轉。
  怎麽辦怎麽辦?
  手忙腳亂地梳理好頭發,又硬又髒,隻好抹點花生油。牢房中沒鏡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麵貼上黑紙,便當鏡子用,當下左顧右盼,把牙粉權充麵粉,擦得白白的,點心盒子上有紅紙,拿來抹抹嘴唇,代替口紅,吐點唾沫星子勻開了,……又在“鏡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頭再照一下。
  終於才下定決心到會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氣:不可丟臉!
  她挺身出去了。
  獄吏領到雲開跟前。她不願意讓他目睹自己的頹喪萎頓,裝得很堅強,如此一來,更加辛酸。
  雲開有點不忍。
  芳子隻強撐著,坐他對麵。她開口了,聲音沙啞,自己也嚇了一跳:“請問,找我什麽事?”
  雲開故意把項圈拎出來,放在桌麵上。它閃著絢爛的光芒。但那鳳凰飛不起了。
  他道:
  “我們希望你辨認一下,這東西是不是屬於你的?你證實了,就撥入充公的財產。”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屬於我的了。”
  她交加兩手環抱胸前,掩飾窘態,蓋著怦怦亂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著他。
  ——他來幹什麽?
  她滿腹疑團。
  雲開湊近一點道:
  “你認清楚?”
  然後,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覺,急速地向芳子耳畔:“行刑時子彈是空的,沒有火藥,士兵不知道。在槍聲一響時,你必須裝作中搶,馬上倒地,什麽也別管,我會安排一切——我來是還你一條命!”
  還她一條命?當然,她的手槍對準過他要害,到底,隻在他發絲掠過,她分明可以,但放他這一條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現了。
  芳子久經曆煉,明白險境,此際需不動聲色。聽罷,心中了然,臉上水無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視他一下。
  然後,垂眼一看項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過——”
  她非常隔膜地望著雲開,也瞥了會客室外的獄吏一眼,隻像公告:“你們把所有財產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後禮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綢布做的’。——全部家當換一件衣服吧,可以嗎大人?”
  芳子眼中滿是感激的淚,她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五內翻騰起伏。
  雲開暗中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黃蒼老的手指,不再權重一時的死囚。一切將要煙消雲散,再無覓處。
  雲開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節都泛白了。握得她從手上痛到心上。
  雙方沒有說過那個“嚴重的字”,但他們都明白了,千言萬語千絲萬緒,凝聚在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開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滿她,化作一眼淚水,但她強忍著,沒讓它淌下來,她不能這樣的窩囊。雲開點點頭,然後公事公辦地,收拾一切,最後一瞥——芳子嘴唇嗡動,沒發出任何聲音,但他分明讀到她的唇語,在喚:“阿福!”
  她一掉頭,離開會客室。
  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願意再目送男人遠去。
  他的話是真的嗎?
  ——芳子根本不打算懷疑。
  因為她絕望過。原本絕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撿來的便宜。
  她這樣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測的半生。她叱吒風雲的時代結束後,麵對的是淪落潦倒、人人唾棄,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異的目光。身為總司令、軍人,死在槍下是一項“壯舉”吧。
  且與她交往的,盡是政治野心家、日本軍官、特務…對戰爭負有罪責,雙手染滿鮮血,是聯合國軍“不歡迎的人物”,沒多少個戰犯能夠逃得過去。
  一打開庭起,也許便是一出戲,到頭來終要伏法,決難幸免。
  雲開的出現,不過是最後的一局賭。——芳子等待這個時刻:早點揭盅。遲點來,卻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現,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時刻”到了。
  她毫無懼色,眉頭也沒皺一下,隻攤開一件白綢布做的和服——她最後的禮物。
  抬頭向著麵目森然的獄吏:
  “我不想穿著囚衣死——”
  他水無表情地搖頭。
  芳子沒有多話,既無人情可言,隻好作罷。她無限憐惜地,一再用手掃抹這涼薄的料子。白綢布,和月員”那一年,她七歲。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點緬懷。
  她還哭喊著,企圖扯開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呢。扯不掉,逼得愛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國人!”——她根本不願意當日本人。但中國人處死她。
  那一年,她七歲。
  一個被命運和戰爭捉弄的女人,一個傀儡,像無主孤魂,被兩個國家棄如敝展。但她看開了;看透了,反而自嘲:“不準,也無所謂了。槍斃是我的光榮——像赴宴,可惜連穿上自己喜歡的晚裝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獄吏提出:
  “可以寫遺囑嗎?”
  他又望定她,不語。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圓券都掏出來了,一大疊,價值卻很少。她欲放:“連個買紙的錢也不夠。”
  獄吏遞她一小片白紙。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沒時間了!”
  她提筆,是遠古的回憶,回憶中一首詩。來不及了,要快,沒時間了,快。她寫:有家不得歸,有淚無處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訴向誰?
  芳子珍重地把紙條折疊好,對折兩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獄吏道:“我死了,中國會越來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國好,可惜看不見!”
