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深宮 作者:許童童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19 13:19:5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0499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寂寞一城 ] 在 2009-01-22 14:57:09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煙迷皇城
楔子
風起得更大。
風愈大,香氣愈濃。遠遠近近,那奇異的香味纏纏繞繞,綿綿不絕。我迎風站立不動,深深呼吸,不知天上人間。一時風駐香停。我回過神來,四處張望。遠遠看見湖對岸有處紅色小樓,最西麵有一座通往對岸小樓石橋。
我張望問道:“水那邊是棟房子吧,怎麽宮中會有這樣的房子,倒跟個戲台似的,現有哪個妃嬪住在樓裏麽?”
春菱不語,隻麵若白蠟,顫聲道:“回小姐,那是……鬼樓。前幾年宮裏有位主子娘娘在樓裏自縊過,以後……每逢中秋月圓之夜,常常會有蕭聲從樓裏傳出。後來,也曾有膽大的太監進去打探,一夜沒有出來。第二日三五個太監約著進去尋他,才發現他膽已嚇破,七竅流血死在地上。”
我笑道:“那主子因何自盡?”
春菱臉色又變,她仿佛用盡全身氣力,才緩緩吐出八個字:“狐媚惑主,淫亂後宮。”
我好奇心更甚,心念一轉,低低向春菱耳邊輕語幾句。她見我不聽勸,隻得歎口氣,眼睜睜地看著我遙遙穿過石橋,向小樓走去。
小樓朱紅色大門一側已從連軸處腐爛,門上油漆班駁脫落,黃銅門環與門釘鏽跡橫生,布滿灰塵。我輕輕推去,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處荒蕪、雜草叢生的小小前院。院中原來種著許多花草,現在絕大部分已同小樓女主一樣枯萎死去,瑟瑟沉寂於風雨,唯有十幾棵青綠色桂樹依然枝葉茂盛,高聳入雲。
院中野草已長得及半人高,掛滿晶瑩雨珠。草中有條五彩鵝卵石小路,筆直通向小樓。我抬起頭,看見一塊積滿灰塵、結滿蛛網的門匾晃悠悠斜掛樓頂。
邀月樓——費了好大氣力,方才認清匾上的三個字。
喵——一隻黑色野貓從深草叢竄起跑開。貓叫聲驚起停在桂子樹上的一群老鴉,老鴉們撲扇著翅膀,盤旋怪叫著飛上天空,幾根黑色羽毛從半空中緩緩飄落。
小院濃濃香味裏,混雜著灰土與動物腐爛的氣息令我胃中一陣翻嘔。快步走向小樓,輕輕推開大門——一心探險的我不禁被眼前所見驚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我看見的不是華麗或者淒清的廳房,竟是一間空曠詭異的靈堂!屋中沒有屏風案幾桌椅花薰,隻在四周梁棟上遍圍白色靈縵。沒有棺木、也沒有靈位。我正對麵的白色牆壁的正中靠放著一張祭奠用的沉木香案,案上放著數十支白燭、一個黃銅香爐與幾疊紙錢。牆上掛著一塊與香案同寬的黑色靈布,靈布上寫著四個蒼勁飽滿的白色大字——媚行深宮。
媚行深宮?
是狐女媚妃橫行深宮之中麽?
那時的我,怎麽會想到這小樓女主生前是一位傾城傾國卻謗滿天下的絕世媚妃?
又怎會知道她在宮中紅顏變枯骨,原是世上最大的冤案?
更不會想到,清純如我,後來竟會去學她媚術狐媚天子……實則自我踏進小樓那一刻起,便是自己步入深宮層層迷霧,改變一生命運的開始……
第一章 宮女柳荷煙
我遇刺了。
是的。那年五月的某天夜裏,在隆泰皇朝皇家避暑勝地浣月山莊,是我柳荷煙用自己的左肩,替當朝德仁太後擋下刺客那必殺一劍,而後沉沉倒下。
刺客的目標當然不是我。
被他刺中的我,隻是一名剛剛入宮一月、年僅十五歲的小小宮女。
當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宮內高而空的灰紅色木頭屋頂。以及幾隻蝙蝠,在屋頂上盤旋。又燥又幹的空氣之中,飄浮著一股藥味。那味道,間或夾雜或濃或淡魚蝦腥味。
什麽中藥會這樣難聞?我吸一吸鼻子,微微皺眉。
我從小味覺十分敏感,因而聞見這味道,不禁胃中作湧。
便於床上翻身幹嘔。
立時從門外刺眼的白色陽光中,跑進一名綠衣少女。這少女形容尚小,身穿一件窄袖緊口湖綠長裙,一應飾物全無。小小的圓臉,大大的杏仁眼。兩片薄唇紅潤如朝霞出浴,雙頰淡紅微透。她三步並作兩步跑至我床前,兩粒眼珠盯住我,滴溜溜亂轉。見我正睜著雙眼,她拍手低聲笑道:醒了!醒了!荷煙姐姐醒了!
我亦不由自主微笑。
小蘿!我輕嗔道:看你歡喜的樣兒,今日可是撿著什麽活寶貝了麽?
小蘿眼中笑意更濃。這個自然。她笑著說:今日是我何小蘿撿著大大寶貝的好日子。小蘿可把姐姐性命從閻王爺手裏給撿回來了!我輕笑道:不過讓刺客的劍輕輕淺劃一下罷了,哪裏有要了性命那麽嚴重?
姐姐倒說不嚴重?小蘿瞪我一眼說:也不知是誰遇刺後足足在床上睡了六夜七天,昨日晚上剛剛的退燒?!
昏迷了這多麽天麽?我聞言微詫。繼而臉一紅,朝她微微笑。又想起德仁太後,關切地問:太後娘娘與莊裏其它人可都安好?刺客捉住了麽?
不想這理所當然的問話卻引來小蘿一陣慌張。
輕點聲兒!她說。她左顧右盼道:宮裏可不許議論刺客之事!太後娘娘有旨,此事不追查,不議論。任何人不得說與皇上知道,違者重罰。
我微微一怔,略感驚訝。
那小蘿又說:太後娘娘隻是略受驚嚇,太醫們已開過安神的藥方吃下。別人也無大礙。你擋住那劍,正好何統領趕至太後身前救駕。
隻可惜仍讓刺客逃走!她恨恨道:刺客凶狠,其劍淬有劇毒。太醫們確認那毒是種寒地極毒,無方可解——末了,倒是太後娘娘自己想起浩王爺府上有天山雪蛤。趕緊的派人去要,昨夜方才拿回。
找浩王爺要天山雪蛤?我聞言又是微微一怔。
小蘿口中的浩王爺名叫龍文浩,是先皇五子。他與當今天子一母所生,深得太後喜愛。我未入宮時,便對此人有所耳聞。據說文浩王爺英俊明朗、才華出眾、素愛遊曆,玩遍名山大川。其皇子身份加上年少風流,京城待嫁女子,無不心向往之。其實按封號,我們應該稱他作“康王爺”。但宮中老一輩的宮人,都親切地按他名字中最後一字稱他。我們新進宮人見大家對他愛戴如斯,便也跟著一起叫他浩王爺。
這事透著奇怪,我想。
宮中有明文規定——宮人們生病,一般不與就醫。直接將患者拖往安樂門夾道之中,任其自生自滅。雖說我救駕有功……但天山雪蛤又何其珍貴!太後怎麽肯為一個小小宮女,索要浩王爺的心頭之好?
我這裏狐疑十分,近在咫尺的小蘿卻全然沒有發現我神情有異。姐姐,她仍然笑道:你可真大膽!一個嬌滴滴的美人,竟敢去擋刺客的毒劍!
我回過神來,看她滿臉嬌憨,不禁又是一笑。輕拍她手微微莞爾道:姐姐畢竟是太後貼身服待的奴婢,眼見得刺客刺殺主子,挺身救駕不過是本能。
其實,我並不怕死。
容貌父母賜,肝膽磨亂造。任何一個被流放過的人——哪怕隻是短時間的經曆——其中非人的痛苦與折磨,足以鑄造一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心。
而我曾被流放。
那是五年前事情。那時我十歲,還是個小小女孩。那年春天,我那身為太子太傅的祖父柳哲夫,無故犯下足以滅我柳氏九族的滔天罪行——助前太子定懷太子“謀逆逼宮”。事敗後,我祖父被關進天牢,月餘後重病而死。柳氏一族自我大伯父定遠侯柳東直起,全部被朝廷流放漠北苦寒之地充軍為奴。
雖然後因機緣巧合,行得月餘,我父母及幼弟一家四口人竟幸遇當今皇四叔成親王。成親王索性收我一家,重回京師為其王府家奴——那又是後話。
其實,我並不能相信一生與孔孟為伍、滿腹經綸又剛直不阿的祖父會做出這等事來。當年不信,現在過去五年,疑惑更深。隻是,我一人不信又有何用?祖父已死,本該繼承大統的定懷太子當年就被貶為庶民。皇三子龍文澤登極兩年有餘……早已是天下太平。
一切不會以柳荷煙的置疑而有任何改變。
柳氏一案,蓋棺定論。
我這裏隻顧自己怔怔出神,小蘿卻在一旁拿眼直直地看住我。她不過十四歲,卻定要學著成人般長長一歎。姐姐,她歪頭笑道:你長得可真美!我臉一紅,並不接話。那小蘿看左右無人,又湊近我耳邊小聲道:依我說,姐姐可比這宮裏所有的主子娘娘都美!
我聞言臉色微變。
進宮之初,管教姑姑教導過我們的首件事情,便是要求我們宮女太監做到不苟言笑。她教導我們說,宮人們行事說話須力求有禮有節,好似溫玉一般。
而這小蘿——她年紀小,與我一樣不過入宮月餘,人又天真爛漫,加之從未經過任何波折變故——因此言出無忌。
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我輕拉她手,正色道:妹妹,萬不可這麽說,此話若被旁人聽去,隻恐你我大禍臨頭。不想小蘿卻滿不在乎。她笑著說:不過背地裏說說,難不成敲著大鑼滿處去嚷?況且人人都說得,偏我就說不得麽?
我一怔,強笑道:人人都說得麽?你們這起子人背地裏說我些什麽?
