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by :衣露申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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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楔子

  “離婚。”
  蘇紫聽到離婚兩個字從顧家明口中說出來,心裏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
  原本以為自己聽到這兩個字會哭泣,會崩潰,會歇斯底裏。沒想到真正的感覺竟是輕鬆。
  輕鬆?
  在外人看來,顧家明與蘇紫真似一對神仙眷侶。任何時候出現在朋友麵前,都是一副和諧的畫卷,他們並沒有什麽親昵的動作,可旁人看上去就覺得說不出的妥帖。舉止之間是老夫老妻才有的默契。
  他們認識多久了?三年零7個月。他們結婚多久了?三年零四個月。
  閃電般的婚姻竟維持了三年。從不堪一擊到固若金湯,誰都以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隻有事中人才辯得清真味。
  蘇紫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才走出書房。在廚房裏收拾剛才打碎的碗碟。
  這個月,這是第幾次爭吵?
  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她隻記得前幾分鍾,顧家明一摔筷子,恨恨地說:“你到底有沒有心?”咬牙切齒地,恨不得把她吞進肚子裏,碎屍萬段。
  答應結婚的那一刻,她以為自己能扮演好妻子這個角色。直到身在其中,才發現原來真的很難。
  並非做顧家明的妻子有多難。他愛她,她心知肚明。他寵她,她了然於心。可她呢?手機響了,她走出廚房,發現是顧家明的短信。
  “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你愛跟誰跟誰過去。”她看著短信,竟笑了。

婚姻是什麽

  “我真後悔。”說話的時候,丁曉一臉地憤怒與委屈。
  蘇紫看著丁曉,一言不發,從煙盒裏摸出一支香煙點上,瘦長的煙身漸漸化作灰燼。
  “你說他還配當男人嗎?就把我一個人甩在大街上,自己揚長而去。為什麽男人一結婚就辯若兩人?”
  蘇紫聽著朋友的嘮叨,習慣性地往後仰。傾聽是一種習慣,她知道這是丁曉獨特的發泄方式,作為旁人隻能奉獻耳朵。此時說任何話都是多餘。
  “蘇,你說結婚到底為了什麽?早知道我就不結婚了。自由自在多好?現在每天都要看著他不陰不陽的臉色。一句話不對就甩手走人。我還懶得伺候了。”
  結婚是為了什麽?蘇紫問自己。她突然想起三年多前的那個夜晚。她一個人蝸居在角落,崩潰,哭泣。那一刻,她對自己說,結婚吧!
  結婚,貪求現世安穩。所有的愛與恨,離別與糾纏統統抹去,結婚,她就可以再世為人,結婚,她就可以欺騙自己,從此不留。
  如果說婚姻是牢籠,那麽她是心甘情願躲進去的。禁錮也是心甘情願的。
  “婚姻與感情分明是兩碼事。”她念著這千篇一律的台詞,不知道是說給丁曉聽,還是催眠自己。
  蘇紫突然想起好友倪真的一句話:“如果你能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那麽你會發現其實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同。”說這話的時候,倪真跟她才剛剛讀大三。當時倪真有個男朋友,初中認識,高中戀愛,不鹹不淡也有好幾年了。旁人看來是青梅竹馬,此情不渝,個中況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很長一段時間,蘇紫以為這句話是真的。就這麽催眠自己過了若幹年,如今才覺悟:如果你不愛這個男人,當然他與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同。她現在才發現,倪真的話隻說了一半,而另外那一半,她直到結了婚才真正明白。
  她一直很羨慕丁曉,那麽轟轟烈烈的,平常夫妻,為點雞毛蒜皮的吵鬧,人間煙火,刹時溫暖。
  她喜歡丁曉這樣的女子,簡簡單單,一眼就望進眉目。單純,沒有心機,一來二去,也就成了朋友。她當然不知蘇紫的過往,在這座城市,無人知曉她的過往。
  人們知道她,也不過三言兩語,小戶人家出身,家世清白,大學畢業,結婚,現在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家庭主婦。
  認識顧家明之前,蘇紫在一家報社當編輯,碼字爬格混日子,天天在報紙上教人們如何如何談戀愛。主編比她大三歲,也是個沒著沒落的人,經常看了蘇紫的文章就笑她:“年紀輕輕的,寫起感情來倒是遊刃有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結了好幾次婚呢!”
  感情這碼事,紙上談兵終是容易,要是身體力行來,最多也隻是旁觀者清。知易行難的道理放在感情上同樣適用。現代人的感情越來越脆弱,也越來越表象化,年輕人一旦看著白發蒼蒼的老人牽著手散步就立馬感動得不行。感情有很多種方式,細水長流的,電光火石的,至於能白頭攜老的或許並不是愛情。那她跟顧家明呢?又算哪一種?
  關於婚姻,蘇紫覺得自己看得很透徹,不外乎三句話:自足常樂,自得其樂,既來之則安之。

 沒有心的女人

  顧家明說完離婚兩個字就後悔了。很長一段時間來,他知道漸漸控製不了自己的心了。
  剛結婚的時候,他常常對蘇紫說,幸虧你遇到我,否則你還不知道要黑暗到什麽時候。是的,他剛認識蘇紫那會,他覺得這女子太黑暗太自閉,甚至可以說墮落。他不明白年紀輕輕的她怎麽能自暴自棄到這樣的程度。
  她抽煙很凶,一根接著一根,恨不得每一口都抽進肺裏,說話的時候語速很快,不知節製。他常常忍不住打斷她:麻煩你重複一遍。
  在絕大多數場合裏,她永遠是最不修邊幅的一個,隨隨便便的體恤牛仔,乍一看還以為仍是學生。臉上永遠是一副沒有睡醒的表情,隻是偶爾眸子一發亮,照得顧家明心騰地一下。
  認識蘇紫是因為工作關係。她們報社到他的影樓拍合影,一個個地化妝,選衣服,照著香港金像獎的造型做一本台曆。平時他很少去影樓,那一天他神使鬼差地走進去,看著報社那群女編輯花枝招展地選衣服,隻覺得像上千隻鴨子進了攝影棚。這些年,各種各樣的女人見多了,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一進去,就看見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坐在沙發上抽煙,邊打哈欠邊跟化妝師說:“今早出門的時候忘了洗臉,沒問題吧?”
  後來跟那幫報社的女編輯混熟以後,她們還時不時地打擊他:“你該不會是看了蘇紫化妝後的樣子被迷住的吧?”語氣酸溜溜的,在她們看來,顧家明追誰也不該追蘇紫,除非眼睛瞎了。
  化妝以後的她簡直辯若兩人。做這行這麽多年,第一次見到反差那麽大的女人,混身上下一股子妖氣,說不出的蠱惑。攝影師羅賓特地把她的照片全部挑出來:“拍了那麽多個,才拍到一個滿意的。這女孩子要是再高五公分,活脫脫就是做模特的料。”顧家明湊近了一看,一身黑衣,雙手叉著,臉上似有似無的笑,眼神逼人的銳利。當下便留了心,這女人有意思。
  再後來,他與她又有一次合作。一起拍攝一部圖片電影,顧家明完全出於私心,否則這檔子事哪用著他自己親自出馬。
  她說話還是那麽快,跟爆豆子一樣。他不得不承認,她把自己偽裝地那麽好,惟獨聲音欺騙不了人。他常常聽著聽著就走了神,然後不得不幹咳一聲:“不好意思,麻煩你重複一遍。”他看見蘇紫拳頭都握緊了,然後又鬆開,一陣假笑:“那我再說慢一點。”
  她的脾氣全是他一手調教的。有時候晚上10點過,他還是那麽厚顏無恥地把電話打過去:“我現在有空了,我們聊聊工作吧。”
  一個星期的工作量,他硬生生拖了一個半月,軟硬兼施,做得那麽明顯,也隻有蘇紫沒看出來。
  “我說你這人怎麽那麽唐僧啊,簡直受不了你。”她那個時候常常跟同事抱怨,怨自己怎麽攤上這份差事。好心的同事提醒她:“顧家明是不是想追你?”她居然還摸著那位同事的額頭,表情跟見了史前生物一樣“你腦子沒燒壞吧?”
  後來她報社影樓跑得不耐煩了,終於說:“我們網上談。”
  漸漸地,每天晚上顧家明都會在網上跟她聊天。
  前一個小時聊工作,後幾個小時聊其他的,慢慢地才熟起來。
  那些日子,顧家明每天總是迫不及待地期待夜晚來臨,然後在耳麥裏聽她細細脆脆的聲音傳來。
  一開始,她並不願意聊起自己的過去,尤其是感情。關於她,顧家明知道的更多的是現在。在報社做編輯,寫字賺錢,一個人住,晝出夜伏,工作三年,沒有積蓄,一副胸無大誌的樣子。
  “沒有男朋友?”
  “又沒有人追。”說得坦坦蕩蕩,讓人接不了半句。
  她不願意談,逼得顧家明隻有自敘情史,他說他八年沒有談過戀愛,被蘇紫一陣嘲笑,“騙小孩吧?”他說追他的女人有一個加強排,追到了床上,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又開始笑:“騙小孩吧?”他說初戀女友在他麵前自殺三次,他怕死了女人這種生物。她還是繼續沒心沒肺地笑:“太瓊瑤了吧。”直到最後,他說:“既然你沒人追,我也不打算讓追我的女人得逞,要不咱們就先試試看?”她才沒了底氣:“你不是說真的吧?”
  直到認識三個月以後,那天晚上,顧家明還在網上跟蘇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也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有句話不是叫潤物細無聲嗎?在他看來,蘇紫就是一棵長在陰暗裏的潮濕植物,必須一點一點地才能讓她的心重見陽光。
  中途蘇紫突然把耳麥關了,隻是說接個電話。
  半個小時後,她居然打來電話,一個勁地哭。哭了一個多小時,她突然對顧家明說:“你娶我吧!”
  說不上誰趁誰的危,顧家明猜測說不定她前男友結婚了,精神崩潰,急需找個依靠。如今的男女誰沒有點前塵舊事。他沒放在心上,更大的原因在於,顧家明太自信了。他自信自己能讓這棵不見光的植物陽光起來。
  隻是結婚三年,顧家明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一個現實,想拯救的人沒拯救出來,反倒把自己搭進去了。
  他說離婚,倒不是如何不待見蘇紫。他隻能說,她實在太想扮演好妻子這個角色了,反而覺得戲過了。
  他下班晚了,她從來不問;他不回家過夜,她連個電話也不打。他有時候抱怨幾句,她反而還把眼睛瞪得很無辜:“我以為賢惠的妻子都不會幹這樣的事情。”
  她有時候也愛出去玩,他反對過一次,她再也不會了。她記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愛吃的每一樣菜,他準與不準的每一件事情,可惟獨沒有真正交出自己的心。她從來不會跟他吵,任他發脾氣,她就那麽不聞不問的,仿佛自己身在另外一個世界,甚至連做愛都沒有聲音。
  他的心一點點地灰下去,灰地心慌意亂。越發地暴躁,常常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也拿來做文章,她還是一副不為所動的表情。他寧願她像剛認識那會,那麽肆無忌憚地笑,做出一副想發火又不敢發的表情。現在的他們,更似陌人。顧家明無不譏諷地自嘲:“怎麽不頒個奧斯卡給蘇紫,演活了貌合神離的那一套。”

 蘇紫的禪

  見過丁曉之後,蘇紫走到大街上,才有點無家可歸的感覺。第一次覺得住了三年的地方出奇地陌生。顧家明跟她說離婚。一開始覺得輕鬆,過了大半日,才發覺胸口一陣澀。習慣真是可怕的隱疾。
  三年了,她那麽低眉順目地做著別人的妻子。他叫她東,她從不往西。他不愛吃甜的和酸的,蘇紫索性連自己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也戒了,他不喜歡晚睡,她就每天躺在床上數綿羊,偶爾翻個身還怕吵醒他,他不喜歡她說話太快,她就連呼吸都慢了下來。連她自己都佩服自己,什麽時候轉的性子?
  這三年,她覺得自己可以開講座了,單單婚姻與家庭,她隨口一說都是至理名言。婚姻是妥協,是容忍,是菩薩低眉。說真的,她覺得自己是帶著修行的虔誠走進了民政局大門,如今怕是要立地成佛了。
  可是他卻跟她說離婚。是她做的不夠好?連她自己都覺得諷刺,這年頭,還沒見過誰家的媳婦有她那麽肯受氣的。還是他做的不夠好?她又搖頭。顧家明都恨不得拿條鏈子把她栓在家裏,要真有什麽第三者,說出去也沒人信。
  她想起他們剛交往那段時間,他跟她提過一次分手。他對她說,演戲也是要看對手的。她記得那一次,她哭了,很傷心。總覺得一條路還沒開始走,怎麽就到了盡頭,不甘心得那種傷心,她一哭,他心就軟了。和好後,兩人便去了民政局,從那以後,她便死心塌地地做了別人妻子。
  她總覺得自己配不上顧家明,那麽身家清白的男人,那麽死心塌地的男人,她蘇紫何德何能?她不是不相信顧家明有人追,她是不相信顧家明怎麽就看上了自己?連她都瞧不上的自己。那時的自己,要多頹有多頹,簡直廢柴。
  蘇紫想,還是要心存感激的。謝謝顧家明,至少現在的自己活得像個人,即使不是她自己。
  這麽一想,蘇紫又有了回家的理由。一回到家裏,發現顧家明已經回來了。破天荒地圍了個圍裙在廚房裏燒菜。
  她走進廚房,在一旁打幫手,默契得不像話。怎麽看都不像一對早上說要離婚的夫妻。兩個人吃飯的時候,一言不發,顧家明早就習慣蘇紫這種神不守舍的樣子,熄滅的火苗又開始忽忽地往上竄,他頓了頓,硬是壓了下去。開口說:“你前段時間說要去C城?”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喉嚨才找回聲帶的位置。“恩。”
  冷戰結束,蘇紫輕呼一口氣,最近顧家明不陰不陽的脾氣,她也打定主意,敵不動我不動,水來土淹,兵來將擋。
  “準備什麽時候去?”
  “有個大學同學結婚,可能下個星期。”
  “去多久?”
  “不知道,看情況。”
  顧家明又覺得生氣,她總是這樣。隨便,不知道,看情況,你說。那麽無所謂的態度,他又覺得有點忍無可忍,可一想到早上說的那兩個字,又把火咽下去了。
  “需要我陪你去嗎?”
  “不不,你忙你的,工作要緊。”蘇紫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看得顧家明又是眉頭一皺。再也無話。
  她躺在床上看書,相處越久,顧家明越覺得她像一灘深不見底的深潭。她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偶爾嘴角牽扯。今天算起來,應該是蘇紫要交稿的日子,可她一點也不操心的樣子。一開始,顧家明還以為編輯麽,不就是喜歡白天睡覺晚上趕稿的動物嘛,大好的白天不用,常常深更半夜了還在拚命碼字,一開始顧家明還想的是,可以教蘇紫一些效率管理方麵的常識,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不用每天熬夜那麽辛苦。結婚以後才發現,她真正用在寫稿上的時間少之又少,往往主編開始催了,她才慢騰騰地坐在電腦桌前,劈裏啪啦一陣亂敲,兩個多小時後,她伸了伸懶腰:“搞定。又一個星期過去了。”認真看了她寫的東西,才發現也不全是馬虎之作,顧家明便覺得惋惜。要是她肯多出一分力,成就不知幾許。
  “做那麽好幹什麽?我的目標隻是80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每當這個時候,蘇紫總是以這樣的借口反駁。她的人生哲學就是不要那麽好,差不多就行。正如同,她對顧家明的感情,不愛那麽多,隻愛一點點。
  盈滿則虧,大巧若拙。蘇紫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倪真和蘇紫

  倪真要結婚了,跟她那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男朋友。初中,高中,大學,工作,蘇紫掰著指頭一算,快趕上劉嘉玲和梁朝偉了。
  “你要再不進來,我都快要出這個圍城了。”蘇紫笑倪真。
  電話那頭,倪真一個勁地說,你必須來,大學同學可隻請了你一個。如何如何。
  來,肯定要來。
  掛了電話,心裏沒來由地一陣發緊。難道真的又要回去?五年了,她以為自己全忘了,包括那座城。
  蘇紫打開抽屜,在最裏麵有個小盒子。盒子裏放著一些蘇紫的首飾,說是首飾盒又有點誇張,裏麵僅僅隻有一枚戒指,一條手鏈,還有一把鑰匙。
  她看著那枚戒指,記憶如同海浪般拍打著海岸,一波又一波,聲聲不息。
  戒指是男式的指環,中間鏤了空,剛好是一個心型的圖案。
  “閉上眼睛,我送你一件禮物。”
  “好吧,你現在可以求婚了,求我娶你吧!”
  “笑什麽啊?為什麽女的就不能娶男的?你看我對你多好?還特地給你買了禮物。”
  “哈哈哈,別戴了,快取下來吧,要不別人要笑你的。”
  “哎呀,真的不要戴了,快取下來,這是我在街邊買的,才8塊錢。”
  “……”
  回憶裏的蘇紫笑得那麽開朗,如若不是這枚戒指,她快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那麽笑過。這枚戒指最後她還是要了回來。她說這是她送給他唯一的禮物,所以更要取回來。她已經不記得當時他的表情和聲音了。
  還有那條手褳,幾年了?她以為它早就遺失了,沒想到還好好地躺在那裏。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顏色總是那麽地亮麗。玫瑰紅的蝸牛,由小到大串成的鏈子。
  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那個時候,他站在大學的門口,她猶疑地走過去。幾乎不敢相信,他真的會特地來找她。
  她清楚地記得他一共隻說了幾句話。
  “剛剛從日本回來。才下飛機。”語氣裏還有疲憊。
  接著他便拿出一個小紙袋。
  “碰巧看見了,覺得挺適合你。”
  她記得自己縮著手,一直沒接。
  “把手腕遮上,天氣熱了,老穿長袖不好。”
  一頓,紙袋已經在她手上了。接著他便坐上車走了。
  後來的若幹年,蘇紫一直戴著那條手褳,直到結婚。她才把鏈子取下來,換上了一對鐲子。才三年,水晶就像蒙了一層灰,霧霧的,再也不複當初的清透。
  就這麽摩挲了半晌,蘇紫把鑰匙拿了出來,才又把盒子鎖進了抽屜裏。
  坐上火車,蘇紫才隱約覺得不真實。
  真的就這麽回去了?輕易地好象一切沒有發生過。她問自己,到底是真的該去,還是隻是借口?
  她突然想起自己靜悄悄的婚禮。她跟顧家明結婚的時候,沒有拍婚紗照,沒有請客甚至沒有買結婚戒指。一開始,顧家明並不反對,覺得自己眼光獨到,蘇紫不是那種淺薄的女人,做影樓久了,婚慶這行摸穿了,顧家明是出於職業厭倦,可蘇紫是打一開始就是能省就省。反正雙方的家都不在本地,去了一趟民政局,半個小時搞定終身大事。
  直到去年,顧家明跟她一起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她坐在那,居然就看出了眼淚。蘇紫才發現,原來不是自己不在乎,而是沒有找到在乎的人而已。
  那次之後,顧家明就拖著她說是要去買結婚戒指,蘇紫死活沒有答應,她說:“自己的手不好看,戴了戒指更難看。”鑽石的也好,鉑金的也好,她統統看不上眼。鬧騰了一陣,顧家明便死了心。
  蘇紫想,自己結婚的時候還沒那麽緊張,怎麽別人的婚禮,自己倒開始忐忑起來。後來,蘇紫接著又安慰自己,不過是近鄉情怯。
  火車開到半路,天就黑了。她跑到車廂口吸煙。看著玻璃窗上的自己,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煙的場景。
  那一年,她大三。坐上從家鄉到C城的火車,她一個人戰戰兢兢地拿出一包煙,瞅準了車廂口沒人,才走進去,摸索索地拿出一根煙點上。
  她還記得那煙的牌子,叫DJ,蘋果味。一股子清香味兒,她對著玻璃窗,學著怎麽把煙都吸進肺裏。第一口,煙在嘴巴裏轉了一圈全出來了;第二口,她在窗裏神奇地發現原來煙也可以從鼻子進去,一口接著一口,嗆地眼淚一直往外冒。身旁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個男的,一直刁著煙看著她:“不會抽就別逞能了。”她抬頭白了那男的一眼,猛地吸進一口,從鼻子裏進去,直達肺部,吸得狠辣。那男的討了個沒趣兒,自己走開了。
  鼻子眼淚全出來了,臉漲得通紅。可就那一次,她就真的學會了。從此煙不離身。
  一下火車,她便看見倪真了。離開快五年了,這城市的變化讓她有點猝不及防,甚至連火車站都不是當初的模樣。
  倪真的那位青梅竹馬叫河馬,當然不是真名。連帶地蘇紫也這麽叫他:“河馬叔叔,好久不見!”
  遙遠的稱呼,瞬間趟過了時間的河流。原本就是舊識,河馬笑了一下:“怎麽才五年沒見,我就從河馬哥哥升級到了叔叔?”
  “不叫你叔叔,怎麽證明我永遠18?”坐在車上,蘇紫瞬間變得活潑起來。
  倪真跟蘇紫是大學同學,大一那陣還沒有什麽來往,倪真是C城本地的人,經常上完課就回家,跟外地來的同學沒什麽交往。從大學到現在,倪真從頭到尾也隻跟蘇紫一個人好過,周圍的男生也有蠢蠢欲動的,可一聽說倪真有個兩小無猜的男朋友,也就訕訕地收手了。班上的女生不太喜歡倪真,總覺得她不太合群。可蘇紫卻對她有莫名的好感。
  是蘇紫主動找上她的,後來倪真笑她:“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我早就一耳光給你扇過去了。”
  蘇紫對倪真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像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尤其是眼睛。”
  她要是男的,這搭訕的橋段實在太過老套。
  可隻有蘇紫知道,她說的全是真的。
  後來兩個人便漸漸熟了,一起上課,一起去圖書館,一起逃課,一起逛街,一起睡覺。大冬天的,兩個人擠在蘇紫那張單人床上,同寢室的女生常常取笑她們:“倪真,你都快成我們寢室的編外人員了。以後就從了蘇紫了吧,改明兒回去把你男朋友甩了。”
  連蘇紫也笑她:“你還真是豔福不淺啊,星期一到四,我陪你,周末,河馬陪你。怎麽算我都比他多一天,怎麽著?讓我做大房吧?”
  那麽百無忌憚的蘇紫,那麽活潑爽朗的蘇紫,那麽神采飛揚的蘇紫,也隻有對著倪真,蘇紫才會這樣。
  有時候放假,倪真也把蘇紫帶回家,一來二去也就跟河馬熟了起來。
  “我說,蘇紫,你這麽一天到晚纏著我們家倪真也不是個事兒啊!”
  “河馬,我還沒問你要好處費呢!你知道一天到晚在學校我得幫你們家倪真擋多少玫瑰花?要不是我出馬,倪真指不定就飛了呢!”
  河馬比倪真大兩歲,初中畢業就去當兵,退伍後在政府部門工作。她們讀大學那會,他已經上班了。倪真的學曆一直讓他有點耿耿於懷,總擔心倪真在大學裏跟著誰誰誰好上了,那股子自卑和不安全感使得他每天三五通電話,學校一沒課就把倪真接回家,生生盼著四年趕快過完,把倪真娶回家當老婆。
  當天晚上,倪真跟蘇紫睡一張床,河馬臨走的時候還說:“讓你們姐妹淘好好掏掏心窩,改明兒倪真就是我們家媳婦兒了。”
  笑鬧了一陣,蘇紫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哎,回來真舒服啊!”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我怕你不會過來了。”倪真翻了個身,對著蘇紫。
  “誰結婚都能不去,你結婚我不來,那不是找死嗎?我還想當幹媽呢!”
  “你這次回來怎麽安排的?有沒有想過去找別的同學?”
  “現在還不清楚,等你忙完結婚的事情再說吧,把年假全請了,這次玩夠本。”
  “你跟其他人還有聯係嗎?”
  “沒了,就你啊。不三天兩頭在網上聊著嗎?”
  “好吧,那你就安心跟著我吧!我還有三天婚假,到時候帶著你到處去看看。”
  “那怎麽好意思,這電燈泡當得也太亮了點。”
  “說真的,蘇紫,你這幾年變化挺大的。”
  “怎麽了?”
  “你還記得你剛去A城那會嗎?我跑去A城看你,那個時候你瘦得不成樣子,那個時候我真擔心你邁不過去。可後來,你突然跟我說你結婚了。嚇得我,還以為你拿婚姻當兒戲呢。不過現在看到你,又覺得安心了。”
  “人不向前看還怎麽活啊?不過說真的,我挺感謝顧家明的。要不是他,指不定我還待在那個旮旯裏頹廢著呢。”
  “那就對人家好點。”
  “唉,盡力吧!”

 倪真的婚禮

  辦的很熱鬧,河馬這幾年估計在政府裏混得不錯,三十多輛奧迪A6呼啦啦地開了一溜,蘇紫坐在花車的副駕駛座上,坐在後麵的河馬嘴巴從早上到現在就沒合攏過,倒是倪真還是那副鎮定自若的表情,前麵一輛婚慶公司的車頂上站著一個男人拿著攝像機一陣猛拍,蘇紫突然覺得周圍的場景都變得不真實。她覺得有一刻,她離幸福那麽那麽近,就差一點,可一個浪打過來。她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幸福隔著玻璃窗,看得見,卻摸不著。
  新郎跟新娘在門口迎賓,到場的人蘇紫大多不認識。多數是河馬的朋友,蘇紫走出酒店的門口,在一家報刊亭買了一份報紙,一包煙。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抽煙。
  報紙上的頭條便是:“市政府召開關於外商投資會議,市長任之信發表重要講話。”沒來由地,看到任之信的名字,蘇紫的心還是猛地抽搐了一下。很多年了,她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名字,也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個名字,可一旦身在這個城市,才發現,原來他無處不在。
  蘇紫看著他的照片,還是那麽一絲不亂的頭發,斯文儒雅的樣子。他好象一點也沒變,可怎麽蘇紫覺得自己卻老了。
  她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五年,然後離開,用五年的時間去忘卻這段過往。很長一段時間,她差點連自己都欺騙了,她覺得可以淡然了,遺忘了,放下了,然後試著回來。可一回來,才發現原來用五年的時間遠遠不夠,時間是忘卻的良藥,也有可能是痛苦的毒藥。看見的,經過的,熄滅的,統統死灰複燃。直到捏著報紙的手都沾染了墨跡,蘇紫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濡濕的汗水。
  蘇紫匆匆丟下報紙,轉身進了酒店。一進去才發現,原來儀式已經開始了。
  主婚人在台上講著新人的感情故事,蘇紫衝著台上的倪真揮了揮手,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那一年,新郎才剛剛分到我們單位,當時有好心的老同事就想給新郎介紹對象。但我們新郎當時就說自己有女朋友了,等她畢業就娶她。可為什麽新娘畢業了五年,他們才舉行婚禮呢?這裏有個不為人知感人的故事。新娘剛剛畢業的時候,新娘的父親卻不幸患上了嚴重的疾病,整個家庭都籠罩著愁霧。這個時候,我們的新郎並沒有在關鍵的時刻選擇退縮,他信誓旦旦地對新娘說:你的爸爸就是我的爸爸。如果錢不夠,我們就賣了房子,大不了不結婚了,如果還不行,我們就去借,反正我們還年輕,以後總能賺回來的。大過年的,新郎並沒有像普通人一樣跟家裏人吃團圓飯,卻跑到了大街上擺攤賣起了煙花。當他把賺來的錢交到新娘手上的時候,新娘的爸爸躺在病床上對新郎說: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正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新娘的爸爸奇跡般地複原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愛情馬拉鬆,經曆了時間、生死的考驗,終於在今天修成正果。來我們為新郎和新娘之間偉大的愛情幹杯!”
  蘇紫看著台上倪真的父母早已經老淚縱橫,眼眶也是一熱。這主婚人忒會煽情了。蘇紫想到過去的這五年,想到倪真對她說的一切。原來我,你,他,我們都在變,唯一不變的隻是時間。
  她想起剛到A城的第一年,倪真說她爸爸得了骨癌,那時向來從容的倪真在電話裏哭得天崩地裂。她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敢在他們麵前哭,現在還瞞著他。”
  大大小小的醫院都跑遍了,中醫西醫全試過了,才不到一年,耗盡家財。蘇紫看著難受,想起那張從來沒用的卡,可找了個遍也不知道自己丟在哪裏了。一分錢難死英雄漢,那是她離開後第一次想到任之信。可倪真卻說:“你好不容易走出來了,別走回頭路。”硬生生斷了後路。
  第二年,倪真一聲不響地跑到A城來找蘇紫。沒頭沒尾地說了些話:“愛情太靠不住了。”河馬的搖擺不定一下就讓蘇紫對感情灰了心,她原來以為就算這世界上的男人全是負心漢,薄情郎,至少還有一個河馬,對倪真是死心塌地的。她的崩潰與倪真的心灰意冷成為那一年最蒼涼的一筆。
  第三年,倪真爸爸終於同意截肢,裝上了假肢,康複出院。而她與河馬也繼續這麽不鹹不淡地交往著。
  第四年,醫生說倪爸爸的病已經沒有大礙,如果不複發,跟平常人沒有兩樣。不知道這算不算浪子回頭,總之那一年河馬跟倪真求婚了。
  是不是隻有看破紅塵的人才有資格走進婚姻?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而是衣冠塚。我們用婚姻為愛情祭旗,從此六根清淨,了卻塵事。蘇紫又想到倪真說的那一句話:“如果你能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那麽你會發現其實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同。”沒有期待的婚姻或許能走得更遠吧!