  獄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時辰已到,再無延宕的必要,也沒這能力。生命當然可貴,但……臉上掛個不可思議的神秘笑容——隻有自己明白,賭博開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還有點冷,犯人都凍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覺打個寒華,但她視死如歸,自覺高貴如王公出巡。
  幾個人監押著她出去了,犯人們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澆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人哼著這樣的歌,喚咽而淒厲,帶了幾分幽怨: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同帶。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
  進一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中間有念白的聲音:
  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
  芳子緩緩地和唱著: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顫抖的中國離愁,甜蜜但絕望的追問,每顆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緊捏她的“絕命詩”。
  那白綢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還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監獄的刑常她麵壁而立。
  執行官宣判:
  “川島芳子,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原名顯殲,字東珍,又名金壁輝,年四十二歲,國罪名成立,上訴駁回。被判處死刑,於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淩晨六時四十分執行。”
  他們今她下跪。
  執行死刑的槍,保險掣拉開。
  “咋呼”一聲。
  芳子背向著槍,身子微動,緊捏紙條。
  處於生死關頭,也有一刹的信疑驚懼突如其來,叫她睫毛跳動,無法鎮定,最豪氣的人,最堅強的信念,在槍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軀。
  槍聲此時一響!
  槍聲令第一監獄緊閉的大門外,熙熙攘攘來采訪的新聞記者不滿——因為他們未能耳聞目睹。
  早一天,還盛傳在德勝門外的第二監獄執行死刑,但臨時又改變了地點和時間。
  新聞記者們早就作好行刑現場采訪的準備,中央電影第三廠的攝影隊,也計劃將川島芳子的一生攝製成膠片,可是最後一刻的行刑場麵卻落了空,“珍貴”的鏡頭,終於無法紀錄下來?為什麽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門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嚴加把守,說是沒有監獄長之令,絕對不能開門,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記者們紛紛送上名片,也無人轉報。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悶的槍聲傳出。
  隔得老遠,聽不真切。
  槍決已經秘密進行了?
  沒有人能夠明白,裏頭發生什麽事。
  太陽出來了。
  陽光與大地相會,對任何一個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開始。對死因來說,是生命的結束。——她再也沒有明天!
  獄吏領來一個人。
  他是一個日本和尚。
  古川長老隨之到監獄的西門外,隻見一張白色木板,上麵放著一具屍體。
  一具女屍。
  這女屍麵都蓋著一塊舊席子,上麵壓了兩塊破磚頭,以防被風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腳穿一雙藍布鞋。
  古川長老上前認屍。
  他是誰?
  他是一個芳子不認識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臨濟宗妙心寺的總管,又是華北中國佛教聯合會會長,為了傳教,東奔西走勞碌半生,現已七十八高齡。
  他一直關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親戚、朋友、部屬,全都害怕受罪名牽連,沒有一個敢或肯去認領遺體。古川長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發,縱與她毫無淵源,也向法院提出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開蓋麵的舊席子一瞧——
  子彈從後腦打進,從右臉穿出,近距離發射,所以炸得臉部血肉模糊,槍口處還有紫黑色的血汙。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經文,便用脫脂棉把一塌胡塗的血汙擦掉。
  不過完全不能辨認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屍體裹起來。
  就在此時,記者們都趕來了。他們匆匆地忙於拍照、吵嚷,大家擠逼一處,企圖看個清楚。——到底這是一個傳奇的人物!
  他們好奇地七嘴八舌:
  “槍決了?”
  “隻拍屍體的相片,有什麽意思Y”
  “作好的準備都白費了。”
  “是誰臨時通知你們的。”
  “真是川島芳子嗎?”
  “不對呀,這是她嗎?滿臉的血汙,看不清麵子。”
  “奇怪!不準記者到刑場采訪?”
  “她不是短發的嗎?怎麽屍體頭發那麽長?”
  “死的真是芳子嗎?”
  古川長老沒有跟任何人交談半字,在一片混亂中,他有條不紊地裹好屍體,再蓋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蓋一塊五色花樣的布。這便是她五彩斑斕的一生結語。
  他沉沉吟吟地誦了好一陣的哀悼經文,血汙染紅和尚的袈裟。
  兩個小和尚幫忙把“它”搬上卡車去。
  撲了個空的記者們不肯走,議論紛紛。
  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報館突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
  “我要投訴!”
  不過,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日蓮宗總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場上的工作人員,把屍體移放到室內。
  整個過程中,動作並不珍惜。工作人員慣見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兒的是誰,都已經是不能呼吸沒有作為的死物,這裏沒有貧富貴賤忠好美醜之分,因為,不消一刻,都化作塵土。
  屍體在被搬抬時,手軟垂。手心捏著的一張紙條,遺落在一個無人發覺的角落。
  再也沒有人記起了。
  和尚念著經文送葬。
  柴薪準備好了。
  眾人退出。
  兩三小時之後,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燼。
  下午一點半左右,火化完畢,古川長老等人把骨灰移出來,揀成兩份——一份準備送回日本川島浪速那兒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場的墓地,挖有一個坑,在超渡亡魂之後,一部分的骨灰便裝在盒子裏頭,掩埋了。
  和尚給芳子起了法名:“愛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沒有大家,養父又在異國,農家無人相認,所以隻落得一個“大姐”的名號。
  在墓地附近,有許多人圍觀,不過並無哀悼之意。
  隻生前毫不相幹的出家人,焚著香火,風冷冷地吹來,她去得非常淒寂。
  愛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於一九①七。卒於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議的電話沒有死心。
  監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槍決的不是川島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劉鳳玲!
