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by :衣露申1981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04 11:49:5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610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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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仁得仁

  蘇紫走出宿舍樓門口看見黃昊提著一袋蛋糕,手裏還拿了一瓶酸奶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李蔓在樓上。”蘇紫好心提醒他一句,說著就往前走了。
  “我找你。”黃昊追了上來。
  蘇紫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樣打量著黃昊,這公子哥唱哪出啊?原本想笑的,後來又忍住了:“說吧,什麽事?”
  “聽說你這幾天都沒上課,而且每天都是下午三四點才吃飯。我給你送早飯來了。你不是有胃病嗎?老餓著不好。”
  蘇紫看著他一副討好的模樣,接過了他手裏的酸奶,“多謝,對了,我從來不吃蛋糕的。”
  說完她往教學樓的方向走。
  黃昊跟在她後麵,走了幾步,蘇紫轉過頭:“還有事?”
  “沒,沒……那個瓶子不是要退的嗎?我等著你喝完。”
  蘇紫把酸奶瓶扔給黃昊,“那就不麻煩了,我還懶得喝了。”
  “不,不,你喝你喝。那瓶子我不要了。”說完黃昊就不見人影了。
  等蘇紫走得沒影了。黃昊才從旁邊的樹林鑽出來,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腦子被門夾了啊?這麽蠢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隔三岔五地,蘇紫總會在學校的各個角落裏碰到黃昊,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食堂,甚至走過籃球場的時候,背後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轉頭過一看,又是黃大公子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臉。
  “以前怎麽不知道這學校那麽小的。走到哪都能見著熟人?”
  “是啊,是啊,我也覺得好巧。去哪?一起吧!”
  “女廁所,去嗎?”
  每一次搭訕都是熱臉去貼冷屁股,蘇紫也對著他笑,可笑得那叫一假,漸漸地連黃昊都覺得自己像隻粘人的蒼蠅。
  可黃昊在追蘇紫的新聞還是傳來了,誰叫黃公子太出名,一舉一動都在群眾雪亮的視線之中,稍有異動立刻滿城風雨。
  黃昊看著蘇紫的背影出神,旁邊的男同學用肘子撞了一下他:“回魂啦!人早走了,看什麽呢!”
  黃昊訕訕地往回去,頭一回覺得自己那麽窩囊。
  “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旁邊的男同學還是忍不住調侃,“這世上還有你拿不下的妞兒?怎麽追個女生都畏首畏尾的?”
  “你也這麽覺得?”黃昊看著他,連你也看出我畏首畏尾的了?
  “人家不就打打兩巴掌嗎?怕什麽啊?以後還回去。就你那樣兒,還不得讓那小妞拽到天上了?”男同學在一旁煽風點火。
  黃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李蔓見著蘇紫的時候,表情有點尷尬。
  “蘇紫……”
  “什麽?”
  “那個,我聽說,你跟黃昊……不是真的吧?”
  蘇紫看著她,“我跟他怎麽了?”
  “沒什麽,我是想說,你當初勸我的話,你自己還記得吧?”
  “不是我,也是別人,他的事你那麽上心幹什麽?”
  “我就是隨便問問。”李蔓討了個沒趣,心裏恨恨的。
  “牙尖嘴利也隻能對著那些無關的人,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什麽叫不由自已。”蘇紫跟倪真說。
  “真打算不見了?”倪真還是知道了來龍去脈,雖然不知道這個他是誰,卻知道了有這麽一個他的存在。更知道了這個他是向來鎮定自若的蘇紫的死穴,碰不的摸不的,說出來連呼吸都會痛的人。
  “不知道。”蘇紫看著操場,眼前一陣霧氣。天是什麽時候涼下來的?11月份的深秋,竟乏起了白霧。
  “倪真,我好害怕,我怕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我怕自己萬劫不複。”蘇紫有種預感,她知道那一天遲早會來臨,卻懼怕那一天的來臨。
  “那天我在回學校的路上看見了唐潔了,她跟王可斐在一起。”倪真沒接蘇紫的話,自顧自地說起了不相幹的話題,“看著她笑的樣子,她應該挺幸福的吧。”
  蘇紫轉過頭看著倪真,想著英語課上的那一幕,想起了唐潔的那張紙條,想起了那一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有句話我不知道說出來是害你還是救你,古人說求仁得仁。我想感情也這樣吧。忌諱大多的,太理所應當的,太一帆風順的或許也不叫愛情了。”
  “求仁得仁”蘇紫咀嚼著這四個字,臉上顯出毅然的表情。
  當蘇紫第三次從陽台回到寢室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下樓了。
  “你想幹什麽?”蘇紫敲開任之信的車窗。
  “打擾到你了?”任之信把煙頭掐熄,扭了一下車鑰匙,準備離開。
  “話都沒說就走了嗎?”終究還是蘇紫按奈不住。
  任之信笑了笑,“上車。”口氣卻不容拒絕。
  上車後,任之信把鑰匙拔了出來。
  “有什麽話就說吧,我還有十五分鍾。”十五分鍾以後關宿舍門,再過三十分鍾熄燈,任之信了然於心。這是第幾天了?他第天晚上就把車停在她的樓下,並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見她,卻就這麽坐在車裏,聽著車外的喧嘩聲漸漸平息,然後是關鐵門的聲音,等到宿舍樓完全暗了下來,他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這一招不是不像守株待兔的,結果無非是獵人失去了信心,兔子按奈不住好奇,時間久了,結果自然分曉。
  “還有一年你就畢業了。”任之信說著看似不著邊際的話,“有沒有想過畢業以後做什麽?”
  蘇紫不是沒有想過,可未來是一幅模糊的畫卷,她視力不好,看不清楚,雖然內心深處有隱隱的盼望,但卻不敢斥之於口。
  “如果你選擇離開,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任之信看著她,目光低沉。
  “畢業以後才離開。”這是他的決定,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承諾。他說的含蓄,事實是他依舊不打算放開她,但有了期限。
  人終究還是抵不過自己,即使明知自己自私,卻偏要不可為而為之。
  蘇紫聽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有期限的。不是一萬年,而是一萬分之一,還沒開始,就已經有了結果。結果就是一年之後,各奔東西,一年之後,一拍兩散。
  蘇紫想笑,可卻怎麽也笑不出來,腦海裏偏偏跳出那四個字——求仁得仁。
  任之信離她那近,近到她可以聞到淡淡的煙草味,隻要一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到他的眉,他的眼,還有他的嘴唇。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在誘惑著她,吸引著她,等待著她,奮不顧身,縱身一跳,然後粉身碎骨。
  這一場豪賭,她到底願不願意賭?


 誰願意粉身碎骨?

  “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臨走的時候,任之信拋下了這句話。
  接下來的三天,蘇紫度日如年,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天人交戰。
  賭或不賭,輸或者贏,所有的結果都讓人絕望。
  “後天是周末,蘇紫,你會不會回他們家?”黃昊依舊陰魂不散,依舊鍥而不舍。
  她再也沒有力氣去搭理他,把頭埋在筆記本裏,周圍都是空氣。
  “在你眼裏,我真那麽討厭嗎?”
  “是。”
  蘇紫說完後,發現半天沒有聲響,把頭抬起來一看,發現黃昊的眼神裏有著一閃而逝的受傷。
  即使明知它是一隻蟑螂,踩上去也是不對的吧?
  “那個,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你為什麽討厭我,因為李蔓,對吧?我打她是我不對,但她現在跟關鵬出雙入對的,我話都沒說半句,還要我怎麽著。”黃昊自顧自地說下去,他覺得李蔓就是絆腳石,他一定要把絆腳石挪開,蘇紫跟他才有希望。
  “關鵬是誰?”
  “就我那哥們兒,其實他們倆早背著我好上了,要不我哪有那麽大火氣。”
  “說完了?”
  “怎麽?你不信?不信你問李蔓啊?”
  “黃公子,我心髒不好,請你別沒事跟我鬥悶子。”
  “你把話說清楚,你,你,什麽意思?”
  蘇紫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站起身準備離開自習室。
  這位從沒載過跟鬥的太子爺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虧,黃昊騰地一聲站起來:“蘇紫,我今兒把話撂這了,我就追你了,怎麽著?”
  自習室裏原本坐了十幾個人,統統把視線集中到了這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大哥身上,居然還有好事的人開始鼓掌起哄。
  蘇紫原本都走到門口了,頓了頓,繼續往外走。
  因為又急又怒,蘇紫在教學樓拐角的地方連書帶人撞倒在地。
  “對不起,對不起……”蘇紫一邊揀書一邊連聲道歉。
  “蘇紫?”
  蘇紫聽著聲音抬起頭,發現自己撞到的竟是唐潔。
  唐潔看了看後麵追上來的黃昊,了然於心,“一起走吧!”
  蘇紫感激地看她一眼,兩個人並肩走出了教學樓。
  “今兒總算眼見為實了。”唐潔一邊走一邊說,蘇紫跟她一個班卻實在談不上什麽交情,不明白她的話裏是諷刺還是什麽意思,轉過頭不解地看她,等待她的下文。
  “你不喜歡他。”唐潔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們寢室裏的女生硬要跟我打賭,她們賭黃大帥哥肯定會追到你,我賭你會成為例外。”
  “贏了會如何?”
  “輸了的人給贏了的人洗一個星期的衣服,去食堂打一個月的飯。”
  “恭喜你。”
  “還要謝謝你支持才是。”
  唐潔見蘇紫一點也沒生氣,口氣顯得更熱絡了。“蘇紫,交個朋友吧,我沒有惡意。”
  蘇紫原本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著,她突然就這麽站住了,還伸出了手。笑意盈盈的眸子在黑夜裏發光。
  “久仰,久仰。”蘇紫愣了幾秒,還是把手伸了出去。
  “承讓承讓。”說罷,兩人笑作一團。
  笑完了,蘇紫才一本正經地問她:“為什麽你會覺得我是例外?”
  唐潔看著她:“他們都不適合你。”
  “他們是誰?”
  “學校裏這些男生。蘇紫,雖然我跟你不是很熟,但隻要細心觀察,其實你的視線從未在他們身上停留過。你看不起他們對吧?”
  蘇紫轉過頭,其實心裏想說的是“別把每個人都看得跟你一樣。”後來又硬生生地壓了回去。忍了忍,終於沒開口。
  唐潔把蘇紫的表情盡收眼底,“我從小到大都沒什麽同性的好朋友。我就是這麽一個性子,有什麽說什麽,得罪人了也不知道,不過我也不在乎,太驕傲的人都不會在乎別人的感受。”唐潔看著蘇紫,言下之意則是蘇紫,其實你跟我一樣驕傲,別不承認了。
  “那當你的朋友豈不是很辛苦?”蘇紫別過臉。
  “因人而異吧?我覺得我會跟你合得來。”
  “你真是抬舉我。”一個咄咄逼人,一個以退為進,蘇紫終於在這個晚上見識了校花唐潔的鋒芒。
  “唐潔,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
  “你不怕跌的粉身碎骨嗎?”這一句問得真狠,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指死穴。兩個人的驕傲異曲同工,唐潔的驕傲是由內而外的,她目不斜視,她直言看不起瞧不上,可王可斐就是她的死穴,眾人皆知,可不見得人人都會提及。蘇紫的驕傲深埋在骨子裏,她笑起來猶如鄰家女孩,等你靠近了才發覺其實她早已拒人於千裏之外。蘇紫也有死穴,可她的死穴不為人知。她這麽問,問她也是在問自己,那麽驕傲,就不怕跌得粉身碎骨嗎?
  “蘇紫,如果你愛上一個人就不會這麽問了。”
  “為什麽?”
  “如果你真的愛他,那麽你不會為粉身碎骨而後悔,你後悔的是對方沒有給你粉身碎骨的機會。”
  蘇紫為這句話深受震蕩。她呆呆的看著唐潔,竟不知如何回應。
  “別看了,我臉上又沒長麻子。”
  蘇紫回過神,連忙掩飾自己的尷尬,“不是,我覺得你特像一個人。”
  “誰?”
  “聖母瑪利亞。”


  放手那麽容易的嗎?

  蘇紫在去的路上,覺得自己是充滿了勇氣的。可等到自己站在任家的大門前,又猶豫了。他會不會在?見著他又該怎麽辦?她就那麽站在門外,甚至有了落荒而逃的打算。
  “站在哪裏幹嘛?”所以說大白天千萬不要想事情,那句話怎麽說的,說曹操曹操就到,一說一個準。
  任之信甚至沒多看她一眼,徑直就走了進去,蘇紫硬著頭皮跟在他後麵,神情尷尬。
  “蘇丫頭,胃怎麽樣了?看過醫生沒有?”任老爺子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絲毫不提生日宴會上讓他始料未及的變數,一心記掛著蘇紫的病情。
  當然,不出意料的是,蘇紫還是看見了第二個不想看見的人,新科牛皮糖黃昊以及他那八麵玲瓏的母親大人。
  “我就經常跟昊兒提起您老人家,他早就想過來拜訪您了……”黃學芬與任老爺子寒暄著,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古往今來,迎來送往這一套現代人學得十足十地像。
  “蘇紫,你好啊!”黃昊同學裝作驚喜地跟蘇紫打招呼,一派“哇,好巧啊”的表情。
  蘇紫尷尬地笑一下,坐在一旁,理都懶得理他。她看著任之信打過招呼之後就上了書房,半天都沒下來,他在幹什麽呢?他在想什麽呢?她的腦海裏全是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幹嘛呢?在這裝王家衛呢?”黃昊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蘇紫白了他一眼。
  “蘇丫頭啊,帶黃同學去花園裏轉轉,你們兩個小輩的出去說說話。”
  “對對對啊,看著蘇紫這孩子挺害羞的,聽昊兒說他們老早就認識了,現在對著我們這些大人,怎麽反而生疏了?都出去吧!出去轉轉。”
  黃昊拉著蘇紫的手往外衝,“那爺爺我們就出去了啊!吃飯的時候再回來。”
  “喂,放手。”走出了大人的視線,蘇紫冷不丁地開口。
  “哇!你們家的花園真大啊!”
  “那不是我家的,是他們家的。”
  “都一樣,都一樣。”
  蘇紫懶得再辯解,在一平、涼亭坐下。誰那麽好心讓他們出來的,這冬天的風刮得嗖嗖的,冷得她一個得瑟。
  “冷嗎?”黃昊在蘇紫麵前蹲下來,又把蘇紫的手拉過來,包在自己的手掌裏取暖的,一邊摩挲,一邊還往她手心裏吹著熱氣。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一氣嗬成,沒有猶豫,似乎這是理所應當的。
  蘇紫愣愣的看著他,感覺到手心裏傳來的片刻溫暖。他的手掌白皙修長,像任何一雙不經世事的手,卻奇異得溫暖,一點也不似她,一到冬天,雙手的溫度可以與冰箱媲美,那樣的冷,冷入心扉。
  “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蘇紫低頭看著蹲在她麵前的黃昊,這還是她,第一次仔細打量麵前的人,原來他竟是那麽好看的,每一處的五官都渾由天成,怪不得總有那麽多女生前仆後繼。
  “蘇紫,這是我第一次對女生那麽好。”黃昊看著她,每一個字說的都那麽真心實意,真心到蘇紫不忍心諷刺。
  “你討厭我,對吧?”
  蘇紫搖了搖頭。
  黃昊的嘴角扯出一個好看的幅度,眼睛裏甚至能看得出欣喜閃爍,“那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一點,就那麽一點?”他問得急切,還不忘比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形狀。
  蘇紫被弄得笑了,繼續搖了搖頭。
  接著眼神裏的閃爍的星光頓時黯淡了下來,他委屈地癟了癟嘴,像一個討不到糖吃的孩子。
  “哈哈哈……”蘇紫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黃昊並不知道怎麽就惹她笑了,卻也在後一秒跟著她笑起來。
  遠遠看去,兩個人離得那麽近,笑聲傳來的時候,誰說他們不像一對態度親昵的情侶?
  回到客廳的時候,蘇紫的表情已經不那麽僵硬了,聽著任老爺子明一句暗一句的話,她再清楚不過,今天就是一場相親會。辯無可辯的時候,她倒也坦然了。反正自己心裏知道不是那麽一回事兒。
  “昊兒啊,人家一女孩子,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哦!要是蘇紫受了什麽委屈,別說任爺爺饒不了你,我也饒不了你。”對,對,別忘了黃學芬還在旁邊煽風點火。
  黃昊默默聽著,一個勁兒給蘇紫做鬼臉,吐吐舌頭,眨眨眼睛什麽的,蘇紫白了他好幾眼,白完了嘴角又忍不住牽扯點笑意。
  任之信從書房下來看到的便是一對小年輕在客廳裏打情罵俏的情景。
  他輕咳了一聲,客廳裏的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蘇紫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下樓的,隻是還沒來得及對上他的眼,神情就已經不自在了。
  這頓飯吃的踉踉蹌蹌,戰戰兢兢,誰說不是呢?黃昊坐在蘇紫的旁邊,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時不時地湊在她耳朵旁邊說兩句,其實說的無非是些閑話:“那菜忒難吃。”“那紅燒獅子頭做得地道。”“多吃點菜,瞧你瘦的跟排骨一樣了。”雲雲。
  但瞧在旁人眼裏,卻完全不是那回事,任老爺子很黃學芬心照不宣地一笑,各自在心底打著小九九。蘇紫埋著頭,看也不敢看一眼。
  “我送你們。”這一天終於聽到任之信開口了。吃完飯,蘇紫準備出門,黃昊跟在她身後,任老爺子正在叮囑蘇紫,任之信這個時侯才插話。
  “剛好要到那邊辦點事情,我送他們兩個孩子回學校。”補充了一句,任之信拿著車鑰匙就出門了。
  一路上,蘇紫都不敢說話,倒是黃昊一點沒感覺出車廂裏氣氛詭異,一個勁兒地討蘇紫歡喜,完全沒有眼力勁兒。
  “上次我追你出來的時候,你撞到的那個人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啊?”
  “蘇紫,你喜歡喝黃桃味的酸奶還是原味的?明天早上我給你送過來。”
  “下個星期我們隊和理工大的籃球決賽,你會去看吧?我是主力哦!”
  ……
  一開始,蘇紫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她偶爾看看後視鏡,一不小心就對上了任之信的視線,心就亂了起來,聽著黃昊在旁邊聒噪,更加煩躁,實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消停會兒?”
  聲音大了點,黃昊頓時就打住了滔滔不絕的話頭,鬱悶地不吭聲了。
  任之信把車開到男生宿舍門口,黃昊下了車,卻發現蘇紫半天沒下來,轉頭一看,車就已經開車了。
  “什麽人啊?說都不說一聲。”他看著越行越遠的車,不滿地撓了撓頭。
  任之信並沒有把車停在女生宿舍樓下,反而轉了頭,一個勁兒往校門口的方向駛去。
  “你要去哪裏?”蘇紫這才開口。
  任之信沒理他,車速越來越快。蘇紫再也沒作聲。
  車停下來的時候,蘇紫這才發現到了他家。
  “下車。”任之信鎖了車門,徑直往裏麵走,蘇紫原本想開口,看著他一副要下雨打雷的樣子,又咽了回去。
  這是第二次到任之信的家,蘇紫的心窩沒來由地一軟。看著任之信換鞋、換衣服、倒茶,她坐在沙發上,如坐針氈。
  “好玩嗎?”任之信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點了一支煙,終於開口說話。
  蘇紫楞了一下,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蘇紫原本想說你誤會了。後來覺得氣悶,原來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她想任之信一定以為她是拿黃昊當道具了,在他麵前演戲來著。可是她分明就不是故意的,兩個人都夾著氣,反而都不說話了。
  任之信的的確確是氣懵了。他撂下那句話,說什麽讓考慮三天,其實他心裏是沒底的,那三天那不敢問不敢去見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跟一個小丫頭費這麽多工夫,甚至還擔心過萬一她說不,他又該如何?結果今天推了幾個會議趕回去見她,沒想到她卻給他一個這麽大的驚喜。她這是要演給誰看呢?之前還信誓旦旦地說她跟黃昊沒什麽,今天見著了什麽時候冤家對手也這麽相親相愛,和睦共處了?她不是應該很反感任老爺子的算計嗎?今天看來她還不是甘之如飴?那他呢?他又算怎麽一回事?他這麽處心積慮的為著誰啊?他生怕傷著她,自己躊躇半天,他生怕她受委屈,自己早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結果呢?結果她就是這麽對他的,看也不看一眼,三天過去了,回音也沒半句,當他是空氣嗎?那之前的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嗎?
  任之信把煙頭掐滅了,冷冷地看著她:“如果我沒記錯,今天是第四天了,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蘇紫知道他生氣了,很嚴重,卻覺得他有什麽值得生氣的,自己被擺了一道,委屈都不知道給誰講,他卻在一邊做臉色給誰看呢?
  現在還用那樣的口氣,居高臨下地問她,什麽怎麽樣?沒有什麽樣!
  “沒考慮。”蘇紫硬氣地把頭別過去,不想看他。
  “我可不可以把你這句話理解成拒絕?”任之信的聲音更冷了。
  “隨便你怎麽想。”蘇紫憋屈地厲害,兩個人越說越別扭。
  “如果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蘇紫說完,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
  “那我不送了。”
  蘇紫的腳步明顯頓了頓,接著繼續往外走。把門拉開的時候,她的心傳來一陣挖心的痛,居然這麽就結束了?
  “砰”的一聲,打開的門被關上了,任之信把蘇紫一把扯過來,抱在懷裏。
  隔了很久很久,他的聲音從蘇紫頸窩傳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不會放你走了。”


 瞬間的天荒地老

  蘇紫聽著任之信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遠到猶如一個世紀,許久之後,她才聽見自己的心塵埃落定的聲音。
  “任之信,你就是個大尾巴狼!”心一旦落地,早先一直壓抑的淚水就漫了上來,她終於有力氣喊出自己的冤屈。
  任之信輕輕地吻去她臉頰上的淚水,輕地猶如羽毛撫過。他聽著蘇紫的控訴,嘴角上仰,吻突然落在她的右邊耳垂,反複弄撚,他甚至能聽見蘇紫急促的呼吸和忍不住逸出嘴角的嬌吟。
  “我真是傻的可以,居然會讓你考慮。我早就應該想也不想地把你拴在身邊,省得你耍得我團團轉。”任之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懷抱絲毫不見鬆開,“折磨我,你很開心吧?”他的聲線低沉,每一個字都像一個盅,聽得蘇紫半天不敢動彈。
  他的十指插入她的發間,微微抬起她的頭,他的視線剛好能看見她水波蕩漾的眼眸,“你說,你不會離開我。”
  蘇紫點了點頭。
  “你說,無論走多遠,都會回來。”
  蘇紫點了點頭。
  任之信緊緊擁著她,猶如擁著一件渴望已久的寶貝,許久許久,才聽到他沉重的歎息,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對自己說:“蘇紫,允許我自私一次吧。”
  ……………………
  蘇紫與任之信就這麽不可思議地開始了。她抗拒了那麽久,掙紮了那麽久,結果還是一樣,這一次,她終於聽從內心的聲音,再也不問結果如何。
  不可否認,她很快樂。曾經有一段時間,她以為這樣的快樂是可以自給自足的,如今她才發現,原來那樣的快樂遠遠不夠。
  “剛剛開完會,很想你。”
  “晚上想吃什麽?我有時間。”
  “起床了,該去上課了。”
  她看著他發來的短信,無端端地就會笑出聲來,當一個人用心對另一個人好的時候,那樣的甜蜜是無法抵擋的,再肉麻的話也說得出口。
  “想什麽呢?不會是在想我吧?”低頭掏出手機,轉頭竟看見任之信站在教室門外。
  他對她想必是花了心思的,一心一意討她歡喜,做得再過火的也有。
  他帶著她去看櫻花,遊古鎮,甚至去科幻公園,也不怕惹來閑言碎語,看著她飛揚的笑,滿足感傳遍全身;有時候,他開著車,就那麽一個勁兒地開,西郊東村,都是他們的腳印。
  忙到脫一開身的時候,他也要她陪著。周末的時候,他在書房,她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發呆,隔不了一會,他又從書房出來 ,抱著她一起坐在沙發上,耳鬢斯磨,生怕她覺得無聊,受了半點委屈。最後,還是放下公事,跟她一起。
  就是這樣的,蘇紫全身心地沉浸在任之信帶給她的歡喜當中,之前的疑慮統統拋諸腦後,她覺得他是值得的,為了值得,便再也不想粉身碎骨的話題了。就像唐潔說的,如果你真的愛他,那麽你不會為粉身碎骨而後悔,你後悔的是對方沒有給你粉身碎骨的機會。
  有時候,她也會心生惶恐,恨不得一刹那就已過完一世,一覺醒來便已地老天荒,那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的時候,蘇紫終於認命地發現:自己是不可救藥了。
  “又在發什麽呆呢?”任之信從書房出來,就看見蘇紫拿著一本書,眼神就盯著牆壁,一動不動。
  “沒什麽。”蘇紫放下書,任之信在她旁邊坐下,她順勢一躺,伸了一個懶腰,“唉,又過一天。”
  “很悶嗎?”
  “不是,想著要回學校了,有點舍不得。”
  任之信摸著她的頭發,“那再待一會吧,晚上想吃什麽?”
  蘇紫搖了搖頭,拉過任之信的手放在自己雙手上摩挲,“真想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都一頭白發了。”
  任之信的心被刺了一下,不著痕跡地岔開:“你想當白發魔女?”
  “少來,你有卓一航那麽帥嗎?”
  一番打趣,原來沉重的話題在言語的掩飾下煙消雲散,兩個人聰明地一筆帶過,避而不談。


沒有天明的星期天

  當你全心全意愛著的時候,你會覺得周圍的世界已經已經不存在,隻剩下你和他,而你甚至不太分得清楚你到底愛的是這個人,還是愛上這樣的感覺。
  對現在的蘇紫來說,什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隻是當下。雖然她心知肚明,結局已經寫好,但過程至少還在她手裏。在《半生緣》裏,張愛玲說:“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沒有天明的感情,反而更炙烈,更勇猛,她一定要在天明之前讓自己盡情燃燒。
  那一日,午夜場。整座城市都被《英雄》這部電影搞得沸沸揚揚。
  他竟帶著她,看了首映。
  十二點的電影院,依舊人聲鼎沸,其中不乏拿著攝像機和相機的記者,他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牽著她的手,走進電影院。
  中間發生了點小插曲,有記者認出了他,卻不敢確認,在離他四五米處小聲嗃咕,幾個人似乎不敢確信在這樣的場合會遇到這麽一個人物。
  還是蘇紫先甩開了他的手,自己走了進去。
  直到電影開場,蒼涼的黃葉,飛舞的紅,還有一襲沙漠裏飛馳的白,她看得刺目,身邊的座位始終沒有人。
  很久很久以後,電影裏的張曼玉跟梁朝偉兩個人站在峭壁上,他以為她舍不得,露出命門,那一劍刺過去,他在片刻的驚訝後竟笑了,死得其所不是嗎?
  再後來,兩個人被同一把劍穿心而過,他們的愛情在民族大義國仇家恨麵前凋零,她看得眼眶濕潤,手心卻突然傳來溫度,回頭一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她甚至不知他什麽進來的,又看了多久,卻在最關鍵的時候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安慰還是無聲的承諾。
  “以後不要這樣,一切有我擔著。”走出電影院的時候,任之信說。
  蘇紫知道他還在為剛才她先他進去的細節耿耿於懷。從一開始,她就把自己放得很低,在不見光的角落,心甘情願做一個影子。
  可這樣的舉動,卻讓任之信覺得氣悶,他不想自己在乎的人受這樣的委屈,不想更不許。
  可不想又能如何呢?他能改變嗎?不過隻能是在他能力的範圍內吧,有條件的愛,有期限的愛,還能談什麽委屈不委屈的呢?
  任之信對著蘇紫的時候,每一次親密他都點到即止,內心總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他,“不能這樣,不能太自私。”
  就好象今天,宿命早就關門,他帶著她回到公寓,自己卻睡在書房。他怕嚇著她更怕辜負她,最怕的是一旦上癮,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的後果。
  蘇紫躺在床上,想的又是另外一碼事。
  這是第二次躺在這張床上,沒想到才幾個月的時間,兩個人的關係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時的她那麽戰戰兢兢,匆匆告別,沒想到繞了那麽大一圈,還是回到了這裏。
  這麽翻天覆地地想著,越發清醒,索性起了身,打開門準備去倒杯水喝,卻發現書房的有燈光流曳。
  “還沒睡?”她推開門,他抬起頭,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
  “睡不著。”蘇紫開口。
  “不習慣嗎?”蘇紫搖搖頭,索性走到書桌旁邊,電腦是關著的,書桌上也沒有任何文件,那他枯坐在這裏幹什麽?
  任之信不想讓她看出來自己其實也是了無睡意,而導致他失眠的凶手還在問他為什麽,索性帶她去了客廳,開了音樂。
  “我們聊天吧。”蘇紫抱著一塊抱枕,躺在任之信的大腿上,小區路燈的燈外從落地窗射了進來,看起來客廳裏染上了一層月華。
  “聊什麽?”任之信點燃一支煙,他想自己應該平靜一下。
  “要不聊聊你的小時候吧?”
  “我的小時候?沒什麽好聊的。”的確沒有什麽好聊,太順遂的人生一兩句話就可總結完畢,不過是考試年年第一,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接著又如願考進大學,如願畢業,再如今則是如願走向權力的顛峰。
  片刻的冷場,蘇紫摩挲著自己手腕上那條手鏈,“那你想知道我的小時候嗎?”
  任之信並沒有看見蘇紫的動作,以為她隻是單純地閑聊,點了點頭。
  “其實在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是同性戀。”
  蘇紫的第一句話讓任之信嚇了一跳。
  “這些事情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回想。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去反思過去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樣的。”
  “那個女孩叫林菲。”蘇紫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在經曆的若幹次的猶豫之後,她終於選擇對任之信敞開心扉,她要告訴他曾經的自己,要告訴他她深埋在心底的那個結。
  “不可否認,她長得很漂亮,所以全校有很多男生追她。那一天下午,我在教學樓的拐角處看見一個女孩子扇了另外一個男生兩巴掌,接著她轉過頭來看著我,那雙眼睛裏有驕傲,有不羈,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眼神。”蘇紫沒有說的是,在此後若幹次的黑夜裏,從噩夢裏醒來,腦海裏閃過的依舊是林菲第一次看她的那個眼神。“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叫林菲。”
  任之信不再漫不經心,他覺得他快要接近一個謎底,謎麵是自己為什麽對一個比他小一輪的女孩如此癡迷。他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同僚與青艾少女在一起的場景,但絕非他之於蘇紫,以往的他總覺得那樣的年紀,總歸是幼稚的,莽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而蘇紫卻是與眾不同的。他不是沒有好奇心,好奇她與他截然不同的過往,更好奇她手上的那道疤痕,他不問,隻是出於成年人的矜持,但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傷口是別人給予的恥辱