公寓的鑰匙

  婚宴結束,蘇紫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了。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走了。
  倪真把蘇紫送出酒店的門口,再三叮囑。蘇紫知道倪真想說什麽,她擺了擺手,順手攔了輛出租車。回頭看倪真的時候,還不忘送上一個“你安心啦,我沒事”的表情。
  “小姐,去哪裏?”
  司機問了三遍,蘇紫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回了一句:“龍湖西苑。”一出口,才後悔。人的大腦能控製意識,但不代表能控製潛意識。
  龍湖西苑並不遠,下了車,蘇紫才有點後悔。到一個住宅小區來做什麽?觀光還是懷舊?
  大腦還在嘲笑自己,腳卻好象不聽使喚似的徑直往裏走。進了大門,往左拐,路過一個中心花園,B棟7樓。她還是記得。
  出了電梯,她看見那扇門,墨綠色的防盜門,以前她常常愛把紙條貼在門上。
  “出去溜皮皮了。冰箱裏有你愛吃的橙汁藕片。”
  “忘帶鑰匙了,我在樓下的花園。”
  “我被鎖在門外了!!!該死的皮皮。花園等。”
  ……
  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常常忘記帶鑰匙,開個門倒垃圾也能把自己鎖在門外,常常不記得溜狗的時候要帶上鑰匙和手機。每一次,她就傻傻地穿著一雙拖鞋坐在樓下的花園等他。看著他的車經過她,然後駛進車庫。她也任性地不動,偏偏就要等他先上去,看了門上的紙條再折返下來找她。然後一起回家。
  蘇紫拿出放在盒子的那把鑰匙,門應聲而開。
  居然,沒有換鎖!
  蘇紫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房裏沒有人衝出來,似乎裏麵沒有人。
  她覺得自己有點像小偷,進了一間並不屬於自己的房間。即使屬於自己,那也隻是曾經了。
  一進門,蘇紫倒抽了一口涼氣。
  居然,跟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客廳裏還是那張白色的沙發,沙發旁邊放著一個綠色的巨大的絨球狀的靠墊。以前,她常常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懷裏抱著那個靠墊,一邊聽著歌一邊逗著皮皮。陽台上還放著那張躺椅,她記得那個時候,他常常坐在椅子上,隔著一扇落地玻璃窗,就那麽似遠非遠地看著她,眼睛裏全是寵溺。
  唯一的不同,電視被蒙上了罩子。她想起以前的他,不愛看電視。買回一套音響,客廳裏瀉滿了蔡琴的流光。
  他最喜歡聽蔡琴的歌,那一首《時間的河》
  最初的結局我們都可以預料
  但是那故事後來怎麽樣
  沒有什麽發生也沒有發生什麽
  我們的故事在從前早已畫上句點
  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
  自你走後我便數著時間
  時間又回來回來數我
  沒有什麽發生也沒有發生什麽
  我們的故事在從前早已畫上句點
  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
  他的聲音醇厚,聲線低迷,興起的時候他就擁著她在客廳裏緩緩地舞動,碎碎細細的吻就那麽撒下來,映出一臉的緋紅。
  蘇紫就那麽站在客廳中央,回憶的碎片鋪天蓋地地打開,居然不能移動分毫。她看見茶幾上的煙灰缸裏還落有幾個煙頭,她才猛然驚醒。這裏分明還有人住。
  再也不敢細看,她落荒而逃。
  蘇紫慢慢地走出小區,眼睛似沒有焦距,巨大的疑問在心裏漸漸生根:他還會回到這裏?
  此時的蘇紫並不知道剛剛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那輛車,在駛過她之後,又突然停了下來。
  “沒事,老陳,繼續開。”
  任之信坐在車裏,在後視鏡裏看到那一襲失魂落魄的身影,嘴角浮起一層淺笑。

 狹路相逢

  蘇紫站在C大的門口,看著學校煥然一新的招牌。這裏,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C大了。短短的幾年,C大的校區一擴再擴,教學樓,宿舍樓一棟棟地矗立,像一個野心勃勃的莊園主,以山而踞,不斷地擴大自己的版圖。
  一進學校的大門,一條將近1公裏長的坡道。人行道兩旁的法國梧桐蓬勃地生長,遠遠看去,像一個綠色的走廊。她緩緩地走過去,發現這個待了四年的地方,並沒有任何值得懷念的價值。
  她之於這所學校,隻是一名過客。現在是,從前也是。
  身邊陸續有學生走過,手牽著手的,嬉鬧打鬥的,蘇紫隱隱生出後悔。假設,那段似水年華,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認識了另外一個普通的男孩,兩個人在象牙塔裏經曆一場普通的大學戀情,而後分手,抑或繼續。是否,她的人生便會不同?
  那種平淡似水的感情,猶如淡淡的蜂蜜水,伴隨著那段青蔥歲月,因為淡所以長久,因為淡所以不需要用更多的力氣去遺忘,去緬懷。因為淡,所以多年以後,與汝相逢,還能微笑,還能示好,而不是以沉默,以眼淚。
  蘇紫坐在圖書館前麵的草坪上,習慣性地摸出煙,看了看周圍看書聊天的學生,又把煙放了回去。
  她想起第一次到學校報道的場景,草坪旁邊的廣場。任姨帶著她去簽到,幫她鋪床,最後她還在廣場中央拍了照片。那一天,陽光灼熱,她抬起右手,微微擋住陽光,嘴角是輕盈的微笑。那一瞬間,被定格。當時的蘇紫,又有了重新開始的勇氣。陌生的環境帶給她陌生的勇氣。
  殘酷的青春終於畫上了句點。
  當時的蘇紫把大學作為一種救贖,在這裏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除了手腕上的傷疤。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穿長袖的衣服,混在人群裏再也看不清眉目。
  任之信的車停在草坪旁邊的廣場。他從車窗望過去,草坪上的一切了然於目。
  她變了。
  穿著一條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露出光潔的腳踝,左手上的手鐲隱約是血紅色的,她就那麽懶洋洋的躺在那裏,發呆。他記得以前的她的習慣便是發呆。他每次去樓下的花園找她,她便那副神情。視線穿過景物,落在不知名的某一處,可表情卻十足豐富,時而皺眉,時而淺笑。她自成一個世界,裏麵全是自己的喜怒哀樂。
  不可否認,現在的她依舊常常發呆,可神情卻完全不一樣了。那種沉積的美,與張揚的青春相比,更容易讓人沉溺。
  這樣的一個女子,卻往往漠視自己的美麗。從前,現在,她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對異性的吸引。
  任之信想起從前她問他:“為什麽是我?”
  他親昵地抱了抱她,笑著說:“因為你漂亮啊!”
  沒想到卻換來蘇紫一陣大笑,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她從來不認為自己美,也從來不承認自己美。
  就好象現在,她就那麽躺在那裏,無視周圍的視線,渾然不覺旁邊幾束好奇又吃驚的目光已纏繞上了她。
  她的頭發居然已經那麽長,在身下四處散落開來,是波浪形的微卷。任之信想起了記憶中的她,一頭利落的短發。
  她總是抱怨自己的頭發長得太快,稍微一長便自然的卷曲,於是她變本加厲地剪,甚至比男孩的頭發還要短。他摸著她的頭發,覺得惋惜。她卻拍開他的手,故意說:“這樣人家就會以為我是男的。不會誤會你了啊!”
  說的人不經意,聽的人卻一陣抽痛。
  如果她就那麽躺著,任之信覺得回憶就會無限地展開,略過破碎的環節,直達空虛的心髒。
  他看見蘇紫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才頓了頓神。
  “老陳,叫她上車。”
  草坪離廣場很近,蘇紫看見老陳朝她走過來,第一反應竟想拔腿就跑。她知道,他來了。她知道,他知道她來了。
  她站起身,看著老陳由遠及近地走過來,心思百轉。
  緊張,害怕,尷尬,危險,最後,蘇紫發現,遠遠不隻這些,她的內心竟然也會湧出類似於期待的情緒。
  她跟著老陳走到車前,任之信在裏麵搖下車窗,一次冥冥之中注定的照麵,一次暌違了五年的照麵,就在那一秒,蘇紫竟想起了那句歌詞: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信叔叔,好久不見。”蘇紫衝著任之信打了一聲招呼。
  任之信看著她,嘴角泛起一絲嘲諷。
  “上車吧。”
  車很快就駛出了學校。兩個人坐在後車廂,蘇紫覺得快要窒息了,車廂裏的空氣明顯不夠用。
  一路上,她就在肚子裏打著腹稿“信叔叔好巧啊,你也來學校啊?你那麽忙,其實不用送我的,把我隨便放到哪個路口就行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也沒有通知你。……”
  若幹的對話在腦海裏打著轉,她想到了任之信可能說的每一句話。然後等著他一開口,她就如同倒豆子似的把話全部說出來,然後下車,走人,再見,不見。
  可是,任之信一路都沒有開口。一味地沉默,蘇紫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好嗎?很忙吧?你怎麽會在這裏?”想了若幹句,居然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話來打破僵局。
  蘇紫放棄掙紮,索性把視線別向窗外。無視周遭的一切,這個功夫她早已修煉得出神入化。
  等車停下的時候,蘇紫才發現居然又回到了龍湖西苑。
  “老陳,先走吧。”
  任之信自己先下了車,蘇紫還沒回過神來。
  “楞著幹什麽?”說完就徑自一個人走進電梯了。
  蘇紫看著他的背景消失在電梯門口。深深地吸口氣。
  該來的總歸是要來,躲是躲不過的。


 你欠我一個解釋

  蘇紫走進去的時候,任之信已經坐在沙發上了。
  “好了,你現在可以說了。”任之信的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說什麽?”蘇紫好象還分不清南北。
  “你不覺得,你還欠我一個解釋。而且一欠就是五年。”
  他終於還是問了。蘇紫以為她的不告而別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彼此都心知肚明。
  “沒什麽好解釋的。”
  “真的沒有?”
  蘇紫看著任之信死死盯住她的目光,沒來由地一陣心虛。不由地挺起胸膛,她實在找不到自己心虛的理由。
  “沒有。”
  任之信突然毫無征兆地笑了。越笑越大聲,笑完了點燃了一根煙。再也沒有看她。
  “真是一個笑話。”
  蘇紫看著他的樣子,心一下就傷了。誰說不是笑話呢?他,她,活脫脫都是笑話。她覺得心裏那個洞就這麽毫無防備地被掀開,越陷越深,手伸進去,探不到底,連帶地連身體都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任之信,做人不能不往前看吧?”她看著窗外,聲音沉沉的,不知道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任之信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蘇紫,那麽多年了,還是那麽瘦,一副不堪一擊的模樣。心又漸漸地軟了。他聽到她叫他任之信,而不是那句客套而諷刺的信叔叔。
  任之信,你他媽是個王八蛋!
  任之信,你是我的。你是我蘇大小姐的。
  任之信,任之信……
  他想起若幹年的那些日子,她無數次地這麽叫他,霸道的,生氣的,嬌羞的,她那麽連名帶姓的叫,她從來不叫他信,之信。那個時候,他是她的任之信。
  可現在,她卻叫他往前看,還能怎麽前?前麵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無生趣。再也沒有誰還敢這麽肆無忌憚地叫他,任之信。
  “我隻是想聽你一個解釋。”
  蘇紫突然笑了。她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執坳地幼稚,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還在追問一個解釋?
  “你想聽什麽樣的解釋?”
  “的確沒什麽好解釋了。說到底你不信我,也不信你自己。蘇紫,我想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蘇紫看著他,這是第二次聽到男人這麽咬牙切齒地問:蘇紫,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她的心,一直在胸腔,左右兩肺之間,前麵是鄰胸骨和肋軟骨,後麵是食管和主動脈,兩心房,兩心室,跟平常人沒有兩樣。可他們偏偏這樣問她: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她沒有心嗎?她那麽不知死活地飛蛾撲火,她眼也不眨地跳進萬丈深淵,她那些歇斯底裏的日子,她那麽瘋狂地自暴自棄,她那些暗無天日的辰光,他居然還質問她:蘇紫,你有沒有心啊?
  “我有沒有心,我自己知道,不勞信叔叔操心。”蘇紫戴上麵具,又是一副水來土淹,兵來將擋的表情。
  “蘇紫,你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什麽嗎?”
  蘇紫看著他,這個男人在短暫的失控後又恢複了鎮定自若的表情。
  這個時候的任之信才是C城的市長,任市長。
  “永遠也不要在我麵前用這招,對我來說,不管用,也沒必要。”

  初進任家

  第一次見到任之信是在任家的家庭聚會上。那一年,蘇紫十八歲。
  填高考誌願的時候,蘇紫的媽媽對她說:“去C城吧,任姨他們全家前幾年都搬回C城了。聽說他們家在C城還不錯,任姨有個弟弟好象就是一所大學的校長。我過幾天給任姨打個電話,問問看。”
  任姨一家跟蘇紫家是鄰居。任姨是三下鄉的時候分到這裏的,在縣城一所中學當校長,而她的丈夫在縣城一個國營企業裏做工程師。蘇紫他們卻是土生土長的縣城人。他們住的那一條巷子,修的全是一棟棟小別墅,基本上都是改革開放那幾年做生意發家的暴發戶,蘇紫的爸爸以前也是做生意的,據說也是得意了幾年。在蘇紫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自殺了,上吊,就在二樓的臥室。沒幾天,喪禮還沒過,就有人來查封財產了。幸虧當初這棟房子登記在蘇紫曾祖父的名下,她們母子才幸免被掃地出門的厄運。
  還記得小時候,蘇紫的媽媽忒看不起周圍的鄰居,也隻有知識分子出身的任姨,她覺得還順眼,一來而往的,也就有了不深的交情。再加上即使蘇紫家落敗後,任姨還是一如既往地來串門,甚至比往常還要親昵。兩家人也就成了世交。隻是蘇紫,甚至蘇紫的母親都不知道任姨的家族原來是如此的龐大。
  蘇紫一個人去的C城,如家人所願,她考上了C大。這原本也不費什麽功夫,C大也不過是一所二流的重點大學,但蘇紫的母親覺得考上什麽樣的大學並不重要,關鍵是有熟人方便照料,說穿了,她不放心蘇紫背井離鄉。要不是縣城裏沒有象樣的大學,蘇紫的母親才舍不得放自己的女兒去那麽遠。
  對於這一切,蘇紫沒有任何意見,大學麽,無非是個逃離的借口,去哪裏都不重要,讀什麽也不重要,甚至做什麽工作也不重要。那麽遙遠的事情,不在蘇紫的考慮範圍內。
  去學校報道的那一天,是任姨帶著她去的。幾年不見,任姨對她還是那麽親切,事無巨細,好得有點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蘇紫想,如果不是任姨對她太好,說不定她根本不需要麵對往後如此多的變故與波折。
  到了C城才知道,所謂的家境不錯簡直是大錯特錯。
  原來在C城,任家竟是首屈一指的紅色大家族。
  任老爺子是開國元勳,文化大革命之後他便從中央退了下來,回了老家。可影響力仍不可小窺,現在正當權的那些人好多都是他的門生。
  任老爺子有五個子女,分明取名禮、義、廉、孝、信,任姨是大女兒,其餘全部都是男子。
  任姨的二弟前幾年還是C大的校長,可已經調去中央的教育部任副部長,蘇紫的母親消息阻塞了好幾年,任姨的三弟在加拿大,據說是做生意,至於什麽生意,大不大,也就不言而喻了,任姨的四弟是一家本土房地產集團的老總,而他的兒子去了加拿大,據說跟著他的三叔學習做生意去了,至於任姨最小的弟弟,剛剛而立之年,就已經是C城主管經濟的副市長了。
  蘇紫聽著任姨的女兒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的家世,倒抽一口涼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豪門?
  任姨應該算是五個子女裏最不起眼的一個,可能是因為所處年代的緣故,沒趕上任老爺子如日中天的大好時候,反倒普通,再加上常年在小縣城裏生活,她也不愛提起家裏的事情。而任姨的女兒到是比他們早幾年就到了C城,言談舉止之間漸漸地有了距離。那種俯視的感覺和炫耀的口氣有點讓蘇紫吃不消。
  開學第一個星期,任姨便叫蘇紫去她家吃飯。蘇紫覺得不好拒絕,便乘著公交車去了。
  一進任姨的家,發現全家人都準備出門。
  “快快,要遲到了。”任姨拖著蘇紫的手便往外走,上了車才知道,原來每個周六是這個紅色家族的家庭聚會日,任何人不得缺席。任老爺子立下的規矩。
  蘇紫一頭的霧水,家庭聚會她去做什麽?
  “你剛去C大,什麽都還不熟悉,二弟在學校還有些關係。今天一起去,有什麽不方便的可以叫他多多關照。”任姨一直牽著她的手,蘇紫笑得尷尬。這裙帶,扯得也太離譜。


 大宅門的紅與黑

  蘇紫一走進院子,就覺得胸口一緊,莫名的壓抑。這明清時代的院子,忒大了點,進了大門,轉過屏風,才是院落,最裏麵才是一棟改良過的三層小樓房,木質結構,看上去年代陳舊,倒也頗有古風。蘇紫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曾祖父也算是沒落的世家,生於民國初年,從豪門世家的世子到兩袖清風的平民,他的人生曆經百年,倒也看透了這些歲月滄桑,人事變幻。而像任老爺子那樣的,或許六十年前也不過是泥腿子出身而已。
  蘇紫想到自己的曾祖父,心一下就平靜了,總不能露怯才是。
  “爸爸,大姐來了。”叫嚷著的那個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正在院子裏伺候那些花花草草。
  “爸爸,不好意思,我們差點遲到了。”任姨一邊走進客廳一邊對著坐在中堂的老人說。
  蘇紫覺得這家人的相處模式真是奇怪,客氣得別扭。
  前麵坐的那位穿著白色漢衫的老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任老爺子了。他抬頭看了看,算是打了個招呼。大家長的威嚴不言而喻。
  “這個丫頭是?”任老爺爺發話了。
  “爺爺好。我叫蘇紫。”蘇紫還沒回過神,就被旁邊任姨的女兒捅了一下拐肘,忙不疊地說。自報了家門,又不知道繼續說什麽了,就那麽待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哦,哦,坐坐坐,好眉清目秀的一個丫頭啊!”
  蘇紫的臉騰地就紅了,不知道是不習慣被周圍的人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樣地審視,還是因為任老爺子這番話。
  “丫頭麵淺啊,不錯不錯”任老爺子,笑著說。旁邊的人也跟著笑起來,氣氛一下就熱鬧起來。
  任姨在旁邊小聲地對蘇紫說:“爸爸很喜歡你,平時都不見著他有那麽多話的。”
  蘇紫回了任姨一個感激的笑容,才忐忑不安地坐下,深吸一口氣,終於沒什麽事兒。
  “大姐,你快來看我們家之信的照片。那天我們去北山玩的時候拍的。”蘇紫看著坐在對麵的手裏拿著相冊的女人,三十歲的樣子吧,看起來珠光寶氣,一臉的富貴相。蘇紫心下想,做豪門的媳婦就應該長成那樣,一看就是不吃缺不吃穿,隻缺煩惱的類型。
  “好,我看看,誰不知道我們家之信是最帥又最年輕的副市長啊!”任姨走過去,跟著翻起相冊。
  任姨的女兒王小筱(跟父姓)也跟著跑了過去,三個女人頓時就成了一台戲。
  “挖,小舅好帥啊!”
  “是啊,他們政府的人都是這麽說,說之信一開會,那些女幹部就在下麵暈菜了,他在政府裏好多女粉絲啊!”
  “我說小娟啊,你們兩個也不小了,怎麽還那麽膩啊!你看看,每張照片你都把之信挽的那麽緊,是不是怕他飛了啊?”
  “小舅媽才不是呢,媽媽,他們這叫恩愛。”
  “還沒辦呢,別小舅媽小舅媽的叫。外人聽見了不好。”
  ……
  蘇紫聽著這些話遠遠地傳來,心下覺得好笑。這些人裝得那麽斯文清高的,一脫下麵具還不是女人,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蘇紫並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上浮起了一層蔑笑。喬世偉看著對麵那個女孩,雖然正膝危坐,可臉上的表情著實豐富。她在想什麽,他看得一清而楚,一下就來了興趣,盯著她死瞧,好在蘇紫此時元神出竅,根本不知道旁邊還有那麽一股熾熱的目光就那麽炯炯的盯著她。
  任之信一進門就看見喬世偉興致勃勃的眼神,順著目光看過去,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表情。
  他咳嗽了一聲,大家才發現家裏的最忙的一個大忙人到了。
  任姨忙著去廚房叫開飯。
  王小筱已經跑上去纏住了他,旁邊是那個叫小娟的女人,應該是他的妻子。
  蘇紫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叫任之信的男人,先是撇了一下嘴,也沒有她們說的那樣帥到慘絕人寰啊?誇張,也是女人的天性。不過看上去倒是五官端正,蘇紫突然想到那句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恩,用在他身上就挺適合,後來又搖了搖頭,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氣,他剛一進門,氣場就完全改變了。蘇紫的下顎點了點,恩,怪不得年紀輕輕就當了副市長。不過算起來,跟那些滿腦腸肥,大肚腩地中海的其他領導一比,倒也不能不說人家確實帥。想到這,蘇紫又笑了。
  不過,蘇紫根本不知道自己這番自娛自樂的表情竟一個不落地落在了兩個男人眼裏。
  圍著一個大桌子吃飯,蘇紫才把他們全家人統統認識一遍。
  任姨一家,老二在北京,但老二的女兒和女婿來了,任思薇看起來一副病美人的樣子,活脫脫林小妹轉世,不說話的時候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的丈夫叫喬世偉,據說剛剛結婚。
  老三在加拿大,剛剛在院子裏招呼任姨的就是老四了,任之孝。
  至於老幺,便是任之信以及他的未婚妻周曼娟。
  蘇紫吃的戰戰兢兢,眼神不敢往周圍飄,隻專注地盯著放在自己麵前的那兩道菜,終於明白什麽叫食不下咽。
  “蘇丫頭啊,家是哪裏的啊?”任老爺子發話了。
  “爸爸,她就是我以前在縣城的時候,一個好朋友的女兒。”
  “哦?蘇丫頭也是縣城的?”
  蘇紫點了點頭。
  “縣城好啊,想當年,那還是我灑過熱血的地方啊!”任老爺子一臉地向往。
  蘇紫看著老人的表情,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那個孤獨的老人也常常坐在家門口一副神不知所以往的表情。蘇紫一下就理解了所謂的家庭聚會,不過是老人怕孤獨而已。可從一開始進門到現在,卻沒有誰能真正跟老爺子聊聊天。
  “爺爺在那裏打過仗嗎?”蘇紫不忍心,終於開口。
  “對啊,那個時候打土匪啊,現在胸口上都還有傷疤,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彈痕,指甲蓋那麽大的彈片直到解放後才取出來的。”
  “我曾爺爺也跟我講過,他說我們住的縣城沒有進過日本鬼子,最大的災難就是土匪多。當時國民黨也管不到這裏,隻有靠縣城裏的鄉紳組織民兵打土匪,後來還是紅軍來了才把土匪窩子端了的。”
  “對對對,後來那裏還成了我軍的根據地。那次受傷後,就算立了功。那裏應該算是我任某發家立業的地方吧。”
  蘇紫陪著老爺子憶了一下當年,老爺子精神一下就來了,居然還念叨了幾句縣城的方言,回憶了幾道縣城裏的小吃。
  “爺爺,我國慶要回家,到時候給你帶點我們那裏的小吃來吧!”
  “好好好,蘇丫頭不錯,以後記得常常要過來玩啊。”
  一場飯就那麽熱熱鬧鬧的結束了。然後就三三兩兩地坐在沙發上聊天。
  蘇紫一轉頭,發現喬世偉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她的身邊。
  “我現在也在C大讀研究生,以後我們就是校友了。你以後有事可以找我。”
  蘇紫笑了一下,談話之間才知道,原來喬世偉在科委工作,一連串的名字記不住,也是剛剛調過去的,所謂的校友,也不過是借著關係方便去C大進修而已。
  “阿偉,我們該走了。”任思薇在偏廳叫了一聲,喬世偉連忙站了起來,卻在轉身的時候飛快地塞了一張名片到蘇紫的手上。
  蘇紫嚇了一跳,本能地把名片捏在手上,不知道喬世偉這樣做到底是何用意。
  周圍的人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仿佛沒有人注意到發生的這個小小插曲,可惜這一切都沒能逃過任之信的注視。


 又見喬世偉

  直到後來,蘇紫想起她與任之信之間發生的一切,實在太像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遊戲。隻不過身在其中,而了無察覺而已。
  走出任家,蘇紫長長吐出了口氣。他們看起來都很和藹,可一種無形的壓力好象抽走了空氣,氧氣越來越稀薄,稀薄到蘇紫覺得快沒有了呼吸。
  是的,你可以說她沒有見過世麵。是的,你也可以說她連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也不如。她像一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突然進入另外一個原本不屬於她的世界。
  剛剛進入大學的蘇紫,命運似乎不太想放過她。一方麵,她以為這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她終於在逃離了縣城之後得以自由的呼吸,另一方麵,任家的一切猶如一張大網,讓她在冥冥中覺得自己的無能為力。
  回到寢室的時候,同寢室的女生正在激烈的討論一個問題。饒小舒該不該去理工大學找自己的暗戀對象表白?
  饒小舒是A城人,當她聽說蘇紫隻是來自一個小縣城的之後,熱情有點尷尬的在臉上定格了幾秒,然後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彎彎”。(方言,意思是你這個人有點土)
  除了有點傲慢,蘇紫對饒小舒沒有什麽惡感,四平八穩的人生,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她們的字典裏還沒有挫折兩字。所以連著青春的迷惘和悸動對她們而言都是那麽動魄驚心。
  “我最喜歡他埋頭做題的樣子,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甚至還有點彎曲,我就那麽看著他,一看就看了三年。”
  “當時填誌願的時候,我偷偷看了他填的是C城,所以我就跟著過來了。可惜最後還是沒有能跟他一個學校。”
  “怎麽辦?你說我到底該不該告訴他?”
  說還是不說,怎麽說,什麽時候說,寢室裏的女生都在激烈的討論。蘇紫沒說話,直接就上了床,隨便挑了本書看起來。可看了半天,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她突然想到了林菲。如果林菲聽到那幫女生的談話,一定是一副非常不屑的表情:“幼稚。”然後再連諷帶刺地譏人家幾句。
  暗戀?告白?人家要真看得上你,早追上來了,還用得著你在那胡思亂想?愛做夢的女孩,醒醒吧!
  蘇紫想著,這肯定是林菲的台詞。然後蘇紫就會在旁邊看著她,但笑不語。
  蘇紫搖了搖頭,為什麽到了這裏,還會想到她?
  爭論接近尾聲,她翻身下床,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日記。
  原本想寫點什麽,可終於什麽也沒有寫。
  合上日記本的時候,她想了想,寫下了五個字:
  忘卻的冰川。
  日子就那麽平淡無波的繼續著,蘇紫對一切的社團活動都興趣缺缺,對她而言,上完所有的課程就對得起大學學費了。更多的時間,她選擇去圖書館看書,回寢室睡覺,兩點一線,相當有規律。
  “蘇紫,你的電話。”饒小舒把電話遞給了還躺在床上看書的蘇紫。
  寢室的電話隻有她媽媽知道,而她媽媽隻會每個星期六晚上才打過來。蘇紫覺得詫異,誰會在這個時候給她電話?
  “喂,蘇紫嗎?我是喬大哥。”
  “啊?誰啊?”蘇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從哪裏冒出來一個大哥?
  “前段時間我們一起吃的飯啊,在任家。難道你忘了?”
  “哦,哦,喬……大哥。你好。”距離那次去任家已經快過去一個月了,沒想到居然喬世偉還真的打來電話。
  “記得就好,沒把我忘了吧?”
  “沒有沒有,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怎麽,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啊,哦,不是。”蘇紫一時招架不住。
  “下來吧,我在你們宿舍樓下。”
  蘇紫下樓後,看見喬世偉正倚著車抽煙,周圍路過的女生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由不得人多做聯想,這年頭,沒有哪個地方真正純潔。而據說C大,所謂的周末情人已成校園現象。
  “你有事嗎?”蘇紫的口氣已經有點不善,誰從被窩裏被拽出來都不好受。
  “不要告訴我,你剛才還在睡覺啊。”
  “對啊。怎麽了?”
  “大學生啊,我真是羨慕你。”
  蘇紫不接話了,她吃不準眼前這個男人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是這樣的,我來學校聽課,剛剛下課,想著你也在學校,就過來找你。而且我對C大也不熟悉,想請你這位導遊,陪我參觀一下校園。”
  蘇紫反射性地想說不,可一想到任姨對自己的熱情,又堵在了胸口。他們好歹也是沾親帶故的,自己確實沒什麽理由拒絕。一個無親無故的窮學生難道還敢在這些人麵前擺譜?
  一路上,多半時間都是喬世偉在說,這個男人28歲,原本在銀行工作,認識任思薇後就連著三級跳,到了科委下屬的一個機構擔任主任,主要負責國家資產的整合,聽起來應該算是承任之信的手筆。蘇紫聽著聽著就覺得疑惑,像那樣的家庭就算上門女婿不也應當門當戶對嗎?怎麽也會找個沒錢沒勢的人家?雖然看起來有模有樣,但似乎也不合情理。
  疑惑歸疑惑,蘇紫想終歸不是自己的事情,想那麽多也無益。
  “你是不是覺得在任家很局促?”
  蘇紫轉身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會問的那麽直接。
  “其實我也跟你一樣。他們那家人,我比你了解得多。看起來一個個和藹可親,可全部都自私到骨子裏,而且最善於在無形之間給人壓力,讓你自己覺得他們高高在上,你跟他們其實不是一個階層的人。”
  蘇紫沒有接話,喬世偉的話,她聽進去了,他說的對,她的確也有這樣的感覺,不過看樣子受苦遭罪的人反而是眼前這位外人看起來鯉魚躍龍門的太子。
  “其實說真的,我很後悔。雖然現在的生活是比以前好了,但代價卻是自由。你以為我想每個星期都來讀那個研究生班嗎?還不是他們在說,好象我的學曆太低,就不配跟他們成為一家人似的。”
  “至於你那位任姐姐,哎,真的是一言難盡。所以,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說我真的很羨慕你,你看你,無憂無慮的,又沒有牽掛和羈絆,既然你都叫我一聲大哥,我覺得大哥有責任提醒你,真的,好好珍惜你現在能擁有的吧,因為成長,真的是一個喪失的過程。”
  說這一席話的時候,喬世偉和蘇紫正坐在學校的一個小水吧裏,周圍都是成雙成對的學生情侶,喬世偉前麵的煙灰缸裏已經放了三根煙頭。蘇紫攪著麵前的那杯烏梅汁,覺得酸得澀口。


  李蔓的愛情理論

  青春是一個沒有性別沒有色彩的詞匯。有人說青春萬歲,真值得萬歲嗎?你看看周遭的青春,如若不是被揮霍,就是被耽誤。青春的我們,遇到的若幹人,形形色色的誘惑,名正言順的追求,恬不知恥的勾引,因為身處青春,所以辯不清真偽。還有人說青春無悔,悔是應該的,可後悔又能重來嗎?隻能硬生生吞下苦果,揮手告別白衣飄飄的年代。
  誰說成長沒有代價?
  下鋪的李蔓正在宣揚她的物質愛情理論。“我以後的老公一定要很有錢,至於年齡和相貌都在其次。你說一個女人如果不找個有錢的人趕快嫁掉,還有什麽意思?”
  饒小舒一臉的不敢苟同:“蔓姐,那你還花什麽時間讀大學啊,還不趕快找個人嫁了?”
  “人家有錢人還不是要看你的條件,你以為沒文化就能嫁進豪門啊?名牌大學畢業好歹也是資本之一嘛。而且再說了,你知道這學校裏的學生就沒有有錢有勢的?聽說學校的研究生院開了個EMBA的進修班,全是那些公司老總也,以後周末的時候沒事在周圍轉悠,說不定良緣從天而降呢!”
  李蔓是預科生,比蘇紫她們大了兩歲,而且在學校多待了一年,大家都叫她蔓姐。李蔓身高一米7出頭,皮膚白得出奇,走到哪裏都會不由自主地吸引旁人的目光。據說男生們已經將她內定為工商管理係花。在還沒褪出青澀的其他女生麵前,她自然地擔負起了導師的使命,循循善誘地告訴她們:愛情的不可靠,同齡男生的幼稚,女人的價值,學曆與婚姻的關係,女人的相貌與未來婚姻的質量等等。
  “你們知道我們係大四的一個學姐嗎?聽說她被一個台灣的有錢人包了,當時差點被學校處分了,現在呢,他們班上的同學還在為找工作拚命的時候,她已經開著一輛寶萊到學校開畢業典禮了。你說你畢業工作幾年,才能有錢買一輛寶萊?別把大學想的那麽神聖,也別把工作想的那麽容易,女人再能幹,終歸也是要嫁人的。”
  “還不是出賣青春,出賣身體!”蘇紫看見饒小舒的臉都漲紅了,這樣離經叛道的理論讓從小到大深受正規教育目不斜視的她,發自內心地憤怒。如果她還會說幾句髒話的話,那麽這樣或許更能體現她已經憤怒到極點的情緒和極受震蕩的心靈。
  “賣?那也要有人買啊?工作還不是一種出賣,不過出賣的是腦力,是智慧,是知識和體力而已。你算一算,哪個買賣更劃算?”
  “那,那……那些人不是都有老婆的嗎?”可憐的饒小舒在伶牙利齒的李蔓麵前饋不成軍。
  “正是他們有老婆,他們才會想到出來玩玩而已。沒聽過那句話嗎?家花不如野花香,現在的男人一有錢,就想著找個年輕的小妹妹,你看看一到周末,我們學校廣場那停了多少車?人家看中的是什麽?不見的他們找的女孩就有他們的老婆聰明漂亮,但有一樣,那是他們缺少的,就是青春。”
  李蔓的長篇大論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饒小舒的臉一陣青一陣紅,恨不得立刻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來武裝自己,她純潔的初戀還沒有開花結果,就在物質泛濫愛情消亡的腥風血雨裏搖搖欲墜了。
  蘇紫想起了前幾天的喬世偉。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對著一個隻見過一麵的女孩討論著自己的鬱悶,煩惱,婚姻的不如意與自我的禁錮,腦海裏喬世偉的臉越來越扭曲,變形,後來蘇紫覺得他跟那些大腹便便的台灣商人也沒什麽兩樣。
  想到這裏,蘇紫覺得解氣了。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滋味並不好受。
  很快就到了國慶,再回C城的時候,蘇紫想起之前對任老爺子的承諾,極不情願地去了一次任家。
  還是那麽熱鬧的家庭聚會。任老爺子一直拉著蘇紫的手,聊著小縣城裏的前塵舊事。
  “我還記得你們那裏最出名的就是豆花了,絕的還不是豆花,而是豆花的蘸料。據說裏麵要放很多種調料是吧?還有你們當地人自己做的豆瓣醬。以前在一個老鄉家吃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爺爺,你要是想吃,我現在就能做給你嚐嚐。”
  “哦?那好,那好。”任老爺子的眼睛一亮,笑得連聲說好。
  其實所謂的蘸料並不複雜,在蘇紫的家鄉基本上人人都會做,最大的區別就是原料的不同而已。因為每家做的豆瓣醬都不一樣。
  蘇紫把從家裏給任老爺爺帶的土特產裏取了一瓶豆瓣醬出來,舀出一勺先用刀剁碎,接著把油酥過的花生米剁碎,等油溫有七八分熟的時候,放入剁碎的豆瓣醬翻炒,接著放入花生米、辣椒粉、花椒粉和雞精。
  等到要上桌的時候,再放入醬油和蔥花、香菜末。這樣的蘸料也是蘇紫最懷念的味道,在家的時候,一點點蘸料就能吃兩碗飯,辣得眼淚汪汪,但卻特別開胃。
  這頓飯,任老爺子破天荒地吃了兩碗飯,一直在誇著蘇丫頭長,蘇丫頭短。任姨當然高興,時不時地遞給蘇紫一個鼓勵和激賞的眼神,倒是其他人除了附和,看不出是真的喜歡還是敷衍。
  因為任老爺子對蘇紫出乎尋常的關愛,其他人也不得不裝作關心地問起蘇紫的情況,倒是喬世偉反而沉默了。


 玫瑰還是陷阱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有,肯定有。我對莫俊就是。”饒小舒正經八百地回答著李蔓的問題。
  “如果他不帥呢,而且他成績又特別差呢,你還會看上他嗎?”
  “……”
  是的,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愛上誰,更不會無緣無故地付出而不計回報。
  喬世偉在第二天就打來電話,電話裏的口氣聽起來很高興:“你做的很好。老爺子很喜歡你。原本我很擔心,看來現在是我白操心了。”
  蘇紫對他一直不冷不淡的,後來他約了幾次,她都推掉了。有時候打來電話,她也騙他說不在。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的熱心實在是過了頭,又吃不準他起的到底是什麽心?
  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喬世偉實在犯不著拿蘇紫來逗悶子。
  過了幾天,蘇紫就收到了一封信。
  “蘇紫:
  非常冒昧給你寫信。但最近你一直躲著我,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我想你肯定是誤會了。
  是的,我承認,我對你有好感。但卻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跟你一樣,都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清貧學子,白手起家,想當年我過得比你現在辛苦百倍。他們都可以說我是貪圖虛榮,攀上了高枝,但我以為你不會跟他們想的一樣。
  見到你的第一眼,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第一次進任家的門,被思薇的爸爸從頭到尾地打量,然後就聽到老爺子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這門親事就算定了。
  你知道那樣的感覺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命運麵前,在他們眼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是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
  我之所以親近你,是覺得我與你,本質上都是同一種人。現在在我的周圍,嫉妒的有,諷刺的有,看不起的更是大有人在。我沒辦法向他們傾訴,而他們也不會認真聽。即使麵對我最親近的人,我也沒辦法告訴他我的壓抑,我的鬱悶。
  隻有你,你會聽,你肯聽,你也聽得懂。
  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對自己說,我要幫助你,盡我最大的能力。或許你並不知道,你在我眼裏,是一個一直在壓抑自己情緒的女孩子。你也會笑,會開玩笑。但我知道其實你內心不快樂。你跟你的那些同齡人不一樣,如果他們的人生是五彩斑斕的,那麽你,卻是黑色的。我不明白為什麽你會是這樣,但我不想讓你的大學過的如此的灰暗和沒有色彩。我不會讓你再重複一遍我的不快,我的壓抑。
  周六《雷雨》的話劇演出,如果你喜歡,或者有興趣。周六晚上8點,我在劇場門口等你。
  喬世偉”
  若幹年後,有一部連續劇迅速走紅,名字就叫《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青春是什麽?是亂愛,是互傷,是肆無忌憚,是橫衝直撞。但它忘了告訴人們,青春也是今夜不設防。
  分不清前方是陷阱還是餡餅,分不清是誘惑還是勾引,甚至壓根就沒想過,陽光的背麵到底是什麽樣子。
  對於蘇紫來說,喬世偉猶如一個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她分不清這個人為何而來,看似真誠的言辭又透露出咄咄逼人的莽撞,回不回應都不知是好是歹。蘇紫想盡量顯得有禮貌。
  在劇院門口,蘇紫看見了喬世偉。
  正當她準備走過去打招呼的時候,喬世偉的臉色卻突然一變,匆匆塞給她一張,低聲說了一句:“劇場裏見。”就走進去了。
  蘇紫惶了神,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變得那麽偷偷摸摸的,不過是看場話劇,卻像是地下黨接頭。
  找到位置坐下的時候,蘇紫的心裏還有點堵。那些見不得光的女人是否也是以這樣的方式跟她們的男人約會?
  想到這裏,蘇紫力馬否決了剛才的想法。她怎麽可能?
  等到開演十多分鍾,喬世偉才在蘇紫旁邊坐下來。蘇紫看了他一眼,連質問的興趣也沒有了。對自己發誓說,絕對沒有下次。
  濮存晰飾演的周萍,那麽懦弱,甚至猥褻。蘇紫看得心口發酸,裏麵的女人為何統統都是傻女?
  正看到興起處,蘇紫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被另外一隻手抓住,她本能地想掙脫,另外那隻手上卻傳來更大的力道,死死地握住,覆蓋了整隻手心。那隻手心裏全是濡濕的汗水,溫度傳遞到蘇紫的手上,雞皮疙瘩從手心蔓延到了手臂。
  蘇紫惡狠狠地盯著喬世偉,卻發現他全然無視自己的憤怒,表情完全是被台上吸引的樣子。
  蘇紫壓低聲音:“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喬世偉轉過頭,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的表情,還作了一個噓的動作。眼神仿佛在說:“請注意素質。”
  蘇紫的心在瞬間亮得通透,原來如此。
  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勾引。
  這個男人分明把蘇紫當成了不暗世事的小雛兒,以情動之,是吃定了她不敢拒絕還是吃準了她天真無邪?
  想到這裏,蘇紫反而不慌了。手心往上一翻,手指死命地掐住了那隻手,手頓時縮了回去。喬世偉吃驚又惱怒地看了她一眼,蘇紫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一雙眼睛聚精會神地望台上看。
  出劇院的時候,兩個人就好象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神情自如。
  “還可以吧?”
  “恩,還行,謝謝。”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再見。”
  蘇紫回到寢室,發現李蔓的桌上放著一大束玫瑰花。饒小舒在旁邊看得一臉羨慕。
  “挖!還有情書啊!”饒小舒一把搶過卡片,大聲地念著:“……我並不期待你的決定。隻是想對你好,如此而已。因為我覺得玫瑰才配得上你,不要覺得心有不安,我隻是默默地在遠處看著你,如果你快樂,我便快樂……”
  蘇紫這才覺得胃傳來一陣陣的惡心。李蔓擺弄著那一大束玫瑰,混身上下都洋溢著神采。那一束玫瑰,看起來鮮豔欲滴,送花的主人又是情深一片,他說隻要你快樂,他便快樂。多麽動人的謊言,女人要從什麽時候開始才分得清哪些是玫瑰,哪些是陷阱?


