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短篇怪異小說

本帖於 2009-06-04 10:44:45 時間, 由超管 論壇管理 編輯

水袖 「李碧華」

五個女孩來到了西貢一間村屋的二樓,打開門,興奮得尖叫。——這是她們假
期的開始,也是獨立的享受。

因為,往後四天,她們可以自由地煮食、玩耍、談心事。

陳媛芳和吳玉珍是表姐妹,徐霞、楊蓁蓁、趙娣,都是陳的同學。她們念中五。

陳媛芳的姑姑是粵劇發燒友,最初隻是貪玩,參加粵曲班,上深圳找樂師現場
伴奏操曲,後來還上台表演。

“我媽上了妝,粉厚三寸,好似麵具。扮花旦,嬌嬌俏俏的,變了另一個。”

徐霞的姑姑也是這個師奶劇團的成員,她們喚“藝苑”,演出《春花笑六郎》、
《花田八喜》、《再世紅梅記》、《寶蓮燈》……。雖然場地不過是牛池灣、西灣
河、上環的文娛中心,但發燒友至HIGH境界,是站在台上唱做一番,過足戲癮,自
娛多過娛人。她們的票多是送出去的。

陳媛芳趁媽媽忙於排練,要求讓她們幾個女孩借瓊姨的別墅度假。——何況,
瓊姨因早前紋眉紋眼線,細菌入侵進醫院“維修”,村屋久不久得清潔,有人出入,
人氣也旺些。

趙娣是五個女孩中唯一念理科的,膽子最大,她比其他四人小一歲,卻是點子
多好玩好笑的領導人。

女孩走在一起,總愛談心事,即是討論她們朦朦朧朧的愛情觀。

趙娣說:“以前的人玩塔羅牌,但最近興占卜術,是查字典。”

“哎呀,度假不要提功課了好嗎?”楊蓁蓁大喊救命。

“不,這是十分靈驗的,”趙娣拎出一本成語手冊來:“我們閉上眼睛,隨手
一掀,手指一點,看點到什麽,便是新一年的愛情際遇了。”

“好呀好呀,讓我先遇上白馬王子,最好像6A的木村城武!”

“金城武是姓‘金城’的,”吳玉珍搶白媛芳:“一點常識也沒有。”

陳媛芳不理,一翻查,睜眼睛,竟是“魂牽夢縈”。馬上臉紅。

吳玉珍乘機拍掌:“太靈了太靈了!”忙寫在紙上。輪到她,點到“藏頭露尾”。

“一定是暗戀失敗,讓人家掩住半邊嘴笑!”

可憐的徐霞,是“水盡鵝飛”。“這是什麽鬼成語?都沒聽過!”

“總之是水靜河飛的意思啦!”陳媛芳洋洋自得:“不要緊,明年再點另一個
成語,便水落石出了。”

楊蓁蓁忙祈禱,喃喃自語了一陣,才肯占算。她叮囑:“兆頭不好不準寫,我
要重點的。”

誰知她的命運是“袖手旁觀”。

趙娣掀了四五次,手指漫遊好一陣,才點中“間不容發”。

“奇怪,”她說:“又不是拍驚怵片,怎會那麽危險?”

“我們玩別些吧。”失望之餘,徐霞早想改變話題。她把那張紙扔在一角,問:
“聽我媽說,瓊姨雜物房中有寶貝!”

瓊姨六十了,她是劇團中的大家姐。——她早年是名伶楚雪卿的衣箱,因為侍
候過花旦王,大家對她很敬重。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瓊姨也很貪靚,否則不會年已花甲還去紋眉紋眼線,趕
尾班車出事。

陳媛芳搶著道:“那寶貝衣箱是楚雪卿的。在台神功戲之後,她失蹤了。有人
說她懷了當年一位超級富豪的孩子,在身形有變之前,被送到一處秘密的地方生產。”

“後來呢?”

“從此退出江湖了。也有人說‘要仔不要姆’。”

“是多久的事了?”

“大概三十年前吧。”

“嘩!”趙娣怪叫:“幾乎是我們年齡的一倍!”

“來,我們一起去尋寶!”

五個女孩走進雜物房,看到牆角放著一個大衣箱,還保養得很幹淨硬朗。——
瓊姨是盡忠職守的,衣箱一直好好保管,等待主人來領回。可是,楚雪卿是一夜之
間,便退出了。

“咦!”陳媛芳一掂量:“怎麽沒鎖的?”

“不會吧,上次來瓊姨還不準我們亂動,說對卿姐不敬。”徐霞疑惑:“明明
是上鎖的。”

趙娣說:“我們新一代,哪有這樣老土?不如一開眼界吧!”

“好呀好呀!”又是一馬當先的陳媛芳。

吳玉珍力氣較大,把箱子打開。先有一陣樟腦味,還有一陣火藥味。原來是一
串爆竹。——古老習慣,戲衣要保存得好,爆竹的火藥味可以驅蟲蟻,又防潮。

頑皮的女孩把戲衣一一拿出來細看,由比較“家學淵源”的兩位辨認,有:海
青、坎肩、帔、褶子、飄帶、銀地粉紅襖裙、密片女蟒……..戲衣以刺繡為主,不
惜工本。

色彩十分鮮妍:粉紅、翠綠,月白、湖藍、葡萄紫、黑、金、明黃……。

“咦,這件白衣是什麽?”趙娣問:“沒有繡花的?”

“是內衣吧?”楊蓁蓁拈起,往身上一比。

陳媛芳當起教師來:“是‘水衣’。穿在裏麵,貼身,吸汗,就不會弄汙貴重
的戲衣了。”

說著,趙娣已穿了。又整理水袖、上衣、褶裙……大家忙著幫她裝身。好玩。

水袖,袖端是一段長方形白色紡綢。趙娣把它一甩,象水波似地,向各人直掃,
如手的延長,變化多端。往上揮,往下揚,左右擺動,前後揮舞……。

趙娣越舞越起勁似的。她不停地動,身子急轉,樂此不疲。

舞動好一陣子了。大家象玩閃避球,嘻哈大笑逃躲,不讓它揮中自己。

但趙娣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她在屋子中急走著台步,甩著水袖。她的臉色變了,眼神恐怖。身子款擺,雙
手晃動,——但,她總是無法停下來……。

“好了好了。”吳玉珍最先往沙發上一倒:“累死了,不玩啦。”

其他三人,一個一個,也意興瀾珊。

趙娣卻無半點疲倦,興致勃勃,重溫舊夢。她台步又快又急,如足不點地。

大家驚詫地看著她,汗珠大滴大滴流下,身子也濕透了。——她的汗也沾染在
水衣上。而水衣,是吸收了前度主人的汗形成一片黃漬不退。

“趙娣!”陳媛芳顫抖地向她叫道:“你停下來吧!”

“我……我停不了……。”

楊蓁蓁嚇得哭起來,尖叫:“不要!不要!”

女孩們眼看趙娣身不由己,水袖翻飛,都手足冰冷地緊緊相擁,她在舞台中心
表演著,筋疲力盡……

角落有一張紙,是她們的愛情占卜結果,它神秘地宣示:

“魂牽夢縈

藏頭露尾

水盡鵝飛

袖手旁觀

間不容發”


常常見到人“笑”———但他(她)不一定“快樂”。

  笑有時淪為一種表情,或次貨。


  不過,如果一個人快樂,他(她)的笑便十分原始、單純,而且難以“壓抑”。

  這天閱報,見爭取居港權敗訴,而行街紙又將到期,麵臨與家人分袂的不幸者中,有一名幸運兒,是十三歲時被迫以猜“石頭、剪刀、布”決定可否來港團聚的女孩林樣明,她猜輸了,所以孿生胞妹隨母到了香港,同父親一起生活,她留在內地。1999年持雙程證來探親後,一直不走,爭取酌情權居港。苦盡甘來,她“得到”了。

  終於一家四口放下心頭大石。買雞加菜慶祝。父親說:

  “好開心!今天整日都在笑!”

  整天,是想想,又笑;看看,又笑———發自五內,連空氣也在笑。

  快樂時會忍俊不禁。太快樂了,睡夢中也漾起笑意,一覺醒來,它還盤踞在臉上不走。嘴角微微上翹,鳥語花香,良辰美景,誰罵你都不生氣、不回嘴———你原諒一切敵人。位位都是貴人。

  這樣的情景和心境,你多久沒遇上?最近一回是幾時?抑或,愁苦哀腸的你,不識此滋味?

  買不到,也買不起。

  有人笑,更多人在哭。

  你我願意用所有的,換取一天的笑嗎?


一杯清朝的紅茶 「李碧華」




黃昏下了場急雨。

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天色刷地一變,陰暗起來,白晝馬上結束。雨漸漸大了。簷前的水滴像一個個過分地扯長了的感歎號。

沒有人會在下雨的黃昏宣誓、立誌、憧憬未來。因為「不合時宜」。

聽雨聲,無論如何總帶點傷感——即使某些傷感也隱含少許快樂。

我喜歡泡一杯好茶。



茶分紅、綠、青、黃、黑、白各色。比水複雜,比酒神秘,比咖啡莫測。香氣有一百八十種以上。

為了配合早來夜色卻又不想早睡,我會選擇心愛的EarlGrey(格雷伯爵紅茶)。

把新鮮又完 沸騰的開水,以稍高的姿態灌注圓形茶壺中。壺中的茶葉便因對流而上下翻滾。對泡茶之道講究的人,稱之「跳躍」(Jumping)。但我覺得「舞動」(Dancing)還更好。何必墨守成規?

茶葉因充分的舞動,才可把它本身的味道散發出來。

我們聞到難以形容的芳香。

茶杯,愈簡單愈好。陶瓷土器,以牛或家畜的骨給燒磨成粉,是名貴的「骨瓷」製品。一定要白,雪白

——繪上花蝶水果蟲魚、長春藤、格仔圖案的茶杯,漂亮,但破壞了情趣。

與咖啡杯不同,茶杯是寬口而淺身,易於散發茶香,亦可欣賞到豔麗茶色。一杯好茶,茶杯周圍還出現黃金光環,令茶色潤澤透明。所以色、香、味、質感、茶得「過四關」。

EarlGrey之命名,為紀念格雷伯爵(二世)。

據說,1830年(清道光十年),曾來華任外交使節的英國格雷伯爵,將佛手柑油(Bergamotoil)加入中國茶葉中,調製了帶獨特甘香的極品。不止英國王室,連遠至丹麥、荷蘭、瑞典等國的王室,也聞得美名紛紛定購引進,大為傾倒,漸漸地流傳。其配方則秘而不宣,一度成謎。是「個性紅茶」。

佛手柑為香櫞之變種,果實長橢圓形,前端裂開,如指爪。外表有縱行的皺紋,果肉帶檸檬、柑橘和某種東方神秘香味。由於形狀奇特,顏色金黃,香味濃鬱,可作觀賞、供佛之用。

——而且,還與紫禁城中的慈禧太後關係密切。

帝王家,豪華奢侈,規矩大,生活講究。宮中香料的耗費驚人。皇帝上朝聽政時要點香爐。丹墀上的鎏金銅鼎、銅龜、銅鶴……散發鬆柏枝的幽芬。殿內外、寢宮中,也有檀香的煙霧繚繞。出外行幸時,身上掛有精美縷雕的金、銀、銅小香爐。亦遍灑花露。

你別說,慈禧老太太也真有點品味。

她不喜歡鬆柏檀香。別出心裁的規定:用時鮮水果代替香料和香木,所以儲秀宮、體和殿、樂壽堂……等慈禧地盤,永遠漾那幽幽甜甜,清新自然的果香。所用多是南果子:柚子、蘋果、香蕉、木瓜……至愛佛手柑。

水果精心挑選,個兒大小勻稱,碼放整齊於官窯精製的缸內、盤上。定期更換,以保持水果的芬芳。但果子並不永,每月初二和十六是「換缸」的日子,換下來的水果分給幾個貼身侍候的宮女。



風過處,佛手柑猶有餘香。宮女們學主子,也擺在自己屋裏享受一下。

看來,慈禧是今時今日流行天然香薰的始祖。我們用的香薰精華油,較好的得百多元至數百元一小瓶,蒸薰時每回數滴的下,雖一室清香,卻比不上新鮮果子呢。

不過佛手柑不是經常可見,隨時買到。而且,說真的,這東西太有「人性」了,一時似留了長指甲(或戴了指甲套)的女人的手,一時因果實分裂又糾纏如「十指緊扣」的姿態,看來有點恐怖。它乾枯後會變黑,如 屍的爪。我們無法不聯想到慈禧的「餘威」。

愛佛手柑味道的EarlGrey,就無「肉體陰影」了。

格雷伯爵紅茶還可做茶凍、蛋糕、薄餅、巧克力、泡芙、果醬、慕思……一家麵包店還做過紅茶麵包。它微紅色,混了茶葉碎,剛烘好出爐時,香濃迷人,冷卻後反而失色。

可見麵包得趁熱吃。茶得趁熱喝。人得趁熱愛。

記得月前看過國際權威醫學雜誌《刺針》報導:——一名每天大量飲用(約四公升)格雷伯爵紅茶的四十四歲男子,出現視線模糊,手腳抽搐遲鈍的症狀。後來他自動減少飲用量,有關病徵隨即消失。奧地利一名腦科專家表示:「伯爵茶主要含有佛手柑油,裏頭的『香柑油內酯』物質,對人體有影響。」雲雲。

其實任何「過分」,都有毒害。

人會「醉酒」、「醉油」(長期在廚房燒菜,猛火沸油會釋出丙烯醛等有害物質令人不適)、「醉啡」、「醉情」……

當然亦會「醉茶」。

長年累月沉迷或離不開某一種東西,它便令你中毒昏眩(即使「自我陶醉」,也一樣)。

想不到2002年時,我們發現這杯1830年清朝的紅茶,如一隻「魔爪」,已深沉地,伸延了二百年……



界牌關 「李碧華」



我第一次「知道」京劇是啥,完全因為「界牌關」。


——但,其實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好好看過一場「界牌關」;甚至,不曉得它講些什麽。真奇怪,這樣的淵源。


讓我靜心追溯一下吧:


當還是一個小小的初中生時,總是狂看張徹先生的武俠片。雖然他的電影血腥、暴戾、陽剛、一切的廝殺均漠視人類的生理結構與體能,十分神話。但,張的電影肯定浪漫。說真的,我還會把「金燕子」中,王羽身後那首詞:「蕭然一劍天涯路,鵬飛江湖……」給背默出來呢。


好了,雖本人那麽窮,還是把零用錢花在戲票上,那時常於娛樂、京華等戲院子梭巡,買的自是錢、中座。當年,我的偶像是薑大衛、狄龍。(最近,有一晚,薑先生曾找我談劇本,我坦白告訴了他。)


有一出戲,叫「報仇」。就是它了!裏頭的背景是戲班。男主角是兄弟倆,兄喚關玉樓,弟喚關小樓。女主角是姊妹倆。姊喚花正芬,妹喚花正芳。後台便尊稱「花老板」。正芬是玉樓的女人,她變心,搭上勢力人士,要除掉玉樓,戲台上演出「界牌關」時,假戲真做了,玉樓便當場血濺,死得不明不白。


後來,小樓回來了。暗夜裏一行石級,登登登跑下了薑大衛,為兄報仇。明知會連自己的命也賠上了,雖愛上戲子花正芳,不想負累她,汪萍怨:「小樓,你趕我走?」(她住在興隆街。)


小巷中,與小樓分手,方轉身,長鬥篷飄不點地而去。


……真痛快,竟能把十多年前的電影背默出來。


想不到,後來竟會愛上京劇。而「小樓」,又成了我小說中,主角的名字。


然在這一雨成秋的涼夜裏,悠悠想起一出那麽熟悉但又全然陌生的京劇時,是的,「界牌關」,我莫名地悲哀。無端念及「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神秘文具優惠券 「李碧華」





「本城最昂貴的文具店!」

一天打開信箱,從一堆垃圾中見到這個宣傳卡。——我以為「最昂貴」的文具店,應在紐約第五街,或者東京銀座。怎會是香港銅鑼灣舊區一條橫街的二樓?像二樓書屋—租金比地鋪便宜很多,才可經營。

銅鑼灣的繁華,已是金玉其外了。今年已有很多店鋪和大型百貨公司紛紛結業。目前,最後衝刺的名店正進行二折減價大清貨,以期促銷。關門大吉。

這樣的一家文——具—店?還標榜「最昂貴」?一開口便下逐客令似地。一定是無聊的戲弄郵件。

它上麵又附了優惠券。

「憑券購物五折(隻限一種)」

「最人氣貨品:膠水」

甚麽?最受歡迎的東西,是微不足道的膠水?開玩笑!

「恭喜,閣下是本店一千人當中選出的一位幸運兒……」

我沒放在心上。《讀者文摘》對所有收件人都說類似的話,勸你[ 勿失良機」。

星期天,到時代廣場地庫買肝醬和黑色的稞麥健康包,路過這橫街。正過馬路,忽地一輛勞斯萊斯停在附近。司機打開車門,我見到本城一位富豪上了二樓。

正納悶時,又見一位紅歌星,刻意穿得很低調,夾克牛仔褲,還戴了漁夫帽。

舞台上的風情和魅力不知所蹤。她神情哀傷地,也閃身上了二樓。

二樓,便是那家神秘文具店的所在,

歲晚收爐,家家經營慘淡。它的顧客非富則貴?都是名人?我好奇地決定上去一看。若是黑店,我有揭秘題材。

上樓梯當兒,本城一位喜劇影帝匆匆趕過我前頭。他看來滿懷心事。

推開門。那個掛鈴叮鈴的響了。

隻有一名穿著前衛黑衣黑褲,剪了IT人平頭裝的男子在推介貨品。他比所有人都倨傲,嘴臉木然,不可一世。

店中已有好些貴客,一些是大人物,一些是專業人士,還有慣於穿著肚兜去Ball的名媛今天衣物覆蓋範圍是她們在「社交版」見報的十倍,幾乎比包裹木乃伊還 要厚重。

她說:

「我要一把割刀。」

店主(「氣派」應是店主而非店員吧)說:「要割哪個部份的?」

「割手就可以了。」她強調:「他經常罵我身材假,整容效果差,不但打擊我自信,好令我不敢勾引其他男人,他還打我……」

「這把吧。」他說:「例腕用,大量出血,怵目驚心。但十秒鍾自行愈合。」

「我要不疼的,我付得起錢。」

那位紅歌星上前:

「上回訂的剪刀來貨沒有?」

「已有。請等等。」

「我買了削鉛筆器,把愛情放進去,隻削尖了,去不掉。」她抱怨。

「那個打孔機呢?」

「好一些。不過打得百孔千瘡,仍是痛苦。我想一了百了。——請給我剪刀。」

「這柄剪刀很鋒利,情絲一斷,無法繼續。」

「我想清楚了。」她說:「長痛不如短痛。」

「對,」店主微笑:一不對頭,馬上剪斷,把損傷減至最小。」

旁邊一位女強人模樣的顧客一瞧:

「大決絕了。」

她說:

「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合心水合眼緣的,他有千般不是,最好用橡皮擦擦掉——一 部份。當然去掉壞記憶,保留好印象,欺哄一下自己,又過去了。」

「橡皮擦殺傷力大,有時不想擦掉的不免誤中,不如買一瓶塗改液。」店主另有推介。

「但要費時問等它乾呢。」

「改錯帶吧。」他熱心地。

「其實最易控製的是改錯筆。」

「當然,——不過貴一點。」

女強人道:「我還要兩樣文具:—(一)甜言蜜語複寫紙(二)狼心狗肺

碎紙機。」

「謝謝惠顧。若多買一個大型檔案夾,存放你的愛情紀錄,我可以給你九五

折。」

我四下瀏覽,看有甚麽適合白己:——

文件架、活頁簿、Label貼紙、襟釘、賀卡、帶模機、小夾萬、大頭針、尼龍繩、筆座、書立、相架、三色原子筆、鑰匙扣、信封信紙、電腦清潔布、釘書機

富豪一手拈去那個釘書機。

「我要把她跟我釘在一起。」他投訴:「你跟我說萬字夾、文件夾、扣針也可以,但隻能歡好一段短時間,她就跑了。」

「你年紀已相當,用釘書機會出血,會痛。」

「對做得我女兒的人,得付出代價吧。」

「——不過你的女友前天來買了個拔釘器。」

「啊!她偷看了地址——]

「不,」店主說:「我們也寄宣傳卡給她。」

[ 這是不道德的!你賺我的錢,又做她生意。吃曹操的飯,辦劉備的事……」

「這不是你商場的策略嗎?」

富豪語塞。

「算了,別浪費時間。有比釘書機更好的嗎?」

「這超級雙麵膠紙有奇效。」他答:「不過二人黏結後很難分開。」

「但我要主動分合權!」他強調:「我再挑更方便的,錢不是問題!」

他在架上仔細挑選。

一位名女人來了:

「給我一副耳塞,——那小子再難人耳的話,再[ 喲完唱] ,也聽不到。」

「要不要多買一架小型吸塵機?」

「好的,把那財色兼收猙獰得意的嘴臉也吸進垃圾袋中。」

「夠了?」

「不,」她笑:「我還要重新開始。你推介一些,最貴的。」

「套裝:——調節距離的[ 拉尺] 、量度心胸寬窄的[ 量角器] 、在大家腳下

劃一個圓的[ 圓規] 、計算準確的[ 計算機] ,還有[ 問尺] 、[ 指南針] 、[ 地

球儀] 。有了一整套裝備,下回就不致遇人不淑。為了酬答,我們會附送一個[ 放大鏡] 。」

「你們送上我家吧。」她滿意了:「每種兩三個款式,我再精選。讓我看看時間表:——後天,下午三點半?」

「一定一定。不過外送多收百分之十。」店主吃定了她:「還有,改在六點

半。」

她沒有機會說不。——因為她需要!