  “高一下半學期分班,我竟然跟林菲在同一個班上。我還記得第一天上課,她從後麵用紙團扔我,那節課後,我把她扔過來的紙團當著周圍同學的麵一股腦扔到她的臉上。我還以為她要發火,沒想到她竟對我笑了笑,說:你這丫頭還有點意思,我們交個朋友吧!接著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一直沒有什麽朋友,從小到大,可林菲就這麽大赤赤地出現了。一開始,我有點手足無措,她跟我,那麽不一樣。她那麽眩目,走到哪裏都會吸引別人的目光,而我,隻是想安安份份地做一名普通得不能不再普通的學生。但不可否認,她的身上的光芒也吸引著我,我想我一直以仰望的心態來對待她的,因為我跟她比起來,我不過隻是一隻醜小鴨而已。”
  任之信沒有打斷蘇紫的回憶,卻忍不住摩挲著她的頭發。他的嘴角牽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看吧,這就是蘇紫。自以為是的平凡,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優秀,有多麽出色,她同樣也有讓人眩目的光華,可她卻以為自己隻是一隻平凡的醜小鴨。她有她自己的驕傲,可這樣的驕傲卻包裹在自卑的外表之下。而林菲,任之信在蘇紫的描述中勾勒著林菲的模樣,她的張揚和不羈,或許跟蘇紫恰好相反,隻是為了掩飾自己風俗內心深處的自卑而已。
  “她的家是在縣城附近的一個村鎮,隻能選擇住校,所以有時候我會帶著她一起回家吃飯,有時候天晚了就留她在家過夜。她跟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經常聊著聊著天就亮了。那個時候,我也很慶幸自己能交到這麽一個好朋友。所以周圍的同學在傳她如何如何地不近人情,或者說她如何如何的飛揚跋扈,我統統沒有放在心上,站遠了看,林菲不過跟我一樣的孤單。女同學嫉妒她,男同學求之而又不得,總會忿忿不平,各種謠言怎起,她跟我一樣,不過都是沒有朋友的人。”
  “我跟她真正形影不離,是在她告訴我她的身世之後,她說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而她的母親,周圍的人們傳言她的母親曾經被人包養,從良後回到村鎮修了一套房子,隨便找了個男人結婚,至於她到底是不是現在的父親生的,連林菲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她從小都是在謠言中長大,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得承受別人指指點點的眼光和街坊的說三道四,甚至還有同學說她是小狐狸精變的。因為她的媽媽就是狐狸精。當然,還有更惡劣的話她也聽過。她跟我講述這些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為何林菲是這個樣子了。她所有的驕傲不過是一種偽裝,她的孤單是植根於骨髓,看著她,我會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爸爸去世時的自己。
  因為理解,所以我想沒有什麽可以把我們分開,我跟她會做一輩子的朋友,永遠永遠都不會分開。”
  “她的身上有種超乎同齡人的早熟,我常常陶醉在她那種——蘇紫,也隻有你才能跟我對話——的神情裏不可自拔,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選擇這樣的角度跟她相處,或許是她的魅力吧。我甘願跟在她的身後,一起逃課,一起頂撞老師,一起瘋,一起學習,然後一起考試,如果是她得第一,我心甘情願排在第二。那個時候,我的口頭禪就是林菲說怎麽怎麽樣,林菲也喜歡這個,林菲早就做過了,如何如何。我想我跟她不是單純的朋友關係了,因為不平等,因為我把她放在一個很高很高的位置,接近完美,而我卻不知道林菲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任之信聽到這裏,沒來由地一陣心疼。蘇紫不過是一個太缺乏安全的孩子,從小到大,沒有人能給予她依靠,父親自殺的陰影,母親的自怨自艾,她像一顆獨自長在角落處的幼苗,沒有陽光,沒有雨水。林菲的出現,讓她以為自己找到了某種情感的依靠,至少在外表上看去,林菲很強勢,很霸道,但這樣的強勢和霸道卻是當時的蘇紫所缺乏的,所以她急不可待地把林菲當成了支柱,甚至某種信仰。
  “我跟她的友情一直延續到高二下學期。那段時間,經常有一個男人開著車來學校接林菲。我問她,她卻一直支支吾吾。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受傷的感覺,我覺得她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越加地花枝招展,越加地視學校製度如無物,每天都換不同的衣服,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個高中生。
  我找她談超額完成,她卻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直到有一天,那天是學校運動會,我到處都找不到林菲,卻在學校團委一個堆放雜物的房間裏看到我不該看到的一幕。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
  任之信能夠想象當時的蘇紫看到那個場景時對她自己的衝擊。他安慰性地拍了拍她,阻止她繼續回憶這個讓人難堪的一幕。
  “林菲後來找到我,她跟我說,其實她跟我不是一路人。我至少還有家,還有媽媽,但她一無所有。她說她很小的時候就發了誓,一定要讓那些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人統統閉嘴。
  而那個男人正是他們村鎮上一個老板,做房地產發的家,在村鎮上算有頭有臉的人物,那男人一直在追她,她覺得靠著這個男人她可以在她們那個地方抬起頭來做人。
  那一次,我跟她爆發了前所未有的一次爭吵,我罵她不知廉恥,走的不過是她媽以前走過的路,她打了我一耳光,然後我們不歡而散。
  我們冷戰了一個月,在一個班上,難免會有互相碰到的時候,卻假裝不相識,周圍的那些同學見證我們曾經焦不離孟的感情,如今又像看笑話一樣看著我們成為路人。
  原本我就沒什麽朋友,如今跟她冷戰,我覺得更加孤單,每次上課,我都覺得後麵有一束光射過來,刺得我坐立難安。我還記得那一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學校,她走進教室直朝我走了過來,她衝我笑了笑,然後遞給我一瓶酸奶,她跟我道歉,說了些冰釋前嫌的話,我接過那瓶奶,心想那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吧,之於她跟那個男人的事情,最多我以後不提就是了。
  可當她看著我喝完那瓶奶後,卻笑吟吟地跟我說:蘇紫,你想睡覺嗎?覺得困嗎?
  我搖了搖頭,她又繼續說:怎麽會呢?我放了那麽多片安眠藥。我很吃驚,想站起來,卻覺得混身無力,然後就聽見她在我耳邊說著:蘇紫,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啊?要不這麽那麽看不慣我跟別人好?不要怪我,我隻是給你點教訓。以後不要在我麵前唧唧歪歪的,記著,不要擋著我的路……再後來我就什麽也聽不見了。”蘇紫第一次向別人說出那段往事,說完最艱難的那一段,她終於深吸了一口氣。
  “在醫院裏那幾天,我腦海裏反複回蕩的就是林菲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她問我,蘇紫,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在乎她,我隻知道她在我心裏是不同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用一種我完全無法想象的方式傷害了我。
  任之信,你能想象嗎?”
  任之信聽到這裏,忍不住把蘇紫抱在懷裏,他不能想象,原來眼前的她竟要經曆這麽多的曲折才能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麵前,不多一秒一少一分地讓他遇到。任之信,你何其幸運?“蘇紫,傻孩子,這是謀殺!已經不是什麽傷害不傷害的問題了。”蘇紫從他的懷裏抬起頭,把手腕晾了出來,“你看,這才是。”
  任之信吻著蘇紫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心抽痛地竟說不出話來。
  “我媽問過我,發生了什麽事,老師也來問我,可我卻一個字也沒說。怎麽說呢?說我傻傻地喝下那瓶酸奶,說我沒有帶眼識人,喜孜孜地捧上一顆心,卻被人隨手一扔,還往上插兩刀。不,我不能說。這是恥辱,是比被人下了安眠藥還要深的恥辱。”
  “出院以後,我回到家裏,我躺在床上,想象著其實不久前,林菲也躺在這張床上,跟我說著她如何如何的不幸福,她今後要如何如何的爭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小醜,來這個世界的目的就被人欺負被人愚弄,讓人看笑話。小學的時候他們說我的父親畏罪自殺,欠了多少多少人的債,初中的時候男同學欺負我,而如今,林菲也是這樣?你說,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再繼續活著,前麵還有多少笑話在等著我呢?那個時刻,我腦海裏隻想著八個字——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別說了。”任之信打斷蘇紫的話,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她不要再說了。我們之所以對旁人的苦難熟視無睹,是因為無法感同身受。如今,蘇紫是他的,如今,她在她麵前袒露了自己的軟肋,她的過往,她的傷口,任之信再也無法熟視無睹。他的心越聽越疼,疼到仿佛覺得那傷口其實長在自己的手上,掀開來,還有血,還在滴,還在隱隱作痛。
  “那一夜之後,我突然長大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原本就是如此,你端著顆心,不代表對方也是如此,所以孔子才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才說什麽世態涼薄。你把自己的心收回去,好好放著,任誰也傷害不了你。所以,這一切都是自取其辱,怨不了任何人。
  隻是,我不敢去想那個問題。後來無數次,我隻要一回想起當初在儲藏室撞見的那一幕,我都會作嘔,甚至如果有男生碰一下我,我也會覺得惡心。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林菲說的那句話,我開始懷疑,或許她說的是真的。”
  任之信覺得好笑,想開口反駁,卻被蘇紫用眼神阻止了。
  “我知道你會笑我,但很長一段時間,對於這個問題我都沒有答案。甚至我認識倪真以後,我都很害怕, 擔心自己真的是,可卻又不敢確定。直到遇見你。”
  任之信看著蘇紫,完全可以想象蘇紫說出這一席話來需要多大的勇氣。關於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在成長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她不像其他人,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走過,從不問為什麽,但蘇紫不同,她受過傷,有陰影,越發小心,她像一個行走在平衡木上的女孩,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精心計算,是不是這樣,為什麽會這樣,這樣對還是錯?
  任之信無法反駁這樣的蘇紫,或許他愛上的正是這樣的蘇紫,那麽在她漠然早熟和理智的外表下,其實不過是一顆脆弱的不能再經受任何傷害的心。
  “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去想了。現在有我在你身邊,沒有誰可以傷害你。”任之信知道自己的安慰軟弱無力,可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樣話去麵對蘇紫經曆過的曾經。
  “如果沒有過去,我也不會講出來。現在,我覺得很輕鬆。好象戴了幾年的枷鎖突然就消失了。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了,至少現在是不恨了。就好象看著一個故人,已經與已無關了。高三那年,她基本沒有來上課,我休學了半年再回去的時候,已經沒有看見她了。後來回去再碰見她的時候,發現其實回憶中的林菲跟現實中的林菲,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
  任之信聽到這裏的時候,有隱約的不安,可又說不出來是為什麽。蘇紫說的沒錯,人總歸是要朝前看的,如今她走出了往事的陰影,是好事,可那心裏沒來由的不安是為了什麽,他又說不出來。
  蘇紫被任之信抱著,她說這些話,與其說是給任之信聽,不如說是給自己聽。她梳理著自己的過往,也看清了自己的現在。就好象她自己說的,那些看似揮之不去的絕望不過隻是當下,而時間是一劑霸道的解藥,如果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或許是一年,或許是兩年,或許更久,但絕對不會是永遠,她終於也可以忘掉,然後可以微笑著說再見。


  第39章 最後的處女

  第二天一早,任之信送蘇紫回學校的時候,竟看見黃昊站在蘇紫的宿舍門口,看樣子等了很久。
  任之信看著蘇紫下車,還沒來得及把車調頭開車,他從後視鏡裏看見黃昊急切的拉著蘇子的手,一聲噓寒問暖的樣子。他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麽,終於還是把車開走了。
  “你怎麽會在這?‘蘇紫下車以後才發現黃昊,一個不注意就被他拉著不放了。
  “我才要問你怎麽從外麵回來?你昨晚去哪了?知不知道我擔心了一個晚上?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麽?神出鬼沒的?連你寢室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黃昊連珠代炮地質問,他從在替我送給蘇紫打電話,手機關機,寢室裏的人告訴他不在,一直到宿舍關門,她都沒回來,他一大早就跑到蘇紫宿舍門口等,生怕她出了什麽事,結果等到快11點,才看見她從車裏下來。他還來不及去想蘇紫到底去幹了什麽,或者發生了什麽,送她回來的人到底是誰,他急切的抓住她,其實看到她安然無恙新就落了大半。
  “你今天早上沒課嗎?”蘇紫反問他。
  “有啊,美術評論。”黃昊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那你在這站著幹什麽?”
  黃昊這才反應過來,“蘇紫,你怎麽這樣?好心當成驢肝肺!”他氣得不輕,甩了手轉身就走。
  蘇紫看著他的背影,想開口後來又忍住了。搖了搖頭,轉身往宿舍走。
  一進門就被饒小舒抓個正著,把門一關,惡狠狠的說:“你知道組織上的紀律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沒想到倪真也在,倪真走過來,笑咪咪地,很輕挑地摸了一下蘇紫的下巴:“小妮子,昨晚去哪裏逍遙了啊?知不知道昨晚三缺一啊?我們等你等的頭發都發白了。”
  李曼坐在床上,衣服沒睡醒的樣子:“昨天晚上他們非要鬥地主,要不是你我怎麽會輸得那麽慘?”
  蘇紫擺脫饒小舒的魔爪,徑直走到自己的床邊,笑著說:“下午不是還有課嗎?你們這麽早就醒了,可不像你們的風格啊!”
  饒小舒得意洋洋地說:“我現在正式宣布,本寢室最後一個處女昨晚成功被破處!”
  蘇紫被她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麽呢!”
  “是在同學,我們忍你忍得很久了,據我們得長期觀察,你一定在外麵有了男人,卻長期隱瞞動向,不向組織匯報,這嚴重違反了本寢室的組織紀律,嚴重不把領導和革命同誌放在眼裏。今天,你就交代個清楚吧!”饒小舒拿著一根熱得快在手裏,一打一打地,看起來真像是嚴刑逼供。
  蘇紫被逗得不行,舉起雙手,“我向組織交待,感謝大家把最後一個處女的名額留給我了,我向組織保證,決不會讓敵人輕易得手,摧毀本寢室最後一塊處女地!”
  饒小舒眼睛睜得老大:“你說的不是真的吧?”
  蘇紫把手放在胸口,做宣誓狀。
  “哎,沒戲,我回去了哈。”倪真說完就走了。
  饒小舒依舊興致勃勃:“那你們昨天晚上都幹些什麽啊?蓋著被子聊天數星星啊?你去哪找了這麽一個純情小男生啊?改明兒都讓大家見識見識。
  “我們沒蓋被子,但確實聊天來著。“
  “蘇紫同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被人民群眾的舉報和我的細心觀察,你每天這麽早出晚歸的,好歹也有三個月多了吧?周末也沒在寢室,要說沒出什麽事兒,你騙小孩呢?“
  “我說繞小舒,你這麽那麽不純潔啊?一天到晚腦門裏都夾著這些事兒啊?”
  “我不純潔?哈哈哈,蘇紫,你今年多大了?21了吧?你知道21歲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
  在農村你都是幾個孩子他媽了,你在這跟我裝純潔?當自己還永遠18呀?”
  “饒小舒前輩,我實在有愧於組織上對我的期待。我恨不得把開他的衣服,把他推到床上,然後嚎叫一聲,讓他從了我。但沒辦法,這小男生實在太嫩了,我不忍心下手。改明兒還得請饒小舒前輩賜小女子幾個高招。“
  饒小舒嚴刑拷打無效,訕訕地收了手。
  一番玩笑,讓蘇紫想得很遠。
  她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人,關於那碼事,僅僅隻是以前聽饒小舒和李曼講都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她更不可能單純到以為任信之跟她在玩一場柏拉圖,牽手親吻就是愛情的全部。她也從來沒有想過,一旦兩人真正發生了什麽,就意味著所謂的責任,一開始她就想得很清楚,感情這碼事就是你情我願,見不得誰誰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如何如何吃虧。
  她有設想過兩個人真正在一起的場景,從內心而言,她並不抗拒。感情就是這樣。一旦你決全身心交付,你便期望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當然也期望對方也是如此。
  這番玩笑,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任之信每次的點到即止,她不是沒有疑惑過,但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從一開始,她就放棄了主動權,讓她開口去問為什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歸想,蘇紫到不至於扭著這樣的問題半天不妨,她用順其自然四個字為這樣的疑惑結了尾。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正當蘇紫覺得一切都順風順水的時候,卻接到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電話。電話是任姨打來的。
  自從上生日過後,蘇紫已經很少去任家了,一來覺得尷尬,怕見著一些不該見著的人,二來對任老爺子有點忌憚,不知如何自處。任姨在電話裏照例寒暄了幾句,噓寒問暖之後,直奔主題:“蘇紫,我那天聽人說有人看見你跟之信在一起。”在一起是什麽意思?看見的又是什麽?蘇紫聽得大氣也不敢出,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好象一個小偷被抓了現形。
  “信叔叔?他就是送過我回過幾次學校,平時怎麽會見著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電話那邊的任姨好象鬆了—口氣,“我就說怎麽可能。沒事了啊,蘇紫你好好學習,快考試了,也不用周末朝這邊跑了,省得麻煩。”
  掛了電話後,蘇紫才覺得心一片瓦涼。那些捕風捉影的事情不一定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末必不是真的。
  等到第二天任之信見著蘇紫的時候,嚇了一跳。她把頭發剪了,原本齊肩的秀發現在隻有幾寸長,伸手一摸還有毛刺刺的感覺,穿著一身白T恤搭牛仔,看起來就像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看得任之信一陣皺眉。
  蘇紫不以為然地一笑,“回家吧。”
  “不是說好了你想去看展覽的嗎?”
  “不想去了,回家吧。”
  任之信覺得今天的蘇紫很反常,但又說不出來為什麽。壓住心裏的疑惑,他還是把車往家的方向開過去。
  “我一直想問你,你住的地方他們知道嗎?”
  “他們是誰?”
  “就是你的家人啊。”
  “哦,知道個大概,但從來沒人去過。”
  “我以為市長大人都住豪宅的,沒想到住的跟普通人也沒什麽兩樣。”
  “房子大有什麽好的,反正都是一個人。”任之信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嫌房子小,我們就換個大點的。”
  蘇紫抬頭,連忙擺手,“你想住哪裏是你自己的事,別扯上我。”
  任之信還是被那句話刺到了,再也沒說話。
  沉默的氣氛一直延續到他們回到公寓。
  任之信轉身進了書房,又走了出來,手裏多了一把鑰匙。
  當他把鑰匙放在蘇紫手裏的時候,蘇紫詫異地看著他:“什麽意思?”一直以來蘇紫很避諱,不管是任之信說是要送她禮物,都被她一一拒絕,她的心態很鴕鳥,她總覺得隻要不要他的,那麽她的心理就會好受些,至少自己不會看低自己。
  “你上次不是想聽我講小時候的故事嗎?”任之信看見蘇紫的眼裏有一絲受傷轉瞬逝過,避開了她的疑問。
  “我小時候正趕上那場浩劫,老爺子去了幹校學習改造,家裏隻有我媽,一個人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大姐下鄉當知青,當時家裏環境並不好,住在一個小閣樓裏,那個時候我跟幾個哥哥睡在上下兩層的床上,家裏很擁擠,但感覺好,我覺得那才是家的感覺。
  沒過幾年,老爺子放了出來,也平反了,可我媽卻因為積勞成疾去世了。其實我在小閣樓裏也隻生活到了1O歲,但印象很深很深。
  所以我大學畢業回來後,就買了這套房子。是,的確不大,但它會讓我想起以前住在小閣樓的時光。
  蘇紫,你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嗎?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你躺在沙發上睡著的場景,心裏麵就在想,要是每天都像這樣,有那麽一個人等著我回家,兩個人一起做做飯,躺在沙發上聊聊天,這才是我理想中家的感覺。
  這把鑰匙,不是什麽饋贈,你要是當這裏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蘇紫以為自己不會哭,但非常沒有出息地,她還是流淚了。
  任之信沒有對她講什麽動聽的情話,但卻給了她一個男人的承諾。
  他的那席話撕下了他高高在上的偽裝,露出了作為一個普通男人該有的脆弱。
  他要的其實很簡單,不是指點江山,不是睥睨天下,甚至不是坐擁美人。他要的隻是一個家的感覺,他想象中的那個家,他記憶中的那股家的味道。
  甚至有些逼仄,但沒有關係,他渴望的隻是每天有人在家裏給他亮著燈,等著他而已。
  蘇紫想起第一次在這裏的場景,原來動情的不隻是她而已。早在當初,兩個人默默相處的場景早已烙進任之信的心裏。
  看見蘇紫收下那把鑰匙,任之信的心才落了下來。這個地方連同蘇紫都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的,是任之信一個人的秘密花園,任何人也不能染指,任何人也不能幹涉。出了這道門,他是說一不二的任副市長,是彬彬有禮的政權新貴,是任老爺子最疼愛的小兒子,是周曼娟門當戶對的未婚夫,但隻有在這裏,所有的身份符號都不存在,他,任之信,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如此而已。
  “為什麽想到去把頭發剪了?”心情一鬆,任之信才想起剛見麵時想要問的問題。
  “哦,沒什麽。”蘇紫的喜悅又被短發的話題衝淡了點,翹起的嘴角又恢複了角度。
  “誰惹你不高興了?”
  想了想,蘇紫還是開口了:“任姨昨天給我打電話,說是有人看見我跟你在一起。”
  任之信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本來想說那又怎麽樣,後來一想又吞了回去。
  “把頭發剪短一下,這樣即使被人撞見,人家也以為我隻是個男孩子,就不會懷疑你了啊。”
  任之信被她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感覺心髒猛縮了一下。
  不管怎麽轉,到最後他們還是會被同樣的問題絆到。任之信不知道該怎麽說,他以為自己做的足夠好,足夠多,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會受傷。因為結局已經寫好。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那以後我們就在家裏吃飯也一樣。”任之信狼狽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他沒辦法爽快地給她也給自己一個答案,隻能草草敷衍了事。
  任之信轉身去了書房,砰地一聲把門關上,聲音大地把蘇紫嚇了一跳。難道這也要生氣?
  她手裏揣著那把鑰匙,暖意又湧了上來,也不管任之信到底在氣什麽,自己一個人哼著歌去了廚房。
  回到書房的時候,任之信才覺得渾身無力。當他決定把鑰匙給蘇紫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極限,而蘇紫她能承受的也隻能如此。
  他還能給她什麽?名分?市長夫人?不,不,不,這不是他能給的,更不是她承受得的起的。
  他以為自己對她已經用盡了心,不是那種隨隨便便打發了事,更不是給張卡買點禮物就當付出,他覺得自己在用心,而蘇紫也應該看得到,體會的到。
  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夠誠意的時候,卻發現蘇紫還是沒有表規出他想象中的樣子。
  她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惶恐,流露出受傷,流露出怯畏。
  這樣的感覺讓任之信很不好受,當她覺得不安全的時候,她就會躲會逃會退。而這樣的結果不是任之信想要見到的,更不是他允許發生的。
  由此,他萌生了更強烈的欲望,這個欲望驅使他,無論如何,他要留她在身邊,死心塌地,無怨無悔,一直留到他願意放開為止。
  出了書房的任之信一掃陰霾,跟蘇紫有說有笑,好象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過一樣。
  蘇紫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準備起身。
  任之信拉著她又坐了下拉。
  “蘇紫,我很累。”
  “那我自己回去好了。”蘇紫並沒有在意他所說的累是什麽意思,或許隻是單純地身體上乏累。
  “我以為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厄?”
  任之信把蘇紫拉過來擁在懷裏,“每次送你回去,總是擔心第二天就看不見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你弄丟了,蘇紫,你說我怎麽辦?”任之信的聲音,帶著點低沉的沙啞從蘇紫的耳脖處傳來,聽得她一身泛起酥麻。
  “怎麽會?我不是在這嗎?”蘇紫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會讓任之信產生飄忽感,讓他覺得不可控製。
  “那我在你哪裏?”這是任之信第一次問蘇紫這樣的問題。她在這裏,但她把他放在哪裏?在自己、尊嚴,甚至其他人之間,她把任之信排在哪裏?隻有知道了答案,他才能確定蘇紫會不會突然離開,會不會逃走,甚至會不會投向別的懷抱。他知道她的心,他知道她愛他,但這世界,光有愛是遠遠不夠的,他必須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足不足以讓他自信地認為,她不會在他放手之前離開。
  蘇紫掂起腳尖,吻住了他。這不是蜻蜓點水的吻,雖然還很青澀,但她卻學會用舌頭翹開他的齒貝,攪動一池春水,挑起驚濤駭浪,她的雙手剛好抵在他的胸膛,笨拙地摩挲,尋找她想象中的敏感點。
  任之信原本隻想放任,帶著點好奇的趣味配合她生澀的挑逗,全無技巧可言,可卻成功地撩撥了他的情緒。
  他從來沒說過自己是正人君子,雖然以往的點到即止有他刻意的成分,但假若以往還有點點的不忍心,那麽到了今天,他對她的不確定和如今她主動的挑逗,已經成功瓦解他所有的心理防線。
  任之信低了低頭,更加摟緊了蘇紫,轉瞬之間,主動權易手。
  他的吻不似剛才的蘇紫試探般的輕佻,而是猶如一陣狂風席卷而來,激烈而且持久,甚至還能聽見牙齒碰撞著牙齒的聲音。
  蘇紫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一波波的情欲在身體深處爆炸開來,引起一陣顫栗,突然間她才覺得危險。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她才發現任之信襯衣上的紐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解開了兩顆,而她的手正撫在他的胸膛,來回摩挲。
  她嚇了一跳,連忙推開他,順了順呼吸,慌忙說:“我自己回去了。”然後慌不擇路地就去開門。
  砰地一聲,剛打開的門又關上了。
  任之信把她一把拉回了懷裏,“來不及了。”
  蘇紫看見任之信的眼眸裏被點燃的情欲,還沒開口,他的吻又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愛的初體驗

  蘇紫的自持在任之信星星點點的吻下,一點點消失,一點點瓦解。她緊緊抓住任之信的肩膀,發白的指間透露出她的緊張,體內點燃的是一股她從未體驗過的情愫,像一座火山爆發出的岩漿,融入血液,滲透四肢百骸。
  她沒有辦法呼吸,任由他帶領著自己去往陌生的疆域。
  “蘇紫,看著我。”任之信感覺到她的緊張,把她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拉下來,十指交纏,掌心傳來灼熱,熨妥不安。
  “關……燈……,你忘了關燈!”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衣服早已不翼而飛,羞赧難當。
  任之信的嘴角扯出一縷笑,俯身下去,吻住她右耳垂,輕弄慢撚,“讓我看看你。”起合的唇齒猶如一朵朵熱浪,吹得蘇紫渾身顫栗,本能地把頭一偏,想躲避他的襲擊。
  “沒用的,”任之信扣住她的雙手,卻一點也沒放鬆節奏,“你是先挑起來的。”他一邊說一邊輾轉來到她的蓓蕾之間,輕輕銜住,時而齒間含咬,時而舌尖反複撥弄,未經人事的蘇紫哪經得起這般?她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出聲,可一聲聲嬌吟還是溢出緊閉和嘴角,在任之信聽來,無疑是火山上潑了一桶石油。
  蘇紫之前也曾幻想過,自己的第一次究竟會是怎樣的?會不會真的猶如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在茫然失措裏伴隨著尖銳的刺痛,然而現實中的痛遠不如幻想中的那麽強烈,她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滿漲感,由一點蔓延全身,她的身體連同她的心全然開放,誠心容納,接受一個與她截然不同的生命個體的侵入,然後融合。
  任之信停止不動,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漸次蘇醒並慢慢接受後,他才緩緩動作。在以往的經驗中,他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麽小心翼翼,像現在這般全神貫注,並且還有一股說不出的緊張。
  他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位導師,帶領著她經曆人生的另外一種全新體驗,他想要她快樂,想要好全心全意地接納,並且享受這一段旅途,而他自己的快感卻是建立在她的基礎之上,隻有看見她發出愉悅的呻吟,情不自禁的呐喊,他才覺得油然而生的滿足。
  他看見她皺眉,緊張地一動不動,撫平她的額頭,蘇紫睜開眼,眼神裏情欲密布,好輕輕搖了搖頭,他才敢繼續,更加用盡心思,百般討好。
  在最初的不適之後,漸漸地,蘇紫的體內仿佛有一團火在冉冉升起,仿佛源自丹田,先是一陣麻癢,而後又有一股說不出的躁熱,她本能地迎合,身體的反應勝過任何語言,她怕自己叫得太大聲,把手指咬在嘴裏,然而這樣的舉動在任何男人看來都無疑是一種火上澆油的誘惑。
  任之信再也不打算克製自己,全力馳騁,帶著蘇紫一步一步攀上顛峰。
  在虛脫之前的最後一刻,蘇紫覺得腦海裏有瞬間的空白,仿佛身體再不存在。
  “快樂嗎?”任之信親吻著蘇紫臉頰上的汗水,甚至還親自幫她擦拭著剛才激情過後留下的痕跡。
  蘇紫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歎息,眼睛都不敢睜開。她還不習慣兩個人的坦露相見,等她感覺到他的動作時,立刻羞愧地夾緊雙腿,連忙起身,“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她剛站起來,才發覺渾身酸脹,差點站立不穩。
  任之信連忙扶住她:“我幫你吧。”
  蘇紫瞪了他一眼,自己扶著牆朝衛生間走去,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任之信看到床單上星點的落紅,心裏百感雜陳。蘇紫是他的了。之前把握不定的心如今算是塵埃落定了,即使人類進化了幾千年,他們依舊跟祖先一樣,總會用某種方式宣告對某物的所有權。在這點上,任之信跟其他男人的心態沒有任何差異,他不想否認。
  然而,還有更強烈的愉悅感占據著他此刻的心神。跟自己喜歡的人做愛與為了做愛而做愛分明是兩碼事。他的腦海裏閃過之前的片斷,又很厭惡地迅速拋之腦後,蘇紫跟她們總歸是不同的。他清楚,所以格外用心。
  這樣的用心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征服,他要她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他更要她完完全全地臣服於他。反過來一想,他又有點慶幸自己並不是那些乳臭未脫的男孩子,他有足夠的經驗帶領她完成人生的第一次冒險和愛的初體驗,而不是跌跌撞撞,滿麵通紅,狼狽不堪,不得其法。
  任之信回想剛剛蘇紫的每一個反應,她的青澀和情不自禁都讓他覺得腹部一熱,為之瘋狂,說起來,他早已過了腦門發熱的年紀,可對著蘇紫,卻讓他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仿佛他也跟她一般的年紀,可以放肆,可以百無禁忌,因為未來還很長,因為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啊!”浴室傳來蘇紫一聲尖叫,打斷了任之信的胡思亂想,等他衝進浴室一看,蘇紫對著鏡子,指著脖子和胸口上斑斑點點的草莓,一臉的憤怒。
  “你叫我怎麽見人啊?”
  任之信還以為她在浴室裏摔倒了,進來一看才發現這麽一回事,笑了起來,言語輕佻:“你嫌形狀不好嗎?那我再種幾個。”說著就佯裝俯身作勢欲吻。
  蘇紫連忙躲開,“走開,走開!”說著就把任之信往外推,“你怎麽這麽討厭啊!”
  任之信擋在門口,雙手一攤,“這麽冷的天,難道你還穿吊帶去上課?”
  蘇紫被他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想起任之信平時隻穿襯衣西裝,突然惡作劇地一笑:“你過來。”
  任之信哪裏知道蘇紫的鬼心思,不疑有他地走上去,蘇紫雙手摟住他脖子,掂起腳尖,瞅準他脖子一口咬了下去,用了兩分力,接著又狠狠地吸了幾下。
  放開後,蘇紫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滿意地笑了,放開他的脖子,雙手拍了拍,“挺好看的嘛。”
  任之信看見鏡子裏自己脖子上一塊明顯的吻痕,哭笑不得。這丫頭根本不知輕重,他一把抓住她,撈起來打橫了抱著往臥室走去,“我記得跟你說過,做事情一定要考慮後果。”
  蘇紫被扔到床上,看見任之信帶點邪氣的眼神,連忙往後退:“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你做錯什麽了?”
  “沒有做錯。”
  “恩?”
  “錯了,錯了,真錯了。”
  “現在認錯也來不及了。”
  ………………
  青春,如此短促,愛,如此迷人,而燭火,隻燒一世。