聽見我問,她卻偏不回答,將頭一歪,賣個關子笑道:倒也沒什麽。
又說笑一會兒。估摸著太後午睡也該起來,小蘿服侍我吃完藥,便準備去太後宮中稟奏我醒來一事。我也忙掙紮起身,卻不想左肩傷口猛的一陣撕裂般巨痛。隻得輕輕“啊”了一聲,複又躺下。
於是仍托小蘿代自己向太後娘娘請安。
小蘿答應著一徑走至朱紅木門門前,突然又停下來。她輕笑一聲,返身回至我床前,伏向我耳邊輕輕道:大夥都說,姐姐很有些太後娘娘年青時的模樣。見我一怔,又笑道:大夥兒還說,姐姐這是入宮時日短,偏皇上又禦駕親征去了北邊沒見著麵。不然,皇上可不知要多歡喜姐姐呢。
小蘿說完抿嘴一笑,丟下瞠目結舌的我,頭也不回地去了。
而我這心中,卻如打翻五味瓶一般,惴惴不安。
早知自己生得不差。一個女子,若生得太美,不是應泣謝蒼天厚愛,心中幸福無比麽?可偏偏不是。被送進宮前,我早已深深體會紅顏禍水之意。
未禍人,先禍己。如果不是因這容貌,我並不見得就會被成親王妃強送進宮當作宮女。不當宮女,便不會隻至人老珠黃之時,方得與家人見麵。
想當年,我家流放途中突遇流寇,與大伯父、三叔兩家衝散。成親王正好路過,救下我一家四口,收為家奴。他夫婦五年來待我們極好,從未將我們做下人待——這本來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可這時偏偏發現成王府裏,兩位小王子愛上我。我雖能自製著不對他二人用心,但成王妃看在眼裏,心裏怎會願意?
因那成王妃本是當今太後胞姐——於是尋個理由,送我進宮。
我十日前隨太後來這處避暑山莊。宮中人還未盡數認清,那位少年天子,更是從未見過。我五月初入宮,而四月中旬目布爾寧國大舉入侵,天子已率三十萬大軍禦駕親征北疆。
我想,也許大伯父定遠侯在朝,這仗完全不必打的。
大伯父在朝之時,早與同屬契丹一係的目布爾寧國老汗王簽下兩國和睦相處,永不為敵之條約。邊界商貿互通,人民和平安寧,豐衣足食。但老汗王這年年初去逝,新漢王西托年青好戰,一心建功擴疆。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定遠侯已獲罪流放,欺我朝中無人,因此來襲。
我們隆泰皇朝自是不會輸了這氣勢。
天子親臨,兵將人人奮勇,保家衛國,一時前線捷報不斷。龍文澤與其部屬愈戰愈勇,趁勝追擊,這一去已月餘,竟仍沒有班師回朝之意……
其實對於天子親征一事,我總覺得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他是想以政績來彌補隆泰皇朝建國三代一直未得到傳國玉璽的遺憾。
傳國玉璽又名“傳國望”,相傳為和氏璧製成。曆代帝王皆以它為天下傳承的重寶。他們相信,得到它,象征自已是受天命。一旦失去,則可能象征自已的王朝氣數已盡。可如今,隆泰皇朝一直沒有傳國玉璽。朝泰開國皇帝——當今天子龍文澤的祖父當年從前人手中奪取皇權、占領皇宮之時,傳國玉璽便隨著那個皇朝的消失而神秘失蹤。自此隆泰三代君主,無不以尋回玉璽為己任。
不想曆經多年,傳國璽仍然杳如黃鶴。
世人議論紛紛。雖無人敢公開說明,但心中卻不那麽踏實。皇族內部多年來不斷有皇子們借此起兵造反,說自己才是真命天子……
當然,這一切都是男人們的政治。
而我這名小小宮女現在最該關心的,是我肩上的傷何時能好,會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再往遠處想,我應該擔心天子回宮後會看上自己。
暗暗祈禱上蒼,不要天子看上。不要讓我也加入天子龍袍之後,深宮女子慘烈的爭鬥。因我柳荷煙雖外貌嬌柔沉靜,卻是素喜闊朗之人。萬萬不如那些以勾心鬥角為已任的嬪妃。
是的。我不會,不敢,亦不願。
我願做十年平安宮女,隻求凡人幸福。
第二章 荷風苑
未來山莊前,我在太後的永泰宮中二十日,天天眼見嬪妃們來向太後請安。
我朝後宮自皇後以下,嬪妃共分三等十七級。分別是:一品貴妃、妃、夫人;二品貴嬪、嬪、修儀、修華、修容、淑儀、淑華、淑容、昭儀、昭華、昭容;三品貴人、美人、娘子。
宮中現有名號之嬪妃共三十七人。據說,人人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其關係相交縱橫,你宮中有我耳目,我身邊有你親信,錯綜複雜。每日來請安的嬪妃,其中自有真心孝敬太後的,卻也有受了宮規約束虛應個景兒的。
想那德仁太後何等精明之人?又是前朝後宮的最終得鹿者,何事能瞞過她眼?一眾兒媳中固有真心喜歡者,也有不喜歡卻念著皇上喜歡隨意敷衍的。她除了明確表示鍾意懿孝皇後賢德外,並不再對某位主子顯出特別情感。因而嬪妃們不感拘束,又想著討太後好,每日永泰宮中你去我來,說說笑笑熱鬧非凡。
我入宮的這年,夏天來得特別的早。眼見五月白日漸長,暑氣愈濃。一向體態豐腴懼熱的德仁太後,便想著要來浣月山莊小住。且婉拒眾嬪妃們跟隨服侍。太後之意,天氣既熱,不欲人去多了鬧騰,心裏反而更燥。
再則,太後的小妹妹禮親王王妃府上距山莊極近。或者常叫來莊中姐妹閑話,或者聽戲摸牌,再或者鼓樂泛舟煙波浩淼的三百畝荷塘之上……她也不用端著老太後的架子,既自在且有趣味。
況且德仁太後不過四十出頭,也並不老。
太後知道這浣月山莊建莊時日長,且常年安排眾多宮人留守,故此隻選了幾名貼身宮中親隨、太監宮女兒,並一眾護衛,靜靜悄悄地開進山莊。
隻不想樹欲靜而風不止——本意一心想著清閑的太後,才住得旬月便招來刺客,好一番鬧騰……我一路想及之處,也不禁苦笑輕歎。
我再臥床幾日,便又胡思亂想幾日。天天吃那些加了雪蛤的藥材,人也漸漸有了精神。終於在遇刺後的第十四日清晨起床,一路沿著霧柳煙荷、如玻碧水往永泰宮給太後請安。
浣月山莊的行宮一樣被建造得金碧輝煌。永泰宮有著皇家細致的朱紅雕花木窗與漢白玉地磚。室內黃色布幔家俱隨處可見。白玉花薰裏輕煙繚繞,燃點的正是太後最愛的淡淡茉莉花香。
我去時,德仁太後剛起床,正在梳洗。她中等身材,白淨膚色,鵝蛋臉,眼睛黑白分明。慈眉中透著心機,善目裏滿寫精明。一宮女已為其梳好“貴婦髻”,正往上插一朵大紅宮花。
小蘿一語驚醒夢中人。除去眼神,這太後確與我母有七八分相似。
我一麵強抑內心驚奇一麵走過去,對著太後盈盈拜倒。太後見狀十分高興,親扶起身。
看著也大好了,她含笑看我:畢竟年輕底子好,若是哀家挨得此一劍,隻怕真要去見閻王。
我嘴角微微揚起三十度。還未及說話,早被人一步搶先。那人替我笑道:太後娘娘說哪裏話。您乃天子生母,原是天下最最有福之人。閻王老爺硬怕您福氣太大,衝壞他地藏宮,偏不收娘娘!哪還敢想與您見麵?可不又讓他破財修建地宮不成?
說話這人團團臉,淡眉眼——正是太後身邊老人趙嬤嬤。
趙嬤嬤果然是言語有道。她這話既顯示出其不同尋常的地位,又很能討主子們的歡心。這人原是太後從娘家帶至宮中陪侍,幾十年來一直跟在太後身邊。做過天子乳母,加之其子趙風將軍又當著天子身邊四品帶刀侍衛,因而她的身份非比尋常。幫人說情辦事,暗地收受財物,不在話下。
君主皇權,權傾天下。而皇奴似她這般做至至尊,亦可以覆雨翻雲。
讓趙嬤嬤這樣一說,那太後果然越發高興。她向我笑道:讓荷煙受累。你既救哀家,必得重賞。有想要之物,隻管開口。我順趙嬤嬤話中之意,低頭說:太後娘娘洪福齊天,沒有奴婢擋此一劍,娘娘也必能躲過此劫。奴婢不敢居功領賞。
太後點頭笑道:你倒很會說話。又說:哀家前幾日並不得閑。今日正想問問你成王府的事。於是問些陳年舊事。我心裏一一揣度,仔細回答。
突然太後話題一轉。荷煙,她問我道:你在宮外有未聽說,京城未婚配的女子暗暗傾慕五皇子浩王爺,都想嫁與他?
我一怔,繼而輕輕笑道:回娘娘,奴婢在成王府時,也略有耳聞。據說浩王爺人品出眾,年少英俊又兼文武雙全——自是人人喜歡。
可不正是如此麽?!趙嬤嬤又在一旁陪笑道:老奴聽見市井上傳著句話兒,就是說咱們浩王爺的。說什麽“寧被惡鬼追,要做浩王妃”。
太後聞言,一臉詫異:什麽?這是何話?
趙嬤嬤笑道:娘娘別急,請聽老奴解釋。愛慕浩王爺的人眾多,但能做王爺正妃的,卻也隻能是一個女子。因此落選少女,個個相思而亡,變成惡鬼。惡鬼們自不會就此罷休,於是去追打嫁給王爺的女子。一心想嫁給王爺的女子卻不怕,編出這番話來。
嗯。太後聽說,也笑:心意倒還堅決,隻是這話很慎人。
荷煙,她轉頭問我:在成王府時,又可曾聽說?
我心知話雖有,卻是另一番言語。傳說中說的話是“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與這趙嬤嬤嘴裏的言語天差地遠——卻又不便說明。於是強忍住笑,說道:回太後娘娘,奴婢在王府當差時,成日裏並不出門,因此不曾聽見。
太後聞言點頭,命傳早膳。膳食過來時,隻吃小半碗便不再吃。她、用茶水漱過口,又向趙嬤嬤玩笑道:荷煙救駕,原該重賞。然哀家思前想後,很有些為難。趙嬤嬤陪笑道:主子有何難處?說出來看老奴能否為主子分憂?
太後道:難就難在獎她何物?獎少了,哀家怕失去皇家體麵;但獎多,哀家卻想省幾兩體己銀子。你成日裏博廣旁收的,不知可有兩全之策?趙嬤嬤笑道:這事好辦。等回宮去,萬歲爺親征回來,娘娘隻管將此事一五一十告知。萬歲爺自會獎荷煙。一來萬歲爺為了娘親,對荷煙必有重賞,能體現皇家體麵;二來娘娘也保住體己,豈非一石二鳥之計?