店主向那位巨星招呼:

「先生,你訂的毛筆、墨硯和水彩到了,——藝術才華便是最有效的催情劑。」

「唔?」他饒有深意地:權力、金錢、名氣和性能力才是,我比你清楚。

還有,我的新女友很年輕,我多要半打螢光筆。」

這個時候,我才觀得空子,問:

「你們這兒最人氣的膠水——」

他見是小顧客,有點不屑:

「哦——對,這種。」

「有甚麽用?」

「黏結傷口呀。」他說:「你的心受到傷害,在裂縫塗一層,乾後形成保護膜……]

還沒說完,看我一眼:

「不行,你用膠水,一下子又傷了。我介紹你用這種超能膠。還有封箱膠布,肉色的,沒有人發覺。」

「嚇?我的心有那麽傷嗎?」我不信:「要膠水就夠了,而且我也可以自力複元。」

他見沒甚麽賺頭,便答:

「隨便你。愛情膠水一瓶三萬元。」

「甚麽?」

「憑優惠券五折。隻限一種。」

「甚麽?」

「你來胡混嗎?別礙我做生意。請便!」


二月某夜阪急錯失 「李碧華」




去年秋天分手的。

如果在任何地方分手,譬如某一家咖啡館、賣甜圈餅的快餐店、或者某一倏街道的拐彎處、電話亭、電動遊戲機中心、圖書館…那麽隻要不到那個地方,最多不吃那種甜點,忘記也比較容易。男孩想。

「但分手是在阪急電車站大堂啊。」

怎麽逃脫?天天都會經過。一生都舍經過……

情人節那天,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到Art Coffee喝一杯,然後到Hep Navio的「無印良品」看一陣最新型號,26型自行車,四萬九千圓,銀襯黑的cool。

像4`C那黑石指輪,她一直希望有一隻4`C,銀純度950。比一般的925,看來更加冷。湖底水溫夾雜碎冰的那種冷。——當他存好錢的時候,長發大眼睛的她

對他冷淡了。

是忽然的冷淡。

她喜歡自己多一點,男孩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不怎麽珍惜。因為自己條件好,很多女孩也喜歡啊。比較驕傲。後來,她遇上更適合的,冷淡了,半放棄。他才驚覺已經習慣了她,沒有辦法。二十歲的心似乎是這樣的起伏不定。但不能挽回。

現在他每天學習忘記一點。自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自己的生日派對、聖誕夜、千禧年元旦、女孩成人節……,大概已忘掉了65%至70%了,連妒忌、懊悔、自責、輕視、悲哀、寂寞,也逐漸的減少了。甚至在太累的時候,一個人,可以到梅田地下街2番8號的Refresh Hands做三十分鍾指壓,才繼續功課。

令年大學畢業,他要長大了。學生時代最後一個情人節,卻仍是寂寞的。妹妹約了男朋友,同學們也一雙一對。自己逃出來,在阪急電車站的大堂,這個老地方。

假裝在等人。消磨時間。

似乎還有人可等。

此刻,才知道身體已經退出,但思念卻是頑強的。當買得起4`C指輪時,失去了她的手指。——如果一個人不必思念,他就不會受到傷害。愛沒有害,思念卻受不了。

枯坐了半小時,非常空洞、孤獨、平凡。有些人,在節日,是沒地方好去的。

好想好想身邊有個女朋友,一起吃頓晚餐。

——下一個,我懂了,下一個,我一定好好對她,好好珍惜。我會緊握她的手。我的指輪要送出去。

四十五分鍾又過去了。

在電視劇《灰姑娘徹夜未眠》的宣傳廊柱下,人來人往。這些人都約了誰,有個去處吧。

呆在這兒的時候,對麵的女孩一直也在等。

她不停地打電話。低頭唱唱細語。

不特別漂亮,但年輕清爽。----男孩忽然間喜歡上短發、瘦弱、眼睛細長的一型。對於過去,他真想徹底的丟棄。

她不停地打電話,打了一通又一通,好像在催促一個赴約的人。真是個甜蜜癡 p>的女朋友。男孩想:

「怎麽開口招呼呢?——“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完全不一樣。”這樣便明確了:自己已是一個人。但她不會有其麽特別的反應吧。她眼中沒有我。或者道:“可否讓我說出對你的感覺後,你才去赴約?或繼續等人?”——表白了,有模糊的概念,有40%至50%可能性。不說,那麽近卻又太遠。」

他想踏上一步,給大家一個新機會,又趔趄著沒有站起來。

然後,一秒鍾之後,女孩離去了。

男孩想,她有約了,我沒有機會。----她終於把對方逮到了。

他依舊坐在廊柱下。在這個地方,寂寞是不顯眼的,理直氣壯的。潮水般的人流都不回頭,也不好奇留意。

人人都有個去處了。即使在夜風中散散步。

忽然間喜歡上的女孩也錯失了。

是的。

錯失。

----男孩永遠不知道,女孩一通又一通的電話,是這樣的。

「你在哪兒?

是否同她在一起?

答我!

答我好嗎?

我等你好久了,你不來嗎?

你是否約了她?

我隻想知道是不是?」

X X X

「你現在是否同他一起?

怎會“不知?”

是或不是?你答我!

令天是甚麽日子?很難回答嗎?

二月十四日是甚麽日子?

現在!我想知的是現在。我不管昨天,昨天是昨天。

為甚麽不是你的問題?怎麽不關你的事?

你是我的好朋友,化妝品喱士胸罩和4`C項鏈都問我借。

他見你還多過我見他……」

X X X

「你說吧,你們是否在一起了?

你不愛我了嗎?

你是我的男朋友呀。是我介紹你和她相識呀。你還說她牙齒不整齊…… 

我怎麽那麽笨?

你隻是一時被引誘的是不是?

不,我不會做傻事。要做一早做了。我不會的。我隻想知道“真相”。

你不忍心答我嗎?

我不會生氣,你直接告訴我吧。」

X X X

「怎麽是你聽的電話!

我打的是他的號碼呀,

怎麽由你聽?你們“現在”在一起了嗎?

為甚麽騙我?

我問了你一百次你都不讓我知道。

我隻想知道——

你……把他還給我好嗎?

我很愛他,我不能失去他,他在你身邊聽到的。你曾經是我的好朋友!

我不能失去他。

他怎會同你說這種話?,他怎會對我沒感覺?你有其麽“資格”代他說話?

我不信我不信!

你叫他來聽!

我要他親口明明白白的告訴我……

我現在上來!」

X X X

「      

      」

X X X

當女孩最笨最失控無援的時候,男孩還帶點羨慕地望著她離開,消失在趕路的

人群之中。從此兩個人不再相遇。

一秒鍾的決定,也許改寫了故事。

但兩個故事分別作結了。

緣份就是這樣。


暴走」熱潮 「李碧華」




「深夜,遇上『暴走族』集結,切勿好奇觀望或停留,避之則吉,以免遭受無妄之災。」

這些都是殘暴少年,幫會招攬壯健的後備軍。若犯罪隻不過在感化院服刑一年半載便可重出江湖了。

日本的朋友這樣叮囑。



根據九州警方統計資料,去年罪案近三十萬宗,比前年大幅增加九倍。「暴走族」占了一個很大的百分比,令警方頭痛不已。

在東京,最有名的聚集場所是第一京濱高速公路上的「大黑休息站」,充斥飆車一族。

日本全國有數不清的「暴走族」,人數亦難統計。每個城市都有「自發性」的組織。

就連淡雅高貴的千年古都:京都,也擁有它的「暴走族」。

每有熱鬧的節日、祭典、慶祝、花火大會……他們便聯群結隊出動。大和民族的「和」,是血液中強烈的「集團意識」。

我裝作問路,同幾個少年聊了一陣。一說英語,他們便矮了半截。囂張跋扈收斂一點。

「你要問路,可以問警察。」

「你們不幫遊客的忙嗎?」我道。

「我們隻是crazyboy。」

「怎crazy?」

一個看似小大哥的說:「是同警察作對的。」

「贏或輸?」

「贏!」

另一個道:「不正麵的作對。」

「你們幾歲?」

「十五、十六。」紅衣老大指點他身邊的「」。又指指自己:「Seventeen!」

「能看清楚你的『製服』嗎?」

他們一一背轉身。

我見到各派有「京都九條暴走憲連」、「關西京都四代目」、「五代目」、「九條本部」、「舞龍」、「天下統一」……等等不同的彩字,在長長的袍子背麵。

他們的「製服」,不但分了顏色,也分了派別和等級,自己有一套規矩。穿紅袍那位,地位就比白袍的高級些。十五六歲的,聽令於十七歲的。但十七歲也是孩子呀。

「今天37.7?C啊,」我問:「不覺得熱?」

「不熱。威風!」大家作出相當「威風」的姿態。

我有點失笑。這些長袍其實老土又累贅,走起來有個明顯的架勢,但不大方便。摸一下,質地厚硬,奇裝異服,他們覺得有型,身份象徵。有闖蕩江湖通行證。

「為什叫『暴走』?」

「走得快嘛。」

老大補充:「做完『暴力』,馬上便『走』。」

「知不知道GTO?」一個問。

「鬼塚老師?」我記起了。《麻辣教師》中的反町隆史。做戲而已。

「戲中他也是『暴走族』出身。好棒!」

警察巡至,他們便識相地散開。施施然,沒正麵衝突。

我看這幾個少年的背影,笑容和語調,算是比較純真的了,中間十五歲那名,還「乳臭未乾」,咧嘴而笑,好趣致。像鄰家弟弟。

他們之中,有些在日間有份正職,例如壽司店員、墨魚燒店員、清潔工、卡拉OK 侍應……或學生。工作時如同一般日本人,勤力又負責,還有禮貌。隻在深夜出動,找尋另類刺激快感,發泄內心的鬱悶和不如意。

我遇上的這些,隻不過是「市內暴走」的邊緣人吧。

因為這裏是京都。

如果在東京、新宿、歌舞伎町,那是另外一些麵貌。真是敬而遠之。

公路上飆車的最討厭了,屬於「雷族」、「霹靂族」、「雷打族」、「競賽族」 ——即使未滿二十的少年,卻千方百計擁有一輛汽車,或摩托車,才具備「暴走」條件。他們特意將滅聲器取下,在街頭呼嘯,在族群的居所一帶號召歸隊,噪音極為滋擾,令人難受。湊齊大隊人馬,排氣聲浪足令半個城市的玻璃窗震碎。全速狂飆,向目的地馳騁,沿途吸引路人側目,滿足虛榮。

他們的「戰衣」和「戰馬」,是辛苦工作存錢或犯案買回來的一個夢,搏取時尚少女的崇拜。AV女優飯島愛的初戀,也是「暴走族」。

「暴走族」遊行式的狂歡,亡命的飛車,場麵壯觀。但破壞秩序,擾人清夢,還造成車禍傷亡。

橫行的黨羽,甚者摧毀、攻擊、毆鬥、搶劫、吸毒、強奸、殺人

……

甲:「我喜歡聞到刀子上血的味道。」

乙:「想藉犯罪出人頭地。」

丙:「憤怒是突然爆發的,無法以語言表達自己。」

丁:「趁未成年,體驗殺人滋味——過兩年,便不成了。」

戊:「脫離了組織,我便不能穿製服。」

以上是「暴走族」的心聲。

在消費高昂而人情淡漠的現代社會中,人人都懼怕寂寞、離群、被遺棄。急於自動歸屬於一個團隊,把自己淹沒在同聲同氣的汪洋人海中,心理上才安全了。為了不孤單,有人投身有「過勞死」危機的「新人類」隊伍,有人投身「暴走族」。有人拋棄垃圾,有人做垃圾。

在日本(或世界各國),隻消有點名氣,明星、歌星、球星、廚師、作家、模特兒、政客、AV女優、摺紙師父……即使是玩具(HelloKitty或「烘麵包」之類),總有一窩蜂去追捧的fans,有共同意向和話題,他們就「踏實」了。

美國某溜冰世家發明了一種把滑輪裝在運動鞋上的「暴走鞋」,穿上後把鞋頭翹起,重心移向腳跟,便可溜得比人快,走得比人暴。在日本,一上市,馬上流行。香港台灣亦不甘後人。

「暴走熱潮」蔓延了……


紅魔鬼門券 「李碧華」

  
  “這些炒蛋流血!我不吃!我不吃!"
  子健暴怒,把整張飯桌掀翻了。乒乒蓬蓬,哐哐啷啷的巨響,令鄰居也大吃一驚。
  我們知道,這個精神有問題的孫兒,又向他那可憐的祖母大發脾氣。鄰居都看不過眼,但也無能為力。
  因為金婆婆,是心甘情願受氣的。
  --為了贖罪。
  子健已經十五歲了。身體發育如成人,力大無窮。但他自閉、狂燥。從來不笑,也不哭。隻有在暴力發泄以後,才比較舒服。
  每當他想起弟弟子康時,便完全失控。
  "炒蛋流血了,你吃吧,你吃飽它吧,這是弟弟的血?quot;
  地上是一盤亂七八糟的番茄炒蛋。金婆婆正想默默地收拾碎片和剩菜時,子健又來猛踢她一腳,還揪起來,推撞到牆角去。
  金婆婆扭傷了。疼得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牆呻吟:
  "哎喲--"
  子健呼吸急促,自言自語:
  "弟弟回來了,跑進我的身體。--我要破開頭,讓他出來-"
  他不斷把頭撞向堅硬的牆壁,一邊大喊:
  "出來!出來!向阿婆索命!喂她吃元寶蠟燭香!"
  金婆婆逆來順受,不敢按住他,又不敢跑遠,生怕他傷害了自己。隻一個勁道:
  "子健,不要這樣,子健--"
  她是欠了他。
  也欠了子康。
  隻消子健一提到弟弟,便是她的死穴。
  八年前,當子健七歲,子康三歲時,他們的爸爸在大陸包二奶。對這個家毫不留戀,開始虐打兒子。媽媽受不了,決定分手,把兒子帶回娘家,由金婆婆照顧,自己到一間茶樓打工。晚上兼清潔。賺錢過活。
  有一天,子康睡得正香。金婆婆鎖好門,上街買菜,還捧著一包米。
  在樓下,她見到很多人圍觀。好奇一瞧,--原來倒在血泊中的是子康!
  子康頑皮,睡醒後爬到窗前玩耍,窗花失修,他的身字一滑,連人帶鐵,墮到地麵。
  金婆婆慌忙抬頭。七歲的子健雙手抓住窗框,望向地麵的人群和血泊。他受驚過度,呆壞了。手抓著窗框足足三個小時也不肯放。救護人員又哄又勸,都不動。後來好象麻醉了,送院診治。
  子健醒來後,弟弟猝死的陰影,成為他向祖母發泄的借口。也借此消滅自己的內疚。
  半年後,心情矛盾抑鬱的媽媽,--既恨母親疏忽,又恨自己遇人不淑無力管教,她在同一處,跳樓身亡。
  "你是罪人!你害死他們!"
  金婆婆背負這個包袱,她不敢解釋,不敢自辯,甚至不敢稍為逆拂。--她連生病也不敢,因為她畢生的責任,便是好好養大子健。即使他不是個正常的人。
  子健雖然怕血,但嗜紅。
  他是"紅魔鬼"曼聯的球迷。他沒有朋友,同學也躲開。隻愛曼聯,有碧鹹、傑斯、堅尼?quot;黑雙煞"。三更半夜看球賽,聲浪太大,狂呼大叫。幸好本城曼聯的球迷不少,捱夜起哄的人,都不會怪責子健欠公德。
  金婆婆知道他的心頭好,給他買球衣。
  "這件是冒牌貨,幾十元,我才不要!"
  子健把球衣扔在地,猛踩幾腳:
  "拉練開胸的,要四百多元!"
  又硬來:
  "給我錢,我自己買。--給雙份,弟弟也要!你不給,留來買元寶蠟燭香嗎?"
  精神狀態較好時,他上"恃弟行凶"。
  這一天下午,他一從外麵回來,便怒不可遏:
  "豈有此理,本來有三萬多張票,竟給足總、球會和讚助商走後門。隻剩六千多發賣,怎麽會輪到我?"
  金婆婆進他一身汙跡,眼角有淤傷,呼吸急促。猜想在長龍中,被人欺負了。
  "都是那些大陸崽、黃牛黨--"
  "你乖乖排在隊尾便輪到啦--"
  "輪你個鬼!人家都通宵排隊。幾千人,人多勢眾,怎麽輪到我?"
  子健緊握拳頭,躺在床上眼光光,瞪著天花板,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因為他的失常,有些球迷嘲笑他"神經崽",歧視他。--他覺得這全是阿婆害的。
  金婆婆一夜不能安睡。
  翌晨,天剛亮,天空還是灰蘭色。五時半,她趕忙爬起床,出門去了。
  她急步走--。
  飛跑過馬路--。
  心中隻有一個目標:--
  "紅魔鬼"曼聯對南華的表演賽,原來有"長者票"出售。年滿六十五的老人家,可以不用通宵輪候,日曬雨淋。她決定去為孫兒"撲飛"。
  趕呀趕--。
  八時正,門券開售了。老公公老婆婆得到優先。
  金婆婆一出來,馬上被一些熱情如火的球迷圍住了。
  "阿婆買了幾張?有多嗎?讓給我好嗎?"
  "我隻買了兩張。"
  "什麽?你真笨!每人可以買四張的呀!多買的用來炒也行!"
  "我沒錢了。"你買的是多少?--四百元的票。阿婆,我給你一千五,賣給我吧?

  "不不不。"
  金婆婆衝出重圍。急著回去送票給孫兒。
  他們瞅著她背影笑:
  "阿婆,有錢不賺,趕著投胎嗎?"
  "哈哈哈!"
  她氣衝衝地跑回家。
  "子健!子健!快醒來!"
  子健揉著滿布紅絲的倦眼。婆婆觸到他作日的淤傷,他痛極,用力推倒:
  "你要死了,幹什麽?"
  "給你票。快。來不及了--"
  一看,嘩!是求之不得的門券呢!但子健古肯感激,他認為一起是應份的,還罵道:"他媽的!什麽來不及?七月二十四日才比賽。你老糊塗了,去吃元寶蠟燭香吧!"
  再看,她手上有兩張票子,忙問:
  "弟弟那張呢?你給我,我燒給他。"
  心想:如果遲點炒賣,總有一兩千元進帳。
  金婆婆退後一步,兩步。退至門外:
  "子康那張,我親手給他。"
  她用手背擦擦直淌的鼻血,又叮囑:
  "雪櫃有火腿和四個菜包。我的存折和零錢在第二個抽屜。社工的電話也在,你準時同她聯絡。如果住宿舍,要聽姑娘話--"
  "真羅嗦!好討厭!"
  金婆婆有點不舍:
  "子健,我已經盡力了,連本帶利還你了!我好辛苦!--"
  "你走你走!不要再回來!"
  他把鬧鍾向門外一砸,沒砸中。鍾墮地,停在十時二十三分。婆婆悄悄地離去。
  子健昨天去排隊,沒上課,不在乎今天也逃課。
  把珍貴的門券放在枕下,誰也搶不走。沒有安全感,拎出來再看看,肯定到手了,又放回枕下。倒頭再睡。
  一直到了晚上。
  肚子餓了。阿婆還沒有燒飯?
  正打開雪櫃,門鈴急響。他斥喝:
  "又說不回來--"
  門外是兩個警察。
  "請問金順妹住在這裏嗎?"
  "什麽事?"
  "關於一宗車禍。"一個警察把記事本打開:"金順妹,六十七歲。今日淩晨六時左右,在往香港大球場的十字路口,匆匆橫過馬路時,被一輛高速駛至的私家車撞倒,拋起,落地時頭鼻重創。送院後不治--"
  "什麽?幾點?沒理由,我在十點多才見過她,她幫我買票!看--"
  警察不解地撿起地上的鬧鍾,十時二十三分。
  子健連忙在枕下取出一張門券。
  此時,他才發覺,這張紅色的,印著他迷戀的徽號的門券,滲出鮮血。
  門券上的血,緩緩地染紅子健的手,浸透他的皮膚,鑽進他身體。用力擦不掉。
  它以生命換取,還清了債。還給他,也還給弟弟--。