  我的茱蒂

  任老爺子自從吃了上次蘇紫做的蘸料以後每個周末都會叫蘇紫去吃飯。甚至還會悄悄地對著蘇紫抱怨說保姆做的飯不好吃。蘇紫從小跟曾祖父一起生活,她並不缺乏與老年人溝通的經驗,她甚至覺得任老爺子有時候表現出特別孩子氣的一麵,反而讓人心生親近。
  原本以為在這樣的場合再見到喬世偉會有點尷尬,可喬世偉基本上不會跟蘇紫打招呼,神情陌生極了,活脫脫演技派。
  不過這樣也好,蘇紫樂得配合。於是每個周末去任家,倒也不是件很難為的差事。任姨對蘇紫倒是一如繼往地好,甚至開始催促著蘇紫趕快入黨,真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隻是隔三岔五地,蘇紫總會收到包裹,全是禮物。
  第一件是一本書,《百年孤獨》。包裹上沒有地址。
  第二次收到的是一件無袖的長裙,包裹裏的卡片上隻有一行字:別老穿長袖的衣服,你穿裙子更好看。
  接著便是一部手機,一個電子字典,最後蘇紫竟收到了一張卡。
  基本上每個星期,蘇紫都會收到一件禮物,她知道是誰,可一到周末,當那個人在任家出現時,又是一副我跟你不是很熟的樣子,甚至他還會配合任思薇的表情,偶爾流露出:“你,不過是又一個來傍我們任家大腿的人。”這樣的表情。
  一開始,蘇紫把禮物往抽屜一扔,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可最後一張卡,卻讓她徹底憤怒了。
  包養嗎?
  蘇紫翻出那張名片,第一次主動打電話找喬世偉。
  在餐廳裏,喬世偉好象吃準了蘇紫一樣,正笑吟吟地看著她。
  蘇紫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到底要幹什麽?要包養是否也該問問對方的意見?
  “我想問一下,你這卡裏有多少錢?”
  “你別誤會,我隻是單純地想幫你,想想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麵讀書也不容易,學校的飯菜又不合口味,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正需要更多的營養。卡裏麵的錢也不多,你就當改善生活吧,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那你以為我誤會你是什麽意思?”
  “這個還不簡單,你看你,一臉的戒備。其實,真的不需要,你是不是以為我對你有什麽企圖?我舉雙手發誓,真的沒有。對你,我有必要嗎?”
  “那你覺得我該收下了?”
  “為什麽不收呢?是不是覺得自尊心有點受不了?千萬不要這樣想。你看過長腿叔叔的動畫片吧,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當我是那個默默付出的長腿叔叔。而你,就是我的朱蒂……”喬世偉說著說著,就把手伸過了頭,想摸蘇紫的額頭。
  蘇紫躲開了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把他送的東西拿出來,推到了桌子上。
  “不好意思,我覺得朱蒂不需要什麽長腿叔叔也能過得挺好。”
  喬世偉看著她,頓時就笑了:“怎麽?嫌少?”
  “跟多少沒關係,隻是覺得沒必要。”
  “我說你這個丫頭,小小年紀,野心倒挺大。你真以為傍上任家就高枕無憂了?”
  “我跟任家沒關係。”
  “哈哈,沒關係?你說給誰信?你那點小把戲,以為就能哄老爺子?任家的門沒你想的那麽容易進!”
  蘇子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可笑之至,“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像你。”
  “我怎麽了?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上一課,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你以為任老爺子對你好,任家就會接受你,會幫你,你別天真了。你想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我同樣可以給你。有什麽關係?”
  “你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別說這些話,以後我還能叫你一聲喬大哥。”蘇紫覺得眼前的男人變得越來越麵目可憎。她想趕快了結,從此再也不要跟他有任何糾葛。
  “我喬世偉真要對你怎麽樣,你又能如何?實話告訴我,我隻要想,多的是女人死皮白賴地貼上我,我追任思薇都沒有這麽用心過,你在那拿什麽翹?”男人一旦撕破臉皮,話也變得越來越難聽。
  蘇紫起身準備走,卻被喬世偉一把拉住,死命地往懷裏拽。
  正在拉扯的時候,另外一隻手把蘇紫從喬世偉懷裏扯了出來,蘇紫轉身一看,居然是任之信。
  “喬世偉,我已經警告過你一次了。”
  見到任之信,喬世偉的臉色都變了,“小叔,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信叔叔。”蘇紫隻覺得場麵混亂,這到底是什麽跟什麽啊。
  “小叔,我來跟她說清楚,我真的跟她沒什麽。”
  蘇紫看著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男人,眼睛都瞪大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任之信看了喬世偉一眼,拖著蘇紫離開了餐廳。


  我對男人沒興趣

  蘇紫一路上被拖著,手臂上的力道一直沒有減輕,捏得她生疼。她突然覺得好笑,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捉奸現形的小娼婦了。
  “放開我。”
  任之信放開了她,繼續往前走,“車上說。”
  車廂裏空氣變得緊張而又怪異。
  蘇紫倔強地不想開口,不想辯解,一副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的表情。臉朝著窗外,看也不看一臉陰沉的任之信。
  “你們到什麽程度了?”
  蘇紫終於還是被這句話激怒了。“你認為到什麽程度就到什麽程度。”這一刻,她下定決心,一定要遠離姓任的一家人,在他們麵前,旁人的自尊都不值一文。
  “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思薇。”任之信歎了口氣,可語氣卻無比地強硬。
  “你放心,我犯不著去搶別人的東西。”倔勁一上來,蘇紫才不管對方是誰,管他什麽長輩,管他什麽禮節。
  任之信打量著蘇紫,眼前的她猶如長滿刺的刺蝟,混身的利刺豎起來,仿佛下一刻她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可是眼神裏除了憤怒,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
  “喬世偉不是第一次了。別相信他。”任之信原本想警告她的,可話出了口,竟透著的一絲關心。
  “反正我說什麽也沒用了,相不相信他又關你什麽事?你們任家的人都是這麽自以為是的嗎?”一個自以為是地可以吃定她,另一個又自以為是地可以嚇唬她。
  “我隻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上一次在劇場,我已經警告過他了,可今天又被我撞見了。我不知道在我眼睛看不到的時候,你們又做了些什麽。所以我隻能這樣說,你認為是警告也好,威脅也好,提點也罷,話說到這裏,希望你自重。”
  蘇紫的眼淚就這麽一點點被逼出來,是氣是怒,也是後怕。剛才喬世偉那一席話還沒有完全消化,如今被任之信這麽一說,她覺得自己好象踏進一潭混不見底的水池,喬世偉覺得她動機不純,所以才覺得有機可趁,如今任之信也這麽看她,以為她真跟喬世偉有什麽不清不楚的關係。
  怒極了,反而也就不慌了。“原來堂堂的副市長就是這麽明察秋毫的,今天還真是長見識了。”她乖順了太久,如今被人一激,又起了反骨,忍不住冷嘲熱諷,再也不計後果。
  任之信看著她眼淚滴答往下掉的時候,心就軟了一下。有點後悔對這個小姑娘太嚴厲了,可聽著她的反唇相譏,又有點好笑。這個女孩子到底隱藏了多少麵,任家裏低眉順眼的大家閨秀,做派舉止都讓人挑剔得說不出話來,還偏偏討了老爺子歡喜;剛剛在餐廳裏的她,混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子冷清,如今她又像一隻發怒的小貓,明明生氣得要命,又不肯示弱,還有力氣反擊。也難怪喬世偉會著道。
  “不管是他還是你,我隻是告訴你們,適可而止。喬世偉離了任家,一文不值。你自己想想後果。或許喬世偉還跟你抱怨過思薇吧,是,思薇是有精神分裂症,但那又如何?他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所以,我更不可能讓你們做出任何刺激和傷害到思薇的事情。”
  蘇紫瞪大了眼睛,完全被任之信的話驚住了。那個看起來不愛說話的林妹妹竟有精神分裂症!那喬世偉豈不是?
  婚姻原來是隻是樁買賣,一個肯買,一個肯賣。喬世偉與任思薇是這樣,那他呢?這個堂堂的副市長,又是如何呢?現在對著蘇紫義正言辭,背後又如何,誰又知道?
  電光火石間,蘇紫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戲劇性的夜晚,窺見了真相的冰山一角。下決心遠離,自然也就沒什麽好辯解的了。
  “信叔叔,如果沒有什麽吩咐,我就先下車了。”說完,蘇紫打開車門揚長而去。
  任之信看著女孩的背影,倔強又固執,他歎了一口氣,終於搖上車窗,吩咐司機開車。一路上,任之信的腦海裏回放的都是關於這個女孩的片斷。
  第一次在家裏看見她,是因為喬世偉的注視太過明顯。閱人無數,他自然知道喬世偉很明顯對她有了興趣。他順著視線看過去,就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好象是在看他,目光又沒有焦距,隻是表情的變化太過細膩,讓人看得有趣。或許,這是她天真的勾引。
  再後來,他開始默默觀察這個頻繁出入任家的女孩。如果說她是有心為之,未免心計太過深沉,連老爺子也沒看出來?反而是喬世偉的刻意沉默,讓他暗暗覺得背後另有隱情。果然,他在劇院的門口看見了喬世偉。他打心眼裏看不上這個男人,賣身求榮倒也罷了,偏偏還不知足。實在讓他忍無可忍。
  連帶地對蘇紫的印象也差到極點,不過是又一個想靠任家乘涼的女孩,喬世偉難道不是利用她的虛榮心?
  很難說是世風日下,還是道德淪喪,似乎如今的女孩太懂得利用青春的本錢,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想到這裏,任之信又平衡了。在此之前,他差點被那個女孩的眼淚,倔強動搖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判斷是錯誤的,可閉上眼睛一想,又覺得本該如此。
  蘇紫,怎麽翻也翻不過五指山,還是太年輕啊。任之信歎了一口氣,就當此事已有了了結。
  蘇紫一路走回了學校,回來的時候天早就黑了,旁邊是三三兩兩的學生,看來剛下晚自習。
  她在圖書館門前的草坪上坐了半個多小時,才慢吞吞地挪回寢室。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學會了沉默,就把一切都壓在心底,自己想什麽旁人不知道,如同她從來就沒花過心思想過誰誰誰會怎樣。
  她似乎到今天才想起了一個忽略了很久的問題,旁人眼裏的她究竟是什麽樣的?有人以為她是需要長腿叔叔的茱迪,還有人認為她是小狐狸精,那周圍的同學呢,她的室友呢?或許又是另外一個自己。
  蘇紫搖了搖頭,旁人怎麽看都與她無關,可為什麽會有受傷的感覺。此時的她好象一隻誤打誤撞走進豺狼虎豹之地的小動物,有人想吃它,有人想趕跑它,它隻能跑,拚命地跑,邊跑心裏的委屈在空氣與風裏發酵,它想喊一聲,我是無辜的。可惜空氣裏隻有空蕩蕩的回音。
  回到寢室,蘇紫發現寢室裏意外地安靜。饒小舒聽見開門的聲音,從床上坐了起來:“終於有個活人回來了。”
  蘇紫也覺得詫異,“怎麽沒人啊?”
  饒小舒朝空空如也的上鋪指了指:“就在你們消失的這大半天裏,張采霞同學去跟班主任說自己有神經衰弱,不適合跟吵鬧的室友在一起生活,SO,她於兩個小時前離開了215寢室。你說我們真那麽吵嗎?不就是晚上睡得有點晚嘛,至於嘛?大家還是一個班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挺好的啊,少一個人,多點空間。”蘇紫連張采霞的樣子都記不清楚,走還是留與她何幹?
  “也是,那以後我們215就隻有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了啊!你不知道剛才我一個人在寢室,太寂寞了。現在你終於回來了,我太想你了。”饒小舒差點想衝過來擁抱蘇紫,被蘇紫不著聲色地躲開了。
  饒小舒的熱情涼在了半空,還沒來得及收回自己的姿勢。
  蘇紫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隻好轉移話題:“怎麽李蔓還沒有回來?”
  “難道你不知道她跟送玫瑰的男生出去約會了嗎?”饒小舒頓時又興奮了起來,“之前還在那假裝不感興趣,結果花還沒送幾天呢,人就跟著出去了。不過聽說那男生是藝術係的,又高又帥的,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才開學一個多月,就已經連甩了三個女朋友了。聽著就不靠譜,之前蔓姐還說對這種紈絝子弟一定要有多遠躲多遠,看來還是沒有躲過糖衣炮彈的攻擊啊!”
  饒小舒絮絮叨叨地說著,蘇紫換好了衣服,洗了臉,收拾了書桌,終於把這段故事聽明白了。
  “說不定蔓姐成了終結者呢。”蘇紫有點理解饒小舒八分真心兩分酸意的心情,不過也犯不著在這個時候潑冷水。
  “不過,蘇紫啊,現在我們寢室就你最神秘了。每個周末就往親戚家跑,也沒見著你跟班上的男生有什麽來往,你偷偷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樣的男生啊?”
  蘇紫沒想到八卦了一下,火也能燒到自己身上。冷冷地回了一句,就轉身上床了。
  “我對男人沒興趣。”
  饒小舒看著蘇紫放下的蚊帳,嘴一撇,心底嘀咕了一句:“難道你還對女人有興趣唆?”翻個身又躺回床上看書了。


  用荷爾蒙思考的男人

  從那以後,蘇紫就再也沒有去過任家了,一開始任姨還打電話過來問,被蘇紫用學校活動多,班級上有安排等等借口搪塞過去了,後來任老爺子也打過電話來,好在期末考試要到了,蘇紫也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時間頓時變得充裕起來,蘇紫除了上課,更多的時候就待在寢室,閉門不出。躺在床上看書,一本接一本地看,從亦舒到衛斯理,從金庸到古龍,一個小說就是一個夢,看起來日子乏味如一杯白開水,可那些精彩紛呈的故事卻猶如一粒粒五彩斑斕的小果粒,輕輕一咬,味蕾就有了顏色,有的酸,有的甜,有的澀,有的苦,和著白開水喝下去,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整整一個學期,蘇紫除了饒小舒和李蔓,居然連班上的同學也認不完。當然,他們也常常忽略這個永遠坐在最後一排,上課不是打瞌睡就是看小說的女生。
  考試的那幾天,蘇紫還是熬了幾個通宵。她好象生來就是為考試而存在。她並不知道課堂上老師講的是什麽,但對於考試確實是信手拈來。高二休學了大半年,僅僅就臨門惡補了幾個月,她也順利考上了C大,分數高出錄取線一大截。
  她與室友的革命友情也是在考試那幾天才算真正建立。李蔓四處去搜羅筆記和考試要點,她和饒小舒就在寢室裏分工合作,她負責英語,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一切跟文科有關的課程,饒小舒負責線性代數,經濟學基礎等。一個星期的考試,十幾門課,三個女生合作無間,走出考場的時候都是神采飛揚的。
  “蘇紫,看不出你挺厲害的,一個晚上就搞定了,十幾道論述題,光抄都抄了半天。你腦子裏裝的什麽軟件啊?”
  “別說了,走,我請客。謝謝兩位女俠拔刀相助,讓我順利過關。”李蔓終於度過了驚心動魄的考試,雖然抄襲作弊是考場裏屢禁不止的現象,但每場考試都靠抄,對作弊的人來說,心理承受能力和精神壓力也挺大的。考完試,李蔓好象脫了水的蔬菜又得到了陽光和水的滋潤,頓時又變回那個妖嬈惹目的李蔓了。
  這頓飯的確算是李蔓請客,可買單卻是那位傳說中的玫瑰男生。
  短短一個星期,兩個人看起來就如膝似膠了,那位玫瑰男生張口閉口就是:“咱們家小蔓如何如何……”聽得蘇紫混身不自在,埋頭吃菜,饒小舒湊進蘇紫,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還小蔓呢,都比他大了兩歲,叫小蔓姐還差不多。”蘇紫正在喝湯,差點一口噴出來。
  李蔓說:“說什麽那麽好笑呢?”
  “誇你男人長得帥。”蘇紫隨便回了一句。
  李蔓一副可不就是嗎的表情。這位名叫黃昊的玫瑰男生摟著李蔓的肩膀,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
  饒小舒的眼睛頓時就大了,嘴巴張得可以放進一隻拳頭。
  蘇紫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東西。
  照黃昊的作風,他不出名也難怪,看似精明的李蔓也有著道的時候。對於男性這樣的生物,蘇紫隻覺得反感。腦海裏劃過一張張男性的臉,布滿溝壑的曾祖父的臉,總是一副不興微瀾的表情,但在蘇紫看來,曾祖父是沒有性別的,因為滄桑,所以嘴角眉梢都是曆史的味道;記不清楚模樣的父親的臉,在她殘缺不全的童年記憶裏,她隻記得他與母親的爭吵,母親的哭泣,到最後化成母親臥室裏的一楨遺像;再然後,便是學校門口那一群混混的臉,他們在校門口堵著她的去路,推推攘攘之間,用一種模仿香港黑幫片的口氣說:“跟不跟我?”;然後,是那張看不清模樣的臉,寫完了欲望與占有,間接地製造了蘇紫的噩夢;再然後,竟是喬世偉的臉,壓抑的欲望與膨脹的虛榮相互交織的臉,先是謙和地微笑,然後是深情款款地訴說,到最後竟是達不到目的的惱羞成怒……男人,也不過如此。蘇紫看著坐在對麵的黃昊,內心隱隱有了不齒,用荷爾蒙思考的男人。可是偏偏這個時候,蘇紫的腦海裏飛地閃過任之信的臉,看不清楚眉目,半邊的臉隱藏在黑暗中,身上散發出一股氣息,蘇紫居然分析不出來這到底是何種成分,甩了甩頭,那張臉就完全隱在了黑暗中。
  考完試,學校裏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蘇紫買了明天的火車票。至於饒小舒和李蔓,一個要等暗戀對象放假,一個要跟玫瑰先生在學校耳鬢斯磨,歸期未定。
  到了晚上,說是陪蘇紫聊一個通宵,可話題最後竟扯在了性上麵。
  李蔓的聲音從下鋪傳來:“你們誰知道那件事情是怎麽回事?第一次真的會很痛嗎?”
  饒小舒立刻興奮地從床上坐起來,“難道你……”
  “不要亂說,我跟他什麽都沒有啊,最多隻限於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我隻是好奇問問。”
  饒小舒又失望地躺了回去,木板床發出嘎吱的一聲。
  “技術好,應該不會痛。”蘇紫邊躺在床上看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李蔓的問題。
  “啊?這個也要講技術啊?”李蔓好象第一次聽到這個理論。
  “那當然了,要是男的有經驗,女的就不會很痛,不會吧,蔓姐,你以前上過生理衛生課沒有?”饒小舒終於出了一口氣,一反長期以來被李蔓當學生循循善誘的角色,翻身當了一盤顧問。
  “那應該還是會痛哦?”李蔓似乎沒有察覺到回答問題的其實她長期以來認為的清純女書呆。
  “你拿根黃瓜試一下,看會不會痛。”蘇紫繼續看書,時不時冒兩句,以證明自己還是臥談會的成員。
  “那如果……就是……男的……叫女的用嘴巴……那個,會不會……?”李蔓的問的吞吞吐吐。
  “你說吹蕭吧?”蘇紫把書放下,撩開蚊帳,就看見李蔓盤腿坐在床上,一副六神無主的表情。
  “對對對。他就是這麽說的。”話一說出口,李蔓才知說漏了嘴,立馬不做聲了。
  “那個不會痛,就是很下賤!”蘇紫惡狠狠地拋一句,把書一扔,關燈了。
  閉上眼睛,腦海裏出現了一幕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的畫麵。
  在一間看似倉庫的房間裏,周圍堆滿了雜物,蘇紫興衝衝地開門進去,喊了一聲:“林菲……”
  林菲跪在一個男人的麵前,嘴巴不停著吞吐著,手指也隨著前後滑動,嘴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唾液順著嘴角流了下來,胸口濡濕一片。那個男人,她隻來得及看見側麵,蘇紫從那次驚鴻一瞥的男人的側臉上,看見了欲望,占有,征服
  ……
  不能再想了,蘇紫緊緊閉上了眼睛,眼淚就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耳邊響起舒小饒怯怯的聲音:“什麽叫吹蕭啊?”


 寒假小番外 媽媽眼裏的蘇紫

  (送一篇番外,含劇透,各位親們大概應該猜出來了吧。)
  蘇紫出生的那一天,是臘月初八。那是記憶裏最冷的一個冬天,她的父親抱著她走進來,我看了一眼她皺皺的眉頭和發紅的肌膚,便昏了過去。迷糊之間聽見醫生和護士忙亂的腳步聲。
  生下蘇紫後,每一年的春夏之交我都會在醫院裏住上一個多月。貧血,頭暈,每到季節交替的時刻更為明顯,因難產而遺留下來的後遺症,滿月之後,蘇子便送去了姥姥家。
  我對蘇紫的愛很複雜,有時候恨她,如果不是為了她,或許自己便不會遭那麽大的罪,有時候愛她,那是一條我豁出性命換來的小生命,更多的時候是覺得對不起她,這個沒有喝過一天母乳,甚至很少見到母親的孩子,從出生的第一天就注定了殘缺。
  記得她要上小學的時候,我們把她從姥姥家接回來。那一天晚上,她哭得驚天動地,吵著要回家。我邊打她邊哭:“回什麽家?這裏才是你的家。”
  她頓時就不哭了,隻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自己跑回了房間。可那時候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神瞬間灰了下來。
  她的父親下海之後,跑起了外銷,常年累月不在家,我也有自己的工作。經常去學校接她的時候,學校裏的學生都走光了。那個時候,我就看見小蘇紫坐在街沿上,雙手支著頭,眼睛看著天邊的夕陽,背著一個小書包。看見我了,隻輕聲叫了一聲:“媽媽”,就乖乖地爬上自行車,不哭也不抱怨。仿佛等待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再後來,她爸爸在外麵的事情陸續傳到了我的耳朵,是不是男人一有錢就會變壞?很長一段時間,我備受折磨,我哭,我鬧,我歇斯底裏。我甚至想讓蘇建民徹底破產,從此就沒了那些鶯鶯燕燕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常常抱著小蘇紫哭,邊哭邊告訴她:“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我覺得世界隻剩下我們母女倆,看似繁華實則淒涼。每每那個時候,蘇紫就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說:“媽媽,我這次又考了100分。”我笑了,小小年紀的她已經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的母親。
  再後來,世界果真隻剩下了我們母女兩人。那是一場史料未及的噩夢。半夜我從夢中驚醒,就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掛在門梁上,窗戶外麵的光投射進來,我看見他的舌頭長長地伸在了外麵,眼睛睜得出奇地大,那個前幾個小時還跟我同床而眠的男人,如今竟成為一具死不冥目的屍體!此後的若幹年,我整晚整晚地失眠,因為一閉眼,全是他睜著眼睛伸長舌頭的模樣。而這樣的噩夢似乎永遠不會醒。
  關於他死亡的真相,直到債主上門,我才真正知道。
  若幹人堵在門口,問我討個說法。“你家蘇建民之前說隻是抬會,卻拿著我們的錢跑去販賣走私煙,現在煙被查了,他知道自己要坐牢,就這麽死了,那我們的錢呢?”
  一個一個猶如凶神惡煞 ,恨不得我們全家死絕了才好。
  我很想告訴他們:“如果能下地獄,我也想把蘇建民揪出來,叫他給你們一個交代,也給我一個交代。憑什麽自己種下的因,要讓我們孤兒寡母承受不能承受的苦果?”
  我想應該從那個時候開始,蘇紫變得沉默,越來越沉默。隻是那個時候的我,怎麽還有餘力留心她的一舉一動?
  直到初二那年,她的班主任找上門,她懷疑蘇紫得了自閉症,希望家長配合。我才恍然。“這個女孩成績好是好,但我發現她一天到晚可以不說一句話。如果不是老師抽她起來發言,她那一天嘴巴都是閉得緊緊的,下課以後也不跟別人說話。後來我觀察了一下,發現班上有幾個特別頑皮的男孩老愛欺負她。在她板凳上滴幾滴紅墨水,把她的課本藏起來或者撕掉,甚至把抓來的小蟲放進她的文具盒裏……可她從來不哭,也從來不會把這些告訴老師。我猜想她的心理狀態有點問題……” 我沒聽完她班主任的話,心裏一陣一陣地慌,什麽時候我嬌巧可人的女兒竟成了這副模樣。
  那天吃完晚飯,我看著她整個人伏在書桌上,聚精會神地做著作業。如果不是班主任的談話,這樣的場景,我應該感到欣慰才是,多麽懂事聽話的女兒。
  “蘇紫,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媽媽說?”
  “你想說什麽?”她從書本的抬起頭,言語之間全是防備。
  “班上同學跟你相處得如何?”
  “還好。”
  “老師喜歡你嗎?”
  “還好。”
  “有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
  “沒有。”
  每一對話都密不透風,她自己織了繭,甚至連我也被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這樣的狀況持續到了高中。漸漸地,我發現女兒有了笑容,偶爾還會主動打破沉默,告訴我一些學校發生的事情,甚至沒事的時候還能跟她的曾祖父聊天。沒多久,她帶回來一個女同學,高高瘦瘦的,與我們家的蘇紫相比,顯得更招搖一些,隻是眼神裏多了很多戾氣。直覺地,我不喜歡這個女孩子,但想到蘇紫以往的沉默與自閉,我隻能默許她們在一起。
  蘇紫與這個叫林菲的女孩很快變得形影不離,常常帶她回來吃飯,有時候也留她在這裏睡覺。如果林菲在,那麽蘇紫的臥室一整夜的燈都是亮的。我不知道兩個小女孩哪有什麽多的話好說,可看著蘇紫越來越開朗,我對林菲也自然好了許多。
  高二那一年,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老師打電話告訴我,蘇紫進了醫院。醫生說是服用了少量安眠藥,洗胃以後沒什麽大礙。
  我看著病床上的一直閉著眼睛的蘇紫,眼淚就那麽簌簌地往下掉,枕頭兩邊都濕了一大塊。
  看到這樣的場景,再多的為什麽也隻能壓在心底。隻聽得班主任講,她突然上著課就昏到了。為什麽會服用安眠藥,沒有人知道。
  三天之後,她出院了。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她,一心等著她心情平靜後能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那一天晚上,我輾轉反側,我不知道我的女兒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她的胃裏會有安眠藥,醫生說隻是少量,不足以造成什麽嚴重的傷害,如果她真有什麽輕生的念頭,怎麽可能會選擇在課堂上發作?
  一連串的疑問擾得我心神不寧,半夜起床,我發現她房間的燈還沒關,我走過去想叮囑她幾句,敲了半天門,她也沒有反應。
  用鑰匙把門打開,床單上竟是一灘殷紅……
  這還是我的女兒嗎?在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在醫院裏,醒來後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你不要問了。我以後不會了。”我欲言又止。她的世界翻天覆地,那我呢?又何嚐不是被她弄得翻天覆地。
  你們都想一死百了,你父親如此,你也如此?那我呢?我算什麽?這真像冥冥之中的詛咒,詛咒我命該如此?
  我幫她辦理了休學,轉了學校。一年後,她直接跳讀高三。那一年,應該算是最平靜的一年,安安份份的讀書,安安份份地做女兒,如果不提那件事情,或許她跟平常的高三學生沒什麽兩樣。
  時間過得好快,回來後的蘇紫已經是大一的學生了。眉目淡開了點,我想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新的環境會讓她忘掉所有的不快樂,我隻希望以後的她,能平安快樂,就已經知足了。


 放心,我不是喬世偉

  我們對於有些無法解釋的事情,稱之為緣分,我們對於一些無法抗拒的事情,稱之為命運。
  你相信緣分嗎?
  你相信命運嗎?
  有些時候,我們閉著雙眼禱告,不要發生不要發生,可事情卻偏偏發生了。有些時候,我們掙紮著對自己說,不,不,不。可發現自己已經身不由己地靠近了。
  蘇紫回到學校的第二個星期就接到了任姨的電話。任老爺子住院了!
  對於這個大家族來說,任老爺子的病非同小可,對於蘇紫而言,去看望是禮節,而並非完全出自真心。這年頭缺的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難道病房前不是排起了前去看望的長龍?
  任老爺子一見蘇紫,就掙紮著要起來,握著蘇紫的手,一直在念叨。看來他是真心實意喜歡這個丫頭,“蘇丫頭,我可要批評你了。為什麽這麽久都不來看看爺爺呢?要不是生病,是不是都不來看爺爺了?”
  蘇紫尷尬地笑著:“爺爺,哪裏的話。實在是學校有點忙,這不剛回來就來看您老人家了。”
  “跟學校請幾天,這幾天就在這裏陪爺爺說說話。”蘇紫沒想到任老爺子會這麽說,不禁抬頭看了一眼任姨,向她發出求助的眼神。
  “蘇紫,要不就跟學校請幾天假吧,大學裏缺幾天課應該也沒什麽關係。回頭跟你們老師說說。”蘇紫沒想到任姨也會這麽說,一時下不了台。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就這麽說定了。”任老爺子一陣大笑,就當這事有了定論。
  任老爺子是髖關節骨折,談不上多嚴重,隻能說精神尚好。醫院那邊倒是猶臨大敵,每隔一刻鍾,就有一個醫生帶著一群醫生護士進來檢查。
  蘇紫陪著任老爺子聊了會天,看著老爺子有點犯困,就悄悄拉著任姨說:“學校剛開學,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話還沒說完,任姨就打斷她:“你知道這是多好的一次機會嗎?難得我們家老爺子喜歡,你知道這次生病我們對外都是封鎖了消息。不是爸爸特地叫你來,我也不會多事通知你。要是你覺得不方便,要不就每天都來陪陪他,反正也有特護。”
  蘇紫扭不過,也隻好作罷。隻是在內心祈禱,千萬不要見著其他姓任的人。
  可惜的是老天並沒有聽見蘇紫的禱告。
  蘇紫去醫院的第二天,就碰到了任之信。任之信看到她,表情瞬間有點驚訝,轉而又平靜了。
  ‘爸爸,今天好些了麽?”任之信徑直走到病床前,假裝沒看見蘇紫。
  “恩,好點了。主要是蘇丫頭一直在陪我說話。這醫院待著太悶了。”任老爺子情緒很不錯,“之信啊,這丫頭很厲害啊。剛才跟我下五子棋,我連輸了好幾盤,一點也不知道敬老,也不肯讓我幾步。”
  蘇紫這才尷尬地叫了聲:“信叔叔好。”
  任之信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可沒想到,任老爺子還偏要任之信跟蘇紫切磋一盤。蘇紫推辭不過,隻好硬著頭皮上陣。
  任之信顯然心不在此,蘇紫沒走兩步,忍不住提醒他:“三三了。”
  “哦。重來。”
  這一盤,任之信明顯把心放在了下棋上,走得很犀利,蘇紫也不敢馬虎。不一會,棋子就快鋪滿了棋盤,勝負居然還未見分曉。
  “四三。哈哈,你輸了!”贏得很艱難,所以勝利顯得更珍貴。蘇紫忍不住笑了起來。
  接著任老爺子也笑了,邊笑邊鼓掌:“恩,不錯不錯。連之信也輸了,那我輸得更加心服口服。之信,這丫頭很有意思吧?”
  任之信對於蘇紫的再度出現,有過片刻的意外與錯愕,隱隱地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欣喜。原本他隻打算敷衍一下老爺子跟這小他一輪的丫頭下一盤棋,沒想到,這丫頭分明不知道什麽叫演戲,還正兒八經殺起來,讓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下棋。他承認,他走神了。原來她深思的時候居然喜歡咬手指,拿著棋子的神情無比地專注,這個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尤其地豐富,其實隻消看她的臉,就知道她的棋路。她盯著某個空格皺眉,眼神順著棋盤移動,分明是在估計之後兩步的棋;搖頭,是自己看出此路不通,然後還又抬頭看他的棋,那是在估計他的棋路,她表情一鬆,那是看準了一步,落子。以為是一步好棋,然後就聚精會神地望著他,緊張得要死,生怕那步棋子堵了她的路,或者沒有按照她希望的走。如果他走對了,她就會露出一個自以為高深莫測的微笑,如果他剛好堵住了她的路,她的嘴唇一咬,估計正在心底咒罵他。
  任之信不知道原來自己心思竟細膩到能捕捉到她的若幹個表情和心思。他疑惑了,如果說第一次他以為她那是天真的勾引,那這一次,他猶豫了,或許隻是本性。隻能這樣猜想,當她專注於某種事物或者想某件事情的時候,她的表情是動人的,而非出於故意。
  他看著她越來越凝重的表情,有點不忍心,決定放她一馬。他看見她笑了,那應該是屬於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才有的笑容,沒有城府的笑,發自內心的笑。那一刻,他也覺得自己贏了。用一盤棋換來一陣賞心悅目的笑聲。
  他沉溺於此,並沒有聽出任老爺子的弦外之音。
  倒是這場笑,讓病房裏的氣氛活躍了不少。
  “再來再來,不算。”他擺棋重來,如果說之前覺得探病是必盡的責任,現在他竟產生了也並非沒意思的念頭。
  三個人輪番下了幾局,時間過得很快,直到特護過來催促探病時間結束了。蘇紫才慌忙地回過神來,差點要趕不上公車了。
  “我送你。爸爸,我們先走了。”任之信拉著蘇紫一起走出了病房。
  今天意外地沒有看見司機,堂堂的副市長當自己的司機,真是於有榮焉,蘇紫頗會自嘲。
  “關於上一次,我想應該向你道歉。”任之信打破了沉默。
  “不敢當。”蘇紫照例把頭轉向車外,然後對自己說:“我隻是搭免費公車,不想旁伸枝節。”
  “那麽你是生氣了?”
  “怎麽會?我早忘了。”為了配合語言的真實,蘇紫還配上了假笑。
  她又開始戴上麵具。任之信今天又有了第二個發現,他想起之前那個混身是刺的她,原來當她內心不願意或者抗拒的時候,她就會這樣,言語不算冷清,甚至還說得過去,可整個人已經把你拒之於千裏之外。潛台詞就是:“我跟你不熟,我一句話也不想與你多說。”
  任之信笑了:“那麽我向你鄭重的道歉。”
  蘇紫一楞,完全沒想到任之信會這麽說,再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似乎太作了。
  “你真的不需要道歉,如果換作我是你,可能我也會這樣做。畢竟,關係到自己的親人。”蘇紫誠心實意地說道。
  “你能這麽想我很高興,但我也有不妥的地方,沒有考慮一個女孩子的處境和感受。”任之信一邊開著車,一邊說。
  蘇紫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並非之前想象得那麽高不可攀,他的魅力或許在於能不著痕跡地營造出某種語境,讓你感覺是在平等地與他交流,讓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備。
  “我之前沒想到喬世偉是這樣的人,隻是覺得他的態度很奇怪,你見到的那兩次,也是僅有的那兩次。”
  “其實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一個人其心不正,旁人如何提點都是徒勞。”說到這裏,任之信輕輕歎了口氣。
  好奇心被勾起,蘇紫想到任思薇那副病懨懨的樣子,不知道她與喬世偉之間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雖然好奇,她也知道這樣的提問實在唐突,隻好沉默。
  兩個人的話題扯開了,蘇紫聊到學校的生活,對C城的感受,同學之間的趣事,氣氛倒也融洽。不得不承認,與任之信聊天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他很少說話,卻在適當的時候說一兩句,讓你感覺這樣的話題並不無聊,然後再興致勃勃地講下去。
  之後的幾天,蘇紫去醫院的時候總會碰見任之信,然後他便會送她回學校,偶爾還會請她在外麵吃一頓便飯。一來二去,蘇紫覺得他這樣的人也並非很難相處,敬畏是有的,隻是慢慢消除了敵意。
  那一天,任之信照例把蘇紫送回寢室,臨下車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蘇紫詫異地看著他,又想起喬世偉第一次在任家那偷偷摸摸塞過來的名片。
  任之信笑了:“你放心,我不是喬世偉。”