太後笑道:好你個一石二鳥!哀家以為你老了老了便會穩重些。不想竟比小時還皮!哪裏學得這些個市井粗話?惹哀家笑。看哀家哪日得了空可不撕你老嘴。
太後娘娘明鑒,趙嬤嬤也笑:老奴委屈。老奴是一心為娘娘著想的哇。
太後便又笑。揭開明黃色瓷碗的碗蓋,低頭吃了兩口新用井水湃過的綠茶。屏退眾人,隻命我留下。聽她賜坐,我忙告過罪,緩緩將半個身子斜坐在對麵的雕花紅木椅上。太後再次上下打量,點頭歎道:果然是柳侍郎養出來的孩子。不僅模樣長得好,身上自有一股子書卷氣。
我忙起身稱謝。
太後口中的柳侍郎便是父親柳東海。我父為天下聞名飽學之士,獲罪前曾官拜兵部侍郎。隻是,我暗暗詫異:太後言語之中,怎麽稱父親獲罪前的官職?
這原是奴婢造化。我說:當年奴婢一家竟能得遇成親王爺和成王妃。王爺與王妃對奴婢一家禮遇有加,並不曾當我們是下人——不僅聘請罪父教授其兩位小王子學業,更允許奴婢與幼弟一同旁聽,也許奴婢跟隨罪父習詩作畫,因此識得幾個字。若成王爺夫婦並未關照,隻命奴婢成日做那些挑水拾柴等粗活,雖罪父日日守在身旁教導,奴婢怕也隻得流落粗俗。
太後聞言輕輕點頭。她說:人確須有感恩之心,隻你也不必太過自謙。學識固然師承你父,又或者是成王與王妃肯當你作千金小姐,你這模樣又豈是旁人幫你長得不成?瞧你神態婉轉,媚而不妖——倒有些哀家年青時候的影子。
我忙道:奴婢小時在家裏常聽罪父說起娘娘秀外慧中,當年風華絕代,一時無兩。因而罪父在教導奴婢之時,怕是以娘娘為表率也未可知。
太後看我一眼,突然麵色微變,竟一時無話。過半響才複又歎道:府上與哀家娘家原是舊交。想當年令祖獲罪,哀家苦勸先皇無果,未能救你全家。這些年來每每念及,心中深以為憾。
隨後她自己一揮手,歎道:舊年之事不提也罷。此次你救駕有功,哀家有意抬舉。往後宮女活計自不必做,隻需每日陪在哀家身邊說說話,替哀家解解悶便算是盡了你心。
我忙跪下,低頭說:奴婢謝太後娘娘隆恩。
太後道:你現今經此大劫,須靜養時日。莊中有處名喚“荷風苑”的院子,哀家看著很好,又靜,正適合養著。現賜你居住。另派兩宮女並兩個太監過去幫著做些事,兼照顧你。現你大病初愈,她又說:每日早上也不必按例過來。
我更是詫異,不安地辭謝道:奴婢何德何能?不敢領如此重賞。
太後聞言,臉色略顯不耐。
柳荷煙隻管領旨,她說:不必多言。
因太後有旨不議論刺客一事,禮親王夫婦便是皇室中唯一知情之人。他們府上離得近,又是至親,常過來請安並閑話。禮親王增派手中盡數人馬,莊中重兵防範,一時浣月山莊再度風平浪靜,一派歌舞升平。
而我,就在這平靜裏,在一眾宮人不同的目光之中,帶領小蘿等幾人搬去荷風苑裏。
荷風苑雖偏僻,卻修葺精致,也很陰涼。從太後寢宮沿狹長的三百畝荷塘向西走至盡頭,再順著五彩鵝卵石一路過去便可到達。先入眼的是三兩間白色外圍房舍,房舍左右合圍著的是荷風苑的紅色拱形院門。院內種著成片的芭蕉,往裏走臨窗又種幾十竿青翠湘妃竹。再往裏是廳房。廳房又銜東西兩房:東書房、西廂房。廳屋擺設幹淨簡單。置一張紫檀木案幾與檀木桌椅。幾上置一隻雨過天青的細瓷花瓶。這時節,天天有宮人采來新鮮荷花,高高低低插入瓶中。微風吹來一室清香,素淡幽幽十分怡人。
東麵書房在建造時加伸出一處麵塘臨水的小平台。平台上圍放青白色的石頭桌子並四隻石椅。三麵圍欄是大紅色美人靠。西麵廂房一色紫檀木雕花櫃子、妝台、桌椅床品樣樣具全。家具雕花花樣雖多卻也並不重複:有梅花型、牡丹型、海棠型……床品雕花是應這苑名的荷花圖案。床兩旁掛著的紗帳,也是白紗底繡著水墨荷花。
我確認我是初來此地。但我心裏,竟似住過多年一般。依依戀戀,中意十分。獨自於廂房怔怔出神……突想起荷花暗寓,不禁飛紅滿麵——幸得無人看見。
之後每日黎明即起。我梳洗整裝,往永泰宮請安。我每日清晨,拿煙綠色玉石小瓶,采芭蕉與竹葉上露水。天天集齊一瓶,送給德仁太後煮茶。
太後初嚐之下,入口既輕且浮,清香繞舌,十分歡喜。
我再隨船娘入塘,收集荷花花心上晨露泡茶,親手做出小茶果子。
不想太後吃著倒也覺得新鮮。
她讚我心思靈巧,越發喜歡。
第三章 奇怪的太監
這日,天特別熱。
我又親手做些新鮮的解暑茶點。待眼見響午已過日頭西偏時,尋個小食盒裝好,一路往永泰宮而去。剛至半路,正欲穿過涴芳水景處的月形如意門時,突然聽門邊處有人正細細交談。
我聽到她們言語之中,間或提及我的名字。
一怔,忙停下腳步。偷眼看去,交談的兩人原來是太後宮裏兩名年長的宮女。方臉的叫作春菱,長臉的喚作秋茵。不知為了什麽,正在樹蔭底下閑話。
隻聽秋茵憤憤然地說:不過與你我一般是個宮女兒,長得有幾分姿色,成日狐媚般在太後娘娘麵前顯擺,顯得她倒能!現如今太後越發覺著你我粗笨……
春菱卻在勸她。姐姐不必如此。她說:各人有各人的八字,豈能強求?再者荷煙能拚命為娘娘擋毒劍,並非常人可為。她人長得也好,娘娘歡喜,本也正常。
素喜春菱穩重大方,又聽她言語回護,我不禁暗暗點頭。
秋茵卻仍不服氣。她冷笑道:毒不毒劍我並不知道。她心裏打的是什麽主意我卻明鏡似的。她既那樣能,今日救娘娘,明日再去禦前護駕罷!
你仍然那樣要強!春菱搖頭笑道:你這嘴裏再饒不過人去。
秋茵冷笑道:我倒有要強的心,隻沒有那要強的八字!總不過是做一世宮女,服侍人的命。隻是那一位也不必在你我麵前拿模做樣,明日能當上正經主子,我再服她不遲!隻怕那時越發上臉,眼裏可還不知有沒太後娘娘呢——那時娘娘再悔可晚了。
春菱搖頭歎道:越說越奇!就算是荷煙日後得蒙聖寵,眼裏豈能沒有娘娘?可見你是個糊塗人。
秋茵定要爭個勝負。我糊塗?!她挑眉瞪眼道:妹妹今年二十一,我二十二。咱倆同一年進的宮,算算怕不也有七八年?咱們什麽事沒聽見過?不說別人,隻說那位主子,當年風光時又放誰在眼裏?進宮當日坐象牙雕花七寶床;乘雲錦內製流蘇輦;暑天要吃冰鎮百年葡萄酒;冬日要蓋天山白狐腋毛被……吃的用的全要最好,恩寵長盛不衰。她又放當年太後在眼裏?可見得小人最是得不得誌的。
春菱聞言臉色大變。
姐姐提她做什麽?!她失聲道:還不快些禁聲!姐姐好歹是宮中的老人,說話也沒個計較,不怕犯這宮裏忌諱麽?
我看春菱如此緊張,不由對她們說的人與事十分好奇。正好奇著,突聞一聲粗大男音旱天雷般猛喝道:好大膽的奴才們!竟公然在背後議論主子!
我也被那聲音嚇著。扭頭看去,原來皇六叔禮親王過來。此次他輕裝簡行,身邊隻帶著一個小太監。料想春秋二人談得入神,竟沒發覺。此時兩人見是禮親王過來,也嚇得臉色蒼白。秋茵身子一軟,顫巍巍跪倒。春菱隨後跪下。
奴婢不敢。秋茵說。她一連迭聲央求道:奴婢錯了,求禮王爺恕罪。
禮親王卻不為所動。他冷笑地俯視著她們,嘴裏冷冷吐出兩個字:杖斃。
我大吃一驚。正想出去求情,卻見他身後的小太監已先一步出聲勸道:禮王爺息怒。這兩名奴婢是太後娘娘宮女,是不是先去向太後娘娘稟奏,然後再……
也有道理。禮親王說。他眯起雙眼,皺眉喝道:兩個大膽的奴才去日頭下跪好了。不等旨不得起身。
兩人不敢不依,隻得一路跪去日頭底下。
我暗自長噓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走出白色月門。走至禮親王麵前微微行禮,說:奴婢永泰宮宮女柳荷煙參見禮親王爺。
嗯。禮親王鼻中哼了一聲。略看我一眼,揮手道:罷了。
謝王爺。我微笑著說。還想說話,突然禮親王身後的小太監開口詢問我。
你是太後娘娘的宮女?他上下打量著我說:咱家怎麽從來沒有見過?!
我亦暗暗吃驚。好個大膽的小太監。我想,禮親王素以家風嚴格著稱朝野,他竟敢在這主子麵前如此放肆無狀?!雖然詫異,我仍低頭笑道:奴婢入宮時日尚淺。此次是首回來山莊,公公不認得奴婢也情有可原。
我一麵回答,一麵偷眼看禮親王。卻並未見他臉上有何不愉之色。禮親王隻命我前麵開路,一起去太後宮中。本想為春菱求情,又怕那黑麵王爺正在氣頭之上,不肯輕易饒過。
於是三人沿荷塘邊黃綠色成排岸柳,一路前行。
說是荷塘,卻也不完全布滿荷花。池水原為活水,有暗流直通莊外。遠方水麵開闊處波光粼粼,近岸處、白玉橋下或人工分隔出的九曲彎渠裏,才有密集荷花。微風拂過,粉白荷花如淩波仙子翩翩起舞。三兩隻綠色蜻蜒飛過微皺水麵,有隻大蜻蜒竄起身子,歇於一朵含苞欲放的雪色並蒂蓮花心上。
正覺好看,突聽禮親王輕喝:不好好走路,為何左顧右盼心不在焉?