《梁山伯自白書》 「李碧華」



  我對不起英台--
  其實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兒身。
  不過自三歲起, 便已受到理記的教訓。 《曲禮》中說, 男女之別, 要嚴加防犯, 凡是男女, 衣服架子不共用, 叔嫂不通音訊。
  外來者不得進入門檻以內……
  所以一旦揭穿了, 我還能與她共處一室嗎?
  我雖是書呆子, 這淺顯的道理也是曉得的。
  想起那日柳蔭結拜。 柳葉拖了細雨, 青翠可人, 我便提議與她結為兄弟, 一般男子, 跪便跪。 隻見這人, 跪也跪得異樣, 無
端款擺一下腰肢, 於此細微之處, 令我起疑。
  到了尼山周士章先生所設驚館中了, 外麵是白色粉牆, 八字門開, 紫竹掩映, 決非三家村裏私熟可比, 看門的延了內進, 見一
堂屋, 正中擺了一字長案, 抄寫冊籍堆疊如丘, 書架上都是大小卷軸。
  周先生頭戴古母追巾,身穿藍衫,細看我們二人窗稿後,便隨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學生之中。
  他道:"在這堂屋後便是講堂,每逢二四六日聽講。其餘日子,你們在書房裏讀書,遇有不懂,便來相問,我倒是知無不講的。"
然後他分了我們兄弟二人一室, 英台已覺不便, 但又隱忍不發, 我生性節儉,便向  她提出:
  “我們兩一間房,各點一支燭,未免過於浪費,以後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書,共點一燭,好嗎?"細察她的表情,無可奈何。
  於是我便決心偵知她的底細了。同窗書友, 包括了任建暉,林嘉升,羅儉郎,關德興,梁省坡,陳少峰,和好賭的伊抽水,愛粗言
穢語的黃超母, 瘦削羸弱的辛瑪祥……等,全都不覺英台有異,因為他們都沒有我的細心。且近水樓台先窺月呀
  我是什麽時候全盤啟清她字容的呢?
  就在那一天,她病了,一按她額角,非常燙人。我覷準時機,道:
  "今日已經深夜,看病是來不及了,明天一早便請大夫來瞧瞧吧。"
  她巴不得打發我, 好讓她休息,便道:"好, 明天再說。梁兄,時候不早了,你且去睡吧。"
  我怎肯就此罷手?便堅持:"為要照顧賢弟,我不放心,看你一身火燙,還講什麽客氣話?我不走了,我倆頭腳相抵來睡好了。"
  她聽了這話, 赫得心如擂鼓一般,本來已燒紅的臉,陰晴不定。
  正待想個理由:"梁兄,我自小不慣……"
  "什麽慣不慣呢,不要再拘執了,難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點心意嗎?"
  見我堅持,她隻好由我,忙瑟縮一旁。
  我也算是個君子,不過不能慎獨,四野無人時,我偷偷掀被,飛快地瞥了一下,見她露了半肩,一雙玉手,還有……
  我怕自己看不真切,為了實事求是,便小心證實。終於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問開啟了,我沒有猜錯,她果然是女兒身。
  她還穿了耳洞,這是鐵證。
  次天,我便後悔了,我太"克己複禮"了。
  但槌心都無用,隻好再想辦法來彌補損失,連女媧都設法補天呢。
  一天晚上,寫就了長文,心情甚好,便數了銀錢,交給四九打酒,又作了四碗菜,是雞,魚,蝦子拌芹菜,鹹菜燒肉豆腐等。
  我抱了一把壺,是扁瓜形的陶壺,裝滿了斤把酒,與英台共醉,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
  孔子教我們:"唯酒無量不及?quot;,但在這節骨眼,誰有工夫聽他?我過去伸手扶著英台,一壁攙一壁走。步步如踩在雲端。
  一個踉蹌,我倆都跌在地上。
  --而我, 就一醉倒地不起。
  後腦勺還崩起了一個腫瘤,成為可恥的記認。
  要命的是,英台不知是有意抑無心,不斷向我親近,好象在考驗我的定力。
  過了三五月,杭州漸入暑天。
  我們一群書友。喜歡沿經館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們見熱了,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脫了。但英台和書僮銀心,總是寧願努力打
扇,也不肯稍作暴露。
  黃超母生性粗魯,他問:"天氣這般炎熱,何以你倆猶重衣疊穿?不怕汗臭嗎?quot;
  英台道:"小弟沒這樣的習慣,因自幼體弱多病,一脫長衣,怕招風寒。"
  旁邊的任建暉插嘴:"他脫不脫長衣,與你們有何相幹?"他也不脫。
  晚上是大夥兒洗澡的辰光,英台必禮讓,自己排至最末。
  我不是人!我竟偷窺她。不過禮教森嚴,我隻是憑地上的水影來猜測,自己給予答案,聊以遣懷
  這種日子真不好過,相信她也一樣。
  我倆朝夕相處同遊共息,轉瞬近三年了。
  --我沒敢拆穿,深怕這忐忑曖昧的好日子,被一語道破,麵臨結局。
  人際關係最好玩便是猜疑量度,思潮起伏。而且,我心底也有私念,我不能沒有了英台這好書友
  沒有了她,誰又肯在考試時向我通水,義無反顧?我每年的期終大考答題,都倚仗她了。
  啊饒是這樣,千裏搭涼棚,無不散之宴席。一天她麵帶愁容。
  "梁兄,"她欲言又止:
  "我們來此攻書,於今幾年?"
  我道:"算起來,也近三年了。賢弟有什麽話要說?"
  英台低首:
  "……剛才有家書,說老母病重,要我即速回家轉。我這一去--"
  "當然要回去,隻是……"
  "梁兄,說真的我何曾舍得梁兄?不過,望兄散學回家,抽點時間相訪。"
  我見離情別緒,最是難消,便道:
  "賢弟啟程時,愚兄必要相送!"
  哎!
  我便送了她十八裏。真累。步伐的累是沒得說了,最難為的便是不停裝傻扮懵。
  你知啦,到這最後關頭,英台是孤注一擲的了。她有多少個三年?
  到頭來還不是暗示我這個同居者?
  但,由於禮教的桎槁,她怎好意思自己開口求婚?便俯拾各種情景,多方比喻。
  見到柴夫挨身而過,便道:"他是為家小而奔走,梁兄,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
  見到塘鵝,便道:"雄的前麵遊,雌的在後麵叫,為怕失散了,便喊:哥哥,哥 哥。"
  見到小石橋,二人攙扶過河,便道:"這好比牛郎織女渡鵲橋。"
  ……總之路旁的墳墓,水井,鴛鴦,牡丹,泥菩薩……全都不放過。
  但你以為一個成人可以白癡成這樣的嗎?整整十八裏,句句都是說明一南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竅不通半分不曉?他還有資格去求學問嗎?
  --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我已幾乎可撰"文人無行新傳"了,她還以為我隻是隻呆頭鵝。
  到了最後。她見我執迷不悟,她也技窮了。
  芳心暗暗的讚許我剛正不阿心無旁騖,簡直是可托終身的喬木。於是她拿出一隻玉蝴蝶作為信物:"梁兄,弟亦有一九妹,願結絲蘿。
  她與弟是雙胞??猿は嘈鄖椋?⑽蘖窖??恢?盒腫鷚餿綰危?quot;
  我謙讓一番,裝作驚喜交集的,半推半就,答應她了。
  手持這隻玉蝴蝶, 回到經館中招搖,不消半天,全體同窗書友都知悉我的豔遇了。
  黃超母還用熱烈的助語詞來頒我"最佳溝女獎"。這廝枉讀聖賢書,那麽市井惡俗的話都說得出口?幸好周先生不在,否則一定用"夏楚"
針對。
  我沾沾自喜,扯過四九一旁耳語:
  "四九我教你,女人不能寵,一定要放長線,吊胃口,這樣,便吃定她了。"
  四九俯首聆聽,點頭稱是。
  在我出發到上虞的祝家莊議婚的前數晚,常在夢中見到英台,風情萬種地招引。
每次醒來,不免撫心一問:就這樣定了嗎?我再沒有第二選擇了嗎?不過算了。如果婚後她不中我意,再思量秘密納個小星也是可以的。
  我很篤定,對這囊中之物,少不得擺擺駕子,免得她以為我是急不可待,遂慢條斯裏,左延右宕,遲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樓台,預定氣定神閑地發揮我的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側門邊一架屏風後紅衣一展,見這麗人上穿水紅衫,下係紫羅裙,
  頭梳盤雲髻,臉施薄胭脂,身後有銀心相伴,款款上前向我施禮:
  "梁兄,你好。"
  嘩,我眼前一亮,還不錯。
  於是我倆開始話舊,說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來,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
誰知一掏出來,英台便赦然道:
  "梁兄,這信物可以作廢了?quot;
  什麽?什麽?--英台竟答應了馬家的婚事?她竟說我來遲了?來遲了多久?
  才不過三天,事情便變了?--真令我麵上過不去。哦,起了半天雲,落不到半顆雨,我還要不要做人?我如何麵對損友如伊抽水的
奸狡笑容?
  我質問英台:"你愛那馬文才什麽?"
  "雖說沒見過麵,不過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傾慕,二話不說,便倩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問我的過去。再說,他家境富裕,
我一過去,錦衣玉食,寶馬雕車……"
  "難道就是這樣了?"
  "梁兄--你為什麽要遲到?你擺架子,我又豈能沒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熱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應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過去,拉開酸枝抽屜。原來一抽屜都是玉蝴蝶。
  天啊!一抽屜都是!也許每一個書友,連那個比她矮的辛瑪祥,林嘉升都有。也許連周先生都有。--這騷貨,要不她還沒讀滿三年,
怎能提早領得畢業文憑?唉,難為我與他同衿共枕時,忍得那麽辛苦!
  "梁兄,我遊戲玩過,書也讀過,又見識了那麽多男子,隻覺得有點倦意,乘此機會也擇木而棲息。"
  我氣極,一手捏碎了銀心端上來的喜餅,還擲在地上亂踩。嚇得這丫頭,哼!抓不住老虎,在貓身上出氣也好。
  英台見我此情狀,也有點憐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別這樣,我且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我們的書友任建暉,記得嗎?她也是男扮女妝去攻書的。我早已秘約她來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錯的。"
  "嚇?"我驚愕失態,呻吟:
  "--書友中,究竟有誰不是女人?"
  一陣血氣上湧,我口吐鮮血。
  英台見我吐血,便關懷道:"梁兄,在十八裏相送那日,我便發現你身子虛弱,氣喘。現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
病染肺癆。銀心,銀心--"
  她著銀心取來一紙,隔老遠地遞予我:"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 你去診治一下吧,肺癆可是會傳染的,我是為你好--"
  為了我好?我看她怕傳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夠醫好。以我所知,吐血隻消磨點濃墨灌在肚裏,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卻不能,
為的是心病。
  謝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這絕情女子手上,還苟活作甚?
  我名譽掃地,麵目無光,心如止水,萬念俱灰。如何向豬朋狗友父母師長交代?連四九那廝也瞧我不起了。
  嗚呼!
  我如無主孤魂一腳輕一腳重的踱回家去,真是一條漫漫長路,好不難行。好象剛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並吐掉一樣。
  回家當晚,我吞了玉蝴蝶自盡。即使死了,也羞於魂兮歸來,隻好化蝶。
  --敬告各位,本人乃為麵子而死,決非殉情,千秋萬世,切莫渲染誤導。
永訣矣。


張愛玲是一口古井 「李碧華」

我覺得“張愛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
來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無波,越淘越有。於她又有什麽損失?

是以拍電視的恣意炒雜錦。拍電影的恭敬謹獻。寫小說的誰沒看過她?看完了
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攪新派舞台劇的又借題發揮,沾沾光彩。遲一點也許有人
把文字給舞出來了。總之各人都在她身上淘,然而,各人卻又互相看不起呢,互相
竊笑沒有人真正領略她的好處,盡是附庸風雅,隻有自己是十大傑出讀者,排名甚
前。

“張愛玲”除了是古井,還是紫禁城裏頭的出租龍袍戲服,花數元人民幣租來
拍個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還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斷絲連中的藕,煉石
補天中的石,群蟻附膻中的膻,聞雞起舞中的雞……

文壇寂寞得恐怖,隻出一位這樣的女子。

--李碧華《綠腰》


青蛾 「李碧華」




  也許物以類聚,這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滿腸肥"格。自監製、導演、副導演、製片,甚至攝影師,皆臉泛油光,表情委瑣,往往頂著一個大肚腩。

  電影市道不景,但他們是逆市中"仍有作為"的一個組合,--因為,他們擅長以低成本拍三級暴力豔情片,兼出翻版,太過淫賤的四五級鏡頭,打真軍過不了關,便集合起來賣埠,製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網收費,又撈一筆。

  所以他們是十分有資格"飽暖思淫欲"的。

  這次,又度了一條好橋,找三個未成年少女,校服誘惑花和尚。在神聖的寺廟,參觀喜禪。

  本來企圖仿效日本新宿色情錄影帶製作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歡,趁沒有遊人來參拜時,馬上開動機器 。--因為聖潔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戰,拍攝過程又危險。帶子一出,十分哄動。

  "我們借不到寺廟呀。"

  "真笨!誰要冒險?不怕廟祝收陀地嗎?"肥汪吩咐美術(又即是製片服裝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燭、木魚、蒲團之類,燈光暗些,局部特寫不就成了嗎?枉你吃這行飯!"

  一切速戰速決。

  肥汪(他又兼任燈光師)在女主角逃學三天來拍戲之前,先打點環境。

  燈光一著,不管是道具長明燈,或是拍攝時的水銀燈射燈,隻消一有光,便有無數小飛蟲來"撲火"。燈又亮又熱,它們一一魂歸天國,著地無聲。

  小蟲細細碎碎,趕之不盡,但灑滿了一會兒盤腸大戰高潮起伏的蒲團和鋪在地上的袈裟,若黑點黏上裸呈的女體,就太討厭了。

  掃了一層,又來一層。

  不但有蚊,有蟲,還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幾對還在湊熱鬧--一起交尾。

  這幾個靠別人"交尾"維生的電影人,都罵聲四起。不勝其擾。

  導演肥張卷張鹹報想拍死它們,交尾中的蟲子連體飛走。歎為觀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馬上開動吸塵機,"嗖--嗖--嗖"把所有的蟲屍吸掉,連伏在牆上、角落、飛翔中的蟲子也一隻一隻,一雙一雙的,如收妖般,被殲滅淨盡。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說。

  蟲子或有靈性,知道遇上災劫,再沒有肯非進來的了。

  拍板響了。

  第四場TAKE 1。

  TAKE 2 。

  TAKE 3。

  三個中二三的女生,看來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說她們沒出來跑私鍾見市麵也沒人相信。還吃了丸崽,四點畢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這片酬易賺。收工可以去買名牌。

  "哎--"她們嬌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

  演淫僧的男主角,據說是補習社的阿SIR。加入事業大軍半年,終於把身一挺,另尋出路。

  成名了,再從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脈沸騰。在各個角度下勇戰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點。

  肥汪沒睡意,蠢蠢欲動。去吃"早晨雞扒"發泄。

  他是色途老馬,又是"電影人",總有人打著哈欠招呼他。

  馬夫也想加入娛樂圈的。

  全身光脫脫的肥汪打開門縫,見到一雙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閃身入內。那大眼睛,赫然是一雙怨毒的複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驚慌失措的表情。--是隻碩大無朋的蟲!

  "你是什麽人?誰帶的?叫強崽來!"

  她反手把門關上,擋身於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卷起來。頭上生有觸角,成羽狀,沾了塵,但十分靈敏,上下左右揮動,如大戲刀馬旦的翎子。到處找尋目標。

  羽狀觸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張二翅,翅上花紋象薄薄的葉片,鮮而不豔,但脈絡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還牽纏了一堆卵,白色顆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後,急不可待產卵的雌蛾。

  她的後代,總不能混在吸塵器的灰塵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鮮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斷誕下凡塵。

  青蛾連管帶卵,自肥汪肚臍眼狠狠插入,肥汪慘叫。似被強奸。

  女人連番抽插,毫不手軟。滿足獸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漿,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來--停!"

  最後,女人虛脫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遊絲,向他微笑:

  "總共673個。"

  青蛾頹倒,瞬間縮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圓滿。

  肥汪盯著備受蹂躪的肚臍,呆立足足三十分鍾--。

  究竟發生什麽事?

  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人知道來龍去脈。一個男人被一隻雌蛾強奸了!

  讓我們回頭看看肥汪,他驚魂鋪定,張口結舌,不停輕揉肚臍、肚腩。沒什麽異狀呀--。

  --但這隻是個開始。

  673個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內,腸胃間。

  漸漸,它們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蟲吃自己的卵殼,吃完了,便積極覓食。以咀嚼式口器,鑽入食物中蛀食。幼蟲貪食,量大,長得很快。

  到某一階段,外皮不能緊隨身體張大,必須蛻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發出悶響。他身體每部常常傳來迸裂和細碎怪聲。

  但他從不敢去看醫生,諱疾忌醫。他吃最辣的瀉藥,企圖把蟲子瀉出來。

  但蟲子有自保能力。它們長出剛毛、短刺、瘤狀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細絲。--它們抓著、抱著、刺著、纏著所依附的,極度豐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藥,腹痛如絞,一天上廁所十七次,瀉出的隻是幼蟲蛻下無用的皮。

  這樣的蛻皮過程,共四次。

  每次之後,肥汪都臉色蒼白,瘦了一圈,但無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獨自卻一天比一天大。

  連導演和製片也奇怪:

  "肥汪,你大肚嗎?好似有了四五個月身孕!"

  "你生蟲脹嗎?中降頭嗎?吃"偉哥"過量嗎?你性病上肚嗎?--"

  這些人,狗嘴裏長不出象牙。

  蟲子日漸肥壯,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內又癢又疼,又感覺它們沿腸子吃食,組織上留下彎彎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幾大頓。--他明白,他不會死,因為他是"營養供應站"。

  "完全變態"的蟲子,是有它們必經階段的,一個小學生也可以回答你:

  "卵、幼蟲、蛹、成蟲。"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絲、結繭。它們乖了點,靜下來,肥汪不再"陣痛",但673個結實的蛹,發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數不清的小腫瘤,他不但不敢脫去上衣、不敢遊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誰肯同一位身世那麽猙獰的"代母"上床?

  可憐的他,還要體驗一個十四歲偷食禁果而懷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來遮掩暗結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餓秘密呀!

  他不是沒想過"墮胎"的。

  但太遲了。

  太遲了!

  蛹的組織改變,生命以另一個形態呈現,發育好了,便破殼羽化而出。這個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終於"作動"、生產的大日子。

  他捧著他的肚,躺在床上,劇痛得如被刀斧劈殺、分割、爆裂--。

  一隻一隻又一隻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臍、眼、耳、口、鼻子、身體上所有的洞--,鑽出來。

  最初,翅膀還是軟弱濡濕的。

  它們靜止一陣,吸入空氣,把血液輸入翅膀的神經,然後,慢慢伸展,好讓它變得強壯有力,可以煽動。

  才展翅高飛。

  它們成蟲了。

  成蟲的主要任務,便是交尾,產卵。

  雄蛾四處尋找雌蛾。

  雌蛾的體腺,在振翅時發出異香,吸引雄蛾。

  一雙一對的青蛾,找尋到理想性伴,不問情由,不理前因後果,馬上交尾--。

  產後失調的肥汪,一見那麽荒淫的性交大集會,他顫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雙目失神。

  他用盡全身力氣,淒厲地大叫:

  "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

  他泄氣了。一瀉如注。

  但滿屋子是紛亂的飛蟲,--追逐、爭取、霸占、享樂、動情、性愛、繁殖--。

  著就是生死?

  後來,有人在一家寺廟中見過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廟。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為每名剃度者起法號。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釋"。

  看破紅塵,參透情欲,回頭是岸。他出家了。--庸俗的餓日呢,一旦覺悟,他便高貴。

  他是一個真正的和尚了。`

牡蠣男孩和珍珠女孩 「李碧華」




 酒吧中音樂喧囂,人聲雜亂,各種不同味道的香水混集起來如蜘蛛絲,難以形容的奇怪的昏眩。四下一切與他無關,他的眼神穿透每個人的身體,落在更寂寞的遠方。

這裏常有一坐四五個小時的惡客。不斷念念有詞,白己說自己吃吃笑,都不知多快樂。

那有三隻眼睛的男孩便在訓練自己做三點露白的鬥雞眼自娛。兩個嘴巴的女孩自己接吻。

「喂,」一個女孩走近:「你戴這頂盔甲型的大帽子幹麽?」她敲敲它,發

出聲響,「你是不是禿頭?脫下來瞧瞧?」

她企圖用力扳下那兩片甲殼,但不成功,——它一定是牢牢的與他的血肉黏連一起了。

男孩木然:

「但願我能擺脫它。」

他又道:

「我是Oyster,一個牡蠣男 保你呢? p> 「Pearl。」她笑:「你長得很醜。醜得不似人形。」

「那你為其麽走過來?你犯賤嗎?還是特地過來嘲笑我?」

「別用那樣硬繃繃的語氣。」她說:「聞到親切的海水、海草……鹹鹹的腥腥的味道。我很喜歡。你聞一下,我也有。」

真是臭味相投了。

女孩坐在他身旁:

「你和我是同一類人。」

他有點感動。

「男人在沙灘求婚,在海邊結婚,與女人在卡布裏島享受九天的蜜月。一次晚餐,他們點了一道非常特別的菜——牡蠣燉煮熱騰騰的濃湯,女人許下心願。終於,她生下了一個小寶寶,那就是我。」

牡蠣男孩的甲殼如影隨形,身體柔弱又發出腥味。愛海。但他是個怪物。媽媽無法承受這高漲的悲哀、無邊的沮喪和苦痛。舍不得殺掉他,但恨不得扔掉

他。他很孤獨地長大了。

每個同學都想猛力掀起他的硬帽子,突如其來的襲擊、力砸……或用潤滑劑。每次都令他頭痛欲裂,幾乎喪命。

所以他沒有朋友。當他談看自己的往事時,臉上並沒其麽特別的表情。已經習慣了上帝的配

給,抑或主人的塑造?他是溫柔而認命,善感但不多愁的貝類。

「我甚至沒有女朋友——」

他試著摟摟她的腰,天,她的腰那麽硬!

「哎呀——」她呼痛。

牡蠣男孩馬上把手縮回去。

「是我太粗暴嗎?」他不好意思:「……但,你這兒是不是有毛病?」

「好痛!」女孩皺眉:「要多等一些日子。現在不方便。」

「其麽?」他說:「我並不想同你一夜情。我隻不過寂寞。」他又關懷地:

「你也不要太隨便同人上床。」

她聽了,悲泣起來。

「天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她捂著腰腹:「我隻是又有了珍珠。」

----她是一個珍珠女孩。

健康、正常、從一而終的蚌,是沒有珍珠的。人們羨慕光彩奪目圓潤珍貴的珍珠,沒想到是「受傷」的代價。——隻有被外物侵人體內、極度刺痛、受到

傷害的蚌,一時沒有辦法把那原不屬於自己的的變異,排出體外,又不甘暗自淌血,隻好趕緊分泌一些薄膜,把它包裹,一層一層又一層,藉此減輕自己的痛苦。

珍珠女孩在某一段時間內,耗盡力氣精華,好不容易才自力複元。這個時候,她可以剖開腰腹,取出成熟的紀念品。

每一次情場上受了傷,萬念俱灰,痛不欲生,她就躲起來,製造了一顆珍珠。

「你看,」她展示:「我已經有一串長長的珍珠項鏈了!」還強裝快樂:「尚有多出來的可以賣掉,換到一筆裝身費用,重出江湖。」

她擦掉淚水。

「我是一個擅於把不幸轉化成本錢的女孩吧?做人不能太自卑。」

他望著「項鏈」,真是怵目驚心的「疤痕」啊。當她招搖過市時,這是多麽豐盛的空虛呢。

他指指她的腰腹。她已心有靈犀:

「快了,這珠胎快出來了。——遇上了你,我多希望是最後一個。」

同病相憐、相愛,也是緣份吧。

但牡蠣男孩靜默一陣。

他好像月力在遏止一些甚麽。以致心怦怦地跳。他的臉容有點扭曲。然後,自背囊中,取出一本書來。

「我要走了。這是我的傳記,你現在不要看,令晚回家後才翻翻—— 」

「你玩甚麽遊戲?」她一看書名:——叫THE MELANCHOLY OF OYSTER BOY《牡蠣男孩憂鬱之死》。「這是其麽書?TIM BURTON?」

「添布頓導演是我主人。」男孩說:「製造了癡情剪刀手、無奈蝙蝠夫、傷心骷髏積、哭笑難分的小醜、無頭鬼……,還有我。」

「他有那麽多私生子嗎?」女孩拉著他:「我不嫌你是怪物,我由始至終沒

有介意過——」

「可是 我介意。」牡蠣男孩找個籍口決絕地,頭也不回地,推開酒吧的門。

他走了。

珍珠女孩覺得這是最坦率直接的侮辱。她的心馬上淌血:

「舊患還沒好過來,現在又有新傷了。怎麽遇上這樣重插一刀的人呢?我的珍珠質快不夠用了。人不可能同時應付兩個傷口的!」

她回憶這多年的坎坷,禁不住伏在桌上大哭。

「call me! 」

忽然一個男孩遞來一份小禮物。

「我很煩,你閃開!」

「先看看禮物好嗎?」他說:「我放在這兒。」

她一瞄,是「call me巧格力」。一盆十二格,九格是數字,巧格力合成一個手機號碼。

示愛方式真有趣。

男孩伸出舌頭來,舌頭上全是鍵盤。

「你的號碼是多少?」

他接著便輸入舌頭中了。

「別大驚小怪。」他笑:「我媽媽同電磁波有染,誕下私生子。我是一個手機男孩。」看了看大門:「世上並非隻有那個“蛤仔”才有特色。」

又勸她:

「你不要鑽角尖了。那個“蛤仔”說不定已看上了鯊魚丸女孩,貪她比較腥。」

人生在世,又何必太過癡心?

珍珠女孩帶看遍體鱗傷和一串珍珠,與手機男孩廝混了一陣,欲火焚身,忘卻傷痛。一起擁著離去。

她遺下那本小書。對他的傳記再也不屑一顧。

但書中的故事仍是延續下去的——

牡蠣男孩落寞地回家時,已經淩晨二時五十五分。

爸爸和媽媽在房中,為著男人的性能力煩惱。自從生下怪物之後,他變得很差勁,塗抹各種藥油、試過各種口服劑,甚至酒精,其至含鉛的毒酒,也不管用。

醫生診斷後說:

「大家都說牡蠣可以增加性能力呢----」

這個晚上,爸爸踮著腳尖,偷偷走進他房內,前額冒出汗珠,嘴中吐出美言:

「兒子呀,你快樂嗎?你可曾夢見天堂?」

男孩眨眨眼睛,來不及回答。他怎會快樂?他連天使也拒絕了,因為

他洞悉。

爸爸拿起刀子,舉起了牡蠣男孩,一撬之下,他「滴答」滑進他的喉嚨。進入他的胃、腸、生殖器……

爸爸流了一滴眼淚。

三點正。

爸爸和媽媽躺在床上。他親了親她:

「來,試試看,這回一定行的!」

媽媽呢喃:

「這回我想要個女孩呢。」

讓我們尾隨珍珠女孩吧。

到了手機男孩的家。——她歎了一口氣。認得這地方,原來很久之前上過來一次。一夜情,不應該有的記憶。那麽說,頸項上的珍珠,是否有一顆是他的呢?

但他熱吻著她,沒有時間喘息。二人一起糾纏著進浴室,在花灑下,再也分不開來。

----忽然,女孩一陣急劇的抽搐,臉青唇白,雙目賁張,驀地彈倒。一身發黑,仰天暴斃。

太快了。是觸電,

發生其麽事?