  思念是殘忍的遊戲

  大三這年的寒假,讓蘇紫第一次覺得原來放假也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她掐著指頭算,這20多天什麽時候才能過完。也是此時,她才覺得原來c城麽自值得想念。她開始用各種方式計算著c城與家的距離,直線距離192公裏,塵火車需要12個小時,坐汽車要行駛396公裏,坐飛機的話在飛機上的時間是2個小時,但她跟任之信的距離該怎麽計算?是千山萬水還是天涯咫尺?
  過年前的那幾天,蘇紫覺得還沒有那麽難熬,即使任之信忙著年終總結之類的連軸轉,成天大會小會地開,各式各樣的報告文件堆成小山,但他依舊會每天給蘇紫打電話,雖然說不到幾句,又要轉場到下一個會議室,要不就是去吃飯應酬,但能聽到聲音總是好的。
  最後一次任之信給她打電話,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兩個人聊了一會,蘇紫聽到院子外麵有小孩放鞭炮,隨口一問:“明天c城會放煙花嗎?”
  任之信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才說:“我明天可能去北京。”
  蘇紫一直試圖忽略的現實被任之信輕描淡寫地帶了出來,雖然有預感,可心卻不可抑製地沉了下擊,一直沉到無底深潭,還要故作不知地在電話裏“哦”了一聲。
  任之信感覺到了蘇紫情緒的跌落,他的無力感又一次泛了上來,隻得岔開話題:“你想看煙花嗎?”
  “也不是啊。”蘇紫硬是扯出一個笑容,其實何必呢,電話那端的他根本看不
  見。
  “下次,下次,我陪你一起去看煙花。”
  蘇紫無聲地笑了。她悶悶地掛了電話,再也沒有力氣去維持表麵的平靜。
  大年三十去北京,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公事。中國人講究傳統,去北京過年,自然是回家,回誰的家呢?當然是他未婚妻的那個家。每當她飄忽到雲端有點不知所以的時候,總會有一雙手狠狠地把她拖下來,每一次都如此,而且一次比一次摔得重,一次比一次摔得痛。
  除夕的那一天,蘇紫第一次覺得冷。天氣,人心,凍徹骨髓的冷。
  往年的除夕,家裏也隻有兩三個人。曾祖父去世後,隻剩下她和媽媽。但她已經習慣這樣的除夕,吃完飯然後坐在沙發上看春晚,聽聽外麵的鞭炮聲,也沾染點喜氣。往年覺得清淨,今年卻覺得冷清。冷清到覺得寂寞。寂寞不是一個人,而是你心裏住進了人,那個人卻不在你身邊。
  十二點鍾聲敲響的時候,蘇紫還是被鍾聲震了一下。她想起南瓜車,想起玻璃鞋,果真,有期限的愛原本就是那麽傷。
  心裏泛起悲涼的時候,她的手機卻響了。
  “還好嗎?”
  任之信發來的短信。蘇紫看著看著,眼淚就不可控製地往下掉,心裏壓著一股氣,不知該往哪裏發,甩手就把手機扔出去了。扔了出去,才反應過來自己在二樓的臥室,慌不擇路地往樓下跑,在院子裏找了
  半天,隻揀到摔成幾塊的手機碎片,屏幕一片黑,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了。
  媽媽從客廳裏出來,“你在找什麽?”
  蘇紫鼻子酸得厲害:“媽媽,我把手機摔壞了。”說完竟嚎啕大哭。
  當然,摔壞的哪裏是什麽手機,分明是自己的那顆心。
  “在等重要的電話嗎?”周曼媚看著魂不守舍的任之信手裏一直拿著手機反複轉著,忍不住開口問了他一句。
  “哦,沒有。”任之信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從吃過晚飯,任之信就想著打電話給蘇紫,但說什麽呢?說他在北京,正在未婚妻的家裏,剛才一家子在吃團年飯,未來的嶽父在詢問他們的婚期……終於還是沒有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想著發條短信吧,新年好?她好嗎?一個人在家裏,該是溫暖的吧?可說完了新年好,他還能說什麽呢?說他想她,說他其實想著她一起過年,一起聽新年的鍾聲,說出來也不過徒增無奈罷了。終於發出了那條短信,可卻遲遲沒有回信,她收到了嗎?還是她生氣了?他就這麽翻來覆去地想著,漸漸心生焦躁。甚至一刻也不想在這個陌生的都市陌生的房子裏待下去。
  周曼娟走了過來,伸手拿掉他的手機,笑吟吟地說:“剛才爸爸跟你說了什麽?”
  任之信壓抑住自己的焦躁,試圖不讓周曼娟看出自己的情緒:“沒什麽,要換屆了,他問了我一些公事。”
  周曼娟的眼裏掠過失望,又不甘失望地繼續問:“就沒有了?”
  “還有,”任之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果真如此,周曼娟一點也不想掩飾自己的欣喜:“那你怎麽說的?”
  “我說看爸爸怎麽安排,他認為什麽時候合適就什麽時候辦。”任之信不想看見周曼娟的歡喜,把頭轉向了窗外。
  “我們自己的終身大事,你怎麽什麽都要讓爸爸做主?”周曼娟的口吻有些嗲氣,雖然是一句質問,但聽起來跟撒嬌沒什麽區別。
  “那你覺得什麽時候合適?”任之信看著她急不可待的表情。
  當然是越快越好,這是周曼娟的心裏話。可出於矜持,她卻換了另外一套說辭
  “其實也不用那麽著急,畢竟結婚也是大事兒,北京這邊的親戚朋友還有c城那邊,都是要兼顧到的。還要拍照、選婚紗什麽的,算下來至少要半年吧?”她看著任之信的表情,希望他會說不一定需要那麽久。
  但任之信卻說:“隨便你安排。結婚的事你就多操點心了,回去以後我肯定會很忙。要是半年不夠,那就把婚期定到十一吧。”說完,他徑直走了出去。
  走出房間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c城那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回去,我訂了初三的機票,你在北京多玩幾天再回去吧。”
  周曼娟看著任之信消失在門背後的身影,心裏的委屈再也無法抑製了,她恨恨地把桌子上的東西統統往地上一拂,看著空空如也的桌麵,她絕望地想:任之信的心也跟這桌麵一樣吧?
  她的驕傲一次次在他若即若離的背影下被打擊得體無完膚,分明是他要仗著她的家世往上爬,卻偏偏對她不冷不淡,別說殷勤,連客套也算不上。一開始覺得新鮮,從小被捧在手心裏的她向來隻給別人白眼,什麽時候被人這麽怠慢過?後來竟漸漸上了心,入了迷,變得心甘情願。她想,總有一天,他轉過身
  總會看到她的。她有時候也安慰自己,男人的野心統統都用在了事業上,對女人或許隻能如此,任之信的宇典裏是沒有愛情兩個字的。
  她不是沒有過懷疑,但很快又甩開,她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不安,即使她不確定任之信的心裏到底有沒有她,但她也隻肯承認,她是輸給了他的野心,而不是其他的女人。
  至少,他終究是要跟她結婚的,終究配跟他站在一起的,也隻得她周曼娟一個,想到這裏,心又漸漸平了。
  她不是沒見識過這圈子裏的男人,即使她爸爸也是如此,常年把自己的妻子扔在家裏不聞不問,任之信總歸還是好的。
  任之信過完年匆匆就走了,公事第一,誰也不好說什麽。周曼娟的母親歎了口氣:“任之信好是好,總覺得他的心沒放在咱們娟子身上。”倒是周書記很不以為然:“我說你這就是婦人之見。做大事的男人把心放在女人身上,還能有什麽出息?咱們家以後可得指望他了。要你當初生個兒子,還用得著現在這樣嗎?”說完一甩手就走進房間了。
  周曼娟看著母親尷尬的笑容,她的心漸漸往下沉,但願任之信不會像自己的父親那樣。
  任之信一下飛機就開始給蘇紫打電話,統統都是你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他以為她還在生氣,後來又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最後竟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發現一旦蘇紫離開這個城市,他跟她唯一的聯係也僅僅隻是一個手機號碼而巳,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家具體在哪,她家的電話,原來他所知道的她還是太少太少,少到一旦分開,他就會產生她隨時可能消失的念頭。
  一直挨到了初六,他甚至起了念頭,想去蘇紫家找她,但那麽一個縣城,去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後來還是忍不住了,回了一趟任宅。他想,不管用什麽辦法,他都要想辦法聯係到蘇紫了。
  蘇紫在初六這一天,上了去c城的火車。她也不知道自己那麽早回學校做什麽,她明明知道任之信在北京,明明知道自己即使回去了也是一個人,但還是忍不住,隨便扯了個謊就踏上了火車。
  當然,她也想過,就這麽算了。她把摔壞的手機連同那張卡都扔在了家裏,她也想過,就這麽斷了也好,等到他從北京回來,等到她放完寒假再回去,其實兩個人已經隔著天涯了。那那麽早回去又是幹什麽呢?蘇紫安慰自己,其實她隻是換個地方讓自己療傷而已。她不想讓母親看出破綻,更無心參加什麽同學聚會,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迫切需要找個安靜的角落舔傷口。
  她是非常不想承認,其實自己是抱著一些難以言說的期望的,比如說她會看見他,當然,她不會承認的。
  12小時的火車,剛好是從黑夜到黎明的時間,她站在車廂的接口處,看著窗戶上倒影出自己的樣子,一縷縷煙霧在窗戶的影子裏飄散,原未抽煙,也是這麽寂寞的。
  她看著指間那截白色的煙身,想起每一次任之信吸煙的模樣,深吸一口氣,仿佛還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她突然想起那句歌詞:思念是殘忍的遊戲,忘記了怎樣去忘記。誰說不是呢?忘記都是需要勇氣的。
  任之信終於還是拿到了她家的電話,可打過去一問,才知道原來蘇紫已經回學校了。“你是學校領導嗎?蘇紫昨天走的,今天不是應該到了嗎?”蘇紫的媽媽在電話那邊有些擔心,任之信解釋了幾句,匆匆掛了電話。
  說實話,他的心還是落了一半,至少他不會再胡思亂想,這丫頭會不會出什麽事兒,她好好的呢,還跟他在同一個城市。但又隱隱覺得不安,她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心裏。
  學校還在放假期間,任之信輕車熟路地一路走過,學校裏沒什麽人影兒,甚至連女生宿舍門口連個看門的也沒有,他不明白蘇紫那麽早回學校做什麽,既然回來了,為什麽不跟他聯係呢?
  蘇紫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樓管,手忙腳亂地把香煙收好,才去開的門。
  門一開,她有瞬間的失神。她有想過任之信會打寢室的電話,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找上門來了。
  “你抽煙了?”任之信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煙味。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蘇紫沒理他,又爬上了床,繼續看書。
  “為什麽那麽早回來也不來找我?”
  蘇紫翻了—頁書,閑閑地問道:“你不是在北京嗎?”
  任之信刹那間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後果,他突然笑了:“傻丫頭。”然後摸了摸蘇紫的頭發。
  “你頭發好象長了點。”
  蘇紫也不說話,就那麽看著他。她之前一點—點聚集的勇氣在看見任之信的一瞬間,早就煙消雲散了,她還能說什麽呢?
  “過年好玩嗎?”
  “不好玩。”她把頭別過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一臉的委屈。
  “丫頭,想我嗎?”任之信突然改了話氣,聲音變得低沉,他一把蘇紫一抱摟在懷裏,緊得再也不願意放開。
  想嗎?說不想是假的。這一次分離,把思念演繹成一場殘忍的遊戲,她琢磨著他的心思,他擔心著她的行蹤,到最後,似乎沒有人是贏家。
  而愛情,原本就是在天長地久的想念裏開出的一朵悲涼的花。

 傻瓜都一樣

  蘇紫坐著任之信的車快要出校門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唐潔從教師宿舍樓走出來。蘇紫來不及看到她的神情,車就從她身邊一晃而過。她好像有些了然,但又不敢確定,後來竟心生仰慕。這終究是一個毅力卓群的女子。
  “看到誰了?”
  “沒,一個同學。”
  “我還以為這學校除了你這個傻瓜再也沒有別人了,誰會大過年的跑到學校裏來呢?”任之信現在心情很晴朗,終於有心思打趣她了。
  誰說不是呢?傻瓜都一樣。她,還有唐潔,都是傻瓜。隻是傻得甘之如飴而已。
  離開學還有十來天,但任之信早就已經開始上班了。新年過完後,他的工作比之前還要忙還要累,在之前,他還能抽出時間回家吃飯,現在,他隻能一次又一次歉意地叫蘇紫別等他,到了晚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打電話回來,你在幹嘛?睡了麽?太晚了,別等了。
  蘇紫不太想出門,整天都待在家裏,昏天黑地地睡。任之信有一次半夜醒來,突然看見蘇紫兩眼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嚇了一跳:“你幹嘛?”
  “睡不著。”
  “快三點了。”
  “白天睡太多了。”
  第二天,任之信帶回了一條狗,蘇格蘭牧羊犬,才三個月大。
  蘇紫沒有養過任何寵物,她對寵物有種本能的排斥和懼怕。她害怕它會生病會老會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她更不能接受那些女生看見小貓小狗就欣喜若狂的表情,卻在三分鍾的熱度過後,不聞不問,任它們自生自滅,等到下一隻寵物出現,她們又樂此不疲。
  任之信看著蘇紫好像不太感興趣,之前打算買回來,也隻是想著怕她太寂寞,有隻寵物陪著總歸是好的。
  “給它取個名字吧!”
  “我不會養狗。”
  “我也不會。”任之信兩手一攤。
  “那怎麽辦?”
  “我隻有把它放了,讓它自生自滅了,要不就扔在這小區裏,看有沒有好心人收留它。”
  蘇紫白了任之信一眼,無奈地牽過那條狗,“你看你爸爸多狠心啊!把你買回來又不養你。你就像隻可憐的皮球,被人踢過來踢過去的。”
  “那就叫它皮皮吧。”任之信隨口一說。蘇紫瞪了他一眼,實在忍不住了:“人家也是個生命也!你好歹尊重一點嘛!之前又不要,現在給人家起個名字都那麽草率,還那麽難聽。”
  任之信看著蘇紫發脾氣的樣子,笑的很開心。她哪裏是不感興趣,隻是出於本能的戒備而已。相處越久,他越發了解這個外表看似堅強,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子,一旦她放開了戒備,決定對誰好了,她就會那麽不管不顧,而在此之前,她會徘徊,會猶疑,甚至會抗拒。即使她麵對的隻是一隻無足輕重的寵物,她也會擔心自己沒有能力和精力去承擔一隻寵物的生命。
  “那你說叫什麽名字?”任之信完全沒把蘇紫的指責放在眼裏。
  “那就叫皮皮嘛。”蘇紫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名字來,氣焰瞬間就滅了,喪氣地坐回沙發。
  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是弱勢的,他吃準了她,也吃定了她。三兩下就讓她接受了她原本不想接受的事情。
  “皮皮,來,到我這邊來。咱們不理他。”沒一會兒,這家裏的兩個弱勢群體瞬間就打成一片,結成了聯盟。任之信看著蘇紫跟皮皮玩得不亦樂乎的情景,感覺快慰。
  ……………………
  開學報道那一天,黃昊還是找到了剛剛走出教學樓的蘇紫。
  “你是不是在躲我?”黃昊一把拉著蘇紫,拖著就往外走。
  蘇紫不著痕跡地掙脫他的手,“我躲你幹嘛?我又沒欠你錢。”
  “那為什麽給你打電話打不通,你媽說你回學校了,但寢室裏的電話又沒人接。”黃昊連珠帶炮地質問。
  “你怎麽會有我家的電話?”怎麽這些人都那麽神通廣大?
  “你……你別管。”黃昊有些難為情,他怎麽好意思告訴蘇紫,自己怎麽磨才磨到了她家的電話,甚至還很厚顏無恥地跟在他媽的屁股後麵跑去了任家拜年,還跟任老爺子說自己在跟蘇紫交往,不小心搞丟了她家的電話雲雲。
  “以後別往我家打電話,我媽身體不好,經不住你嚇。”蘇紫懶得跟他計較,轉身準備走人。
  “你什麽意思?我好心打電話問候你,怎麽叫驚嚇了?”黃昊少爺什麽時候吃過鱉啊?可是非常榮幸的,他已經屢次三番在同一個人麵前碰釘子了。
  “黃昊,你要我說幾遍?我!跟你!不可能!你的明白?”蘇紫把每一個字都咬的很實在,生怕他聽不清楚。
  “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不可能?”此時的黃昊真像一隻垂死掙紮的困獸,基本上他拿蘇紫完全沒有辦法。
  蘇紫看著他,眼神的意味展現無疑:你覺得還有必要試嗎?
  然後就走了。
  黃昊在蘇紫走出了二十多米的距離後,才回過神:“蘇紫,你給我聽著,你可別後悔!總有你求著我的時候!”
  …………………………
  “聽說你給黃大少吃了閉門羹啊?”倪真跟蘇紫在食堂裏吃飯。
  蘇紫聳聳肩,算是默認。
  “這位大少爺終於有人給他補齊了失戀這一堂課了,要不他還不知道失敗兩個字怎麽寫呢!”
  “我怎麽聽著你說這話味兒不對呢?莫非黃昊辣手摧花的記錄裏也有你?這麽幸災樂禍?”
  “我還不是為了撫平你內心的不安。哎,一大好青年就這麽從此萎靡下去了。”
  “倪真,你也覺得我過分了?”
  “你要真不喜歡,誰也不能強迫你是吧?”倪真委婉地說,要是蘇紫能聽勸的話,她不會走到這一步。倪真覺得無能為力,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到懸崖,她不勸不阻止,是因為她知道蘇紫心裏比誰都清楚。
  蘇紫默然,埋頭吃飯。
  若幹年後,當往事成灰,她記憶裏的白衫少年,是一位明目皓齒的陽光男孩,他任性,莽撞,有著青春年少的一切缺點和優點。雖然總有一天,這樣的陽光會消失,會長大,會成熟,不複當年的光亮和灼熱,但它畢竟曾經照耀過。遺憾的是這樣的陽光在他的盛夏光年裏,卻隻能淪為匆匆過客,單薄背影,從未照進過蘇紫的心裏。


 長樂未央

  大三下半學期的課程並不緊張,有些積極的學生已經開始聯係實習的事情了,李蔓自從寒假回來後,整個人都變了,春風得意的,聽說在家那邊交了一個朋友,博士畢業,現在在一家AT公司做事,通過相親認識的。現在的她每天雷打不動的煲電話粥,那位博士男朋友也真夠殷勤,早中晚,比吃飯還準時。李蔓不再拿黃昊的事有意無意地刺蘇紫,在現在的李蔓看來,黃昊隻是她人生道路上行差踏錯的一步棋,是她去往西天必經的一難,如今看來,她該是取到了真經吧?
  蘇紫想起剛進大學那會兒,李曼說的那套愛情理論,她終究還是身體力行了。
  而饒小舒跟莫俊的感情卻變得微妙起來,事情的導火索是莫俊上學期曠工太多,被記了處分,而且掛了很多門,就算這學期一路綠燈,也無法改變降級的命運。看得出饒小舒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她不再三天兩頭地把莫俊掛在嘴上,曾經,莫俊是她的驕傲,是她刻在愛情的榮耀,而如今,她的愛情染上了汙點,離畢業還有一年,現實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這些大三的學子,饒小舒定是想到了她跟莫俊的未來。她必定會先他一年畢業,這一年的時間差誰也不敢說沒有變數,更何況現在的世道,拿著一堆證書都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而莫俊呢?還沒衝到終點,他就比那麽多畢業生落後一大截,饒小舒的焦慮不是沒有來由。麵包,愛情,這麽俗套的哈姆雷特式的問題也因擾著曾經一度認為戀愛大過天的饒小舒。
  時間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改變著每一個人,李蔓也好,饒小舒也罷,誰也不能逃過時間這把利刃,在一段段乍暖輕寒的流光中,我們仿佛什麽都沒變,卻好像什麽都變了。
  蘇紫當然也不例外。新學期開學,她例行公事般地去了任家。任老爺子不再過問她跟黃昊的事情,蘇紫不明就裏,還以為就此翻過。任姨是熱心地問起了她以後的打算,拍著胸脯表示,大意是說想在哪裏工作都包在她身上了。當然,在他們看來,為一個重點大學業生畢業的學生解決工作問題,自然是小事一樁。蘇紫想起學校裏那些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的師史師姐,想起班上風聲鶴唳的緊張感和壓迫感,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覺得可悲。
  唯一的意外是,她又看見了喬世偉。這個被下放到郊縣才一年的人又神奇般地回來了,不知道是任老爺子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能耐。
  喬世偉看著她,流露出意味深長的味道。而現在的蘇紫越發明白,獵人不一定天生就是獵人,他也有可能隻是紙老虎。她回敬了他一眼,眼神裏全是不屑。
  “聽說你跟黃家公子在談戀愛?”找著了機會,喬世偉還是湊到蘇紫旁邊。
  “跟你有什麽關係?”蘇紫不知道他從哪裏聽來的謠言,但卻不想在他麵前否認。
  “了不起啊,我就說你這丫頭不簡單,當初栽在你手裏是我看走了眼。現在胃口挺大的嘛,就不知道你受得起嗎?”
  “還真不敢勞你操心。至少人家不是入贅女媚。”蘇紫冷冷地回應。
  喬世偉的臉色頓時就變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以往覺得低眉順目的丫頭如今跟長了倒刺一樣,麵不改色,冷不丁就被刺了一下。
  “你就得意吧,有你好看的時候。”喬世偉甩下一句狠話轉身就去了客廳。
  蘇紫等他走過錯了,才呼出一口氣。
  “他剛才跟你說什麽?”任之信從任老爺子的書房出來,一下樓就看見喬世偉從蘇紫旁邊離開,他擔心蘇紫又受到什麽傷害。
  “沒什麽,隨便聊聊。”
  任之信發覺蘇紫不想說,倒也沒有勉強,“我們先走吧。”
  “不是還沒吃飯嗎?”
  “我已經跟老爺子說了,你還有些手續沒辦完,我陪你回學校,”說完就拉著蘇紫離開了。
  兩個人走的時候,其他人都在室內,喬世偉看著兩個人離去的背影,狐疑地皺起了眉頭。
  “不是回學校嗎?”蘇紫上了車,發現任之信走的跟根本不是去學校鐵方向。
  “回家。”
  “我明天還有課。”
  “明天叫老陳送你上學,以後不要住在學校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想每天見著你。”
  蘇紫楊了想,沒有否定。大三的課程本來就不多,很多人都在學校外麵租了房子雖然不是很方便,但也沒什麽大問題。
  隻是任之信的想法卻不是這麽簡單。剛才任老爺子在催他和周曼娟的婚期。現在是3月,還有7個月不到的時間他就要結婚了,他不敢想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怎樣?
  隻是本能地抓緊一件他快要失去的東西。他讓蘇紫回家,能多在一天就是一天,過了這7個月,事情就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了。他再也沒有資格要求她繼續留在自己身邊,除非她自己願意。
  “爺爺是不是以為我在跟黃昊談戀愛?”隔了一會,蘇紫想起剛才喬世偉的話,向任之信求證。
  “嗯,我隻是跟他說黃昊在追你,至於是不是在談,我不太清楚。”這的確是實話,任之信沒有一口否認,也沒有順水推舟,任老爺一開始還有點不滿,後來自己又想通了:“女孩子嘛,讓人多追追也是好事,省得讓他們黃家以為蘇丫頭是咱們送上門給他們的。”任之信沒有答話,算是默認了任老爺子的想法。
  隻是,當他在跟蘇紫複述的時候,心還是覺得有些微刺。在他這樣的年紀,的確犯不著跟一個汗毛還沒脫完的男孩子較勁,但不可否認的是,黃昊有的他沒有,他有大把青春,跟蘇紫站在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更重要的是,黃昊有資格追她,愛她,甚至娶她,但任之信卻沒有。他的挫敗感恰恰來源於此,他仗著的不過是蘇紫的一往情深而已。但他卻不敢擔保某一天蘇紫在他這裏受傷了,疲憊了,會不會回頭就投進了黃昊的懷抱。這樣的假設,他甚至不敢斬釘截鐵地回答——絕對不會。
  如果真要把愛情當成一場征服,那麽任之信對蘇紫,還遠遠淡不上完完全全的征服,因著這些不確定,他隻能加倍地對她好,加倍地掏心掏肺,體貼備致,隻有這樣,他才敢在結局到來的時候,放心地把主動權交給蘇紫,讓她心甘情願。
  蘇紫翻看著報紙,被一篇專欄的文字所吸引,所以一點也沒察覺到任之信回答她的語氣,她不想因為這個話題繼續什麽,在她看來,愛與憎是黑白分明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跟黃昊怎麽樣,她自己心裏清楚,犯不著跟誰解釋,當然,她也相信她不需要跟任之信解釋,如果他連這點自信也沒有,她想她不會一條跟走到了今天。
  任之信說完那句話,發現蘇紫半天沒回音,側頭一看,發現她看報紙看得認真,好象每個字都要咬進肚子裏的感覺。
  “在看什麽呢?”
  “一篇專欄,寫得真好。”
  “說什麽呢?”
  “她說喜歡喝酒,也喜歡一片刀片遊戲,她說用刀片割手的快感不亞於喝醉酒時的感覺。”
  “胡說八道。”
  “我跟她想的一樣。”這篇專欄很短,大概隻有1000來字,看得蘇紫心思流轉,她想起了自己的初中,原來也有其他人跟她一樣,在晦澀的青春期用另類的方式尋求生理的釋放和心裏的快感。蘇紫瞄了一眼作者欄——樂未央。
  樂未央,長樂未央,惟願與君長樂未央。
  蘇紫的心仿佛開了一道小小的閘門,她有些激動,卻不知為了什麽而激動,倒不純粹是覺得有人寫出了她的心聲,她僅僅隻是看到名字,就牽扯到了神經,要真是未央該有多好?
  那天晚上,任之信對她極盡溫柔,蘇紫一反常態的被動,起身迎合,甚至翻過身來,在愛的戰場上,蘇紫是個新兵,卻有著罕見的孤勇,她看見任之信微微閉上眼睛,滿足地低吟。嘴角擔出嫵媚之極的微笑,貫穿了愛的愛,尋求的早已不隻是身體上的快感,她要看著他攀上頂峰,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無限接近愛情。
  而幸福,觸手可及。
  夜未央,樂未央。


  任之信的猶豫

  之後的日子,蘇紫過得順風順水。
  她已經不常回寢室了,一個星期隻有兩三門課,她上完了課一般就回任之信這裏,偶爾見著倪真,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身邊的人或事。
  “黃公子前段時間都快成咱們那棟宿舍的門神了,後來人不知道聽誰說,你被人包了,現在都是住在外麵,才沒繼續站崗的。估計這回,他傷得夠嗆。”
  “誰那麽有想象力啊?連包養都想得出來。”蘇紫問這句話的時候,竟覺得有些心虛。
  “別管人家怎麽說,嘴巴長在別人身上。這樣也好,徹底斷了黃公子的念想,省得他天天在宿舍門口站著,惹得那些女生尖叫,現在她們都把他當癡情典範了。”
  “除了他呢,就沒別的新聞了?”蘇紫不要繼續繞著黃昊的事情打轉,她甚至不敢想再看見他,自己該如何自處,那麽自尊又好勝的男孩子,她覺得連對不起三字都說不出口。
  “李蔓這幾天回老家了。”倪真說:“我也是聽饒小舒說的。前幾天,她胃口不好,想吃家鄉的小吃,就在電話裏跟她那位博士男朋友隨口一提,結果第二天,博士哥哥猶如天降,出現在她麵前,手裏還提著一個保溫桶,裏麵是李蔓想吃的家鄉小吃,把李蔓感動慘了。沒過幾天,她就跟學校請了假,說是聯係了一家實習單位,先去實習。然後就回老家了,估計一個月以後才回來吧。”
  蘇紫聽著聽著也覺得感動,事情就是這樣,你愛的那個人不一不定會這麽對你,相反,你不愛的,偏偏又那麽死心塌地。要是肯將就,未嚐不算修得正果。
  “饒小舒象沒什麽事,這段時間跟瘋了似的瘋狂考證。什麽秘書資格證,導遊上崗證,見證就考,天天泡在圖書館裏。”
  “那你呢?”蘇紫看著倪真。
  “我?還不是老樣子。”
  “你跟可馬怎麽了?”蘇紫敏感地覺得有什麽問題,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蘇紫,以後你就會明白了,愛情就是這麽一回事,有時候並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能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那麽你會發現其實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同。”倪真說這話的時候,口氣一如淡論天氣一般的平淡,她就這麽一個人,大悲或者大喜的表情從來不會在她臉上出現,可蘇紫分明從這句話裏聽出了蒼涼的味道。
  什麽時候我們還未年,就已經老了?
  “這段時間你見著唐潔沒有?”蘇紫突然想起上次匆匆一瞥的身影。
  “沒有,怎麽了?”
  蘇紫搖了搖頭,她不是一個熱衷八卦的人,卻對唐潔這個跟她全然沒有什麽幹係的人有著難以明狀的關切。那個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感情叫做兔死狐悲,叫做物傷其類。她想看的,想關心的,不過是另外一種結局。殊途是否同歸?
  蘇紫走出校門的時候,任之信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今天可以回家吃飯。”
  “那你想吃什麽?‘
  “都可以,隻要是你做的。”
  “我要先去趟超市,皮皮的狗糧快沒了。”
  “嗯,我回來之前給你打電話。”
  任之信掛了電話後,臉上的表情異常柔和,站在旁邊的市長助理差點沒把眼珠子掉下來,起了心打趣:“給嫂子打電話呢?”
  任之信笑了笑,沒否認。
  “任市,我聽他們說, 你們婚期定在國慶?”
  任之信的笑頓時僵硬,仿佛被人從雲端拽了下來。悶悶地應了一聲。
  “恭喜恭喜,你跟嫂子真是恩愛啊!”
  任之信還沒有來得及反駁,門口一個聲音傳來:“誰在說我呢?”周曼娟原全想敲門的,可不小心聽到門裏的對話,忍不住喜上眉梢,徑直走了進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嫂子你們慢慢聊,我先出去了。”助理笑著把門關上,一段才子佳人的橋段即將從他的嘴裏散播出去,成為任市的一段美談。
  周曼娟很少到政府辦公室樓來找任之信,從北京回來後,他的態度越發冷淡,甚至連電話也不接,她隻能三天兩頭朝任家跑,也隻有在那裏,她被任家的人一哄,心才稍微好受些,她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甚至忍不住抱怨給了任之信的大姐聽。
  任大姐是個老好人,安慰她說或許是婚前恐懼症,再加上眾所周知的換屆,她要再抱怨再發牢騷,連任家的人也不會幫她了。
  倒是剛剛在門口聽到兩句,心跟開了花似的。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樣,或許任之信就是這樣的人,對著她冷,可卻在外人麵前不吝讚賞。想必他是有心的,不過卻把藏著掖著,怕被她看見了,周曼娟這麽一想,眉目笑得更開了。
  “你來做什麽?”任之信的情緒瞬間跌至冰點,他之前對周曼娟,說實話談不上愛,但絕不是現在這樣,那麽厭惡。他越來越不想看到她,連虛與委蛇都欠奉,他甚至想到國慶,就覺得一陣陣頭痛。
  “跟你商量結婚的事情。這幾天我媽聯係一位法國的設計師,說是專門給我設計婚紗,我拿了幾個樣本過來,讓你幫忙挑挑。前幾天打你的電話一直找不到人,打到辦公室秘書也說你忙,隻好自己跑一趟了。”
  周曼娟說著,就把幾個設計畫稿從包裏拿了出來。
  任之信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挪到沙發那邊,跟周曼娟一起看設計畫稿。
  “都不錯,你自己看著辦嘛。”
  “是嗎?我怎麽覺得這件更好看些?還有,我其實最喜歡的這件,但怕自己穿上不合適,我媽說最近這件比較端莊,我想其實露一點也沒什麽關係吧?”周曼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壓根沒注意到任之信越來越緊的眉頭。
  “曼娟,我待會還有個飯局,可能陪不了你了。要不你自己先回去?”
  周曼娟的熱情被突然地打斷,有些發愣地看著任之信,好象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之信,你是不是覺得我挺一廂情願的?”
  任之信沒想到周曼娟會這麽直接,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結婚這事太倉促了?”周曼娟怯怯地開口,“雖然我們交往也好幾年了,但一直沒有很深入地了解對方,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哪裏。前段時間,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我想這應該是婚前恐懼症吧?之信,你要是對結婚有什麽顧慮,你一定要說出來,要是你覺得自己一時適應不了,要不我們就跟父母說說,緩一緩再說?“周曼娟這招以退為進使得的確很險,她生怕任之信順水推舟,她賭的不過是個情勢。現在的任之信騎虎難下,她這麽問,無非要求一個心安,再往死裏逼,她不敢。
  任之信心思變換,周曼娟什麽樣的人他還是吃的準的,她恨不得把我要結婚四個字刻在臉上,如今這麽問,非明是要他一句話。他要順著她的話,不知道又會鬧出什麽花樣來。
  “你想太多了。你也知道這段時間我很忙,結婚的事情你就多擔待了,有什麽事情就跟我大姐商量著辦。”
  周曼娟點了占頭,乖巧得像個小媳婦兒,“之信,你要是方便,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大姐說你住的地方挺神秘的,連他們都沒去過。”
  任之信幾乎都想笑出來,看吧,這就是女人,迫不及待地想掌握主動權,都還沒結婚呢,他歎了口氣,更加覺出蘇紫的好來。
  “你該不是以為我在金屋藏嬌吧?”
  “說什麽呢你,我會那麽不相信你嗎?”
  任之信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甚至帶了些許威脅的意味:你要真的相信就好。
  周曼娟瑟縮了一下,她的那點小心思全都寫在臉上,任之信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不要試圖挑戰我的耐性。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自己掂量。
  周曼娟心有不甘,卻又無能為力,隻是一旦懷疑的刺在心裏生了根,卻再也拔不掉了。
  任之心在回家的跟上,心裏跟堵了塊棉花似的。之前認定的事情,如今在他看來感覺越來越走樣了。他原本走的那條跟,連同他跟周曼娟的婚姻,他都沒有懷疑過,哪怕隻是一絲,可現在他卻越來越反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心裏的厭煩和不甘願越來越明顯,明顯到他甚至不願意而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真的要跟周曼娟結婚?
  在此之前,這句話原本是一個句話,可如今卻成了問號,而這樣的疑問越來越明顯,明顯到他想把肯定句換成否定句。
  他之前對著周曼娟的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麽反感。如今越發覺得她不堪,小女人心思展露無疑,他之前想到跟她結婚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麽抗拒,因為沒有期待所以談不上失望或者希望。
  可如今,他知道自己變了。他開始向往一種生活,有自己喜歡的女人,洗手弄羹,耳鬢斯磨。他知道自己不是個浪漫的人,他也從來沒有期待過什麽電光火石之類的愛情,他覺得可笑甚至不齒,但蘇紫不一樣。
  蘇紫是他生命中第一個自己主動想要的一個人,而不是命運強硬塞給他的。相處得越久,他越發覺得這才是自己向往的生活,如果可以,他願意就這麽跟蘇紫天長地久地過下去。
  他有一個念頭,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開始猶豫了。


  倒計時的愛

  跟蘇紫在一起的時候,任之信一點也不覺得時間過得慢,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嗖地一下就是一天。
  尤其等他回到家,已經是傍晚了。吃過飯,兩個人出去遛遛狗,回來後坐沙發上聽聽音樂。任之信不喜歡回家後開電視,他喜歡聽老歌,尤其是蔡琴,難得的是蘇紫也好靜,那些80年代的老歌,她也聽得聲聲入耳,並不嫌煩。
  興致來了的時候,他會拉著她一起跳舞,客廳並不大,兩個人依偎在一起,聲光流曳,很容易想到那個詞——生生世世。
  蘇紫每次被任之信帶旋轉的時候,她會想起那部老電影《滾滾紅塵》。當年的張愛玲也就是這樣淪陷的吧?她墊著腳尖,把腳放在胡蘭成的鞋上,讓他帶著自己的身體旋轉,再旋轉,那時的她何嚐不認為,一時便是一世呢!
  蘇紫的時間以學期計,任之信的時間以天計,等到蘇紫期末考試那幾天搬回學校後,他越發覺得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
  工作上的事情一團亂麻,大家都趕著在兩會之前努力把自己那張成績單做的漂亮些,三天兩頭就提個什麽規劃,方案,會議不斷,應酬不斷,越是這個時候,周老爺子就會時不時地提醒他,旁敲側擊地問起他跟周曼娟的婚事準備地怎樣了,越發覺得煩躁。
  蘇紫不在的這十來天,他挨到很晚才回家,走到樓下的時候看見窗戶裏一絲光也沒有,心裏一沉,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已經將蘇紫的存在視做一種習慣,一種理所當然。假設某一天,他打開房門,迎接的他的卻是另外一張笑臉,那他怎麽辦?想到這裏,任之信的表情有些扭曲。
  不去想,不代表不會發生。他對周曼娟的態度誰都看在眼裏,連任老爺子也忍不住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沒怎麽想.”
  任老爺子歎了口氣,“不要連敷衍都做不到。”
  任之信悶悶地不做聲。
  “你要是連這點功夫都不屑做,你叫別人怎麽看你?”
  他想開口申辨,又覺得申辨無力,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
  任老爺子看了他一眼,“等把婚結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男人嘛,該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你喜歡哪個姑娘,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著。”任老爺子真是明察秋毫,看了幾眼便知道任之信打的什麽主意,一句話堵死他的後路。
  “好好給我去把婚結了,不僅要結,還要結得漂漂亮亮,別讓外人在背地裏嚼舌根,這段時間給我安分點。”
  任之信從任老爺子書房裏走出來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可悲。他覺得臨頭被沷了一身涼水,整個心都瓦涼瓦涼的。
  任之信,你有什麽用?連個自己喜歡的人都得不到。
  人就是這樣,順風順水的時候,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他走這條路是理所應當,他娶什麽人是理所應當,他往上爬亦是理所應當,可一旦刹了車,頓了頓腳,不免會懷疑曾經的理所應當。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為什麽要這些理所應當?他到底有沒有資格說不?
  任之信的天人交戰,蘇紫無從知曉。各自煩惱著各自的煩惱。蘇紫從任姨那裏知道任之信和周曼娟的婚期的時候,打擊並沒有想象中來得嚴重。
  可能之前鋪陳了太久,等到真正確定日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崩潰,她甚至還跟任姨寒暄了幾句,聽起來像是一則與自己沒多大幹係的喜訊。
  是嗎?真好。替我跟信叔叔說聲新婚快樂雲雲。
  她知道的,這一天遲早會來,甚至這一天比她想象得還要遲些。他們早就該在一起了,不是嗎?好比一個明知自己會獲死刑的犯人,被關在拘留所裏等著那一紙判決書,沒有來的時候,心總是七上八下的,偶爾或許還有一絲僥幸,接著便是鋪天蓋地地絕望席卷了僅存的僥幸。如今,塵埃落定,那麽她終於可以讓自己的愛情進入倒計時了。
  倒計時的愛,像一篇倒敘的小說。就像《半生緣》裏,張愛玲很早就告訴了大家結局,然後再來細說從頭。蘇紫想,既然結局已是這樣,但過程總不該潦草的。誰敢說身邊的這些愛情就能攜手白頭呢?因為未知反而恐懼,不像她,預言早已許下,分手已經注定,她更應該享受過程而已。她更沒有必要等到若幹年後,帶著些悔意地回想,“如果當初,我們會不會有別的結局?”沒有的,不會的,所以她更沒有理由後悔。
  三個月,還有三個月不是嗎?
  蘇紫越發看清楚自己的未來。她想自己終究是要離開這座城市的,她終究要靠自己的力量起飛的,她終究所剩的也隻是自己而已。
  於是,她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明天了。總該要找工作的吧?她去聽大學生畢業求職講座,她買來21世紀人才報,細心瀏覽每條新聞,她總該要為自己打算的不是嗎?
  蘇紫,你是一個人,終歸到底隻剩你一個。愛情是場幻覺,總有一天,你會醒,醒來後你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你要依靠什麽生活呢?快醒醒吧,蘇紫,那些奢侈的愛,快要離開你遠去了。
  蘇紫這麽想的時候,依舊不能抗拒發自內心的絕望。她想起《情人》,想起年少時的杜拉斯,當年的她也是這樣的吧?在眉公河畔那段絕望的愛情,若幹年後,她孑然一身地走在巴黎街頭。她那麽美,卻絕望地說:“我那麽醜,沒有人回頭看我。”巴黎的路燈射進這個寂寞到骨子裏的靈魂,她的絕望貫穿生命,即使到老,即使麵容枯槁,即使還會有愛情,可她依舊無法治愈自己的絕望。
  那蘇紫,你的絕望呢?