 饒小舒苦盡甘來

  愛一個人是一件卑微的事情,猶如那棵開花的樹,在佛前祈禱了五百年,又猶如那一粒塵埃,渺小得不值一提。但,無論回頭的幾率微乎其微,總會有人回頭,即使已經過去了五百年。塵埃變成雨滴亦非沒有可能,是的,隻要你相信。
  蘇紫的心事了了大半,隻要喬世偉不出現,她覺得去醫院的日子也並不難過。倒是寢室裏這幾天顯得歌舞升平的。
  說是歌舞升平,實在有些誇張,不外乎饒小舒整天開著收音機唱歌,興起的時候還拉著李蔓在狹小的寢室裏跳慢三,然後整天到晚,嘴裏都哼著歌,看起來神采飛揚的。
  “談戀愛的人就是不一樣啊!”李蔓在陽台上一邊洗衣服順便調侃饒小舒。
  “嗬嗬,你還不是一樣。”饒小舒絲毫不介意被洗涮,沒辦法,人逢喜事精神爽。
  “千萬不要拿我跟你比,我跟你不一樣。”李蔓躲過饒小舒想要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臉地敬謝不敏。
  “那當然。”饒小舒想了一下,一回頭發現蘇紫回來,忙不迭地迎上去,此時的她實在太需要別人幫她分享初戀的喜悅了。
  她的初戀,除了那個她心心念念的高中同學莫俊,還會有誰呢?
  剛知道饒小舒暗戀那陣,李蔓說,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暗示長達三年熟視無睹,那不是襄王無意,便是心有所屬。這盆冷水把饒小舒的一顆紅星澆得瓦涼瓦涼的。整個人呆在那裏,跟木乃伊似的。
  還是蘇紫看不過眼,補了一句:“或許讀理科的男生都比較遲鈍。”饒小舒才又慢慢回了神。
  這一次告白成功,饒小舒算是揚眉吐氣了,尤其是在李蔓麵前。那句話怎麽說的呢?守得月開見月明。這一個學期被李蔓的歪論邪說荼毒得千創百孔的饒小舒給予了現實的一擊。
  這也不僅僅是饒小舒興奮的原因。是因為整個告白的時間、地點和經過,都極大地滿足了她對愛情的幻想。那一刻,她與她的白馬王子莫俊上演了一出足以媲美經典韓劇的橋段。
  寒假回來後的第一個星期,饒小舒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偷偷給莫俊寄了一封信。雖說之前他們兩個人也通信,但也不過是聊聊家常,說說裏短,誰也沒有提到那件事上,也不知寒假裏饒小舒受了什麽刺激,一回來就把告白的情書寄給了她的白馬王子。
  事後,饒小舒說:“我當時告訴他,下個星期六,是我的生日,我想請你陪我去江邊看日落。那一天,我會一直在江邊等你。不見不散。寄出去的時候,我想這下該算破釜沉舟了。要是那天他出現了,我就會告訴他,如果他沒有出現,我就從此死了這條心,再也不會提他了。那一天,當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據說那一天,饒小舒早早地就去了江邊。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勇氣,三月的C城,春寒料峭,她好選不選地把約會的地點選在了江邊。江風一吹,活生生一個白毛女嘛。
  “其實我隻是從來沒見過長江,覺得在那裏約會特別有意義嘛。”戀愛大過天的饒小舒就這麽又冷又餓地站在江邊等著結局的到來。是HAPPY END還是SAD EDN?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日落比她想象中的來得還要早些,太陽那麽一點一點地往下沉,饒小舒的心也這麽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天黑得很快,好象隻是片刻鍾的工夫,太陽就完全隱沒在江對岸那片吊腳樓的背後,期待中的男主角還是沒有出現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眼淚就那麽簌簌地掉,仿佛要把這三年來的思念、迷戀和妄想都那麽一口氣流幹淨,從此以後擦掉,太陽照常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饒小舒。”
  饒小舒緩緩地轉過頭,生怕這隻是幻覺。遠遠地有一個人向她走來,逆著光,她看不清楚,隻覺得那人的影子投在江岸上,瘦削而又纖長。
  她等的那個人終於還是出現了,雖然錯過了落日的約會,但至少他來了。
  饒小舒笑了,臉頰邊還滿是淚痕,但不要緊,很快,江風一吹,就幹了。
  “他為什麽那麽晚才來?”李蔓覺得這浪漫的情節裏疑點重重。
  “我沒問,有什麽好問的。該來的總會來。遲到總比不到好。”饒小舒的世界隻有是和不是,來和不來,她不要中間的那個答案,或許不想來,但不得不來,或許不情願,但勉為其難。她不這樣看,來了就來了。那漫長的等待就一筆勾銷。她不在乎,自然也就不問。
  “那他就答應你了?”
  饒小舒笑了,邊笑邊點頭。這位王子出現後的情節被她一個甜蜜的點頭匆匆帶過,隻能任各位看客自憑想象。
  或許她開始講述自己對他的愛,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第一次動心的情景,她記得他說的那些話,她暗示的那些細節。男主角被這深情的告白打動了,他原來並不知道身邊竟有這麽一個女生,用盡三年的心力默默地注視著她。
  又或者,她什麽也沒說。就那麽笑著看著他,他看見她的眼眶還是濕潤的,他伸出手擦掉了快要掉下來的那滴淚。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了三個字。或許是對不起,又或許是我愛你。不管是哪三個字,聽在饒小舒的耳朵裏都是一個意思。
  再或者,男主角說的又是另外一番話。她暗暗地注視了他三年,他又何嚐不是?像一個甜蜜的誤會,在情動之初,才發現彼此都是唯一。
  雖然最後的一種假設,李蔓覺得可能性為零,但不管怎麽說,饒小舒戀愛了。這是結果,也是事實。現在的她,每天晚上就在寢室裏打著電話,說話的嗓音可以膩死一頭大象,白天,她在課堂上奮筆疾書,隻有沉浸在戀愛裏的人才有那麽多話說吧?
  蘇紫沾染著饒小舒的喜悅,心也覺得開朗許多。時不時地與李蔓逗一下嘴,又或者合著李蔓一起調侃饒小舒。她覺得自己離愛情這個東西實在太過遙遠,但身邊的人碰到了,也覺得是好的,至少她覺得或許可以相信。原來愛情是存在的,雖然發生愛情的幾率跟五百萬差不多。


  吃不到的葡萄是最甜的

  任老爺子終於出院了,雖然拄著拐杖,但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照例全家人聚會,任老爺子拉著蘇紫,一定要她參加。
  “多虧蘇丫頭啊!”任老爺子對蘇紫的好有目共睹,現在就算是其他人,也不敢對蘇紫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任老爺子要捧的人,他們怎麽會不跟著捧?
  這是蘇紫在那次以後第一次見到喬世偉,她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了別處。任姨她們在一旁聊天,說的無外乎是誰家的某某與誰家的某某結婚了,如何如何,說了半天,任姨好象很無意地問了一句:“蘇紫在學校裏有沒有交男朋友啊?”
  蘇紫愣了一下,“還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情。”任姨可能覺得有點唐突,“隻是隨便問問,現在大學裏談戀愛也是很正常的,不用不好意思。”
  倒是任老爺子的反應很奇怪:“不要帶壞小孩子。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正是讀書的時候,怎麽老是談這些問題?沒名堂。”
  這還是蘇紫第一見到任老爺子那麽嚴肅,屋裏頓時就安靜了。還是任之信打了一下圓場,把話題岔了,任姨也覺得無趣,也把頭轉向了別處。
  蘇紫待在那裏,覺得有點尷尬,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就那麽火辣辣地往身上瞟,非常地不自在。她不用看也知道會是誰,然後心裏不斷地對自己說:當他不存在,當他不存在。
  廚房裏的阿姨走過來說開飯了。
  蘇紫輕呼一口氣,決定吃完走人。
  走到飯桌準備坐下的時候,蘇紫發現怎麽喬世偉坐在了自己旁邊。
  她想換個位置,卻發現任姨旁邊坐的是自己的女兒和丈夫,再旁邊就是任之信挨著任老爺子。
  再換已經不可能了,大家都已經各就各位了。蘇紫坐下席,喬世偉夫妻是晚輩,都是下席,再換換到主賓位去也不合情理。沒辦法,蘇紫硬著頭皮坐下來,隻能這樣安慰自己:眾目睽睽,他也不會做什麽。
  飯吃到中途,蘇紫覺得一隻手擱在了大腿上,菜還在喉嚨裏,覺得跟吃了一百隻蒼蠅一樣的惡心,她沒想到喬世偉竟這麽大膽。他吃死了她不敢做聲,也吃死了旁人看不見。就那麽肆無忌憚地把手擱在她的大腿上,手指還在一叩一叩的,像是某種暗示。
  蘇紫一陣火起,擱下筷子,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沒想到,喬世偉仿佛猜準了她會這樣,擱在大腿上的那隻手,居然反手一握,一把抓住了蘇紫的手,握個牢實。
  蘇紫掙紮了幾下,根本掙脫不了,狠狠地瞪著喬世偉,臉漲得通紅。
  “怎麽了?不舒服啊?你臉這麽那麽紅?”蘇紫又一次見識了喬世偉的潑皮,他居然搶先一步,問得她啞口無言,其他人的目光紛紛往蘇紫這邊看。
  蘇紫尷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你們先吃。我吃好了。”倏地站起身,趁那隻手的主人沒注意,蘇紫的手終於獲得自由。
  喬世偉朝她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在客廳坐了一會,蘇紫坐立難安,瞅著飯廳裏的人吃的差不多了,她趕忙過去打個招呼,準備走人。
  “爺爺,學校還有點事情,我先走了。”
  “我送你。”沒想到喬世偉居然冒出一句,“剛好我要去學校拜訪我的導師,順便送你一程。”
  蘇紫慌了神,難道他都計劃好了?怎麽辦怎麽辦?估計說不用也沒什麽用了。蘇紫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任之信。
  任之信看了幾眼,放下筷子,輕咳了一聲:“世偉,你陪著思薇。我要回辦公室一趟,待會叫司機送蘇紫走。你坐下把飯吃完。”言辭之間有著讓人不可反駁的力量。
  蘇紫輕呼了口氣。
  並沒有什麽司機,任之信也沒有回什麽辦公室。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任之信開口了:“我沒想到他那麽大膽。”
  “不管怎麽說,謝謝你。”坐在車上,蘇紫才慢慢鎮定心神。漸漸地,疑問就浮了上來。按喬世偉今時今日的地位,他犯不著,也不至於。蘇紫想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她,為什麽偏偏是這樣的方式?她覺得氣悶,低聲詛咒了一句:“變態!”
  任之信轉頭看了蘇紫一眼,沒說話。
  車快要學校的時候,任之信:“想不想散散步,透一口氣?”
  蘇紫料他有話要說,便跟著下了車。
  “思薇是個很乖的女孩子,也很有天分,從小到大,全家都很喜歡她。你現在覺得她不愛說話,病懨懨的,可在兩年前,她並不是這樣。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情,或許你跟她會成為好朋友。”
  蘇紫沒想到話題會從任思薇開始,她想著任思薇的樣子,如果她愛笑,或許又是另外一番模樣。
  “從小到大她的成績都很好,可能是因為她的爸爸是C大校長的緣故,她反而不想讓人覺得她在受家人庇蔭,學得更用功。那一年,她考上北大的工商管理係,全家人都為她高興。大三那年,她被保送研究生。一路順風順水,這個孩子這一生都走得太順,一方麵是她自己爭氣,另一方麵我們也都寵著她,不願意讓她受半點委屈。
  研一的時候,她回來告訴我們,她戀愛了。當時她爸爸已經調去了北京,比我們先知道這件事情。一開始,他爸爸很不同意,因為對方隻是一個窮山村裏出來的男孩子。倒不是說我們有門戶之見,實在是兩個人的生活軌跡完全不同,擔心思薇會吃虧。我跟她年齡差距不大,在家裏她也跟我最親近,跑回C城在我麵前哭著鬧著,求我幫她。我還能說什麽呢?我們都太愛她,太慣著她,心想就隨她去吧。研究生要畢業的時候,思薇和那男孩子計劃要出國。出國之前,我們為他們辦了訂婚儀式。
  訂婚之後,思薇回了一趟C城,辦理簽證手續。那段時間,她對我說,那男孩已經先去了德國,但她卻被美國的一所學校錄取了。後來才知道,這不過是那個男孩苦心布的局而已,還沒等思薇拿到簽證,估計那男孩在德國剛落下腳,就打電話過來跟思薇說分手。原來那男孩從頭到尾都沒有喜歡過思薇,不過是想靠著思薇出國而已,而且他自己有女朋友。
  這件事情,對我們全家人的打擊都很大。思薇的爸爸從他們兩個人確定關係的那一天開始,就負擔了那男孩所有的費用,甚至是他家裏人的生活費用。沒想到最後竟成了農夫和蛇的故事。可想而知,這件事情對思薇的打擊有多大。
  一開始,她不相信。自己買了機票追去了德國。後來還是大姐,也就是你任姨追去德國,把她接回來。接回來的時候,人就變了,我們帶她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有嚴重的抑鬱症,整整一年的時間,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中間自殺過兩次。她媽媽擔心她,從北京回來每天就在家裏守著她,哪裏也不敢去。
  老爺子看不下去了,逼著她出去找工作。在我們家,老爺子說的話就是聖旨,思薇雖然不想見到生人,不想說話,可也沒辦法,去了美領事館做幹事。
  我們都太天真了,以為這樣她就慢慢會好起來,時間會治愈一切,我們都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
  喬世偉就是在她工作以後帶回家的男朋友。表麵上她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我們都以為她已經走出了陰霾,說實話,即使那個時候不是喬世偉,是其他任何人,隻要是思薇帶回來的,我們都不會說一個不字。
  很快,他們就結婚了。蜜月還沒過完,就出事了。趕到家的時候,就看見喬世偉一臉的血,思薇像個瘋子一樣拿著剪刀追著他,歇斯底裏地邊哭邊喊:你為什麽要騙我?你為什麽要騙我?說啊說啊!……
  醫生說她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而喬世偉自然成了她又愛又恨的那個人的代替品。正常的時候,他們跟平常夫妻沒什麽兩樣,可一旦發病,她就會像瘋了似的又打又殺。”
  “你們為什麽不送她去醫院?”蘇紫的心靈深受震蕩,原來陽光的背麵竟是如此。這世界上看不見的角落每天都在上演著悲劇。
  “以任家在C城的地位,怎麽能爆出這個醜聞。任老爺子的親孫女竟是個神經病。隻能在家讓請私人醫生看護。醫生說,她不能承受任何刺激,如果生活很平靜,心境平和,她發病的幾率會越來越低,配合藥物治療,會有痊愈的可能性。”任之信神情凝重。
  “所以喬世偉才會變成現在這樣?所以你不允許他做出任何刺激任思薇的事情?”
  蘇紫想著喬世偉或許一開始隻是抱著攀高枝的企圖接近任思薇,以為自己找到了棵金梧桐,卻沒想到自己的妻子連身也近不得。半夜常常被枕邊人驚醒,說不定一把利刃就抵到了胸口,寢食難安。所以他才憤懣,才扭曲,才如此肆無忌憚。他覺得任思薇欠他的,覺得任家欺騙了他,他要加倍地討回來。當他第一次在任家看到蘇紫的時候,是否以為她是曾經的那個自己,所以他把她當成了獵物。當他看見她坐在那裏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時,他是否以為她也同他一樣,對這個表麵繁華,實則肮髒的家族心懷不屑?所以,他要她當他的同類,他要她跟在站在同一條陣線,一起發出對任家的嘲諷。
  “喬世偉對你,或許並不是那麽簡單。”任之信仿佛看穿了蘇紫的心思。
  “什麽意思?”蘇紫被這一連串的秘密弄得暈頭轉向。
  “我跟你說過,喬世偉不是第一次,你不是他第一個。但他對你終究有著不一樣。這是我失策的地方。
  因為思薇的事情,我們覺得虧欠喬世偉,所以加倍地補償他。他現在的位置是個肥缺,他自己知道。他在外麵有女人,我們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做得幹淨,思薇不知道,畢竟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關於這點,作為思薇的家人我們無話可說。隻是前提是,他沒有玩出火,沒有越過界。我知道他去學校找過你,給你寫過信,甚至還送禮物過你。但這不是喬世偉慣常的作風,正如他所說,他如果要對你怎麽樣,他犯不著那樣。
  以往,我隻要稍微暗示他一下,他便知道該怎麽做。可這一次,他顯然把我的警告當成了耳旁風。”
  蘇紫哀叫一聲,與她何幹?為什麽自己竟趟進了這趟渾水?任思薇如何,喬世偉如何,跟她沒關係。她不欠任家的,任家也不欠她的,她覺得自己點背,才遇到這檔事,聽了這麽一出離奇的故事。
  任之信看著她一臉冤屈的表情,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發,“我知道不關你的事情,你放心,我會處理好。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了。”
  蘇紫看著他,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一個長久漂泊的孤舟,吸引它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停靠的暖流。
  任之信送蘇紫回了寢室。回去的路上,片斷回閃。這個女孩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與理智。其實在飯桌上,他並不清楚期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他看見她的眼神,一種無助的期待,他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他向她合盤托出,關於這個家族的秘密。他想讓她知道,關於他,關於他的家庭的一切。這樣的感覺是三十年的生命裏第一次新鮮的體驗。
  她沒有尖叫,甚至沒有大呼小歎,她把疑問都壓回了肚子,然後自己去分析去理解遭遇的一切。
  她對人的心思觀察入微,邏輯嚴密,可對於男人,她似乎欠缺經驗。比如她並不知道,對於男人來說,吃不到的葡萄才是最甜的,所以喬世偉才會屢次三番地侵犯;比如她並不知道一個未艾少女對於成熟男人的殺傷力;比如她更不知道她對他莫名的信任和依靠,讓他覺得有莫大的滿足。
  想到這裏,一個隱隱的念頭在腦海裏成形,任之信神色一斂,又將這個念頭狠狠壓在了心底。


 任之信,我要見你

  “誰在愛我,我在愛著誰?誰在等我,我在等著誰?”饒小舒照例哼著歌,把一首《誰》唱得跟誰誰誰一樣的破碎。
  任老爺子出院後,蘇紫便又有各種借口和理由不去任家。但這一次,不知怎的,竟有點小小的失落,綿長而又微小。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拒絕什麽,於是更貪戀寢室裏的一室安穩,聽著破碎的誰誰誰,竟也入了神。誰?誰?誰?到底是誰?
  饒小舒滿是肥皂泡的手在蘇紫麵前晃了幾下,“喂,回-神-了!”
  “幹嘛?”蘇紫回過神,才發現盆子裏水早就滿了,嘩啦嘩啦往外流。
  “小妮子思春了吧?”饒小舒跟見了新大陸一樣,八卦指數爆棚。
  “是不是談了戀愛的人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談上啊?”蘇紫一手打掉她伸過來的手,戲謔地說。
  “那可不是,那句老話怎麽說來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饒小舒很讚同蘇紫的理論。
  蘇紫一笑,“我又沒什麽暗戀三年的男生,再說我也沒有去江邊喝西北風的嗜好。”
  饒小舒絲毫不介意蘇紫的調侃,再接再厲:“我晚上跟莫俊說,他們寢室清一色的高才生,任你挑。咱們寢室就你一個人在唱單身情歌了,你忍心拖姐妹們的後退嗎?”
  “行啊,把你家莫俊讓給我不就得了。”
  “非賣品,概不外借。”饒小舒一邊說手還一直比劃著NO。
  蘇紫被她的動作逗樂了,忍不住往她頭上敲了一記。“那不就結了。”
  “話說回來,蘇紫啊,大一都要過完了,你就真沒看上眼的嗎?據我偷偷觀察,就我們班為數寥寥的十一個男生裏,最少有三個對你感興趣。”
  “不是真的吧?我怎麽不知道。”蘇紫洗著衣服,說話的語氣配合著饒小舒的誇張。
  “哎呀,平時看你挺精明的,一副撒都懂的樣子,枉我把你視為自己的精神偶像,你怎麽連這點眼力兒都沒有啊?”饒小舒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不好意思,你的精神偶像讓你人生幻滅了。”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班長算一個,付海濤算一個,還有薑凱算一個。你選一個吧。”
  “班長我認識,付海濤是哪個?那個薑什麽,我怎麽沒印象?”
  饒小舒簡直要被蘇紫打敗了,抓狂地叫一聲,然後深吸一口氣,仍然沒有放棄對後進學生愛情盲童蘇紫同學的循循善誘。
  “班長就是那個上次野炊活動的時候,幫你揀柴火的那個人。付海濤就是全班男生裏最帥最斯文的那一個,據其他寢室的女生說他好象對你很有好感。至於薑凱,我的天,我們係的大才子,你居然跟我說你沒印象。他演講的時候,你不知道?迎新晚會的舞台劇就是他寫的,難道你不知道當初是他要求叫你出演女主角,是你死活不答應而已。”
  “哦,是嗎?關我什麽事。”
  饒小舒仰天長歎:“李蔓,快出來。我受不了!我們寢室出了個白癡!”
  蘇紫被饒小舒逗得一陣大笑。笑得快要岔氣的時候,才驚覺,有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長久以來,她早已習慣把心事藏在很深很深的心底,習慣漠視周圍的一切,將自己與環境劃出一個安全的距離。朝夕相處的日子裏,饒小舒或是李蔓,這兩個與她截然不同的女生就這樣慢慢浸入她的生活,一點一點瓦解她堅硬的外殼,她學會了不用帶著麵具對著她們,學會了哭,學會了笑,學會了嬉笑怒罵,漸漸地也學會了七情、六欲。她羨慕,她欣賞,漸漸地從一個旁觀者成了身體力行者,她從她們那裏獲益良多,用現實的人間煙火一點點累積,一點點摧毀曾經的不堪、傷痕,然後一點點去遺忘並不值得記起的過往,沉寂許久的心也一點一點地回複著溫度,最後發現,原來,血仍未冷。
  ……溫暖與邪惡的分界線……
  C城的春天顯得特別短,還沒到五月,學校裏竟有人一身短打,早晚溫差大,尤其到了中午,跟炎夏的溫度竟沒有什麽分別。蘇紫依舊是長衣長褲,袖口密不透風,中午去食堂那陣,簡直就是煎熬。還沒走回寢室,渾身就出了一層薄汗,要真到了夏天,該如何是好?漸漸地,手腕上的疤成了蘇紫的心事,就好象有些事情你可以忘,卻不代表這些事情沒有發生過。
  實在沒辦法,蘇紫在白天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隻有到了晚上,才去上晚自習。
  五一前夕的一天,蘇紫走在回寢室的那條小路上,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轉過頭一看,竟是喬世偉。
  眼前的喬世偉跟月前見著分明是兩個模樣。借著路燈微弱的燈光,她看著他,一臉胡渣,兩眼通紅,就那麽惡狠狠地盯著蘇紫,看得她一陣發毛。
  “好久不見。”喬世偉的聲音暗啞。
  “你喝酒了?”他一說話,蘇紫就聞到刺鼻的酒精味。
  “我可以當作你在關心我嗎?”他笑了,笑容卻透著一絲邪惡。
  “這麽晚,你有事嗎?”蘇紫後退一步。
  “沒事就沒不能來找你了?”喬世偉察覺到蘇紫的退縮,上前一步,靠得更近。
  蘇紫覺得危險。往四下一看,周圍都是下晚自習的人,心下才一安。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蘇紫轉身就走。
  喬世偉衝上來,一把抓住蘇紫就往懷裏帶,不由分說地把頭低下來,企圖尋找蘇紫的唇。
  蘇紫本能地反抗,一推一攘之間竟被喬世偉抵在了過道旁邊的一棵大樹旁。“再亂來,我叫人了!”
  “叫啊,你叫啊!我巴不得你叫,最好讓所有人都知道。任家的女婿在學校裏非禮女學生,讓他們全部都知道,她任思薇不是不能受刺激嗎?聽了這個消息不知道會怎麽樣啊?她要全瘋了才好!……”喬世偉咬牙切齒地說著,表情越發猙獰。
  蘇紫完全亂了,腦海裏閃過的竟是任之信,他那麽凝重地說“我不能讓思薇受任何刺激。”一會他又鎮定地說:“你放心,我會處理好。”蘇紫的腦子裏全是任之信,怎麽辦怎麽辦?她該信哪一句?她大聲叫了會怎樣?任思薇真的會瘋嗎?那個叫他放心的人在哪裏?誰來告訴她,喬世偉到底想幹什麽?
  喬世偉見她不作聲了,把頭抬了起來,隻是手上的力道並沒有減弱。
  “現在我們來好好聊聊,相信你不會拒絕吧?”
  蘇紫被定在樹上,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來,告訴我,那天任之信送你回家,你跟他說了什麽?”
  蘇紫搖頭,受不了喬世偉這副走火入魔的表情,他濃濃的酒氣就這麽噴在她臉上,差點讓她窒息。
  “沒有?不可能吧?你什麽都沒說,任之信會把我調走?讓我去一個科委的清水衙門當辦公室主任?”
  原來如此。
  “我什麽都沒說。你自己心裏有鬼,還怨別人?”
  “我心裏有鬼?說的好。說的好。那你告訴我,誰心裏沒鬼?小丫頭片子,我還真沒想到,自己竟栽到了你的手裏。”
  說著說著,他的頭又低了下來,蘇紫把頭一偏,喬世偉狠狠地鉗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說吻下了去。
  蘇紫被強烈的酒氣刺激,胃一翻,竟吐了出來。
  “啪!”被吐了一身的喬世偉毫不留情一個巴掌就閃了過來。蘇紫的胃部一陣痙攣,還沒緩過勁來。她又有點想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胃病會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救自己於危難之間。
  喬世偉的手鬆開了,低著整理自己身上的汙穢,蘇紫瞅準時機,用盡全身的力道往喬世偉踢去,這個時候哪裏管得著是不是什麽關鍵部位,踢完了她轉身就跑,幾百級地台階,她頭也不敢回地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跑回寢室,把門一關。蘇紫順著門身子就軟了下去。
  寢室裏居然沒有人,蘇紫這才想起來,今天居然是周末,饒小舒去找莫俊了,李蔓估計正在學校裏的某個角落跟她的玫瑰先生親親我我。
  蘇紫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她顫抖著拿過電話,手指一個一個地按著電話上的數字,僅僅是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都需要她耗費極大的力氣。
  “任之信,我要見你。”蘇紫一開口,才發現自己連聲音都變了。又啞又澀。