「唉,」已呈興奮狀態渾身濕淋淋的手機男孩十分掃興,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又忘了關掣。真該死!」


誘僧 「李碧華」



第一章



1



他使的是“誇父追日”。



劍雖為雙刃短兵,卻是百刃之君。過柔則卷,過剛則折。能擁有一把好劍,等
於得到另外一隻手。自黃帝采首山之銅以鑄劍後,一直以來,它都是兵器中之上品。
武官俠客,山野沙場,稀世名劍總是伴隨它的主人,忠心不變。



劍從不辜負人。



石彥生的佩劍由他的父親傳下來。



在前朝,隋大業十二年,煬帝南遊江都。他驕奢淫逸,民心思變,太原留守李
淵,派長子李建成指揮左路三軍,次子李世民指揮右路三軍,沿汾水。渭水進兵。
人強馬壯,次年十一月,打下長安,建立唐朝,改元武德。



石瑋於此役陣亡。



他的寶劍,由兒子石彥生繼承。九年來,已成為東宮太子李建成極其倚重之一
員虎將。



今日,長安城南的郊野,正舉行祭天。



儀式盛大而隆重。



李淵安於王座。



他的兒子與部署均列席。建成資質平平,因居為長,封為太子;次子世民,才
識過人,雄心勃勃,雖不服氣,也隻能眼巴巴地尊兄為主,退為秦王;四子元吉,
一向機靈暴躁,被封齊王。三子玄霸早死,看不到大唐盛世。



“破陣樂”響起了。



女聲為祭田之舞作致語:“衛王入場,咒願神聖,神皇萬歲,孫子成行。”



一百二十個舞者,披甲執戟,排作“魚麗陣”、“鵝鶴陣”……



主跳者出場了。



見不到他的臉,隻見一個金藍怒彩的木刻麵具,頂部刻有龍形,銳鼻,眼睛突
出,下顎吊垂,形象威武而醜陋。



這是“蘭陵王”假麵舞蹈。



蘭陵王原是北齊高祖的孫子,名高長恭,是性格勇敢膽識過人的軍士,可他容
貌秀美,上陣不足以威嚇敵人,故戴上假麵以懾眾。



流傳下來,乃著名的演舞。



舞者穿著杏黃色長袍,紫衣,金帶,手中執鞭。舞姿英武而威風,腰、腿尤其
有勁。全場為之吸引。



幾案上,香煙嫋嫋上升。



李淵躊躇滿誌地坐擁天下。



大局已定,三個兒子都在身邊,嘉賓滿座,都是文武百官,還有來自日本國的
遣唐使,身穿和服來觀禮。



李淵喝著酒,向世民道:“數次重大戰役,世民功不可沒,封為‘天策上將’,
亦為足相稱。”



又望向建成和元吉二人:“惟因‘立嫡以長’,朕希望你們兄弟相扶持,安我
大唐江山。”



世民不語。建成和元吉互望一眼,亦不語。



三者對立,衝突已非一朝一夕。



世民功大,聲勢在太子之上,早存奪嫡野心。建成對他非常忌諱,常謀削權,
並與後宮後妃建立特殊關係,伺機在父王跟前挑撥,還曾設計調撥其精銳於自己麾
下,好剪除股肱羽翼。元吉之所以站在長兄一方,是因為建成許諾立為太弟,即皇
權繼承者。



建成開腔了:“二弟,‘天子自有天命’,以後,我定會重用你的。”



世民從容地漠視他對高位的強調:“大哥長居東宮,恐怕你對戰況不甚了解。
平定薛舉薛仁杲、平定劉武周、平定王世充竇建德、平定劉黑闥……,這些,還是
由我向你報捷吧!”



這位年方二十九,相貌堂堂,天庭飽滿,眼神尤其精銳的秦王,其軍事才能一
向為朝中文武百官所欽佩,石彥生也不例外。



但基於國法,他絕無機會成為君王,即便他身邊有著出色的謀臣,但不可能改
變兄長地位。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因而忿忿難平。



還想繼續他戰績的炫耀,元吉及時道:“兩位兄長,獵鹿開始了。”



太子建成向他身畔侍衛石彥生頷首。



“霍達,”秦王世民道,“瞧你的了。”



石彥生又聽得這名字。



他望向自己的對手。霍達,三十多歲,身軀魁梧,扇麵似的寬肩,臂上立了一
頭鷹,深沉如同它的主人。



第一回見過霍達,在一個黑夜。當日二人各為其主。



秦王應太子之邀約,參加夜宴。不見,忽聞宮中有李世民之召喚:“馬上傳霍
達來!”



原來他喝酒後,心疼如絞。



霍達及其左右,即護送李世民返回西宮承乾殿。石彥生在東宮守衛,一個照麵,
隻見這員護主大將,矯捷地匆匆來去。



事後,傳聞李世民回宮,竟中毒咯血數升。他喝了什麽酒?一直成為疑團,卻
無從追究。父王李淵,隻向太子李建成下令:“秦王不善飲,日後勿再夜聚喝酒了。”



此時,一頭野鹿放出,一躍飛奔,竄下山林曲。



太子、秦王及齊王,部署中精銳將士亦策馬逐鹿。一時間馬嘶人叫,非常壯觀。



他們都穿明光鎧,胄甲在陽光下閃著刺目光芒。看不清你我。



所有人都站在高崗上欣賞,隔著滾滾飛騰的黃土。



隔著那“蘭陵王”假麵,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人和馬。各人力阻對手,又求先
中目標。



假麵緩緩移開。



此來為了看人。



那是一位年方二十的美女。她敷粉,極白,一張雪臉。時尚胡狀,隻掃了青黛
眉,眉間帖了金色花子,如豆大小的點飾。還有的是紅唇濃點。



女子饒有興味地追蹤著二男。久聞大名:一個是大王兄的虎將,一個是二王兄
的心腹。她灼灼的目光,時而落向這個,時而落向那個。心情興奮而複雜。二人正
麵交鋒……



她是李淵後宮一群妃嬪所生下近四十名女子中的一個。男的都封王爵,女的言
行嬌縱,不讓前朝。此中以十九公主紅萼,性烈如火,最為放任。



隻見她雙眉一揚,手中的木刻麵具也扔掉。



看得分明。這沉穩的石彥生身手好極了。他脫穎而出,一道映日長虹,電光石
火間,比對手先刺中驚竄的野鹿。鹿受傷、受驚,痛苦不堪地急跳。就在石彥生劍
落未再起,霍達的劍野來了,他飛快地斬為兩截,鹿張大嘴巴迅即死去。



先發者勇。後至者狠。



霍達見他真人露相,抱拳道:“好身手,佩服。”



石彥生忙還禮:“承讓。”



“我倆雖各為其主,亦是大唐一家。石兄,何時得空,可否暢聚一宵?”



石彥生爽快地:“就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好劍。”



兩騎馳近。



石彥生此時方才發現,剛才那威武的舞者,原來是“她”。



她用目光迎接他,一點也不逃避。



紅萼看中他了。



同日,李世民也看中他了。



2



來到秦王“天策府”赴約時,也是一個黑夜。出奇的靜。



他被迎入。經過長廊,到了一個廂房。



門未敞開,先聞茶香。



霍達盤膝而坐,麵對一個棋局。



侍女正在煎茶,用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水如魚目、連珠,聲微響。炭火令室暖
而昏暈。霍達緊鎖的眉目因石彥生的到來而略舒。他忙起而迎客。一麵笑道:“石
兄果然守信,來來來,備了好茶款客。”



侍女奉茶,隻見銀綠隱翠,茸毛如雪花飛舞。石彥生呷一口,香氣襲人,鮮醇
甘美。他道:“是洞庭珍品,碧螺春。”



“想不到也是會家子!”霍達大喜。



“家母對煎茶之道才有研究呢。”



霍達望向棋局:“我倆下一盤棋如何?”



侍女退下。門隨即被嚴嚴關好。侍衛無聲地駐守。神秘而木然。



石彥生有點奇怪。他戒備地望向霍達。



“石兄,我有一奇詭殘局,想向你請教。”



棋之所以為棋,雖隻有黑白二字,卻以圍剿及殺戮而成局,“必鬥”、“爭雄”
為目的:即是盡可能增加自己的地盤,減少對手的地盤。



石彥生一瞄,沉思:“觀此局,應先封鎖,再切斷。當然,切斷並不一定能吃
掉這幾個棋子,但,它亦因此而部分變弱,從而有利吃棋。”



石彥生走了一子。



霍達跟進。忽地道:“石兄,你不發覺此乃天下大勢麽?”



石彥生一愕。



霍達示意少安。胸有成竹地在棋局上分析形勢:“你看,白子是世民,黑子代
表建成和元吉。而我倆,不過觀棋者。”



他先放白子:“秦王世民,平亂建國,功勞有目共睹,乃人心所向。”



再拈黑子。



“太子建成,並無作為,且有淫亂後宮穢聞。”



黑子放下。



“齊王元吉與他,二人早有誅殺秦王之意。”他望向石彥生,“關於在酒中下
毒的傳聞,想你亦有所知吧?還有,太子利用服藥後難馴之烈馬,企圖把秦王摔死
;又以迎戰東突厥為名,齊王竟要求秦王心腹精銳收歸已有……”



白子被重重圍困,步步進逼,已到背城借一局麵。



在空寂的廂房,霍達越說越激昂有力:“如今兄弟結怨日深。生死存亡,不容
有誤,應當機立斷!”



石彥生抬頭望定霍達。



宮中鬥爭,他不可能不知悉。身在太子麾下,盡忠職守為己任,他雙眉一皺。



霍達的說服力更強了。他慎重地一字一頓:“秦王世民,將於明六月四日,在
玄武門,設下伏兵。他誌在逼太子退位。這是唯一生路。”



石彥生一聽此言,怔住。



“兵變?”



“對!秦王隻想收拾大局,不想流血。”



對方把如此重大的機密告訴他,一定是推心置腹,全盤信任吧。石彥生又想,
但,知悉了大計,他又怎可能置身事外?



霍達鼓其如簧之舌,向這心搖意動的,資金惺惺相惜虎將道破切身問題了:
“石兄,你知道你所追隨的太子是怎麽樣的人材嗎?——他可懂用人?”



稍頓,又問:“你又知道秦王是怎麽樣的人材嗎?”



觀石彥生容色,他道:“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丈夫以大局為重——”



見石彥生沉默三思,他非常體己地:“秦王是明主,我倆助他一臂之力,裏應
外合,他定知才善任,異*****我成就必不止與此。”



一切盡在不言中。



石彥生亦知箭已在弦上,終下定決心:“大勢如此,石某便知進退。”



“好!我倆情同知己,一言為定!”



霍達舉杯,以好茶代酒,對飲而盡。



窗外見金星劃破長空,天象奇異。石霍二人,但覺全屬天意。



陡地,傳來一陣喧囂人聲。



一麵銅鏡,已破窗而飛入,把棋局搗亂了。黑白子四散。



銅鏡未落地,石彥生與霍達雙劍一劈,鏡裂為三,墮於廂房外。



是大於手掌的圓鏡。背有綺麗文飾,雀繞花枝,中央有弓形鈕,係了紅帶。



二人矯捷地破門飛身。迎麵幾與一女子互撞。麵麵相覷,聽得侍衛攔阻不及:
“公主,你不能——”



紅萼硬闖而至。



她已改穿輕薄透明紗羅,外披水紅披風,袒了領子,裏麵不穿內衣,裝束十分
隨意,似是浴後光景。一個墮馬髻,還有幾綹遊離的發絲散亂著。繞城三圈以金銀
絲編成環套之“跳脫”在腕間晃蕩。



霍達一怔:“原來是紅萼公主。”



“我一聽他來了,”紅萼嬌縱道:“便趕來觀棋。”



她大膽望著石彥生:“還想與石將軍見個高下。”



石彥生不解風情,有點倔拙,視線下望,隻見紅萼一雙赤足。他道:“不巧與
霍兄剛平一局。紅萼公主,後會有期吧。”



因有要務在身,欲一輯而去。



紅萼伸手一攔:“還我!”



“什麽?”



她拾起破鏡,橫蠻道:“砸了?哦,這是揚州貢鏡,看你用什麽來賠?”



石彥生不知所措。他決計賠不起的。



“武德五年歲次壬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揚州總管府造”,鏡背的銘文是:“照日
花開,臨池月滿,龍盤麗匣,鳳舞新台”。真的賠不起。



他即時把佩劍雙手呈上,遞予紅萼。



“石某身無長物,就賠你這個吧。”



紅萼瞅著他。這個沙場壯士,一竅不通,二話不說,用他最貴重的東西賠給她。
她慧黠一笑:“哈哈!將軍沒了劍,還是將軍嗎?”



帶著暗喜:“算了——”



石彥生也不多言,抱劍致意。又向霍達:“告辭了。”



他轉身走了。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他整個人也看不見。



露寒霜重,此時方覺腳趾有點冷。



3 石彥生一夜都睡不好。



他在房中踱著步,時而把佩劍抽出。“誇父追日”,菱形花紋的劍身,長三尺,
重三斤十二兩,乃祖上之寶。想那誇父,是遠古時代的一個勇士,他直奔千裏,追
求光明,企圖捉住太陽,好使大地不再黑暗。他的意誌促使日複日,年複年,直至
倦倒……



他的劍,重、急、勇,追風逐日。



“早晚之間,災難鬥爭也得出現。不過先行發動,以正義之軍武力平息……”



正想著,望向天空,是一個美妙蒼茫的時刻,深邃微白,曙光險露,大地未醒。
——相信這當兒,幾個關鍵人物,也是一夜不寐地等待著重要的一刻吧。



石彥生的娘已起來,念誦早課畢,張羅了餐點。



“彥生,何以今日心神不定?是工作不如意嗎麽?”



“不,隻是夜裏練劍睡不足。”



“軍人殺敵為國,原是天職。隻要正直、平安、娘便放心。”



她是軍人的妻子,也是軍人的娘親,深明大義。但晚年信佛,因“戰場上刀槍
無情,必有傷亡。殺敵為公,然誰無父母,所以為死去的人念經。”



娘帶點疑惑:“聽得宮中不甚平穩。皇上的詔書,跟太子令秦王令,都並行於
世,官員不知應遵從那個好,隻得以傳達先後順序來辦理。你們是為此為難嗎?”



“娘,”石彥生不想她擔心,顧左右而言他:“這種情形不可能長期如此,你
放心吧。”



在晨光熹微時,他出門了。



他沒信佛,也不念經。正如秦王李世民,在不眠長夜,未免患得患失。他蓄養
的武士隻得八百餘人,比起太子東宮的衛隊,加上齊王元吉部屬,力量相差太遠。
此舉若不成功,肯定成仁,是存亡之秋。



是以布局不容有失。



李世民的野心寫在臉上,但還是忐忑的。正要命卜卦,他的幕僚力阻,把龜甲
都扔掉:“占卜的目的是要請神明決斷是否可行,但大王若已無懷疑,亦無退路,
何必占卜?如結果不吉,難道就停止發動了麽?”



李世民遂下了死心。先步誘餌。



一封先發製人,告發太子和齊王淫亂後宮及圖謀暗殺自己的密折,給送到父王
李淵手上。



李淵大吃一驚,下令三兄弟於六月四日晨進宮,查明此事。一切如李世民計劃
中所料。



後宮妃嬪與太子關係微妙,探聽到密折內容,派人飛馬報告。



齊王元吉一聽,有點趑趄:“王兄,不若我們動員軍衛早作備戰,然後稱病,
不要入朝,以觀察形勢變化吧。”



李建成反而好整以暇:“這樣逃避且非自認有過?你放心,玄武門守將過去曾
隨我出征河北,乃我心腹。而且我的部屬一向身用,他們會嚴加防範,怕什麽?我
們自玄武門入宮參謁父王,不會有事的。”



——他們怎也想不到,玄武門的形勢,一夜之間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石彥生和他的得力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等人,於東宮整裝待發。先在馬
廝給馬喝足了。



郭敦舀水給馬,自己也粗魯地喝一口。石彥生過來,臉色凝重地吩咐:“太子
奉召進宮,待會你們一幹人等,聽我命令就是。”



眾應道:“是!”



如常服從,不虞有他。個人紛紛上馬,整齊的軍隊護送太子出發。



“玄武門”。



它是長安太極宮的北門,宮廷衛軍司令部的重地。據有這所在,等於控製了整
個宮廷的兵力。



玄武門屯軍將領,原屬東宮的人,但今天,他們不動聲色,已被李世民暗中收
買。



早在太子建成來到之前,玄武門四下伏兵。由霍達帶領。



絕大的一輪紅日已高掛,它也不動聲色,發出一片濃紫色深黃的輝芒,叫人不
敢發出呼吸,靜待奇變。城牆的臉,亦由灰亮漸漸漲紅,它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皇城之內,稱為“海池”的湖泊中,有一艘彩船緩緩漂遊。在等。



李淵與幾位大臣,正等著這令他左右為難的三個兒子。但已過了兩個時辰,還
未見蹤影。……



玄武門外,卻出奇地平靜。



隻有幾名守衛侍立大門兩側。



李建成與元吉的人馬,緩緩前行。入城門,前麵的臨湖殿側有人影閃動。



李建成一怔:“不好了!”



4 石彥生待此時才策馬走近玄武門外。



殿側,突然衝出數十騎人馬,狂奔而來,建成與元吉措手不及,大吃一驚。情
況不對勁,立即拉轉馬頭,欲向宮外馳去。



說時遲那時快,李世民拍馬追上,高喊:“王兄,停下來!”



城頭弓箭手,即時現身布陣。



玄武門外,石彥生伸手一攔,示意:“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得輕舉妄動。”



部屬無人上前,也不知發生什麽事。隻麵麵相覷。石彥生靜待“兵變”,心想,
俘虜的政策費時不久,一切大局已定。



忽見宮門開始關閉。



石彥生望向前方。



——宮門內發生的事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一生的陰影!



李元吉舉弓射擊突襲的世民,因緊張過度,三次都無法把弓拉滿,眼瞅著建成
一聲慘叫:“哎——你竟親手把……”



穩穩一箭,正插他背心,他應聲落馬。世民意猶未盡,瞄準元吉。而亂箭亦四
麵八方射至,元吉身中一箭,墮下馬來。



世民坐騎受驚,失控,往樹林狂奔,被樹枝掛住,他也摔跤在地,元吉負傷奪
下他手中的弓,打算勒死世民。



霍達與部屬躍馬衝來,把劍拋向世民。元吉徒步逃命,在至武德殿途中,終為
他的兄長所殺。



瀕死,隻聽得世民補上一句:“逆賊,好大的膽子!”



太子死了,齊王也死了。騎兵全軍覆沒。



人命隻在一瞬間消亡。但石彥生隱約見到裏頭的激戰,有血。快如閃電。



神秘而恐怖。宮門緩緩關閉前,石彥生決意闖入。他厲聲喝道:“是太子出事
嗎?”



策馬狂衝。那沉重無比的兩扇宮門,形同幕閉。馬頭勒不住,起蹄,人立。



一陣驚嘯。



石彥生幾乎栽倒。



還沒坐定。



一滴血自城頭滴下來。



抬頭,紅日已當空。他眯起眼睛看。——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



他們的嘴微張,如未完成的驚呼。目不瞑臉未僵。李建成和元吉的人頭,高懸
在玄武門之上……



石彥生目瞪口呆。



所以部屬也目瞪口呆。



這不是他想象中止戈息鬥的結果,這是一個骨肉殘殺的血腥慘劇!李世民為了
奪嫡,他不惜親手吧兄弟幹掉!



那密不透風的布局,也許除了他本人,世上沒有人知道,也猜想不到。



石彥生一時間接受不了這事實,他在玄武門狂喊:“呀——”



太遲了。



幕閉了。




第二章



5



在太極宮那的李淵,久未見他們兄弟來覲見,忽聞侍衛匆匆上報:玄武門有人
作亂,情況未明。



他嚇得魂飛魄散。



此時,頭戴鐵盔,身穿鎧甲,雙手血跡斑斑的霍達闖入,把兩個血淋淋的人頭
扔在庭前。李淵當下大為震驚:“是誰作亂?發生什麽事?”



再細看這兩個人頭……



李世民已下跪跟前:“太子和齊王叛變作亂,已被兒臣及部屬誅殺。”



霍達也恭敬洪亮地道:“未免陛下受驚,特來保駕。”



麵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個清晨,局勢已變。他望向身畔的
謀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心念電轉,便道:“建成和元吉,對於大廳王朝之建立,本來沒有什麽功
勞,如今秦王世民功蓋天下,四海歸心,陛下若立他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
然無事!”



李淵定下心神,半響。



智慧的開國皇帝,難道不明白,這個極其大膽和冒險的行動,勝者是誰?他也
打過天下,在風雲變幻中,如一局棋,全麵處於劣勢的一方,隻能緊咬一個大翻身
的機會,全力搏擊。而敢弑兄弟的人,難道不敢弑父嗎?



他平靜地道:“對。這也是朕的心願。”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我這樣做,完全為了父王,決不敢忘記養育
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淵輕歎,無聲。隻撫摸世民頭發,下令:“我決定把帝位傳給
你了。”



世民急忙搖頭:“不!兒臣堅決辭讓!”



李淵佯責:“不準辭讓——從今以後,軍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
決之後,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強的神色,最後不得不服從:“如此,兒臣隻好領旨。”



李淵退位退得這樣快,相信他自己也沒有絲毫心裏準備呢。



李世民轉向霍達,臉孔馬上換過了:“霍達,快領兵到東宮以及齊王府,追殺
叛黨,不容有失!”



霍達一念:當中亦有將才,可留作後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為,在這次宮門喋血的兵變這,他們確實利用過一個人。



石彥生飛馬直闖太極宮。



紅柱白牆,赭黃色鬥拱,灰瓦,綠琉璃屋脊,莊重而典雅。若無其事。



憤怒的火焰壓不住,他紫漲著臉,疾如雷電中,身後有人馬追至。



馳近了。



是一個女子,穿胡服的紅萼,短衣窄袖輕裝,大喊:“石將軍!不要進去!”



6 石彥生勒馬,紅萼趕在他前頭攔截。



他冷冷地望向他,沉聲道:“請十九公主讓路,我要麵謁皇上。”



“你入宮,迫不及待送死嗎?”



石彥生怒氣未息:“我誤信秦王,走錯了一子。你不讓開,別怪我不客氣!”



石彥生硬闖進宮去。



馬蹄翻飛,紅萼又急又氣,向著那遠去的背影:“這局棋你輸定了!”