 你會留下嗎?

  期末考試之後,蘇紫並沒有回家。她留在了C城。
  在任之信看來,蘇紫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當然,有,但絕不全部。
  蘇紫暑假期間在一家報社實習。
  說起來,也有一段頗為巧合的故事。自從她在那份報紙上看見了那篇專欄後,每期不落地看專欄,隻字片語間流露信息。在文字背後的女子該是活色生香的,一如這個城市裏盛傳的女人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節,隻是偶爾會有情傷,否則她怎麽會引用古龍的那句“酒會越喝越暖,而水隻會越喝越冷。”夾在字裏行間,又有她自己的味道。蘇紫想,這應該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她照著專欄下麵的郵箱給她寫信,說的也無非是些無病呻吟的文字。欲望都市,寂寞魂靈,再有就是青春,叛逆以及紀念。
  她沒指望她會看見,興之所至而已。
  結果專欄作者的熱情超乎蘇紫的預料。她說“很高興有人能讀懂我的文字。”她說“我叫劉娜,如果不介意叫我娜姐。”她還說“很喜歡你的文字,如果有興趣,不妨到報社實習。”
  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是這樣。當蘇紫抱著好奇的心態走進C城的這家報社時,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她居然要靠以此為生。
  她與劉娜的這次相識,更像是亞馬遜河畔蝴蝶的一次振翅。
  報社的這段經曆,更像是上帝為蘇紫開的另外一扇窗。在此之前,她的生活認知裏學校便是一切,接下來認識任之信,他說什麽便是什麽,他做什麽她便信什麽,她從未想過成人世界裏的遊戲規則。如果說在此之前,她跟任之信的地位並不平等,那麽這一次經曆,足以讓她從另外一個角度了解外麵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進而了解到她從來沒見過的另一個任之信。
  蘇紫分配到副刊做實習記者,能做的事情並不多,所以別的部門有什麽需要跑腿的活兒,她也樂得幫忙,漸漸地混熟了以後,整個報社的人都知道副刊部來了一個眉目乖巧,做事勤快的女大學生。
  第一次從旁人嘴裏聽到任之信的名字時,蘇紫的心還會噔地一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臉紅沒有,表情是否不太自然,漸漸地聽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有時候還會附和幾句,聽報社前輩講這些政府領導的八卦。
  “任之信是我見過的最帥的副市長了,又年輕又有魄力,的確不一般。”說這話的一般都是女記者。說的都是事實,從一排紅光滿麵的各色人等看過去,也就數他,最入得眼。
  “年輕不一定是好事啊,上次市長辦公室他居然中途就走了,你當時沒在現場,沒看見書記臉黑成什麽樣,年少輕狂,不把這些老家夥放在眼裏,他真以為C城是他們任家的。”
  “不是聽說他快要結婚了嗎?這下跟中央搭上了天地線,他也有狂的資本。到了明年,說不定真是他的天下了。”
  “說的也是。”
  討論的結果眾人都把寶押在了任之信的身上,蘇紫之前不覺得,以為不過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如今聽旁人這麽一說,才知道原來周曼娟對任之信而言,不僅隻是一個妻子,更是一陣缺之不可的東風。
  蘇紫從不讓任之信開車來報社接她,自己獨自回去。她跟任之信之間,兩個人默契地隻字不提他快要結婚的事實。
  有時候他說忙不回家,她也不會多問。她知道他去了哪裏,她甚至果斷地說再見,拒絕他欲言又止的解釋。後來她也開始忙了起來,甚至還會跟著跑新聞的記者出去出差,一去就是兩三天,她試圖用工作衝淡即將到來的別離。
  跟劉娜姐之間的感情便在這期間飛速地發展著。蘇紫是一個慢熱的人,但劉娜不同。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子見著蘇紫的第一麵就給了她一個擁抱,後來轉身把她介紹給同事時說的話更是親熱:“這是我妹妹,誰也不能隨便欺負哈!”她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蘇紫的喜歡,可話又說回來,不多言不多語的蘇紫學得又快,任誰見著會不喜歡呢?
  “你以後是怎麽打算的?”劉娜跟蘇紫在外麵吃飯的時候,劉娜突然問了一句。
  “什麽怎麽打算的?”
  “你馬上就要大四了,雖然我知道你學的不是這個專業。但看得出你做這行很有天分,如果你喜歡,不妨繼續做下去。我會跟上麵申報你轉正申請。”
  “喜歡歸喜歡,但我不會留在這個城市。”
  “怎麽?不喜歡這裏。”
  “不是,是不能留,不是不想留。”
  劉娜深深的看了一眼蘇紫,有些明白。像她這樣的年紀,除了為情所困,還能有什麽別的原因嗎?
  “想去哪裏?我在其他城市也有同行的朋友,到時候幫你推薦一下,應該沒什麽問題。”劉娜是發自內心的喜歡這個小姑娘,自然是全心全意的幫助提攜。
  “娜姐,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蘇紫不是不明白滴水之恩的典故,但總是忍不住想問。
  “如果我說你很像以前的我,你會不會信?”劉娜說完以後,立刻又笑了,仿佛是在掩飾自己的尷尬“快吃東西吧,菜都要涼了。
  任之信從周曼娟那裏出來以後,對自己的厭惡已經到了極點。在此之前,他竟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竟是有嚴重潔癖的人。正如他始終無法想象自己居然會幹出金屋藏嬌這樣的事來。
  他身邊的人,樂於此道的不在少數。他之前對此從不做評價。他想起自己還沒跟周曼娟談戀愛之前,曾經有一位大膽的記者居然問他:“請問任副市長對同性戀怎麽看?”他知道他的意思,卻不置可否,他說他不反對也不提倡。說的冠冕堂皇,一如他對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看法。
  可真降臨到了自己頭上,他才發現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他終究不是振保,無法區分紅白玫瑰之間的差別,又或許,周曼娟從頭到尾都是白飯粒,在他心目中,周曼娟從來就不是什麽白月光。
  原以為他的困擾隻是如何留下蘇紫,如今他卻越來越無法忍受他居然要跟周曼娟結婚的事實。
  他陪著她去訂酒席,聽著她在跟酒店老板討價還價,甚至為了菜式的品種數量在那挑三揀四的時候就覺得厭煩,他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蘇紫。要是蘇紫,絕不會像她這麽麻煩,這麽得理不饒人,這麽得了便宜還賣乖,這麽拿腔作勢,這麽……
  他在送她回去的路上,聽她一路細碎碎地念,看著他不理不睬,又不動聲色地說起她爸爸如何如何,任老爺子如何如何,任之信在心裏冷哼一聲,他吃軟刀子,卻不吃明諷暗刺那一套,那些含沙射影的威脅更加讓任之信覺得厭惡,一想到居然還要跟她結婚,還要對著她一輩子,他就覺得前路一片黑。
  原來真的是這樣,一旦心裏住了人,就再也容不下別的了。看著誰都是蚊子血,白飯粒,等到任之信驚覺自己居然愛上蘇紫的時候,他自己都被這樣的認知嚇了一跳。
  什麽時候的事兒?
  他一直以為隻是喜歡。喜歡多簡單。喜歡是多多益善,是錦上添花,是可有可無;但愛,卻是另外一碼事。一旦愛上,就是非她不可了。你舍不得讓她受委屈,你更舍不得委屈自己,你怎麽能夠容忍自己心裏住著一個人,卻要對著另外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呢?
  回到家的時候,客廳裏沒有人,任之信的心頓時虛了一下,手機已經拿出來了,正準備撥號,走到書房門口,才看見蘇紫坐在電腦前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他把手機放回口袋,心這才踏實了。他看著蘇紫聚精會神地打字,也不想打擾她,把書房的門輕輕掩上,又退了出來。蘇紫伸了個懶腰,走去客廳倒水的時候才發現任之信已經回來了,坐在客廳裏拿著一份報紙在看。
  “回來了也不說一聲?”蘇紫有些詫異。
  任之信放下報紙,笑了笑:“蘇大記者那麽忙,我也不好意思打擾。”
  “說什麽呢你?!”蘇紫順手把沙發上的抱枕向他扔了過去。
  任之信側身一閃,伸手把蘇紫摟了過來。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一時都沒有說話。
  “蘇紫,”任之信從後麵抱著她,聲音從蘇紫的耳頸處傳來,“如果我不結婚了,你會不會留下?”


 逢回路轉

  蘇紫狠狠吃了一驚,身體猛地震了一下,她突然把頭轉過來正對著任之信,看著他的眼睛,許久,她才肯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什麽意思?”
  “我問你,會不會留下?”任之信看著蘇紫,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會還是不會?”
  蘇紫的腦海有瞬間的空白,她從來沒有想過某一天,任之信會拋給她這樣一個設問。如果他不結婚,她還願意繼續留在她身邊嗎?
  蘇紫發現自己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比如說任之信會為了她不結婚,比如說任之信甚至會娶她?不,不,不,她從來沒有想過,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泛起過。怎麽可能呢?他跟她那麽的不同。
  “告訴我,你會,你會繼續在我身邊,對吧?”任之信抱著蘇紫,頭貼在她的胸口上,他的聲音隔著衣服,悶悶的傳來,蘇紫甚至有些分不清他的語氣,是肯定還是不確定。
  她該怎麽回答?她不知道。她一動不動地坐在任之信的懷裏,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吻從額頭,眉毛,眼睛,耳際一路灑下來,她的臉慢慢地漲紅,一絲一絲的甜帶著些不可思議地氣泡順勢蔓延全身。
  她閉上眼睛,恍然看見上帝在雲端微笑。
  結婚不是兒戲,蘇紫當然清楚。第二天醒來,蘇紫才開始認真思考任之信的那句話。他說不結婚便是不結婚了?恐怕並沒有那麽簡單。蘇紫轉念一想,不管是否是真的,至少他動了心思。最壞的結果不過隻是任之信哄她的謊言,可任之信又有什麽必要拿這樣的事情哄她呢?反複思量,蘇紫的心也漸漸落下了。她原本就不該抱希望的,如今更不應該。隻是任之信肯動這樣的心思,哪怕隻有十分之一的念頭是為了她,那麽也值得了。
  隻是對任之信而言,不結婚不僅僅隻是念頭而已。如果隻是假設,他也不會去問蘇紫了,他要一個承諾,心就定了。即使前麵是驚濤駭浪,他也認了。想到這的時候,任之信竟然有些激動。他想起前兩年,他在一次聚會上認識的一位長江漂流專家,他很奇怪為什麽會有這麽一些熱愛極地探險,熱愛攀登熱愛漂流,這些跟主流生活背道而馳的生活?難道他們不知道逆水而上會很得力不討好嗎?那位漂流專家並沒有說什麽,隻說了一句話:“你如果真正有機會見識到人生的另一個側麵,你就不會問這樣的為什麽了。”
  對這些極地冒險家而言,激流,高峰,是他們生活的另一個側麵,不同於石頭森林,不同於盛世繁華的另外一種人生;而對於當下的任之信而言,蘇紫就是他人生的另一個側麵。在此之前,他奉信的是順水行舟,他從不做逆勢的選擇。而如今,他嚐了人生的另外一種滋味,他終於明白當年那個人說的那句話,原來,確實沒有什麽為什麽。
  他當然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孩子,心裏不樂意了就回去跟大人說,“爸,我不結婚了。”想來這條路是行不通的。他靜下心來仔細一想,隻要讓任老爺子覺得周家並非是最穩妥的那棵大樹,這婚就不是非結不可了。
  想到這裏,他突然想到前兩個星期,秘書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的含糊,他沒用心聽,隻是讓他看著辦,好像秘書提到了周老爺子的名字。
  “麻煩叫吳秘書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任之信拿起電話,撥了內線。
  “吳秘書,你前幾天是不是跟我提過什麽工程的事兒?”
  一進辦公室的吳秘書,還不知道怎麽回事,想了半天,終於摸到點線索,“您是問西江大橋工程的事情?”
  任之信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是這樣的,西江大橋工程招標是由政府交給路橋集團負責招標,周世邦的公司也參與了這次投標,雖然這個項目是由梁市長直接牽頭的,但我那天從市長秘書辦打聽到這個消息,就想跟你匯報一下。周世邦的公司根本不具備投標資格,而且他本人就是仗著周書記的麵子在外麵招搖撞騙,其他小工程倒也罷了,但西江大橋是我們市數一數二的大項目,可不能砸了鍋,那天我從路橋集團了解到,聽說市長居然給他們打了招呼,讓周世邦中標,說這已經內定了。我本來想問你一聲,結果你說叫我看著辦,我就把事情擱下來了。”
  任之信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前一段時間他根本就沒把心放在公事上,眉頭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就一門心思趕著回家,即使開會也是心不在焉的。要不是今天想起來要跟周家鬧崩,他還聽不到這麽一個重大消息,敢情梁大市長在這等著他呢!
  周世邦是什麽人,混過幾年官場的人都清楚。哪個鍋裏沒幾顆耗子屎?周世邦就是不折不扣的耗子屎。周老爺子恨自己沒生一個兒子出來,把他這個侄子慣得無法無天,皇城根下能撈到多少油水?他就從周老爺子的老家,當過官的市,省,一路騙吃騙喝,排場越擺越大,胃口也越來越叼,如今聽著任之信要成為周家女婿了,他還不跑到C城來插一腳?
  要擱在平常,任之信想梁市長指不定是想賣個麵子給周老爺子和他,如今他居然跟他招呼也不打,就想讓周世邦中標,擺明兒是給他設套,到時候周世邦翻了船,即使他如願坐上了市長的位置,也會因為這件事情給拖下水。
  任之信的眼神越來越深沉,嘴角緊抿,隔了好一會,他才點了點頭,“這件事情先到這,別讓其他人知道我知道這事。你有沒有辦法通過其他渠道搞到周世邦的標書?”
  吳秘書何等敏銳一個人,瞬間就明白這事跟之前原先想的有出入,立刻點頭:“我盡量去辦。還要不要我收集一些其他東西?”
  “恩,更好。一個星期後,我要看到我想看到的東西。”
  辦公室的門關上之後,任之信才吐出一口長氣。要是沒了周家,他前路還會有多少風雨?


 逆勢而為

  一個星期之後,吳秘書高效率地把所有任之信需要的資料都放在了桌上。
  任之信一頁一頁地翻看,神情越來越凝重。看完了以後,他把所有資料都鎖進了保險拒,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任家書房。
  任老爺子來回踱步,沉吟片刻後才出聲:“真有那麽嚴重?”
  任之信點了點頭,“這資料直接發給中紀委,周家就完了。”
  任老爺子點了點頭,許久才歎了—口氣:“周明啊,你這一世英明算毀在任人唯親上了。”
  任之信看著任老爺子的臉色,“爸爸,我不讚成這個時候還跟周家扯上關係。”
  “這話怎麽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難道要讓人家笑我們任家是忘恩負義之徒嗎?”任老爺子顯然不同意任之信悔婚的打算。
  “爸爸,話不是這麽說。這事還沒發,我們不算負了誰的義,再說了,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沒有讓周家幫什麽忙。周世邦就是個定時炸彈,這次要不是我察覺的早,就被梁平之擺了一道,要真是那樣,估計明年春天一過,中紀委就會收到材料了。到時候我們就隻有任人打的份兒了。”
  “話是這麽說,但既然現在知道了,那局勢就不會變成那樣。梁平之那人我還是了解的,他好歹要賣我幾分麵子,按住了這件事,我們也算賣給周家一個大人情了。”
  “你覺得是人情,但周家不一定會那麽認為。再說了,現在這世道,賣給誰還要看值不值。不說別的,就單看這次梁平之敢這麽做,他背後肯定有人在撐他,這樣想來,想讓周老爺子下台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或許已經有人在這麽做了。風聲都變了,我們還有什麽必要淌這灘渾水?”
  任老爺子一邊聽一邊點頭,等他說完了,他才回過頭來,死死地盯著任之信,看得任之信心裏一陣發毛,他表麵上強裝鎮定,自認為自己說的那番話有理有據,沒有任何破綻,卻不明白任老爺子為什麽會用這樣的眼神打量他。
  “說完了?”
  任之信點點頭。
  “來,現在談談,你不想結婚的真正原因吧。”
  任之信剛才聚集的力量瞬間就散了。他說的那麽冠冕堂皇,說的那麽無懈可擊,連他自己都差點相信,自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放棄這段婚約,他信心滿滿地坐在那隻等任老爺子點頭,沒想到話鋒一轉,任老爺子還是看出了他的花槍。
  任老爺子注意到了任之信的表情變化,笑了笑:“之信啊,你知道自己的破綻在哪裏嗎?”
  任老爺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你的話告訴我你不是抗拒這段婚姻,而是在抗拒跟你結婚的那個人。你太急了,太想在我這問出個結果了,所以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你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
  “按理說,這樣的事情可大可小,遠沒有到悔婚這樣的地步,你真以為我退下了以後就不聞世事,聽著你胡掰嗎?你真以為我在選周家之前,不知道他家的底細嗎?這個事情,你原本隻需要告訴我,然後問我的意見,悔婚不是不可,可做任何一個決定之前,我們都要衡量得失。之信,你剛才的分析裏沒有得失,你隻是在跟我陳述為什麽悔婚,卻連起碼的衡量都忘了。之信,這一次,你讓我很失望。”
  “爸爸……”任之信,急切地想要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
  任老爺子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之信,假若你還是二十五六歲,血氣方剛,你跟我說要娶誰家的姑娘,哪怕門不當戶不對,隻要你喜歡,我也給你娶進門。但你已經過了任性的年紀了,別說我,恐怕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吧?否則怎麽會絞盡腦汁想這些理由來搪塞我?”
  任之信一時之間有些無法自容的感覺。是的,就像任老爺子說的那樣,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然後想方設法找這些理由說服別人,難道他真的連這點勇氣都喪失了?他就是因為不愛所以拒絕結婚,他就是因為愛,所以不願意委屈,難道他就真的說不出口?
  任之信突然站了起來,“爸爸,我不會結婚的。”
  任老爺子看著他,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不結婚?好啊,然後呢?”
  “然後我會跟我喜歡的人結婚,但絕對不會是周曼娟。”
  “那你考慮過後果嗎?”任老爺子看出了任之信非比尋常的決心,聲音也沉了下來。
  “沒有後果,不結婚就是後果。”
  “好,好,好……”任老爺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連說了幾個好字,氣憤有之,威脅有之,恫嚇有之,反對有之,總之絕對不是好的本來意思。
  任之信說完就走了出去,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居然,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頂撞自己的父親!
  老爺子在書房裏還沒有順過氣來,他有四個孩子,最不操心的便數任之信。他這個小兒子,別說頂撞,在他的印象中連說不的記憶都沒有。他太乖了,太順了,幾乎是任老爺子最理想的那個樣子。就連他十五六歲正值青春期的年紀,他都是那麽斯斯文文,靜靜默默的,從來不給他惹什麽麻煩,帶回家的全是獎狀和榮譽證書,隻給他提點一句,他便會做足十分,更別說什麽叛逆了。一路這麽循規蹈矩地走來,就當任老爺子覺得可以把所有的重任都壓在他肩上的時候,他眼裏最值得信任和依賴的兒子,居然跟他說不!?
  任老爺子的眼睛眯了眯,是該他親自出馬的時候了。


 銀瓶乍破

  在離婚期還有一個月零五天的時候,周曼娟聽到了這輩子最壞的一個消息。
  那一天,她剛拿到了賓客名單,興致勃勃地給任之信打了電話:“之信,你今天什麽時候下班?我把賓客名單帶過來,我們商量一下,然後我就去印請柬了。”
  電話那端的聲音說:“不用看了,把婚禮取消吧。”
  周曼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我說我們的婚禮取消了。”
  “取消了?為什麽?”周曼娟的聲音頓時又尖又細,尖銳地仿佛會劃破電話線。
  “找個時間,我會跟你解釋。”任之信知道電話裏一時也說不清楚,索性掛斷電話,切掉了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那聲音太尖銳,尖銳到他找不到任何語言平息這樣的尖銳。
  “啊!!——”周曼娟在掛掉電話後,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把電話打過去,那邊卻響起了生硬刻板的女聲:“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爸爸,任之信說婚禮取消了,到底是怎麽回事?”周曼娟回了神,才想起該問問最權威的那個人。
  周明接到周曼娟電話的時候,他的書桌上正放著任之信塊地過來的檔案袋。
  任之信還隨信附上了幾行字,說得倒是冠冕堂皇,痛陳厲害,然後說風口浪尖,不宜多事,靜觀其變雲雲。
  周明冷哼了—聲,“幼稚!”
  “爸爸,爸爸,……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周曼娟在電話那端聽不到周明的答複,不由地有些焦急。
  “恩,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周明掛掉了女兒的電話,陷入深沉的思考。
  周曼娟掛了電話後,才回神思考,照她父親的態度來看,這件事絕對不是任之信說說而已,那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
  女人區別與男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會更感性地去思考問題。如果任之信把對任老爺子對她說的話再說一遍,她斷然不會相信。女人的直覺隻會讓她思考是否會有敵人出現。
  等到她請來的人把一疊照片送到手上時,周曼娟的憤怒再也難以掩飾。
  她不是沒有過猜測,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過這個女人竟會是蘇紫!她想起自己去任家的時候,一口一句蘇丫頭地叫著親熱,想到這些她就泛起一陣惡心,接著便是鋪天蓋地的惱怒,她有種強烈的被侮辱的感覺,任家,到底把她當成什麽了?!
  憤怒會讓人失去理智,相反也有可能讓人回歸理智。
  周曼娟看著那一疊照片,不同的時間,同一個小區,他跟她之間並沒有什麽親昵的舉動,但還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見照片裏任之信的眼神,寵溺地不加掩飾,他什麽時候用這樣的眼神凝視過她?她更不會相信他跟蘇紫之間隻是普通的叔侄關係,誰會用這樣的眼神去看一個晚輩?誰又會讓一個晚輩長期跟自己住在一起?
  周曼娟沒有哭,但眼淚還是不可抑製地一滴一滴掉下來,滴在照片,暈開,蕩成一圈模糊。她真傻,這樣的事情真的就發生了?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真難得,她居然還心無旁騖地把蘇紫當小輩看,她還一廂情願地以為蘇紫在跟黃學芬的兒子談戀愛,她還真的相信任家所說的,蘇紫是任老爺子的幹孫女!如今,這幹孫女竟跟親兒子好上了!好,真是好,這世間還有這麽荒謬的事情嗎?她,她的家族,該顏麵何存?
  不,不,她是周曼娟,她是堂堂周書記的女兒,她不能那麽窩囊。去質問任之信?不,難道她還要抱著他的大腿哭著說:“之信,你為什麽不愛我?”她不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雖然她無數次地設想過類似的畫麵;回家哭訴?不,她那高高在上的父親又會用什麽樣的眼光看待她?她連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她還有什麽資格去哭訴?
  想來想去,周曼娟知道,會有一個人,比她知道這個消息更吃驚更憤怒更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想到這裏,周曼娟滿帶淚痕的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而眼裏射出的光卻像一把把匕首,讓人心悸。
  蘇紫被任老爺子叫到任家的時候,並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一進門,保姆就告訴任老爺子在書房等她。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此之前她甚至還沒有走上過2樓的台階。
  走進書房的時候,任老爺子正背對著她,她看不見他的臉,背光的身影竟顯得有些佝僂。
  “爺爺,你找我?”蘇紫怯怯地開口,不知道是否打斷了任老爺子的沉思。
  “恩,蘇丫頭你來了。”任老爺子緩緩地轉身,蘇紫以為自己看錯了,在陽光射進來的幅度,她仿佛看見任老爺子的眼角有晶瑩閃爍。
  任老爺子吸了口氣,又打起精神,“蘇丫頭啊,很久沒有來看爺爺了,真是一點也不想爺爺嗎?”
  原本隻是平常的寒暄,聽在蘇紫耳裏,總覺得哪裏不對。她笑了笑,並沒有搭話。
  “丫頭,想聽爺爺講個故事嗎?”任老爺子並沒有看蘇紫,仿佛陷入了一場回憶,自頓自地講了起來。
  “有一位父親,在三十三前,他還隻是一個前途未卜中年男人。那一天,他照例去場場接受改造,農場幹部跟他說,他的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雖然這並不是他第一個孩子,但這個孩子的出生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在他一無所有,在他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時期,唯一的希望便是上天賜予了他這麽一個孩子。他想這是老天的一個暗示,暗喻他終將會走出黑暗,迎來光明。
  果然,兩年以後,他終於平反了。回到家裏跟家人團聚,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小兒子。小兒子已經兩歲了,會叫爸爸了,雖然看著他的眼神還那麽陌生,帶著膽怯扣恐懼。
  但沒有關係,這位父親當時就暗暗下了決心,他要把所有的愛都給這個兒子,讓他一帆風順的成長,讓他長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樣,他發誓再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吃自己吃過的苦,遭受一點點罪。當然,他的兒子也很爭氣,沒有讓他操過一點心。大院裏那些孩子惹是生非的時候,他從不摻和,身上沒有一絲紈絝子弟的壞毛病。
  等到他要上大學了,這位父親很想讓他走自己的路,他就憑著自己的實力考上了理想的學校。父親很欣慰,因為他知道,在兒子的心目中,自己是他的偶像,而終有一天,他的兒子的成就絕對會在父親之上。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父親也漸漸老了。人一老,就會常常容易傷感,容易緬懷身世,容易感春傷秋,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父親與兒子的角色已經發生了變化。兒子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了父親的支柱,成為了父親的驕傲。所以這位父親,更是竭盡所能地幫助他的兒子攀越上更高的地方,他甘心成為兒子的墊腳石,隻要他成功了,父親也就瞑目了。
  蘇丫頭,你覺得這位父親有錯嗎?”
  蘇紫搖了搖頭,世間的父子不就是如此嗎?
  任老爺子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講了下去:“後來兒子訂婚了。對方家世相貌都不可挑剔,父親覺得自己已經無所求了,隻等著含飴弄孫了。他等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了。”任老爺子歎息了一聲,話鋒突然一轉,“可就在他結婚的當口,兒子突然對這位父親說,他不結婚了。因為他喜歡上了別的女孩子。蘇紫,要是你是這位父親,你會怎麽做?”
  蘇紫知道任老爺子不會平白無故講旁人的故事給她聽,而又沒有任何寓意。她聽得用心,自然知道故事裏的父親和兒子到底是誰,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任之信真的會這麽說,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任老爺子居然甩這樣的方式,她該怎麽回答?她還能怎麽回答?
  “換做任何人,站在父親的角度,恐怕也是失望透頂了吧?但我相信,他的兒子隻是暫時的迷失了。他的一生被他的父親屏蔽了很多誘惑和陷阱,所以他無法區分哪條路才是他真正該走的路。”任老爺子用深沉的眼光打量著蘇紫,頃刻,他才開口:“蘇紫,你會幫這位父親把他迷路的兒子帶回家的,對吧?”
  蘇紫受不了任老爺子的語氣和眼光,她的眼眶裏早就凝滿了淚,隻是倔強地不肯 掉下來。她吸了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爺爺,我知道該怎麽做。”
  她說完就站起身,準備離開。任老爺子的聲音又在她的身後響起:“蘇丫頭,你已經讓我失望過一次,千萬不要再有第二次,千萬不要。”冰冷的語言猶如刀鋒,一刀刀刺痛蘇紫的心髒,她習慣性地挺起脊梁,她所剩的力氣隻能支撐她走出這個門之前不至於倒下而已。


 離開是最好的結局

  走出任家的時候,蘇紫跟虛脫了一樣,她無力地坐在路邊的台階上。
  她把頭埋在膝蓋裏,許久許久,才爆發出痛哭。這世上可畏的不是尖酸惡毒的痛罵,不是歇斯底裏的指責,而是一句句不帶溫度的暗諷,一刀刀不見血的淩遲。她看不見血肉橫飛,卻覺得自己已經屍骨無存了。誰受得到一個父親的指責,誰背得起誤人前途的責任?
  蘇紫被任老爺子這一刀刀軟刀子割得傷痕累累,她想,假若是色責厲荏的痛罵,假若是極盡挖苦的刻薄,她還能挺起脊梁,無動於衷,甚至還可以硬氣地說,我壓根就沒想過要怎樣。
  任老爺子沒罵她不識好歹,沒罵她不分尊卑,沒罵她不知廉恥,甚至還沒有說她忘恩負義,他對蘇紫的恨,對蘇紫的失望,對蘇紫的厭惡,那麽明顯,卻不露聲色,他隻說,你知道該怎麽做吧?
  她甚至連反駁,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不過,她又從何申辯呢?她早知道的,早就知道的,隻是不知道竟是這樣的方式。
  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已經把身體裏的淚都流完以後,她才想起,蘇紫,你要去哪裏?你能去哪裏?
  終於,她還是回到了那裏。
  臨上電梯的時候,她竟有些留戀地看著小區裏的那個花園。她看見曾經的自己坐在那裏,發呆,大笑,牽著皮皮瘋跑,原來,她還是快樂過的。
  蘇紫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打開了那道門,沒有了,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打開,然後關上。
  “你去哪裏了?”房間裏籠罩著一層煙霧,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回的家,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
  “出去隨便轉了轉。”蘇紫徑直去了臥室。她打開抽屜,看了看自己放在裏麵的東西,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我上次送你的戒指,你放在哪了?”
  任之信走了進來,不知道她突然找那枚戒指幹什麽。“在我這邊的抽屜裏。”
  蘇紫翻出那枚戒指,非常俗套的樣式。這樣的戒指應該不會有人會戴吧?更何況任之信。這是蘇紫唯一送給任之信的禮物。
  她並非心血來潮。很長一段時間,她很迫切地想得到一枚戒指,一枚任之信送給她的戒指,不管是鐵的,銀的或是別的什麽,隻要是戒指,剛好套住她的指尖的戒指。
  她對戒指的渴望超乎尋常。人總是這樣,越是把握不住的東西越想牢牢的拴住,比如說風箏,比如說愛情,比如說人心。戒指之於蘇紫不過是心理暗示的結果。她買給自己,她沒有想過。一個人送自己戒指,然後自己給自己戴在無名指上,那該是多麽蒼涼的姿勢!她不,她不允許自己的寂寞那麽明顯。
  於是,她隻是那麽偶然地,在地攤上看見了那枚戒指。她買了下來,並沒有想過用這樣的禮物去討他歡心。她想,這是一枚男式的,由她來買下。猶如那個古老的契約,結婚的男女,由對方為彼此買來戒指送給對方。蘇紫想,她完成了自己的契約,在她的心目中,屬於她那部分的儀式已經完成。
  隻是後來,任之信發現了她手裏把玩的戒指,“送給我的?”他的眼裏掩飾不住的欣喜,她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什麽,更沒有主動表示過什麽,任之信看見了,欣喜淹沒一切,他才不管這到底值多少錢,隻要是蘇紫送的,他都喜歡,他都當寶貝收藏。
  蘇紫把戒指收回了自己的包裏,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輕鬆地笑了笑,“你有沒有吃過傷心涼粉?”
  任之信不明所以。
  “在我的家鄉那裏,有一種叫傷心涼粉的小吃,可好吃了。要不,我做給你吃吧!”
  “為什麽叫傷心涼粉?”
  “其實每一個名字的後麵都會有一個典故,或許這涼粉背後也有一個傷心的典故。但事實上,因為涼粉很辣很辣,邊吃邊流眼淚,但由於太好吃了,所以流著淚還要繼續吃。所以才叫傷心涼粉吧!”
  明知道會受傷,會流淚,還是要繼續,還是要讓自己五髒俱焚,挫骨揚灰也甘之如飴,原來愛情的滋味跟傷心涼粉竟是一樣的。
  那一天晚上,任之信被那一碗淋滿了小米辣和秘製辣醬的傷心涼粉,辣得說不出話來。蘇紫笑著說:“好吃嗎?”臉頰上是兩道淚痕。
  “你比我還不能吃辣啊?”任之信見她辣得兩眼通紅,眼淚簌簌地掉,還不停地吃。
  “聽說男人忍耐力要強一些,我忍不了,所以才流淚的。”蘇紫又笑了,辣椒吃進胃裏,翻江倒海地疼,全身上下起了火似的,但這團火還是撲不滅她心底的絕望。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她的愛情,沒有天明。
  任之信並不知道蘇紫的心思。他想起今天下午跟周曼娟的那次談話。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離開的時候,他吐出一口長氣。或許馬上就會烏雲密布,甚至還會有暴風驟雨,還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蘇紫在這裏,跟他在一起,就連烏雲也會鑲上金邊。任之信覺得自己做了這輩子最正確的一個決定,他不後悔,絕不。
  第二天,任之信很早就出去了。蘇紫聽見他起床,倒水,洗漱,穿鞋,關門的聲音。她知道臨走之前,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臉上。她沒有睜開眼,她甚至沒有勇氣再看他最後一眼,雖然看見的也隻是背影而已。
  等到任之信回到家的時候,蘇紫已經坐在了去A城的火車上。他,連同跟他在一起的所有回憶,她都一個不留地拋棄在了轟鳴的列車之後,越行越遠。隻是,她還是忘了,離開的時候,忘了把自己的心也裝進行李箱。她走得那麽踉蹌,連當麵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她想,原來,到了最後,結局依舊沒有改寫,甚至比設想的更糟。她曾經想過的,他微笑地說:再見。再也不見。可沒有了,她再也不可能為自己的愛情改寫結局,她留下的是一團亂麻,她甚至不敢想,任之信會是什麽表情?沒有了,他會覺得受傷,因為她的不告而別,但那隻是短暫的。就像任老爺子說的那樣,他隻是迷失了,等她離開,他自然會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條路。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不是嗎?