我忙停下,低頭微笑道:回王爺,奴婢隻想記清楚蜻蜒駐足的並蒂蓮花,明日好讓人采來給太後娘娘煮茶吃。
禮親王還未說話,又是那小太監搶先問道:荷花能煮茶吃麽?你倒不妨說來聽聽?
再看一眼禮親王,他黑著臉不作聲。於是我抬起頭微微笑道:公公難道未聽說新鮮荷花可以入茶?趁清晨薄霧將散未散之時,鮮鮮采下荷花。洗幹淨並著當時一起收集的露水珠子,同入小銀茶壺,旺火煮至水沸騰起色,可以以此水泡茶。
那小太監又問:吃這種茶有什麽好處麽?為何定要采並蒂蓮花?
真是奇怪。我暗自打量他,這下看得明白。這小太監生得好俊!他約摸十七八模樣,脊梁筆挺,氣宇軒昴。雖身著件半新不舊的藍色太監服飾,他那通身上下的一股華貴氣質,卻難以掩藏。這粗布衣服,更稱得他象一塊土布包裹著的無雙美玉。
唯一不同的是,美玉沒有波光,而他有。
他眼波明亮清澈,一如天山山巔將要融化的積雪。
那小太監用含著積雪的眼波望向我,微微含笑。之眼神相觸那一瞬間,我的臉突然一熱,忙扭過頭去。
荷花全身可吃。我說。
我一邊走,一邊微笑道:荷花花茶主要有清火、去熱、消脂之功效,年長之人也有一時積食的時侯,它能幫助消化。荷葉還可蒸米飯,做菜。荷花汁加酥油與麵粉可製荷花酥……至於奴婢看上這並蒂蓮花,隻是取它的好彩頭,並無它意。
好一篇荷茶論!那小太監笑道:咱家隻知道用荷釀酒,還是頭次聽說用其煮茶的。又說:素看宮女太監們個個不苟言笑,木頭人一般。隻不想永泰宮還有你這樣的宮女。太後娘娘能有你這小宮女天天陪伴,確也算是件賞心樂事。
我一笑作答。三人一路行至永泰宮。
德仁太後剛剛睡起正在梳洗,命禮親王廳房吃茶等待晉見。
我問了問,太後並無不妥,便放下心來。喚過一名穩妥宮女,交給她食盒。又交待她說:這裏麵有四樣新做的小茶果子:一樣冰糖綠豆糕;一樣酥糖荷花酥;一樣蜜汁糯米藕;一樣玫瑰梅子幹。
待要走時,又不放心。回頭囑咐道:娘娘用過這些甜糯之食,須得吃幾口熱茶消膩,以免積食夜裏睡不安穩。
那宮女一一記下。我說罷回頭,卻見門口站著那小太監,正眼睜睜看我說話。
我的臉又一紅,忙扭過頭去。他見狀卻並不說話,轉身離開。
因記掛春菱安危,我並不按原路返回。遠遠找塊樹下石頭坐著,不時打量宮門口動靜。此時日頭尚未西沉,地上暑熱未消,頭上知了叫個不停。
禮親王進去已半個時辰,還不見出來。
我就有焦急起來。人更覺得熱,傷口隱隱有些許作疼。鼻尖上冒出一些細密的小汗珠。正準備拿了帕子拭汗,突見那小太監一溜小跑出宮門。他看見我,迎麵過來。
我忙站起身。他上下打量我,點頭笑道:可找著你了!咱家還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原來你就是那個吃了浩王爺雪蛤的小宮女兒。
嗯?我詫笑道:公公此言何意?
嗬,他笑。他打量我說:你可知那雪蛤是浩王爺尋了整八年才得來。原有一公一母兩隻,平時稀世珍寶貝般放著——尋常人看一眼可都不行——隻防著哪日有大病時可續命——偏被你吃掉那隻母的。
停一停,他又說:禮王爺才剛跟太後說起,要咱家過了明日便服侍浩王爺去。咱家若見了浩王爺——哼哼,少不得可要說遇見吃了他雪蛤之人。
原來,雪蛤竟珍貴至此。我心下好生感激,忙道:多謝公公告之。請公公見浩王爺時,代荷煙多謝王爺救命之恩。且說荷煙深感皇恩浩蕩。
誰知我一語未完,那小太監臉上早已不耐。他歎口氣,笑著揮著手說:罷了。又是這幾句話兒。咱家早已聽得不勝其煩。我又是一怔,向他笑道:公公原非俗人,竟看不出荷煙是真心感激?
那小太監聞言來了些興致。宮裏也有真心?他笑道:依咱家看,你這話說得可未必有誠意。
我詫笑道:公公何出此言?他笑道:你剛來宮中,可曾見過浩王爺?
沒有。我說:都說浩王酷愛遊曆,行蹤不定。奴婢還無福得見。他點頭笑道:可不是麽?!不了解咱家主子,妄下結論——怎知那王爺不是強不過太後之意才交出雪蛤來?
我聽他此問,不由得怔住。歪著頭,細細想了半日。抬頭時,正見那小太監不錯眼珠地看著自己。心中一慌,正色道:公公,荷煙斷定浩王爺不是這小氣之人。
他聞言先是一怔,隨後點頭道:你既如此說,想是知道咱家主子為人?不如說來讓聽聽。日後咱家行事說話也能摸對主子脾氣,不至於枉送性命。
我心念一動,笑道:此話說起來有倒些費功夫。若是平日裏閑著,說說也沒有什麽,隻如今我兩個姐姐還在日頭下罰跪,荷煙哪裏有心情與公公閑話?
果然,那小太監不屑一顧。什麽難事!他笑道:禮王爺隻怕早記不得。我們隻須說是禮王爺之意,找人去叫她們起來。
公公說得輕巧,我抿起嘴兒笑道:禮王爺的意思是你我能假傳的麽?
第四章 雨夜
那小太監聞言果然猶疑。他抬頭一會兒望天,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俯身看著我說:剛被罰的兩個宮女除對太後娘娘不敬外,議論的不是你麽?我微笑點頭。他見狀微微冷笑道:罷了。本性難移。宮中若要杜絕這背後損人惡習,隻怕真須動用重典。
公公,我忙道:她倆個言語不敬,原因荷煙而起。並非直衝太後娘娘。這次已得教訓,哪裏有下次?做下人的滋味你我原比別人明白。因此求公公體諒,幫去王爺麵前求情。也是公公功德一件。
那小太監有些疑惑地看我。過了片刻,他點頭道:好罷。下人也是人。咱家也不在乎多救她們一次。禮王爺若要責怪——你不要怕,有我。
他一言既出,便不耽擱,招手叫過一名太監,假傳禮親王話,如此這般交待一番。那太監因見他隨禮親王一同前來,其服色比自己高出級別,答應著忙不迭的去了。
我們眼見著那太監遠遠走過一處假山,消失於視野。
荷煙姑娘,那小太監問道:你心裏真不想出這口氣麽?我展顏笑道:民口如川。自古可引、可導而不可堵。從來背後議論人者,從鄉村至皇宮,誰能禁住?聞者自嘈:“閑的是他,惡的是我,爭什麽?”
那小太監聽說,本來就明亮的眼裏閃過一道光芒。也笑,他說:你倒是“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我們相顧莞爾。
他點頭輕歎道:咱家現才明白,果然人之胸懷,不能以身份名氣論判。如雷貫耳的真名士裏有雞腸小肚之人;而深宮裏的小宮女,也有胸襟廣闊之輩。
我聽得臉兒一紅,輕輕的扭過頭去。那小太監看我紅臉,一時呆住。過了半日,他突然拍手笑道:差點忘記大事!咱家從沒未見過浩王爺,總擔著心,怕服侍不好丟掉性命。所以想多聽些新主之事,以便想多了解些個,以後當差才不至於出差子。你快些與咱家說來。
他是未雨綢繆——但隻有本身夠聰明的人,才能如他這般想到與做到。
公公果然聰明,我輕歎。裝出管教姑姑氣派正色道:隻是你太過活潑。有話說各花入各眼。禮王爺雖喜公公機靈,卻不能指著浩王爺也一定歡喜。我停一停又道:不過浩王爺胸襟寬廣,公公應不會有性命之憂。唯今之計,當以不變應萬變。須時時死守我們做下人的規矩——就算別人有心害你,隻怕也無機會。
那小太監又笑。
你不必語出安慰。他說:你並不認得咱家主子,什麽“胸襟廣闊”之言,想必隻是憑空想出的讚美之辭。
我額上又沁出汗來。天很熱,被他這樣詢問,更熱。
我拿出白色繡花絲帕拭汗。感念他兩次出手相救春菱,因向他輕笑道:公公大可放心。你主子十歲那年,先皇三弟罪王“恒叛”揚言得到傳國玉璽,說他才是真命天子。他聚集一些盲信的追隨者造反逼宮,一月攻陷數十座城池。先皇為磨礪各皇子,曾讓你主子隨定遠侯平定“恒王之亂”。在我軍成功破取首個城關後,定遠侯原意要殺盡城內民眾以示軍威。你主子卻說,他們是我隆泰皇朝子民,不過迫於“恒叛”淫威不得以而隨之。人人皆有父母,人人皆會有子孫,何故忍心屠城?又說,戰而屈人之兵視為下,不戰而屈人之兵視為上。定遠侯一聽之下,深以為然。於是善待降民,發消息進其它被叛軍占領城鎮,說凡投降者一律厚待,有取叛軍首領首級者重賞……那些被逼進叛軍軍中造反之人,紛紛陣前倒戈。平叛之戰從此勢如破竹……可歎世人隻知定遠侯英勇無雙,卻不知有浩王爺一句話加速獲勝時間。
我看見那公公怔怔出神,又笑道:你主子當年便如此仁愛,現如今隻怕更是愛民如子。公公一顆心,大可放回肚中。
誰知他偏不放心。他又說:都說人之初,性本善。當小孩時,自是見不得惡,卻不知長大後心性又如何?