恨得雙腳一蹬,也策馬追去。



還沒到東宮,石彥生的坐騎幾乎踐踏上一個物體。他生生止住,馬蹄受控,看
真點,這是一個年約三歲的小孩。



他的小臉驚恐而漲紫,眼珠子不動,沒有瞑目。錦衣胸前暈開了殷紅的血汁,
似有體溫。小小的屍體,無辜地癱臥在宮門外,他逃不出去。——一個懷抱中的小
孩,隻因是太子的後裔,方有此淒慘下場。



而這還是個前奏。



大屠殺已經進行了。



東宮內,齊王府內,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屬,分頭斬草除根。婦人、少年、嬰
兒,統統在一個時辰內,像豬羊般被屠滅。他們已經受封在外的兒子們那,合共十
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斬首,同時除去皇家戶籍。



連左右親信百餘人,亦不能幸免……



石彥生來遲了。



——即使他趕至,也無法遏止一切。



因為他是一隻棋子。



但他仍賈魚其勇,與這批奉命追殺“叛黨”的霍達的部屬激戰起來。



血洗的一天。



石彥生全身的熱血在奔騰,覺得自己坐在一個鍋爐裏,燙得頭昏腦漲。他隨父
大舉起兵反隋,是因為煬帝無道;率領精銳攻打突厥,是因為他們乃侵略中原的外
族。三戰三捷,血染征衣,沒有一次,像今日所見,全是自相殘殺!



石彥生的眼睛紅了,劈殺得興起。他救不回任何一個活口,但氣勢如虹……



橫來衝鋒的人被認出來了:“他是石彥生,是太子的餘將,也是叛黨!”



人馬聲喧,援兵增至。



石彥生被重重包圍,終於敵不過,被製伏了。刀劍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紅萼嬌叱一聲,已策馬趕到:“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這叛黨牢牢捆起來,
交給我!”



石彥生倔強地怒目瞪視,分不清來意。都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掌權者,還惺惺
作態一番。看來皇室之內,飲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馬背上。



紅萼冷笑:“哼!敬酒不喝喝罰酒。”



又下令:“把那把破劍拿來,麵呈新太子,作為叛黨罪證。你們好好守衛,回
頭論功行賞。”



“是,公主。”



一眾不敢拂逆這以任性妄為見著的十九公主。



紅萼策馬把石彥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麽容易,彎曲是因為站在東宮城樓上指揮大局的霍達,有意無意地,
放石彥生一條生路。



他看在眼裏。



但,沒有出來阻止。



是識英雄重英雄?抑或,作為一次“利用”的償還?



到了禦園中,紅萼揮起那“誇父追日”,向石彥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視死如歸之狀。



良久。



劍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後,陡地發難,把他渾身上下的繩子陡砍斷了。



石彥生愕然。



劍扔向他,忙接住。紅萼有心相救。



“多謝公主——”



她不耐煩,中斷他的道謝:“走吧。我與你出城去。”



石彥生大奇:“你與我?”



“是呀,我與你私奔呀。”紅萼豁出去,完全不當一回事,很無辜地叫道:
“你以為我還有地方去麽?”



她橫他一眼,見他愣住:“當所以的螃蟹都是橫走時,一隻直行的,就沒有去
路了。”



“臣並無打算——”



“什麽‘臣’呀‘君’的?”紅萼嗔道:“你好不老氣。我已經這麽委屈了,
你還有時間考慮嗎?”



她強調:“這是命令!”



石彥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不行!”



追捕的人聲自遠至近了。一定東窗事發。



她急了,什麽也顧不了,把他用力一推:“快走!有人來了,大家都逃不了!”



無奈上馬。



石彥生走在紅萼前頭,覓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後,急馳出宮門,往林子去。石彥生對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
走捷徑。山林清幽,樹影婆娑,在這世上,誰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驚心動魄的大事
呢?



石彥生恨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卻為此而亡命。



隻那有機會追隨一個心儀男子跳出皇宮桎梏的紅萼,興奮而刺激。——這就是
“江湖”了,她和逃過殺戮戰場,開拓另一局麵。



天意。



是一場兵變成全了她嗎?終於飛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彥生忽放緩了:“為了公主的安全,我們還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這是命令!”



命令來了,石彥生大發狠勁,策馬跳過一叢矮樹,一越障礙,即抄小徑,下斜
坡。他的聲音回蕩在樹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難保,顧不上公主。保重!”



——馬也跑得太快了。這原是不可指責的。但,他擺脫她了。



7 將蹬子一磕,是匹好馬,隻管飛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黃塵在林中不
散。



明明在離開長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從遠山外暗襲而來。他見到炊煙。



炊煙漸飛漸高漸薄,漸冉。



太陽落山了。



生命無常。石彥生心中驀然一動。



他還是有所牽掛。



馬服從主人。在急勢中驟止,竟而回頭。



——回家一趟。



遠望家門。



一片平靜。



彷佛又聽到娘親念佛的沉吟。



大門打開後,仍是悄然無恙。



石彥生先定心神,低喊:“娘?”



進堂內,方見燈火通明,四下有霍達的部屬。不見武器,而霍達,正與老人家
共坐,閑話家常。幾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蓮花盞,墊以荷葉茶托子。娘親款以好
茶。



石彥生一見二人談笑甚歡之狀,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場逃回家一轉,
對手卻沒事人的在等他。還反客為主地:“石兄提過令堂對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隻好坐下來,鎮定應付。



“彥生,”娘道,“這位霍將軍來了半天,說是有事要找你。”



“請說。”他忍住怒氣。



“正與令堂說著茶道。所謂‘頭交水,二交茶’,茶葉細嫩條索緊結,茶汁是
一時不易滲出的,莽撞而無味。第二交,方恰到好處,等於人的再思妙語。”



“石某不明所指。”



霍達一笑,隻向石彥生的娘道:“我是代秦王,不,應該稱心太子了,來與他
商議前程。”



“哦?彥生立了功麽?”



“大功。”霍達望向石彥生,“事情進行得很順利,隻有稍微意外,無傷大雅,
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聽,問:“我聽說宮裏發生了叛亂,你倆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黨?”



石彥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麵,盛怒而起:“那是叛亂?根本是陰謀!霍達,我
是為了減少流血方才相助,現在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大屠殺——”



霍達淡淡一笑:“是嗎?是為了減少流血,而不是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彥生。



“哈哈哈!不是為了改投明主,他日奪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嗎?——不是人往
高處走嗎?”



石彥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虛?被說中了?



娘明白了幾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裏有數,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兩全。”



語含威脅,不是聽不出來。



“彥生,”娘喝問,“所謂玄武門兵變,你可有參與?茶重品,人也是,說實
話!”



石彥生隻覺得他不單被出賣了,前麵隻有一條更泥足深陷的路,後麵盡皆追兵,
連自己的娘都受到牽累,不管發生什麽事,就是不能累及無辜。他忽然發難,先一
手扯過娘,擋在她身前,與霍達對峙:“石某誓不兩立!”



覓路逃生。



霍達怎會輕易放過?劍芒一閃,身子已躍封路,部屬皆不動。石彥生把娘推過
一邊,接了一劍,二人戰起來。



一個是胸有成竹,一個是怒火如焚。本來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石彥生急於泄憤,
也分心護母,他往後一退,他趕入一刺,石彥生腳步一亂,霍達的劍,在他胸前止
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為他看重他,隻冷靜地說服他:“是非對錯,不是我們目下可以判別,何必
把話說滿了?”



又道:“隻好先接令堂至宮中暫住了。”



石彥生一瞥娘親,進退兩難。他焦灼地仍欲製止,但不敢動彈。眼看她已成為
人質,自己如何是好?他受製了。頹喪不已。



“彥生!”隻聽得一聲暴喝:“我不許你屈服!十五年學劍十五年攻書,不可
有武無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殘殺兄弟來奪位,就為人不齒。你誤
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頭來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達道:“我信這位霍將軍也是人物,現以一命保我兒一命。”瘦小而慈
祥的老婦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達劍鋒,迅如閃電,連霍達也措手
不及這場死諫。



“快走!不許再……殺人……走!”



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賭局。一時沉寂。



娘身子一軟頭一歪,一串佛珠墜地散亂。



“娘!娘!”石彥生大喊。



霍達剛剛還處於優勢,卻又為此急轉直下之局麵折服了。



霍達一定神,回複了氣派。舉手示意,部屬讓出一條路來。他下令:“給石將
軍備馬!”



石彥生抱起母屍,向大門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著牙,一步一步,不知是
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窮途。



一夜之間,竟家散人亡。對手卻是放了他。



“石將軍,我們勝負還未決呢。後會有期吧。”



石彥生緊咬的牙齦痛楚而僵硬。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為自己抵了一命的傷痛。
——但,她遺言他不許再殺人!這是為了免過他有被殺的機會。



他一步一步的,遠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過去。



艱難的一天。



笛子的聲音傳來,是輕柔而單調的古曲。



紅萼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吹著一根紫竹笛子。



她終於又尋到他了。



在石彥生耳中,什麽曲調也是哀歌,冷颼颼,江天悠蕩的,陰慘而沉悶。



馬係在合抱的古樹下。



石彥生已給娘挖了一個坑來埋葬。她躺得很安詳。泥巴一把一把地蓋在屍體上。



埋好了,笛子聲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來。草上的水氣沾濕了鞋。蒙塵而肮髒的衣襪。紅萼把一樣東西遞與石
彥生。他一看,濕一個金漆的令牌。



他木著臉。



“出城時好用。”她道。



他接過,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無意同路:“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姐妹。後會有期!”



抬頭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別。”



隻見紅萼立在晨光中,倔強不語,不動,不作法應。兄弟姐妹?



從來都沒有人拂逆過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過去。但,她的意誌受到一點摧
折。



他背負的東西太複雜,心事太多,雖有點不忍,還是決絕地:“石某逃亡之身,
大恩不言謝了!”



他一躍上了馬,即時飛奔。



紅萼目送著,被放棄後的不甘心。仍是不語不動。似乎在等他回心轉意。



人與馬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馬背上的石彥生,心被說不出的矛盾侵擾著,他推拒這樣一個女子,不但
“不義”,而且“無情”。……



並非鐵石心腸,隻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機會越少。



追殺令下達了,她跟了自己,是什麽位置?



但這也是一個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兩情相悅,不是沒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遠很遠,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見到這一霎,心中暗喜。



但——終於硬著心腸,馬仍是前奔。



紅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這是安全的話,她情願危險!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飛出天外,不知落在何處,連回響也沒有。




第三章



9



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



策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將偏西,空氣清爽起來。盡管馬蹄聲單
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噅噅地一嘯,受了
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衝出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



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盡皆逃亡者,自
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製住,兩方對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
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



趙一虎更為火爆:“現今我軍一哄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
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



“石將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那麽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
插在土中,他發泄地大喊:“你們把我殺掉也罷!”



眾人一怔。



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



通緝令下。



城門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懸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注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
逃犯。



守衛逡巡甚勤。



霍達策馬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著:“奉新太子命,必
須緝拿叛黨,斬草除根!”



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



走頭無路。終於……



這裏四周掛滿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
立。



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麵,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就憑石
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幾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



“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



忽有人影閃動。



“來了來了——”



人影驀然止步。藏於屏風後。



石彥生等如驚弓之鳥,忙仗劍戒備:“誰?”



人出來了,一看,是陳賢、妻、子、女等,全部一臉為難地,竟爾跪下來。



嚇得這八人麵麵相覷。



陳賢無奈:“妻小無辜,請多多見諒!”



石彥生連忙延起:“我們也——不過暫住三數天,再圖後計。”



對方一聽,變色:“嚇?三數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眾遠走高飛,不會負累陳兄。”



陳賢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過是六品的文官兒,擔待不起,對內情一無所知,也不願
知。不敢收容——”



趙一虎情急了,粗暴喝問:“那你是見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夥深感淪落。



石彥生見事已至此,亦決定不再拖累。武人骨頭硬:“既然如此,叨擾一頓便
了。”



各人起立,轉身欲離去。



“等一下!”



陳賢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斷絕,忽省得:“有個去處,不知你等肯不肯?”



萬樂成語郭敦等:“除開鬼門關,哪都願去。”



“天下之大,走頭無路。”陳賢道:“不如——遁入空門?”



“當和尚?”



“我與離此地三十裏之天寧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斷,常做功德。而
這寺廟,原建於東漢,前朝煬帝尊崇佛法,護寺保安。‘天寧寺’三字,還是禦筆
親提呢。”



眾望向石彥生,待他決定去向。他沉吟考慮。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闖。”陳賢強調,“隻要你們隱姓埋名,該處定
可安身避難。”



“也罷!”



英雄落難,再無選擇。



至此,這文官方籲了一口氣,放下心事。



10跪在大雄寶殿下,人間英雄都得低頭。



天寧寺,原建於東漢末年,因寺前出現過五色雲彩,安詳寧靜,一如天佑,乃
淨土宗道場,隋煬帝下詔正名。



他的墨寶,成為此寺的護衛。寺因山勢而建,做東向西,三麵峰巒懷抱。多少
樓台隱身於煙雨中,不問世事。



大殿相當雄偉。隻見香、花、油燈、幢、幡、寶蓋,均羅列莊嚴。中央供奉了
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釋加牟尼佛,左邊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是阿彌陀佛。
殿的兩旁為十六尊尊者,東上首有文殊利菩薩,西上首則為普賢菩薩。大殿後部的
觀世音菩薩,立鼇魚頭上,處浩茫大海,由善財喝龍女侍在兩側。



規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靜無聲。



當他們踏入山門,過此“三解脫”之關: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便知人生曆
史暫又中斷,世情扔在身後。過明鏡池、水陸殿、天王殿……,始見“不二法門”
四個大字。



方丈始德願法師。



他年約六十。眉毛高挑,顴骨高聳,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綹銀白色胡須,
不長、不濃、不密,因修剪得體,一絲不苟。



方丈展讀陳賢的私函:“……來者皆盡軍士,願放下屠刀,棄俗出家,萬望方
丈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收錄為僧,並因陳某的份上,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
…”——隨函還有一箱銀子。



方丈愛潔,見箋上有一汙跡,忙用指彈去,俾一塵不染。道:“抬起頭來吧。”



一眾武夫抬頭。方丈皺眉:“眼神凶險,殺氣好大,不能收。”



當中有個趙一虎,插嘴:“但那些菩薩不也怒目相向麽?”



方丈不悅,解說:“他們為了降魔伏妖,才金剛怒目,還是懷著慈悲心腸的。”



“方丈,我們都是臉凶心慈的呀。”



石彥生惟恐此處不留人,忍讓道:“我等經過深思,但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潛心學法,不問世事。萬望方丈指引。”



眼見老和尚在沉吟考慮。那郭敦隻好裝模作樣:“我來到這兒,真如見到自己
的爹娘一樣——”



話尤未了,觸動石彥生亡母之痛,見他含悲低回,連忙止話。



但為了求得生路,萬樂成亦煞有介事地:“我必愛護寺廟,如同愛護自己的眼
珠子!”



這幾個部屬中,有不甘後人,把偷偷藏起的銀子掏出來,以示堅決。石彥生把
佩劍解下,擲向大殿中央,銀箱之旁。鏗鏘一聲,令方丈有感而動容。且看陳賢這
高官兒麵上。



“阿彌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給你們買辦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
袈裟、拜具等等,再擇吉日良時剃度。”



石彥生不假思索道:“繁文縟節不必多禮,即時剃度便可。”



方丈聽了,雙目一瞪:好個牛脾氣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剃度意義重
大,你們明白嗎?人的身體於成年後仍不斷生長的,唯有須發。不斷生長的須發,
具競爭之意,能誘發鬥心,使人不得清淨,故皆剃去。”



一眾自知過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簷下之委屈。



“欲知過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
因與果,這幾天好好靜修一下。”



香在焚。



白煙嫋嫋但靜定地,如衝天一線。



方丈緩緩掀著曆書。



時間過得特別慢。



11直至該日。



戒場在法堂,隻聽得擊鼓鳴鍾,百來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兩班列好,大
家合掌作禮,虔誠嚴謹。



石彥生等八人,已換過簇新幹淨的僧服,很不習慣,一眾相望,亦尷尬不已。



但此為告別紅塵,遞入空門之始。



隻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淨瓶,以手指沾香湯,輕輕在受戒者頭上灑下三滴,叫他心底清涼,
煩惱不侵,並除俗氣。



戒師開始為各人動刀。



剃刀從下周旋梯上,黑發一綹一綹地下地了,他一邊剃,一邊念偈語,到了最
後,是頭頂小髻。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淨了。



石彥生隻覺得非常“涼快”。



也罷。



方丈沉聲道:“今日剃度,法號‘靜一’,從此脫俗,三皈五戒。”



眾人的命運一樣。甲乙丙丁戊……,連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麵目相示了。



威嚴的聲音在耳畔:“記好了:一要皈依三寶,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師友,
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邪淫、四戒貪酒、五戒妄
語。……”



正剃到萬樂成,他這人最易分心,聽得這人生五樂都要摒棄,一動,頭皮破損
了。戒師不悅。其他和尚都偷笑起來。



——不遠處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來客窺望,忍俊不禁。



一記香板敲在他頭上。隨而乃一下當頭棒喝式的童誌清音:“喝!”



因是武人,下意識地作靈敏招架,正擺好架勢,看真點,“來襲”者是一個小
孩。



他年才十歲。雙目濃如點漆,耳珠軟垂。胖嘟嘟的,如一個小小的彌勒笑佛。



方丈吩咐:“見過你們的師兄。”



八人麵麵相覷。——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權力和階級之分吧。



“師兄”法號小可。



他們隨著小可列隊而過,經過大雄寶殿外。拈香的書生低首瞅看。咬著唇,不
敢發出竊笑聲。幾顆新剃度的,光禿禿的頭顱,經彎曲的穿堂,進內院……



他們晚上與寺內眾僧同睡一室。



儀式繁瑣拘謹,昏然入夢。似剛睡著,忽聞鍾聲響起。



五更。



能征慣戰的八人,為此意外的聲響所驚,馬上一躍而起,有所警覺,步調一致。
半明半昧中,隻見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來,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響旁人,
自管靜修,至此反被他們騷擾了。



石彥生找不著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撫頭,青滲滲,光禿禿,他也是一個和尚。



“唉,這是做夢嗎?”其中一名同僚頹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彥生隻想著:“情願是個受不了的噩夢,生離死別驚險百出,唯一旦自恐慌
中驚醒,發覺還在床上,就很開心了……”



這不是夢。



眾僧起床之前,雙手合掌,口中默念著偈語:“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
回互。若於腳下喪身形,願汝即今生淨土。……”



他們把鞋穿好,動作輕柔無聲。



新剃度的幾個,互相推拉,賴床的已被一把提起,異常粗魯。



郭敦和趙一虎,洗漱時口鼻發出“呼嚕、呼嚕”之聲,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勢,示意安靜:“——”



又悄道:“我教你們洗臉吧。”



12趙一虎虎著臉,詫異:“什麽?‘教’我們‘洗臉’?”



小可作了示範:“洗漱不能發出聲響,動作得安靜。擦臉就擦臉,不能又擦頭,
如果擦頭,有四不利:一是汙桶、二是膩巾、三是枯發、四是損眼。洗完臉,便回
床疊被去。”



他走到床鋪旁:“疊被時,應捏住被子兩角,不能抖動搧風。完了以後,跟隨
鍾聲每日誦經、禮佛、拈香……”



趙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語:“哦,這娃倒挺熟練的嘛。”



小可正色:“貧僧法號‘小可’。”



石彥生看著有趣:“小可,你出家幾年?”



“十年。”



“幾歲?”



“十歲。”



“爹娘送進來麽?”



“沒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來:“自下已具緣、訶欲、豁然開朗,
明白法界業力,相信因緣果報。發大誓願,助眾生解脫,早等彼岸。”



新來的和尚各人互望,搖首:“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無邪大智慧。這是他一下就叨念著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搖搖那嫩胖
的小腦袋:“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著頭:“多深奧。”



小可回複“師兄”風範,不怒而威:“各位師弟,請跟我來。”



八人遂莊重地隨之而出。當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早課誦經。



至正午,方在齋堂進食。



肚子餓了,管不了眾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惡習未戒。自家咀嚼聲音一停,
原來周遭靜默。



隻見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們,這才知機。唯有石彥生心事重重,不大動箸。



“靜一!”



一時不知道是自己。



“靜一師弟!”



“哦——?”



“為什麽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還是吃吧。當知‘一日一食,過午不食’。”



滿嘴是菜的各人,馬上又努力開動了。



小可已作安排:“吃好了,根據寺內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會要
打掃、種菜、抄經、接待、撞鍾。人人都得勞動。還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猶氣定神閑:“佛性在半饑半飽中出來——”



石彥生沒來由一陣淪落的難受,怨憤無處發泄,陡地起立:“幹活去!”



大步離座。



眾目送之。魁梧的將軍撞鍾去。



天寧寺的鍾大有來頭。



它是鐵身,青銅鑲口邊,銅鐵銜接處渾然一體。重約萬斤。上鏤:皇帝萬歲
重臣千秋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平素這萬斤鍾,擊之清越、渾厚、悠遠。



今日,撞鍾者心中鬱悶,隻向大鍾尋個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聲震全山。



隻見小可匆匆趕至鍾樓。



方丈遠聞不對勁了,把他責難幾句。氣喘咻咻的小可,趕來理論。邊走邊道:
“靜一……你的‘鍾頭’……不對勁……方丈……要我來……”



石彥生的緇衣,背部已為大汗濕透,顏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繼續發泄。



小可喘過氣了,他的佛性又來了。隻靜待石彥生力盡筋疲,方招他過來。



小不點反倒像個兄長似的:“你不發覺你的鍾聲躁亂麽?”



“我們大人的事,你明白嗎?”



“這鍾,該怎麽撞,是緊是慢,是長是短,都有規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
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緊緩各十八下。此中內容,
你又明白嗎?”



對小可的反問,石彥生啞口無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這是喚醒沉迷在六道中眾生的警鍾,讓我們從煩惱這醒覺
過來。——”



“你又有什麽煩惱?”



麵對煩惱重重的這個男子漢,小可展露純真而原始的笑容。



“‘無’!”




第四章



13



鍾樓下,一群和尚整齊地排著隊伍,一壁念誦,一壁走向“萬善堂”,聽經去
了。



萬善堂的庭前植了幾棵高大的古柏,綠蔭重重環抱,更添肅穆。



眾僧念了六炷香的“南無阿彌托佛”後,便都跏趺坐著,靜聽方丈講經。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聖金像,插滿鮮花。——根據方丈的意思,卻禁止了這些:
香味太強的,會幹擾心境;顏色泰華麗的,會破壞念經堂的空寂;粗枝大葉的,花
形不雅;名稱太俗,不好聽。



連可插的花,亦戒律甚嚴。



德願法師開始抽問:“上一日著你們參透一‘無’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儀一掃:“衍成,如何?”



一個四十多歲的和尚謙卑搖頭:“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清泉,你呢?”



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亦謙卑搖首:“弟子竭盡所能,探索這個道理,心仍有微
塵,請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方丈唯有莊嚴說法:“所謂‘無’,並非簡單否定,並非一無所有,而是超脫
於‘有’、‘無’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眾僧苦思不明。又不敢體溫。唯唯諾諾。



太艱澀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愛徒頷首:“你用淺顯的話解釋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來就聽的這些,悟的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據這童稚心靈
的是:“正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實相即
空,清淨為無。’本來無一物,何處染惹塵埃?‘“



——背誦下來的解釋,筆方丈更玄。但他點頭稱許。



新來的那幾個和尚,天天受此聽經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發覺了。石彥生忙幹咳提醒:“咳!”



兩個驚醒,一個仍昏昏欲睡。石彥生暗用指一彈郭敦穴道,他一驚而起,手抬
高,一如發問。



“有什麽要問的?”