  多年以後,如果逢汝

  “蘇紫,你真的覺得不需要解釋嗎?”任之信坐在蘇紫對麵,凝視著這張五年不見的臉。
  她變了,又或許沒變。
  五年前的她不會對著他沉默,或者施以冷靜的嘲諷,她永遠都是那麽低眉順目的,他說什麽便是什麽;五年前的她,對旁人可以漠視,可以不屑,可以忽略,但對他不會;五年前的她在他麵前收起了倒刺和利爪,溫馴猶如小貓,可以活潑,可以灑脫,可以肆無忌憚,但絕不會想現在這樣,以沉默,以冷漠,甚至以一種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視著他。
  他沒有認錯,她還是以前的那個蘇紫,眉目,五官甚至連身形對都沒有變。但他卻有一種不安的預感,他可能找不回5年前的那個蘇紫了。
  任之信又一次發問,終於把蘇紫從冗長的記憶裏拉回了現實。她看著他,竟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五年前的自己,真的愛過嗎?真的那樣不管不顧,歇斯底裏地愛過嗎?
  “任之信,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我不覺得解釋能改變些什麽,更何況,我不需要改變。”她終於開口,說出的話像一個飽經風霜的婦人,平靜地不起一絲波瀾。
  卻再一次劃破任之信長久以來修彌的平靜。
  “好,很好,蘇紫,蘇大小姐,哦,不,現在該怎麽稱呼你呢?顧太太?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啊!古人說最毒婦人心,天底下最無情最狠心的女人,你要隻當第二,誰還敢稱第一呢?”任之信的眼神裏聚集了太多的情緒,不甘,憤怒甚至暴虐,讓他的眼神由深轉沉,他走過去,拉起蘇紫,抬起她的下巴,說話的時候他的臉離她隻有幾厘米,“蘇紫,你真狠得下心啊?還是我根本就看錯了你?”
  蘇紫從來沒見過任之信如此暴戾的一麵。他發火發得猝不及防,她完全沒有預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她說錯了嗎?還是做錯了?或許是中間有什麽誤會?
  蘇紫突然覺得可笑,要真論誰是誰非,誰對誰錯,誰吃虧誰有益,他任之信有什麽資格用這樣的態度對她?
  “任之信,你的自製力去哪兒?”蘇紫原本想說,任市長,你的自製力打不如前了啊。臨出口前才減緩了力道,她還是不習慣兩個人這樣刀鋒對麥芒的對話。她的刻薄源於他的憤怒,她不知道以什麽樣的方式去應對他驟起的風暴,她隻能這樣,不甘示弱。
  任之信的耳朵裏傳來蘇紫的冷嘲熱諷,他突然放開了她,任她重心不穩跌坐倒沙發上,他頹然地意識到一個現實——她的蘇紫,真的變了。
  任之信這才覺出自己的可笑。他生氣些什麽呢?他那些沒來由的怒氣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他想起蘇紫剛離開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麽憤怒過,那個時候他隻是擔心,前所未有的恐懼,然後風一樣地衝進任老爺子的書房,問他要人,任老爺子氣定神閑地看著他,不置可否,他第一次衝著自己的父親發脾氣:“不是你,還有誰?”
  叫他怎麽能相信是蘇紫主動離開呢?
  再後來,他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等他安排好一切,她自然就會回來。
  最後,當他知道蘇紫已經結婚的事實時,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當時,他也隻是悶悶地一個人回到家裏,睜著眼睛坐在沙發上,坐了一個通宵。第二天,他又跟平常一樣,出門,上車,當車開進市政府大樓的時候,他除了眼眶有些紅以外,跟人們眼裏的任市長已經沒有什麽兩樣了。
  他覺得自己是想通了,看開了。其實內心還是有奢望的,他太自信了,自信以為蘇紫隻是用婚姻來逃避自己,逃避內心。即使那一刻,他都沒有放棄過做這樣的設想,所以當他看見蘇紫走出小區的時候,他並不意外。他知道總會有一天,她還是會回來。
  隻有回來就好了,那麽她還是他的。他可以接受蘇紫離開,結婚,過另外一種沒有他的人生,但,但是,他絕對不能接受蘇紫的心裏沒有他!
  這才是任之信的底線。
  他聽著她雲淡風輕地一句,徹底擊潰了他的底線。他說著那些語無倫次的話,向來風度翩翩的任之信什麽時候也口無遮攔了?什麽時候也對人惡語相向了?更何況對著的還是蘇紫。
  任之信想起當年周曼娟離婚的時候跟他說的那句話:“任之信,你到底還是修煉成精了。”
  是啊,對著旁人,他是道高一尺,可如今遇到蘇紫,平白費了自己幾百年的修為。
  “蘇紫,就當我們隻是多年不見的朋友,難道我們就不能平心靜氣地聊聊天?”任之信終究還是任之信,氣惱隻是暫時,失控隻是一刻,片刻,他又回到了平靜。像一個在談判桌上周旋有餘的老手,如今他選擇了以退為進的方式。
  蘇紫也覺得有些尷尬,原本她也沒想過兩個人會是這樣。聽任之信這麽一說,語氣也就緩和了下來。
  “你工作怎麽樣?”
  “還好。”
  “A城的生活還習慣嗎?”
  “還行。”
  “你丈夫是做什麽的?”
  “經營影樓的。”
  “他……對你還好吧?”
  “恩,很好。”
  “蘇紫,你幸福嗎?”
  蘇紫頓了頓,幸福實在是一個龐大的命題,她不知道怎麽定義幸福,更不知道如何判斷自己幸不幸福,隻能馬虎地答一句:“我過得很好。”
  “蘇紫,當年你為什麽離開我?”
  之前都是花槍,所以任之信一點也不在意答案的真假,即使過得不好,蘇紫也不會告訴他,他想知道的依舊是困擾了他五年的問題。他解不開,就放不下。他放不下,自然不許另外一個人放下。他追問到底,求的無非是一個解釋,問的無非是讓自己死心。
  蘇紫明白任之信耿耿於懷的無非是自己的不告而別。但這真的很重要嗎?
  “是我自己想要離開的。跟其他人沒有關係,我也沒有任何苦衷。”
  “你說謊!你當初怎麽答應我?你說了是一年,那就該等到一年後再離開,後來我是怎麽問你的?我問你我不結婚了,你會不會留下?你忘了你說的這些話了嗎?你突然憑空消失,你跟我說你沒有苦衷?你跟我說和其他人沒有關係?蘇紫,你告訴我,你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好不好?現在不會再有人逼你了,你還擔心什麽?”任之信激動地說。他想說,現在沒有什麽周家,沒有什麽仕途,沒有什麽政治聯姻,甚至連任老爺子也奈他不何,蘇紫,你要是肯回頭,隻要你肯。
  蘇紫想起離開的那段日子,她突然不想回頭去看,即使現在念頭一泛起,她都覺得是一片灰。那麽黯淡無光的日子,她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你真的想聽嗎?”
  任之信注視著她,眼神裏是鼓勵,是執著,他一定要去證實真實的情況一定與他猜想的不遠。他一定要讓蘇紫親口告訴他,當初的她是因為不夠堅定,不夠自信,所以才放棄的他。然後他再合盤托出,他要讓她後悔,要讓她知道,離開他是她這輩子做的最錯的決定。


 死不了就活過來

  蘇紫下了火車,才有點茫然失措的感覺。A城,對她而言,並不熟悉。小時候,她對A城的概念就是一個大省城,是一個省的省會,她能來的次次並不多:等去到c城讀書啦後,因為縣城裏並沒有火車,她需要先坐客車到A城,然後再從A城坐火車去c城。
  其實比起c城來,A城陌生太多。她該怎麽辦·她發現自己來之前似乎設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她隻是知道自己要離開,站實習的名義去另外一個城市.隻是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從抽屜裏拿了點現金,加上在報社實習的工資.她單純地計算著可以支撐到自己找剄工作為止。
  她在找到房子前,隻能連擇住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15塊錢一個人的大通鋪,到了晚上,蘇紫根本不敢合眼,她不能相信這魚龍混雜的旅館裏,是否有意圖不軌的人,或者是小偷,她把行李箱抱著懷裏,枕著自己的包,稍微有什麽聲響,她立刻警覺地睜開眼睛,好不客易熬到了天亮.她走出旅館的時候發誓一定要在今天找到房子。
  她依稀聽饒小舒講起過A城東門的房價最便宜,那裏有很多老式的筒子樓出租.那都是以前大型廠礦分給單身職工的宿舍。
  一進筒子樓的時候,蘇紫連忙耙鼻子掩了起來。穿過布滿了名種雜物的樓道,她隨時可以看見一些妝豔抹的女孩子穿著內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而房間的門卻是開著的,樓道上壯著一根細鐵絲,上麵掛滿,各種女式的衣物;她偶爾還能看見一些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挺著大酒肚坐在樓道口上,用涵義未明的眼光打量著她,走過去的時候,還要跨過他的腿腳,每層樓隻有一個洗手間,茬樓道的盡頭,還沒走近,就能聞到一股陳年的廁所味兒。
  “一個月200,押金200交一次。”中介領著她打開,其中一間房間的門,十個平方不到,除了一張床,裏麵什麽都沒有。
  蘇紫原本想要還價,但實在看不下去,轉身就走,。
  “不要後悔,早晚你都要回來的。這一帶你找不到這麽便宜的房子了。”中介看著她落荒而逃的樣子,一副走著瞧的表情。
  到了傍晚的時候,蘇紫還是回到這裏。是的,她沒有選擇,環境好點的的她承受不起,壞境比這還差的價錢都差不多,她走了一圈,把東邊的二壞到三環之間的房子看了一個遍,還是回來了。
  等她拿到鑰匙,躺在那張髒得看不出來色的床上時,她已經累得流不出眼淚了。
  接下來,崩潰的事情一件跟著一件,蘇紫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謂的比同齡人的成熟。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根本無濟於事,甚至還要吃更多的苦。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工作。她拿著簡曆,參加各種招聘會,不放過任何一家招聘公司。答複都是一樣的:“很好,但你還沒有畢業,隻能算是實習。你要知道,在我們這裏實習都是沒有工資的。隻有一些補貼。”
  她臨畢業還有一年,這一年沒有收入叫她怎麽熬?
  一個星期後,她拿著自己大一和大二兩年的獎學金證書在大學門口招攬到一份家教的活,一節課50,一周上兩節。她當時都要激動地流下淚來,錢雖然少,但至少餓不死了。
  此後的幾個月,她都在忙於找工作,她一定要找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才行。家教畢竟隻是暫時的,她怕自己一空下來,會更痛苦。
  她扳著指頭地計算著時間,任之信應該結婚了吧?任之信去度蜜月了吧?任之信新婚一個月吧?就這麽算著,時間的換算更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在她被現實逼到角落的時候,還不忘劃上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元旦的時候,她回家了一趟。母親告訴她,很多人打電話來找她,她一一含糊過去。她知道她的不告而別會給其他人造成困擾,但卻不想做任何解釋。因為任何解釋都是多餘。她選了一條自己不該走的路,如今到了懸崖,她要麽跳下去,要麽回頭。她這麽想著,自己這樣懸崖勒馬,總好過最後的不堪吧?莫非她還真能鎮定自若地看著任之信牽著周曼娟的手從她麵前走過,她還真無恥到跟著一個有婦之夫繼續過著不見光的日子,等到某日他厭了倦了,跟她說你走吧?不,她怎麽能夠?這麽想著,她也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多苦了,總好過尊嚴盡喪,總好過粉身碎骨,她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離開,她要再多待幾天,指不定誰誰誰又會出現在她麵前,周曼娟,她是不敢麵對了,她有什麽資格去反駁她的謾罵和指責呢?任姨呢,更不敢,假若連她母親都知道的話……她不敢想,她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匆忙地離開。
  她跟任之信之間,她原本以為的結局是兩個人平靜地互道再見,接著她轉身,沒入人群,倘若日後再見,她跟他都能平靜地問候寒暄。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呢?
  為什麽會成現在這個樣子?蘇紫不敢想。
  “你怎麽瘦這麽多?”母親看著麵色蠟黃的蘇紫,說不出的心疼。
  蘇紫笑了笑,默不作聲地吃著飯菜,她想起自己在A城吃的那街邊五塊錢的盒飯,米飯又幹又硬,有些菜甚至還是生的;要不就是2塊錢一碗的米粉,什麽都少得可憐,實在吃不去了,去菜市場買兩根黃瓜和番茄就是一頓,要不就是方便麵,怎麽可能不瘦呢?
  隻往了兩個晚上,蘇紫又走了,她還是要繼續去找工作,隻有找到工作了,她才能繼續在A城待下去。
  元旦過了沒幾天,倪真找到了蘇紫。蘇紫在A城的事情隻有倪真一個人知道,她相信倪真會替她保密,說出來無非是想讓好友放心而已。
  “蘇紫,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你聽了千萬不要太生氣。”電話裏,倪真的口氣出乎意料的吞吐,倪真不是這樣的人。
  “你說,我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啊?”蘇紫自嘲,她堅信自己真的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
  “前幾天我聽班主任說,學校把你開除了。”
  “為什麽?”蘇紫大吃一驚。這個消息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貼的通報上寫的是你曠課次數太多,勒令退學。但怎麽可能是這樣的原因呢,大家都沒怎麽去上課了,李蔓早就回去了隻等著發畢業證了,就單單處罰你一個,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貓膩。我去問班主任,他說他也不知道,他也很震驚,跟學校領導爭取了老半天,也沒有用。”倪真在電話那邊解釋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剛知道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萬萬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那我回學校一趟。”蘇紫知道問倪真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隻有豁出去回去一趟了。她簡直不敢想,自己辛苦讀書到頭來如果連畢業證也拿不到,還要背上個勒令退學的處分,她真的不敢想。
  第二天蘇紫就坐上了回C城的火車,下了車直奔學校。
  她隻問一句為什麽?
  班主任向她無奈地攤了攤手。
  學院書記也很無奈地說:“這件事情你最好問校長。”
  張校長看著蘇紫站在他辦公室門口,一臉地焦急。他終於還是有些不忍心;“進來說吧。”
  “校長,我……”
  張校長打斷了她的話,不用說他也知道她的疑問,憤怒和不解。他依稀記得有這麽一個女孩曾經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那個時候黃學芬還跟他大吵大鬧,如今還是這個女孩,不過主角卻變了。
  “蘇紫,你是任副市長家的親戚吧?‘校長特地把副字這個音咬得特別重,不知道是什麽用意。
  蘇紫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我們學校的校訓嗎?”
  “厚德,博學,自強,自重。”
  “你叫任副市長叔叔是吧?”
  蘇紫被校長的眼神打量地很不自在,隻能繼續點頭。
  “我們學校向來以學風嚴謹著稱,決不允許任何傷風敗行的事情出現,作為一名重點大學的學生,你們要學的不僅隻是理論知識,更重要的是學會如何做人。但是,蘇紫,你是怎麽優做的?”
  蘇紫被張校長這篇宏篇大論搞昏了頭,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
  “校長,你能不能說得清楚點?”
  張校長遞給她一個朽木不可雕的眼神,估計跟這樣作風敗壞的女學生也無法溝通了,隻好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照片,“你自己看看吧。”
  蘇紫接過照片,臉色越來越白,最後蒼白到像一張紙。是誰?是誰拍下她跟任之信在一起的場景?又是誰?這麽別有用心地交給學校?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又羞又氣,再也沒有立場和資格去質問他人,為什麽?
  蘇紫一言不發地轉身,照片散落了一地。
  張校長原本還想說你現在知道我們校領導的良苦用心了吧?曠課的原因至少還能說得過去,要不是看在任家的麵子上,他們可不能那麽含蓄了。他想起周曼娟在電話裏說:“不管用什麽理由,我隻要她被退學,什麽證書也拿不到。”
  跟任家相比,周家的勢力顯然更深遠些,張校長清楚地知道他的上一任不就是被調去了中央教育部了嗎?更何況他知會過任家老爺子了,這樣做兩全其美,至於任副市長,想必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讓他難堪吧?
  蘇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辦公室的,在大廳被人撞了,她不知道,爬起來又往前麵走,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她站在台階上,從辦公室走到下麵的廣場,有一兩百級的台階,她站在那裏,出神地想:“要是跳下去能摔死該有多好?”
  一死百了。蘇紫的腦海裏竟冒出這樣的念頭。她離開任之信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絕望,這麽心灰意冷過,這麽萬念俱灰過。她想起高中那會,如果不是考大學這個目標撐著她也不會那麽快從林菲的陰影中走出來:那些日日夜夜,她真的不敢細想。她跟林菲在一起的時候,學的肆意,玩的肆意,自然也偏科偏得厲害。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從初中的數學課本開始看起,一道題一道題地做過來,一個公式一個公式地背,她不喜歡別人說她刻苦,即使考上了重點大學,她也是那麽淡淡的。隻有她自己知道有多麽不容易。後來,她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想著要離開的時候,也是被這樣的目標支撐著,她唯一能依傍的就是她的學曆了,她在任之信那裏狠狠地摔了一跤,她隻能靠工作讓自己爬起來。如今她連這樣的依傍也沒有了。
  在工作簡曆這一欄,她能怎麽真?大學肆業?現在的情況,她還能拿什麽去應聘?跟中專生比,她沒有工作經驗;跟大學生比,她連證書都沒有,有的隻是檔案袋裏的一紙處罰決定。
  蘇紫,你真的一無所有了。是誰說的,上帝在給你關上門的時候,必定會為了自己開一扇窗。真是天大的諷刺。任之信,蘇紫在這個時候,才有點恨。她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欠他什麽的,可是難道他就是為了報複她不告而別嗎?她已經聽任老爺子的話離開了,為什麽他們一家還要趕盡殺絕?為什麽?可連天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看香煙排列的形狀

  “你再說一次?”任之信匆忙打斷蘇紫的講述,他不可置信地說:“你是被勒令退學的?”
  任之信並不知道這些細節。是的,他當然不知道。那段時間他正為了婚事跟周家跟任老爺子鬧得不可開交。他隻道蘇紫去了外地實習,找個理由避開他。一直等到6月,他想著蘇紫至少要回來拿畢業證,等他到了學校一問,倪真不鹹不淡地說:“蘇紫已經走了。”
  他不明就裏,隻知道蘇紫提前一年離開了學校,卻不知道最後她連畢業證書都沒有拿到,而且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任之信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他聽了這麽長,才知道原來蘇紫離開之後竟是這樣的景況。他竟忘了他原本是要質問的,他想,她都到了這樣的田地,她寧願自己隻身一人去別的城市也不願意繼續跟他在一起,她的壓力和痛苦可想而知。他以為他把蘇紫保護地很好,他以為旁人不敢來傷害她,沒想到他還是算漏了。
  “是周曼娟,是她。”任之信緩緩吐出這幾個字,他幾乎不用費力都可以猜出來。他對她的狠心和無情,她卻報複在了蘇紫身上。他甚至不敢想象,要是蘇紫繼續待在他身邊,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現在天下太平,他當然可以隻手遮天,可換在當時,連他自己都自身難保。
  任之信有些衝動地想過去抱蘇紫,他的內疚浮現在臉上,或許隻有擁抱才能正確地表達他的情緒。蘇紫不著痕跡地躲開了,“能夠說出口的委屈已經不算委屈了。你沒必要這樣看著我,至於當年是誰做的,我已經沒興趣知道了。”
  任之信的手尷尬地落在半空,頓了頓,又收了回去。他定了定神,才繼續問下去:“那你又回了A城?”
  他發現自己竟有些懦弱,他甚至不敢問:你當時為什麽不來找我?他都可以想象到如果他這麽問,蘇紫會是什麽反應。她的驕傲和倔強,他在剛認識那會就清楚地領教到了,他不會傻到去問這樣的問題自取其辱。隻是,雖然,在他的心底,他的確想知道:為什麽你沒有來找我?
  在蘇紫的心裏,尊嚴高於一切,她更不是那種把所有都依附於一個男人的,從前不是,現在,更不是,如果是那樣,事情但不是如今的格局。她甚至不會走,更不會自作主張,可那樣的蘇紫,像菟絲草一樣的蘇紫,任之信還會要嗎?還會心心念念到現在麽?他不知道。
  蘇紫點了點頭,“不回去還能怎樣呢?回到A城後,工作的事情依舊沒有著落,更沒有底氣跟人耗時間,隻能偶爾打打零工,去肯德基做服務員,有時候又在街頭發傳單。現在想來,那段日子的確挺苦的。”蘇紫的嘴角牽扯起若有若無的笑,她回頭看當年的自己,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生活下去?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沒吃過什麽苦,一路順風順水,在學校沒受過欺負,被老師讚美著,如今竟淪落到跟那些麵目麵目可疑的中年男人和人事著不良職業的小姐混居在簡陋的筒子樓,大白天在街上散發著傳單,晚上去餐廳做服務員,當然也有其他兼職的大學生也在幹著同樣的事情,但他們跟蘇紫不一樣,畢業後他們終究會找到一份正當體麵的工作,可蘇紫呢?她不敢想,她難道真要發一輩子的傳單?
  蘇紫直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交不出房租時的窘迫。房東站在門外,她在房間裏搜完了所有的箱子、衣服、褲子,她終於湊夠了385元,這是她所有的財產。她一臉地窘色把門打開,遞到房東手上,嘴裏還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眼淚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著轉。
  房東是廠區裏一名退休阿姨,看著蘇紫的模樣,於心不忍,從蘇紫攤開的手心裏撿了10塊錢的鈔票:“房租你過段時間給我,這10塊錢是這個月的水電費。”
  蘇紫看著房東阿姨離開的背影,感激地差點哭出聲來。
  人到這個地步,總會邁出自己以前想都不想的那一步。蘇紫猶豫再三,還是打了電話給劉娜,她打這個電話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涼薄。當初說也沒說就離開了,如今走投無路了才想起人家。
  “娜姐,我是蘇紫。”
  劉娃在電話裏劈頭蓋臉地一陣嚷嚷,你擔心死我了,你到底去哪裏了?你這個死丫頭現在才想起我來……
  說得蘇紫心頭一暖,接下來的話便順暢多了。
  “原來是這樣,那你等著,我問一問。馬上給你答複。”
  才過了兩個小時,蘇紫就接到了劉娜電話:“A城有家周刊,你去不去?他們那裏正在招編輯。總編是我朋友。”
  第二天,蘇紫怯生生地走進這家剛剛創刊不久的周刊,麵試的那個人正是總編。
  “你是C大畢業的?”
  蘇紫直覺地點頭,後來又搖了搖頭,她應該永遠也畢不了業吧?
  總編是個女的,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給你個主題,你隨便寫個1000字出來看看。”說完指著旁邊的電腦。
  膽戰心驚地寫完,總編看了一眼,居然對她說:“你明天來上班吧,去行政部填個表格。”
  蘇紫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啊?”
  總編笑了:“你還要怎樣?有試用期的嘛,試用期要是表現不好,還不是要走人。”
  “但,但你們不需要看學曆的嗎?”
  “你叫蘇紫,是吧?我看你的文筆,我很喜歡。報社就是這樣,你學曆再高但寫的東西不行,我們照例不會要。這裏是不看學曆隻憑能力的,隻要你有能力,即使隻是高中畢業我們也要。明白?”
  蘇紫忙不迭地點頭。走出報社大門的時候,她坐在台階上,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第一次覺得這座城市變得和藹起來。她從包裏掏出一包煙,點燃,然後吸了一口。
  吐出煙霧的時候,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抽煙不是為了想念誰,她隻是想抽,如此而已。


  她,還好嗎?

  蘇紫前所未有地專注於工作,她太清楚這份工作對她而言有多重要了,不僅因為這份收入能夠帶給她溫飽,更重要的是,它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窗。
  報社上班的時間很機動,大部分的時間是自己在家寫稿。蘇紫沒有錢買電腦,隻好去網吧,有些環境好的網吧收費不便宜,她隻能選擇去一些便宜的網吧,在嘈雜無比的環境裏,周圍充斥著遊戲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叫罵嬉笑的聲音,她隻能全神貫注地不停地在鍵盤上敲打著。
  更多的時候她在不上班的時間,腆著臉求保安開報社的門,讓她進去寫稿子。然後一個人坐在偌大的辦公室裏,連歎息都能形成回響。她沒有退路,隻能一味的拚,往前走,甚至不敢抬頭望路。在這期間,她目睹了7、8個實習生的離開,總編輕描淡寫地說:“你明天不用來了。”就這樣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那段時間,她做夢都被驚醒,她夢到總編罵她,說她寫的全是垃圾,說她一個大學都沒畢業的人能寫出什麽好文章,然後跟她說你走吧,明天不用來了,醒來的時候一身都是冷汗。
  那是噩夢般的三個月,那段時間,她的頭發長長了,卻一直沒有修理,一覺醒來,枕頭上全是頭發,一根一根,觸目驚心。
  等到黃昊在A城找到她的時候,屬於蘇紫最黑暗的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此時,她已經被報社正式聘用,成為一名正式的編輯。而她也搬出了筒子樓,在離報社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單間住下。與剛到A城的景況相比,真是地獄人間。
  “要不是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當了記者?”黃昊是在報社找到她的。
  連她都不敢相信,黃昊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我聽說你沒有畢業,又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我好不容易才從倪真那裏問到了你在A城,她又死活不告訴我你的電話。我一下飛機,原本是想找個報社登尋人啟示的,沒想到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我也隻是抱著來問問看的心理來的,沒想到真是你,雖然依舊一笑就會露出陽光,但蘇紫知道眼前的黃昊比在學校時的黃昊沉穩了許多,謹慎了許多。
  換作之前,他肯定會飛奔上來,不管不問就劈頭蓋臉地把蘇紫說一通,現在,他更像是一個朋友,隻是關心,所以湊巧碰見了。甚至連自己都主動忽略他找她找的有多麽辛苦。
  蘇紫笑了笑,一個人在異鄉的日子,突然遇見舊人,終歸還是溫暖的。她熱情地招呼著黃昊,然後一溜煙跑去辦公室跟總編請假。
  蘇紫不知道黃昊去哪,隻好回了自己家。黃昊看十來平方的單間,詫異地說不出話:“你就住這樣的地方?”
  蘇紫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個衣食無憂的公子哥,當然不能想象平常人是怎麽生活的,要是黃昊知道之前的一年的時間,蘇紫都住在更肮髒不堪的地方,他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我覺得這裏挺好的。”蘇紫一邊給黃昊倒水,一邊說。她的確是這麽認為的,房間雖然不大,但有床,有椅子,還有蘇紫前不久分期買回來的電腦。她一個人住,已經足夠了。
  黃昊有點手足無措,他局促地坐在床邊上,看著蘇紫在這個十來平米的小房間裏轉身,洗杯子,燒開水,倒水。他的眼微微有些發熱,一種長久以來連他也不明所以的執著突然就有了塵埃落定的感覺。你這麽千辛萬苦地找,那麽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不就是為了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嗎?
  一度,黃昊也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個女孩子嗎,有什麽好稀罕的,他衝著蘇紫嚷:“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說的那麽信誓旦旦,那一刻他是真為自己不值得,他那麽卑躬屈膝了,他那麽低三下四了,居然還博不到她一個青眼?他有什麽理由繼續折磨自己呢?
  一度,他也以為把蘇紫拋開了。誰說不是呢,他有那麽多可供選擇的,比蘇紫漂亮的大有人在,比她溫柔的大有人在,比她乖巧的大有人在,比她有性格的也大有人在,他有什麽理由繼續纏著不識好歹的蘇紫不放?隻是,偶爾,他還是會有片刻的出神,總會有在某一個閃念,他會想起那個倔強的眼神,他會想起她惡狠狠地閃過來的兩巴掌,他還是會想起那一日在江邊,她又哭又笑的模樣,怎麽辦呢?他還是沒有辦法忘掉。蘇紫,是毒,越陷越深,欲罷不能,他痛恨自己。
  等他想明白再回頭去找她的時候,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了。
  先是得知了蘇紫被開除的噩耗。他吃驚,然後追問,不依不饒,順著蛛絲馬跡追尋事情的真相。
  任之信的婚禮,他去了。他卻沒有看見她。
  接著,任之信離婚了。軒然大波。他自然會有所耳聞。
  等到所謂的八卦傳到耳朵裏,竟已經是畢業一年後的事情了。此時的他已經在上海,正在籌辦自己的公司。
  那些層層疊疊的謎終於抽絲剝繭地呈現在他麵前。如果不是他的母親在電話裏抱怨當年任家的不厚道,他又如何得知這個跟自己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女孩當年是在怎樣的景況下離開?他無從得知端倪,卻足以清楚地了解到事實的大致輪廓,不過這已經夠了不是嗎?
  任之信欺騙了這個女孩。
  任之信連同他的妻子陷害了這個女孩。
  接著因為利益分配不均,任之信離婚了。
  但,那個女孩呢?那個始終沉默的女孩呢?她現在在哪裏呢?她,過得好嗎?
  這樣的念頭折磨著黃昊,是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莽撞少年了。他擁有的不過隻是那段放肆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有一個對他視而不見的女孩。女孩的背影卻深深刻在了他的記憶裏。
  於是,他開始了尋找。想找一個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憑的不過是隻是有心無心而已。
  他看著如今的蘇紫,他跟他將近2年的時間不見了吧?她的頭發已經及肩了,遠不像當初看著的樣子。那個時候的她,給他的感覺竟像當年那個叫王靖雯的女子,眉目之間說不出的清冷。可如今,她把頭發高高地紮起,笑容溫暖,竟有些人間煙火的味道。
  什麽時候,蘇紫竟也會對著他那麽笑了?黃昊的心竟漏跳了一拍,猶如一個觸不可及的夢突然近在咫尺。
  “你現在在哪裏呢?”蘇紫把水杯遞給他,黃昊的手不經意間碰到了蘇紫的手指尖,水杯那麽燙,她的手指卻那麽冷,冷得他心裏一個哆嗦。
  “我在上海,自己做事情。”
  “哦,是嗎?那多好啊。”
  “談不上,混口飯吃吧。”
  “黃公子這樣還叫混口飯吃,那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不是連飯也吃不上了?”
  黃昊有些尷尬地笑,他被蘇紫的另一麵弄得有些猝不及防,什麽時候蘇紫也學會這麽客套地跟他講話了?什麽時候那個直來直去說話從來也不拐彎的人也會像現在這樣跟他寒暄了?
  黃昊有些不適應,隻能尷尬地笑,他甚至還有些懷念當年蘇紫麵無表情對他說的那些話:“黃昊,沒事別跟我鬥悶子”“我不喜歡你”直來直去,他真是變態,竟開始懷念起當年蘇紫的決絕來,至少決絕裏透些爽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她,場麵看似熱絡,但她跟他的距離卻那麽遠。
  “蘇紫,跟我一起去上海吧!”他隔了好久,才打斷了蘇紫的話。
  蘇紫愣了一下,心好像頓時被鈍器撞了一下。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看著黃昊,竟有些感動。
  一點點的回憶就泛了出來,從記憶最深處,從她忙碌的日常生活之下,在她試圖掩蓋的表象之下,她被他這句話,牽扯出了往事,一絲一絲,連著血,一點一點拔了出來。
  “蘇紫,任之信不適合你。”他還是說出口了。
  蘇紫一點也沒有詫異。該知道的人總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人早晚也會知道。她之所以逃離,怕的不就是這些嗎?
  “我知道。”她還是笑了一下。多奇怪,這樣的時刻,聽到耳裏,她竟然還是育力氣偽裝出笑容的。換作以前,她一定會說即使不合適,也由不得旁人來說三道四,但什麽時候開始,她漸漸失去棱角,漸漸磨平心裏那根刺,雖然刺在心裏,但至少外表是看不出來端倪了。
  “我沒奢望過你會喜歡我,你跟我去上海,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麽苦。蘇紫,你一個人這麽撐著,什麽時候到個頭啊?”他說得那麽委曲求全,他也明白得到蘇紫的愛是一種奢望,卻不忍心見著她一個人躲在角落裏舔舐傷口,他想幫她,他讓她重新站起來,哪怕自己的角色隻是一根拐杖,他也心甘情願。
  蘇紫搖了搖頭,“我怕別人說我不識好歹。”
  “蘇紫……”他還想繼續遊說,卻被蘇紫打斷了:“走吧,我帶你去吃這裏的名小吃。我們家小區門口有一家很好吃很好吃的小吃店……”
  她拖著他走了出去。一路上,兩個人,再也沒有提起過讓彼此難堪的話題。
  黃昊說李蔓還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蘇紫沒細問。感情這碼事由不得人的,你知道最適合你的那個人是誰,愛的偏偏又是另一個人,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大腦無法控製,她想起李蔓,想起黃昊,想起自己。什麽叫自作孽?愛上不該愛的人,都是孽障。
  臨走的時候,黃昊塞給蘇紫一張卡。
  蘇紫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黃昊尷尬地收回。隻敢留給她一個電話號碼,但他知道,這個號碼蘇紫永遠也不會打的。
  蘇紫沒有送黃昊去機場,她看著他上了出租車。她想,要是他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她會不會真的跟著他去了上海?即使不會,她又會不會真的收下那張卡?她不知道答案。
  她漸漸感覺到了現實的殘酷。在現實麵前,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所謂的清高,倔強都是沒有任何價值的,而所謂的感情都變得虛妄。她得慶幸,如果不是生活的痛壓迫著她朝前走,此刻的她還陷落在泥潭裏,做著一個隨時都可能破滅的美夢,如果不是在那些為了房租、生計、工作愁得發苦的日子,她想她應該沒有快把傷口掩藏才現實的表象之下。她知道,自己還沒有好,她知道,有些東西一觸及還是會痛不欲生,但至少,她的視線始終注視著前方,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她覺得,原來自己還是幸運的。