 呼吸是你的臉

  有些人用一生的時間去漂泊,尋求停靠的終點。其實由於我們的脆弱,我們根本無法掌握自己漂泊的方向。因為疲倦,行進中吸引我們的是每一處的暖流。
  半個小時後,任之信出現在寢室門口。
  蘇紫開了門,無端端地,一陣哭意就漫了上來。
  “我們出去說。”任之信對著帶他上來的樓管阿姨說了幾句,就摟著蘇紫下了樓。
  一路上,她沒有開口,眼睛盯著窗外。
  他沒開口問,聚精會神地開車。
  車停在一棟公寓樓下,任之信開了車門,走過來牽蘇紫的手,才發現她的手指冰涼。
  到了住所,他給她倒了一杯熱開水。
  蘇紫捧著水杯的手都在發抖,任之信用雙手覆蓋著她的手,手心傳遞來的溫度一點一點地暖起來。
  蘇紫兩眼出神地盯著水杯,眼淚就這麽看著看著往水杯裏掉,一滴一滴濺開來。
  任之信看得一陣心酸,把手杯放回桌上,忍不住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懷裏,手在她的背上安慰性地輕拍著。
  “想哭就哭出來吧。”他還穿著居家服,接了她的電話,拿了車鑰匙就往學校趕。從城南趕到城北,平時一個小時的車程隻用二十分鍾。他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麽,一路上他撥著她寢室裏的電話,一遍又一遍,卻沒有人接聽。於是更加的心慌,無頭無腦的一句話就這麽讓他的心七上八下起來。
  一路打聽過去,才找到她的寢室。開門的一瞬間,任之信的心一陣緊縮。眼前的她,衣衫亂亂的,胸口上還有灘汙穢,右邊的臉頰上有著清晰的指印。她那麽看著他,眼眶看著看著濕潤,他再也不敢往下想,她發生了些什麽。直覺要帶她離開,這般模樣,指不準旁人會如何聯想。
  靠在胸口的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他知道她在哭,卻沒有聲音。他知道她想壓抑自己的情緒,所以不敢嚎啕。
  他就這麽站著,任由她的眼淚漸漸潤濕他的胸膛,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試圖傳遞撫慰的力量。
  “謝謝,我沒事了。”不知過了多久,蘇紫從他的懷抱裏離開,聲音還帶著濃濃的哭意。
  蘇紫深吸一口氣,擦幹眼淚,還不往做出一個笑容,雖然很牽強。
  任之信這個時候才注意到蘇紫的手腕。袖口上的紐扣不知道什麽脫了,他抓住她的手腕一看,觸目驚心的一片青紫。
  他的指節捏得發白,他知道是誰,除了他還會誰,不是他她又怎麽會給他打電話?
  怒氣一點點地累積,他極力平複自己的情緒,憤怒,還有心痛。
  “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他撂開她的袖子,檢查她的傷勢,從手臂到手腕,無不是青的青,紫的紫。
  “喬世偉瘋了。”蘇紫找回自己的聲音,平靜地說。
  “不要擔心,我不會再讓他接近你了。”任之信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蹦出來的,沉重無比。
  “不要擔心,不要擔心,如果我沒記錯,這是第三次了。有用嗎?你們任家的人都是瘋子,瘋子!他的老婆有病,關我什麽事?他心理不平衡,關我什麽事?你降他的職,關我什麽事?為什麽統統都報應到我頭上?我招誰惹誰了?你以為我想去嗎?你以為我想攀著你們任家求榮華富貴嗎?任之信,我不稀罕!不稀罕!我隻想這麽安安心心的讀書,本本分分的做人,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百姓,我惹不起你們,難道還躲不起嗎?求求你們離我遠一點,求求你們了!……” 蘇紫一邊哭一邊說,到最後終於哭出聲來,越來越大聲,不可抑製。
  任之信走過去,把哭得癱軟到地上的她拉了起來,不由分說地抱著她,一直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她的崩潰就莫名地心疼,好象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正如同蘇紫,向來習慣隱忍的蘇紫也會選擇火山般的爆發。
  懷裏漸漸沒了聲音,任之信低頭看了一眼,才發現蘇紫已經睡著了。
  任之信小心翼翼地抱著她,放到床上,剛要離開,卻發現蘇紫的手死命地拽著他的衣服,沒有一點要鬆開的架勢。
  他靠著床沿坐了下來,把她紊亂的發絲一點一點地理順,右邊的臉已經腫了起來,上衣的紐扣鬆開了,露出隱約的伏線。任之信看得腹部一緊,連忙收斂心神。
  懷裏的她連在睡夢中也不安分,眉頭皺起,一直喃喃囈語,任之信仔細一聽,才聽得真切:“爸爸,爸爸。”
  聽明白,任之信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終歸還是孩子。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蘇紫才覺得四肢百骸都酸痛得要散架了,牽動一下嘴角,右邊的臉一陣抽痛。
  照了一下鏡子,才嚇了一跳。右邊的臉腫得跟饅頭一樣,喬世偉下手可真不留情啊。
  走出臥室,蘇紫才發覺房間裏沒人,茶幾上留了一張紙條。
  “已經替你請好了假,放心在這裏休息。如果怕室友擔心,就打電話回去報個平安。
  給你買回來的衣服放在衣櫃裏,冰箱裏有吃的。我開完會就回來,不要亂走。
  任之信”
  蘇紫看著任之信三個龍飛鳳舞的字,竟微微有些出神。
  她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後悔自己昨晚出了那麽大的醜。她真希望昨天自己是喝醉了才好,今天就有借口說全忘了。
  洗了澡,換了衣服。蘇紫才打量起這個房間。這是他的家嗎?隻是簡單的二室一居,沒道理那麽小;難道是他的別苑?用來金屋藏嬌?蘇紫看來看去也沒有任何女性生活過的痕跡。沒想到任市長的蝸居竟如此質樸。
  百無聊賴的蘇紫躺在沙發上看書,看著看著竟又睡著了。
  任之信回來後,便看見蘇紫躺在沙發上酣睡的模樣,手裏還捏著一本書。他突然覺得這樣的畫麵很溫暖,在若幹年後,他無數次回想起這個片段,它的出現填補了任之信內心某個空虛的角落。就那麽一瞬間,這樣的畫麵就擊中他的內心,一直沉澱到記憶的深處。
  蘇紫聽見響動,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見任之信笑吟吟地盯著她。她摸了一下嘴角,是幹的。心才安了下來。
  “餓了沒有?”
  “餓了。”
  “走吧,出去吃。”任之信拿著鑰匙準備換鞋。
  “算了,不要了。我這個樣子出去,不是給你丟臉嗎?人家還以為家庭暴力呢!”話一出口,蘇紫才覺得莽撞,頓時住了口。
  任之信似乎沒有察覺到蘇紫言語間的異樣,停止了換鞋的動作。
  “那吃什麽?”
  “冰箱裏有什麽做什麽嗎?剛才想弄來著,結果睡著了。”說著蘇紫就往廚房走。
  半個小時後,兩個人已經坐在餐桌前了。
  青椒肉絲,野山椒土豆絲,糖醋藕片,紫菜蛋花湯,三菜一湯,有模有樣。
  “我還不知道蘇大小姐竟有一手好廚藝。”任之信嚐了一口肉絲,眼神一亮,讚美也是真心實意的。
  “那是當然。”蘇紫一點也不謙虛。這手廚藝全靠曾祖父啊。這個前清遺老口味出奇地挑剔,也不管有沒有條件,他認準了每日至少四菜一湯的規格,有葷有素,還不能帶重樣兒的。蘇紫從小耳濡目染,母親忙不過來的時候,便是她趕鴨子上架了,操練了幾年自然也像模像樣了。
  “這年頭會做飯的女生越來越少了。看不出來你還有賢妻良母的範兒。”
  “嗬嗬,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多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出奇地融洽。誰也沒有開口提昨晚的事,可如若不是經過昨晚,他們的關係也不會像今天這般,像一對平常的男女。誰會知道,按輩分,蘇紫該叫他信叔叔,而不是這麽沒大沒小地說,你,你,你;按常理,她是他的晚輩,可他卻這麽放任自己,開著這些平常男女才開的玩笑,不知不覺間,兩人的關係早已翻天覆地。
  “躺著別動。”任之信拿著冰塊,往蘇紫腫的那邊臉上輕敷。蘇紫被凍得渾身一哆嗦,往邊上一縮。
  他的臉離她那麽近,這一次,她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輪廓。眉目清疏,從臉頰到下巴的線條卻異常的剛毅,蘇紫出神地看著:這樣的輪廓,應該用B2的筆來勾勒,他臉上的皮膚並不平坦,有風霜的痕跡,猶如蜿蜒的海岸線。蘇紫就那麽定定的看著,冰塊在臉上的觸覺越來越遲緩,從一開始的刺痛到沒有知覺,如今竟覺得臉燒得厲害,火燒般的感覺好象蔓延到了耳根。
  “怎麽了?”任之信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有,我自己來就好了。”她轉過頭,接過任之信手上的冰塊,深深吸一口氣,想甩掉剛才異樣的情緒。
  任之信看著她,沒有說什麽,徑直回了書房。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時光是空曠的海洋,我們像魚一樣,雖然有相同的方向,卻始終無法靠近。
  第二天,蘇紫便回了學校。照例是饒小舒的小驚小怪和李蔓的詢問,隨便扯了理由搪塞過去。
  蘇紫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才有餘力回味這兩天發生的一切。
  那一天晚上,她睡在臥室,任之信在書房。
  蘇紫躺在床上,被子,枕頭,甚至床單傳來的都是一股她從未熟悉的味道,有些幹燥,隱約又有洗衣粉的清香,但漸漸地,還有一股味道壓過之前所聞,慢慢地猶如空氣吸進肺裏,蘇紫覺得陌生,是否往日的若幹的夜晚,他也如她一樣,在這張床上輾轉?
  念頭乍起,臉猶如火燒般乍紅。她努力拋開這個認知,跌跌撞撞進入夢鄉。
  那一晚,她做一個奇怪的夢。
  一個小女孩坐在台階上,殘陽如血,她抬頭看著落日,那麽一點一點沉下去,四周的景色就這麽慢慢融進黑暗。她坐在家門口,鑰匙丟了,她回不了家。旁邊一排的小樓房裏傳來了晚飯的香味,她努力吸了幾口,又覺得不餓。
  她拿出書包裏的作業,就著大門前一盞昏黃的燈,把作業放在膝蓋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
  到底比不上平整的桌麵,寫出來的拚音跟蚯蚓一樣扭曲。她搖了搖頭,撕去一頁,繼續埋頭看書。
  低垂的視線出現了一雙男式的皮鞋,小女孩興奮地抬頭:“爸爸!”
  順著視線往上,出現了一張中年男子的臉,眉目清疏,從臉頰到下巴的線條卻異常的剛毅,他臉上的皮膚並不平坦,有風霜的痕跡,猶如蜿蜒的海岸線。
  “任之信!”小女孩站了起來。
  這位男子彎身抱著她,“乖,小蘇紫,咱們回家!”
  ……
  夢到這裏嘎然而止。蘇紫在迷迷蒙蒙之間,額頭傳來奇異的觸感。仿佛是有一片柔軟而帶著熾熱溫度的羽毛輕輕落在了額頭上,然後又被風吹走了。
  她沒有睜開眼,但卻完全醒了。
  接著,她聽見黑暗中的傳來響動,有人為她輕輕撚好了被子。然後開門,而後關門的聲音。
  蘇紫睜開眼,窗外的月華透過窗簾隱隱射進房間。她知道,在上一刻,房間裏還有另外一種呼吸,剛才停留在額頭上短暫的溫度並不是幻覺。
  第二天清晨,蘇紫說要走,任之信也沒有挽留。回到寢室,蘇紫才想起那一夜詭異的夢,她知道弗洛伊德,卻不明白是怎樣的潛意識才會有這麽一個奇突的夢境。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蘇紫才發現,一個天生殘疾的人愛他的拐杖,甚於愛自己缺失的那條腿。
  接下來的幾天,蘇紫仿佛生活在真空。沒有人打電話找他,喬世偉猶如鬼魅般出現而後消失,甚至任之信也沒有傳來任何隻字片語。她甚至開始懷疑,那兩天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覺。所有的人都若無其事,隻有她,隻有她還在寢室裏發呆,看書,睡覺,心神恍惚。
  身上的淤青褪了色,手臂上還有隱約的一團灰紫,臉上也看不出大礙,連蘇紫看著鏡子,對自己笑了:“時間真是一副霸道的良藥。”
  又過了一個星期,蘇紫接到電話:“我在校門口等你。”她放下電話,還來不及換衣服,就衝出去了。
  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她才漸漸慢下了腳步。她覺得自己的興奮來得沒有原由,正如她並不知道電話的那個人所為何事就那麽興衝衝地跑下來,下了五樓,跑過了幾百級台階,再經過體育中心、圖書館,快到那一公裏的長廊時,蘇紫才緩下了腳步。她為自己這種急不可待的情緒感到陌生和惶恐,甚至還有點羞恥。
  還有兩百米的時候,蘇紫看見有輛大赤赤地停在校門口,因為學校臨著街道,一般學校門口是不允許停車的。蘇紫趕上去了幾步,還沒走到車前,任之信就從車裏下來了。
  “剛剛從日本回來。才下飛機。”語氣裏還有疲憊。
  接著他便拿出一個小紙袋。
  “碰巧看見了,覺得挺適合你。”蘇紫不知道是什麽禮物,隻是直覺地一縮手並沒有接。
  “把手腕遮上,天氣熱了,老穿長袖不好。”
  一頓,紙袋已經在她手上了。接著他便坐上車走了。
  等蘇紫抬頭的時候,隻來得及看見車的背影,她甚至還沒有看清楚他的眉目。
  走回去的路上,蘇紫打開紙袋,裏麵用一個小的絲絨包裝著一條鏈子。
  玫瑰色的水晶,又一個個由大到小的蝸牛串起來,蘇紫一看,心也被這水晶的顏色映襯地亮了起來。
  她回味著他剛才的話:“把手腕遮上,天氣熱了,老穿長袖不好。”
  原來他看見了。但卻他沒有問,甚至提都未提,卻在若幹天之後送她一條鏈子。
  蘇紫覺得胸膛有股巨大的喜悅猶如小時候喝過的一種叫滴滴樂的飲料,明明隻是一杯平白無奇的白開水,裏麵卻有一顆顆神奇的小顆粒,一口一口咬下去,都是一股沁人的甜。此時,仿佛所有的小顆粒都在胸膛裏爆炸,炸得連整杯開水都染上了沁人的甜。
  “挖,好漂亮啊!”向來眼尖的李蔓自然沒有放過突然出現在蘇紫手腕上的那條手鏈。
  饒小舒更是立馬衝過來,抬起蘇紫的手翻來覆去地看。
  那道疤在離手腕三厘米處,逢了7針,在此前將近三年的時間裏,蘇紫將這道疤視為生命的恥辱和最不可言說的隱痛。她從來不敢將這道疤痕視人。在朝夕相處的大學生活裏,她知道饒小舒和李蔓看見了這道疤。她也清楚在一個19歲的女孩子的手腕上發現這道疤痕會讓人產生什麽樣的聯想,她從不解釋。隻是習慣於穿長袖的衣服,將這道疤掩藏在人後。
  回來的路上,她帶上了手鏈。如果不留心,手鏈恰好能遮住,可一旦被人翻過來打量,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欲蓋彌彰。
  可這時,她就那麽淡然地伸出手,任饒小舒放肆地打量著自己的手腕,不管她的目光糾結在手鏈上還是疤痕上,蘇紫覺得已經無所畏懼了。
  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好象一個長期蝸居於黑暗中的一個人,她終年不見陽光,於是無法得知自己周遭的環境,在黑暗中,聽覺與觸覺被無限放大,而想象也不可抑製地蔓延。她隻得雙手環抱,去抵擋不能預測的一切,包括周圍的環境。她習慣用一種防禦的姿態在黑暗中生活,遠出一個巨大的陰影是她的敵人,偶爾發出簌簌的聲音也是她的敵人,她甚至放棄了探索,靠已知去抵抗未知。可某一日,陽光突然降臨,她陡然睜開雙眼,卻發現原來自己竟身在一個無比溫暖的房間,曾經那個讓她感到恐懼與威脅的巨大陰影隻是不遠處的沙發,而簌簌的聲音竟是茶幾上的一盆盆栽。而她呢,卻發現自己以前以為安全的角落,旁邊竟是垃圾筐,卻是這間房間最陰暗的角落。
  覺得曾經的無謂,便有了如今的無畏。
  饒小舒打量了一會,讚歎幾聲便就算了。她與李蔓已經習慣了蘇紫的沉默與神秘。她不想說的,你問她也不會說,好奇心在一年多的相處中消泯殆盡,知趣地維持著禮貌,縱使心中有小女兒般的若幹問號,甩一甩頭就掉了。總的來說,蘇紫是個好寢友,犯不著為別人的隱私拉破臉皮。
  沒有蘇紫的八卦,可並不妨礙其他八卦的滋生。沒過幾天,一段師生戀的傳奇便在各大女生寢室流傳,由於傳奇的女主角恰好跟蘇紫一個班,連孤陋寡聞的蘇紫也有幸親眼目睹了這段傳奇裏最濃墨重彩的一章。
  唐潔,蘇紫班上的文藝委員,連挑剔的李蔓看著她,也不得不說:“她要是出生在唐朝,估計就沒楊玉環什麽事兒了。”與李蔓咄咄逼人的美不同,她皮膚白皙得不像真人,不知道是C城的山水特別養人,還是什麽原因,像嬰兒般的肌膚即使在太陽下暴曬居然也無損分毫。跟她要好的女生跟她討教護膚秘籍,唐潔笑著搖了搖頭:“我隻有冷水洗臉,不知道算不算秘訣?”後來饒小舒聽說唐潔每天都到樓下小賣部買一個牌子的酸奶,她跟著效仿,結果過了一個月,皮膚沒見好,倒是腸胃功能更好了。
  就這麽看似冰雕玉琢的一個主兒,偏偏還頗有才氣,迎新晚會上彈的那曲古箏,讓全場聽得凝神屏氣,時不時地還要在院刊上發表點小詩歌和小說,除了專業英語差點,說的上是才貌雙全。
  而她暗戀的對象竟還是教他們專業英語的老師王可斐。
  王可斐在一幫老教授老學究的陪襯下,算得上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學校外事辦主任,學校最年輕的副教授。說是年輕也是相對而言,比方說跟唐潔比起來,他整整大了她16歲。
  這出故事如果沒有發生課堂上的那一幕,或許隻稱得上一段少女暗戀的插曲,又或者成為唐潔版的《窗外》,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
  蘇紫還記得那一天上專業英語,他們跟另外兩個班一起上,偌大的階梯教教室坐了幾百號人,還不包括那些趕過來旁聽的,王老師講課生動是出了名的,大家都想一睹風采。
  臨下課十五分鍾,自由提問時間。這個時候唐潔突然站起來,遞了張紙條放在講台上,然後又施施然回到了座位。
  王可斐不經意地拿起來,就著麥克風念了出來:“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快要念完的時候,才驚覺不對,趕忙收了口。可他的神情早就落在眾人眼裏,由吃驚到困惑,由困惑到尷尬,最後竟臉騰地就紅了,一直燒到耳根。匆忙地說了一聲下課就收拾東西走人了。
  台下跟炸開了鍋似的。饒小舒在旁邊怯怯地問了句:“啥意思?”
  蘇紫不緊不慢地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接下來還有幾句,要不要背給你聽?”
  饒小舒作思索狀:“是情詩嗎?”
  蘇紫沒回答,轉頭看了眼斜後麵的唐潔,她依舊坐在座位上,任憑眾人打量和好奇的眼光猶如X射線一樣地肆無忌憚,她那麽安然地坐著,蘇紫甚至覺得她的嘴角分明還帶著微笑,是什麽樣的勇氣讓她選擇這樣的方式說出自己的心聲?是惡作劇嗎?不像,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學生生涯開這樣的玩笑,是真心的嗎?又要有多洶湧的愛才需要這樣直白而無畏地宣泄?蘇紫定定地看著她,突然覺得唐潔那猶如嬰兒般光潔的皮膚染上了一層聖潔的餘光。
  “聽說王教授結婚了的,但他老婆得癌症死了,留下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現在她好象沒女朋友。”
  “可憐我們的觀音姐姐居然甘心當填房!”
  “填房?王可斐還不樂意呢,一個前程大好的副教授犯不著為了一個女學生毀掉自己的事業的。你看著吧,先不說他們倆是不是神女有心,襄王無意。就算是郎情妾意又怎麽?愛情能當飯吃嗎?男人會用事業來交換嗎?說的好聽是愛情,說的不好聽,那是醜聞!”
  饒小舒與李蔓的談話,蘇紫一句也沒聽進去,她想起那句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一遍一遍在心底默念著,一直烙進了心裏。


 刀片的遊戲

  走了那麽遠的路,限製我們的其實還是自己的心。
  關於唐潔的八卦還在學校裏沸沸揚揚地流傳著,有人說看見唐潔跟王可斐在學校餐廳裏吃飯,於是傳說兩個人已經開始了戀情;還有人說學校在商量對王可斐的處理意見,但因為沒有證據,隻能口頭警告,估計今年績效考核泡湯了;還有人說唐潔隻是單相思,王可斐已經拒絕了她。總之說什麽的都有,唯一可以證實的就是蘇紫他們臨時換了專業英語的老師。
  關於這段正在進行中的傳奇,沒有人知道真相,更沒有人能預測結局。又過了幾天,人們對於這段八卦的熱情逐漸消失,人多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最不缺乏的便是八卦和口水,沒兩天,又有新的八卦。唐潔像一頁陳舊的月份牌,就這麽無情地翻過去了。自己的驚心動魄,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場雲淡風輕。
  蘇紫覺得,誰說不是呢?就好象她,平白無故地投下一個石塊,泛起一圈漣漪,丟下石塊的人不知去向,可心裏的漣漪卻還在一圈又一圈地蕩開,像浮雲,聚又散。
  不過即使心裏是如何的驚濤拍岸,日子可總得繼續,至少在旁人眼裏,蘇紫與往常並沒有什麽區別。
  這一日,她照例去了學校裏一家租書店。
  “老板,有沒有亦舒?”
  正在挑書的蘇紫不禁抬頭尋向了聲音的出處。這女子看著眼熟,好象是他們班的,但蘇紫卻叫不上名字。
  “沒有。亦舒是哪個?”租書的老板應該是某個學校老師的家屬,六十多歲的老太婆。
  蘇紫看著她難掩失望的表情,忍不住走過去:“我這裏有。”
  走出租書店的時候,蘇紫覺得有點尷尬,她雖然非常確信她認識這個女孩,但卻一時忘了她叫什麽,於是隻好等待她先開口。
  “同學,你真的有全套的亦舒嗎?”女孩似乎並沒有興趣做一番自我介紹。
  “恩,在寢室。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拿。”
  接著兩個人無話,半晌,蘇紫轉過身看著她:“你真像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尤其是眼睛。”
  女孩楞在那裏,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要進寢室的時候,女孩才突然驚覺:“你跟我是一個班的啊?”
  蘇紫有點抓狂,敢情還有人比她更大條。
  進門的時候剛好撞上饒小舒,饒小舒看著她們兩個居然在一起,吃驚地嘴巴都張大了:“倪真?今天是什麽日子?兩大冰山相撞?”說完還揉了揉自己眼睛。
  “你叫倪真?你好,我叫蘇紫。”說完,兩個人相視而笑。
  倒是饒小舒在一旁做了一個誇張的黑線的動作。“我們班真是奇人輩出,還有人同學了快兩年,才做自我介紹的。我簡直受不了你們。”說完就跑出去了,估計是去傳播這條含金量不高的八卦新聞了。
  “其實我剛才就覺得你很眼熟,但實在叫不住名字,所以沒敢亂喊。”饒小舒一走,氣氛有點尷尬,倪真才開口解釋。
  “怎麽我上課的時候都沒看到過你?”兩個人居然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說完,又笑了起來。
  兩個人先是談自己喜歡的小說,然後聊到自己上課的規律,居然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若幹共同點。
  因為倪真的家就在C城,而且男朋友是校外的,所以每到周末就趕回家了,能逃的課一律逃掉,跟班上的其他同學都不太親近,即使在學校,她也不愛出門,就租幾本在寢室裏躺著看。由於兩個人的生活方式太過相似,自然見麵的機會少之又少。
  兩個人的友誼就在這東拉西扯的聊天裏漸漸滋生了,兩個人都屬於話不多但精的人,三言兩語都知道對方想要說的意思,即使談論的是心頭最愛的小說,作者,也看似不鹹不淡的樣子,隻是一說,彼此原是同好,距離也又近了幾分。
  倪真並不屬於很驚豔的那種女生,隻有跟她接觸久了,才會覺得她有一種不動聲色的美,你看著她,便會覺得越來越順眼。但第一眼的時候,你卻決計不會注意到她的樣子。
  蘇紫也是在打量了幾眼後才發現原來她的眼睛跟某人的竟如此之像,都是那麽的大,睜著眼睛看人的時候,像一頭無辜的小獸。直到後來,蘇紫才發現,原來她與她是如此的不同。
  與倪真的友情發展得很是迅猛,迅猛到蘇紫覺得不安全。但當兩個人碰見了,又一起說說笑笑,商量好一起去借書,一起翹課。
  每到周五,倪真就回家了。剩下的三天,蘇紫才開始覺得寂寞。寂寞得有些不習慣。在此之前,蘇紫覺得自己已經快遺忘了寂寞是什麽感覺,可等到那形影不離的四天過完後,才發現原來寂寞是一種癮,曾經戒掉了,如今又來了。循環往複。
  沒事的時候,她就自己在日記本上寫東西,已經不太寫日記了,一點點情緒一點點心思,她寧願寫成小說。有時是為了成全自己,有時是為了讓自己失望,無論結果如何,她都覺得還好,雖然她總感覺當一個女子靠文字填充蒼白的時候,那該是一個多麽悲涼的姿勢。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沒有任之信的消息。關於任家的一切,越發像似一個沉溺太久的幻覺。隻是偶爾,她還是會在宿舍門口的電視上看見他,就那麽驚鴻一瞥,其實多麽地不同,猶如雲與泥的差別。
  倪真再度出現在學校的時候,蘇紫又恢複了幾分生氣,而不會一味地任回憶把自己淹沒,然後找不到現實的路。
  那一天晚上,班上組織聚會,蘇紫與倪真同時出現在聚會上,著實讓其他人吃了一驚。倪真倒是坦然:“都交了班費了,不吃白不吃。”輪到班上的男生敬酒,蘇紫也不推,隨帶地連倪真那一份也幹了。
  結果班長也走了過來,喝著喝著就坐在了蘇紫旁邊,蘇紫也沒介意,就跟班長聊了幾句。這位班長長得斯斯文文,估計班主任也看著這男生順眼就挑了他當班長,結果還頗有人緣,在班上,蘇紫唯一有印象的男生便是這位班長大人了。
  結果沒說幾句話,有些眼尖的男生看見兩個人坐在一起,便開始起哄,嚷著要叫他們倆喝交杯酒。蘇紫笑著沒答話,倒是班長同學臉都紅了。隔壁桌有個女生看不過眼了。提著一瓶啤酒走過來,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有膽就幹了這瓶。”
  蘇紫笑了一下,拿起一瓶酒:“我先幹,你隨意。”
  全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頓時全場雅雀無聲,隻聽見蘇紫咕嚕咕嚕喝酒的聲音。
  那女生原本隻是為了恐嚇一下,沒想到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喝了。
  “砰”地一聲,蘇紫把喝完的啤酒瓶往桌上一放。笑了一下,又坐下若無其事的吃菜。
  那女生喝了一半就衝出去了。其他人才回過神來,然後該喝酒的喝酒,該吃菜的吃菜。
  “看不出來你火氣還那麽大。”倪真在蘇紫耳邊說。
  “她看不慣我這個隱形人搶了她班花的風頭。”蘇紫說完繼續埋頭吃菜。
  “也虧得你還肯陪她玩。”倪真偷揶她。
  “活躍氣氛嘛,人人有責。”
  聚會結束的時候,班長殷勤地要送蘇紫回宿舍。蘇紫笑著搖了搖頭,跟倪真兩個手拉手地走了。
  “喝酒的感覺真好。”此時的學校操場,夜闌人靜,初夏的夜晚涼風習習,蘇紫喝了酒,正值微熏處,更覺得夜風吹著很舒服,話也便多了起來。
  “你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倪真在操場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小時候吧,從小跟曾祖父一起生活。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用筷子蘸著酒給我喝,那時候我連話都不會說呢。後來大一點了,就開始偷他的酒喝。”蘇紫想著小時候的事情,又笑了。
  “你真好,從小到大我連一滴酒也沒沾過。在家的時候,父母不讓喝,後來談戀愛了,河馬也不讓我喝酒,說什麽女孩子喝酒不好。”
  “那你跟河馬是怎麽認識的?”換作在平時蘇紫斷不會主動問起對方的隱私,也隻有趁著酒興,女孩子的天性便顯了出來。
  “我們是初中同學,那個時候我剛讀初一,他讀初三,一直追我,但我沒有答應。”
  “早戀,絕對的早戀。”
  “才不是呢,我們真正確立關係其實是在大一。雖然高中的時候我去過他參軍的部隊看過他,但在大一之前我們之間都還是朦朦朧朧的。”
  “大一?不會吧?”
  “真的。就是大一到學校報道的時候,他送我來。雖然家是在C城,但學校在南,家在北。第一次過集體生活,很不習慣,也很排斥其他人,根本不愛說話。後來終於熬過了軍訓,一個月後我回家。一下車,我就看見他蹲在車站那裏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因為之前我沒有告訴他什麽時候到家。說出來不怕你笑,我一看見他,我當時就哭了。”
  “覺得見著親人了?”
  “對,就是那種感覺。很奇怪吧!或許長久以來我習慣他在我身邊,但自己一直不敢正視這段感情,一是覺得自己太小,二是覺得感情是件太不可捉摸的事情,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變了呢?可當時我一看見他,就在想,其實你明明就喜歡他,就已經習慣這個人的存在了,為什麽還要拒絕呢?”
  “幸福啊!”蘇紫伸了個懶腰。
  “那你呢?”倪真側過頭看著她。
  “我?我不幸福。”蘇紫不能適應由人到己的落差。
  倪真沒有追問,兩個人就這麽沉默著。
  “初中那三年在我的記憶裏是一片灰,灰得看不見別的顏色。”很久很久以後,蘇紫才緩緩地開口,“那一年,我沒有考上重點初中,被分配到了我們那裏最差的一所中學。上學的第一天,我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那個時候還沒開始發育,自然不知道要穿小背心什麽的。因為我的分數最高,老師叫我當班長,分配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在黑板上寫課程表。
  我記得自己搭著一個板凳站在講台上,突然下麵就有一陣笑聲,然後笑聲越來越大,我扭過頭,他們又都不笑了。等我一轉身對著黑板,笑聲更刺耳了。我知道他們是在笑我,卻不知道是為什麽。我想當時我的臉已經紅透了吧,突然有個男生就大聲叫著說:不知羞!居然不穿背心!然後又是哄堂大笑,接著又是那個男生在叫:她的內褲是白色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扔下粉筆我就跑了出去。
  這是我開學第一天的經曆。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穿過裙子。開學之後,那個男生動不動就找我麻煩,不是扔我的書,就是上課的時候拿紙團扔我。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想明白,或許這隻是青春期的男孩的惡作劇。但對我而言,這不是無傷大雅的惡作劇,而是我沉默的源頭。
  我還記得有一次,他把我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十幾級的樓梯我滾了下來,躺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後來我記得有人跑過來拉我,所有的委屈和憤怒終於抑製不住了,我狠狠地咬住那隻想要扶我起來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咬了下去。放開的時候,我終於哭了出來。抬頭一看,竟是推我下來的那個男生,他的手被我咬得鮮血淋漓,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跟他的關係經過那一次以後更加地惡劣了,他開始變本加厲地欺負我,而我隻會越來越沉默,從忍受到麻木,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一年又或許是兩年,我沒有在學校裏講過一句話,除了老師的提問。
  但那個時候,我開始養成一種惡習。每次覺得委屈想哭的時候,我都抑製住自己的眼淚,然後拿出一把小刀,往自己的手背上割,先是一道很淺很淺的口子,接著又往上麵劃一次,然後就會看見血珠一顆一顆地沁出來,然後慢慢地成為一滴,就凝結在手背上,將滴欲滴。有時候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就拿出一張衛生紙,往還沒有來得及凝結的傷口上劃上重重的一刀,就把血滴在紙上,看著紙一點一點地染紅,然後沁滿了那奪目心驚的紅,覺得心又平靜了。”蘇紫沉浸在回憶裏,這段鮮少出現的年少片斷又一次猶如昨日重演,她看著一個個子矮矮的女生穿著一身深棕色的大衣走在操場旁邊的馬路上,而天空是一片壓抑的灰。
  “那男生應該是喜歡你的吧?”
  “大一寒假的時候,我在街上碰見了他。後來他打電話去我家,邀我出來玩。我去了,還有一幫初中同學。直到那一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旁人眼裏不過是過眼煙雲。我問他,你還記得初中欺負過我的事情嗎?他說他不記得了。後來在送我回家的車上,他說他隻記得初中時候的我長得跟現在不一樣。我問他有什麽不一樣?他說以前更好看些。我已經無法把自己的記憶與旁人的記憶組合在一起完成對那三年的現實拚湊,當時我隻是覺得荒謬,我對自己說,蘇紫,你看別人都放下了,你還有什麽放不下呢?佛家在2500年就扔下一句話,說的是知非即舍。我想我應該也放下了。”
  “如果隻是委屈,放下很容易。如果愛過恨過,要放下就很難了。”倪真說。
  “愛?太奢侈了。”蘇紫看著朗朗星空,居然看見了北鬥七星,紫薇、殺破狼、廉貞,她試圖去分辨每一顆星的位置,看著看著竟發覺原來宿命才是神邸。


  許你一個成全(上)

  在生活某個空白的段落裏,借用了彼此的猶豫來取暖。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天在A區教學樓有課的班可以統統不去上課,放假半天!”饒小舒興高采烈地衝回寢室,人未到聲先至。
  蘇紫正在換鞋準備出門,一聽立刻換成拖鞋,等饒小舒出現在寢室的時候,她已經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喂,你都不問個為什麽的嗎?”饒小舒發現沒人答腔,有點氣堵。
  “恩,好吧,為什麽?”蘇紫一邊換衣服,已經準備躺在床上看小說了。
  “你這態度我怎麽說?蔓姐,給點熱情和好奇嘛。我即將告訴你們一個爆炸新聞。”
  李蔓正對著鏡子戴隱形眼鏡,要笑不笑地說:“我們不問,你還不是要說。”
  “也是,好嘛。事情是這樣的,剛才我在院辦公室聽團支部書記講的,我們學校要把C農業大學兼並了,但在此之前,政府撥了錢要在我們學校修建新的校區,據說是幾億的投資。今天學校領導和市領導就在A區教學樓門口正式舉行簽約儀式。挖塞!你們想想,以後我們學校就直接從二流的重點大學躍升為一流的重點大學了,等我們畢業找工作的時候又多了點底氣。”
  饒小舒興致勃勃地說完,發現沒人搭腔:“喂,你們是沒聽懂還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饒小舒同學,我覺得這個跟我關係不大。而且我再一次告訴你,找工作跟文憑真的沒什麽關係,別太迷信了哈!”李蔓收拾好,就施施然出去約會了。
  饒小舒望著在床上看小說的蘇紫:“你們的反應怎麽這麽奇怪啊?”
  “沒有啊,我覺得挺好的啊。挺開心的,真的,跟你一樣開心。”蘇紫安慰八卦熱情受挫的饒小舒,忍住了下一句沒說:可以半天不去上課,為什麽不開心呢!
  中午的時候,寢室的電話響了。
  蘇紫叫了幾聲接電話,才發現饒小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爬下床,她以為是莫俊的電話,拿起電話就說:“饒小舒不在。”
  “我找你。”磁性的男聲從電話那段傳來,蘇紫對這個聲音並不陌生。
  “啊?有事?”蘇紫的腦海有瞬間的空白。仿佛電話那端的人是穿越了時空,出現在了本不應該出現的世界。
  “吃午飯沒有?”
  “呃,還沒有。”蘇紫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桌上的鬧鍾,發現原來已經12點了。
  “我叫司機到寢室門口接你,五分鍾以後你下樓。”
  電話那端傳來嘟嘟的聲音,蘇紫才反應過來。迅速換好衣服下樓。
  一路上司機都沒有說話,隻說了一句任市長叫我來接你,至於去哪裏,幹什麽,便三緘其口。
  蘇紫坐在車上,看著車一路往山上開,學校依山而建,南麵是一座公園,聽說山頂上是學校修的別墅群和賓館,由於太遠,蘇紫並沒有上去過。
  下了車,才發現果然是學校的賓館。司機領著蘇紫進包廂的時候,才發現包廂裏不隻有任之信一個人。
  熱熱鬧鬧的兩桌人,不是政府領導就是學校領導,任之信坐在主桌,看她進來了,就揮了揮手。
  “這是我侄女,在C大讀書。張校長,你記得要多關照。”任之信拉著蘇紫坐在他旁邊,便轉過頭去跟旁邊的人談話,喝酒。
  蘇紫從接到電話到現在,好象覺得踏著雲霧一樣的飄忽。不知道任之信大張旗鼓地介紹她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為什麽要叫她出席這樣一個跟她壓根沒有關係的場合。既然想不清楚,又不能當場發作,隻好悶著頭吃菜。
  任之信時不時不動聲色地夾點菜放到蘇紫碗裏,又轉過頭去應酬他人。這頓飯吃得莫名其妙,好在蘇紫心態好,既來之則安之,專心吃菜,倒也少了幾分尷尬。
  酒過三巡,氣氛便變得熱鬧起來。這些平時看起來不苟言笑的領導們也開始端著酒杯,敬來淨去,時不時還要開點玩笑。
  “你叫蘇紫?哪個學院的?”蘇紫抬頭,發現竟是校長端著酒杯看著她。
  按常理,蘇紫應該受寵若驚地站起來,然後乖乖地回答校長的問題後,再禮貌地說點什麽,比方說多謝校長關照,敬校長一杯之類的。
  但蘇紫把頭抬了一下,“工商學院。”繼續埋頭吃菜,假裝沒看見校長端起的酒杯。
  “那小蘇,我們來喝一杯,以後就算認識了,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找我。”這位張校長真是鍥而不舍啊。一開始,他對這個突然出現在任之信旁邊的侄女都沒在意,但細心觀察之下,發現任之信竟會時不時地給她夾菜,這樣的小動作落在了他的眼裏,涵義便變得深刻起來。這個時候不從蘇紫下手拉攏任之信,還等什麽?
  蘇紫轉頭看了眼任之信,發現他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狀況。隻好怯聲聲地說:“校長,我不會喝酒。”
  “少喝點少喝點啊”說著一招手,就叫服務員把蘇紫麵前的酒杯倒滿了酒。
  “張校長,你這就不對了。怎麽能叫自己的學生喝酒呢?”任之信把蘇紫麵前的酒杯拿過來,“來,我們喝,我們喝。小女孩子不懂這些,別叫她喝酒了。”說完就把酒幹了。
  蘇紫看了一眼,沒說什麽。隻是覺得好笑,“唉,男人……”
  開了一個頭,後麵的人見著任之信擋酒,一個個變著法子換著說辭地要叫蘇紫喝,任之信二話不說統統代勞,眼看著就快不行了。
  蘇紫看著他,有點擔心:“你還好吧?”任之信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
  “我吃好了,要不我先回去了。”蘇紫說。
  “等一下,我們一起走。”任之信低聲說了一句。