郭敦情急之下,連忙找些話題。他的武功底子還不算差,可腦筋有點死:“我
……我心中有個問題,一直……不敢問。”



“問吧。”



“怕人笑我幼稚。”



“問吧。”



他鼓起勇氣:“不是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麽?我都放下了,何時成佛?”



舉座望向這性急的矮個子。真的很幼稚。他臉紅耳赤,十分尷尬。



方丈隻好耐著性子,向眾僧:“離我們這裏的西方,過十萬億佛國土,有一極
樂世界,我等稱念阿彌托佛名號,發願往生淨土為宗旨。隻要到了極樂世界,環境
美好,平安清淨,更可潛心修學佛法……”



郭敦懶懶地搔著頭皮:“已經到了極樂世界,還要修學?”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給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結果瞪著郭敦的,是同來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盡皆散去。



除了蟲子在叫,還有小可權威的訓示:“頭要正,背要直,不動不搖不委不倚,
坐定!好好參悟。”



他奉了師命負責監管修學。



虔誠認真地,當著老師:“不要乘打坐時睡著了!”



聽命的這幾個心猿意馬,右腳壓左腿,左腳壓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來後
到,成王敗寇。



心中努力排除雜念,去思想“無”。奈何靜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過。停在某
人頰上。石彥生一拍之下,手上滿是血。



小可輕歎:“阿彌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殺生。他隻好也念道:“阿彌托佛!”



苦悶中,趙一虎悄聲埋怨:“媽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會否生痔瘡?”



小可聽了,百思不得其解。



皺眉,再想。



終於忍不住了:“噯,‘痔瘡’是什麽?”



“啊哈!”趙一虎麵有得色,狡猾一笑。——原來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奧的
大道理唬得我們一愣一愣。當下閉幕不理:“給你七天時間去參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萬籟俱寂。



不知是誰,肚子餓了,發出“咕咕”的聲響。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靜夜中,
更餓。



14這種“咕咕”的聲響,過了兩個月了,還是停不了。



八個沒家沒業,被通緝的逃犯,勉強適應了寺院生涯,最不習慣的,是餓。



已剃去的頭發,開始長出短枝。他們輪流為同僚再剃淨。脫離外麵世界的鬥爭
紛擾,這也不啻是個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課完了。



空氣清爽,雲又高,在藍色的天上緩緩走過,俯瞰樹下一顆顆光禿禿的頭顱。



石彥生由他的得力部屬剃頭,想不到他們做的很圓滿。剃好了,用一方熱毛巾
裹著,揩抹幹淨。



毛巾一拿掉,腦袋遠看如冒出一陣淡煙。



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樹下乘涼偷懶,有在空地對拆健身,
掄起拳頭打擊樹幹。



一個遠望:“呀!多像蒸熟的饅頭!”



連忙走近,滿嘴饞液:“我說像菜肉包子。那時多看不上眼,嫌賤。如今天天
若可吃上三五個,已經很過癮!”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濺出來,一嘴都是香——”



石彥生失笑:“都給你說活了。”



念到自己是頭兒,不得不以身作則。



萬樂成是各人中最饞的一個了:“知道我最想吃什麽?”娓娓道來,“在放生
池中,撈一條魚上來,燒了吃。”



“好了,別妄語別妄語!”



但那“咕咕”的腸子蠕動聲響,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來。



都在做明間的家常魚肉春秋大夢。……



沒察覺一個書生過路。



這人已出現過,也認得他們。



他若無其事地走近,背著書箱經卷。



在樹下,跳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擦著汗。



他瞅著這幾個鬆懈下來的健碩的和尚。他們毫無防備,若有所思。



午飯的時間還有一陣。



冷不提防,他在書箱中取出一個盒子,然後,把盒子猛地打開。——



15



隻見是一隻白煮的雞!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來著原來是一直不放過他的紅萼公主。



他越躲,他越是雄心壯誌地把他揪出來。



眾人不約而同:“參加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無人,隻對石彥生道,“我們又有緣再見了。”



石彥生撫著自己的腦袋,尷尬一笑。



紅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錯。頭很圓——不過,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幾個人生怕她忘了,趕忙提醒:“公主,這雞——?”



“瞧你們饞的慌,給大家開開食戒。”



這雞,黃油白肉,人間隨意一煮,已成寺內頂級佳肴。眼珠子發光了,像伸出
一隻又一隻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彥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著誘惑。除了雞,還有送雞來,體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殺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聽過‘三淨肉’吧?”



不待石彥生分辯,紅萼侃侃而談:“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麽,他們
就吃什麽。——不見為我殺,不聞為我殺,成了吧?石將軍,哦不,石和尚,規矩
都是人定出來的。誰的嗓門大,誰定規矩!”



來自皇宮,自然明白個中三味。



不過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彥生是個守規矩的人,規矩守多了,隻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冷不防眼前出現
一個千方百計擺脫束縛的女子,真是回新鮮的體會。



他看著她,思緒並未集中。



同僚們已經蠢蠢欲動了。



紅萼狡黠一笑,但為了他們好下台:“這生不是你們殺的,而且,這也不是肉
——這是‘藥’,有病吃藥來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嗎?”



萬樂成不待她說完,即作主張:“讓我們把‘藥’分了吧?”



等不及石彥生之號令,已撕開分吃了。在饑餓與誘惑麵前,人是沒有階級的。



郭敦遞予石彥生一塊肉:“來,咱哥們別裝蒜了!”



她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快吃,這是命令!”



又來了。她可愛的命令。



肉少,人多,極為珍貴的一頓。



初開食戒。咬一口,細細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細細咀嚼,讓它經過
舌頭、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著,幾乎連著指頭也一並吃掉。便
又吮幹淨……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饑餓是最好的調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樂事。



可惜很快,雞已經被幹掉,骨頭中的濃汁也涓滴不存,全盤作廢。



眾人急忙挖個坑,埋好骨頭。



午鍾此時響了。是午飯時間。



小可來。大家見了,裝作若無其事,借勢把埋骨頭的坑擋住。小可端詳眾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彥生挺身而出維護這偷吃不懂抹嘴的趙一虎:“沒,他天生一副油嘴。”



紅萼隻覺得這憨直的漢子很有意思。因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彥生與他
會心微笑。



不過一眾嚐了鮮,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個個發難了:“受不了,別裝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對,下山去!”



“也許天下已經大赦了,我們待在此處不是白受罪嗎?何不下山看個究竟?”



一時群情沸騰,心如困獸出籠。



小可不明所以:“下山?到什麽地方去?”



石彥生道:“到——‘極樂世界’!”



小可欣喜:“我也去!帶我到‘極樂世界’!都說是至高境界呐!”



16



長安,曲江池。



這是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了。



秦時這裏修了宜春苑,漢時又有遊樂苑,前朝隋代,經過施工,河水引入池中。
到了本朝,唐初立國,曲江池已得大力開鑿疏浚,占地十二頃,碧波蕩漾。水邊一
帶,成為騷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樂場所。



這群脫韁之馬,克製久了,興奮如江潮湧至。浩浩蕩蕩。



原來這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邊的攤擋,不單有金魚,還有囿於金籠子中的蟈蟈,發出清脆的聲音。



侏儒在用花紋圖案的欄杆和繩網所圍的戲台中,表演著滑稽的摔跤以娛樂遊人。



輕薄的少年玩著蹴鞠,那彩色繽紛的充氣皮球高起低落。



這是一個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張開,不知人間竟有這樣的樂土。顏色太多了,一下子接
受不來。——出生至今十載,一夜之間見盡。



忽聽見雞的叫噪。



賭博開始了。兩頭一身鮮妍的雞,怒發衝冠似的,毛豎起,嘴狠啄,要把對手
置於死地般鬥殺。



群眾在下注碼,各為自己的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緊張。強勝弱敗,傷痕累累
……



小可吃驚了。他雙目含淚,呆立不動,一隻小手牽住“書生”的素衣袖,另一
隻牽住石彥生的僧袍。石彥生低頭一看,隻見他純良如嬰兒。惻隱之心油然而生。



紅萼一看,聳聳肩,心意互通地給了他一錠銀子。石彥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開人群,把銀子交給莊家。



莊家驚喜莫名。



石彥生把兩隻雞提起,往草叢一放。小可歡快地,合力把它們趕走。他“少懷
大慰”地感激一笑。這是石彥生第一次主動放生。



抬頭四顧,不見了同行的七人。



原來已在攤子上癱坐,買了麵脆油香的胡餅、串燒的灸肉、抓飯喝葡萄酒,正
與穿鬥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來。



玩樂場所人聲喧囂。石彥生因著投緣,特別地照顧小可。隻給他餅餌,不讓吃
肉,生怕害了他。



至飽餐一頓,一眾拖拖拉拉地倘徉,一不留神,撞到三個人。



對方說著他們全聽不明白的話,酒醒了一半。紅萼側著頭,細聽。



——是日本人呢。一個和尚,兩個留學生。他們以為遇到同道中人,合十,說
著日語:“幸會幸會,請問閣下那間寺院修行?”



石彥生不知應對。小可即時挺身而出,竟操著流利的日語:“貧僧是天寧寺的
小可,他們是我的師弟,若諸位路過請到敝寺一行。”



紅萼待日本人走後,誇讚小可:“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隻要是與佛有關的,他就有心得,彷如高人一等。小可不以為然,甚至不曉得
驕傲:“道場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來參拜,自小學得一點日語,也見慣了。阿彌陀
佛。”



紅萼見他老成持重,靈機一觸,神秘地:“我們領小可到一個地方去!”



不由分說,便昂首帶路。




第五章



17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懼地號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張,眼睛緊閉,童稚而無助。



這是勝業坊的牡丹樓。



前進酒寮後進妓院。



小可眼前,是幾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們一如往常,濃妝豔抹以招徠。不但畫眉粗濃,還在臉上粘貼了彩色光紙、
雲母片、花鈿亮閃閃,如同幾十雙眼睛。



妓院還時尚“鬥花”。各人爭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異卉,直至負荷不了,勝
者為王。



這些女人,紅豔豔成堆作簇慵懶而嫋娜多姿,見人就放軟身子倚上去。咧開如
血的嘴……



小可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受驚過度。



“哇哇哇!”



妓女們也受驚了:“娘——”



鴇母來了。以為發生什麽大事情,原來是小和尚在哭。



當下半促狹,半母性地抱他入懷,可憐這小小的和尚,抽搐著。她笑了:“唷!
嚇壞了?來,來娘這兒——”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個白瑩瑩、顫巍巍的乳房,她哄他:“給你嚐嚐母愛。”



小可連滾帶跑,亡命奔逃。



石彥生連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蹤了。



保姆不解:“怎麽?連奶都沒有吃過?”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內。



這些個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間何世。紅萼伸手拉住石彥生:
“放心,他跑不遠,還得央你們領他回寺院去。”



眾狂笑:“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紅萼問。



“——”石彥生頭一揚:“酒來!”



又道:“眾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靜定的禪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歡娛?飲食男女,有酒今朝
醉。



體貼的女人們,把酒燙到適當的溫熱,送到客人口邊。



點了香籠,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熱,都有醉意,隻覺踏足另一極樂世界,回
憶中的梵音,變的妖嬈詒蕩,任何正人君子,到了這個地步,都漸漸墮落吧。



他們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華而頹廢的一刻,其中一個,愛上了妓女,
糾纏著不放。但他帶點憂色:“你……會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嗎?”



半醉的妓女道:“不會。你呢?你會看不起連和尚都來的妓女嗎?”



“當然不會!”他大著嗓門,“其實我們——”



石彥生警覺,一個杯子扔過去,他中招。疼極,止話。



輝煌的房間中有一霎的靜默。



不久各人回複了常態,繼續玩樂。



那妓女以客人的話語驟止,心中不悅:“噯,你們別瞧不起人!我們為了錢,
隻出賣自己,從來不會出賣兄弟朋友。”



她稍頓,又像公告天下的囈語:“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彥生連忙道:“對不起,我不是這意思。”



大夥乘機:“那好,今兒我們誰也別走!”



幾個人,各擁所好。隻有郭敦,醉得最厲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語,困擾已久
的問題又湧出來了。素無佛心,卻入了空門,他迷亂地沉吟:“唉,那觀音……是
男是女呢?想不通。為什麽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體多麽豐滿,都
是肉,怎會‘空’?還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彥生大喝一聲:“你這廝,想不通就別想——”



紅萼倚在他身畔,在數算:“人生也不過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
隻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隻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風下雨,生
病,危難,東奔西跑,還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著他。



——還不如要眼前歡笑。



石彥生仰顏幹了酒:“和你一起喝酒時,酒很好喝。”



她追問:“怎麽個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個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樣寬心。”



“哦?”她故意挑剔、記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總是記得被推拒的話。



他急了:“不——”



一抬頭,人已消失蹤影。石彥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裏不見,廂房的門都關上。不知她在那一間。石彥生悵然若失,佇立空庭。



半響,他走過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門推開,不管有人沒人,有聲沒聲。別的客
人和妓女發出漫罵,或者取笑。



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來。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請,越是深陷其中。——因為在意。很多東西可以克製,
但這是不可以的,人無能為力。



他終於推開了一扇門。



然後整個呆住了。



18



紅萼的長發已抖落,後挽成一個鬆鬆的寶髻。



她眼前是五子奩,銅鏡台。



先用手暈開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殺花後以紅汁作餅,勻在臉頰,人麵桃花。



畫眉用煙墨的枝條,濃。與貼在兩頰眉間的花鈿,青紅皂白甚分明。再塗又以
細簪子挑一點兒玫瑰膏子飾唇。



仔細端詳盛裝。



石彥生從來沒有見過女人在他麵前裝扮,似一幅畫,畫中人款款如雲出岫。她
的發髻半盤半散,承不住一朵紅牡丹。金步搖不步自搖,是因為醉了。



他心動了,看住她,印象極深極深。



紅萼故意不理:“記住這樣兒了。一個人不會永遠都好看的。”



石彥生按捺不住,把她持著絲綢造的粉撲兒抓住,它沾了粉,原來傅在麵上,
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後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語:“別那麽仔細,一會就糊了。”



紅萼臉上一紅,一躍而起。他沒放過她,追出。



她跳起舞來,是“胡旋”,旋轉急速如風,不知多少個圈子了,好像不會停下
來。他待要看她的臉,她總是用背相對。動作玲瓏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隨著舞起來了。不是舞,而是沒忘記習武的招式,躍動矯捷,腰腿沉穩,
大夥都樂極忘形。忽地沒有身分,等同流氓與妓女似的。



當然記得,他的身分是一個和尚了。



他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誘惑,至有效的方法不過是閉
上眼睛,然後令自己掏空了,“無”。



但哀哉眾生,誰不為五欲所折騰?



後院有個溫泉。



黑夜中,水氣氤氳。



他倆跳進溫泉中。



不知是水的溫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動,心跳得很快。



像燃燒。水開了。炙得很痛。



經上說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鳥在搶吃腐肉,就像逆風中拎
著火把,反燒自身。……



手指在對方身體上狠狠遊走,如同漸捆漸緊的粗繩子。生怕一放開,雙雙皆為
幻象,轉瞬溶在水中不見了。



他氣急敗壞地狂亂地親著心儀已久的女子。二人全無後顧之憂,什麽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欲望實際上都沒有獲得,但它也像一個好夢,像金石相擊發生火花,像
摸到一塊滑膩沁涼的真絲。



像一個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點迫不及待。隻想征服。



喘息幾乎被水淹沒。



正把她長裙扯開,忽然一個小黑影氣衝衝地奔至,一壁大叫:“靜一!靜一!”



二人無法不停下來。



小可淚痕猶未幹呢:“快來看,這個是不是你?”



一身濕漉漉的石彥生,把畫像拎到燈下,細看。



這是他!



其他人都聞聲出來了。



郭敦一見“通緝”、“懸賞”字樣,馬上把妓女推走了。



萬樂成和趙一虎等七人,看到:“黃金一萬兩。”



他們都麵麵相覷。



事態嚴重,一時間意興闌珊,又回到現實中。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欲火和歡情生生熄滅了。歡娛苦短。



“小可,從哪兒撿來?”



“牆上都貼了。”小可不知就裏,把畫像與石彥生對照著:“畫的真像呀!”



石彥生又驚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頭號罪犯,叛黨首領。他召喚:“都給我回
去!你,你走吧!”



紅萼很失望,沒來由地堅持:“我不走!”



他又趕她:“走!”



“不走!這算什麽?要跟你一塊走!”



“但我已牽累你了,說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險。殺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殺一個妹
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準任性妄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丟下她不管:“走吧——以後我娶你。”



她一愕:“什麽?”



又逼問:“再說一遍!”



石彥生轉身:“不多說。一言為定!”



19



匆匆從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樹,葉上凝了露珠。東方柔淡的曙光漸現,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
他們身後,化作無形。



到得山門,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門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們攔截,不準入內。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們破戒下山,亂了清規,無法收容。”



德願法師向他們怒叱:“我這兒是莊嚴神聖的道場,百年清淨香火地,如何容
得你們穢汙?護寺以誠,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彥生忙道:“請息怒,此乃一時放任——”



郭敦急了,拚命解釋:“我們隻是餓壞了,下山買些胡餅吃。”



做為一寺之方丈,德願法師素來一絲不苟,執掌甚嚴,這幾個人以來,起了波
瀾,實非所願,而且:“哼!聞到酒味了!我當日說與你們的‘五戒’是什麽?”



一看,大隊後有個鬼鬼祟祟遲來加入的人影。是萬樂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問:“你們不是一齊下山去麽?何以你一人離隊遲歸?”



一眾望向他,離隊遲歸?——有點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後,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眾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圖窮
匕現。方丈更生氣了,繼續教訓。長篇大論苦口婆心:“你們八人,還夥同女子淫
亂!既是發心修行,就應該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過,罪過……啊!小可,你也
在?”



小可隻覺十年道行一朝喪盡,痛哭流涕:“嗚嗚嗚,師傅——”



寺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師傅!師傅!”



哭聲中,四下微響。



基於軍士的警戒,他們馬上發覺,一層一層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圍。



對方不作輕舉妄動,直至寺門關上。



“不好了!”



大驚失色。



四人戒備,四人拍打著寺門:“請開門讓我們進去!”



官兵繼續無聲掩至,殺氣騰騰。



小可又驚恐大叫:“師傅!師傅!”



——他是溫室的花,殿中的佛,殼裏的蝸牛。這十年,具緣、訶欲、善良而無
助,怎麵對風橫雨驟?



一切理論,都壓不住殺機。



紅萼此時排眾而出,撐著腰,驕橫地叱道:“你們沒看清楚我是誰麽?”



官兵的頭領一笑:“公主已出宮門,等同庶人了。”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她已無權無勢無說話之餘地了。



難怪世人多麽向往這些。



石彥生決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漢大丈夫,迎戰才是己任。



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暫日子裏頭,那不遺餘力地“指
導”他的小老師。他不求報答沒有私心,像野外綻放的小花,毫無條件貢獻它的香
氣,他敬佩小可。——但,他要與他分別了!



抓起他後,縱身一躍攀住寺門的一棵大樹纏枝,借力一蹬,順勢拋起孩子,讓
他牢牢抓住屋簷,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聽到這刻不容緩的大動作後,小可往寺內掉下,和僧人們承接的喧囂。小可
安全了,他籲一口氣。自己的危險才剛開始。



“小可再見!千萬不要開門!保重!”



他們不再向方丈哀懇,也放棄了這個堂皇的避難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隻是那官兵的將領正義凜然地:“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黨,以正法紀!”



雙方都覺得自己是,對方非。故氣壯。



這便是戰場嗎?



石彥生振臂一呼:“弟兄們!我們還是豁上吧,免得連累出家人!”



背水一戰,大開殺戒。



很久沒有廝殺過。正麵交鋒,軍人們儲存了的戾氣,伺機待發。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絕路。惟有殺將出一條血路。



殺得眼都紅了……



此時更見萬樂成,閃躲避過此戰。石彥生猜得幾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戰中,奪了一把劍,把樹後的萬樂成自頭頂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條
淺淺的血線劃下,黃金自衣襟中滾出來,這隻是他的一份賞金。



這共同進退的八人中,已有三個被殺,一個受傷,寡不敵眾。石彥生一劍直刺
“弟兄”心房,他憤怒地:“你出賣我們!”



鮮血逬射,汙了他一身,但這人倒地,臨終時道:“……難道,你不是……出
賣者……嗎?”



石彥生一怔。負傷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勢下,不忘向萬樂成屍體上戳上一
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賣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
人奏效。



郭敦的刀還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無法不放手,但兩根手指
頭被削去。



石彥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紅萼。於此存亡關頭,還是趕逐遠離。他老是要她
走:“你先走!”



這一推,分了神,一個官兵自後襲擊,石彥生為了保護紅萼,咬牙身擋,吃此
一記刀傷。另一突襲又來了。



紅萼來不及答應,不假思索,順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間,什麽準備也沒有,在他麵前,生生承受了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發生了,沒有人是“準備好”的。總是突如其來,措手不及。



盡歡之際,悲從中來。



登峰造極,又一跤失足。



一陣眩暈,萬物打轉。血自心中狂湧淘空。



她身體很輕,如同飛舞。無定的一生,舞過來舞過去。大太陽照在臉上,眼睛
幹澀了,有很多話想說……艱辛地張開嘴……



她癱軟了。很不甘心。



“紅萼!”



石彥生淒厲地大叫一聲。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話也沒說完就死了。連歎息呻吟都沒有。死的時候,是一個庶人。
是一個尋常老百姓。隻想追隨她看中的、心愛的男人。



石彥生如同被野獸當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來,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
下子竄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獸,他眼睛劈啪作響,手起劍落,亂砍亂劈,見人就
殺,一切修為悉數拋主腦後。



他是為了索命。



當廝殺的時候,每一個敵人倒下了,他渾身有甜意,非常猙獰。力量像是倍增。



報仇!



見人就殺!絕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軍盡沒了,他猶止不住自己,不斷喘著氣,
向空中揮舞著利器——甚至一時間忘了為什麽殺人。……



援兵已至。



勢色不對,石彥生被二人拖拽,半瘋狂地,覓地而逃。



他再沒有機會回頭了。



20



月亮很圓。



時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畫舫緩緩漫遊,絲竹管弦在伴奏著文人雅興。河邊一
群小孩在點花燈。燈月光影幻作五色。



團圓節日,熱鬧喧囂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麵。



逃亡中的三個人,石彥生、郭敦、趙一虎,過了晝伏夜奔的兩天後,已憔悴疲
憊不堪。



這話是誰說過的?――當所有螃蟹都是橫走,一隻直行的,就沒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連枝帶葉,遠看像一群披頭散發的野鬼,近看卻是一隻隻軟垂的
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連三,令他心冷。



望著夜空中的明鏡,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製的能力。又一次走投無路了。趙一虎悶著
粗嗓門:“媽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著過節,隻有我們,忙著殺人和被殺!”



郭敦那失去兩根指頭的血手,此時才開始劇痛:“我不想死!可憐我還沒成親。
我弟弟還小,怎麽養活爹呢?”



“哼!沒做的事多著呢――我們原來不是好好的嗎?”



趙一虎一臉冤枉道:“根本就不關我們的事!”