 淚幹的時候天就亮了

  黃昊在飛機起飛的那一刻,留戀地看了一眼這個蘇紫所在的城市。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碰見她了。
  他在青年時期記憶最深刻的那段戀情在飛機騰空而起的那一瞬間,被他拋棄在了身後,被他掩埋在了記憶的最底層。
  總有一天,這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都會在歲月的摩挲中逐漸變成碎片,老去,陳舊,最後逝去,成灰。
  或許若幹年後,曾往的陽光少年,成為一位中年男人,他有地位有事業,他得到了生來就被賦予的一切,他站在人生的最頂峰,或許身邊還有美眷犬子,他滿足地歎了—口氣,在發出夫複何求的歎息後,忽然覺得心有一塊是空的,他不知道這空虛的角落原本是裝著誰,隻覺得一聲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歎息突然驚醒了他,曾經他癡癡追逐的那個身影最終隻幻化成了午夜夢回裏的某個單薄的背影,還來不及看到背影的主人,夢就醒了。
  或許,他還會在某一個女孩的臉上捕捉到一絲似曾相識的神情,或許還會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小習慣,但當他看到這些的時候,隻是有一點恍惚,很快,他又清醒了,而當初他執著的一切,他默默追隨的一切,他委曲求全的一切,他變得不像自己的一切.他死纏爛打,他痛徹心扉,他徹夜難眠,他走火入魔,他如瘋如癡的一切,都隻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夢境而已。
  等到飛機穿進雲層,剌目的陽光突然刺痛了他的雙眼。黃昊拉下了遮陽板,阻斷了與這個城市最後的一絲光線。
  黃昊低聲呢喃:“蘇紫.我會放下的.那你呢?”
  這個問題,蘇紫設有答案。有些絕症的病人,總以為自己並無大礙,以為隻是普通的炎症,直到某一天,他突然痛得昏厥,突然咳出一口鮮血,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病入膏盲。
  蘇紫原先也以為自己並無大礙。等生話的枷鎖鬆開了些,等她終於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以後,那些筮骨穿心的痛才慢慢浮出水麵。
  你有沒有上過手術台?
  當你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你甚至還可以虛弱地跟親友微笑,示意他們自己沒有事。那個時候麻藥還沒有完全過,你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接著,半夜你醒過來。
  傷口的痛一波又一波的襲來.連綿不絕.痛不欲生。你想叫,但周圍都沒有人。他們都以為你好了,睡一覺就沒事了。但其實不是的,真正的痛苦才剛剛開始。
  你翻來覆去地疼,甚至後悔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手術,你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手術出了什麽差錯,為什麽那麽疼,為什麽?
  沒有什麽為什人。
  鈍感不是無感,不是麻木。鈍感隻是在短暫的麻木後才把傷傳遞到你的痛感神經,在你以為並無大礙之後,給你一個絕地反擊。讓你嘲笑自己的自以為是,讓你嘲笑自己的故作堅強,因為你根本還沒有體會到什麽叫真正的痛。
  這個痛,刻著任之信三個字,像一個蠱,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吞噬著心髒,每痛一下,心髒就一陣瑟縮。蘇紫並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痛也是毒,這個毒的名字就叫任之信,她戒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個毒有多深。她總是在噩夢醒來的晚上,大叫著“任之信”的名字,狹小的房間裏沒有人回應。她開始哭,越哭越大聲,“任之信,任之信,任之信 ”她叫著這個毒的名字,她口口聲聲呼喊著痛,但始終沒有人回應,終於被眼相淹沒。
  總是在這樣的時候,蘇紫的恨才一點點泛濫開來,控製不住,怎麽能控製呢?
  她像放電影一樣每天晚上都回放著回去。
  她是主角,也是觀眾。
  第一次見著他的時候,他是什麽模樣呢?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第二次的時候,他質問她。她覺得委屈。那個時候,她怎麽預料到故事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局呢?
  第三次,他跟她講著別人的故事。她聽進去的是旁人的隱私,走近的卻是他的內心,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任之信的名字開始著上了顏色。
  第四次,不,到底是第幾次呢,他抱著她離開,帶她去了自己的家。那一幕,那麽深刻,她怎麽能忘記呢?她想,就是那一夜吧,那些不知名的情愫都在生根萌芽了。
  後來,他也是有過遲疑的吧?那麽千回百轉的開局,她的愛情開始得千回百轉,連過程和結局都是那麽地千回百轉。
  她漸漸地想起了全部,他的吻細細密密地砸下來,他那麽小心翼翼,他那麽欣喜。
  蘇紫在回放的電影裏尋找的答案,她想,他總歸還是付出了真心吧?
  他問她,會不會留下來?
  她還是開心的。她想留的,隻是不能留而已。
  之前的回憶都是酸澀裏夾雜著甜蜜的,她甚至開始想念起皮皮,她甚至開始牽掛著它長成什麽樣了,它還好吧?它會不會跟著他去他的新家呢?
  最後,為什麽成了這樣呢?
  他真的沒有來找她.他真的找不到她嗎?他知道她在筒子樓裏的日子嗎?他知道她連畢業證也沒有拿到嗎?他知道她曾經絕望地想死掉嗎?他如道她為了忘記他忘記得有多麽痛苦嗎?他知道他的名字時刻都還留在她的呼吸嗎?他知道她依舊在想他嗎?他知道嗎?
  這樣的電影,放到最後始終沒有“THE END”的字樣出現。
  她總是在回憶到了一半的時候,就開始流淚。原來,蘇紫你也會流淚的啊,你留給世人一個倔強的背影,一個人俯瞰自己傷痕累累的胸口,然後用眼淚去洗滌這些傷口,每一滴滴下去,就是一股鑽心的疼,一滴,一行,這麽永無止境地淚著,這麽永無止境地痛著。
  終於,連傷口都麻木了,你的淚幹了,而,天亮了。


 饒小舒的婚禮

  倪真到a城,是蘇紫去接的她。
  她隔著洶湧的人潮,看見倪真朝她走來。兩個人,都沒有開口招呼對方。
  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倪真習慣性地把頭靠在蘇紫的肩膀上:“蘇紫,我好累。”蘇紫的心瞬間被這句話淹沒。
  她想念倪真,想念大學的一切,除去最後那嘎然而止的收梢。
  倪真來a城,是來參加饒小舒的婚禮。
  是的,她結婚了。成為她們中最早邁進墳墓的那一個。但新郎卻不是莫俊。
  饒小舒在畢業前的兩個月回到a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次公司聚會上,她認識了即將要娶她的那個男人,整個過程都猶如閃電般快速,彼時莫俊還在c城上著大三的課程。
  等到那男人跟她求婚的那一晚,她終於跟莫俊提出了分手。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過掙紮,但掙紮與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結婚了,跟另外一個男人。
  當初信誓旦旦認為愛情就是一切的饒小舒比她們任何人都早一步對現實妥協。不要提幸福與否,或許幸福從一開始都跟愛情沒有任何幹係。
  這一切,蘇紫都是從倪真的口裏知道的,最後倪真說:“饒小舒也邀請你參加了,她說怕你覺得尷尬,隻請了我,你和李蔓這幾個大學同學。”
  蘇紫從倪真的講述裏拚湊著關於饒小舒的細節。她跟她在一個城市,卻雞犬不相聞。她不是一個善於籠絡人心的人,即使這些同寢室的同學分開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聯係。別說旁人,連她自己都覺得涼薄。
  剄了婚禮那天,她還是陪著倪真去了。
  新郎的樣子,蘇紫記不太清楚,一位麵目模糊的中年男人。隻記得饒小舒介紹說她的老公是某企業的市場總監。
  那莫俊呢?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場合提起這個話題,大家心照不宣地說著祝福的話。蘇紫的腦海裏浮現出的依舊是為了愛情固執地站在江邊等待的女孩。
  饒小舒讓她動容的那一幕已經被饒小舒狠狠地拋棄在了身後,隻有蘇紫,隻有蘇紫還牢牢記著她的浪漫與瘋狂。
  李蔓走進大廳的時候,跟蘇紫揮了揮手。跟著她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這應該就是李蔓的那位博士男朋友。
  “聽說你在報社工作?”李蔓熱心地問蘇紫。
  蘇紫點點頭,“那你呢?”
  “暫時還沒有想好找什麽工作,就在家先待著,我們買的房子最近剛交房,在忙著裝修,等裝修完了就準備結婚了。”她的喜氣洋洋跟饒小舒的婚禮現場配合得天衣無縫。
  蘇紫看了一眼坐在李蔓身邊的男子,他的氣質偏溫和。不多言不多語。偶爾配備一下,顯得斯文有禮。無疑,李蔓找到了最適合她的那個男人,但是黃昊呢?
  蘇紫想起黃昊輕描淡寫的那幾句。
  或許,真的是那樣,我們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的又是另外一個人。真真是俗到不能再俗的真理,真契合這俗氣的人生。
  “都不許走,留下來。”饒小舒並沒有打算放這些大學同學早早散場,而是在晚宴後轉戰了KTV。
  最後的最後,李蔓,饒小舒,蘇紫還有倪真四個人。
  她們在KTV裏唱著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走吧,走吧,人要學著自己長大,走吧,走吧,人生難免苦痛掙紮”
  “我明白,太放不開你的愛,太熟悉你的關懷,分不開,我們算是安慰還是悲哀”
  一首接著一首,一杯接著一杯,不如道是誰先唱著唱著泛起了眼淚,不知道是誰先喝著喝著就哭了出來,最後,饒小舒抱著蘇紫痛哭:“我沒有辦法,現實太殘酷了,我沒有耐性等他成長,這過程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但是我的心怎麽那麽痛,好痛,蘇紫,我怎麽辦?”
  倪真的歌聲已然哽咽,那淒淒愴愴的唱腔在為這一夜寫著蒼涼的旁白。
  李蔓已經醉得不醒人事,隻是她嘴裏呼喊出的卻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蘇紫聽得很清楚,大家都聽到了。黃昊,黃昊.黃昊,你在哪裏……
  是啊,我們愛的人在哪裏?我們都把愛情弄丟了。在成長的過程,在蛻變的瞬間,不管是什麽理由,不管是誰先負了誰,我們無一例外地都把愛情弄丟了。丟在再也找不到的角落裏。
  也隻是在這樣的夜晚,我們才能在歌聲裏尋找著安慰.用酒精在自己麻痹,借著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突然站起來,大聲吼了一聲:
  “來,為去他媽的愛情幹杯!為去他媽的青春幹杯!”
  蘇紫也哭了。她一杯接一杯地一幹到底,不知從哪裏來的熱情,她跟倪真說:“你還記得非典的時候,我們兩個爬牆出去逛街的事情嗎?”
  她跟李蔓說:“我第一天去寢室的時候,覺得哇,你怎麽那麽高,那麽漂亮啊,我都不敢跟你打招呼。
  她跟饒小舒說:“你記得有一次你偷偷拆了我的信嗎?其實我很生氣很生氣,但我一個字都沒有說過,我知道是你看了我的信,對不對?”
  她借著酒意,想起了跟大學有關的片段,一片一片碎得跟拚圖一樣,回憶到最後,蘇紫終於忍不住嚎啕: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不問我沒有畢業?為什麽?為什麽我跟你們一樣,睡一樣的床,吃一樣的食堂,交一樣多的學費,連成績都是一樣,為什麽,為什麽……”
  她的為什麽隻能問天,沒有誰能給她答案。
  饒小舒突然站起來:“我也要問為什麽,你們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他要留級?為什麽他那麽沒誌氣?為什麽天天熬夜打遊戲,為什麽我還愛著他,為什麽人人都那麽現實,沒錢沒房就結不了婚,為什麽我要放棄愛情?為什麽愛情不堪一擊?”
  李蔓睜開眼睛,醉了很久以後醒了過來:“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
  倪真端起酒杯:“來,為十萬個為什麽幹杯!”
  那一夜,是最後的瘋枉。
  原來,在每個人的故事裏,他們都是自己的主角,有著各自的心傷。所謂的青春,就是在等愛散場。等燈光一亮,熒幕一黑,觀眾離場,青春從此收梢。
  第二天,饒小舒成了別人的妻子,李蔓回到老家,繼續裝修新房。倪真跟蘇紫睡到中午,蘇紫醒來後看著手機,完全清醒:“我要去上班了,晚上回來再陪你去逛街。”
  生活又回到各自既有的軌道。沒待幾天,倪真回了C城,那些恨、不甘還有眼淚都留在那一夜。蒸發成空氣,飄散在潮濕的空氣中,除了呼吸是鹹濕的,再也看不出異樣。
  臨走之前的那一夜,倪真和蘇紫聊了一個通宵。
  倪真問她:“如果他是真的,為什麽連黃昊都找得到你,他卻找不到?是壓根都沒找?”
  倪真說:“他去年年底當上了市長。”如今想來該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婚姻,事業皆大歡喜。
  倪真還說:“千萬不要招惹這些中年男人,太可怕了。你知道唐潔吧?你還沒離開之前,她好象真跟王可斐好了,王可斐還答應她兩個人一起去英國,結果她還沒等到大四畢業就去了英國。現在都一年了,王可斐還在學校裏,前段時間聽說調去外宣部了,看樣子唐潔又白等了。”
  蘇紫覺得心涼。不能說誰辜負了誰,誰耽誤了誰,誰對不起誰,她跟唐潔,殊途同歸。
  若幹年後,蘇紫看著那些讀者的情感來信,那些年少癡情的少女執迷不悟地問她:“姐姐,怎麽辦?”
  她隻能無奈地歎息:“傻女。”
  唐潔的故事在蘇紫的這段過往裏,像一條若有若無的伏線,她與她惺惺相惜,感同身受,邁入同一條河流,奔赴同一個懸崖,卻始終沒有相交。她知道她,如同唐潔從旁人的故事裏得知蘇紫的故事,她跟她始終沒有走在一起,投給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在命運的長河裏,她們隻是流向相同的兩滴水粒,匯入芸芸眾生中,再也分辨不出,原來,她被她感動過,原來,她為她傷感過,原來,她為她欣喜過,原來,她為她歎息過。在時光的某一個節點,唐潔和蘇紫,不幸地成為彼此一麵鏡子,隻是映射出的結局都不甚美好,那是否寓意著:所有的結局,都逃不過如此?


  你不信,但不得不認

  任之信聽著蘇紫把過往娓娓道來,百感交集。在這個過程裏,他無數次想打斷她的回憶,無數次想要申辯,不,不是這樣的。
  但聽著聽著,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在整個過程中,他把手緊緊握成拳,手指掐入掌心,十指連心地疼,接著又頹然地放開,猶如筋脈盡斷武功盡失。
  是的,他有什麽好解釋的呢,他的苦衷他的不甘,無非是覺得蘇紫辜負了他的苦心而已。但任之信還是那個任之信,你有什麽損失呢?你依舊坐上了自己原本就想坐的那個位置,即使過程頗費周折,你依舊擺脫了你原本就想擺脫的束縛好羈絆,你的損失,不過隻是失去了一個你原本想與之廝守的那個人而已。
  他也終於明白,過去的終究過去了。
  他頹然放開的手心裏,是他五年積聚的執念,也是他一心想要抓緊的人。但沒用了,在他聽著蘇紫講述的時候,他在緩慢放開的手心裏,陡然顯現出宿命。
  他想起他跟她剛開始的時候,蘇紫趴在桌上拿著一張白紙寫著算著,最後她告訴他“任之信,我信命,但不認命。”
  但認或者不認,又有什麽區別呢?
  “你什麽時候回去?”他的聲音黯然無光。
  “明天。”
  “臨走之前,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蘇紫坐在副駕上,車窗外掠過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他帶著她往郊外駛去,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蘇紫努力壓製著心裏泛起的一點點火花,眼睛一直注視著窗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會跟他說那麽多,為什麽又要跟著他一起出來。許久以來她不肯正視的那一麵猶如長期壓在內心角落裏的小獸,緩慢複蘇,蠢蠢欲動。
  等到筆架山高爾夫球場幾個招牌大字從蘇紫眼前晃過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地方她來過。
  怎麽可能會忘記呢?
  這是任之信帶她來的第一個地方,他們唯一一次出遊的記憶,他跟她的足跡延伸到的最遠處,也不過隻是離C城一百多公裏的一處高爾夫球場而已。
  那個時候,這裏還隻是原始的山水。
  那個時候,他說這裏將會修建起一座高爾夫球場。
  那個時候,她說,那一旦自然滲進了商業,這些蓑笠翁是否不在?
  那個時候,他說,不,不會。
  如今,當年的對話都已經成為現實。
  他們之前坐在那裏看雨的房簷已然消失,換而代之的則是一棟私人會所式的建築。
  他當年指著她看的筆架山上,山上是一排排的別墅群;而他們視線所及的地方遍是一望無垠的草坪,隻有遠處的那一處湖泊,水麵上果真還有一兩條小船悠悠穿梭。
  他帶她來這裏做什麽呢?
  緬懷?紀念?還是埋葬?
  “這個球場,在第一次我們來之前,當時政府班子隻是按照旅遊景點的規劃去開發,但當時我提議將此建成一個高爾夫球場。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在他們看來,高爾夫球場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曲高和寡,並無意義。那一天的辦公室會議,我終於說服了那幫老頭,將這裏修建成為一座全國唯一一個與自然山水高度契合的高爾夫場。出了辦公大樓,我開著車,帶你來到了這裏。
  那個時候,我站在這裏,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我的手心裏,沒有什麽是我任之信做不到的。
  那一天,你也是在這裏,拿著一張白紙給我算紫薇,我不知道你算出了什麽或者算準了什麽,如今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是該你的,便是你的,不該你的,無論如何她也不會留在你身邊。”
  任之信的話刺得蘇紫一陣陣心酸。她抬眼,看著他側麵的輪廓,這個溫潤的男子,這個高高在上的男子,這個對她傾心溫柔的男子,從開始,到結束,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她的禁忌,一直都是溫暖的所在,同時也是痛苦的所在,任之信,是她的劫。一遇上,紛亂起,金戈鐵馬、刀光劍影,亦不能說,亦不能語。
  蘇紫還記得他的紫薇命盤。夫妻宮上的那顆星是紫薇。紫薇,將才之星,眾星之首,他的命中注定的那一位必定與他相輔相成,隨著他一起站在人生的巔峰。但絕不是蘇紫,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命格。
  就好像現在,她站在他的身邊,卻找不到他的視線。兩個人看似站在一起,卻在用身體語言講述著關於錯過的故事。
  繁華盛世,霓虹淒清,淚眼婆娑,笙歌煙火竟成為分手的布景。
  任之信轉過頭,看著站在他身邊的蘇紫,他的手伸出去,想將她攬在懷裏,這是無數次反複播映在他腦海裏的畫麵。
  他站在自己的傑作麵前,他要讓她站在身邊,分享他的傑作。他攬著她,所謂的花好月圓,所謂的盛世安穩,所謂的江山美人,不過如此。
  他的心願終於未能成行。他的手指還未張開,就凝固成尷尬的姿勢,告訴所有人,這世間最殘酷的字眼莫過於物是人非。
  遠處的湖泊,煙波浩淼,竟泛起陣陣輕霧,漫上眼眶。
  什麽時候,他竟如此膽怯?她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竟突然沒了勇氣,怨恨沒了來路,這一幕他演習了很久。他記得在過去的一千五百多個日夜了,他想過無數出橋段,最後他把高潮的戲碼定在了這裏。
  原本他的台詞不是這樣的,他的嘴角應該帶著戲謔的微笑,然後高傲地略過蘇紫的額頭,將視線投向遠方,然後才悠悠唱出對白:“蘇紫,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來這裏的情景嗎?當時你跟我說什麽來著,你信命,但卻不認命。直到今天,你會發現自己所謂的認命是一句多麽可笑的謊言。想必當初的你也是認了的吧?”
  “蘇紫你是我任之信這一生第一個想要攥在手心裏的人,是我賭上身家性命也要得到的人,或許連你也認為我這麽做不值得是吧?但不好意思,我的確是這麽想了,也這麽做了?可惜啊,當我籌劃好一切,準備放棄一切交換你的時候,你就在我眼皮底下跑了。”
  “蘇紫,你知道這五年來,我有多恨你嗎?我甚至開始懷疑你當初不顧一切地跟著我,不過一個圈套,你很得意吧?我的確栽在了你的手裏,我的確為了你連事業也不要了,甚至不惜背上背叛家族的罪名。蘇紫,難道別的男人肯這麽為你?”
  “知道我為什麽不去找你嗎?你知道當我得知你結婚以後是什麽感覺嗎?不,你當然不會知道。如何我在你麵前出現,你會不會還跟旁人說,來看,這人真是個傻瓜,被人耍了還不知道?所以,我要你自己回來,我要你自己走到我麵前,不管是三年,五年,我失去的,我恨的,我都要在你身上統統找回來!”
  ……
  如果不出意外,任之信說完這些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話後,蘇紫一定會悔恨地淚流滿麵,接著他看到她的眼淚,才會漸漸覺得心裏缺失的那個洞正在被她的淚水填平,否則他如何能心甘呢?
  可惜,這醞釀已久的這一幕終究沒有出現。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在武俠小說裏,男主角被仇人陷害,父母雙亡,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報仇,於是他寒天酷暑地習武,當他終於有實力可以正麵挑戰他的仇人時,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是恨錯了人,所謂的血海深仇隻是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
  就是這樣的感覺,他的劍突然失去了力道,他看著比他更無辜的仇人,欲哭無淚,全身上下像被抽去了經脈,五髒不能歸位,魂魄飛散,猶如飄在半空中,半天著不了地。
  這個世間愛是一種力量,恨又是一種力量,過去的五年,任之信被這兩股力量相互支撐著,牽引著,挺過著沒有意義的日日夜夜,因為他以為總有一天,這些愛與恨都指向著同一個方向。可如今,這種愛與恨交雜著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沒了來路,更失去了去路,他的生命瞬間失去支點,寂寞支撐著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瞬間淪為蒼白。如今,他該問自己那個同樣的問題——放走她,你後悔了嗎?
  “任之信,你看那邊,那些拿著高檔的球具在那揮舞著球杆的人,然後你再看那裏,還是一片低矮的民居,他們背著背簍,拿著漁網,穿過這片球場,然後去湖裏捕魚。你覺得這一切很和諧很自然是嗎?
  在我看來,卻覺得別扭。我不知道那些依山傍水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到底是怎麽想的,當你們在這裏打下第一塊地基,種上第一塊草皮的時候,他們是用什麽樣的心態在看周圍變化的一切,當他們看著那些開著豪車的人進出在這片球場,或許他們的小孩還在這裏當上了球童,或許他們自己已經成為這球場的另一麵風景,但我並不覺得對他們來說,這是好事。
  你覺得是好的,他們並不這樣認為。你覺得是得到,他們或許覺得是一種失去呢?”蘇紫站在他的身邊,緩緩地發表著自己的觀點。
  任之信身形微震,他在記憶裏搜索著曾經的蘇紫。
  ——“那座山叫筆架山,遠遠看起像是一座筆架,這裏計劃要修建一個大型的高爾夫球場,可能要對湖泊進行改造。”
  ——“那以後那些村民還能像這樣坐著船捕魚嗎?”
  ——“當然,這也是自然資源的一部分。”
  以前的她隻會這麽婉轉的反問,她從未在他麵前像今天這麽明確又堅決地表達觀點。她說的意思明顯不過——她長大了,終於可以不用活在任之信的陰影裏。
  任之信按捺下了反駁的話,終於轉身:“我送你回去。”他甚至沒有去看蘇紫的表情,他拿起車鑰匙,麵無表情地走在前麵,眼神裏是一片絕望的灰。


  繁華盡處,離歌將歇

  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任之信抿緊的嘴角,手指一直緊緊地握住方向盤,指間發白。他需要極大的力道才能克製自己的情緒,不至於在她的麵前崩潰。
  他的崩潰是5年前他發現她不在以後的那段日子,那段記憶如今想來,心尖還會略過一陣被刀鋒劃過般的疼,但他再也沒有勇氣把那段記憶呈現在蘇紫麵前,更沒有力氣在她麵前再度上演崩潰了。他如何能夠呢?他如何能接受命運的結局呢?
  五年前的他,還固執地不認命。他瘋了似的找她,學校,大街小巷,他打開衣櫃、抽屜,才發現她不是迷路了,她不是有事耽擱了,她是真的不見了。而且她是故意的。
  但那個時候,他絲毫都不怪她,絲毫都不恨,他恨他的家族,他恨自己的身份,他更恨即將到來的婚期。他當著任老爺子的麵甩下狠話:“我如果沒見著她,你以後也別想見著我。”
  他當著周蔓娟的麵,一張張撕碎請貼,若大的喜字碎成了碎片,散落一地,他被一地的紅刺痛雙眼:“再也不會有什麽婚禮了,你跟別人去結吧!”
  他甚至把自己關在房裏,索性關了電話、關了電腦,再也無心公事。堂堂的副市長竟在選舉臨近之前,選擇了避門不出。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他是真的愛,原來他竟愛得那麽深,叫他自己都難以置們。
  他怎麽可能會變成這樣了呢?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溫和的,自持的,冷靜的,理智的,即使他選擇了蘇紫,他都一直覺得時局在他的控製之內,但蘇紫就這麽消失了,像空氣一般,完全沒有預兆。
  他坐在客廳裏,眼前浮現的全是她。她庸懶地躺在他的懷裏,手裏的書掉在了地上,入睡的時候嘴角還帶著微笑;她圍著圍裙突然從廚房裏出來,手裏還拿著鍋鏟:“沒醬油了,你快下樓買一瓶嘛!”;她把CD放進碟機,然後被他帶著旋轉,旋轉,旋轉,一圈一圈的笑聲灑滿房間;她在陽台上扔出一塊飛碟:“皮皮,去!”然後拍拍叼著飛碟的皮皮,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隻有這個時候,任之信才驚覺,蘇紫的笑聲,說話聲,哭泣聲,她每一次呼吸都留在這裏,甚至不需要費力,他睜開眼,閉著眼,他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這樣的存在是無聲無息的,卻帶著銳不可當的穿透力,織成一張密不透封的網,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隻能待在原地,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跑,不能追。蘇紫留下的回憶,不同於那些煙視媚行的女子,她從黑白之間迤儷而來,接著著墨,一點點摻,一點點兌,顏色漸漸變得溫和,最後成就一副人間煙火。
  是的,於任之信而言,他見過太多火樹銀花的女子,千嬌百媚,生姿搖曳,不是一尾絢麗的紅,便是一抹晃目的紫,惟獨蘇紫,更像一楨泛黃的老照片上被人間煙火著上的顏色,昏昏黃黃,一眼看去便覺溫暖人心。這世間,還有什麽比這四個字更重要的呢?原來,等她消失了,等她不見了,任之信才發覺,蘇紫是獨一無二的。
  就是這麽一個對他而言獨一無二的蘇紫,他一開始並非如此。他總覺得隻是喜歡,他甚至還做著金屋藏嬌的美夢,他甚至還想著兩全其美的法子,他恍然未覺,自己從來沒給過她承諾,甚至從來沒打算給過任何承諾。他內心無比清楚,即使他擺脫了周蔓娟,他也不見得會娶蘇紫,他想到這裏,連自己都為自己齒寒。任之信,你口口聲聲的愛,竟如此自私?
  就在那些天,任之信被自己折磨著,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堪,他甚至想一走了之,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開始懷疑人生。
  這一跤跌得不輕,他渾渾噩噩地胡思亂想,愛情對他而言,當然不是唯一。但他卻從蘇紫的離開想得更深更遠,他想到她,她從未主動要求過他什麽,任何時候都是默默承受,她甚至倔強地不接受他的禮物和饋贈,在他的人際生涯裏,人隻有兩種,好看的和有用的。人與人的關係就是利益的利用和合謀,是各取所需,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不相信不求回報的感情,所以自然地以為他能給的隻有那麽多,他更無法理解心甘情願的涵義,所以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任之信,縱使你春風得意,坐擁江山,那又如何?除了蘇紫,你去哪裏找這麽一個死心塌地的人?
  任之信,枉你自命不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你連一個人也留不住。
  任之信,枉你審時度勢,察言觀色,直指人心,到頭來,你居然讀不懂自己的心!
  在任之信三十多年的生命裏,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沮喪過,頹廢過,陷入懷疑與自我懷疑的泥沼,無法自拔。
  有些時候我們總是把女人想得太脆弱,動不動就哭泣,崩潰,求饒;有些時候我們總是把男人想象得太堅強,以為他們無堅不摧,以為他們即使痛,即使被刀狠狠插在心髒,也要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其實,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男人的脆弱,更徹底,男人的崩潰,更猛烈。他們一旦脫下麵具,甚至連自己都無法麵對自己,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就是他們自己。不是誰都有勇氣敢對著鏡子裏的那個自己說:“你看,你就是這麽自私,窩囊,懦弱。”
  男人的強大是社會強加的符號,是我們自以為是的錯覺,更是他們不願意摘下麵具的結果。如今,繁華盡處,離歌將歇,主角抽身而去,大幕落下,任之信在角落裏,看著空無一人的四周,寒冷就這麽鋪天蓋地朝他撲了過來。
  冰冷的淚水滴在地毯上,刺目的紅裏暈開一圈黑,鹹得發苦。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等到任老爺子找上門的時候,任之信徹頭徹尾的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衣衫不整,沒有胡子拉渣,沒有頹廢的不成人形,他坐在沙發上,翻看著蘇紫留下的書,抬頭望向任老爺子的時候,神情冷漠的猶如看著一個陌生人。
  他的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怨恨,甚至沒有咄咄逼人,他隻是那麽看著這個曾經他視之為偶像的父親,他一度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榜樣,他看著,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隻是那麽看著,冷靜而又疏遠。
  “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任老爺子被他的眼神震住了,原本雷霆萬傾的質問被滯了一下,氣勢大不如前。
  “生活本來就是鬧劇。”任之信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任老爺子氣的不行,甩手扔給他一封信。
  “你自己看看!”
  任之信看了一眼,還是打開信看了。
  這是一封檢舉信,信的抬頭視中央紀委,信裏措詞激烈的一一列舉了任家在v城隻手遮天的種種罪狀。
  貪汙、受賄、任人唯親,主要是喬世偉在任國資辦主任期間大肆收受賄賂,導致數額巨大的國有資產流失等等,最後還附帶著含沙射影的說了幾句生活作風有問題等等,關鍵世這封信的最後列明了幾家公司在破產重組的過程中玩的貓膩,矛頭直指任家。甚至還說如果需要可以向中央領導提供財務報表和固定資產核算統計帳目等。
  任之信看了也大吃一驚:“喬世偉這麽大膽?”
  任老爺子看著任之信不再是無動於衷的表情,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
  “全是你自己鬧的意氣。”
  “喬世偉人呢?”
  “先不要管他,人家拿他當槍使呢,你以為這封信是衝著他來的?是衝著我來的?之信啊,你這次太任性了!”
  “你是說周家?”電光火石間他好像明白了事件的核心。
  任老爺子看著他終於反應過來,才歎了口氣接著說:“你這次毀婚,讓他們周家下不了台麵,你直接把那份資料給他,他當然知道你不會再暗著給他一刀,他想逼著咱們家就範,自己找人寫人舉報,再自己去把這個事情按了下來,轉了一趟手把舉報信扔給我這裏來,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爸爸……”任之信越想越覺得這事後果嚴重,他一個人不要緊,這裏麵盤根錯節,要動起真刀真槍,牽連的豈止是他們任家?
  “這個事情已經輪不到你出麵了,你明天好好去上班,給我乖乖把這段時間挺過去。”任老爺子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如今再去找周家,人家也不一定會肯了。任老爺子一聲馳騁沙場,金戈鐵馬,最容不下的便是周明這樣的小動作,明是示好,暗是使壞,說了半天不過是自己一口氣吞不下而已。政治場上鬧意氣,隻有兩敗俱傷。
  第二天,任之信去了政府辦公大樓。雖然一切看起來都沒有變,但任之信敏銳的嗅覺還是感覺出了氣氛 的異樣。在他還不清楚底細的時候,隻有按兵不動。
  知道下班的時候,他的秘書才走過來告訴他:“任市,聽說中央派了一個調查組下來,要在我們市駐紮半年。”
  “調查什麽?”
  “不太清楚,但是中紀委派的任,名義上叫什麽稽查小組,目前那些人的身份都是觀察員。”
  任之信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這絕對不是周明一個人能控製的局麵,恐怕要調查的對象不止是他們任家,緊要關頭,誰也別想跑掉。隻是誰能笑到最後,如今還為時尚早。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周家妥協了,連周明自己也預料不到,中紀委那幫人居然當了真,真的派了人下來調查,當然查到最後肯定會把自己也查的不清不楚。周明再次找到任老爺子的時候,口氣已經緩和了很多。
  政治本來就是肮髒的,此時是朋友,彼時便是敵人,沒有永遠的死對頭,更沒有永遠的朋友。唯一的辦法隻有聯姻。
  這一下,需要忌憚的不再隻是那些虎視耽耽想要上位的c城領導班子裏的各色人等了,連那幫派下來的觀察員也要掂掂自己斤兩,有沒有上方寶劍可以連鍋端。
  事情就是這樣,逐個擊破容易,但一旦聯合起來,誰也要忌諱三分,這團麻繞的越大越緊,旁人越無法解開,還能怎麽著?由他去吧。
  於是任之信與周曼娟的婚事再一次提上日程。
  這一次,不是任老爺子逼他,而是任之信自己提出來的。他不是傻子,身在其中,他比誰都明白,任家輸不起,任家可以少一個任之信,但決不能因為任之信就此覆滅了。任之信,他還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
  結婚那天,任之信把自己關在化妝間裏,煙頭一個一個的扔在地上,他踩滅一個,又重新點燃一支。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竟然感覺不到心痛,他用右手撫上自己的左邊的胸膛,那裏正插著一朵鮮花,別了一張紅色的條,上麵寫著兩個迥勁的大字--新郎。
  他把手握成拳,狠狠的朝著心髒的地方敲打,咚咚的兩聲悶響,可一點也沒有覺得疼,他被嗆出了兩滴淚,終於明白什麽叫行屍走肉,什麽叫生不如死。
  他再也不敢去想,那些純潔的溫暖的片斷,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去回憶去爭取了。
  任之信,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孤獨是癮