我歎口氣,苦笑道:三歲看老。荷煙雖進宮時日不長,卻常聽說你主子視錢權為輕,隻素愛遊名山大川,遊戲人間。這樣人物,又豈是人間凡品?你且收心,好好服侍罷。
說罷微微展顏,我也不等他再問,轉身步履輕快地往前走去。隱隱地,好象聽見那小太監在說著什麽,也裝未聽見,不再理會。
剛走得百米路,遠遠聽那小公公背後高聲叫:柳荷煙,王爺吃中你做的小茶果子,明日咱家再來拿些。
我隻答應一聲。仍不回頭,一路去了。
這日傍晚時分,天特別的悶。遠處天空,有大片烏雲正迅速往頭頂壓近。視線漸漸模糊。風起,暴雨將至。再去永泰宮時。有宮女說,太後自禮親王離開一直無語。略一思索,我便立在宮門外沒有進去。眾宮人相互垂手,都感氣悶。良久,裏屋傳膳。伺膳宮人忙不迭送入。不一刻出來,說太後隻略吃了些白粥。
雨仍未下。
頭頂有驚雷滾過。
春菱踩著滾滾雷聲出來。
太後娘娘已睡。她說:大家各就其位,該幹嘛還幹嘛去。正說著,雨柱突然嘩啦啦潑下。地麵冒起絲絲熱氣,鼻子裏呼著夾雜水與花草泥土混合的青氣。我們忙拿出雨天點的琉璃宮燈,一字掛於屋子及回廊簷底下。隔著水幕遠遠看去,人與紅燈恍惚迷離,平增幾分傷感淒豔。
畢竟是太後貼身宮女,我雖不當值,還是在屋外站立一會兒。估計酉時已過,仍不屋裏有異常動靜。加之雨聲已由嘩啦啦改成淅瀝瀝,那被刺客刺傷的傷口也隱隱覺得略有痛疼——於是支會一聲,一手拿黃油布雨傘,一手提小繡球宮燈,返身回去荷風苑服藥。
我剛走至回廊盡頭假山處,突見兩黑影閃過。刺客?!心裏暗暗一驚。又怕是自己眼花,不肯叫人。壯起膽,提燈慢慢照去。輕聲喝問:誰?
兩黑影迎著我過來。當前一人,竟是白日所見、禮親王府的小公公。
待我看清他麵容時,沒由來的心裏一輕。長舒口氣道:可不嚇死人了?!這又不打傘又不穿鬥笠的,差點當公公作刺客呢。
雨幕之中,好象那小太監神情微怔。他並不接我話,隻小聲說:你快去稟奏太後,說小三兒求見。
什麽?我問。雨聲瀝瀝,聽得有些含糊,拉他至回廊底下向他笑道:這麽大的雨,你也不知道避一避?太後今日略感不適,酉時已歇下。公公有事明天再來罷。
小三兒聞言,有擔心,也有失望。太後娘娘有何不適?他問:娘娘為何這麽早就安寢?
此時聽清他的聲音,不覺一怔。不對!我遲疑地想,他這聲音好象與白日那小太監不同。再看他時,也不見這小三兒穿著太監服飾。
不好,我心裏一沉。難道刺客要魚目混珠麽?眼前的這位小三兒,莫不隻是長得象那小公公?
悄悄看一看左右,又並無他人。
不肯表示疑惑,我強笑道:娘娘隻是有些悶。你明天趕早來罷。
那小三兒卻不肯。
我有要事。他說:你且與我倆在這莊中找在間屋子住下,再去拿點吃食來。記住,不得聲張。
我更疑心。微微笑道:荷煙不過隻是個宮女,無權安排二位吃住。不如這就回了莊上總管事張公公,再作安排如何?
不好。小三兒說:我們明日見過太後娘娘便走。我們此行,並不想太多人知道。
聞言我已狐疑萬分。假作為難狀,思考片刻。眼裏心中將小三兒與那小公公比較不下幾十回。
果然不是同一人。
唯今之計,我心暗忖,須帶他們遠離太後娘娘。於是向小三兒等兩人笑道:不如這樣,我那處靜,也有茶水果子。二位若不嫌簡慢,跟去我屋裏如何?
小三兒略略遲疑。可能他也並無他法,於是點頭同意。
我微微一笑,拿起宮燈前麵引路。一路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雨漸小,漸無聲。四周沉寂黑暗,一如我此時心情。再試探小三兒,果然他放著更快更方便的大路不走,偏偏選擇坐船去聽雨軒。
再加深一層疑慮。
走至池塘入水處,小三兒身後之人,手腳麻利地解開係船纜繩。我站在他們身後,手中黃色宮燈的燈光可以照亮他們全身。我看見他們身著黑色夜行衣與腳上黑色騎馬靴,衣服下擺與靴子上均沾有少許泥濘。
很明顯他們是遠道急施而來。
再看小三兒身旁的另一個男人。我眼裏看到的是一個虎背熊腰,黑臉蟒須的大汗。他雙眼睛圓睜睜小燈籠般,令人望之生畏。不消細想,這大漢明明白白是個從武之人。
背心一寒。我悄悄左右打量,尋思著能否逃開。其實這一路上曾幾次想調頭跑開。隻未遇見侍衛,不得機會。既不能強行跑掉,也隻有尾隨他們上船。極不情願地剛踏上隻腳,船身受力突然一蕩……這樣的黑暗,這樣的心情,腳下搖晃令我輕呼出聲。小三兒見狀忙起身過來,慢慢接過我雙手上的物件,俯身輕輕吹滅宮燈。
我們三人頓時淪陷於黑暗。
正感無所適從,右手突然被小三兒手掌握住。他手心十分溫暖,慢慢將我引至小船中間。
他握著我的手,低聲說道:坐罷。
他一直一直握著我的手,直至我緩緩矮身坐下,才慢慢放開。
而我,從未試過與陌生男子牽手,突讓小三兒這麽暖暖一握,突然臉熱心慌,茫然失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一句古話,竄入腦中,揮之不去。其時我與小三兒相對而坐,兩人距離不及伸臂之間。黑暗之中,雖然不看清他的模樣,但禁不住他均勻的呼吸,夾帶水氣若有若無地拂上我麵。
他的呼吸又柔又軟,好似情人溫柔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
月黑。船小。臉紅。心跳……我不由大窘,悄悄拿雙手捂住臉。
四周蛙聲一片。
陣陣花香暗暗洶湧,將我們層層包圍。
第五章 荷塘夜行
開船。小三兒低聲說。
黑臉蟒須立在船頭答應。他一撐長杆,小舟向前一挺,魚兒入水般悄無聲息地向前劃去……
突然,岸上有人大聲喝問:誰在水裏?船上之人均是一驚。我抬眼看去,隻見一隊巡邏官兵正提著紅紅的燈籠往這邊探照——想是水之聲將他們驚動。正想出聲,那小三兒猛地伸過手來扣住我手上脈搏。
他扣得很輕、很緊、但很堅決。
我略沉吟,繼而揚聲道:回大人,是奴婢在水裏。奴婢是柳荷煙。
因我們熄了燈,岸又遠,在侍衛燈光照程之外。那些人認得我的聲音,又知道柳荷煙常下池采荷集露——卻終究有疑惑。那領隊再叫道:不知荷煙姑娘帶著燈沒有?這黑乎乎的,當心掉進水裏可不是玩的。
我恢複平靜,隨既揚聲道:謝大人關心!帶著呢,剛熄掉。奴婢與船娘正在等一朵隻在夜裏開放的荷花。若打著燈照,花就不開了。
那人聽說,笑道:荷煙姑娘好興致。也不再多問,帶隊一徑離去。
見他們去遠,小三兒輕笑放開我手。複又冷笑道:好一群笨奴才!竟這樣為所你騙。世上隻說曇花夜開日敗,難為你強加到荷花上頭!現我倆若是刺客,今日姑娘可不是助紂為虐麽?
公公說笑。我說。
我不動聲色地說道:我縱信不過公公,難道還信不過禮親王爺麽?不得已說謊騙人,隻不過不想聲張誤事罷了。再則“助紂為虐”一說,荷煙何以敢當?現如今即便公公有本事找來商紂當前,以我無鹽嫫母容貌,又豈能扮蘇妲己,幻化狐狸精?
小三兒聽我不住嘴說話,禁不住“撲哧”而笑。好個伶俐的丫頭。他說:我想你是念過幾年書?我輕笑不答。小三兒又問:你是姓柳,名荷煙麽?
正是。我笑著說。我主意已定,心裏恐懼早去大半。
果然好名。小三兒笑道:清風扶楊柳,淡煙失荷花。
我輕輕莞爾,笑道:公公剛說的那兩句話,原可作一幅水墨畫的
淡淡風兒淡淡柳,淡淡煙兒係漁舟。
淡淡池塘魚兒遊,淡淡荷花淡淡藕。
淡淡胭脂淡淡酒,淡淡輕愁鎖眉頭。
淡淡月兒人倚樓,淡淡相思鮫綃透
……
我一路不住口往下說去。小三兒一言不發。過了半響,他才笑道:好一個“淡淡”!你果真是宮女?莫不是後宮妃嬪罷?我抿嘴笑道:天下人讀天下書。偏我這個小小宮女,小時也上學識得字的。
那小三兒還要問。天公偏不作美,嘩地一聲,急雨兜頭而下。我手中隻有一把雨傘,因而略略有些犯愁。正猶疑間,小三兒早命船行岸邊。他立起身來,迅速采下幾片荷葉。並將其中一片輕輕反扣於我頭頂。
荷葉又圓又大,正好擋住滿天雨水。小三兒自己也頭頂一片荷葉,在夜雨中撫掌輕笑道:亂雲愁,姑娘你滿頭風雨,原應我用這荷葉為你遮擋。
三百六十行,這刺客之中果然也有有才識趣之士。
我心微動。
一路無語,繼續魚行聽荷風苑。不多時,驟雨停歇,舟近岸邊。近水的荷風苑仍燃著燈。窗欞明亮,其中透出桔色暖暖光芒。小蘿還未睡,她必定侯在屋中,等我服藥。
念及此處,我心溫暖。
聽見水聲,小蘿提著紅色燈籠過來。荷煙姐姐麽?她站在岸邊揚聲問道。
我微怔。奇怪,她怎麽知道是我回來?
是的。我說。上岸時,緊緊握她手,一麵用眼示意,一麵笑道:這兩位爺是禮王爺府上的客人。辦差辦得晚了,現要在我們這裏用點東西吃點茶,休息一會兒。你去拿些今日做的小茶果子,泡上上好的茶葉,用井水湃著端來。我去取兩條幹毛巾給他們吸吸頭上的雨水。
一麵說,我一麵將寫字在小蘿手心。
她好象明白。
燈光下,小蘿一張臉雖然蒼白如紙,卻連連點頭答應——隻是握著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我帶小三兒兩人進入廳房,找出兩條幹淨毛巾遞過去。從暗處來到燈光下,那小三兒突然看清我的臉——呼吸有那麽一刻停止。他好象想開口說什麽,突聞屋外人聲鼎沸。點點紅色火光聚集成片,將屋外照得亮如白晝。
何大人!小蘿哭聲傳進來。她叫道:荷煙姐姐在裏麵!他們捉了荷煙姐姐!