 許你一個成全(下)

  寒暄了幾句,任之信帶蘇紫走出了包廂。
  上了車,任之信才顯出點疲態,閉著眼睛養神。
  蘇紫看了一下,原本有若幹疑問也壓在了心裏,轉頭看著窗外。
  “剛才吃好了沒?”片刻,任之信開口。
  “哦,還好。”
  “對不起啊。不應該叫你來的。”
  “沒什麽,反正我也沒有喝酒。”
  “隻是難得來一次C大,隨便看看你。日程安排的緊,又抽不出其他時間。”
  蘇紫沒搭腔,在心裏哦了一聲。
  “喬世偉去了X縣,在那邊的人大上班。”
  蘇紫轉過頭看了看他,知道這是他的安排。潛台詞是你以後可以隨時出入任家,不用擔心類似的事情發生。
  “那任思薇呢?”蘇紫想起。
  “我們送她去了一家療養院,那裏環境不錯。”
  原來如此。想來這喬世偉應該很難翻身了,連唯一的籌碼都失去了。想到這裏,蘇紫又無話了。
  “如果不介意,能陪我走一走嗎?”任之信看著她,輕聲詢問。
  蘇紫看著他眼睛裏分明乏起了血絲,點了點頭。
  從賓館到教學區還有很長一段路,兩個人沿著盤山公路走下去,沿路都是一片綠意蔥蔥,連空氣都新鮮了許多。
  “我以為你會恨他。”半晌,任之信的聲音傳來。
  恨?如果這樣的人也要恨,那豈不是要恨很多人?蘇紫在心裏想著,覺得好笑,“有什麽好恨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倒也怪不得他。”
  “你跟同齡的女孩子不一樣。”任之信頓住了腳,目光看著山下,沒有繼續往下走的意思。
  “我寧願跟她們一樣。”蘇紫站在旁邊,順著任之信的目光看下去,隱約可見山腳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們每個人注定的路都是不一樣的,那早點認清方向也是好的。”任之信沒有看她,這話仿佛是說給蘇紫聽,更是說給自己聽的。
  蘇紫抬起頭,視線剛好擦過他的右臉,原來從側麵看,他竟有一道很深的法令紋,線條堅毅溝壑分明。
  兩個人在半山腰站了良久,久到蘇紫覺得猶如一世,她與他就這麽沉默著,他的視線永遠落在遠方,而她時不時地看了看身旁長久不發一言的他。
  有時候沉默並非無話可說,而是無需多言。蘇紫站在那裏,心思繾綣。她想起張愛的那句名言,有些明了,又有些惶恐。直覺會告訴你在千萬人之間,那個人到底是誰,直覺也會告訴你在情緒激蕩心思猶如一團亂麻時,內心深處的真相。
  當意識猶如流光在腦海裏飛逝劃過的時候,“斷腸崖”三個字突然硬生生地從腦海裏迸出來。
  她想起楊過,想起小龍女,想到郭襄。誰是她的楊過?而誰又是楊過的小龍女?在此之前,她是瞧不起郭襄的,出身名門,任性驕橫,可如今竟有點心有餘戚。愛,就已經注定了卑微,不管身份,不管地位,甚至無關世俗。
  原來如此。想到這裏,蘇紫覺得山間的風吹得遍體生涼。
  “你出神的時候,表情尤其豐富。”任之信的聲音傳來,原來他竟也在看她。
  蘇紫回過神,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在發呆,不知道你想到了什麽,可表情卻一覽無遺。就好象現在。”
  蘇紫並不知道原來任之信對她的關注從第一次見麵就開始,竟有些莫名的緊張,“其實沒想什麽。”拙劣的對白,隻是為了把話題岔開。
  “你知道你緊張的時候會怎麽樣嗎?你會用手指叩著大腿,就好象現在。”
  蘇紫放開手指,把手放進褲兜。任之信的觀察力讓她有無所遁形的感覺。
  “蘇紫,在我麵前你不用這樣。緊張,害怕或者是其他,沒必要。”
  蘇紫沒有開口,等著他的下文。
  “我承認一開始我對你有些誤解。爸爸對你的關心,包括我見到喬世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以為你跟她們一樣。可後來,我發現你的不情願,發現了你的尷尬,雖然你總是故作鎮定,可緊張的時候手指就會在腿上不停地叩擊。正如你所說,任家的人,跟你平時所認識的人,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既然所處的世界不同,當然有不同的遊戲規則。之前,我以為你懂,後來才發現原來我錯了。
  正如你所想的那樣,你寧願自己過得平凡,普通,那我會成全你。”
  任之信的這番話,蘇紫聽得七七八八,她不明白為何自己的生活需要別人成全,更不明白所謂的“你跟她們一樣”的她們又是些什麽樣的人。但這些都不重要,她聽出了話語裏的承諾,帶著千頃的力量,莫名的熨燙。
  說完這句話,任之信便上了車,送蘇紫到寢室門口的時候,分明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擺了擺手,看著蘇紫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間。


什麽時候最像自己?

  一個人在異鄉的時候會比自己更像自己。
  大二要結束的時候,蘇紫的身邊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蘇紫與李蔓的關係都是那麽不鹹不淡的,她不似饒小舒竹筒倒豆子似的侃侃而談李蔓與黃昊之間的感情,歸根結底隻有三個字,不看好,還是不看好。
  在蘇紫看來,饒小舒的不看好並非完全出於嫉妒。有好幾次,李蔓哭著跑回寢室,問她怎麽了,她擦了擦眼淚故作無事,還有好幾次,饒小舒跑回寢室告訴李蔓她親眼看見黃昊跟另外的女孩子在一起,李蔓矢口否認,一臉的不相信,可眼神分明慌亂。
  連饒小舒這樣的人都看出了端倪,感情這碼事,再精明也沒用,統統都是當局者迷。有些時候,饒小舒又會為李蔓打抱不平,可回頭看見李蔓講電話講得甜蜜蜜的模樣,又訕訕地閉了嘴。
  那一天晚上,蘇紫在寢室裏看書。大約9點過的樣子,房門開了,然後砰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
  蘇紫往床下一看,大驚失色,李蔓倒在寢室門口。半天沒有聲響。
  手忙腳亂地爬下床,蘇紫把李蔓扶到床上,這才發現,右邊的眼睛全是腫的,又紅又紫,不僅如此,身上的衣服全是泥土,隻瞥了幾眼,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應該不下十處,看起來像是被人痛毆了一頓。
  李蔓這時不顧形象地抱著蘇紫痛哭,蘇紫一邊給她換衣服,一邊安慰她,甚至不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是黃昊!黃昊!媽媽,媽媽……”李蔓哭得泣不成聲,倪真這時剛好進來,看見這一幕,也慌了神,趕忙問到底怎麽了。
  “你知道他……他……怎麽打我的嗎?他一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頭發……死命往籃球架上撞……一直撞……他還是不是人啊……撞完了還不算……還踢我……打我……後來一腳把我踢到地上……半天回不了神……他又把我拉起來……扯住我頭發……繼續撞……”
  “別說了,別說了。”蘇紫一邊拍著李蔓的背,一邊阻止她回憶這慘不忍睹的一幕。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這男人的暴行已足以成功激起她的憤怒。
  “倪真,你看著她,我出去一趟。”蘇紫看著平時精明幹練的李蔓如今竟成了這副模樣,恨不得將黃昊生煎活吞了。
  “黃昊,你給我出來!”蘇紫一口氣跑到男生宿舍,對著宿舍大樓一通亂喊。
  “黃昊,有本事打女人沒脾氣出來見人啊!”
  “黃昊,你再不出來,我打110了!”
  過了半晌,蘇紫看見黃昊從旁邊的走廊衝過來,原來他不在寢室。這個時候,男生宿舍門口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還有些男生站在陽台上,被剛才蘇紫那一通嚷嚷全部都把脖子伸得老長。
  “你不是李蔓的同學嗎?什麽事兒?”還是那副吊兒浪當的模樣。
  蘇紫看著他,原本若幹的質問都被咽在肚子裏了,跟這樣的人也沒什麽道理好講吧?
  蘇紫走上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扇了他兩耳光!
  “啪——啪——”
  全場的人都楞住了,完全沒料到還有這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衝上去二話不說就扇了男生兩耳光!
  “你丫欠抽啊?”黃昊捂著臉,完全沒想到蘇紫會有這樣的舉動。
  “剛才那兩巴掌是替李蔓扇的。你自己做過什麽,你心裏清楚。”
  “我跟她的事情,關你什麽事兒啊?”黃昊麵子上掛不住,嘴上倒來勁了。
  “是不關我的事,但不知道關不關110的事兒。”蘇紫斜眼看著他,覺得全身上下一股怒氣亂竄。
  “那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我要你現在去跟李蔓道歉,現在,立刻!”蘇紫指著女生宿舍大樓的方向,聲音尖刻而有力。
  “如果我不呢?”
  “還要我提醒你嗎?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我馬上回去帶李蔓去醫院驗傷。”
  蘇紫說完就往回走,理也不理後麵的人群。
  走了一半,蘇紫聽見後麵有人追了上來。
  “我今兒真不是故意的。當時是氣渾了,原本我也想著去看看她的。”黃昊追了上來,全然沒有剛才在眾人麵前那副花架子。
  蘇紫瞧也不瞧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是真的。我剛才在籃球場那看見她跟我們班上另外一個男生有說有笑的,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很傷麵子的嘛,氣一上來,就不計後果了。後來我也挺擔心的,剛才我就一直在籃球場那坐著,我還想著怎麽跟她道歉呢,你說我怎麽可能那麽狠心嘛!我這不是無心之失嗎?”
  蘇紫冷笑一聲,回過頭看著他:“怎麽黃公子談戀愛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別說李蔓有沒有對不起你,照你那打法,怎麽看都挺上心的嘛!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虐待狂啊?二話不說就開打,看來剛才那兩巴掌我還是沒學到黃公子的千分之一啊!”
  “你千萬別這麽說嘛,我知道你也是關心她。要不我跟著你一起上去看看她?”
  “一起上去?你有資格嗎?你就在樓下,對著大樓喊對不起,什麽時候她聽累了什麽時候你才停。”說完,蘇紫就上樓了,看也不看黃昊。
  蘇紫回到寢室的時候,饒小舒已經回來了,倪真和饒小舒已經幫李蔓擦幹淨了身上的血汙,一直勸她去醫院,李蔓的聲音嘶啞,搖著頭,隻顧流淚。
  看見蘇紫進來,饒小舒衝過來:“你回來就好了,我去找黃昊算帳,幫我看著她。”
  “別去了,我已經去過了。”蘇紫走過去看著李蔓那幅模樣,心裏又是一緊。
  “太無法無天了,這還是在學校啊!光天化日之下施暴?他把自己當天皇老子了?李蔓,我給你說,你不趁這次跟他斷得一幹二淨,以後不知道還要受多少罪!”饒小舒憤憤不平,任誰見著李蔓現在這模樣,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李蔓,對不起!”
  “李蔓,對不起!”
  “李蔓,對不起!”
  李蔓抬起頭,看著眾人:“你們聽到了麽?”
  饒小舒衝到陽台,往下一看,衝著樓下大喊一聲:“黃昊,你說一萬句對不起也沒用,你這輩子也別想見李蔓了!”說完把陽台門一關,回到寢室:“別管他。”
  倪真看著李蔓沒什麽大礙就走了。蘇紫聽見下鋪傳來隱約的低泣,歎了口氣。今天她的舉動全然不像平時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哪裏來的熊熊怒火足以引別人的火燒自己的身?
  現在想來,才覺得有些後怕,擔心自己的舉動讓事情越鬧越大。不過事已至此,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什麽時候最像自己?(下)

  一個星期之後,班主任通知蘇紫去學院辦公室。
  到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裏麵坐著院係書記和其他領導,而黃昊也在裏麵,他旁邊還站著一位年齡四十出頭的中年婦女。
  “……黃昊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這一次要不是他的同學打電話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他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個女生打了兩耳光!我們黃昊一直都是循規蹈矩的,也沒有招誰惹誰,連他自己都說自己不認識打他的那個女生。那我就想問問看了,你們學院的領導是怎麽管理和教育學生的?是不是看著不順眼,動不動就可以打人的?”
  蘇紫站在門口聽得七七八八,敢情還惡人先告狀了。
  “蘇紫,你進來。”班主任看見蘇紫,招呼她進來。
  “黃總,你先聽我說。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誤會,蘇紫是我們係的學生,但她一直表現良好,平時是一個很聽話的女孩。這樣,我們也把她叫來了,有什麽誤會我們當場澄清,該道歉的道歉,該處理的處理。你看呢?”院書記一臉地諂媚,看不出黃昊的母親還真有來頭。
  “你們院的學生當然你們自己會袒護了,這個事情在這裏處理可說不好。要不我們就直接找校長,讓校長來評理。我黃學芬的兒子在學校裏當著眾人的麵被扇了兩耳光,你叫我的麵子往哪裏擱?”
  “黃總,黃總,話不是這樣講的。畢竟是孩子們的事情,跟你的麵子什麽的應該沒什麽關係吧?”書記一臉的冷汗。
  “你叫蘇紫吧?走吧,我們一起去校長辦公室。”黃學芬看也不看直冒冷汗的書記,拉著蘇紫的胳膊就往外走,黃昊在後麵拖著她:“媽,你別這樣。”
  “我怎麽樣了?你說我怎麽樣了?就你這樣才會被人莫名其妙地扇耳光,怎麽,現在媽給你評理來了,你堂堂男子漢,連這點膽色都沒有?就讓這個小丫頭欺負?”
  黃學芬把矛頭對準黃昊,一頓數落,黃昊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喲,黃總,黃總,什麽風把你吹來了?”校長聽到風聲趕過來,一進門就去握黃學芬的手。
  “張校長,這風吹得可不太爽快啊!”黃學芬看見校長進來了,轉身坐了下來,一副秋後算帳的樣子。
  院書記低聲跟校長嘀咕了一會,校長點了點頭望蘇紫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是?”張校長看著蘇紫覺得眼熟,然後恍然,記起了曾經在任之信旁邊出現過的女生。
  “黃總,發生這樣的事情確實不應該,不過也有可能中途有什麽誤會。我是知道蘇紫這個孩子的,平時循規蹈矩,說不定裏麵確實有什麽誤會。要不先讓他們兩個說說當時的情況?”張校長低聲下氣地跟黃總交涉。
  “能有什麽誤會?昊兒,你就跟學校領導們說說這女孩子是怎麽打你的?”黃學芬怒氣未消,咬死了她兒子受了委屈。
  “媽媽,其實也沒什麽。要不就算了吧?”黃昊吞吞吐吐,分明做賊心虛。
  “那蘇紫你說說看,當時是什麽情況?”校長一看黃昊的樣子,暗想為蘇紫開脫沒什麽問題,一方麵讓黃學芬無話可說,另一方麵賣個人情給任之信,也是舉手之勞。
  “我認錯人了。”蘇紫緩緩開口。
  從進門到現在,蘇紫的內心一直在天人交戰。說還是不說,怎麽說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當初是為了逞一時之快,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校長那裏,現在黃昊的母親分明有背景有來頭,即使說出了真相又能把黃昊怎樣?更何況,她自己倒無所謂,那李蔓呢?必然要牽扯出來,讓全校的師生都知道她被男友痛毆?那她以後還怎麽立足?這些後果並非蘇紫能預見的,她可以不顧自己,可卻不能不顧及別人,畢竟起因是自己衝動。
  不僅是張校長,在場的所有人都被蘇紫的回答楞在當場。
  “你這女孩子還真霸道,一句認錯人了就算了?那我扇你兩耳光,也說認錯人了行不行?”黃學芬見得了理,當然得寸進尺。
  黃昊一直惴惴不安,擔心蘇紫說出真相,畢竟自己打人在先,可一聽蘇紫這麽說,就知道她不想扯出李蔓,心裏滋味雜陳,說不出是鬆口氣還是感激。
  “媽,其實是很小的事情,你非要聽周亮那小子嚼舌根,認錯人就認錯人了嘛,而且我又沒傷到那裏,你非要鬧到學校來,被同學知道了要取笑我的。”黃昊跟他媽求情,既然蘇紫自己抗了,他也不能太過分。
  “張校長,事情就是這樣,你剛才也聽到了。我相信學校也有相關規定和處罰,我也隻是要個說法。總不能讓我兒子白白被人打了吧?”黃學芬口氣緩和了一點,既然兒子都這樣說了,她也隻是想討個說法而已。
  張校長為難地看了看蘇紫,不知道是該順了黃學芬還是弄清楚後再作處理,畢竟這女生跟任之信是親戚,他不可能讓市長的侄女在自己的學校背個處分,那他還要不要混了?
  “黃總,你的意見我們會考慮的。但學校處理一個學生也不是那麽草率的,這樣,黃總我們學校領導會開會討論一下,關於如何處理蘇紫同學的問題。你放心,黃總,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的。”
  黃學芬看了一眼蘇紫,眉目清秀,可嘴角卻露出倔強,心沒來頭地一軟:“你叫蘇紫?”
  蘇紫抬頭與黃學芬對視:“黃阿姨,我打人在先是我不對。對不起,黃昊同學,我不應該打你。”
  一邊說一邊鞠躬,黃昊嚇了一跳,連忙拉起彎腰的蘇紫,“別,別這樣。”
  黃學芬看著兒子這麽護著她,心思一轉,倒也不再說什麽,“那張校長,我就等著你們的處理結果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黃總,慢走……”張校長送黃總出去了。辦公室裏隻剩下院領導、蘇紫和黃昊,班主任一臉痛惜地看著蘇紫,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走出辦公室,黃昊就追了上來,一直跟在蘇紫背後,走到了廣場,他才喃喃地開口:“謝謝你。”
  蘇紫看了他一眼,話也不想多說:“不是為你,不用謝我。”
  “但我媽肯定會給學校施加壓力,我怕到時候真的有什麽處分……”
  “那你就告訴你媽,是你打的人啊!”蘇紫冷眼看著他,從心眼裏看不起這個沒擔當的男人。
  “我媽?她要真知道了,還不扒脫我兩層皮?”黃昊一臉的後怕。
  “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結果隻知道對女的橫,你算什麽男人?有本事犯錯,沒本事認錯!”蘇紫恨得牙癢。
  “是是是,我是孬種,行了吧?就你厲害,你是正義女俠,替天行道,行了吧?”黃昊憋著火,言下之意則是如果不是蘇紫去鬧,哪會是現在的局麵。
  “黃昊,我告訴你。就算真有什麽處分,那也是我的事。我隻希望你以後別去招惹李蔓!”蘇紫說完甩手就走。
  黃昊看著蘇紫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張校長送走了黃學芬之後,叫來了蘇紫院係領導。
  “到底怎麽回事?”
  “校長,黃總是力信集團的總經理,連市長都要給她幾分麵子,再說了我們新校區的建築工程也是包給她們集團做的。要不就買個麵子給她,給蘇紫一個嚴重警告吧?”院書記說。
  “校長,蘇紫在班上一直循規蹈矩的,雖然有曠課的現象,但成績一直不錯,去年還拿了獎學金的。而且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像是一個招惹是非的女生,倒是黃昊這個紈絝子弟名聲不太好,他們學院的領導也覺得頭疼,這裏麵肯定有什麽隱情,如果隨隨便便就給蘇紫一個處分,對她不太公平。”蘇紫的班主任到底年輕,有什麽說什麽。
  “恩,我知道了。你們先忙去吧。我會考慮的。”張校長等他們離開了,想了半晌,還是拿起了電話。
  “喂?我找任市長。”
  蘇紫和倪真坐在學校操場旁邊的台階上,蘇紫雙手抱著膝蓋,低聲說:“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成這樣。”
  倪真拍了拍她的背:“我也沒想到你這麽衝動。”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關我什麽事呢?當時看到她那個樣子就失去理智了,也不知道為什麽。”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麽?”
  “一個人在異鄉的時候會比她自己更像自己。”
  蘇紫回味著這句話,思緒回到高二那年,得知真相的她,手揚起來,可遲遲沒有落下。最後,她的手終於還是無力地垂下,轟然倒地。
  “是嗎?”許久之後,蘇紫開口,聲音啞澀。


 過期的鳳梨

  李蔓在寢室裏休息了一個星期,所幸身上的傷大多都是淤傷,漸漸消了腫,似乎沒什麽大礙了。一個星期沒去上課,但蘇紫將要受到處分的消息還是傳到了李蔓的耳朵。
  “蘇紫,有時間嗎?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蘇紫拿著兩本書正準備上床,看了眼李蔓,知道她有話要說,點了點頭。
  沿著宿舍樓一直往上走,是C大還沒有來得及開發的地方,C大依山而建,風景誘人。
  兩個人走了許久,越往山上走景色越陌生,可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坐一下吧。”李蔓找了塊石頭,旁邊是山上流下的泉水聚集成的一泓潭水,時不時傳來嘀咚嘀咚的水聲。
  “其實剛認識你的時候,我並不喜歡你。”李蔓終於開口。
  蘇紫眉毛都沒有抬一下,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就好象我第一次見到黃昊的時候,我還天真的以為這世間真有一見衷情這回事。所以你看,人不可貌相才是真理。”李蔓自嘲地笑了笑。
  片刻沉默,李蔓終於緩緩開口。
  “我爸爸是大學教授,在成都一所大學教曆史。從小我在學校裏長大,我父母都是很傳統的人,對我的教育也非常嚴格。我記得我爸爸常常對我說,不求我成材但求成人,女孩子一定要自重自愛。
  小學五年級,我開始收到男生的紙條和卡片,每一次我都乖乖地交給父母,然後給他們,走路都目不斜視。從初中到高中,我就是這麽過來的,先是不敢跟男生講話,後來成了不屑,他們給了我一個外號,李冰山。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清心寡欲地過完四年大學生活,然後在父母的安排下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結婚生子。雖然我常常跟你們說,好好讀書不如嫁個有錢人,但實際上感情這碼事真是知易行難。即使你真的那麽想,不一定真的會這麽做,更何況我的內心並不這麽認為。
  現在我才明白,在沒有真正經曆過感情之前,對愛情的所有假設和想象都是空中樓閣。
  你們都以為是我被玫瑰打動了心,其實不是。他連續送了幾次花之後,就沒有出現了。可我卻開始注意到他,後來有一次在學校操場,我看見他跟另外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既然你送花給我,那你又跟別的女孩在一起算是什麽意思?
  可能是因為不服輸的心態吧,我主動找的他。也怪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怎麽會是黃昊這種人的對手?對欲擒故縱這一招沒有免疫力。
  我看著他似笑非笑的樣子,整個人就懵住了。我知道,我跟他不是一個段位的,他太危險,如果我夠理智,就應該頭也不回的立刻走開。可蘇紫,感情真的是不由人的。漸漸地,我又心存僥幸,我想,我會不會成為他的最後一個?因為不確定,所以才更想抓住,抓得緊緊的。
  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的單純讓他大吃一驚。而我更單純地以為他會因為我的單純而跟我談一場單純的戀愛。
  我所見過的情侶,最出格的行為不過是親吻和擁抱。一開始,他像是一個謙謙君子,他親口對我說要好好珍惜。
  可後來有一次,我看見他跟校外的女生在一起。他的解釋是他隻是玩玩,因為他也有需求。
  蘇紫,你還記得去年有一次我們在寢室裏的談話嗎?我問你關於性的話題。那個時候我開始猶豫,我要不要把自己交給他?
  我問過跟黃昊比較好的一個男生,我問他,是不是男人都那樣?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隻是說學藝術的男生多半都這樣。就是這樣的答案我原諒了他,並且想通了,或許是不是處女並不那麽重要,關鍵在於是不是跟自己喜歡的人。
  後來我發現原來不是這樣。事情的真相離你們看到的相差不遠,他的確慢慢疏遠了我,身邊又有了新的對象。我不甘心,可卻找不到他,隻能找到跟他要好的男生時不時打探他的消息。
  其實我隻想問他一句話,我是不是最重要的一個?
  現在想來,才發覺自己的卑微與愚蠢。
  那一晚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有些人,你自以為你了解,可在某一瞬間你才原來他竟是如此的陌生。”
  蘇紫拍了拍李蔓的手,表示安慰。這樣的自白在經曆過噩夢般的夜晚後,頓悟後的李蔓終於有勇氣審視自己的這段感情。
  “我想過報複,是那種寧為玉碎的報複,我想了若幹種方式,甚至設計好了具體的步驟和方式,可心裏總有個聲音冒出來,告訴我,不值得,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我為什麽跌倒了還學不乖?我為什麽還要為這樣一個人搞到灰頭土臉還不算,還要粉身碎骨?不值得。真的。
  我寧願過去這一年,我用橡皮擦擦掉,從頭再來,這一切統統都沒有發生過。”
  李蔓說到這裏,把頭埋進膝蓋。似乎看不見就能等於所有事情都不存在。
  “從今天開始,你可以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蘇紫說。
  “但是可能嗎?我想到要即將要麵對的一切,真的,我害怕。我想到如果我父母知道了,會怎麽樣?蘇紫,我不能想象後果。”
  蘇紫聽到這裏,才算明白。“李蔓,你想多了。關於處分,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
  “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我知道我這樣的想法很齷齪,你幫我出了氣,可到頭來卻要背黑鍋,要不是饒小舒告訴我,我都還不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情。”李蔓也有點激動,眼圈都紅了。
  “李蔓,我不是逞什麽義氣幫人背黑鍋,我沒這個膽色也沒這個興趣。這件事的確是我衝動,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線,跑去男生宿舍大喊大叫。
  黃昊打人在先,但我也打了他,說到底他欠的是你,不是我。處分我也是應該的。你不要有什麽心理包袱,真的,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就是看我不順眼,即使你站出來把事情說清楚了又怎樣?於事無補。”蘇紫站了起來,想盡快結束這個令人不愉快的話題。
  李蔓想到黃昊的家庭背景,對蘇紫的話將信將疑。
  “你是說即使我把打人的事情說出來,你還是會受到處分?”
  “是啊,黃昊的媽媽跟學校領導好象也些關係,所以事情才會搞得這麽嚴重。即使你說出來了又怎樣?最好的結果不外乎是他也受到了處分,但我的確是打了人。除非你想以這樣的方式報複他,那你可以選擇說出來。”蘇紫這樣說,不外乎是讓李蔓打消疑慮。
  “說的好象也有道理。”李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我受點處分算什麽?又不影響畢業。倒是你,等傷好了趕快去上課了,每天幫你簽到,最怕任課老師點名了,換著嗓門地答到,累都累死了。”
  “好了好了,明天就去上課。”李蔓終於笑了。
  下山的時候,李蔓衝著山下大喊了一句:“去他媽的愛情,老娘不稀罕了!”
  倪真見到蘇紫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打趣了一句:“看不出來你還有行俠仗義的心腸啊!”
  “得了吧,我隻是想讓自己好過點。”蘇紫作勢要打她。
  “說的也是。以李蔓的性格,要讓她真站出來,她還不是恨死你,怪你多管閑事。”
  “是啊,都是多管閑事惹的禍。”
  “不過也真為難她的,肯花心思跟你掏心掏肺,誰知道你不配合人家。還沒出絕招,你就半路截道了。”
  “你不知道那裏幹坐著被蚊子咬得多難受,我就那麽一直忍著。好不容易聽出名堂了,還不趕快刹車。”
  “那你怪她嗎?”倪真問蘇紫。
  “我怪她幹嘛?”蘇紫白了倪真一眼,“這世上人與人的感情是最複雜的了。不是你給她十分,她就一定要還你十分,要是隻是加加減減那該多簡單?很有可能是你是為她好,可她卻以為你在害她,反過來再咬你一口,以德報怨這種事我早有體會。”
  蘇紫又一次不可抑製地想到林菲,林菲笑著問她:“你會怪我嗎?”
  怪嗎?蘇紫現在才想到答案,“我誰也不怪,怪隻怪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想到這裏的時候,蘇紫第一次發現原來回憶並不那麽難受了。


  過期的鳳梨(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任何東西都有了期限。李蔓終於像個正常人一樣上課下課,黃昊再也沒有出現,好象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而最奇怪的是關於蘇紫的處分卻遲遲沒有下來,從一開始謠傳得言之鑿鑿到似真似假,直到現在所有人都相信這肯定是某某人的惡作劇,而並非事實。落下心口一塊大石的是李蔓,她終於不用覺得再虧欠蘇紫了。
  倒是蘇紫曾經有過疑惑,隻是那麽一瞬,又飄走了。對於她來說,處分什麽的的確不太重要。她不關心,反而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
  暑假一放,蘇紫便回了家。
  這一次回家,蘇紫碰見了林菲,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的一個人。
  怪隻能怪縣城太小,她偶爾出一次門,卻在街心碰到了林菲。
  在之前的日子裏,蘇紫無法想象再一次見到林菲是什麽樣的場景,她會否戰抖地連話都不敢說?又或者她憤怒得當場掉頭就走?還是無比冷靜地追問一個她長久都無法得知的答案:“為什麽?”
  事實上,她所設想的一切並沒有發生。她與林菲隔了著一條馬路,然後她看見林菲衝她揮了揮手,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嘴角上揚,原來她還是有力氣做出一個非常有禮貌的微笑招呼這個許久未曾蒙麵的好友。
  接著,兩個人到了咖啡廳。林菲熟練地點上一支煙,點煙的時候示意了一下蘇紫:“要不要?”
  蘇紫搖了搖頭,她注意到了煙盒,白色的盒子上一朵絢麗的茶花,煙盒上寫著兩行字:“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隻是如今的林菲再也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
  她的頭發應該是時下最流行的顏色,亞麻的大波浪,可發梢卻有幹枯分叉的痕跡,應該是屢次染燙的後果。
  曾經讓蘇紫讚歎不已的大眼睛,早已不複當初的清澈和倨傲,假睫毛下麵的雙眼大而空洞,蘇紫看著她,隻想到了四個字:風塵女子。很快她又把自己不潔的聯想拋掉,她還是不習慣用現實去覆蓋曾經的記憶。
  兩個人的默契仍在,閉口不提當年事,談的無非是如今的種種。
  蘇紫覺得詫異,自己竟也能如此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聽林菲聊天。她以為自己會心不在蔫,她以為自己會歇斯底裏,結果,居然統統沒有發生。她與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時不時地用鑰匙攪拌一下杯子裏的咖啡,聽著林菲講她發生的事情,然後看著麵前的煙灰缸裏的煙頭越積越多,她招了招手,服務生應聲過來換上新的煙灰缸,在旁人看來,她們一定是一對蜜友,相見甚歡。
  “高考的時候我沒去,後來托關係上了現在這所美容學校。以前覺得自己長得還可以,進了學校才知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那個學校亂嗎?”
  “亂?哪裏不亂?不過,跟重點大學相比,應該算亂吧?而且來這裏讀書的人都是那種學習不好但家裏有錢的人,還有就是一些長得漂亮的女孩子想學點手藝傍身,無所謂亂不亂的。”
  “也是。那你呢?學這個以後給人剪頭發?”
  “我才不會呢,不過就是混兩年。畢業了就結婚。”
  “還是他?”蘇紫問,發現口氣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麽僵硬。
  林菲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你還真長情啊!”蘇紫原本隻是想開開玩笑,可話出口才覺得酸得膩人。
  “我也覺得,你不知道,我們學校一到周末,就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全是來接學校裏的那些女生的。你沒見到,不知道那場麵有多壯觀。”林菲一點也沒聽出蘇紫話裏的酸味,自顧自地說著。
  “沒那麽誇張吧?”
  “你知道我們班上那些女生現在的化妝品用的都是什麽?根本就不用學校發的那些,全是自己買的,一個化妝箱就要好幾萬,身上穿的全是名牌。你天天跟這些人待在一起,才發現原來自己窮,是真的窮。”
  “難道你當初跟他不是因為錢嗎?”但蘇紫忍住沒說,改了一句:“那就沒人追你?”
  “有啊,但我沒答應。有個新加坡老板說是要包我,一個星期五千塊,還不包括送的禮物。你說我是不是特傻啊?”林菲吸了口煙,嘴角似有似無的嘲笑,不知道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那個新加坡老板。
  “單單為了錢也不至於吧?”蘇紫被震了一下。
  “他也算是有心了,我生日那天,他在假日酒店給我定了一間總統套房,請了一大幫我的同學給我慶祝生日,那天還是挺風光的。他送了一個FEED的包給我,但後來我給他退了回去。”
  蘇紫一時不知道接什麽話好。原來世間最殘忍的字眼竟是物是人非。到了這裏,蘇紫才清醒地意識到,林菲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林菲了。
  蘇紫帶著小小的感傷走出咖啡廳的時候,聽見林菲跟她說再見。可蘇紫心裏卻在說:“再也不見。”記憶裏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女子,那個曾經要讓蘇紫仰望的女子,終於在兩年之後,從雲端跌落凡塵,成為世間最俗不可耐的一筆。
  《重慶森林》裏,金城武撥弄著一個個快要過期的鳳梨罐頭,自言自語:“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任何東西都有了期限……”
  蘇紫默然,誰說不是?連仇恨也有期限。蘇紫看了看手腕上的疤,下定決心原諒自己。