  他與周曼娟這段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婚姻,任之信不想再回憶,每每想起,都覺得是一種恥辱。這段婚姻就是他的恥辱架,向世人昭示著他的不堪,他的無恥,他的妥協,他的心不在焉。
  連做戲都做不了全套。
  他跟她真的算不上夫妻,甚至連爭吵也算不上。因為一早就已心死,心灰,彼此早早把關係看破,誰也不願意去為這段婚姻做點入得了眼的粉飾。
  他對她不聞不問,所謂夫妻不過例行公事。
  他借口工作忙,周一到周五依舊回自己的公寓,隻有周末,才跟她一起攜手出現在各種場合,不過他的臉依舊是冷冷的,假若需要做戲,笑容也抵達不了眼底。
  他是個蹩腳的演員,演砸了人生這場戲。
  倒是周曼娟,依舊鍥而不舍,百寶耍盡。
  “你別一天到晚人也不見,好不容易見著麵了,你又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你說啊,你說啊,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狐媚子?”
  任之信眼皮也不抬,他哪裏需要跟她多費唇舌。
  “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還是忘不了她是吧?你當初悔婚,不就是為了她嗎?多好笑啊,結果你在這邊等著她,沒想到吧,人家居然還跑了,人家不稀罕你啊,任市長。”
  “你有什麽了不起,隻有我周曼娟瞎了眼才會看上你,你別覺得自己吃了多大的虧似的,你真以為我願意嫁給你?”
  “說完了嗎?說完了我走了。”他的表情始終如一,他甚至已經不會動怒了,隨便吧,他已經是這樣了。
  周曼娟聽到關門聲,眼淚才開始迸發出來,之前偽裝得蠻橫,倔強,終於被砰地一聲擊得粉碎。
  她開始哭,歇斯底裏地哭。她怎麽變成這樣了?成了人人眼中的怨婦?
  她一開始就錯了,如今更像是一朵開到極致的花,明明正當花期,可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死氣。她一開始就選錯了角色,入錯了戲,誇張的鬼臉下怨氣掩都掩不住,站在鬆鬆垮垮的廉價戲服裏,站在任之信身邊做著刻薄的戲,最好的光陰虛擲在一個涼薄而又寡情的男人身上,一眼望去,是斷然等不到結果的癡心一片,連同些許年的悲喜一同掉進了無聲的落幕裏。
  她沒有被誰這麽恨過,這麽厭惡過,更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怨恨一個人,恨到骨髓,恨到連自己都不是自己。
  真像某某說的那樣,那個人他不愛你,哭是錯,鬧也是錯,做什麽都是錯,還有什麽意義?在任之信的眼裏,周曼娟連配角也輪不上,明明是玫瑰,偏偏成了他眼裏的小醜,越發不堪,漸漸地連說書人也忘了她的存在。
  這一段錯位的婚姻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切因利益結合,一切又因利益分崩離析。
  等到任之信如願當上了市長,等到周明覺得警報解除,原本就生了罅隙的兩家,迫不及待地撕下了麵紗。
  周曼娟再不甘願,也不過隻是一枚棋子,連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
  對周家來說,任之信是徹頭徹尾的白眼狼,他們隨時擔心他會被反噬一口,怎麽可能還由著他借著自己往上爬?
  對任家來說,周家並不是一棵可以乘涼的大樹,自古樹倒猢猻散,任家沒理由還待在樹底下,等著大樹倒下那一天。
  任之信對離婚的反應,跟結婚如出一轍。他麻木了,自然無所謂結還是離,唯一的好處是從今往後,他也不需要對著誰誰誰上演恩愛這個拙劣的戲碼了。
  任之信把離婚證扔給周曼娟的時候,她的心還是猛地抽搐了一下,有些不忍目睹,更多的是不堪回首。
  她突然笑了:“任之信,如果現在我跟你說我懷孕了,怎麽辦?”
  任之信已經走到門口,又轉過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周曼娟,簡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說出一個那麽不好笑的笑話。
  “跟你結婚之前,我已經結紮了。要是你真懷孕了,那我還得恭喜你,我們離得剛剛好。”
  假如這場婚姻是場笑話,任之信和周曼娟都用了各自的笑話為這段婚姻做了一次結案陳詞。
  任之信甚至不願意去看周曼娟的表情,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去看自己的表情。
  之後的日子,任之信把自己封閉起來。他甚至不敢去過問另一個人的生死,隻是一個念頭,都讓他覺得難堪。
  他的人生已經毀了,他的心有一個黑洞,碰不的觸不的,他甚至找不到東西去填補這個黑洞。
  他再也不是蘇紫口裏的那個任之信了,他依舊談笑風生,他依舊鐵腕冷麵,他依舊遊刃有餘,他依舊克己複禮,是讓人望而生畏的任之信,是C城最年輕最卓越的正市長,是雷厲風行的改革者,是高瞻遠矚的規劃者,是事無巨細的設計者,卻再也不是當初野心勃勃的政客了。
  經此一役,他對權力徹底失去欲望。他再也不會對所謂的錦繡前程產生任何期待,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做好眼下的事情。雖然所有人都以為他前途無量,但隻有他,隻有他自己才明白,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經提前結束了。
  扁鵲曾曰:傷在胄裏,藥石無靈。政治是什麽?不外乎利益傾軋,勾心鬥角,陰謀陽謀,耳虞我詐,而費勁心思得到的遠不如自己失去的,對於這一切,他已經膩了。
  旁人看不出端倪,一味地歌功頌德,一味地溜須拍馬,一味地下套使絆,隻有任老爺子察覺到了任之信的心灰意冷。在江湖上,一個人失了武功並不可怕,右手斷了,可以練就左手劍法,全身癱瘓了,還可以練口發暗器,最可怕是的這個人已經失去了鬥誌。
  “之信,算是廢了。”任老爺子搖了搖頭,隻求平安,再無其他奢求。
  隻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任之信還會嗅出當初那個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女子,她是水木清華、婉兮清揚,隔著半曳黑紗癡癡望向他。此時,他是她的帝釋天龍,而她不見得就是他眼裏的乾達婆。
  好年華成了流水,昔日淡淡的一縷麝香越來越濃,他覺得成癮,欲罷不能,才開始把目光牢牢鎖在這個由淡轉濃的一抹丹青上。
  接著畫麵變換,換成了他自己。他把修羅刀對準自己,急急地追問:我肯,你為何不肯?
  最後,這段戲碼,雖然有神秘華麗的開場,卻換來一個委頓逼仄的落幕。
  他的忿懣,他的不甘,像一個緩慢滴落的沙漏,一開始是不敢想,不去想,漸漸地積沙成丘,她留下的一顰一笑,一靜一動,一個吻,一個擁抱,一轉身,一回頭,全成了修羅刀袖箭羽,刺得他心痛欲裂,終於,他的追問從夢裏延伸到了現實。
  “我肯,你為何不肯?”
  他追問的無非是一句為什麽,所謂的解釋,更像那個倔強得要討個說法的菊豆,憑什麽,為什麽,非常地天真,卻又異常地執坳。雖然退一步,便天高雲淡,但他偏不,硬生生地要把自己逼進死角,連同著若幹個為什麽,織成一層厚厚的繭,隻有唯一那個能回答為什麽的人才能剝開這層繭。
  他的恨連同著他的愛都那麽逼仄,狹隘。愛的時候是獨占的,是征服的,是狂風席卷式的,隨即而生的恨亦是如此,到最後,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愛的是誰,他恨的到底是她還是他自己?
  有些時候,我們總是愛問那些困在網裏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她)怎麽你了,讓你這麽刻骨銘心的?”別問他們為什麽了,因為連他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愛,沒有理由。
  恨,亦沒有理由。
  因為執迷所以不悟。
  別問他為什麽隔了五年都不去找她,更別問他為什麽要過了三年才想起要追問她的下落,一個人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他找到了又如何?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可是等他真正找到了,他發現現實把他摧毀地更徹底。在他的記憶裏,他是蘇紫生命裏的帝釋天龍,她淡淡地隱匿在他身後,是一場力量懸殊的相思,可等到他知道她結婚的時候,他才發現什麽時候這場戰爭已經輸贏易主,他終於把自己的一腔遲到的癡情演成了連自己也不相信的笑話。與其說他不敢麵對的是蘇紫,不如說是他不敢麵對自己,可笑的自尊。
  別問他為什麽不去搶?這個問題不會出現在任之信的腦海裏。他那麽一個驕傲的人,即使連愛也愛得那麽隱秘,隱秘到要失去了以後才知道,你叫他如何去搶?匍匐在蘇紫的腳下,求她回來?又或是用種種手段脅迫她回到他身邊?那是小說裏才會出現的橋段。
  在現實的章節裏,他的不甘隻化成了一個字,那就是等。他不會低聲下氣到去索去求去搶去要,他的自尊不允許,他的驕傲不允許,他與身俱來的尊貴不允許,即使是當初,他也沒有想過要靠這樣的手段去贏得蘇紫。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生來就習慣了隻伸手隻張嘴,連俯拾都嫌下作,他們這樣的人又怎麽會上演癡情纏綿的戲碼呢?
  當然,他們這樣的人,自信總是顯得那麽可笑。比如說任之信篤信蘇紫會回頭。他怎麽會如此篤定呢?他的自信從哪裏來的?非常可笑,可笑到無理可循,可偏偏現實又會應證他們的篤定。
  所以他才會咄咄逼人,因為他以為靠自信便可贏回這一局,他以為靠等就能等到春暖花開,但一子錯,滿盤皆輸。
  任之信,終究還是錯看了蘇紫。
  她不是堤上絮,不是菟絲花,不是籠中鳥。她即使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候都沒有想過回頭,她跌下去,然後自己掙紮著爬起來,一路向前走,決絕得不允許自己回頭。她當然會結婚,不管是解脫還是逃遁,不管是催眠還是麻醉,她終究不會回頭看他一眼的。
  他的空等,成就了蘇紫的跋涉。
  他的懦弱,成就了蘇紫的堅強。
  他的不甘不願,成就了蘇紫的願賭服輸。
  他的執迷不悟,成就了蘇紫的海闊天空。
  這段往事,蘇紫一飲而盡,是瓊漿也好,是鳩毒也罷,她認了,但任之信卻不,他沿著杯沿,一口一口,一滴一滴,任它在喉嚨處盤旋,緩緩滑入,即使是瓊漿早就蒸發殆盡,即使是鳩毒早已毒漫全身,他死也死得如此不幹脆,被往事一刀刀割著,猶如淩遲。
  如今想通了這一切,任之信,你還有什麽立場,還有什麽資格,去追問一個為什麽,你還用什麽身份,還能用什麽理由,去索要一個解釋?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奇怪的心和思想沒有人懂。有誰知道,愈清醒反而愈痛苦,愈痛苦反而愈幸福?真實是什麽?最深沉的愛是最大的孤獨。
  任之信,他不知道是該痛苦還是該慶幸,他的孤獨和他的愛一樣,成為一種奇異的合體,交雜著在他的體內肆意生長,蔓延,衍生成一種癮,一種毒,貫穿全身,無藥可解。
  你的愛,開始的那麽清冷,進行的那麽自持,結果到結束以後才爆發成洪流,一發不可收拾,最後隻能一個人下完這盤殘局。主角已然離場,這局棋,你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他的後知後覺,他的隱忍不發,他的驕傲和自信,終於讓黑白二子,成為一場哀涼的對峙,讓每一顆棋子都深深嵌進棋盤,孤獨自成一隅,再無翻盤的可能。


 清醒紀

  蘇紫坐在回A城的火車上,她看著窗外,一幕幕倒退的風景從眼前掠過,恍若隔世。
  1968年,柬埔寨。一座古老的廟宇裏,一位小和尚看著一個奇怪的遊客。他在斑斕破舊的石柱上找到一個小圓洞,深情的看著。憂傷的大提琴聲響起,他把嘴伏在上麵,輕輕的自語。他走了,留下一個填著帶有青草泥土的洞口。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在電影的最後打出一行字幕:那個時代已經過去,關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屬於蘇紫與任之信的那段花樣年華已經過去,關於這段花樣年華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最後,任之信還是沒有勇氣說出那句:“如果多一張船票,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
  他終於什麽都沒說,他的來勢洶洶,他的處心積慮,他的漫長等待,到頭來,不過隻是一個照麵,然後連再見都說不出口。
  他終究還是沒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那一句:“蘇紫,留下來,回到我身邊。”
  從球場回市區的路上,蘇紫覺得仿若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沉默地對峙。她是斷然不會回頭了,可這麽一轉身,他還在那裏。她越發覺得自己的這一趟旅行更像是一次祭奠之旅。她把記憶還給他,把過去留給他,把曾經留給他,從此再無旁鶩,孑然上路。
  她還記得,她下了車,關上車門的時候,對他說了一聲:“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永不永不再見。
  她關上車門,轉身走了。在她的身後,他的車一動不動,她不知道他在車裏又是怎樣一番感受,她徑直朝前走,上了天橋,下了天橋,瞬間便被人群淹沒。
  《甜蜜蜜》裏的那一幕並沒有出現,喇叭聲並沒有響起,而蘇紫的背影很快匯入芸芸眾生,再也分辨不出。
  她的離開與他的不留,更像是現實裏的一段戲碼,沒有戲劇化的起承轉合,抑揚頓挫,隻是一曲聲調漸弱的離歌,咿咿唔唔,荒腔走板,不知不覺就到了尾聲,這個尾音拖得太長,長到所有人都以為隻是一個轉折,但它真的就是結束了,再也沒有聲音,命運再開一局,卻再也不是任之信與蘇紫的那段戲了。
  任之信被車後的喇叭聲淹沒,他木然地看著前方的天橋,視線卻沒有焦點。許久許久,可能眼睛有些乏了,他眨了眨眼,一滴液體掉在了方向盤上,濺出一朵花,他回頭看了看身旁的座位,殘餘的溫度早蒸發殆盡, 一枚鑰匙孤零零地躺在坐椅上,冰冷地沒有溫度。
  他把車調了頭,轉身沒入滾滾車流,跟著人們行駛的方向隨波逐流。
  從C城到A城,坐火車需要12個小時。一個黑夜的時間,足以讓蘇紫清醒。
  她記得饒小舒結婚之後跟她有過一次聊天。
  饒小舒說:“我推薦你看安妮寶貝的《清醒紀》。任何人都會成長,當初寂寞熱烈獨行的安妮也會為人妻為人母,她的文字跟她的人一樣,都是從沉淪到清醒的過程。”
  蘇紫最後還是沒去看那本書,但卻記住了這個名字。
  每個人隨時會醉,也隨時會醒。
  五年前的任之信,是花樣年華的一場劫;五年後的任之信,卻成為吳哥窟的一個樹洞。命運玄妙,蘇紫終於明白為何放下。
  知非即舍。佛在2500年前扔下這句話,蘇紫在她28歲這一年,終於頓悟。
  就象張愛玲在《金鎖記》的開頭說的: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應該是銅錢大的一人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紙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後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淒涼。
  想起一個單詞“Hold in”,昨日承擔不起今日的重量,於是會模糊,會扭曲,會淡去,會遺忘。
  蘇紫覺得自己這幾年來的執著,有些不明所以。
  她想起那一晚,她接到倪真的電話,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夜晚。
  “聽說任之信離婚了。”
  “是嗎?”她的語氣平靜如常,倪真在電話那旁鬆了一口氣,真以為她前塵往事,她真的放下了。她的確是這麽想的,兩年了,她果真真的沒有回過頭,決絕地把自己逼在角落,自閉而又倔強地活著,她想,即使讓她知道也無妨了。
  這個消息倪真隻說了一半,河馬在政府單位上班,回來說的又是另外一個版本。
  “任市長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居然說離婚就離婚了。我們局的頭頭都在說他是白眼狼,看來他是不想混了。”
  “還沒見過哪個搞政治的像他這麽放肆的,現在雖然看起來是他在當權,但上麵的領導說最多任期一滿,他就……”河馬的手心一翻,做了一個刀切的手勢,含義不言而喻。
  河馬當然不知道蘇紫跟任之信的事,滔滔不絕地當八卦講,隻有倪真聽出了別的滋味,她擔心著怕是任之信存了別的心思,比如真的是為了蘇紫。
  於是,她才打了那個電話,聽著蘇紫口氣冷淡,才又放下心來,覺得自己真是多慮了。
  蘇紫當時還坐在電腦前,她正在跟一個顧家明的人聊天。
  她看著電腦屏幕,漸漸地眼前現出白花花的一片,她起身,端著杯子走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膝蓋撞在了門框上,磨破了點皮,她繼續走,這個時候已經快淩晨12點了。她拿了袋咖啡,倒在杯子,走到飲水機旁邊,倒滿了水,卻發現咖啡粉末並沒有化開,一摸,全是冷的。
  她又把杯子裏的水倒掉,洗幹淨,再放了一袋速溶咖啡,飲水機的燈是亮著的,但這一次她又接的是冷水。
  終於,她忍不住了。
  這個時候,才放聲大哭起來。
  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為誰而哭,為什麽而哭,像一次遲到許久的洗禮,更像一次姍姍而來的訣別,許久許久之後,她才止住了眼淚,沙啞著嗓子跟電腦那端的顧家明說:“我們結婚吧!”


  知非即舍

  蘇紫記得她與顧家明領完結婚證出來,他把手伸過來,蘇紫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裏。
  顧家明的手跟任之信的手截然不同,他的手掌厚實,還有厚厚的手繭,不似任之信,修長,尊貴,不食人間煙火。
  剛結婚的時候,蘇紫對顧家明說,我十指不沾陽春水。他真的沒叫她下過廚房。她是心有餘悸,總怕舊日重現,以前她那麽心甘情願下庖廚,真以為賢惠便是美德,美德便能長相守。這一次,她突然來了小性子,以前沒使過的招都用在了顧家明身上。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他係著圍裙在廚房裏熱火朝天地忙著,他跟她吹噓自己會烹飪,端出來的飯菜卻慘不忍睹,蘇紫眼也不眨地咽下去,漸漸地,竟真有幾分味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紫才陪著他一起下廚房,她拿著鍋鏟,一邊翻炒:“家明,快,幫我剝兩棵蒜。”“盤子,盤子,快把盤子遞給我。”
  有時候他們也請朋友到家裏吃飯,朋友看著他們兩個人在廚房裏的情景,看得一陣眼熱,神仙眷侶的綽號就此傳了出去。
  一開始,他吻她的時候,她很自然地把頭別開,她也不敢閉著眼睛,怕一閉上眼睛,記憶和現實就混淆不清。
  尤其是做愛的時候,她一直緊咬著嘴唇,身體跟思想總會在這個時候背道而馳,她明明是快樂的,卻害怕脫口而出的卻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於是她隻是用牙齒咬著嘴唇,強迫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再後來,她的脾氣漸漸收斂了,每一次她想發火的時候,都會停頓幾秒,因為生怕嘴唇裏冒出來的又是那三個字,她害怕,反而隱忍。漸漸地把心裏那塊洞逼成一塊厚厚的老繭,旁人觸不得,她也不敢去觸。
  她小心翼翼地遵循著婚姻的戒條,本本分分地做著別人的妻,以為便是歲月靜好。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自己對不起顧家明,覺得自己配不上他,是啊,她連心都是殘缺的,她怎麽跟他長相守呢,連呼吸裏都帶著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有一次,顧家明半夜被她的夢囈驚醒,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問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夢了?”
  蘇紫全無印象。
  “我聽著你好象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蘇紫差點打翻鹹豆漿的杯子。
  “以後晚上少看點電視劇,晚上老是說夢話。”顧家明收拾好飯桌,好心地提醒。
  再後來,她便是戰戰兢兢地做著別人的妻,生怕再錯念名字。
  真真奇怪,這樣的婚姻居然也能維持三年,坦白地講,他對她可謂仁至義盡。蘇紫自己都覺得慚愧。
  記憶隻是生活的一部分,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記憶更是微不足道。蘇紫即使依舊固執地讓自己被記憶捆綁著,但卻無法逃離生活本身。
  拋開記憶的枷鎖,連蘇紫都不敢說自己不幸福。
  她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呢?她依舊在這家報社工作,混了幾年,居然也成了三朝元老,地位在那,能力在那,再無生活之憂,談不上壓力,自然心情也愜意起來。
  顧家明與她,更是默契地不像話。她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即使跟任之信,她都沒有這麽強烈的“他知道她”這樣的感覺。
  有一次,顧家明約了朋友一起在外麵吃飯,蘇紫下班晚了,晚了半小時趕過去,在電話裏朋友給她指路,路盲的她見著朋友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你真是我的人肉GPS啊!”
  朋友詫異地指了指顧家明,然後大笑:“他剛剛說的也是這句話,你們真不愧是兩口子啊!”
  當然,也不全是豔羨的目光。倪真聽說蘇紫結婚的時候,她在電話裏大叫一聲:“蘇紫你瘋了?”在她看來,蘇紫更像是從一個刑場奔赴另一個刑場。婚姻,對蘇紫而言不是修得正果,而是逃避與遁世。她把頭埋進沙堆,以為從此現世安慰。
  倪真見到蘇紫跟顧家明在一起的時候,原本想說的話又一句句咽了下去。
  蘇紫興奮地拉著倪真談東拉西,帶著她去吃A城的小吃,顧家明拿著相機跟在後麵,一路上半句怨言都沒有。到是倪真忍不住了:“你快過來吧,別拍了。”
  顧家明笑了笑:“你們吃就好了。”然後再從旁邊的店裏買了碗粉過來端到倪真麵前:“這也是A城的名小吃,你也嚐嚐。”倪真有些吃驚,覺得這個男人的體貼周到到了細如毫發的地步,對倪真如此,不過隻是愛屋及烏罷了。
  後來倪真問她:“顧家明是不是都這樣?”
  蘇紫不以為然:“是啊,典型的事媽兒。”
  晚上蘇紫給倪真鋪床,“顧家明,我們家被子放在哪裏的啊?”
  “顧家明,我記得還有一個滅蚊器呢?”
  “顧家明,上次買的毛巾你放哪了?”
  倪真看的一陣唏噓,心漸漸偏向了顧家明。蘇紫渾然不覺自己身在福中。
  倪真一走,蘇紫便忘了照片這擋事,還是顧家明傳給倪真,一來二去,倪真才大膽起來:“你看上蘇紫哪點了?”
  “你不覺得她粗線條得很可愛嗎?”
  “粗線條可能是性格,但也有可能是別的,你沒想過,一個人如果心不在你身上,她自然看不到那些細膩的東西。”
  片刻,顧家明才打過來一串字符:“我願意等。因為她值得。”
  到此刻,倪真才真真放下心來。
  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蘇紫和顧家明就這麽不慍不火地過了三年。
  三年,三年以來,她還是怕,她還是擔心,那個隨時會從心髒黑洞裏跳出的名字。
  她還是會走神,還是會想念,還是會在想到的時候胸口一陣悶痛。
  所以,她去了C城。
  所以,她拿了那把鑰匙。
  所以,她還是見著了他。
  所以,她向他把過去娓娓道出。
  最後,她離開了。
  這是蘇紫自己的禪,欲舍先得,欲去先留,她必要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的青春是一曲惆悵的挽歌,她的愛情是副山水畫上橫生枝節的皴法,筆墨淩亂,全無章法,敗到不能再敗,隻能另起一局。
  火車是淩晨6點到的A城,蘇紫一出站口,便看見了顧家明。
  她突然走快了兩步,走到他的身邊。
  顧家明的眼睛裏滿是紅絲,伸手接過了蘇紫的行李,接著又把她摟在了他懷裏。
  蘇紫有些詫異,顧家明從未在公共場合對她有過任何親密的舉動,如今這個擁抱,讓她有些發愣。
  “你幹嘛呀?”她掙紮了一下。
  顧家明貪婪地呼吸著蘇紫發間的味道,悶悶地說了一句:“我怕你不回來了。”
  蘇紫沒聽清,“什麽?”
  顧家明卻再也沒有說了,越摟越緊。蘇紫才漸漸回味出那句話來,眼圈一熱,她的手拍了拍顧家明的背,旁人看過去,誰說他們不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


   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蘇紫的心不在顧家明身上,他一早就知道。
  說真的,顧家明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他在生意場上打滾了這麽多年,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對於愛情,他從來不做奢望。
  當然,他不是沒有過。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初,他跟蘇紫說,他隻交過一個女朋友。後來分手了,那女人在他麵前自殺了三次。蘇紫不信,他也不再解釋。但他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誰沒有什麽前塵過往呢?當年的他年輕氣盛,他還記得熱戀的感覺,混身上下都充滿了勁兒,他從女朋友的家的陽台翻出去,大清早地碰見了她的父親,被她爸爸拿著苕帚追著打,第二天,他頂著一臉的青紫去見她。誰說又不熱烈呢?
  再後來,他才覺得不適合,她的偏執漸漸展露,她不允許他給別的女孩拍照,甚至連說話都不允許,她想要什麽他必須去做什麽,否則就是歇斯底裏的哭鬧。
  漸漸地疲了心,愛情就在這種互相折磨中消失殆盡,後來他跟她說分手。她等他一走,轉身吞了十多片安眠藥。那是第一次,他把她交給她父親,去了遠方。
  第二次,她打來電話,無比得意地說:“顧家明,我結婚了。”他的心裏再也沒有任何漣漪,過去了就過去了。卻不知道她在新婚當天晚上給他打的電話,掛了電話她又在浴室裏拿刀片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最後一次,她竟千山萬水而來,就是在他麵前,隻說了一句話:“要死,我也要死在你麵前!”
  她並沒有死,住了一個多月醫院,醒來後便再也不記得顧家明是誰。
  顧家明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談過戀愛,直到遇到蘇紫。從24歲到32歲,他的生活裏隻有工作,工作,從一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再也沒有想過愛情這碼事。這的確是一個讓人心悸的字眼。
  他跟蘇紫,也不算是戀愛。兩個人像談工作一樣安排著結婚之後的細節。
  “我喜歡晚上工作,不太習慣有人打擾。”
  “那佻就在書房好了,你工作的時候我不會打擾到你。”
  “我不會做飯。”
  “沒關係,有阿姨,實在不行我自己也會做。”
  論到他談條件,
  “我不喜歡女人大吵大鬧,歇斯底裏。”
  “嗯,不會。”
  “有什麽事情好好說,不要鬧意氣,耍性子。”
  “嗯,不會。"
  “記得說話之前,不要讓話從肚子裏出來,而是要從腦子裏出來,不要說傷害對方的話。”
  “嗯,嗯。”
  ……
  誰說婚姻不是開公司,兩個人談妥條件,各自留出底線,竟也可以過得順風順水。我們常常以愛情的名義去做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事情,遠遠不如用點心去經營婚姻這個公司。
  當然,這隻是顧家明的想法。
  漸漸地,他也覺得這個想法有些荒謬。
  他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蘇紫成為他的一種習慣,有些超脫他之前設想的局麵。
  等到耐心用盡的時候,他也會發牢騷,想不明白為何她身在其中卻心不在焉。
  發完了牢騷,他又繼續更換一節新的電池,電池的名字叫耐性,一節又一節,他們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三年。
  關於蘇紫去C城的事情,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絕對不隻是參加倪真婚禮那麽簡單。
  他沒有攔,沒有勸,真的就讓她去了。
  這未嚐不是一種賭博。
  賭贏了,他可以得到一個完整的蘇紫。
  賭輸了,他連一個心不在焉的蘇紫也會失去。
  至於結果,他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在過去的一個星期裏,他不是沒有想過給她打一個電話,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他不能去想象此刻身在C城的蘇紫在做什麽,跟什麽人在一起,又在想些什麽。他無法去堅持這樣的假設,因為太殘忍。
  就是這樣的,一開始也不過隻是好感,時間是劑毒藥,一點點地把蘇紫這個名字滲透進他的生命,他才發現,當他決定放手去賭的時候,他已經輸不起了。
  他也想象過,當她回來的時候,對他說:“顧家明,我們離婚吧!”
  僅僅隻是想象,他已經有了五髒俱焚的感覺。
  然後又安慰自己,不,不會的,蘇紫不會的。但連他自己都沒有底氣。
  他像是在黑暗中跟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激戰,他不知道對方的底牌,更不知道對方是何來路,一味地廝殺,拚搏,最後覺得整片黑暗都是他的敵人。他終於力乏倒地。
  他所依傍的不過是隻是三年的朝夕相處,依蘇紫的性子,她不見得會有片刻的留念。他一早看中不正是她的倔強和堅強嗎?她是不會心軟的,不管是對過去還是對現在。
  直到他在出站口見著蘇紫,他看著她在看見他的第一眼,直覺的往前走快了幾步,這個小動作讓他的心瞬間就塌實了。
  “坐火車很累吧?”
  “恩。”她把行李交到他手上,跟著他去停車場。
  “為什麽不坐飛機回來?”
  “坐火車挺好的,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
  “想清楚什麽了?”他一語雙關地問。
  蘇紫看著天光已經放亮,突然伸了伸懶腰:“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誰說不是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蘇紫坐在沙發上剝核桃,新鮮上市的核桃包裹著一層薄薄的皮,一撕開才露出潔白的真身。她放一顆在嘴裏,才發現顧家明一直看著她,“幹嘛?”
  顧家明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蘇紫從C城回來以後,顧家明都是這樣,常常動不動就盯著她看,什麽也不說,隻是微笑。
  她大概知道原因,卻不點破。說不說已經不重要了,對於蘇紫而言,她在意的隻是當下。
  她低頭剝核桃,剝完了一堆放在碟子裏遞給顧家明,顧家明很自然地把嘴巴張開,蘇紫挑了一顆放進他嘴裏,兩個人也沒有說話,電視裏正在放著一檔綜藝節目,觀眾笑的時候,他們也跟著笑,跟俗世夫妻沒有兩樣。
  我所理解的浪漫永遠是一種感覺:在距離裏存活,在接近時消亡。
  我心目中的好人生,應該是有距離的接觸,有餘地的想象,有尺度的跟隨。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不是嗎?
  直到很久之後,顧家明才對蘇紫說:“你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孩子,我知道,即使沒有我,你依舊會過得很好,你還是會找到屬於你的幸福。但我遇到你了,我們在一起了,我沒有打算放棄,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我唯一能做的隻有珍惜。”
  這是顧家明對蘇紫說過的最動人的情話。他沒有跟她說我愛你,更沒有說什麽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承諾。他隻是說,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不是誰都有耐心去等一個人把心找回來,更不是誰都有勇氣去賭對方是否會回頭,蘇紫終於明白,她的婚姻並不是愛情的衣冠塚,或許隻是一個序。
  何時,忘卻能越過記憶之上。
  柔情能越過寂寞之上,
  信與堅,越過謊言與懦弱,
  歲月越過罔罔日子,
  而生之狂歡,越過宿命之上,
  何時。

  (正文完)