啊?我暗自吃驚:小蘿才走,怎麽何統領他們來得這樣快?
屋裏兩個男人對望一眼,又同時將目光看向我。那小三兒倒也鎮定,居然側頭朝我微微一笑。
是你叫來的侍衛麽?他問。我聞言冷冷看他,輕輕點頭:是。
女子果然善變。小三兒冷道:適才在船上還有說有笑,怎麽說翻臉便翻臉?
我悄悄拔下頭釵握在手中,緊緊盯住他。嘴角微揚,說道:多謝小三公子適才為荷煙遮風擋雨。隻是皇家山莊,豈容二位公子來去自如?你們意圖不軌,一旦得逞,定然天下大亂。彼時黎民百姓淒風苦雨,更有誰來遮擋?
嗬。小三兒聞言不怒反笑。
宮中竟有你這樣大膽的宮女兒?!他說:今日可真讓我長了見識!
我正要說話,門外叫嚷再次傳來。侍衛們齊聲高喊,令刺客放掉人質,伏手就擒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浪浪驚濤拍岸。
這可成什麽樣子?!小三兒說。他微微皺眉,麵色一肅向那黑臉蟒須道:趙風,你出去找何雙全進來。記得讓他一人進來見我。
趙風?這名字,怎會如此耳熟?我暗自吃驚,正回憶,何統領已小跑著步子進來。
奴才何雙全給皇上請安。他叫道。雙膝跪倒在門前,口中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我怔住。什麽皇上?皇上不是在邊關麽?還有趙風——是的,趙風!我突然想起,趙嬤嬤獨子正是此名。趙風——天子龍文澤隨身侍衛。天!大驚失色,不及思想,忙迷迷糊糊跟隨何統領跪倒。
那時我的心裏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又是緊張,又是歡喜。
我手心微微出汗。
罷了,罷了。龍文澤再次皺眉。都起來。他說:叫得這麽大聲,定要人知道朕從邊關回了麽?
何統領忙道:奴才不敢。他接著吩咐門外侍衛由攻改守。找個極妥當之人去禦膳房,隻說太後娘家有貴客來到——神不知鬼不覺地為天子與趙風大人安排下晚膳。
及至飯菜送來,趙風又被帶至外間食用。何統領、我與小蘿立於龍文澤身旁,服侍他享用。
他不說話,我們三個站在旁邊,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尤其我心情複雜,不知福禍。
我悄悄地細看天子龍文澤。他二十一、二歲年紀,絕對稱得上是儒雅英挺。他側臉線條有如雕塑,此時柔和的燈光投上他臉,看起來微微溫潤光澤。
更襯得天子通身氣派,宛若和氏珍璧。
他吃得很慢。
我發現龍文澤的手指十分修長。他的手很柔、亦很軟。令我情不自禁想起船上一幕。是的,我想,適才便是這雙足可翻雲覆雨的手,暖暖地牽引我手;也正是這雙手,親自采摘荷葉,為我遮擋滿頭風雨……
心微微狂亂,臉頰潮紅再起。
龍文澤用完膳,並不離開桌子。他微微側過頭,問何雙全道:何愛卿,朕適才有一事不明,很想請教你與柳姑娘。
何統領聞言慌忙跪倒。他以首觸地,顫聲道:皇上言重。有話您隻管問奴才,奴才又怎敢當皇上一個請字?
我見狀隻有放開手中正在收拾著的碗筷,跟著他身後,緩緩跪下。小蘿見我倆神情嚴肅,也“撲通”一聲,原地跪倒。
你們也不必緊張,龍文澤微微一笑。他說:朕隻想知道你們剛才是如何傳遞信息,捉拿朕與趙大人的?他嘴上雖然說得嚴肅,語氣裏調笑成份倒占了七分。
話雖如此,何統領卻被嚇住。他連連叩頭,聲音更顫。奴才該死!他說:請皇上責罰。
說罷。龍文澤說。他端起白瓷茶杯,吃口茶淡淡道:朕恕你無罪。
何統領仍不敢抬頭,眼睛望地麵回道:回皇上,那時奴才正在太後宮前值班,聽一手下過來講,說荷煙姑娘也不打燈,和船娘正在湖上找什麽隻有半夜才開的荷花。奴才派人去查船娘住處,卻又並未少人。因此派人過來盯著,又暗地裏在永泰宮加強戒備。所以您幾位這邊剛上岸,那邊就有人回報,奴才立馬帶人趕過來。卻不想……不想竟冒犯聖駕。
哼,龍文澤冷笑道:你也算是明白人,偏你手下養著一班蠢才!當時一個宮女隨便兩句話也信?去得那樣快,也不多盤問幾句。
奴才知罪。何統領道:一般宮女,那班奴才肯定會命靠岸嚴查。因是荷煙姑娘……他看我一眼,並不說完。
龍文澤也看我。他一看之下,並未發現我長有三頭六臂。於是仍向何統領道:說完!
那何統領既要揣摩天子心思,又要脫開自己幹係。於是回道:一則這荷煙姑娘原是成王爺家裏的家養奴婢,知根知底;二來早先宮裏鬧刺客,她曾替太後擋下毒劍,險些命喪黃泉。因此大家信她忠心不二,所以就沒細查。
龍文澤並不問何統領,卻俯下身子看我眼睛。是麽?他問:何統領此言當真?
他呼吸再拂我麵,年青男子氣息咫尺吐吞回繞,我一時恍惚,滿麵通紅。
嗯?!龍文澤見我不回答,側過頭看我,鼻中輕輕的嗯了一聲。自知不得不答,我抬起睫毛,迅速掃過他麵。複又低下頭,很輕很輕地微微啟齒。
回皇上,我聲音幾乎細不可聞:這原是奴婢應做的。
龍文澤展顏一笑,親手扶我起身。
************************************
"淡淡"係列,本文原創小詩,希望大家喜歡.
第六章 天子之寵
屏退何統領與小蘿,屋中隻剩我與天子二人。他不開口,我更不敢出聲。室外驟雨初停,蛙聲三三兩兩,蟬聲錯錯疊疊。蛙蟬之聲遠遠近近,此起彼伏。屋內寧靜得有些壓抑,一如山雨欲來。淡青色瓷瓶裏荷花清香隨風飄浮於空氣,幽意暗生。有穿堂風吹過。因荷風苑臨水而建,我們並不覺熱,坐靜後反覺涼意。
我微微打個冷顫,龍文澤立時查覺。
他終於開口向我詢問關於刺客諸多事宜。雖有太後嚴旨,但我見他夜訪山莊,便不再隱瞞,一一據實回答。龍文澤聽完,又詢問了幾個細節,細想一回。
適才你叫朕什麽公公?他看著我笑道。他說:你拿朕當別人麽?我心亂跳。我哪敢說他與一個小太監長得相似?隻得含糊回答道:回皇上,因夜裏看不大清楚,奴婢是認錯人了。請皇上恕罪。
幸而龍文澤並不追問。又詢問我當時如何會當他是刺客。我大致講一遍內心想法,一直說到:故此奴婢大膽在小蘿手心裏寫字,讓何大人過來。隻不想何大人早有布兵,比奴婢更快上一步。
龍文澤含笑道:嗯?那個叫小蘿的宮女也識字麽?
回皇上,我說:小蘿原是不識得字。偏隻認得她的姓氏,而她又正巧與何大人同姓,因此奴婢在她手心寫了個“何”字,又對她做眼色,想必她能明白。
三十六計之連環計。龍文澤點頭微笑。他自嘲道:不想朕堂堂天子,竟被你二人設局!
我聞言忙紅著臉跪倒,以首觸地。
奴婢死罪。我說。
龍文澤含笑輕輕扶起我。不知者不為罪。他笑著說:不但無罪,而且有功。現有你與何雙全那樣的人才,朕才能放心母後安全。說罷,他並不放開我手,拉著一徑前前後後地看書房。看完書房,又看廂房。
剛踏進廂房門,他突然停下。他望見荷花床帳,微微一怔,眼神中掠過一絲恍惚與猶疑。半響,方才轉過頭向來看我。我大窘,頓時羞了個滿麵桃花。
突然間,屋外“嘩”的一聲,雨水再次落下。有風將水氣吹入。一張宣紙被風由桌上送至他腳下。他俯身拾起,拿至燈前細看。我定睛一看,臉更紅。這畫作原是我前幾日一時興起信手繪下、並未完成的仕女圖草圖。其畫意取自李清照那首的《如夢令》。整幅畫因要表現夜色,並未著彩,隻在那美人雙頰與嘴唇上輕輕暈些胭脂紅色。
我看見龍文澤麵色又是一變。他一麵看,一麵緩緩吟道: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他輕輕長歎口氣,抬眼望向窗外茫茫夜色,隻不言語。
半響回過神來,他輕聲問道:果然意境很好。是誰畫的?我忙回答:回皇上,此為奴婢信手亂畫的草圖,自是入不得您的法眼。
龍文澤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我:真是你畫的?!你也很愛荷花麽?我忙小心答道:回皇上,此畫確是奴婢畫的。荷花憑湖臨風,本為水中君子。天下女子不喜歡此花的,隻怕不多。
是麽?龍文澤說。他眯起雙眼道:天下女子都愛荷花麽?朕看也未必。出汙泥而不染……天下能有幾人?隻有那種本身心性高潔……說至此處,卻又不肯講完。他再看我一眼,笑道:既是亂畫,朕正好胡亂點評一番。
天子愛畫,舉國皆聞。我微微一笑,隻得任由他去。
俗話說,行家看門道——我這畫雖隻是草圖,畢竟厚積薄發,功力略顯其中。
嗯,畫得好。他說。他正色道:怎麽畫得這樣好呢?竟比我朝第一畫師畫得還要好。
我朝第一畫師?我聞言微怔。父親未獲罪之時,畫作舉國有口皆碑。尤其我父山水畫畫得出神入化,世人送其美稱為“柳山水”。皆以得其一畫為榮——隻不知龍文澤口中所指何人?
他看我發呆,自己倒先笑起來,拿手刮我鼻子:朕便是我朝第一畫師!朕是說朕的煙兒畫得比朕還好。我聽他叫“朕的煙兒”,臉上剛剛退下的紅潮複又起來。他走至身後,輕輕環抱我腰。我身子一僵,繼而微顫。他抱得更緊,與我疊頭並肩,一起看畫。
立意也好,他說:構圖也好,水墨濃淡也好,人物神態也好,筆法也好……平日朕作畫,時常有人在耳邊說朕畫作天下無雙,沒想這裏隻一個小小煙兒,就將給朕比下。
將皇上比下去?我心一緊。但聽他語氣中並無不悅,也就放心任他抱著。
這畫為什麽沒有題字?龍文澤又問:讓朕來給煙兒題寫好麽?