 假如我是真的

  蘇紫站在任宅的門口,手裏提著媽媽精心準備的土特產,深呼吸了幾下,才按下了門鈴。出於本能,她再也不願意進這座宅子,直覺危險,可又說不清楚為什麽。
  然而即使自己一千萬個不願,她終於沒能阻止媽媽的嘮叨,不外乎覺得任姨對自己有恩,做人不能不講禮數之類,言之在理,蘇紫不敢不從。
  沒想到來開門的竟是任之信。
  “我……”我什麽我?下半句凝在胸口,完全猝不及防。上一次見麵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他微有酒意,說些不明所以的話,攪亂春波,又平空而去,所謂的人間蒸發也不過如是。
  到是任之信含笑有禮,一如繼往地謙和:“老爺子知道你要來,叫我們全家人都過來吃飯,嚐嚐家鄉的特產。”
  蘇紫笑了笑,再也無話。任之信接過她手裏提的東西,徑直在前麵帶路。
  任老爺子見著蘇紫本欲走上前去,後來不知怎的又板著一臉坐在那裏,頭偏向一邊,連蘇紫叫他,他也沒答應。
  “老爺子生你的氣呢,說你一個學期都沒來看他。”任之信在蘇紫耳邊低聲嘀咕,蘇紫耳邊一陣奇異的麻酥,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任之信以為她是被任老爺子弄得下不了台,走過去打圓場,“爸爸,她們學校功課緊,人家這不是剛開學就來看你了嗎?”
  蘇紫應付老人有一套,但還是不習慣當著任之信的麵跟任老爺子撒嬌,就那麽滿臉通紅地站在那裏,“爺爺,對不起。”反而顯得一派楚楚可憐的樣子。
  任老爺子見好就收,臉譜一換,又一張璀璨笑臉:“蘇丫頭,過來。”
  “丫頭啊,爺爺身體不好,土都不知道埋到哪裏了,難得碰見一個合眼緣的丫頭,可人家又不理爺爺,爺爺很傷心啊!”任老爺子一邊用手比畫著脖子,一邊摟著蘇紫歎息。唱念打作的功夫出神入化。
  “爺爺,我不是故意的。真是學校忙,以後我會常來的。”別人遞了根梯子過來,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古華山一條道,硬著頭皮應承了下來。
  “那就答應爺爺,以後每個星期都要看爺爺。來,來,拉勾。”任老爺子這模樣隻讓蘇紫想起老頑童周伯通,哪裏還是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所謂的家庭聚會,其實隻有任老爺子和任之信,連任之信的女朋友也沒有出現。
  任姨的孫子昨天晚上發高燒,全家人守在醫院,叫蘇紫直接去的任宅,至於喬世偉,沒出現是在意料之中,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任老爺子今天看起來的確很高興,還破天荒地喝了兩杯。整個飯桌上,他的談性高昂,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中氣十足。
  “蘇丫頭,你什麽時候生日啊?”
  蘇紫沒想到老年人還關心這個問題。
  “還早,11月呢。”
  “恩,不早了,該滿20了吧,要慶祝慶祝。”任老爺子自顧自地說著。
  “爺爺,年輕人不太在乎什麽生日的。”蘇紫心想莫不是搞什麽壽星獻桃那一套吧?打住打住。
  “生日就是生日,年輕人的生日就要有年輕人的過法,丫頭,生日那天,爺爺送你一個大禮。”任老爺子神秘地一笑。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爸爸,你送的他們年輕人不一定喜歡。”任之信在旁邊插一句。
  “不可能。”任老爺子的威嚴又來了。
  這個話題終於告一段落。
  “之信,聽說黃學芬的兒子也在C大讀書?”任老爺子閑閑一問,漫不經心。
  “恩,學的是商業美術。”任之信畢恭畢敬。
  “哦,那跟我們家蘇丫頭不是一個學校?那男孩叫什麽名字?”
  “黃昊。”
  蘇紫之前都沒在意,聽到這個名字才吃驚地抬眼。世界真小。
  “恩,好好,改天叫她母子倆到家裏來坐坐,這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
  任之信看了眼蘇紫,點頭稱是,不著痕跡地把話題轉開了。
  回去的路上,任之信堅持要送,蘇紫推不過就上了車。
  “爺爺說的那個黃昊,他家裏是做什麽的?”車廂裏沉默地發燙,冷氣一波一波地傳來,還是無濟於事。不如挑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打破沉默。
  任之信看了她一眼,人都打了,還不知道人家家裏是做什麽的?他疑惑地看著她,還是開口了:
  “他媽媽是力信集團的老總。力信集團一直是我們市的龍頭企業,從國有企業改製到現在市場化,政府都很看重它的發展。黃學芬兩年前就任力信集團總經理,是中央直接任命的。”任之信隻告訴了蘇紫她應該知道的。不應該知道的是,黃學芬來到C城後,地方政府各種勢力都在以各種方式與她建立某種良好的關係,可這個女人向來鐵碗,油鹽不盡,關於企業利稅這一塊一直與地方政府死磕,做什麽事情之前都不打一聲招呼,要地拿地,上什麽項目做什麽規劃,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局麵讓政府很被動,眼看著最大的一塊肥肉脫離自己的掌握,一心執行所謂的市場化而不聽宏觀調控的那一套讓人很頭疼,任老爺子的意思很明顯,既然她隻有一個兒子,那麽軟肋也就是這個兒子。任之信聽明白了,但蘇紫卻完全蒙在鼓裏,她哪裏知道自己陰差陽錯就成了棋盤上的棋子,而什麽時候被別人盯上的她都不知道。
  任之信知道,所以才有山坡上的那次對話,他隻是單純地想保護她,可沒想到張校長的一通電話卻打破了他的自以為是的想法。原來如此,自己那一通勸阻豈不是庸人自擾?
  這該叫天助我也嗎?可為什麽心裏卻非常地不舒服。
  蘇紫哪裏知道任之信的心思,自言自語道:“怪不得。”怪不得校長叫她黃總,怪不得學校領導都對她畢恭畢敬,原來如此。力信集團她當然聽過。做摩托配件起家,後來跟日本本田合作,倒成了內地摩托車企業的老大,後來轉作汽車,觸角延伸到房地產等諸多行業,名副其實的企業航母。C城是一座靠重工業為本的城市,國有企業改製之後,對C城的衝擊最大,很多老字號的重工業企業紛紛改製倒閉,下崗職工的人數超過國內絕大多數城市,而像力信這樣經曆過若幹次改革而浴火重生的企業實在屈指可數,想到黃昊這個紈絝子弟也有這麽一個能幹的母親,實在讓人唏噓啊。
  “怪不得什麽?”任之信一點也沒發現自己的口氣變得很不耐,很煩躁,還很酸。
  “哦,沒什麽。”蘇紫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壓根沒注意到任之信的口氣怪怪的。
  “上次張校長給我打過電話。”忍了很久,終於沒忍住,壓在心裏的那團火找不到出路,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啊?”蘇紫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約莫猜測到難道跟上次來勢凶猛而又不了了之的處分事件有關?“你說處分的事情?”問得忐忑。
  “你跟他在談戀愛嗎?”還是問了出來。話一出口,任之信才覺得自己好笑。幹卿何事?
  但蘇紫不懂。當任之信聽到張校長陳述事件始末時,自己越皺越緊的眉頭。都是青蔥少年,能起爭執,不外乎愛恨情仇。這樣的認知卻讓他莫名地難受。直到這個時候,任之信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麽離譜。他一直以來以蘇紫的保護者自居,自覺或者不自覺,他覺得他有義務保全這個跟他其實全然沒有幹係的女子。因著這份保護欲,他覺得她應該仰望,感激,而她之與他,不過是一汪清潭,一眼見底。可校長的電話打破他長久以來的幻想,原來這女子也會如平常女生一般戀愛,吵架,可主角卻是另有其人。他的怒氣來得毫無原由,當然他也可以冠冕堂皇地質問:“為何如此不自愛?”衣冠楚楚的理由,用一個長輩的身份,可那又如何?這分明不能緩解內心深處湧起的怒氣。
  任之信,你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
  成年人的自製讓他壓抑自己立刻見到蘇紫的衝動,一通電話過去,嘻哈兩句擺平事端。而這一切,他已經不想讓當事人知曉。
  當然,他早已過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年紀,佛曰放下。他就相信真的可以放下。
  如若不是再見,如若不是任老爺子那番暗示,幾個月前的種種他真的以為如同昨日死。一點一點的情緒被撩撥,被點燃,被勾起,怪隻怪道行不夠。
  “跟誰?黃昊?你有沒有搞錯?”蘇紫反應過來,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這樣的人避之惟恐不及。
  任之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竟然在笑,當成一則笑話。莫非是自己猜錯?
  蘇紫見任之信半信半疑,忙不迭解釋,把事情始末說了一通,才看見任之信的眉眼轉晴。
  “你每一次都讓我吃驚。”不知道什麽時候,雨過天晴,雲淡風輕,任之信才苦笑著說。不過這句話真是發自肺腑。
  “我也覺得奇怪,每一次遇到什麽事情你都會幫我解決。”蘇紫順著話說下去,並沒有覺得話裏有何異樣。並非不知道這世上並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對誰好,而任之信憑什麽要如此?她不是不辯就裏,而不是想辨,不能辨,更不敢辨。話說到邊緣,擦著火又急急收回,不敢造次。
  任之信把車停下,深深吸了口氣。
  “蘇紫,如果我說是因為我喜歡你,你會不會信?”這樣一句疑問,問她也是問自己。不是沒有忐忑疑慮,但話一出口,覆水難收。
  蘇紫心神百轉,起先一股巨大的驚喜像岩石地下的石油蓬勃而出,她差點以為這是一種表白,但又覺得不可置信。他?任之信?怎麽可能?是一種本能的不可置信。是夢才對,怎麽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理性的邏輯回到大腦,她終於在措辭之間找到漏洞,一點一點分析,明白幾分。
  喜歡是一個很難界定涵義的詞語,至少還不是愛。喜歡可能隻是好感,好奇,不甘心,不值得,不服輸,是占有欲,是征服,是興趣,也有可能是愛,沒有緣由,道不清來路。
  任之信說喜歡,而不是愛,是試探,是疑問,當然,也是退路。就好象任老爺子也說喜歡,好象我們對小貓小狗的喜歡,他是成年人,比蘇紫年長12歲。怎麽可能猶如清澀少年,站在學校操場門口等著心儀的女同學出現,然後期期艾艾地說一句:“我喜歡你。”不,當然,不會是這樣的。
  “爺爺他也這麽說。”然後笑一笑,盡量讓自己表情顯得自然。
  任之信以為能聽到真正想聽的答案。即使言不由衷,他自信能從她的表情和動作裏得到真正想聽的那一句。而事實上,這一次,蘇紫又讓他吃驚。
  任之信笑了,是那種發出聲音的大笑,心悅誠服,滿目欣賞,他想起《沙家浜》裏刁德一說阿慶嫂:“這女子不尋常。”
  想到這裏,反而勇氣倍增。他俯過身,嘴唇壓在了另一片嬌弱的唇上,輕攏慢撚,熟練地敲開齒貝,是夢想中的芬芳。舌尖輾轉,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強迫對方回應。
  蘇紫完全沒有想到生命中的第一次親吻原來會是這樣,猝不及防。其實潛意識是渴望的吧?否則怎麽會沒有一絲掙紮和抗拒?
  蘇紫曾經問過饒小舒,親吻是什麽感覺?她是理論派,卻無法想象舌頭與舌頭之間的纏綿是什麽滋味?她在無數篇小說裏看到過天甭地裂的形容,美好得猶如置身天堂,但她不相信,怎麽可能?不過是口水與口水之間的融合。
  饒小舒沉浸在回憶裏無比甜蜜地告訴她:“怎麽說呢?感覺像是在飛!你有沒有坐過雲霄飛車?就是那種感覺,好象自己要飛了起來。”說了跟沒說一樣,蘇紫以為親吻是比性愛還要隱私的行為。或許正是因為感官上的刺激並不那麽明顯,反而激發了更深次的情感需求。
  這是情感資深理論專家蘇紫的結論。而事實上,紙上談兵尚可口若懸口,身體力行又是另一碼事。
  她閉上眼睛,腦海裏想到饒小舒說的像是在飛,原來如此。
  她的身體仿佛不屬於自己,她的靈魂仿佛也不屬於自己,她甚至能在舌間的輾轉間聽到任之信對她說的千言萬語。
  時而小弦切切,時而玉盤錯落,時而低空滑翔,時而垂直急降,誰說不是在飛?
  她閉上雙眼,舌尖出於本能地迎合,又迎來一陣疾風驟雨,他的唇薄而微涼,舌尖滾燙,帶著煙草的氣息,覆蓋了她的呼吸。
  片刻,他的唇戀戀不舍地離開,原本以為隻是淺嚐輒止,卻沒想到卻是一次極地的探險,欲罷不能。兩個人均深受震蕩,許久車廂裏都無人說話。音響裏傳來淺吟低唱:“假如流水能接受,請你帶我走……”那個眉目冷清的女子在CD裏說著旁白《假如我是真的》。
  理智最先回到任之信的大腦,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爺爺也會這樣?”
  “什麽意思?”蘇紫六神尚未歸位,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什麽會這樣問。
  “蘇紫,我是男人,我說我喜歡你。”終於明白無誤地說出口,一個字一個字清楚明白,擲地有聲。


  那又如何?

  “蘇紫,我是男人,我說我喜歡你。”一個字一個字,把蘇紫拉回現實。
  她應該是欣喜歡的吧?卻還是冷靜無比地問了一句:“為什麽是我?”
  任之信皺著眉頭,似乎真的在思考著答案。是啊,為什麽是她?
  他的這一生充滿了理所當然,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麽,旁人不會問,自己漸漸也遺忘了原來還有為什麽。
  他似乎沒有好奇心,對一切旁枝錯節的事情。他的人生早早地被設定被規劃,當任老爺子當著全家人的麵跟他說:“小幺就跟著我吧。”他的命運就此決定,而那個時候他竟然不知道會問為什麽。漸漸地,人將自己的父親作為榜樣,亦步亦趨,緊緊跟隨,什麽時候開始的他也學會了翻雲覆雨手?倚天劍,屠龍刀,原來自己玩起來也不比前輩遜色。
  世人知道的是他得父輩庇蔭,根基深厚,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龍潭虎穴他安然度過,政壇險惡,不可否認,他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後麵還奉送四個大字——前途無量。他覺得理所應當,旁人看得理所應當,當然,沒有人會這麽問他:為什麽?
  包括感情,大學的時候他念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氛圍如此,由不得自己男歡女愛,或許這一路也有入眼的,可硬生生地斷了念頭,他太堅定了,堅定到眼睛裏揉不得一點沙子,堅定得走得筆直,容不得半點差池。
  他的女朋友,是任家世交的孫女,周曼娟。周家在中央占有一席之地,他的這步棋還是在地方的時候就已經擺下,分明是鴻鵠之誌。
  他從來不問為什麽,為什麽是她,甚至不問為什麽喜歡或者為什麽不喜歡?談不上,感情在利益麵前顯得很愚蠢,很奢侈。之所以遲遲沒有結婚,不過是沒有到關鍵的時候,而這個時刻他覺得遲早都會來,他對自己的人勝券在握,一目了然。
  直到遇到蘇紫。以前讀書的時候,老師說為什麽蛋糕摔到地上,是盤子朝天,而不是蛋糕朝天?為什麽硬幣掉到地上,有字的那一麵總比有花的那一麵幾率高出很多?
  後來他知道這是小概率事件,必然之中的偶然。如同蘇紫的出現,她是他生命中的小概率事件。
  不合常規,不合常理,不同常情,為什麽?我們都可以說這是小概率事件。
  當然,他也可以這麽回答:“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喜歡不是沒有理由的嗎?”濫到俗氣的台詞,是言情劇的橋段。他知道理由,一直都知道,卻不肯深究。
  “因為你年輕,你漂亮,因為你屢次讓我吃驚。”還是說出了口,是,也不是。
  我們常常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看上她,她又為什麽喜歡上他,其實都有理可循。
  我們愛的是與自己相似的另一半,癡迷的是自己缺失的另一半。如此而已。
  蘇紫這個異世界的闖入者,她像一永扇門,開啟的是任之信那條康莊大道所不能到達的世界。這一條羊腸小道,蜿蜒,九曲十彎,青春的氣息撲麵而來,她的臉在陽光的映忖下甚至看得清楚皮膚上的淡淡絨毛,青春的我們從不知道青春的誘人,如同真正的美人常常漠視自己的美麗。
  她的沉默和冷靜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她看似經曆若幹事,紅塵踏過,偏若驚鴻;但她也會猶如小兔般受驚,年輕的本性與故作成熟的練達交融在一起,成就一個矛盾的綜合體,像伊甸園的那顆蘋果,吐露著青澀的誘惑,欲罷不能。
  是毒吧?會上癮吧?這樣的滋味才是愛情?
  蘇紫的心思簡單太多。她問,隻是出於防備,出於自衛。很早很早之前,她已經明白這樣的滋味。第一次質問她的時候?第一次幫她解圍的時候?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她不知道過程,但結果明白無誤。任之信,是與眾不同的,她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一個人,他高高在上宛如神坻,她執迷,她感激,這樣的愛卑微而又渺小。她將它深置於內心,隻是偶爾看見手腕間的鏈子,會允許自己遐想,但片刻之後,她便六神歸位,她很早就明白,這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遊戲規則,但它們都有同樣的禁止條例,那就是肆意妄為。不是你想的你就會得到,不是你喜歡的他就注定是你的,夢想成真這碼事後麵常常會跟著另外三個字:空歡喜。
  任之信的答案並沒有令蘇紫滿意,甜言蜜語,她有天生的免疫力,因為站得低,反而少了患得患失,乍悲乍喜。
  “那又如何?”蘇紫淡淡開口。她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的表白,每次她都會說謝謝,對不起。因為看得太清楚,她與他,他們,終歸不是一路。她甚至能夠聯想到此後的若幹情節,他們會因為什麽樣的事情爭吵,他又會因為什麽樣的事情漸漸對她灰了心絕了望,因為清楚以後會如何,她總是能理智地說謝謝,然後對不起。但跟任這信,能如何?
  她不知道,是一種未知的風險,像黎明的到來之前的大海,上一秒或許還是歲月靜好,下一秒便是驚濤駭浪。
  “我不知道。”任之信專注地看著她,目光灼熱。他比她想得更深更遠更早,那又如何?這個問題盤恒良久,但他沒有答案。曾經一度他以為找到了答案,就是不如何。於是他選擇退了一步,許她一個成全。
  然後,這世間欺人容易,自欺何其難?或許她並不想要他尋要的成全,那何不互為成全?
  至於那又如何?又有什麽關係?
  每一項賭博都有不同的玩法,玩梭哈與玩大小是不一樣的。前者靠技術,靠心理,是步步為營,是穩操勝券,是見好就收,是韜光養晦,一如他之前的人生;後者全憑一股孤勇,是不管不顧,是肆無忌憚,是順應內心,是相信直覺,是自己不為難自己,一如他終於選擇蘇紫。
  如何是天意,如何亦是人為。他願賭,已需要莫大的勇氣。
  蘇紫的臉上突然綻放華彩。她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了那句“不知道”背後的含義。
  是,那又如何呢?
  她的唇蜻蜒點水地在他臉頰劃過,是比語言更深刻的回應。


  愛,是一個人的事情

  蘇紫並不能確定她與任之信之間在那一晚之後是否算作開始?
  偶爾,非常偶爾,他會打一個電話到寢室,問的無非是吃飯沒?上課沒?似乎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然後蘇紫就會在電話那端聽見敲門聲、此起彼伏的電話聲、還有其他人的聲音,每次她都主動掛斷電話,“你忙吧!”很快失落又會被欣喜填滿,三言兩語被她發掘出無數的意義,是的,她很容易滿足。
  每一個周末,蘇紫乖乖地去任家,但心情已與往常不同。內心被一股巨大的隱秘的情感所滿漲,看著誰都是眉眼春風。
  然而並不是每一次都能見到他。她的失望並不明顯,照樣與任老爺子天南海北的聊,連帶地跟任家的其他人也熟了起來,甚至包括周曼娟。
  任家裏裏外外的人都是見風使舵的高手,周曼娟當然也不例外。任老爺子捧著蘇紫,不是一天兩天了,話裏話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分明當自家孫女看待,雖不清楚用意,但順水推舟又不費力,她也不見外,一口一句“小紫小紫”的叫著,也不在意別人身上的雞皮疙瘩。
  蘇紫對周曼娟沒有惡感。她比蘇紫大了五歲,正是女人的黃金年齡,但出身溫室,沒經曆過風雨,言談之間總有說不出的嗲氣。喜歡的人看了覺得可愛,不喜歡的人看了覺得做作,各花入各眼,正是這樣的道理。
  她不是蘇紫想象中的長袖善舞的類型,原以為站在任之信身邊的那個女人該是八麵玲瓏,心有七竅,而事實上跟那些手腕鐵硬的女人相比,周曼娟擅長的反而是繞指柔。每每談到任之信,她的臉上還會泛起不自覺的紅暈。
  應該還是愛的吧?蘇紫看著她,胸口就會莫名地一窒,但很快又恢複原狀。
  真正見到任之信本人的次數少之又少。
  有時候,寢室都關門了。他一個電話過來:“我在你樓下。”
  披著件外套就跑下了樓,站在鐵門那裏,兩個人就那麽看著,也不說話。
  任之信抽完一支煙,然後拍拍她的臉:“小心著涼,我回去了。”
  城南城北,僅僅隻是累了乏了過來看她一眼,就看那麽一眼,好象又有了力氣。
  她一直以為任之信無堅不摧,是SUPERMAN,是鋼鐵戰士,是一個跟鬥就翻出十萬八千裏的齊天大聖,或許從那一天開始,他在她麵前除下麵具,偶爾也會露出疲意,眉頭深鎖,一直抽著煙,連歎息都重若千頃。
  蘇紫漸漸覺得,任之信就這麽從雲端緩緩地飄落下來,原來以為是仰望也不能企及的高度,原來他也會累也有煩惱了有人生八大苦,這麽一來,竟也有了與之平視的力量,她的內心有一粒種子在發酵,萌芽,破土,開花。
  漸漸地,兩個人的對話便發生了變化。
  在以往,任之信是發問者,是話語權的掌握者,他問她答,他關心她,她欣然接受。
  而如今,她也會說:“獨自愁來愁更愁,俗話說獨憂憂不如眾憂憂?”
  換來任之信一笑,頓時烏雲鑲上金邊。
  她的智慧遠不僅此,她跟他講二十四史,講司馬遷,講東廠西廠,講民國逸事,曆史為鏡,觸類旁通,她屢次讓他吃驚,不在廟堂,倒也旁觀者清,三言兩語,任之信聽在耳裏倒是震撼非常。
  “如果不是因為媽媽非要我考C大,我原本填的誌願是考古專業。”蘇紫如此解釋,再次見了麵,任之信打趣說:“今天來聽蘇教授的百家講壇。”
  任之信的煩惱,蘇紫幫不上忙。還有一年半即將換屆,各路人馬開始使出十八般武藝,任期倒計時,關鍵時刻數據、政績是左手一刀,關係、脈絡是右手一刀,左一刀,右一刀統統容不得馬虎,馬上要舉行的一次國際會議將地點定在了C城,像是高考前的一診,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一切全憑蘇紫心細,蛛絲馬跡得出的結果,如今看地方新聞,新聞聯播也逐漸看出門道,聽聲辨位的功力大漲,偶爾在任之信麵前一問,往往讓他大吃一驚:“莫非你是上官婉兒投的胎?”
  除此之外,兩個人實在不像在戀愛。年輕人的戀愛無外乎吃飯、看電影、逛街,大學裏的情侶一起去食堂、上自習、散步,成年人或許親親我我,接著過著同居的生活,她與他,不屬於以上的任何一種。
  除了第一次親吻,任之信在蘇紫麵前表現得極為克製,猶如守護一塊不可多得的瑰寶,連自己出不願意輕易去觸碰,他看著這塊瑰寶在他麵前漸漸發光,發亮,越來越耀目,晃得眼睛生疼,連帶連心也跟著一並抽搐,然後不停地在心裏告誡自己:“做人不能太自私。”
  於是絕大多數的時刻,蘇紫沉浸在愛這樣的情緒帶來的幻覺裏,她越來越相信:“愛情,的的確確是一個人的事情,與他人無關。”
  她的愛情是一棵雌雄同體的植物,自我發酵、萌芽、生長,任之信偶爾的出現猶如陽光,讓這棵植物完成光合作用,更多的時候,它更像一顆生命力頑強的吊蘭,即使許久不見陽光,竟也可以枝繁葉茂。她要的向來不多,雙手環抱,向內生長。
  因著這顆吊蘭,蘇紫便與往常不一樣了。改變的不是眉梢、眼角,不是皮膚、不是頭發,她的內心潛伏著一頭幼獸,漸次蘇醒,張牙舞爪,活色生香。
  連饒小舒都說:“蘇紫,你轉性了啊?”
  她不是轉性,她隻是恢複本性,做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她去上課,發現認識完全班31個同學並非難事;她站在足球場旁邊,雙手揮舞,口裏大聲喊著:“工商一班,加油!”啦啦隊隊員做得賣力;她也會跟著其他女生一起起哄,衝著長得帥氣的男生吹口哨;她也會站在辯論賽的舞台上,口若懸河,雄辨滔滔;她甚至還跟食堂阿姨撒嬌:“阿姨,我要有肉的排骨,不是真的排骨。”偶爾,也有男生邀請她去放映室看電影,她笑著說:“好啊,可以多帶一個人嗎?”然後跟倪真兩個拿著冰淇淋坐在放映室裏看《大話西遊》,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冰淇淋全化在衣服上……
  蘇紫第一次覺得原來人生美好到掉渣。像小時候院子裏種著一棵很大很大的桑葚樹,每年初夏的時候,招來附近的小孩,爬上樹去摘桑葚。熟透了的桑葚落在蘇紫的裙子上,她看著烏紅紅的一灘,哇地一聲哭出來,從此恨死了桑葚,從來沒有嚐過桑葚的味道。
  讀小學的時候,念的那篇課文《百草園》,魯迅筆下的童年,把每一種野果都描繪得香甜欲滴,包括桑葚。同桌擦了擦口水,討好地問她:“蘇紫,你家也有桑葚吧?”
  真正嚐到桑葚的滋味是在高中。城管局的人來了一趟,說是這棵樹應該算是國家的,屬於百年老樹,要過來遷移。
  那是高一的五月,蘇紫爬上樹,第一次摘了一把桑葚,還沒有完全熟透。桑葚泛著紅,而非成熟的紫黑,看起來像是縮小了無數倍的葡萄。她放了一粒在嘴裏,稍微用力一抿就化幹開了,滋味泛在味蕾,帶著清香的酸,又有點甜,像極了青春的味道。
  現在的蘇紫又一次嚐到了桑葚的滋味,她再也不能等桑葚要消失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她錯過了太多次花期,沒有一次踩著點綻放過,這一次,她希望不會晚。
  倪真說的好:“青春就要像花兒一樣。在該戀愛的時候戀愛,在該結婚的時候結婚,不要想著自己與眾不同,不要以為以已之力能與規則抗衡,做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有句話叫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誰說不是?我們總不能在青春的時候悲痛,在年華逝水的時候才來快樂吧?在該愛的時候去愛,及時行樂,自得其樂。
  連任之信也說她:“自閉兒童青春煥發。”
  換作往常,蘇紫最多嘴角一笑,如今舉止漸漸放肆,作勢欲打,說不出的嬌媚,看在任之信眼裏,心中一蕩。
  連忙收斂心神,一本正經地說:“對兒童來說,多動也是一種病態。”
  蘇紫笑得肆意:“病並快樂著。”
  轉眼就到了10月底,C城剛剛忙完一次AAPP的會議組織工作,任之信難得空出一天的時間,開著車帶辣味紫去了郊外。
  算起來,這都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
  “會議還順利嗎?”蘇紫接了電話就出來,並不知道他們要去的目的地。
  “恩,好了,今天不談工作,也不開講壇。”任之信開著車,神情輕鬆。
  “剛好,今天蘇教授請假了。”蘇紫見他心情愉快,自然不需要傾聽的耳朵。
  “不知道蘇小朋友請假沒有?”
  “請問你說的是得自閉症的那個還是得多動症的那個?”
  “有沒有發育正常的?”
  蘇紫瞪著他:“我哪裏發育不正常了?”
  任之信笑了,“我沒說生理,我說的是心理。”
  就這麽一路說笑著,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突然變得短暫。
  C城多山,這是一處尚未開發完全的風景區,甚至還有部分原始森林,風景當然不在話下。
  蘇紫下了車,連忙深呼吸,貪婪地呼吸著跟城市裏截然不同的空氣。
  吃飯的地方是在一棟木頭做的小屋,沿著樓梯上去,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邊,一抬頭遠處連綿的山峰,近處是一個巨大的湖泊,居然還有人坐著船釣魚,遠遠看去,頗有蓑立翁的感覺。
  “那座山叫筆架山,遠遠看起像是一座筆架,這裏計劃要修建一個大型的高爾夫球場,可能要對湖泊進行改造。”
  “那以後那些村民還能像這樣坐著船捕魚嗎?”
  “當然,這也是自然資源的第一部分。”
  吃完午飯,竟開始下雨。連綿不絕,真真是秋風秋雨愁煞人。兩個人就那麽坐在走廊上,聽著雨聲,也不說話。
  “蘇紫,我比你大12歲又15天。”
  蘇紫在心裏一算,才驚愕地抬頭:“今天是你生日?”
  “你不是說你算術不好的嗎?”
  “這麽簡單當然會算!”
  “古人說一甲子一輪回,我跟你差了五分之一輪回。”
  “任之信,我跟你居然是同一個星座也!”蘇紫避而不談,生生把話題岔開。
  任之信看著她,眼神是寵溺而不舍。
  “星座?我不信這些。”
  “那人也不信什麽甲子和輪回。”倔強地可笑。
  “蘇紫,你看上我什麽?”
  “你成熟,你有錢,因為你屢次幫助我。”蘇紫調皮地說。
  任之信想起她之前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你年輕,你漂亮,因為你屢次讓我吃驚。”分明是耿耿於懷,如今一報還一報。不過如此看來,倒真是天造地設。
  任之信把蘇紫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摩挲,半晌,問了一句:“後悔嗎?”
  蘇紫不明白為什麽會要發明“後悔”這個詞,她也很想問,後悔嗎?當年父親拋下他們的時候,她想問:後悔嗎?林菲在酸奶裏放安眠藥的時候,她想問:後悔嗎?她用刀片往自己手腕上劃的時候,我也想問自己:後悔嗎?
  甚至她也很想問任之信,你後悔問這一句嗎?
  但後悔,有用嗎?
  蘇紫笑了笑,沒有回答。翻過任之信的手掌打量,掌心細紋錯雜,曲線糾纏。
  “任之信,你這一生真是跌宕起伏。”
  “你還會看手相?”任之信分明不信。
  “不會,隨便一說。但我會紫薇。”
  “紫薇排盤?”
  “當然 。”
  “你腦瓜子裏一天到晚裝的是什麽?”
  “廢話少說,生辰八字。”
  等到蘇紫攤開一張白紙埋頭計算的時候,任之信才相信她原來不是隨口說說。易經卜卦這一說,他不是不信的,很多事情由不得他不信。一命二運三風水,最著名的案例莫過於上海那件事,後來到了中央才讓那個已經進行中的工程緊急叫停。但關於他自己的命運,他卻向來不信的。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嗎?倘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那他也不叫任之信了。
  蘇紫在紙上筆畫了半天,神情越來越凝重。
  “怎麽?算不出來?我又不會笑你。”任之信看著她,打趣道。
  “是啊,道行不夠。”蘇紫兩手一攤,倒也坦白。
  “原本也不指望你是什麽黃半仙。”任之信被她剛才一臉認真如今一臉懊喪的表情打動。
  蘇紫想笑,卻牽扯不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很久,她才緩緩說:“任之信,我算命,但不信命。”