  中秋獨立番外:那時明月(1)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
  她一直羞低著頭
  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
  他沒有勇氣接近
  她調轉身,走了字幕:那時明月
  蘇紫再次碰見唐潔已是大學畢業六、七年以後了。
  她上飛機才發現一直站在機艙門口微笑著說: “您好!”的乘務長似曾相識。
  “你是?”蘇紫在記憶裏搜索著一張張麵孔,卻始終沒有找到對應的名字。
  “蘇紫。”還是對方先叫出了她的名字,沒有遲疑,沒有疑問,她一眼就認出了她。
  “唐潔?”美麗的乘務長點頭微笑,還好,蘇紫的記憶還沒有遲鈍到讓自己難堪的地步。
  係上安全帶後,蘇紫的目光不自覺地搜索著熟悉的身影。
  “去A城出差?”唐潔的聲音從蘇紫的身後傳來。
  “哦,不,是回家。”蘇紫笑了笑。
  “恩,對的,快中秋了。”
  蘇紫還沒來得及回應,唐潔突然轉過身,朝機務室的方向走去,“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工作。下機後。我再跟你聯係。”
  機場旁邊的星巴克,依舊有著三三兩兩的客人。唐潔和蘇紫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換下製服。
  “一個上?”蘇紫喝了—口摩卡,味道醇厚,不似黑咖啡那麽純粹。
  唐潔點了點頭,神情沒有絲毫異樣。我們沿著各自的軌跡,成長,跌倒,然後成熟,最後修煉成精。如今的唐潔美得更像是一副華麗的油畫,卻不似當初那麽清澈裏見驚豔的水墨。
  “前兩年在維珍航空,後來又去了卡塔爾,現在覺得有些累了,才回到國內航空公司,之前還跑國際,現在都改飛小線路,人不那麽累了。”
  三言兩語交代現狀,舊友重逢連話題都那麽平庸,無外乎,你現在如何,結婚了沒,生子了麽,非常乏味。
  片刻的冷場,蘇紫有些尷尬。她跟她原本就沒到相互探詢隱私的地步,如今隔著千山萬水般的時間隔膜,她再也沒有勇氣更沒有興趣去探詢另一個人的過住。她很早之前就過了好奇的年紀。蘇紫坐直了身體,準備醞釀如何收場的言話時,唐潔突然說了一句話。
  “十年前,我認識王可斐的時候,剛好也是一個中秋。”
  時間對於有些人來說,是用來遺忘的,但對於唐潔而言,時間像大樹的樹輪,每過一圈,她便記得越清楚,記憶便越深刻。
  時間更經不起推敲,一番精雕細琢,隻會讓人覺得更加殘忍。比如說,原來唐潔與王可斐的故事竟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多像一句宿命的讖語。
  那一年的中秋特別早,暑假還沒結束,中秋就來了。唐潔剛讀完預科課程,正在忐忑不安的心情裏等待著預科考試的成績,這決定了她未來四年的專業,如果成績理想她會如願就讀自己喜歡的工商管理係,如果成績太差,她隻能被分到冷門的專業。
  當她提著月餅禮盒按照同學提供的地址和門牌站到王可斐家的大門後時,還沒敲門,她的手心全是一片冷汗。
  “你要是太擔心,就去問問成績嘛,剛好是中秋,送兩盒月餅,老師也不會把你趕出來。”
  “你要是不去,被別的同學搶先了,說不定就把你擠下來了。”
  “你最好去問問自己的英語成績,你要是其他科成績沒問題,萬一英語掛了,怎麽辦?聽說這次負責英語評卷的是王教授。”
  “去問問又不會少塊肉,而且你長那麽漂亮,說不定王教授一喜歡,就把c打成了A呢!”
  ……
  直到她站在了門口,手裏還提著月餅,她依舊沒有停止過思想鬥爭,她需要不斷回想朋友和同學的話,才能給自己點決心,否則她真想把月餅放在門口轉身就走。
  走後門送禮的事情,與她是第一次,實在是一次不太舒服的體驗。
  “同學,你還要站多久?”門突然開了,王可斐穿著一身家居服看著一直局促不安的女生。
  從她在單元門口按下他家的房門號,他已經知道有人來找他了。
  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敲門,從門孔裏望過去,便知道定是哪個來走後門的學生。對這些學生,王可斐見怪不怪了,他從來不會給他們臉色看,雖然內心而言,他對這樣的風氣很是反感,但對於這些學生,他恨不起來。
  “進來吧,要不等會這棟樓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一個女同學關在門外,不讓她進門了。”
  唐潔有些受寵若驚,等她緊張地接過王可斐遞過來的水杯,坐在沙發上後,才敢用餘光打量著這位全校最風流倜儻的副教授。
  “你哪個係的?”
  “還沒有,我是預科一班的。”
  “哦,來問成績?”
  唐潔點點頭,不知道是難堪還是覺得幸運,他沒有挑難,也沒有跟她打哈哈,她自然也略去了那些寒暄的客氣話,比如說王教授好,今天是中秋,我是某某班的某某某,對你仰慕已久,今天特地帶了點月餅來著望你,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這些話,唐潔自己都覺得虛偽,還好,王可斐沒給她發揮虛偽的空間,問完了以後就去了書房。
  過了一會,他走了出來:“學號是多少?”
  唐潔報了學號,緊張地再也不敢出聲。
  “成績一般,剛剛及格。”
  她呼出一口長氣,要不是還在這屋裏,她真想跳起來大喊三聲萬歲。
  王可斐頗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的小女生,純得好象不受汙染的花,什麽表情都寫在臉上,他突然覺得自己也被她臉上刻意壓製卻忍不住流露出的輕鬆和歡喜打動。
  當她準備告辭離開的時候,突然聽到房間裏傳出哭聲。
  王可斐也聽見了,臉色一變,轉身進了房間。唐潔原本想跟著一起去看看,又覺得造次,現在離開又有些不妥,隻好尷尬地站在原地。
  房間裏的哭聲越來越大,似乎沒有停歇的盡頭。唐潔終於忍不住還是走到了房間門口。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小孩的房間,她隻看見王可斐的背影,他跪在床邊,一直拍著孩子,“乖了,乖了,不哭,不哭,爸爸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
  小孩的聲音並沒有被他的安慰所打動,反而越演越烈,唐潔看著他笨拙的動作,很想走過去告訴他: “哄小孩不是這樣的。”
  她就這麽站在房間門口,走也不是,說話也不是,終於,王可斐想起了她的存在轉頭一看,發現她原來就站在房間門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有些尷尬地站起身來, “不好意思,我先送你出去。”
  他剛離開床邊,孩子立刻又哭得更大聲了,聲音已經沙啞,誰也經不住這麽持久地嚎啕。
  他又轉向孩子,臉色已經有些抓狂,不自覺地揚起手,唐潔嚇了一跳,連忙走進去,“王老師!”
  她連忙走到孩子的床邊,小孩突然見到陌生人,瞬間止住了哭泣,瞪大著眼睛,隻是還保持著大哭時的表情。
  “不好意思,這小孩子太不省心了。”他揚起的手放了下來。
  唐潔這才注意到小孩臉上有不自然的潮紅,一開始她以為是哭紅的,後來又覺得不對,連耳朵都是紅的,伸出手一摸,被燙得縮回了手。
  “王老師,她好象發燒了。”
  校醫院,唐潔坐在走廊上的長椅上,等著皮試結果。
  在此之前的幾分鍾,她看見王可斐手忙腳亂地抱著孩子就往外衝,實在忍不住,才順手在房間裏拿了孩子的外套和衣服,順手關上了房間的燈,跟著他們一路到了醫院。
  “謝謝你。”
  “不用。”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唐潔。”
  直到若幹年後,唐潔依舊清楚地記得她見到王可斐的第一次。
  這不是她想象中的教授的模樣。他那麽平易近人,又那麽狼狽尷尬。那一年的中秋,他跟她一起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他的孩子在病床上沉沉地睡著。
  那一天,月亮應該很圓很亮,她沒有看見。她隻看見王可斐的側臉,線條堅硬,下巴還有青色的胡茬,他的眼睛遮擋在鏡片之下,神情是那麽的疲憊。那一瞬間,她的心被某種鈍器輕輕地撞了一下,她一定沒有預料到,故事的開局竟始於那年明月。


 當時明月——唐潔番外(2-6)

  二:
  那是唐潔眼裏的王可斐,於是當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她看著講台上侃侃而談的王可斐,便多了一種想象。
  她開始從他光潔的下巴開始想象,想象坐在醫院長椅上的他,下巴是一片粗糙的青灰色;接著是他的嘴唇,她總會想起他緊抿嘴唇彎曲成一條淺淺的弧線;最後才是他的眼睛,講台上的他眼神裏沒有別人,鏡片泛著不知名的光,讓人望而生畏,但另一個他卻不是這樣的,他的眼神疲憊,深邃,帶著一股從曠古而來的滄桑,瞬間席卷心靈;下巴,嘴巴,眼睛,鼻梁,蜿蜒成一副圖畫,圖畫裏的那個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唐潔在心裏描摹著這樣一副畫,一次,又一次,若幹次,上百次,她甚至可以閉上眼睛就能刷刷幾筆完成對線條的勾勒,一橫,一豎,像毛筆一樣從心髒上方劃過,帶著超乎尋常的力量烙上烙印。
  這是一個老會的故事,像青春期少女的一次狂想。我們總會對這樣的男人產生異乎尋常的好感,由敬佩而生親近,由親近而生愛慕,由愛慕而生癡纏,但更多的結局是無疾而終。這些隱秘的心事,像潛伏在青春期少女血液裏的病毒,發作的時候覺得天地之大,容身之所不過隻是他一個人而已。但總是會過去的,一年,兩年,若幹年,等你們戀愛,結婚,回過頭去看,更像是南柯一夢。
  或許你在街上碰見了他,你芳華正茂,他卻尤顯老態,中年男人的不堪、拘謹、市井、俗氣在你眼裏一覽無遺,你差點認不出他來,擦身而過之後,才引來一陣唏噓。事後想起,真該慶幸當年的自己不夠勇氣,否則情何以堪?
  又或許,你們再一次相會,能籌交錯,你看著他,年華不再,鋒芒盡退,但自有一番氣質與風骨,你終於笑吟吟地開口:“老師,當年我曾迷戀過你。”此時聽來,真是一句恰到好處的恭維,無人去深究話真話假,老師的耳根有些微紅,不知是酒染紅的還是被話醉的,他舉起酒杯,看你的眼光多了一份親近。當筵席散去,你在十字路口跟他揮手,向作別一個很久很久不曾做過的夢,從此以後他隻是你的老師,在你的心裏,隻有尊重,提起他的名字,連漣漪都不曾泛起。
  應該是這樣的吧?假設我們的唐潔跟這些絕大多數的青春少女一樣,她的人生是否就此不同?
  但人生哪裏經得起假設,猶如一場蝴蝶效應,她都不知究竟是哪裏才算是節點?什麽時候愛上的?什麽時候癡迷的?什麽時候念念不忘的?又是什麽時候奮起直追的?真的,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她每天都會給王可斐寫一封郵件。學校給每位老師都設了一個電子郵箱,她不知道他會不會看,但依舊寫,每天寫,不管他回不回。
  信的開頭,總是一如既往
  “DEARWANG”非常引人遐想,卻又讓人指不出不是來。
  DEARWANG:
  你知道趙學而嗎?那日看TVB的《皆大歡喜》,那個站在謝天華身旁的女子。想必你定是不會看這些三流電視劇的了,但趙學而,終究是不一樣的。偶日打開收音機,不知誰放起了多年前她與王傑那首《誰明浪子心》“可惜每次遇上熱愛,沒法使我感覺我終於遇上幸福……”今生的華彩算是早被蹉跎終結,可想起當年的那首歌,仍然忍不住唏噓。
  DEARWANG:
  你會抽煙吧?
  寢室的女生那日在討論,一支煙,對於女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
  她們還是介意男人眼光的。我不會,但卻羨慕那些抽煙的女人,想起便覺得美,一種寂寞的絕美。
  煙草起初是植物,後來被人摘下來,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的第一個生命是青綠的,第二個生命是焦黃的,第三個生命是暗紅的。女人起初是植物,後來感情被人傷了,心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又一段愛情,又活過來了。然而,分離才是永恒,女人愛並痛著,也快心如死灰了。女人的第一段愛情是青綠的,第二段愛情是焦黃的,第三段愛情是暗紅的。
  女人與香煙,香煙與愛情,總歸是相似的。
  她把日記寫成郵件,一封一封.全是一片少女心思。
  這些字帶著些許矯情,卻有股說不出的嫵媚,隱隱暗含著挑逗與誘惑。她的落款隻有一個宇母----J。
  誰能想到呢?他那麽多學生,看起來更像是一場惡作劇,但誰又有那麽多心思去搞這樣一出惡作劇,沒有出現的主角勾引,戲還沒開場,就被桃起了好奇。
  雖然這樣的揣度有失偏頗,她不是這樣想的,她隻是單純地寫著,想著什麽寫什麽,少女的媚態,輾轉心思躍然於上,她想,他看著,即使不知道她是誰,但自己最想說的話,最想與人分享的隱秘告訴了他,便就完全了,絲毫沒覺出字裏行間的隱藏的誘惑與暗語。
  三:
  再後來便是那次掀然大波,對於王可斐這樣的人,她有一種罕見的孤勇,她在紙條上寫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落款依舊是一個字母----J。她從座位走向講台,遞給他.然聲轉身,在眾目睽暌之下完成告白的儀式。
  那一刻,她的心鎮定無比,渾然不覺這是一幕怎樣的驚濤駭浪,更不知他和她,以後將如何自處?她覺得這像是一種儀式。對有些人而言,愛就是愛,但對唐潔不是,對她而言,愛情更像是一種宗教,她如此出格的告白更像是一次宗教的形式。她虔誠無比,雙手合十,根本無視周遭詫異的目光。
  她看著他的臉瞬間變得通紅,不知是惱怒還是震驚,接著匆匆結束,拂手而去。
  頃刻,她便被周圍的目光包圍,好奇心旺盛的甚至出言調侃:
  “真是看不出來啊!”
  “瓊瑤小說看多了吧?”
  “這也太開放了吧?大庭廣眾的交情書……”
  唐潔不為所動,她收拾了一下書桌,轉身離開,蘇紫的感覺沒錯,那個時候的她,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不可侵犯的光芒,神聖而又不容人褻瀆的光芒。
  接下來,便是滿城風雨。她身處風暴的中央,反而相安無事,任風動,任幡動,唯心不動。
  班主任找她談話。
  “唐潔,告訴我,這隻是你開的玩笑對吧?”
  她搖頭。
  “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
  她笑了笑,無比真誠的點了點頭。
  班主任搖頭歎息,侃侃而談,無外乎師道,學道,為人之道,情愛,道德,規矩,約束諸如此類。
  唐潔打斷他的話: “老師,我已經成年了。”
  “但你依舊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難道學生就不容易愛上別人嗎?”
  “但你愛的對象有問趣。”
  “愛一個人有錯嗎?老師,難道你沒有愛過嗎?”
  班主任被她反問的一身冷汗,此時的唐潔是愛情的衛道士,在她的邏輯裏愛便是愛了,說了便是說了,告白了便是告白了,與旁人無關,與製度無關,與影響無關,甚至與道德廉恥更無關。
  事情的處理結果很快下來了,唐潔沒錯,王可斐沒錯,但學校很快讓別的老師代了王可斐的課,至少在課堂上他與她沒有任何可以接觸的機會了。
  這一招真真是欲蓋彌彰。
  倒是王可斐主動找到了唐潔。
  “你就是J?”
  “那些郵件都是你發的?”
  “為什麽給我寫這些東西?”
  他一個問接著一個問,她仰望著他,目光晶瑩,卻充滿了勇氣,他問一次,她便點一次頭,倒是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教授風流倜侃,出類拔萃,當然不缺乏拒絕女學生的經驗,但遇著唐潔,他卻不知該說什麽了。
  他看著她,真真是水木年華,竟有著動人心魄的美。他有些口澀,不知接下去又說些什麽。
  “你一個人帶小孩嗎?”她的聲音像泉水般清澈。
  他突然想起來了,那個中秋的夜晚陪著他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一夜的女孩。
  “是你?那個來問成績的學生?”
  唐潔的眼眸裏閃過驚喜,他對她終究還是有印象的。
  後來的談話越發不著邊際。他原本是來質問的,接著該是讓這位膽大的女學生早早斷了念頭。結果,他卻順著她的話頭,一句接一句把話題蔓延成一種很迤邐的顏色。
  “你的妻子呢?”
  “她去世了。”
  “哦,對不起。”
  “沒關係,生死有命。”
  “那你一個人?”
  “還有豆豆。”
  “他幾歲了?”
  “五歲。”
  “你不是一個好父親。”
  “為什麽這麽說?”
  “我看出來了。”
  “哦?怎麽看出來的?”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就知道。”
  “是,你說對了。我的確不是一個好父親。”
  “那是因為你缺了一位女主人。”
  ……
  話題變得有些曖昧,實在不像是一個老師與學生的談話。王可斐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不知不覺地走進唐潔的話裏,也不能說是一個圈套,或許一開始,他見著她的第一眼,他就沒想過要把她的身份定位成學生。
  僅僅隻是學生,未免太遺憾了。


 四:
  其實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一生中就會遇到某些瓊瑤的橋段。比方說在公交車上的一次相遇。又或許遇到某位窮追不舍的男士寄來一束玫瑰,卡片還寫著“你是我的天使”,當然,如今的人們不這樣說,他們會說這太雷了吧。
  瓊瑤也好,雷也罷,不過隻是生活中的某個段落,平常日子裏的一兩段插曲,總不會如唐潔把自己的一生都鋪陳成一抹讓人苦笑不得的哀怨。
  她決然的開始,轟轟烈烈的進行,一定要人盡皆知,一定要粉身碎骨,一定要死得其所。
  她追王可斐的事情並不算秘密,一開始八卦還有熱度有噱頭有分量,漸漸地連旁人也覺得乏味,對八卦的熱情漸漸降至冰點,也隻有當事人對追逐的戲碼依舊樂此不疲。
  沒有誰能抵擋住這樣的攻勢,雖然王可斐一直處於被動,一直做出拒絕的姿態,但天知道他心裏到底什麽時候開始動搖的,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律津有味地看著唐潔發來的一封封郵件,他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並不拒絕她的電話,甚至還能在電話裏聊上十幾二十幾分鍾的?
  再後來,唐潔說:“王老師,下個星期是我生日,我能邀請你陪我過生日嗎?”
  他終於沒有拒絕。
  那一天,他跟她聊了很久,甚至還陪她吹了20歲生日的蠟燭。
  而那一晚,她沒有回宿舍。
  很久很久之後,唐潔都無法忘記她的第一次。在她20歲生日的那一個晚上。他跟她說再見,她卻一路跟著他,他說我送你回宿舍吧?
  唐潔搖頭,看著他轉身離開,跟在他的身後。沒有慢一步也沒有快一步。
  兩個人像是明白即將要發生什麽。
  她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在他的麵前褪下衣衫,她看著他眼裏的欲望點燃,然後她閉上雙眼,換來心甘情願。
  她怎麽能忘記呢?
  她的第一次,是懷著怎樣獻祭般虔誠,在痛楚和甜蜜裏,將自己獻給愛情。
  王可斐是無法拒絕唐潔的,更何況他的心從來就沒有堅決過。
  他在唐潔離開之後,才覺得荒唐。
  他看著淩亂的被子,還有床單上的那抹嫣紅,才覺得心驚。
  什麽時候事情就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雙手搓著自己的臉,有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有些後悔。
  他從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為亡妻守節,來他的設想裏,他不是沒有想過要為孩子找一個母親,但絕對不會是自己的學生。
  他也出去相過親,但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被耽誤了,他看上的人家不見得會看上他。很自然的事情,也隻有在那些學生眼裏,才覺得大學老師是受尊重的,但現在的社會,多的是百萬富翁。多的是青年才俊,說穿了,你王可斐再有才華,也不過隻是一個窮教書匠而已,至於那些看上他的,他卻自己有自己的驕傲,挑剔是這些知識分子的劣根性。
  從某種程度上,他在唐潔那裏找到做為男人至高無上的尊嚴和存在感。她用一種傾慕又充滿著狂熱的眼神看著他。她的視線是向上的,也隻有仰視才能觸及他的下巴,而這樣的一種目光竟是出自一位青艾少女,她的青春和她的熱烈都散發著一種無法讓人拒絕的光芒。
  但也僅僅如此而己。還能如何呢?
  王可斐從對唐潔的幻想裏抽離出來,一轉身就是冰冷的現實,流言蜚語,考評製度,他一想就覺得頭痛欲裂。
  他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其實是在玩火。
  五:
  那一日之後,王可斐甚至有些怕見到唐潔,他該怎麽說呢?
  他心裏這麽想的,但那些涼薄的話他卻說不出口,又或者他還是存了點點奢望,比如他跟她的關係一直處於可做不可說的階段,但真的可以嗎?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
  他終於收到了唐潔的郵件。
  DEARWANGY:
  我愛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任何人無關。
  -------------------J
  他終於放下心來。
  這一幕外人看來當然是相當的齷齪,這男人真夠狷介。但唐潔身在其中,她如何看得清楚呢?
  其實真的,先別忙著去責怪她。想想你,想想我,想想周遭的其他人,我們中的每個人難道真沒有遇到過被豬肉蒙了心誌的時刻?
  總覺得是他,總覺得非他不可,眼裏哪裏還容得下一粒沙?
  連旁人的勸說,當然是聽不進去的。
  唐潔便是這樣的。
  愛情是一個人的事情,她比誰都有勇氣執著下去。她當然知道王可斐給不起她承諾,更枉談責任,但這些都是不需要的。在她的愛情裏,隻是自己的一場獨角戲。她覺得這樣就已經足夠,至於天長地久,那,實在是一個太過遙遠的詞。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維持著這段見不得人的關係。她常常會在晚自習之後走進教師宿舍,第二天趕在出早操之前回到寢室。寢室裏的女生雖然知道她夜不歸宿,但在大學裏談戀愛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誰還追究她的來路呢?
  就是這樣的,她甚至還負責幫他照顧小孩,每每看到豆豆的時候,她的母性便散發出來,有時候她會去猜想王可斐的妻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她總是在自己的想象裏去拚湊他過往的細節。
  她問豆豆: “豆豆,爸爸愛媽媽嗎?”
  “愛。”
  “那媽媽愛爸爸嗎?”
  “愛。”
  於是,她想,他一定有過一段悱惻的情事,但他深愛的那個人已經離去,他的心空了那麽大一塊,所以再也盛不下別人,她能做的隻是去撫慰他的傷口。在她的想象裏,她是愛情的替身,或者是天使。也隻有天使才對自己這樣的想象覺得意義非凡。
  她的全心全意,她的無微不至,她的熱情奔放,她的小心翼翼,漸漸地讓王可斐上了癮。
  有時候他也會熱烈地回吻她,嘴裏呢喃著:“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聽得唐潔一陣眼熱,愈發死心塌地,縱使萬劫不複,她也心甘情願了。
  就是這樣竟維持了一年多親密無間的關係,到最後已經分不清楚是誰主動了,如今在王可斐的心裏,他甚至還想著,假使自己不是老師,她不是學生,娶她也是一件未嚐不可的事情。
  也不僅僅隻是身份的關係,這年頭,師生戀修成正果的不在少數。假設等她畢了業,等學校領導能接受她曾經是他學生的身份,那他們真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也未可知。但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如果?
  唐潔雖然把愛情演繹成一種宗教,但再虔誠的聖徒也會有懷疑信仰的時刻。
  如果不是因為意外,她還將在愛情的表象裏繼續沉溺,像做夢一樣麻醉自己,但生活的河床很快枯竭,顯露出凹凸不太平的底部。激情耗盡,粉飾皆褪,殘酷的真實撲麵而來。
  她站在他麵前,輕描淡寫地說:“我懷孕了。”
  她就是這麽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看著他的臉瞬間變得蒼白,看著他眼神裏的不安和惶恐。她在那一刻,把這一切都看進了心裏。
  雖然到了最後,他緩過神來,開始苦口婆心地那一套說辭,你看我們已經有了豆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知道,如果不要的話,其實我也很傷心,但條件不允許;還有,我記得你前幾天生病還吃過感冒藥的……
  太多借口,太多言之鑿鑿的理由,但唐潔已經聽不進去了,她把頭轉向一邊,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心裏卻掠過一絲冷笑。
  等他說到口幹舌燥,她才冷冷地說一句:“我也沒打算要。”
  他放下心來,但她的心卻冷了。
  她一個人去的醫院,去之前她沒有告訴他。
  如果不是他那冗長的苦口婆心,如果不是他欲蓋彌彰的勸說,她或許真的會生下這個孩子。她是在看到他猶豫的瞬間,臉色蒼白的瞬間,原本堅如磐石的心被震了一下,她終於覺得開始覺得疲倦。
  她躺在手術台上,聽從著醫生的指揮,“雙腿叉開,再叉開點,遮遮掩掩的做什麽?又不是處女……”她的自尊和愛情連同肚子裏還沒有成形的胎兒一起被攪拌得粉碎。
  她一點沒覺得痛,更多的是麻木。她一點也不關心那一灘血汙裏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生命,隻是當護士摻著她走出手術室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一不小心瞥到了角落裏的那個小桶。黑紅紅的一片,她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躺在手術室外麵的觀察室裏,她幽幽醒轉,聽見隔壁病床上傳來細語: “你往後可一定要對我好……”守在病床旁邊的男子握著她的手,看著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樣子,一個勁兒地點頭,差點沒落下淚來。
  唐潔把頭轉向牆壁,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兩行淚就順著枕頭滑下來。


六:
  唐潔消失了。
  當然,她並沒有退學,依舊在這個學校。
  但對於王可斐而言,她是真的消失了。
  她不再寫那些帶著了小哀傷的郵件,更不會在夜晚的時刻敲響他的門,最後甚至連電話號碼也換了。
  王可斐也想過,不如就這樣結束吧。在危險尚未來臨前,在關係尚安全之前,但他的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反複叼念著三個字:舍不得,舍不得。當然,事情不是那麽容易結束。
  他居然跟著她到了英國。
  她已經畢業,他沒了顧慮,自然想起昔日她的一往情深。
  他理所應當地以為她要的不過是一個承諾,如今他能給,也願意給。自然她該欣然接受。
  他跪在她的麵前,懇求她嫁給他,看起來誰說又不是一往情深呢?
  唐潔覺得自己好像做一個冗長的夢,夢裏的那個人麵目模糊,但決計不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怎麽會呢?他又有什麽好呢?
  “你一定以為我學英語是為了你,是嗎?你一定以為我到英國留學,是為了總有一天能站在你身邊,對吧?王教授,不,如今你應該不隻是教授了吧?該怎麽稱呼你呢?DEARWANG?哦,不,不對。”唐潔一動不動地看著跪在她麵前的那個男人。
  “你娶我,是因為愛我嗎?”她問他,卻等來一陣沉默。
  他又怎麽會舍得呢?在他的生命裏,還沒有誰全心全意俯首投地地愛過他,但愛情卻不是他的全部。
  他也想過去找她,充滿歉意地問她一句: “你好嗎?”
  但又覺得矯情。
  到了最後,他甚至有些後怕,擔心她會不會騙他,真的打算把孩子生下來?想到這裏才覺得一身冷汗,下定決心去看她。
  “潔……”
  她終於還是避無可避,見了他。但眼光卻是冷冷的,帶著傾斜的角度。
  “什麽事?王教授。”
  “潔,你是不是在躲我?”他的口氣卑微。
  唐潔冷笑,什麽時候他也會在她麵前低聲下氣地說話?
  她就是那麽突然地把他的手拉到了她的腹部,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追問:
  “教授,你告訴我,性是什麽?為了滿足,還是疲憊?”
  “教授,你說生命是什麽,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
  “教授,如果我把孩子生下來,你願意聽他叫你一聲爸爸嗎?”
  她的臉上浮現出妖冶的神色,王可斐一驚,嚇地把手縮了回去。
  她突然笑了。看見他落荒而逃,頭也不回地走掉,那背影倉促地猶如剛剛遭遇了怪獸。
  唐潔看著他的背影,心就這麽一寸一寸地結冰,永不融化。
  事情總是這樣,想要月亮,但至多隻可能得到月光。
  她再想他,他也不知。所有月上眉梢的夜晚,原來都是為了留下痛楚的回憶。
  等到唐潔去了英國,等到她已經在異國紮根,她依舊會在無數的夜晚裏想起自己的那段獨角戲,然後一遍又一遍地溫習,一遍又一遍地清醒地看著自己的愚蠢,那樣的蠢,哪怕成了日後所有人的笑話,也在所不惜。
  顯然,這個千山萬水的求婚舉動依舊沒有打動她,她要的隻是那一句:“你愛我嗎?”
  但她又一次失望了。
  在她失去孩子之後的日日夜夜裏,她不是沒有過反複,她也曾經想過,既然是輸,不妨徹底踐踏完所有自尊後,再捂著臉哭一場吧,但一旦想到他那猶豫不決的臉,她怕白自己連尊嚴都輸不起;到了最後,她才完全領悟到,這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錯。
  他娶她,他接受她,不過緣於衝動,無關愛情。
  她一直說不後悔,她一直說粉身碎骨再所不惜,但怎麽可能呢?
  她對自己說: “唐潔,沒有人愛你。”
  除了你自己。
  到了英國後,她的腦海裏,曾無數次想象過一個情節。她再一次敲開了他的家門。
  他的眼神裏有短暫的錯愕,接著閃過驚喜。
  她吻他,他沒有拒絕。
  她微笑著坐在他的腿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他伏在她的胸前喘息,你比以前更讓我著迷。
  接著她的手裏突然出現了一把刀,在他看不見的身後泛起一陣寒光,接著血色決堤。
  她想過的,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畫麵。
  她偏執的愛,再偏扭的恨,像一層又一層的囚籠,囚禁著她,永不超生。
  終於,她還是沒有讓幻想中的一幕發生,她對自己說沒必要,不知道是放過自己還是放過別人。
  她看見王可斐從倫敦的霧裏消失,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他的背影。
  她轉過身,視線一片模糊。
  “為什麽這麽多年,還是一個人?”蘇紫聽完,故事的真相與她當年聽到的有些出入,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是你。”唐潔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有些事是用來遺忘的,有些事是用來銘記的。蘇紫,你比我有勇氣。”
  “那你後來再也沒有見著他?”蘇紫想問的是,既然你忘不掉,為什麽還拒絕?
  唐潔搖了搖頭,至於之後的事情,或許是真的沒有,又或許是她不願意說。
  但結局總是一樣的,她依舊沉溺於往事,遇見故人,完成傾訴,接著離開,開始又一段漂泊。
  是我不好,我不住使你愛上我。我犯的一個錯。
  若幹年後,她居然還固執地認為,她離開,是因為她沒有讓他愛上她。


 你是誰的乾達婆?(任之信番外)

  乾達婆,此雲嗅香,以香為食,亦雲香陰,其身出香,此是天帝俗樂之神也。是以為飄渺幻化之神。
  “任總,你訂的雜誌。”王助理敲門進了辦公室,在他桌上放了一本雜誌。
  任之信點了點了頭,示意他放下。
  王助理出門之後,才跟秘書室的張小姐閑聊幾句: “你知道任總怎麽老愛看這些雜誌?他的品位真奇怪的。“
  “怎麽?就不允許任總有點個人品位嗎?這些八卦雜誌偶爾翻翻也沒問題啊?”
  張小姐不以為然。
  王助理壓低了聲音:“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這本雜誌又不是全國發行的。每次都要叫我們去一趟A城買回來,每期不落, 我翻了一下,真沒什麽好看的,都是給些少女看的東西嘛。”
  張小姐聳了聳肩,走開了。
  任之信一頁一頁地翻著,到一某些頁,他就停住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了許久才翻下一頁。看完了,他起身把雜誌放進書櫃裏,那裏麵已經堆了好多本同樣名字的雜誌。
  他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呆,又埋頭工作。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什麽任市長了,任期未滿,一次人大會議上他就被調任做了人大常委主任,誰都看得明白其中根底,過子半年,他以個人原因提出離職。
  再過了半年,他來到這座離A城不遠的城市,重新創業,盤根錯節的關係網算是斷了,如今從頭再起,公司裏的人隻有幾個親信才知道他原來就是幾年前C城的市長,其餘的人隻知道他叫任之信,一個精明的成功商人。
  快到下班時間,他的電話響了。
  “之信,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女孩,你還記得嗎?”
  任之信歎了口氣,“大姐,我的事你不要太操心了。”
  “我不操心,還有誰讓給你操心啊?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再過兩年,你都要四十歲了,現在連個家都沒有,還一個人跑那麽遠去創業,這些我都不說了,我精挑細選出來的對象,你好歹也去見個麵吧。人家可是叫從澳大利亞回來的研究生,人品相貌都沒的說,大姐怎麽可能給你介紹一個比周曼娟還不如的女孩給你認識嘛!相信大姐的眼光,去見見吧,啊?”
  任之信看了看時間,耐不住大姐的嘮叼,終於妥協:“什麽時候?”
  “這個周末晚上6點,c城的帝都頂樓水薏餐廳。”
  任之信開車回的c城,路上堵車,等他到水薏的時候,已經7點一刻了。遲到了一個小時又十五分,他不相信哪個女孩有這樣的耐心去等待一個離過婚的相親對象。
  他剛要掏出電話,大姐的電話就來了:“之信啊,你怎麽回事啊?你怎麽讓人家女孩子等那麽久?要不是我以為你們已經談完,打個電話問情況,我都還不知道她還在那裏等你。”
  任之信才覺得有些歉意,走進餐廳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白色的背影,纖細的有些孤單。
  “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車。”他的歉意到是真的,但理由實在很濫,雖然是真的。說完,兩個人都美了。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女子,笑起來就有點陽光燦爛的感覺。
  “沒關係,這裏環境不錯,翻翻雜誌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小姐,怎麽稱呼?”
  “我姓梁。梁尚川。”
  相親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卻又是城市裏最流行的事情。幾乎沒有哪個男女能逃得過相親這個戲碼,即使條件優渥,可能也會因為種種原因去見了一個個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梁小姐是做什麽工作的?”
  “剛回來,還沒找著事做。”她的開朗讓任之信覺得場麵不容易冷場。
  梁尚川有些好笑地看著對麵的任之信。明明是叱吒八方的角兒,偏偏露出局促的神色。
  “你第一次相親?”
  任之信搖頭,越發尷尬。
  “那就好,我聽人說一般第一次相親成功率都不高。”
  任之信不由地緩和了一下神情,他頓了頓神,醞釀著字句,如何讓彼此好好收場。
  梁尚川的眉毛抬了抬: “任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誤會。其實我隻是剛回國,沒多少朋友,所以才答應你大姐出來見麵的。你不要有任何負擔和壓力,我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困擾。假設你有了對象,或者是有些難言之隱,OK,DO IT!TakE IT Easy,OK?”
  任之信被這女人的坦率嚇了一跳,她在他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之前已經及時堵住了他的下文。
  他不由地鬆了鬆神經,才覺得胃裏空空如也。
  拋開他們結識的方式不談,不可否認梁尚川是一個可以做朋友的人。她性格開朗,不似小女人般的扭捏和做作。任之信一開始就表明了暫無談戀愛的態度,就正大光明地跟梁尚川做起了朋友。
  一來二去,他們竟也可以談些隱私的話題。
  “之信,你不談戀愛,是為了前妻嗎?”
  “不是。”
  “哦,那我知道了。你的心裏一定住著別人。”
  “她已經結婚了。”
  “真遺憾。”
  “人生不就是一場遺憾嗎?”
  “說的也是。你還放不下她是嗎?”
  “但是她已經放下了。”
  這是任之信第一次跟外人談論起蘇紫。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活在故事裏的人。已故,故去,沉溺其中,盲著眼竟也過了數載春秋。
  他始終不敢確認她真的放下了,她真的就離開了,她真的就從自己的生命裏消逝了,連一絲痕跡都不見。
  自從那一日,他坐在車裏看著她漸漸消失於自己的視線,他把車轉了一個方向,回到樓下的時候,看著座位上的那把鑰匙,再也沒有勇氣打開那扇門。
  從此,他真的就沒有去過那套公寓,一次也沒有。
  再後來,他不記得是多久以後了,他撥了那串他早就知道卻從未撥出去的號碼。
  他聽見她在那端喂了一聲,他沒有說話,隻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兩個人在電話裏沉默了幾個秒鍾,接著她首先掛了電話。
  電話裏傳來一陣忙音。他知道她還是認出了他,但終於什麽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過了半晌,他一個鍵一個鍵地把她的號碼刪除掉,最後狠狠地按下了刪除鍵,連同她的名字一起消失了。
  再後來,他到了這裏,離A城隻有3個小時的車程,可他卻從未去過那裏。唯一能做的隻是去收集那本雜誌,一個字一個字的讀,雖然全是些無關緊要的文字,但對任之信來說,隻要署名是蘇紫,都是一個一個的記憶。
  就是這樣,他也隻能憑借著這些讓自己沉溺在故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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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不解,比較而言,我更喜歡桐華那個freya -蝦蝦- 給 蝦蝦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22: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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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318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1:22:44

文字很棒,故事有點假。 -風盈袖- 給 風盈袖 發送悄悄話 風盈袖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6:54:27

CO:文字很棒,故事有點假。 -跳舞的塵埃- 給 跳舞的塵埃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塵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21:13:30

總比"長暮"真實點吧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82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0:03:55

唉,能評價一兩句說明還是看完了的。沒說話的可能根本就沒看。 -跳舞的塵埃- 給 跳舞的塵埃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塵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3:06:06

好看, 謝謝. 作者肯定是亦舒的粉絲. -七夕月- 給 七夕月 發送悄悄話 七夕月 的博客首頁 (131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4:32:10

亦舒是用了衣露申來形容“紅塵” -七夕月- 給 七夕月 發送悄悄話 七夕月 的博客首頁 (1071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4:47:09

有意思。:) -伍迪艾倫- 給 伍迪艾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7/2009 postreply 20:08:37

好看!頂! -iceshadow- 給 iceshadow 發送悄悄話 iceshadow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8/2009 postreply 14: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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