“管他們兄弟誰是誰非?誰是好皇帝?誰是昏君?到頭來,倒落了兩手血。”



竟便向石彥生指控了:“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頭顱割下讓我倆帶去
吧,頂多兵變之事絕口不提,說不定保了一命――”



話還未了,另一個扇了他一嘴巴:“你瘋了?知得這樣多,還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劈劈啪啪地扭打起來了。都是遷怒:“是誰說受
不了,要下山的?”



“是誰貪吃肉?貪吃可惹出大禍來!”



一個卡住對方的腦袋往下摁,一個舉起拳頭亂捶伸腿狠踢,一來一往,人仰馬
翻地。



“還不是萬樂成沒義氣?還不是那一萬兩黃金?還……”



一壁怒罵一壁揪鬥,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濺到對方身上。在邊緣絕望地發泄。
打得對方暈頭轉向。嘴角淌著殘涎,又腫又歪。



“住手!”



石彥生忍不住了,躍將出去,半勸半打,動武一番才把二人分開。



三人均氣喘咻咻。



在滿月的銀輝下,血汙狼藉。



石彥生暴喝:“想不到我們也來自相殘殺!”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氣。



難道這是自相殘殺的年頭?



石彥生感慨萬分:“我們都是軍士,沙場戰死,為國捐軀,才是大夥的光榮,
現在?――”



他頹然坐倒,攢著眉,皺紋刻在額上,一夜之間,成為烙印。



“曆史都不是真相。誰的力量大,誰的事跡就輝煌。”



若是當日全無誘惑,相見無事,則緊隨太子建成殺進玄武門,也許反麵一舉把
李世民等幹掉……



奇怪,當這樣設想的時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說不上是什麽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汙,忽地又想提問了:“我……心中另有一個問題,一直不
敢問……”



“問吧。”



“怕人笑我幼稚。”



趙一虎氣極,大喝:“媽的你問吧!你還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氣,生怕失言:“真的,如果兵變是我方策動――我的意思,誰贏了,
誰便去斬草除根……”



石彥生接著道:“如此一來,對方便是‘叛黨’,而的責任,就歸咱哥們了。”



必有千個家破,萬個人亡。



當他們奉命去追殺“叛黨”之際,一定也是理直氣壯的。



難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過殺機嗎?



不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



這洗滌滄海中的三顆小小栗粒,他們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終於被消滅
的證人。――他們永遠都不是英雄豪傑,一場場權力鬥爭的遊戲,欲避無從。



那向往權力的,還沒到手,將要到手,已經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變,
他們的命運也隨之而變,怎會有“自己”?



誰真正偉大?



三人靜坐竹林,苦苦思索。



長夜漫漫。已是八月,難怪秋意襲人。打個寒噤,不知因為風冷,還是人情之
涼薄。



快到天亮時,突然下了一場雨。



隨涼風吹過,雨就來了。不大,卻細、密,如粉般撲到他們那光禿禿的頭顱。
如一隻輕撫的大手。



他們沒動過分毫。



有禪院的晨鍾自遠處傳來。



隻覺得失是非一場空。一場愚弄,賠上一切。



石彥生眯著眼,雨鋪滿他一頭一臉。



他站起來。



兩個曾經出生入死共同進退的部屬,也如前站起來,追隨著他。這位過去的大
將軍,向二人下令:“你們走吧。毀容、改名換姓,當個普通人去。”



石彥生回頭暴喝:“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謎。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歸鳥背馱著夕陽回巢去。山林有奇異的和暖溫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見一座素淡古樸的禪院,曰“彤雲”。



“彤雲”不比“天寧”,它不夠輝煌莊嚴,隻在山林清清靜靜安坐著。懸空建
於兩岩之間,就岩起室,飛梁穿過了石縫,上載危石,下臨深淵,險奇如“橫空出
世”。



石彥生之所以尋到這禪院,是為了一個人。



他見到他時,銀絲飄拂,卻又紅顏白發出塵。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間摘草藥野
花,動作麻利活潑,矍鑠而頑皮。



尾隨這個老人,目送他進了彤雲禪院。



後來,石彥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禪入定,良久。石彥生等他醒來,不敢稍加驚動。



直至他悠悠張開了眼睛。



一見座前多了個陌生和尚。老人如頑童般驚詫的反應。



“靜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揮手,尖著嗓子,“我沒有禪,你不要來上當。貧僧不過騙幾
頓素菜吃吃,覺得好吃,才吃上好幾十年。”



石彥生堅決地:“靜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詳這人,他魁梧偉岸,身軀結實,分明是個武人,但方正的臉已經有了
風霜和勞累的縷痕,眼神絕望。



“唔,吃了好東西,也希望人家來嚐嚐,也罷。不過,不是說剃了頭發就算和
尚的。”老人瞧著石彥生,“你隨時長回頭發溜掉了,不要告訴我,免煩。哦。”



“靜一之誌已總司令。”



“好!我來問你:有沒有借人東西、欠錢沒還?”



“沒有。”



“有沒有答應過的事未做?”



“沒有。”



“有沒有父母、妻兒、好友?”



“沒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聲,“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沒什麽好做了。”



想想又問:“你為什麽來?”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什麽?‘是非’你明白了?你說:為什麽螃蟹見到人,會奇怪:”
怎麽這個怪物是直著走的?‘“



石彥生一聽,怔住,抬頭望定老方丈。



“曖,你瞪著我沒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騙子。你既來了,摸清楚我到底騙
了你什麽,這就是‘頓悟’了。”



石彥生一時之間,還不知他遇上的是什麽人,什麽禪機。完全沒有規矩方圓,
他在想,下一步該怎麽做?



“靜一是吧?――我頭發長野了,你幫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麽敢不敢。少拘泥,來。”



剃發是一項多麽莊嚴、虔敬的儀式,不但設壇、鳴鍾、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
縟節和禮法,豈是說幹就幹?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經一百一十一歲了,笑嘻嘻地哈哈:“來!”



石彥生並不是一個熟練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銀白色的發絲削去,一時不小心,弄存兩三道口子。



當他後來用草藥敷上十渡老方丈的頭上,血止了,他竟若無其事地道:“手藝
不錯!你瞧,這半邊頭種了草,得,另外半邊留給我種花吧!”



小節完全不拘。



石彥生也失笑了。方丈問:“你吃過飯沒有?”



“沒。”?“吃飯吧。”



“吃完飯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說了些什麽道理,而自己未開悟,一時領略不到呢?



石彥生自錯綜複雜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來,放下萬緣,擺脫是非。是什麽可令
他消除迷惘,“頓悟”起來?



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呢。



“你怎麽啦?”



“――”



“東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幫不到你。”他道,“還有,你是‘靜一’吧?”



十渡和尚轉向就走了。



石彥生站在那兒,想了半天。



從此,他是靜一了。



22



禪院的芭坑很簡陋,分了三個小間。



十渡、靜一,還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許。靜一發覺他不作聲,常躲人。心中時有疑慮未得開悟,眉頭緊鎖
不已。



三人各自如廁。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唔,這‘頓悟’嘛,很簡單。――你
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
幾下子。啊!好暢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靜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原來是微光:“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頑皮地,好整以暇地問:“悟了什麽?”



“‘佛’是揩掉幹屎的破竹片!”



“繼續吧。”他鼓勵道。



微光興奮了:“用這破竹片把擋路的幹屎都揩掉,去除了汙穢,道路就清淨了,
來往不受阻礙,直通淨土。”



老方丈讚歎:“呀,充滿美好的想象!”



“佛為了救援眾生,必須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髒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沒有便意,當他出來時,一臉光輝,忙與十渡老方
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靈互通地,旁若無人。



方丈向靜一微微一笑:“俗?”



他補充:“當然,如果像‘白馬入蘆花,銀碗裏盛雪’那樣,會好聽點。”



然後他向靜一及微光二人吩咐:“靜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
你去打幾桶井水,把茅坑洗淨,把四周的汙水清除。”



微光望汙水溝:“有蟲子。不怕傷蟲殺生?”



“喝!”方丈生氣了,“目的是清潔,便是清潔,不為傷蟲!你明白了嗎?你
還是不明白!”



靜一見微光又陷入苦惱中了。



――真是一條漫漫長路。



這夜有風。



天上見不著星星,漆黑而空洞。風指著必然會憔悴的樹葉,像一雙預言的手。



在暗夜裏,一盞青燈透過窗格子照射著,遠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蓮,近看卻是幾
乎有像老方丈年歲古舊的一座禪房。



十渡領著靜一在坐禪靜修。



他教他以右腳壓左腿,再以左腳壓右腿,是謂“降魔坐”。



“不過,”他道:“隻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參禪不在乎腿。”



方丈閉目。



靜一不解:“我們不念阿彌陀佛的麽?”



他記得在天寧寺所受一絲不苟的戒律和規矩,隻覺這處隨意而優悠。



“心中有佛就夠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麽?



靜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各宗各派,走著去、人抬著去、騎馬去、坐
車去……,目的地都一樣嘛。”



蚊子飛過,在寂靜中,嗡嗡聲音響在耳畔。方丈用拂塵,輕輕一拂,脫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麽?”靜一問。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禪就可成佛嗎?”靜一又問。



方丈不答。



這一百一十一歲的老人,已是平靜入定,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蚊子又來了。



靜一已把眼睛闔上。完全忘記了它。



他掌心向上,兩掌相疊,左上右下。兩個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與肩對,
眼與鼻對,鼻與臍對,舌尖放在上顎唇齒處,雙目微閉……



心中試著摒除雜念,靜定思維。



蚊子已經騷擾不了他了。



他觀想蓮花清淨,直到虛冥,眉心空無一物。從未試過,如找到通道。



身體有股氣,微微在運行流動。漸漸,個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麽地方了。



世有六道輪回:地獄、餓鬼、畜牧、修羅、人、天。



什麽才是“不想做人”?



為什麽?



……



日子無聲地過去。



天氣有點清寒。



靜一受彤雲神院“三壇傳戒”。



老方丈為他燒上香疤。



香煙嫋嫋上升,方丈先在靜一頭頂上印上小黑圈,然後以蠟粘了香,一一燃點,
九個。



漸燒至盡頭,香熄火滅,留下九個白色的戒疤。



以後,這處也不再長出頭發,疤痕鮮明奪目。



靜一虔誠地承受著皮肉之苦。



“你願意將身體如香燭般燃燒奉佛嗎?”



“弟子願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間五欲,是色、聲、香、味、觸,誑惑凡夫,不得親近。”



“弟子遵從。”



“好了,好了,儀式是這樣,回答得再響亮,也不如靜靜地做出來。你瞧我這
老和尚,一個香疤都沒有呢,不是燙得越多越好的。”



靜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於顯德殿登極即位的。



江山屬於他了,看來格外秀麗如畫。



太極宮也屬於他了。它氣勢磅礴,虎踞龍盤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
蓬萊殿、含涼殿、玄武殿……――“玄武”,這二字是他勝利的標記。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擁在身邊的,都是謀略和才幹過人的功臣,他表現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
下。關內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陝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賦及捐稅;
其他各州則免除差役一年。宮女,幽閉堪憐,他又釋放出宮。……



――但,他晚上還是睡不好。



霍達於某天夜晚,為他展示畫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寢宮出,臉容非常憔悴,雙目無神,打著嗬欠。他端視畫像:“這二
位大將軍果然畫得十分神武!”



霍達深藏不語。



自太宗皇帝陰謀弑兄殺弟,又從父王手中奪得帝位後,心中不安,常有餘悸,
夢中聽見淒厲的鬼叫聲,都在呼冤尋仇:“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他迷迷糊糊,總見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滿了弓,箭在弦上,然後直射他心房,
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溫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濕了整副戎裝,他慘遭沒頂。……



幾回自夢中驚醒,殘片猶在眼底翻動,那血的腥甜,曆久未散。



“鬼!鬼!”



他掙紮著爬起來,一身冷汗。



於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將秦叔寶、尉遲恭,聽得宮中鬧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奮勇,
全身披掛,手執兵器,待衛寢宮門外,直至天亮。



霍達道:“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宮門之外,再也聽不到怪聲,可安心穩睡,
特命畫工畫將下來,可張貼以供驅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貼上。”



威嚴一如門神。



他頷首一笑。



忽又念得:“霍達,‘漏網之魚’還沒找著麽?”



“告密領賞的有,部屬追殺不力,我曾吩咐他們多加注意,寧枉毋縱。”



李世民語重深長:“天下得來不易,恩威並施正是開始。”



“臣明白。”



“聽說,在寺院裏逃出去的?”



――原來他知之甚詳,霍達一愕,不敢怠慢:“是。惟全國佛教大盛,叛黨托
庇寺院,官兵難以一一撤回擅闖。”



“是嗎?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個人來?”他微笑了:“武德年間,太上皇不
是下詔淘汰僧道麽?再者,時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闖就闖。”



改變曆史,把痕跡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編製年表紀事時,好好地寫。應寫
的才寫。



李世民閉目養神:“除石彥生外,朕當大赦其他叛黨。――他知道太多了!”



霍達心頭一凜。



瞬即恢複平靜,非常忠心地朗聲而應:“是!”



“朕著你辦妥此事,在你能力範圍以外麽?”



“不。請給臣多一點時間。”



李世民把雙目張開一條縫:“我給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誰?”



他一招手。



重重的幃幕,走出一個綽約身影。



霍達一見此人,目瞪口呆。



24有一種有趣的樹,喚“同根生”。



即是一侏樹根上,長出兩棵不同種的樹來。



在彤雲禪院後,蓮花池的右邊,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櫸,一株青桐。



大太陽下,經書都整齊地給鋪滿在地上照曬。一片藍白黑的祥和色澤。



初冬的日頭很暖。



靜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經書自藏經閣上捧下來。琉璃瓦映著
陽光,發出五彩,閣樓單簷翹角,似微笑。



經書很老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善本。靜靜訴說一些
深奧但又顯淺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靜一把厚衣脫了,擱在蓮花池畔。



真是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一個小沙彌步至。



“靜一,方丈著你到大殿去。”



他回過頭來。



兩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時間過去了,忘記了有時間。要知風的動態,看
燈火搖閃就感覺出來了。



他連做夢都沒有痕跡。不拘束於領悟,於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間一陣風過。



經書被吹得窸窣作響。潑剌潑剌地,發出高低聲韻。



看上去,像屋瓦。



書覆蓋了什麽?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們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靜一讓幾本書翻了身,把掀折的書頁掃平。



過小亭,是一條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隻白粉蝶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舞。翅膀上
有黃和黑色的圖案。朝生暮死,卻是那麽有勁。這就是生命。



視線沿著小路望向大殿。



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靜一一路走來。



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語。



女人穿寬袖青色斜紋長裙,裙裾迤邐在地。披紗羅畫帛,盤繞兩臂間。



素服的貴婦,單刀半翻髻,高豎發頂,雲朵狀,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
人。



靜一走近,隻見女人在默默流淚。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個婢女侍候在旁。



當靜一步入大雄寶殿時,方丈招呼:“靜一,見過這位施主:青綬夫人。”



女客抬頭。



靜一一見,身子劇烈地震動。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錐子刺中。



不可能!



青綬夫人起來,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豔,隻向靜一頷首為禮。



這分明是紅萼!



――但又不是。



她不認識他。



靜一耳朵有點熱。他心裏輾轉纏綿,窘得無地自容。像一個小偷,偷了不該偷
的東西。他一定是失態了。



馬上勉定心神,把臉掛下來,給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跡罕至,香客來往,眾生一貌,他又何必諸多聯念猜疑呢。
靜一嘲笑自己一時失措。他又回複淡漠的禮貌了。



延請青綬夫人至茶室。



小沙彌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請用茶。”



青綬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莊一笑:“好香。”



“施主欲為亡夫在此舉行‘荼毗’儀式麽?”



她呷了一口茶湯,徐徐而道:“是。先夫在涇陽,為皇上大破東突厥而建功,
可惜戰死沙場。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雖然殺人,亦是為了國家。”



說明瞥向靜一,不動聲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轉向老方丈:“新帝李世民在東
宮顯德殿登極,將改元貞觀了。師傅都曉得吧?”



“唷這個,”方丈答:“皇帝常換,貧僧來不及曉得囉。”



青綬夫人繼續把塵世的消息帶來,盡皆佳訊:“天下大赦,田賦和捐稅都免掉,
幽閉的宮女也釋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連串的勝仗……先夫為好皇帝而陣亡,
也是值得的。是嗎師傅?”



靜一合十:“好皇帝乃千秋以後史冊所定,出家人不問塵俗事。”



她淺笑,隻管閑聊。



“這位師傅健碩,倒不像出家已久。”



“種地的。身手比較粗壯。”



“貴姓?”



“俗姓張,喚‘九斤’。名兒很俗。”



青綬夫人保持驕矜,漫不經心:“精壯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與他閑話人生似的。



靜一道:“阿彌陀佛,務農者貧,深明天命不可違,事既如此,順其自然而已。”



青綬夫人忽地一慟,把茶碗頓放幾上,茶濺出,一小攤淡青的眼淚。她泫然:
“唉,師傅沒經過生離死別,當然不會明白。”



她輕輕地,又再歎一口氣。



靜一不知是否沒聽進耳中,沒放在心上。他望著那灑了的茶湯,木然。他竟因
掩飾什麽而在“妄語”了?




第七章



25



這一日天低去垂,風大。人在風中說話,聲音迷迷糊糊的。



都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堅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邊有扇鐵門。



男人的放在鐵盒子內,他去得並不太安詳,雙目半開半閉,像要多看塵世一眼
而不可得。但鐵盒子終於被推進灶膛內了。封好了鐵門,灶的後背有僧人協助,架
起木柴來燒……



火葬場又曰“化身窯”。



青綬夫人憂傷但木然地喃喃念誦經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過了好一陣,“荼毗”的儀式差不多了,而那個鐵盒子也被推出來。



骨灰是慘白色的。並不純潔。――但轉瞬之間,四大皆空,五蘊無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看,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整個身體,就這一小盤。爭什麽?”



青綬夫人臉色一變,如骨灰一般慘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臉上的素肌抖起來,淚便冒湧而出。



靜一輕聲:“施主,生死無常,請節哀順變。”



――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



青綬夫人極難過,情緒波動,突然發難:“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開老方丈,一個踉蹌,他跌到地上。她不管,隻快疾如離弦之箭,猛
猛衝前,向化身窯後的懸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發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尋死的
決心非常明顯,意圖殉夫,往崖下一縱身――在此危急關頭,一個魁梧的身影已踩
住兩個僧人的肩膊借力騰躍而起。靜一忘記了時空,隻道救人要緊,施展了他深藏
不露的功夫,在崖邊,閃身搶前,橫裏一擋一扯,把險險跳下去的青綬夫人救回。



她順勢被迫倒在他懷中。



輕似一朵青雲。



靜一抱扶著女人,籲一口氣。



她楚楚地哽咽:“你為什麽不讓我死?”



靜一迷惑了。



他當然不肯讓“她”死!



青綬夫人脖子一軟,頭一側,就在他懷中昏過去。



靜一馬上醒過來:“阿彌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過來,靜一就莊嚴地放下照顧的責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關切地,小心地問:“師傅,
摔著了沒有?”



二話不說,連忙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回到禪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語,好似有點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許疼,由得靜一背著。



靜一保護了老人,也乘機轉移了雜念。



他頭也不敢回。



當夜,卻又再見麵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來的。



就在禪院內和尚們治病的往生磁學寮,給青綬夫人紮針。



老方丈打開了他一個木匣子,裏頭有各種針具:毫針、三棱針、梅花針。還有
火罐、盤子、鑷子等。



燭燒得很紅。



青綬夫人伏在床上,衣領往下拉開,頸背赤裸著。在燭光下,幾乎見到白色的
茸毛在閃動。



“人的精神氣,不外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變化。人強,七
情便可節製,一旦衰弱,便起波動。醫書上叫做‘邪氣’,我們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靜一一眼,吩咐:“把毫針給我拿來。”又道,“按著她兩肩吧。”



他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像握毛筆一樣,往青綬夫人頸後發際的天柱穴紮
下,深三分。直、穩、快。一點也不像是一百多歲的手。



他又再瞥了靜一一眼。



有意試煉他的定力般:“她動了,你好生看顧。”



靜一的手,自她肌膚往後一退。



她緩緩地呈了一口氣。



張目,惺鬆而迷茫。



回過頭來,見到靜一:“師傅,我失禮了。”



“不要緊,治好了,睡一宵,明兒回家休養也罷。不必久留於此。”



青綬夫人眼神遊離,心灰意冷:“治好了,我也無家可歸,無人可戀。”



靜一不語。



老方丈隻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回家去!你沒事了。”



她起來施禮道謝。



門外侍候著的婢女們馬上攙扶著離去。



26



蠟燭依舊燃點著,燭光搖晃中,佛像都若顯若隱,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說話。



“可是――你心裏有事。”



老方丈向靜一道:“倒像是一樣的病。來,我也給你紮一針。”



“不要了。”



“要!”頑固的老人。不依他。



靜一打坐,閉目。針在他戲耍後發際紮下去時,有點酸麻,疼。他隱忍,不想
老方丈識破了什麽。隻聽老人問:“她是誰?”



“像一個人而已。”



方丈搶白:“當然像一個人,難道像一條狗?”



大力一紮,針深入五分。靜一幾自座中彈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沒用。因愛才恐懼,因恐懼才有心魔。這也是一種考驗:所
見皆為故人,所念皆為故人,如影隨形,所以才‘像’。忘記了這個人,沒有這個
人,‘像’什麽呢?”



“弟子一定努力驅趕心魔,讓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誰說容易?”



“我一定把萬緣放下。”



“你力氣夠嗎?”



“什麽?”靜一問:“‘放下’也需要力氣?”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許不是難題。”



靜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來曆。



門外忽有異聲,他警覺:“誰?”



外麵寂然。



靜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門外,一推――月色下,有個匍匐在地的
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長跪一如一攤止水的,是青綬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參透因緣,看破紅塵,隻望紅魚青磬度此殘生。”



她抬眼,一點內容也沒有:“求老方丈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隻有淒切的蟲鳴,在靜夜中,唱著最後一闋清歌。



她轉向靜一哀懇:“這位師傅代我說項吧。否則,惟有一死明誌!”



她要打動他:“心中沒有慈悲嗎?”



靜一合十:“阿彌陀佛!”



終於,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場露天。



青綬夫人長跪在地,雙手合十。豔光收斂了。



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長發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條,能持否?”



她平靜地答:“弟子能持。”



“盡形壽,永不犯戒?”



“盡形壽,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過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堅誌決。”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著眼看青綬夫人:“若你心中犯了戒,便隻有自己知道。”



他向靜一:“有前因,必有後果,靜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靜一先把長發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緞。往事不記。



再持戒刀,從下周旋而上。連短發亦一綹一綹剃下了。――一如他當初受戒情
景。



在場的僧眾念著偈語。



多麽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練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細琢,如把萬緣放下,一絲不留。



兩者皆淡然。



她始終沒看過他一眼。



不知何時,靜一的手指頭破了。血隱沒於黑發中,他懵然不覺。



轉瞬,四大皆空。



現實中的八熱地獄,是否變作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來自無始無明的人間之苦,
從此成為“無”?