好。我說。我在他懷中渾身發燙,輕輕點頭。
龍文澤提起筆,略略思索片刻後方才笑道:朕覺著,最好還是它原來的名兒,就題寫“誤入藕花深處”如何?我點頭輕笑道:回皇上,果然不錯。這名兒題得很好。奴婢想,隻怕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貼切的。
龍文澤聞言一笑,大筆一揮,將這六個字酣暢淋漓的題寫上畫去。寫完,他自己點頭笑道:畫也好,字也好。放在一起更是絕配。
我臉上又是一紅,忙低下頭。他看我紅了臉,突然丟下筆,一把將我抱起,往西麵廂房走去。我臉更紅,頭埋在懷裏再不敢抬起……
放下荷花紗賬,他開始輕輕吻我。我渾身輕顫,緩緩向後倒去。滿頭青絲散落繡花枕麵。他隨之倒下,輕輕吻我發絲。我一時心神俱醉,正不知該迎該拒,他卻突然停下。
他微微遲疑,看我的眼神掠過一絲迷茫。
終於,他閉上眼,將頭低低俯貼在我臉旁慢慢摩挲。
真好,他說。他閉著眼睛,輕輕地說:真好。
我聞言略怔,肩上傷口在他的撫摸之下突然猛然疼痛,不由輕輕叫出聲來。文澤再次停下。他看我表情頗為痛苦,慢慢拿下我手。很溫柔很溫柔地除下我左肩上的輕紗,然後將自己嘴唇滾燙地吻向我肩上淺紅色的傷痕。
我渾身僵硬,而後輕輕顫抖。他微抬起頭,低低問道:你,是不是很怕朕?
我心神恍惚,口裏隻說得:回皇上,奴婢……二字,便再言語不得。他用嘴壓住我唇,輕聲而霸道地說:不要出聲。朕喜歡你,以後在朕麵前不許再自稱奴婢。
朕喜歡你。他說。他仍閉著眼,輕輕吻我。朕要你。他又說。他喃喃如同自語:朕要你。不許你再離開朕身邊。
窗外,雨聲更密。
耳邊,龍文澤喃喃輕語。我一時醉在他溫暖懷中,不知今夕何夕……
驟雨不知何時停歇。隱隱約約,有月光透進。身畔文澤沉沉睡去。而清醒的我,若不是能親眼見他臉、能親手摸到他發,真疑心自己身處夢境。
我輕著手腳下床,隻作簡單梳洗。披件芙蓉紡雪色薄紗長衣,借著月光再看昨夜那畫。
誤入藕花深處!我心微歎:果然是誤入!想我柳荷煙並無邀寵之心,捉刺客偏遇見天子——發過的誓,立過的誌,一朝“誤入”,將前言盡棄。
我出一會神,輕悄悄走到外麵臨著水兒的平台上。“月來一地水”,那些石桌石椅子被月光籠罩,看起來很冷。可是,我的心,為什麽又這樣熱?
抬頭問明月,明月亦無語。
文澤突在從背後將我環抱。他一麵吻著我臉一麵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給唬住。我想轉身行禮,無奈他雙手緊緊,也隻得作罷。於是任憑他抱著,輕輕地笑:時辰尚早,皇上怎麽起來了?
嗯,文澤含笑道:朕習慣早起。
果然天子難當。
可不是奴婢笨麽,我想了想,也笑:若平日這個時辰皇上隻怕正早朝罷。還未說完,耳垂突然被輕咬住,渾身又癢又麻。我受不住癢,咯咯笑著,在他懷裏掙紮。他低笑出聲:哼!朕讓你再說“奴婢”二字!
奴婢……我忙笑著告饒:啊!……不……嗬嗬……煙兒再不敢了。皇上您就饒了煙兒罷。他聽我求饒,方才作罷。想想又“撲哧”一笑,抱著我腰的手緊了緊。他笑道:可還稱自己是個“奴婢”?!敢當著朕的麵叫朕“公公”,又拿朕當刺客,這象是個“奴婢”麽?便是朕的皇後,又哪裏有你這樣的能耐?!
聽他調笑,我心一甜。偎進他懷中不再作聲。
一時東方既白,水天交接處現出鯉魚肚色。文澤牽我手回至廂房。我正幫他梳著頭,文澤突道:本來朕想送你件禮物,偏走得充忙,身上沒帶什麽好東西——日後回宮再送與你罷。
我抿嘴小聲笑道:皇上不是給過禮物麽?又還要什麽?文澤一怔,笑道:朕給你什麽?
我拿出幾根長發給他看,紅了臉道:才剛收拾帳子時撿來。短些的是皇上您的,長點的是煙兒的。若皇上恩準,煙兒將它們編在一起,放進荷包裏帶於身邊。從此結發而居,一生一世不分離——這發絲便當是皇上送給煙兒的禮物可好?他聽我說得精彩,不由得點頭笑道:果然是個小人精兒。這樣討巧的事,偏讓你想出來。
我笑道:皇上恩準了麽?文澤拉我至身邊,輕聲道:好是好,隻萬不可讓他人知道。否則朕止不住多少人暗地裏與朕“結發而居”呢。
我聞言想笑,又強忍住。朝他盈盈拜倒,正色道:謹遵陛下喻旨。
他笑著伸手將我扶起。
我回他微笑,心中無限甜蜜。
第七章 皇子龍文浩
梳洗完畢。我們跟隨文澤乘坐的黃色小轎,一行人靜悄悄去向永泰宮中。
文澤一見太後,立時幾步上前跪倒。我的見他帶著略有嘶啞的聲音說:皇兒不孝,幾天前才知母後遇險,來得遲了。
我等見狀忙跟在文澤身後撲通通跪倒一片。
太後眼中隱約有淚光閃動。她下地親扶文澤起身,歎道:是哀家不讓他們說!原是怕皇兒擔心,影響作戰,不想皇兒到底還是來了。
皇兒,她又說:軍中不可一日無帥,皇兒這來可不會影響前方戰事麽?文澤笑道:請母後放心,我軍勝局已定。目前退敵軍八百餘裏,不日將直取目布爾寧首府蒙哥蒙。皇兒這幾日不在軍中,一切軍務自有老將軍陳勝之負責……
母子久別未見,何況太後又剛躲過場劫難。二人說得入神,竟不記得讓我們起來。我正雙膝酸軟,突然聽見身後一人大聲說:太後與皇上母子重逢可喜可賀,隻先讓咱們這些可憐的小奴才起身罷。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去,身後正跪著昨日見那位禮親王府的小太監。我又急又怕,忙對著那不知死活的小太監偷使眼色。
文澤眉頭一擰。他正要發作,突然看清說話之人立時大笑。他點頭笑道:朕當是誰?原來是浩公公。果然與朕長得有幾分相似,倒也不怪別人認錯。既是咱們浩公公開口,朕也不得不準,都起罷。
大家一起謝恩時,又是那“浩公公”聲音最響。奴才謝過皇上!他叫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謝過太後千歲,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聽他說得那語氣,跟唱歌全無二致。
文澤招手笑道:你過來。待那“浩公公”走至身前,文澤一拳打在他肩頭,笑道:長黑了,也長高了。“浩公公”順勢對著文澤單膝跪倒,正色道:皇上聖意拳拳,奴才謝主隆恩!
德仁太後微笑道:他幾時進來?哀家竟不知道!皇兒還不快給你這五皇弟找個媳婦,省得沒人管著,也不願家去,成日四處亂跑,見不著個人影。
“五皇弟”?我聞言一驚。
我不停偷眼看向“五皇弟”,心中又驚又羞。沒想到這“浩公公”竟是皇五子龍文浩!那個讓天下女子交口傳頌“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的浩王爺!那個給我雪蛤救我性命之人!難怪……難怪!
我想起昨日自己口口聲聲教授皇五子如何守著做下人的規矩,不禁大窘。
文澤笑道:聽說不少女子喜歡皇弟,隻不知你看中什麽人家的女兒沒有?若有的話隻管說來,朕馬上賜婚。
文浩眼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我臉。他笑道:臣弟要找的王妃,一定不能是個尋常女子。容貌倒在其次,人必定得聰明,懂臣弟心思,與臣弟趣味相投……臣弟此生隻得這一位女子便足矣。
皇弟有這心思?文澤也笑:想必母後一定不會恩準。
太後一怔,微笑道:皇上何以見得哀家不會準他?文澤笑道:天下哪裏有這樣的女子?又了解他的心思,又偏跟他趣味相投?母後可記得舊年您生辰那日,宮裏演老本“貴妃醉酒”那段折子戲?當時旦角才一開口,您便是聽出換了角兒,再看下去,卻又不差。一時演完打賞,那“貴妃”卻不退下。在戲台上說,祝母後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大家夥一聽奇了,於是叫過“貴妃娘娘”近前細看,這才辨出來,不是他卻是誰?不由得大家夥都笑,朕也笑得掌不住,剛吃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這五弟愛玩愛鬧。現不找個人好好管著,還依他心事,找個與他性趣相投的浩王妃來,隨了他夫婦倆搭夥戲唱戲不成?就算他再演“貴妃”也罷,可又讓那浩王妃扮唱皇帝麽?
浩王爺也會扮唱“貴妃醉酒”麽?我想,如果我叔父柳三公子在,與他二人,定會結為知音。
文浩笑道:那也不難,臣弟原是可教王妃唱生角兒。隻是怕王妃沒有那樣的身段與嗓音。
那有何難?文澤大笑道:朕這就下海捕文書全國尋去。依你,文書上就寫要尋魁梧身段,大粗嗓門的女子——還怕找不著麽?