  此事一經揭露,社會輿論及法院方麵,為之嘩然。
  這位女子劉鳳貞道出的“真相”是:——她姐姐劉鳳玲,容貌與川島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獄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條的代價,買一個替身。她母親和姐夫受了勸誘,答應了。但事後,她們隻領得四根金條,便被趕了回來,還有六根,迄未兌現,連去追討的母親,竟也一去不複返事情鬧得很大,報紙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擾攘數月,謠傳沒有停過。
  劉隔芳子還活著嗎?
  報上都作了大字標題的報道了。
  監察院展開調查。可是由於控告人沒有寫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謎,一直是個疑團。
  年老的和尚,出麵否認那是一個“替身”,因為是他親自認屍的。是否基於大而化之的一點善心呢?
  世上沒有人知悉真相了。
  後來古川長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歲的他,抱著骨灰盒子,來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莊,過八十五歲的川島浪速。兩個會會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頭發和骨灰,掩埋在山莊,還加上一張她生前蓋過的羽絨被。用過的暖瓶。沒穿過的白綢布和服。
  川島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萬一是她本人呢?”
  這個謎一直沒被打破。
  川島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後九個月,某一天的傍晚,當看護他的女人如常把體溫計換在他腋下時,發覺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過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飛雪的美景。高朋滿座的熱鬧澎湃,成為永遠的回憶。
  法名“澄相院速通風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義女芳子,三塊方角的灰色石碑並列在川島家墓地上,沉默不語。
  同年,戰犯—一被處決,據說有一天,犯人被帶上卡車,在北平市內遊街,之後,送往市郊刑常他們倒背手捆著,背後插上木牌子,卡車兩側貼著罪狀,都大字寫上他們血腥統治、肆意屠殺,坑害國人……的暴行。
  群眾奔走呼號,手拿石塊磚塊投擲,一邊大喊:“打倒東洋鬼!”
  “血債血償!”
  “死有餘辜!”
  還沒送達刑場,很多早已死過去了。
  受盡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還上一條命。——其中有一個,便是宇野駿吉。
  看來他死得比芳子還要慘。
  中國人永遠忘不了慘痛的曆史教訓。
  雲開對國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雲開,不是阿福——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滿洲國的“皇帝”傅儀,已於一九四六年在沈陽機場被俘,蘇聯紅軍押送至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審訊。後來,他在東北撫順戰犯管理所寫交待材料。……違抗了絕密暗殺令,又違抗了命運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事呢,他在事後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馬上被捕,拘留審訊,不久被判監禁。
  停戰前一直藏匿著,沒敢露麵,也怕作為戰犯,被送回中國。他潦倒、欠債……,當年美挺軒昂,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北京話的名士派,穿著破衣,到處借貸。
  後來失蹤了。
  一九五①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這樣的一則花邊:……一隻野狗在豬圈糞堆裏吃一個男人的頭!腦袋右邊有幾處還有頭發,臉和脖子則被啃得沒什麽肉了。
  這是山梨縣西山村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
  人們趕緊找屍體,終於在鬆樹林中發現了:一具用麻繩捆在樹幹上的無頭男屍,屍體旁著黑皮包、安眠藥、一些文件和六封遺書……山家亨,死時五十三歲。
  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運的亂語:
  “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放,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
  亂語指引過他:
  “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冥冥中,應了前一段。
  他因女人,命該如此吧?
  那個女人呢?
  她是生?是死?
  歲月流曳,沒有一個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虛貼於風中的剪影。
  一切得失成敗是非愛恨功過。三千世界,眾生默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霧。河水自流,紅葉亂舞過了很多很多年——日本戰敗,忍辱負重,竟然在舉世羨妒的目光底下躍為強國。
  東京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便是銀座。這裏現代建築物林立。東京金融貿易中心、銀行,還有著名的百貨公司:三越、鬆場屋、西武、東急…。
  星期日,銀座鬧區的幾條馬路,辟作“步行者天國”,洋溢著節日氣氛。富饒的大城市,總充塞著歡快而興致高昂的遊人,熙來攘往,吃喝玩樂。
  隻見一個老婦的背影。她穿白綢布和服,肩上路了頭可愛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閃而過,平靜而又荒涼,沒入熱鬧喧囂人叢裏,不知所蹤。她是誰?
  她是誰?
  她是誰?
  沒瞧仔細。也許是幽幽的前塵幻覺…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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