青綬夫人消失了。



她法號慧青。



27



尼姑無情無欲地下跪稟告:“慧青為先人‘水陸道場’七日夜誦經設齋,禮佛
拜懺,追薦亡靈,並超度水陸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極樂。善哉善哉。”



“水陸道場”的內壇,布置了香花供養,十位聖賢,十位神靈。供桌羅列燈燭
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會為期七日。



慧青與其他十二僧尼,搭繡衣、靼(革及)紅鞋,在她亡夫靈前默誦:“諸修
羅中,好行瞋恚,鬥戰不已,一切眾生,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諸餓鬼中,
饑渴迫切,曆劫受苦,一切眾生,當願渴惱蠲除,早蒙解脫。……”



僧尼各司其職。



隻為眾生得解脫。



內壇上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映照著兩側的“水陸畫像”。



如微波顫動的喃喃音調,夾雜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煙在半空織成一張白網。



直至夜晚。



最後的項目是“放焰口”。



六道輪回中,餓鬼極眾。他們或枉死,或自殺,或作孽太多,或償前生果報…
…,在此晚,見到法會高懸寶幡,九盞蓮花燈,便都來了。他們之中,口中常吐猛
焰,熾然無絕,而且腹大如山,卻咽如針孔,雖遇飲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氣為祥和。



天轉為灰青時,風開始大了。



陣陣寒意襲人。



佛燈如晝,亦在風中搖閃。



十渡方丈在外壇主持。



取淨器,盛淨水,準備了飯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紙折妥,金銀
疊放。慧青把先人附薦包點好,在方丈說法時,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紙船,用以盛載衣、物。就火攻衣,紅焰一下衝天,舌變青藍。



火勢照在人麵,氣氛詭羿。



夜色漸濃,風不知來自何方了。



也許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聲中,有青磬紅魚呢喃相伴。



靜一閉目誦念:“現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饑凍之苦,福壽增長。”



緩緩張目一看。



縹縹緲緲,影影綽綽。……



來了。



餓。



有身體枯瘦的,有頭發蓬亂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長利的,有滿臉悲戚的,
有步履遲鈍的,有急迫搶食的……



都是苦。



阿彌陀佛。



靜一驀地見到他娘!



是娘!



陰陽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淺笑。靜一與她對望,雙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緊,悲愴不已。



娘也饑也凍。她瘦小、無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靜一開始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彥生還是個抱在懷中的嬰兒。



他童稚而奇異地牙牙學語:“……娘……娘……”



“呀?彥生會喊‘娘’了!會說話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親一樣,隻要孩子喊她一聲,極歡泫然。



母與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節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
來,他吸取母胎精華來長大。著地時得破腹損骨,令她疼如千萬攪萬刃攢,血流如
注,如屠宰一般地生產,死生一線間。



――如何報恩?



母與子雖近卻遠,終於,他沒能好好侍奉娘。她還為他一死。



心一酸,見娘神情忽轉木然,她是一隻鬼了。



影子冉退。再無覓處。



靜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現在衣食前的餓鬼都回過頭來,是建成和元吉的後人,是石彥生的
部屬,是無辜被殺的軍士、老百姓……,一身血汙。



最後一個。回過頭來。



28



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在舞中,如飛天,兩頰眉間貼花鈿,她放任而深
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



一閃而過。



是紅萼。那一個最後的晚上。



靜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齧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蛇,慢慢爬
過來,爬上他的腳,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動也不敢動。心戀戀不舍。



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濕軟的身體爬亂了。



靜一想:這是幻覺!



靜一告訴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靜一道:那麽你自己就是幻覺。



紅萼的心中湧出血海。



她道:“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無蹤。



――靜一頭頂的長明燈一閃,無聲滅掉。



原來法事結束了。



他已經在內壇收拾。



他的身心沒動過。他一直在這兒嗎?連自己也迷糊了。從沒如此軟弱過。



靜一忙攀上去重燃長明燈。



燈亮的一霎,他見到人影。



俯視,是青綬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禿的頭顱,被搖閃的火光映照明
亮。



靜一下梯,著地。



還是慧青打開話題:“我見到先人的亡靈了。”



靜一不虞有他:“我也見到娘。:”哦,病故的吧?“



他一時迷情入世,極其傷感:“受過一刀之劫苦。阿彌陀佛。”慧青沒作任何
反應。她隻心中有數地望定靜一,在他一語之後。



當其他和尚和小沙彌進進出出地搬抬雜物,靜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
無親無故。



他一直是個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原來他也經過生離死別。誰說
愛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



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望著寶幡:“寶幡在動呢。”另一個,十五歲,道:“是
風在動。”



靜一強撐著。急欲回到禪房。



“喝!風沒有動,寶幡也沒有動,那是你倆的心在動。”



小沙彌麵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第八章



29



他在禪房先點燃上妙好香一支。



環繞著彤雲禪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開一道黑紗,夜色極蒼茫。星鬥陣列,
迎客的鬆樹早已倦眠。



靜一馬上盤膝打坐,一如過往那苦行懺悟的日子。他曾經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
無恨,他亦曾身心輕利,得好瑞夢。



但今晚……



一陣幽風。



和尚無故心念一動。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是秋天寒意麽?



他一運丹田內火,繼續默念“心經”。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寒意退了。



香氣隨襲。



有一雙秀長的鳳目在窺伺。



安定心念。佛無魔不成。



靜一的身體在靜中略晃動。那氣,有點亂,叫他的頭輕搖。如應如拒。若即若
離。或瞋或癡。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



人極軟弱之際,便遭乘虛而入。



不。



“師傅!”



紅紗巾在他臉上輕拂而過。



紅紗巾!



坐禪中的和尚分明感應了。紅。



一張眼,她就在了。是她!



“我冷。”



紅萼衣絲羅襦裙,雪膚紅唇。



靜一無情地又閉目靜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轉,不在話下在魔外道,驅之不
去。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一隻輕軟玉手,撫摸他手、臂、肩。還有……



“欲”是汝初軍。忽警覺。



撫摸至他頭顱了。舒適寫意,靜一籲一口氣。



魔隨人自心所生。他奮力一搖首。



“此處又沒旁人。”女子道,“我隻想取暖。”



他狠著心不答應。



女子逕自接近。笑:“我來了?”



蠕動一下。再近一點,化作蒲團。



“石彥生,可憐我是為你而死的!”



靜一震撼了。



蒲團又蠕動,他無法安坐。蒲團一如柔軟肉體,他渴想已久。有一隻手,伸入
袈裟。我冷。



和尚堅持閉目不動。



女子又向他耳畔噓氣,自孔道入,直透五內,如一匹快馬急馳,毫無秩序。靜
一掙紮,心亂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體不肯放。



如遭雷殛。趕忙拚盡力氣,欲一彈而起。麵紅耳赤,表情複雜。不不不。



蒲團不知廉恥地包裹住靜一。



女子妖豔睨他一眼。捺住不準動。



“師傅何需怕我?”



她肉體溫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隻覺受用,身下蠢蠢欲動。陡地脹大,要覓去處。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潑,不可收拾。眾皆失明,因而大膽。



黑暗中隻見紅萼的雙眸晶亮,泛水光。



墨雲層疊漫卷。



“我不過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開始給他掏耳朵。



一陣酥軟。裏頭千軍萬馬在鬧騰,企圖自耳洞中飛奔而出。隻等候一聲號令。



靜一思緒飄漾。



萬燈搖閃。



在燈火中,又見一風韻不同之倩影。紅萼冉退,青綬夫人漸現。



他迷惑了。



都是順遂心意的可愛色相。是一個人,抑或兩個?



“師傅經過生離死別嗎?”



青綬夫人一滴眼淚,緩緩淌下,在衣襟悄悄暈化。



靜一流汗。



她用舌頭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頭。



女子的舌頭。



青綬夫人忽由冷傲轉化成淫蕩的笑靨,判若兩人。頭發剃落,豔尼向他乜斜著
眼。用小簪子挑胭脂點在唇上。雪白的臉上一點紅。



尼姑身體騎在靜一之上。



他體內興無窮掙紮,不假思索地挺進去,然後扯動。如洶湧大河,怒氣衝天向
前奔流,沒有指望,充滿仇恨。雲山海月都震蕩。



尼姑上半身向後仰。迎合著他。不知誰駕馭著誰。



靜一驀地強壯而饑渴。先喝了再說。先喝了再說。他身體在她身體裏頭攻擊。
有殺意。



腰間胯下的火舌亂竄亂舐,火往上燒。舔著天空。濃煙升騰。手足無措。他看
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斷地摧枯拉朽,旁若無人。貪婪而卑鄙。他見到女子半張著
眼睛……



竟身在彤雲禪院中,大雄寶殿頂。



――殿頂!



諸天神佛天兵天將都在看他幽會。她纏住他不放。



靜一呻吟。用勁。快樂得很淒苦。色彩光怪陸離。他用勁。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纏住他不放:“……就……在裏麵吧!”



理智要走,肉體戀棧不肯去。



靜一被扯成兩半。爆炸的紫煙紅塵升至高空。他淒厲地大喊:“呀!――”



他迸射在她裏麵。



他輸了!



他用盡力氣,睜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向天暴喝:“為什麽試驗我?”



般若波羅蜜多……



靈修已傾注東流,潑水難收。前功盡廢。



所有幻覺一下子消失了。



靜一在禪房中頹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葉。蒲團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
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團仍無溫熱。



夜未過去。遠處傳來更鼓聲。若無其事,鬥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歸默然。



或許什麽也未曾發生過。



隻一回心魔,於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淒冷,未曾發生,已經成回
憶,又終究化作無有。修行也無所謂勝負。



他搖了搖頭,穩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當。啊不過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
了吧?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汗濕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這是叩門的聲音麽?



是誰?“托――托――”



靜一平和地,把門開了。



30



是個小沙彌。



靜一不以為然,才往回走。



小沙彌的身後,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兒,如工筆畫在臉上。灰衣的尼姑不語。



她見門開了。把小沙彌輕扶,推過一旁,跨門而入。她用他來相擋。



小沙彌軟倒在地上,有血滴。



靜一完全不發覺。



待得門關上。門旁躺了一個死人,庭院也躺了一個死人。



而門已關上,來了一個奇怪的訪客。



此時靜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驚――是幻覺,抑或真實?分不清。



他有點失措。



分了神。難道這才是開端?



慧青不動聲色:“小沙彌帶我來借杯茶。”



靜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湧。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細語:“外麵風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熱很熱的茶。”她
纏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靜一難以推拒。綺念中的女人,紅萼加上青綬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
前,她是一個比丘尼!



二人糾纏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他沒有防備。



――隻見她眼中火光一閃,有種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點急速。



驀地,她的清秀轉為殺氣,臉變了。不知何時,抽出一把劍,劍鋒一翻,自肘
底出,如撥雲見月,直取靜一。



他驚起,見劍鋒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勢閃身倒退,卻把禪房的擺設都推跌
了。他喊問:“你是誰?”



一跤跌坐蒲團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進逼:“奉密令,取叛黨石彥生首級麵聖!”



她冷笑。無情地:“一等殺手的驕傲,是不枉不縱,命中目標。”



他瞞不過,也逃不過了。



李世民的人終於把他揪出來。在他最不設防的一刻,殺之滅口。空有一身好功
夫,但他卻死在女人手中。



靜一隻感到劍氣直衝,必死無疑。



千鈞一發。



靜一身後出現一個瘦小的身影,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劍高提,從上往下斬。
慧青倉促一擋。但他的劍發出刺目的藍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聲,為截對手神誌,攻其未備,回劍一劈,其勢如虹,先傷之,再
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淩厲無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無情。



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帶著莫名其妙的疑團,僵在美麗的臉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又在黃雀之後呢?真人不露相。



――靜一詫見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彌陀佛!”老人平靜。



一陣悶雷忽響,雨猛然而下。發出轟烈的噪音。



靜一像被掐了頭的蒼蠅,亂了陣。風急雨密中,他衝出去,在庭院中,揮動著
劍來發泄,石裂竹斷,雨水斬不斷。



他耗盡力氣,聲音嘶啞:“累你開了殺戒!累你開了殺戒!”



風雨中回落著他的歉疚。



累你開了殺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臉,連皺紋折合深處也洗得
幹幹淨淨,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殺一個,救無數眾生,貧僧為她減輕罪孽吧。咦,若毫無
好處的事我又怎會幹?”



又回複他的豁達了。



“因破戒,來生還得‘做人’,唉,功虧一簣!”喃喃自語,一壁搖首歎息,
“――次次都這樣。”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提。在百年之前,十一歲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為徒,
教以‘非脈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於深山觀禽獸練武功,一天見‘母獅摔子’:
它產子後三天,基於天性,把小獅由懸崖往深穀丟下去,試驗其能力。萬一小獅摔
死,表示天生軟弱不濟,將來亦難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資格達到萬獸之王
的理想。但這隻是第一步,日後它捕食、成長、殲敵、服眾、扶弱……,好戲在後
頭呢!”



方丈道:“靜一,死過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可失掉的東西了吧?”



靜一在藏經閣,與方丈相對而坐。



他倆都被經卷包圍著。豐富的寶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裝,卷軸方冊,還有工
筆手寫,不管是竹是木是紙,都整齊排列於寬大明淨的閣樓中。



燈火已昏黃。靜一經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靜。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發生嗎?



隻要一定發生的事,它就會來。但,不管如何發生,都會過去。



他問:“師傅都看過這些經書嗎?”



老人若無其事:“歲數那麽大,自然看過,才兩遍而已。”



靜一環視浩瀚得嚇人的經書,露出欽佩的詫異神色。



“兩遍‘而已’?”



“記得嗎?有兩句話:”白馬入蘆花,銀碗裏盛雪‘。沒有人,也沒有書。“



“哦?這些雋語,必是某書所載。”



十渡微笑了:“釋迦未定出經典,世間未流傳佛書。真理已在天地間運行了。
何必立文字?因為,最好的書用生命血肉寫成。”



靜一抬頭,層疊如障,高不可攀。



冊籍與冊籍之間,不容一發。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書變色了。



書濡濕了。



隱隱然,有紅色的液體滲出來。



匯成流。



血。



緩流而下,浸透了書櫥。書櫥以朱紅髹漆,此刻顏色更深。一直迤邐下地,血
如河海,爬上他盤著的雙膝。



讓它來吧。



靜一視若無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難,”十渡已經衰老,他的聲音低沉,微弱,“中國
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是‘殺’字。你要頓悟,不也得把‘舊我’殺死嗎?”



靜一默然。



他沒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聲。靜一驚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聽到花開的聲音,嗅到奇香,遠處傳來樂音。―
―從沒試過那麽好聽,同嬰兒的笑聲一般好聽。”



他收斂了老態,純真溫柔如嬰兒,最初與最後的光輝。



“靜一來接我衣缽!”



老人隻是這樣說:“山無需入,世無需避。‘淨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



靜一連忙長跪,五體投地:“弟子遵從!”



良久,抬起頭來。



隻見方丈倦極而眠。



靜一不敢驚擾。



良久。



十渡圓寂了。



人生足音,輪回百世,最初它雜遝不安,響之不竭,人隻得繼續走,找不著盡
頭。逐漸模糊而遙遠,終似潤物細雨,終靜寂無聲。



生命,被吸進空氣中。



一線天光,探身進藏經閣。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結束,便永不重來。



32



靜一不知道他在藏經閣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來時,天日已經改換。



空寂的山頭,已經圍滿官兵。



晨光指雲瘴霧,鬆濤卻颯颯如泣。



彤雲禪院的四周,植了望客鬆、迎客鬆、陪客鬆,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態,擔演
著好客的角色。



惟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他們武裝、警戒,立於危石之下,深淵之上。自
山門入,石子甬道,領著隊的,是勢不兩立的霍達將軍。和倨立的臂鷹。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違。



霍達朗聲道:“派出一等大內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靜一道:“貧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個朝廷作後盾,你呢?”霍達穩操勝券:“改朝換代,寺院對你再也
沒有保護能力了。”



靜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於看到自己嗎?”



霍達舉手示意。



宮中遣使來了。



財寶、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馬,仿宋在寺外。



這一卷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織錦所製,上鄉朵雲與龍紋的,是當今聖旨。使
臥的宣讀,回聲響徹寺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以誠信治天下,四海一家,為平東西突厥、鐵勒、吐
蕃、高麗……諸外族,收拾河山,愛才若渴。今令石彥生還俗入宮,官升一品驃騎
大將軍,與霍達二者並肩,效力於朝廷。欽此。貞觀元年正月



侍從雙手捧著一品將軍之甲胄。這是多少武人夢寐以求之極位。



靜一並沒接過。



不動如山。



“違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達道,“除非收拾好殘局,否則,石彥生,你還
是一個陰影,永遠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倆都是觀棋者,這話是你說的。”



“哈哈哈!”霍達笑起來,“不!我倆其實都是棋局。劍下隻有勝負,沒有正
邪,很簡單。”



是命運的安排吧,再怎麽解釋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對手,真不容易!”



霍達寬大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誌,路是由人走出來的,若這路隻容一人,
即要下殺著。一把劍拋向靜一:“認得你的劍嗎?”



靜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發出一下應聲,久別重逢的故劍,石彥生拋棄過的
“誇夫追日”。他拔劍,一自劍鞘脫身,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
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身,幹練如他的手。他慨歎:“大象為了踩死一隻小蟻,將
全身的力量集中於一條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達不理。勇往直前:“我們都是武人,何必說花樣言語?”



包圍著寺院的官兵,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好!”靜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與你二人了斷,決一勝負也罷。”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達正正地麵對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33



自老方丈圓寂,朝廷官兵一番擾攘,而護寺的靜一和尚,又與霍達將軍到了後
山那“橫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間恩怨了斷之後,彤雲禪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頭緊鎖,滿腹疑團待悟的微光,那原以為“佛”就是揩掉幹屎的破竹片
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場苦惱了。



為什麽殺人刀,也是活人劍?



為什麽為了清潔,就不是傷蟲殺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微光年過四十,善良溫厚,並無領導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軀,等著1 回來。



同他一塊的,還有幾個和尚,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



南無喝囉量那哆囉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竭帝爍缽囉耶



菩提薩埵婆耶



……



念著《大悲咒》,為圓寂的十渡法師進行超度。



藏經閣前,布置了香爐、燈燭、淨水瓶,還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彌忐忑地,分了神:“微光師傅,何以1 師傅去了半天,還沒回來?”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綴滿鮮豔的彩霞。太陽下落得太快。



剛剛,他還聽得震天的呼嘯,兵器交加。忽地,一頭烏黑油亮帶紫的蒼鷹,受
驚振翅,發出猛烈的聲響,斜刺青空,衝過崗巒重疊的高峰,狂飛至遠方。



那黑鷹沒有回來。



但,周遭也寂然。



摩訶薩埵婆耶



摩訶迦盧尼迦耶







……



隻有誦經的沉吟。



風漸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幾隻野狼在嚎叫,聽真點,不過是鬆濤。



黃昏已近。



微光燃點的長明燈吃這一吹,奄奄欲熄。他張開麻布裰的袍袖擋風。



他見到一個人影。



殘陽在他身後,大夥看不清他的臉。殘陽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著風,
寺院沐在餘暉中。



“阿彌陀佛!”



和尚們一齊合什。



隻他一個人回來?



這最後一戰完結了麽?



“1 ――”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問。默然內進,和尚們不敢再問。



他們隻是耳語:“是開了殺戒,把那2 殺掉了?”



“抑或2 戰敗,1 把他放走?”



“霍將軍心高氣盛,若是輸了,情願死在自己劍下也不會偷生吧?”



“或者1 敗在他手上,霍達手下留情呢?”



“他會放過他嗎?”



“不知道呀。”



“2 若非喪命,何以他不現身?”



“……”



後來,他們發現1 孤單地僵立在後院,嘴巴從此用封條封住,不再說話。他仰
首望著天,瞑色侵來,素淡的古寺帶著哀傷。1 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脫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們不敢再問。



驀地,一個小沙彌驚呼:“1 師傅!你眼睛怎麽了?”



他回過頭來,微頷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34



大火是在三更之後起的。



最初是火苗嫋嫋地躥升,不知燃著些什麽,發出藍綠色的焰光。煙霧中不斷冒
出一條條豔紅的舌頭往上舐,漸漸扯長,如紅綢子淩空飄舞,瀟灑書空。



釋迦、彌勒、觀音、菩薩、如來、四大金剛、十六尊者、五百羅漢……佛像都
在煙火裏,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為外物所拘,灑脫自在,誰說容易?



素淡古樸的彤雲禪院,木梁發出霹靂的聲音,如老人骨架終於散下。它通體發
亮,莊嚴而響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飛快地蔓延,比“朝為紅顏,夕成白骨”的人生還來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這一把火是特別和暖。1 隻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書。



看,火那麽壯大,水卻熄滅它。



水那麽壯大,土卻掩藏它。



土那麽壯大,風卻吹散它。



風那麽壯大,山卻阻擋它。



山那麽壯大,人卻鏟移它。



人那麽壯大,權位、生死、愛恨、名利……卻動搖它。



權位、生死、愛恨、名利……那麽壯大,時間卻消磨它。



――時間最壯大麽?



不,是“心”。



當心空無一物,它便無邊無涯。



靜一言不發,用一隻眼睛望向輝煌的夜空。



後來,他在眾人的目送下,轉身遠去。



35



後來,傳說有人見過這樣的一個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紛紛揚揚飛舞。這銀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跡。
很快,虛空中千萬隻無形的翅膀,把它們一一搧平。



下雪的聲音仿如樂韻。



遠處有一匹快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馬背,融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36



江山為一片白茫茫所鋪蓋,端麗而深邃。



李世民極目他的天下,躊躇滿誌。這天賞雪,一時興到,即詔在座的官員、學
士賦詩,又令畫工作畫。



成就了一幅“銀妝圖”。



他在巨幅畫卷上,蓋上了“禦覽”的印章,朱文鮮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險著,玄武門那一攤血跡擱久了,幹了,隻成一個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詔,追封故太子李建成為“息王”、齊王李元吉為“刺王”,重新安葬。
李世民登宜秋門,哭泣不已,至為悲哀。淚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沒人再提。



自改元後,“貞觀之治”是曆史上最光輝的黃金年代。



中國在他統治下,成為一個繁盛而強悍的帝國,文治武功,盛極一時。不但版
圖擴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設計,也仿效了長安城棋盤般的式樣。律令相近,留學生和
學問僧慕名而來者眾。



唐朝盛世,於此展開。



李世民是震古鑠今的明君。



連他的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駿”:白蹄馬、生氣勃勃勒驃、颯露
紫、青騅、什伐赤、拳毛騧,便是他翦滅群雄的戰役中,心愛的乘騎。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於貞觀二十三年,五十二歲。據說,死因與千方百計追求長生不老,崇信煉
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藥物有著。



生死有命,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間,史籍所載俱為偉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見蝗蟲,捉數隻,祈求道:“人民靠莊稼養活生命,
而你吃莊稼,我寧願你吃我的內髒了!”舉手待要把它們吞吐下肚中。左右侍從官
員勸阻:“這是毒惡之物,會令陛下生病。”帝道:“我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
竟把蝗蟲吞了。本年,蝗蟲並無造成災害。



37



整個唐朝,正史、野史、軼聞、民間傳說、筆記小說…..,皆無“石彥生”,
或“霍達”之名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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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短篇怪異小說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59719 bytes) () 04/24/2009 postreply 22: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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