  花都開好了

  回去的路上,蘇紫才恢複了點生氣,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近日身邊發生的事情,事情無外乎李蔓又讓哪個男生吃了閉門羹,饒小舒跟她男朋友吵架又和好了,倪真家的河馬粘人的很,甚至還吃蘇紫的醋……
  任之信一路聽著,但笑不語,偶爾插一兩句,又讓蘇紫歡天喜地地談下去,大多是她在講,他在聽。把身邊的八卦講得差不多了,任之信才緩緩開口:
  “蘇紫,其實那些男生都比我有資格。”
  蘇紫愣住了。
  “你今天一天都想說這個吧?”她開口,原來一整天欲言又止竟是為了告訴她,他配不上她,他怕她後悔。
  “你跟她們不一樣,我不能害了你。”
  “她們是誰?”
  任之信沒有回答,反而扯到了別的話題:“很多次,我把車停在你的宿舍樓下。就坐在車裏抽著煙,你們的宿舍要關門的時候,就會看見一些男生和女生站在門口,依依不舍,竊竊私語,當時我在想,那裏麵會不會有你?我很期待見到你,可又怕見到的卻是你站在宿舍門口,跟別的男生微笑說再見。”
  “什麽時候的事?”蘇紫激動地打斷他的話。
  “很多時候。”任之信已經不記得第一次鬼使神差地把車開到C大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是第一次幫她解圍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狼狽之後,而這些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的大學,不是這樣的。所以看到你,才覺得原來青春是這樣的。其實我不配站在那裏,然後看著你上樓,聽你微笑地對我說再見……”
  任之信的話斷斷續續傳到蘇紫的耳中,明明近在咫尺,卻聽得不真切,恍惚之間,蘇紫看見自己怒氣衝衝地對林菲說:“他沒有資格!”
  誰說愛一個人也需要資格的?她眼裏高高在上的林菲,向來驕傲不馴的林菲竟也可以在那個男人麵前站在那麽低,笑得那麽卑微,非要把自己低到塵埃裏。
  而如今,任之信也在跟她講資格。那到底是誰沒有資格?是她,是她,她沒有資格以一個守護者的姿態站在林菲的身邊,如今,更不可能猶如林菲般幸運,別人,竟連塵埃的資格也不給她?即使她已經預料到沒有結局的結局,即使她已經心裏不停地告誡自己愛,是一個人的事情。可是戲還沒開始,就鳴金收鑼,告訴她,從此以後長路漫漫,各自珍重?
  “蘇紫,蘇紫?你有沒有在聽我說?”任之信說到一半才發現她的神智飄忽,眼睛裏凝結著霧氣,越結越重。她到底有沒有聽他在說什麽?
  “好,你說。”蘇紫的聲音澀得發苦,也罷。就此斷了念想,愛,的確隻是一個人的事情。
  “我說我不會放開你。”任之信終於放棄了長篇大論的欲望,言簡意賅。
  “啊?你說什麽?”蘇紫生怕自己聽錯,這轉折太離譜了吧?
  任之信原本要說的話很長很長,他想對她說,他的人生一條既定的軌道,隻有目的地而沒有風景。當然,這一切她沒有必要知道,可如今他願意冒險,對著一個比他小12歲又15天的女孩坦誠內心,他不是不忐忑的,是從未有過的生命體驗。蘇紫是一個意外,是一次他預料不到結局的開始。他也想過放棄,也想過結束,但在他開口對蘇紫說喜歡的時候,他已經不打算收回。他要這小概率的事件也有大必然的結局,他願意賭,願意試,遇上躊躇良久,終於鼓起勇氣剖析心跡,然而他看到卻不是意料之中的感動,一邊說一邊看見她的臉色就這麽一寸寸地冷下去,一直冷到心裏。是他說錯了?
  再後來,蘇紫躺在寢室的床上,心裏悲一陣,喜一陣。非常厭惡所謂的起承轉合,欲揚先抑,為什麽不能痛快直接一點?“任之信,我剛剛差點以為自己的心不會跳了。”蘇紫捂著胸口,喃喃自語。
  開著車回去的路上,任之信的嘴角一直保持著四十五度的上揚。雖然前麵是未知的風浪,是一片上一秒還靜瑟安詳下一秒就是驚濤駭浪的海洋,他想到剛才蘇紫情不自禁印在他臉上的烙印,還帶著餘溫,為著這點溫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如果沒遇到那麽多轉彎,怎會來到你身旁?現在回頭看,每一步混亂,原來都暗藏方向……”饒小舒在陽台上哼著SHE的歌曲,蘇紫認真聽著歌詞,每一句都如此妥帖,誰說不是呢?花都開好了。
  “你戀愛了吧?”還是倪真心細如發。
  蘇紫但笑不語。
  “看來不需要我幫你慶祝生日了。”倪真笑著說,蘇紫的表情說明一切。
  “如果你想聽,我可以告訴你。”
  “如果你想說,我可以當耳朵。”
  終於,蘇紫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美麗心情分界線…………
  生日那一天,恰好是周六。
  之前任老爺子三番四次的交代,他要讓蘇紫到任家過生日。
  去了以後才發現,不僅任家悉數到場,還有一些生麵孔。
  “蘇紫,你麵子好大。”任姨的女兒在她耳邊嘀咕。
  看起來是一場生日聚會,可又透著說不出的詭異。蘇紫四處搜索任之信的身影,仿佛看到他,便可內心安定,掃平一切壞的不好的預感。
  任老爺子帶著蘇紫介紹那些人給她認識,不外乎什麽黃伯伯,劉叔叔,頭銜不詳,身份不詳,總歸不像她自己,沒有來路。
  “任司令,我來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話間,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插了進來,還沒走進大廳,就已經聽到她熱情的招呼。
  “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妹子來了。”任老爺子頓時喜逐顏開。
  “我說黃家妹子啊,看得起我老爺子,就叫我一聲任叔叔,別一口一句司令的叫。我不當司令好多年了啊。”
  “是,是,任叔風采不減當年。現在也看得出來當年馳騁沙場的英姿啊!昊兒,快叫任爺爺。任爺爺可是跟你爺爺一個戰壕的戰友啊!”
  蘇紫一轉頭就看見黃昊,什麽叫冤家路窄?
  “好,好,來,黃家妹子,這是我孫女,蘇紫。今天就是這丫頭的生日。”
  “好乖巧的孩子啊。老爺子好福氣啊!”黃學芬臉色也不變一下,驚詫隻是在眼裏閃了一下,說的話滴水不漏,誰還想的到就在不久前她還特地刁難過這個好乖巧的孩子呢。
  “聽說你們家孩子跟這丫頭一個學校的?”任老爺子不著痕跡地說著。
  “恩,爺爺,我們是同學,很早就認識了。是吧,蘇紫?”黃昊的適應力明顯比蘇紫強,看著蘇紫的眼神趣味的意思越來越強。
  “爸爸,邊吃邊聊吧。”任之信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恰當地把話題引開,招呼眾人落座。
  “讓這兩孩子坐在一起。”任老爺子坐下的時候還不忘給蘇紫安排位置。
  “蘇紫,你來頭不小啊。”黃昊促狹地在她耳邊嘀咕。
  蘇紫瞪了他一眼。
  “今天呢,是我們家蘇丫頭的生日,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親朋好友。感謝各位賣老夫一個麵子,來參加丫頭的生日會。”
  任老爺子一開口,眾人隻好把杯子端起來,一人一句不敢當不敢當雲雲。
  “當然,今天請各位來呢,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大家安靜地聽著下文,蘇紫不安地尋找著任之信的視線,希望能看見他,從他的眼神裏得到安慰和鎮定的力量。
  蘇紫看過去,發現任之信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他的目光急切地注視著任老爺子,有擔心也有害怕。
  “當然,你們可能不知道,蘇紫這丫頭雖然跟我們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是……”任老爺子的話被任之信突然地打斷了。
  “爸爸,你身體不好,不如我代你宣布吧。”


 任老爺子看著他,意味深長,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也沒有反對。場麵有片刻的冷清。
  “是這樣的,今天是想借蘇紫的生日會,順便宣布一家事情,就是我跟小娟的婚事。”
  頓時,場麵一下就熱鬧了起來,原本一頭霧水的人一下就發出原來如此的驚歎。那麽為一個外人舉辦一場勞師動眾的生日會也不算奇怪了,因為重頭戲是任家的婚事。
  周曼娟一直安靜地坐在任之信旁邊,臉霎時紅如朝霞,她等這個消息等了很久了吧?
  任老爺子的臉色有一瞬間很難看,但很快又雨過天晴,一一接過眾人恭喜的話語,頻頻舉杯,真是一幅大團圓的畫麵啊。
  蘇紫覺得身上襲來一陣一陣的寒意。她的視線隻敢看自己的碗筷,再抬起一分,她怕自己會控製不住。
  原來如此啊,這真是一件令人驚喜的生日禮物。
  就在兩個星期之前,他還對她說,我不會放開你。
  然而,今天,他就當著眾人的麵,宣布他與另外一個女人的婚事。
  她知道這是不可逆轉的結局,可為什麽還是抑製不住的疼痛?這樣的痛,猝不及防,好像猛的一拳擊中心髒,痛得全身蜷縮成一團,半天也回不了神。
  “喂,你不會高興成那樣吧?渾身都在發抖?”黃昊坐在蘇紫身邊第一個發現了她的異樣。
  “我……我……胃痛!”蘇紫的手搭在黃昊的手腕上,漸漸用力,指尖發白,沒想到還是要用最拙劣的一招欺騙別人,然後再欺騙自己。
  “不是吧?”黃昊這才緊張起來,湊近一看,才發現她額頭冒著冷汗,臉色發白,看起來痛得很難受。
  “要不送你去醫院吧?”黃昊扶著她站起來,眾人才發現今天的小壽星臉色灰白。
  “是不是吃壞什麽東西了?”任姨走過來,關切地問。
  蘇紫的手一直按著自己的胃,痛不欲生,雖然痛不欲生的明明是另外一個器官。
  “我送你去醫院。”任之信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黃昊的手裏接過了蘇紫,不由分說就往外走。
  “之信,讓黃昊陪著丫頭。你留下。”任之信的腳明明邁了出去,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隻來得及在蘇紫的耳邊扔下一句話:“我會解釋。”
  黃學芬也在旁邊說:“也好,反正他們也要一起回學校。”
  就這樣,一場詭異的生日宴會就這麽詭異地結束了。
  蘇紫一出大門,甩開了黃昊的手。“謝謝,我自己能走。”
  她的21歲,就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了。
  “喂,你該不會是裝的吧?”
  黃昊站在她身後,大喊了一聲。
  蘇紫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走得越遠越安全,走得越遠痛就輕一點吧?
  “你的演技一流嘛。”黃昊還是不知死活地追了上來。
  “你有沒有聽過胃痙攣?”
  黃昊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發作的時候,痛不欲生,過了就跟沒事人一樣。”蘇紫看也不看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
  “哦,你是說你是胃痙攣?”
  蘇紫沒說話,她多麽想愛也是一場痙攣。片刻,瞬間,然後又恢複從前。
  “那到底嚴不嚴重啊?要不我們還是去趟醫院吧?”黃昊原本以為她是裝的,可誰又會痛得那麽逼真呢,連汗水都痛出來了,就差沒有流眼淚了。
  蘇紫沒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她的身體乍寒乍暖,猶如分裂成兩個不同的個體,極陰極陽,極寒極熱,中了玄冥神掌也不過如此吧?非常突兀地,蘇紫竟想起被張三豐用內功療傷的張無忌,當時的他肯定很痛苦吧?可好歹他還有人療傷,死裏逃生,可如今,誰來給她療傷?告訴她,我這裏有解藥。
  黃昊一路跟著她,也不敢走近了,就隔著三五步的距離,遇見紅綠燈的時候就拉一下她,魂不守舍的蘇紫讓他覺得害怕,就這麽一路跟著她走,不知不覺竟走了那麽遠的路。
  蘇紫一點也不覺得路遠,她恨不得一步就走到天涯海角,一個跟鬥就翻出了掌心,小時候她看《西遊記》,看到孫悟空老是在如來手裏翻跟鬥就覺得委屈,看著看著就哭了出來,比看紅樓還要傷心。
  當然,她的傷心從一開始的震驚,從一瞬間的情感本能被無限地延伸。她心知肚明,她早早地告訴自己,愛,是一個人的事情。這招原來不管用,她像催眠一樣地告訴自己,恨不得把那句話當成救命仙丹,一日三服,一次三片,總有見效的一天。可還沒等到藥起效用,還沒等到煉成護體神功,就這麽功虧一簣了。
  她原先還是有不甘的,恨恨地想兩個星期前他還親口說不會放的。
  接著又開始唾棄自己癡人說夢,你真當人家也是處在做夢的年紀?
  然後,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他任之信給了什麽承諾了嗎?要你這麽心心念念著,還以為別人負了你似的。
  最後,她連笑也不會笑了,那句話怎麽說的,自作孽,不可活。是你蘇紫說的,愛,是一個人的事情,那你就一個人去痛好了,少了看戲的,未必還唱不下去了?
  漸漸就覺得悲涼了。她那麽信誓旦旦地跟任之信說,她不信命。
  如今,也由不得自己不信了。
  翻不出掌心的,是宿命。
  “別走了,再走就到江心了。”走到天都黑了,黃昊也不知他這是起了什麽心,竟陪著蘇紫走了大半個城,一直穿到江邊來。他一定是燒糊塗了,一定是的。
  蘇紫站在江邊,風一吹,腦子又清醒了些。
  她記得饒小舒說的。江邊的夕陽。饒小舒就是在江邊等到她的愛情的,雖然姍姍來遲,雖然沒有看到夕陽,但總算是等到了。
  蘇紫看著夕陽,那麽黃那麽暗,一點一點沉下去,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有什麽值得浪漫的,值得站十幾個小時,值得吹那麽冷的江風,就為了夕陽?
  當然,她等來了,所以一切又都是值得的。如果沒有,豈不是很傻?誰說不是呢?就像現在的蘇紫,連黃昊都以為她得失心瘋了吧?
  “黃昊,你有多少個女朋友?”
  這位神經兮兮的小姐終於開口了。
  “小學的算不算?”
  “你喜歡過李蔓嗎?”
  黃昊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提到李蔓,看她的樣子又不像是要奚落,但還是一時吃不準要怎麽回答。
  “你喜歡過一個人嗎?”蘇紫繼續問。
  “當然。”
  “會喜歡到傷害她嗎?”
  “喂,我說蘇紫你這人怎麽那麽小心眼啊,我都說了一萬次對不起了,就算是罪人也有服刑完的一天吧?你可不可以不要成天掛在嘴上,搞得自己跟個道德衛道士一樣。”
  蘇紫看著黃昊知道他是誤會了,又覺得他忿忿解釋的樣子很好笑。看著看著,又笑了出來。
  “你腦子沒痙攣吧?”黃昊順手一摸蘇紫的額頭,真想把她送進精神病醫院。
  蘇紫一手擋開他伸過來的手,笑著偏過頭:“你痙攣一個給我看看。”
  黃昊看著她飛揚的眉目,神情有瞬間的錯愕,原來她笑起來竟那麽好看的,怎麽以前都沒發現?


  有什麽好解釋的

  任之信的車停在蘇紫的樓下,不知道是第幾支煙.才看見兩個若隱若現的身影朝著宿舍樓走過來,走近,才看得分明.終於還是回來了。心落到了原地,左手巳經按住了車門.卻又遲遲不打開.就這麽頓在那裏,看著不遠處兩個身影說說笑笑。
  然後一個身影朝著大門走進去,;一個身影站在原地,留下一道意味深長的陰影。
  他的手又放回了原處.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裏。
  蘇紫走近宿舍的時候巳經看見那輛車突兀地停在樓下。黑色的車身並不起眼,路燈的燈光還是足以讓她看清楚aO0002的車牌號碼。
  她站在陽台上,想起他匆匆在耳邊扔下的那一句“我會解釋。”
  那現在,他該是來解釋的吧?
  可是,又有什麽好解釋的呢?
  饒小舒在裏麵喊著“關燈了。”蘇紫站了一會,覺得眼睛發澀,喉嚨發苦,越發覺得無謂,轉過身就把陽台的門關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蘇紫才開始回想.他跟她,誰才是最決絕的那一個?
  如果時間回到原點,她想她還是會愛上任之信,沒有理由,沒有懷疑。但倘若他絲毫不回應.她的痛會不會少點?蘇紫反反複複地想,會?還是不會?
  說到底是自己畫地為牢,與人無尤。想著想著,竟不覺得委屈了,反正委屈都是自找的。
  第二天下午,蘇紫還是接到了任之信的電話。“你下來。”他的聲音沙啞,但口氣卻不容拒他。
  蘇紫再見到他的時候,心情巳經很平靜了,甚至還能擠出點笑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
  上車,任之信一言不發地開著車.蘇紫也不問,這是要去哪,你是要幹嘛。
  任著他一路沉默地開著.他的側臉沉靜陰鬱,嘴角緊抿。看著他這個樣子,蘇紫甚至有種錯覺,其實傷了心的那個人是他才對。
  等車停下來的時候,巳經到了山上。任之信也沒下車,點了支煙,自頓自地抽起來。
  “蘇紫,你要我放開你嗎?”很久很久以後.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像沒有拋光的弦,澀得發苦。
  “你抓緊過嗎?’蘇紫明明掩藏好的怨就這麽輕易地被點燃。
  任之信的視線盯著蘇紫,一眨也不眨,眼神裏情緒變幻。
  終於,他把身子轉過來,眼睛看著車窗外. “昨天.爺爺要宣布的事情其實是讓你成為他的幹孫女。”
  蘇紫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轉念一想倒也能猜到八九分,任老爺子時她的熱情已往超出了平常;她很早就知道.卻不願意點破,而且還有一個心思,她甚至很鴕鳥地想,於自己又沒什麽。
  “想知道為什麽嗎?”
  “爺爺喜歡我。”蘇紫隨口一說,並沒有沉下心來思考答案。真相是一個雲衫霧罩的謎,她沒有興趣;
  任之信突然笑了,“你還是太天真。”
  “那是為什麽?。”蘇紫坐直身子,認真聽,;
  “不管現在還是以後,有一點你一定得記住,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對誰好。沒有誰。”
  蘇紫想問,那你呢?但終究沒有開口。
  “你有沒有聽過古代的和親?出於政治目的把自己家的女兒嫁給外番,在一些朝代,帝王家人丁稀少的時候,就會找一些大臣的孩子隨便封個什麽公主嫁出去和親。”
  蘇紫當然聽過,甚至有些公主不願意嫁到疆外,隻好找民間的女子頂替。
  “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任姨的女兒早就結婚了,思薇是個例外。雖然過去了幾千年,但隻有聯姻才會讓彼此的政治利益和商業利益得到最牢靠的保證。我跟小娟便是這樣。”
  蘇紫想問,關我什麽事?為什麽又是我。但還是沉默著聽他一路說下去。
  “爸爸一開始不是這樣想的。畢竟是外人.以往也會有些女孩子.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進了任家.但最後不一定會有什麽好下場。,我說這些,你肯定覺得齷齟,但這是事實。,”任之信盡量說的含蓄。
  事安是會有這樣一些女孩子,出現在任家,如曇花一現,過不了多久,.她們便會成為其他人身邊的女人,或許是情人,或許連情人也算不上.但她們都是任家的棋子。
  蘇紫也是一顆棋子,不過這顆棋子明顯重要得多。“後來,爸爸漸新對你上了心。是出於心底的喜歡,所以才對你極盡籠絡。人與人也講一個緣分,或許你投了,他的緣,所以才對你那麽好。”
  但再好,也是棋子,分別隻是車與炮的差別而巳。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原因不僅僅隻是合了誰誰誰的眼緣那麽簡單。蘇紫的相貌、性格、品行甚至不需要多加提點都符合大家閨秀的標準.
  這是任老爺子長期觀察才做出的決定,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蘇紫的家世他們知根知底,孤兒寡母更便於控製,再飛也飛不出手心,自然不怕翅膀硬了以後的可能。
  “把你認作幹孫女,是對外給你一身份。以後自然要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總之爺爺是把你看成了任家的一分子。”
  “替公主和親的一分子?”他講得那麽蘸晦,措辭小心,盡量不激起她的反感。但蘇紫還是聽出了真正的意思。
  任之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算是默認。
  “不知道你們想籠絡的那家人是誰?’”
 蘇紫帶著點嘲諷的口氣,轉念一想,又豁熬開朗,“不是黃曼的媽媽吧?”
  “不是他,也會有別人。隻是剛好,你們在一個學校。”如果不點破,這不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各得其所,皆大歡喜。不見得誰委屈了誰,有了任家這棵大樹,蘇紫之於黃曼也不隻是簡單的女朋友而巳。
  蘇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如此。以前常常聽別人講,不要笨的被人賣了還要替別人數錢.其實跟笨不笨有什麽關係。說得高尚點,是人家看得起你,說得齷齪點,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巳;換了裝.粉墨等場,唱著那個世界的人才會唱的戲。
  小龍套的委屈又有誰在意?該感謝班主賞臉才是。
  “我記得你說過,你隻是想過平凡普通的生活.那樣的生活並不適合你。所以我之前答應你會成全你。隻要爸爸開不了這個口.你依舊是你,不是任家的附屬品,也不需要做任何違背你心願的事情。”任之信說著,沒說完的那句話是,如果你願意跟黃昊在一起也沒有關係.連他自己都覺得酸,終於沒說出口。
  非常出人意料的是,蘇紫並沒有顯露出任何恍然的神情,按照任之信的邏輯,他的解釋足以讓蘇紫釋懷,說到底他成全了她才對,至少沒把她推到台前,做著她並不情願的事情。
  “那我該謝謝你嗎?”蘇紫諷刺地說。
  任之信被嗆了一下,“我隻是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我怎麽想重要嗎?”蘇紫抵了回去,話說出口才覺得後悔;何必呢?其實心裏想說的明明不是這樣。
  “如果你覺得我做錯了,那回頭跟爸爸說一聲就是。”任之信不免有些氣餒,甚至覺得自己枉做小人.
  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去堵老爺子的嘴,非但被老爺子訓了一通,如今看來當事人也不見得有多感激。說出來的話口氣自然也差到極點。
  “任之信,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蘇紫聽他心灰意冷的口氣,委屈就漫了上來,這句話完全是嚎出來的.甚至還帶著點哭腔。
  “橫豎是我自做多情,自作主張行了吧?”任之信不把蘇紫逼到死角就不罷休似的,說出來的話帶著自暴自棄的口氣,不知道是自虐還是要虐人。
  反正說的人跟聽的人都不太舒服。
  任之信看著蘇紫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心就沒來由地一陣抽搐;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驚覺居然到這個地步了。
  他吻她的時候,他隻是想其實隻是喜歡而巳。他沒想著要抗拒。
  他覺得幸掛的時候,他也這麽安慰自己,就當是嗬護一件自己喜歡的寶貝,想的時候就見見麵.說說話,也沒有什麽不好。
  這一切都不妨礙他作為“任之信”這麽一個人的存在,他還是該走任之信該走的路,隻不過現在的他多帶了件寶貝上路而巳。
  他在生日宴會上打亂任老爺子的計劃的時候,他也是這麽想的。自己的寶貝該自己來珍惜,怎麽能轉手送給別人?’任由別人來安排她的人生?
  直到他灰頭土臉地從任老爺子書房出來,一門心思地往學校裏趕,他覺得是他需要給她一個解釋。他漸漸覺得有些惶恐.為這種沒來由的緊張和煩燥。
  然後他就這麽坐在車裏一直等,原先想的說辭一遍一遍地被推翻,等到心煩意亂的時候,他就看見蘇紫和黃昊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怎麽形容當時的感覺呢?’
  一開始他以為其實心裏的難受隻是因為玩具被搶走的感覺,但後來他發現。,
  其實,不是那麽簡單。就好象某一天.你一直以為屬於你的玩具突然開口說話了,它說其實它如果能選擇主人的話.不一定會選你。你篤定她注定是你的,隻是你的,可現在發現,其實並不是這樣。
  不確定的感覺讓他選擇了以退為進的方或試探她,你是要我放開你嗎?他想聽的明明是否定的答案;
  可蘇紫並沒有如他的心願,她也沒有感激,相反更委屈了,,那?眼淚就這麽一滴滴滲透進任之信的心裏.他想事情是不是有點不可控製了?
  蘇紫隻是流淚,沒有哭出聲。她就這麽任眼淚流著,任之信的手伸過來,她把臉別開了,手就這麽僵在半空,頓了幾秒,又尷尬地縮了回去。
  隻有蘇紫自己知道,她流淚不是為任之信說的那些話,她昨晚就想明白,.
  有什麽好解釋的呢?這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早晚要發生的不是嗎?雖然這一次好象是為了她,其實沒有幹孫女事件,,他跟周曼媚難道就不結婚了?
  她想起以前她罵林菲的那些話: “你還有沒有廉恥啊?人家是有老婆的.你這麽死皮白賴地貼上去.你能不能有點尊嚴?”
  當時的她多麽理直氣壯啊!她有一萬個理由證明自己是對的.她有資格罵林菲下賤無恥,愛跟尊嚴比起來,當然尊嚴重要了。再愛,也不能沒有道德吧?
  這是蘇紫的愛情觀,是黑是白,涇渭分明,愛是有底線的,不是嗎,可現在呢?
  由不地她不傷心,不委屈,不痛恨,居然自己給自己一個耳光,還那麽響那麽亮。
  本來是沒什麽奢望的,那現在更不應該有任何奢望了,想到這點.蘇紫的淚就漸漸止住了,隔了一會.她才緩緩開口:
  “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去世了。,是自殺的,就在家裏。”任之信聽著這個開頭,想著蘇紫是要給他講小時候的事情了,雖然知道可能她真正要說的話自己不喜歡聽,可也隻有沉默地地聽下去。
  “其實在他沒死之前,我對他也沒什麽印象。他是做生意的,天天起早貪黑的,想見也見不了一麵;所以我對父親的記憶是很單薄的,卑薄到連想象都沒有依椐。
  上次住在你家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裏麵我還是個小學生,沒有鑰匙回不了家就在家門口寫作業.然後父親就出現了,可是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居然是你的臉。”蘇紫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一開拈,我想我一定是把你當成了父親的替代品,誰叫我沒有父親呢?心理學上是這麽說的.像童年缺失父愛的人總會有戀父情結,弗洛依德也叫它俄狄浦斯情結。所以我很感激你,也很依賴你。原本我以為這隻是埋在我心底的一個秘密.或許時間久了我就忘了,本來注定就是一件沒有指望的事情。
  後來你送我那條手鏈.我知道自己不該想的.可心裏漸漸又有了奢望.說不清楚是什麽樣的情緒.我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情感應該是怎麽一回事,每次看見學校裏的情侶.我就在設想.假設我是他們中的一員呢?後來我發現這樣的假設並不成立,因為在我的想象裏,對象都不是學校裏那?男同學。
  我不能想象自己跟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親吻擁抱的場景,不管對方長什麽樣有多麽優秀,都不能。因為這樣的想象讓我沒有安全感。
  漸漸地,我不願意叫你叔叔。我喜歡直接叫你的名宇,我在想終有一天.你能平視我,而不是用長輩的眼光俯視。可是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不能說不開心,但更多的是惶恐;其實你不需要解釋什麽,你結婚是事實,而我做不做什麽幹孫女又是另一碼事。說到底.你也頂多隻是可憐我罷了。
  你放不放開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不是一路人,等畢了業離開這座城市.或許還等不了那麽久,又都忘了。”蘇紫的口氣平靜極了,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雲淡風輕的口氣好象愛的那個人不是她,痛的那個人不是她一樣。
  然而這樣的平靜卻讓任之信變得極度不平靜。愛情這個東西,對任之信而言很陌生,但他覺得這樣的話怎麽能從蘇紫的口裏說出來,冷靜的可怕,理智的可怕,可怕到他懷疑她的真心;原來她就是這麽愛的,隻是缺乏安全感而已,隻是戀父情結而已。他之於她,不過是件替代品而巳。
  想到這裏,任之信有些憤怒了。他失控地抓住她的肩膀,直視她的眼睛,他有若幹的話想噴薄出口.一句一句都可以抵得她沒話說。可是終於,他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張了張嘴,又忍了回去,突然,他把頭低下去,用盡力氣吻住蘇紫。
  暴戾地掀起一陣風暴,現在說什麽也不及行動來得有效,仿佛這樣他的心才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蘇紫的嘴唇被咬得生疼,牙齒碰著牙齒的時候,她甚至想這還能叫做吻嗎?漸漸地,暴風雨停息了,任之信減緩了力道,他把蘇紫摟在懷裏,向更深處汲取渴望。
  蘇紫閉上了眼睛,心想:“就當是留作紀念吧。”她毫無保留地回應著他,雖然生澀,可卻充滿了勇氣。
  到任之信的吻輾轉到了蘇紫的耳垂,引來蘇紫一陣低吟,任之信甚至能感覺她的全身泛起的顫栗。原來,她竟是這麽敏感的。這麽想的時候,事情已經不是吻那麽單純了。任之信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推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連最引以為傲的自製力都失去了。
  任之信打開車門,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緩過勁來。
  隔了一會,恢複正常的蘇紫對著車門外的任之信說:“送我回去吧!”口氣清淡地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她那熱氣像變魔術一樣不見了。


 我隻是說如果

  回去的路上,任之信的右手一直握著蘇紫的左手,他的嘴角緊抿,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的欲望。
  蘇紫漸漸覺得手心潮濕,想掙脫又掙脫不開,她想起掌心的紋路,曲線糾纏,可那又如何呢?
  “你還記得上次我給你算命的事吧?”蘇紫的頭看著窗外,不知道是誰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你的夫妻宮上第一顆星是紫薇,而我的那顆星是寡宿。”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是說你未來的妻子一定很旺夫。”
  紫薇隻是蘇紫的興趣,她喜歡聽古代那些星星的名字,一百零八顆星就有一百零八個不同的故事,小時候母親帶她去土地廟算命,那些算命的老先生說得隱晦:“這個丫頭性格硬,隻怕婚姻多波折。”後來自己翻看些古書,才明白是什麽意思。
  她說的他未必懂,她也沒想著如何解釋。人灰心的時候,常常要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或者是給自己信心,又或者是勸自己放棄。
  當然,很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不信。
  任之信聽不明白紫薇代表著什麽,寡宿又代表著什麽,隻是蘇紫的口氣讓他覺得惱怒和沮喪。他隻知道自己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車一停下,蘇紫打開車門想要離開,卻被任之信一把抓住,蘇紫轉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眼神無辜。
  任之信突然就笑了:“裝,你就裝。”
  說完,任之信砰地一聲關上車門,抓著蘇紫的手,身子俯過來,他抬起蘇紫的下巴,似端詳更似挑逗,近的足以讓兩個人的呼吸都融化。
  “你也舍不得吧?”他聲線低迷,挑逗地不留痕跡,甚至還能聽出一絲傷心。
  蘇紫覺得心就這麽陷了下去,原以為築起的一道銅牆鐵壁竟如此不堪一擊。
  任之信的吻落到了她的脖子上,他抱著她,緊到不能呼吸,蘇紫閉著眼睛,竟想到了絕望。
  放開後,任之信在她耳旁說:“你還舍得我放開嗎?”他的聲音蠱惑。
  蘇紫這才覺得危險,原來從頭到尾自己都不是對手,甚至連放棄的權利也被剝奪。
  僵持的車廂裏,氣氛迤儷,暗潮洶湧,終於,他還是鬆開了手。
  蘇紫第一時間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任這信看著越行越遠的背影,喃喃自語:“如果我不結婚,你會如何?”
  當然,我隻是說如果。
  周曼娟看著任之信,眼神灼熱。這是聚會那天之後,她見任之信的第二麵。那一天,他當著眾人的麵說出了那句她等待已久的承諾。她滿眼歡喜,可一直等到聚會結束,她看見他沮喪著臉從任老爺子的書房走出來的時候,她分明想開口,可又欲言又止。
  “我很累,讓司機送你回去吧。”她聽著這句話,心就涼了半截,卻還有力氣擠出笑容,“沒關係。我自己回去。你早點休息。”
  客氣的猶如兩個初次見麵的朋友。
  周曼娟從小生活在北京,見慣了官宦子弟,裏麵也不乏風流倜儻的。可任之信的目不斜視,偏偏讓她生出了飛娥撲火的勇氣。
  她還記得爸爸說:“這事還是看你,如果你不喜歡也沒關係。”
  明明知道是政治聯姻,爸爸那席話分明是有了退路,並非隻有一個任之信。可她偏偏還點了頭。
  然後就是北京與C城之間兩邊跑,她與他不常見麵,更多的時候是她打電話給他。他永遠那麽不鹹不淡的,客氣有禮。隻有在外人麵前,任之信摟著她,輕描淡寫的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此時的她才有了點存在感,享受著旁人豔羨的目光,片刻的虛榮能讓她以為其實他是在乎的,其實他是她的。哪怕隻是錯覺。
  再後來,她到了C城,甘心做一棵荼絲草,在這方沒有父輩庇蔭的地方,甘願以任之信的女朋友的身份出現。
  她一點也不高調,隻能說是不敢高調。她一個人住,隻有在周末才能在任家見著他一麵。
  她與他之間的相處,像一杯淡而無味的白開水,僅有的親密不過是他帶著她去北山,在鏡頭前,他的手擱在她的肩膀上,從照片裏看上去,相像相親相愛的一對懷侶。
  周曼娟覺得任之信是與眾不同的,他那麽年輕,一路走來,竟沒有沾染任何惡習,永遠那麽克已複禮,他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所以每一步都沒有差池,連帶著地連他的感情都是那麽一分一毫計算清楚。
  原以為他的身邊不可能沒有女人的,走近了才發現,還是自己錯看了他。漸漸生出一股傾佩,越發欣賞自己看人的眼光。她這於他,至少是不同的。
  “上周給你父親通了電話,他不讚成我們那麽早結婚。最好等到換屆選舉之後。”任之信緩緩開口。
  他說的都是事實,可這消息卻讓他覺得窩心。未來的老丈人分明不願意過早出力,想趁這次換屆掂掂他的斤兩,要是選上了自己皆大歡喜,江山美人都送給你,要是不幸落馬,那可就對不起,反正沒有一紙婚約,也不怪人家落井下石。
  這世間的事本就是如此,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人情涼薄,婚姻也隻是籌碼。
  周曼娟的眼神冷了下去,看著任之信惆悵的樣子,卻又生出點心疼,無端端怪起了自己父親。
  “我爸爸他怎麽這樣啊?我給他打個電話。”說著就開始掏手機。
  任之信按著她的手,搖了搖頭。“這是我跟他的約定,最遲也遲不過明年。你這麽一說,分明讓他更看低我。
  周曼娟知道他說的都是道理,可還是覺得失落。她越來越分不清楚這樁婚姻裏,感情到底占了幾分?
  “之信,我想問你,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隻是單純的男女關係,那你還會不會娶我?”周曼娟小心翼翼地開口,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埋在自己心底,原本她是想自己尋找答案,可越到了後來,越找不到答案。她終於還是開口問了。
  “沒有什麽如果。”任之信的眼神空調,像穿越過眼前的身影,投射到了遠方。哪進而有什麽如果呢?天真的不隻她一個,就在前幾天,他不也在心裏假設著如果嗎。

所有跟帖: 

《開到荼蘼花事了》by :衣露申1981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610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1:49:51

不解不解,比較而言,我更喜歡桐華那個freya -蝦蝦- 給 蝦蝦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22:16:19

回複:不解不解,比較而言,我更喜歡桐華那個freya -amandayuan- 給 amandayuan 發送悄悄話 (72 bytes) () 03/14/2009 postreply 19:40:15

喜歡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318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1:22:44

文字很棒,故事有點假。 -風盈袖- 給 風盈袖 發送悄悄話 風盈袖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6:54:27

CO:文字很棒,故事有點假。 -跳舞的塵埃- 給 跳舞的塵埃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塵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21:13:30

總比"長暮"真實點吧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82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0:03:55

唉,能評價一兩句說明還是看完了的。沒說話的可能根本就沒看。 -跳舞的塵埃- 給 跳舞的塵埃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塵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3:06:06

好看, 謝謝. 作者肯定是亦舒的粉絲. -七夕月- 給 七夕月 發送悄悄話 七夕月 的博客首頁 (131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4:32:10

亦舒是用了衣露申來形容“紅塵” -七夕月- 給 七夕月 發送悄悄話 七夕月 的博客首頁 (1071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4:47:09

有意思。:) -伍迪艾倫- 給 伍迪艾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7/2009 postreply 20:08:37

好看!頂! -iceshadow- 給 iceshadow 發送悄悄話 iceshadow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8/2009 postreply 14:17:04

這就完了? -老兵油子- 給 老兵油子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2/2009 postreply 19: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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