文浩忙連連搖手,對著文澤長身而揖。他邊笑邊說:皇上費心。臣弟深感皇上隆恩。那樣的海捕文書發出去,臣弟隻怕捕著的不是本王王妃,倒是個巡海的夜叉罷了。
一語說完,滿屋子人都笑。我們宮人們不敢明笑,暗暗抿嘴。
一時母子三人用過早膳。
文澤一麵吃茶一麵向太後笑道:不瞞母後,兒臣昨晚已幸過煙兒。他將昨晚我如何認錯他,如何將他作刺客,又如何留宿荷風苑大致說了一遍。最後向太後陪笑道:母後,皇兒看煙兒麵目舉止裏竟有些母後影子——可見她是上天特地派來送給皇兒之人。
是麽?太後微揚嘴角。她也不看我,隻笑道:如此說來,昨晚之事倒也算得上是皇兒的一段佳話。隻是皇兒也太過小心,進了莊裏說你是皇帝便了,也不至於讓下人誤會。
文澤陪笑道:兒臣的意思,並不想讓這些人知道我從邊關回來。一則怕軍心不穩;二則兒臣此行隻帶趙風一人,恐路上有變故,因此隻想給母後請個安,說會話,這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去。
太後聽聞,輕輕點頭。
不經意間,我目光瞟見文浩,他正微微皺眉吃茶,也不說笑,也不看我。我見狀中心暗暗歎息。我想,這個王爺一定當柳荷煙作那攀龍附鳳之人了罷。
母後,文澤問:那刺客……
不想德仁太後卻揮手勢打斷他。她看著我們宮人們,吩咐道:你們都退下。
是。我們齊聲回答。一眾宮人應聲而出。
我剛回荷風苑,一早守在朱紅木門門口的小蘿便衝出來。她見四下無人,對著我左一個“主子”右一個“娘娘”的一通亂叫。我又羞又急,作勢要打,她才咯咯笑著停嘴。
一時吃過藥,我閑來無事,從懷裏掏出文澤與我的發絲,獨自坐於的芭蕉樹幽涼樹蔭下的石凳子上,細細將它們結成一個小小辮兒。結成後,返身回屋尋來一隻自己繡的香荷包,慢慢放進去收好細細觀賞一回。
那荷包淡青色緞麵底,上麵用雪色絲線繡成作花瓣,淡黃色絲線繡作花心,圖案為一朵雙生並蒂蓮花。荷包的穗子便是大紅絲線打成的同心結。我手裏拿著荷包兒,反反複複地將那發絲辮兒取出來,又放進去,一會兒看荷包,一會兒又看發辮。又想起昨夜,不由低了頭,紅著臉偷笑。
我正笑著,突聞頭頂傳來文澤聲音。大日頭底下又在想什麽?他說。我忙起頭,看見他一臉笑容。我短身向他行禮,順勢反手將荷包捏在身後。
拿出來。文澤笑道。他伸出手笑著說:朕早已看見,還不交出來麽?我低了頭,慢慢遞過荷包。他接在手中,先細細的看了荷包上的圖案,又伸另一隻手進去,取出荷包心裏我倆結織在一處的發絲。
他又歎口氣,小心地將發辮放進荷包裏,又牽起我手,一同走進廂房。
他抱我坐上他腿。他語氣有些惆悵地說:煙兒,朕要回邊關去了。
我聞言心中依依不舍,可我嘴裏卻說:是啊,皇上原本就要回去的。
文澤將頭放上我肩。煙兒,他悄聲道:可朕心裏,舍不得與你分開。
我聽罷心潮澎湃,卻又無言以對,隻慢慢地將臉頰貼上他麵。我們靜靜地坐著不說話,彼此感覺對方的呼吸與心跳。空氣中有暗香飄浮,屋子裏蝴蝶來了又去。屋外知了不停地叫,屋子裏我們無言相依……
又過許久。文澤終於放我下地。煙兒,他看著我雙眼柔聲道:朕真要起程了。他對麵拉起我手說道:你在太後身邊要乖乖的,等朕打了勝仗回來。
那時,我隻知道要輕輕點頭。是。我耳語般說道:煙兒遵旨。
我送文澤慢慢走至門口,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來。他看著我,回首抱住我柔柔一吻,而後抬頭笑道:朕已回明母後。以後見朕,記得改口自稱臣妾。
臣妾?我不覺發愣。
傳說中,鯉魚就是這樣躍過龍門的麽?
文澤走後不久,太後賞賜下來。禮單上書寫:玉如意一枚、芙蓉紗兩匹、杭繡內製團扇一把、紅瑪瑙手珠兩串、鎏金鴛鴦擺件一對、雨露天星茶壺一隻、紅木貝花妝匣一個。
紅色妝匣高一尺深近半尺,分上中下三層。麵上滿鑲彩貝雕成的梅花,梅花上站著兩隻喜雀,取“喜上眉梢”之意。第一層裏裝著漢白玉鏤花梳、白珍珠頭花、黑珍珠發網並一銀瓶薔薇花油,一支小小六出梅花頭鏤絲簪子;往下第二層裝了藍田玉瓶裝著的玫瑰露、景泰藍盒兒裝著的胭脂膏子、翡翠瓶裏裝的鳳仙花汁;最後一層,放著幾個做工精細、大小不等的香囊荷包。
小蘿送來藥進來,我拿起一串紅瑪瑙手珠給她。我淡淡笑道:這手珠子我瞧著成色還好,送與妹妹玩罷。小蘿搖頭,定要推辭。我佯裝生氣,以不吃她煎的湯藥相威脅,她見拗不過,道謝收下。
又選兩個荷包送給荷風苑裏兩個小太監,一把團扇贈與給荷風苑另一名小宮女香蕙。
我親自拿著一盒胭脂、一朵珠花並一瓶鳳仙花汁到永泰宮。先偷偷地找來小鶯,給了她胭脂與鳳仙花汁。又尋見春菱,拿出珠花給她。
春菱因那日之事,見我時,臉上訕訕的。連連擺手,定不肯收。我笑道:妹妹原是素來喜愛姐姐為人,瞧著這珠花也好,也與姐姐十分相配,這才特地老遠的拿來送與姐姐。那日之事,姐姐一味幫著說妹妹說話,我心裏很是感謝。
姐姐可要快些收下。我說。我催促她道:否則過會子讓不知情的旁人瞧見,該說妹妹輕狂炫耀了。
春菱聽我如此說,又謙讓一番,後才道謝勉強收下。
第八章 回宮
太後宮中,文浩正陪著她吃茶說笑。他們見我進來,一起停下看我。
太後含笑望著我,說道:如今皇上登極已近三年,子嗣卻不多,如今也隻得了三個皇女。既然皇上喜歡你,你也要早日的為皇家開枝散葉,多為哀家添幾個皇孫才是正理。
我聞言羞得麵紅過耳。卻又不能不應,隻得低了頭輕輕稱是。
太後將荷風苑現有宮人全給我使喚,說人不夠時再增派。我先隻是推辭,推辭不過隻得謝恩。又陪著說笑,眼見到午睡時間,才告辭出來。
我遠遠候於一棵大槐樹背麵。眼看文浩經過之時,忙走至他麵前,深深一福。
嗯?文浩微微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我立起身說:奴婢特意在此等候王爺,隻想當麵道謝與請罪。奴婢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還有……,我臉一紅,說:奴婢為昨日竟敢大膽教王爺做下人規矩而請罪。奴婢不識王爺貴人,言出無狀。還請王爺見諒。
文浩微微展顏,似乎毫不在意。他笑道:你自是認不出我麵目。認得出倒假了。我成日漂在江湖,從來不以真麵示人。若不其然,似皇兄般日日聽些假話,又有什麽趣味?
他再看一眼我,繼續笑道:至於荷煙姑娘竟教導我做下人的道理——也確有新意。令祖柳太傅身為太子太傅,其孫女自是誨人不倦,又有什麽奇怪?
我麵紅過耳,我強笑道:王爺您盡已知荷煙身世?文浩點頭歎道:不錯。太傅博古通今、既有治國的滿腹經綸,又知天文地理,通曉醫術……才情無人能及。
他看著我問:你既是太傅孫女,想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臉上又是一紅,答道:回王爺,奴婢不大會撫琴歌舞。先是因為年幼,罪父怕奴婢不能理解撫不好琴,便隻讓熟記宮商,並不大彈奏。後來家中獲罪,更無閑情操練。王爺此問,奴婢慚愧。
文浩見我難堪,立時另尋名目。他笑道:令祖的三位公子個個人物。你大伯父定遠侯英勇無雙;令尊柳侍郎山水畫至今仍無人能出其右;最難得的是令叔柳三公子!想他樂界何等人才!——當年即使京城最有名的樂師,也得尊他為大,見麵時稱一聲“柳先生”,隻不想他竟沒有傳人。說罷,他長歎道:我真再想聽令叔親手彈奏一曲《風雪雁門關》——卻是奢望罷了。
聽他此說,我心也酸。忙笑道:罪叔素不同常人。既醉心音律,亦師從罪祖學得醫。集多藝於一身,難免特立獨行些。及至後來流配遠去漠北苦寒之地,技藝多年不用,想必也難記得。
文浩聽我說完,又是一聲長歎。柳荷煙,他說:今後隻我二人時,你便不要在我麵前自稱“奴婢”,也不必稱你家人為“罪”。依我說,昨日還好好的,今天怎麽全變了?你隻須在他人麵前守著這些破規矩,於我麵前也就不必拘什麽罷。
我聽他說“昨日還好好的,今天怎麽全變了”一語,心裏不禁有些狐疑。卻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就此答應。望著他那張令無數少女沉淪的臉,輕輕微笑。
隨後兩人閑聊片刻,也就各自散開。
後幾日裏,我或陪太後閑話,或做些女紅,或製些小茶果子,十分自在。那些宮人們自知我已被文澤寵幸,隻待青雲直上,一時人人見我十分曲意奉承。加之這山莊裏因除了太後外,又別無其它嬪妃,我在他們嘴裏,儼然被捧成至高無上的正經主子。一時眼裏看到的都是笑臉,耳裏聽見全是好話。
荷風苑一眾小宮人們,也被人捧上天去,個個得意起來。我暗叫不好,忙訓勸一番。又找太後討來曾給秀女們做過管教姑姑的春菱,幫我教導宮人。因我知春菱弟妹眾多,全家隻靠老父種田為生,弟妹大部分被賣出為奴,十分困苦。有心幫她,屢次厚贈金銀。及至有心與其交心,卻又怕受傷害,不肯輕易交心。
我想,自己總該與她多接觸幾日,才能知道她是否真能為我所用。
春菱來後十分盡責,每日悉心教給宮人規矩。又讓所有宮人稱我“小姐”。她的意思:一則無論以往的交情,現在畢竟是主仆有別,便隻在我這裏私下稱呼,若叫順口,被外人聽見難免招禍;二來我並無陪嫁過來的仆從,這樣稱呼聽著親切,也算是娘家人之意。
我覺得主意很好,因而當春菱就此一事對我回說時,也就一笑而允。隻是心裏對這些宮人的感情,跟原來並無二致。
我思念文澤。學會相思,是我入宮以後唯一變化。我成日相思——特別有雨之時。我覺得這年夏季,雨水竟充沛到無以複加。綿綿雨水,惹我對文澤相思綿綿。寫首詩,詩裏有他;畫幅畫,畫裏有他;繡朵小花,花心裏還是有他……
我常於雨天斜倚木欄,手握荷包,呆望著煙水迷離的荷塘出神,間者又自己微笑。春菱與小蘿兩個見我如此,不知勸了多少回,也不見效。再後來也自知勸說無濟於事,相對苦笑。
她們都說:小姐如此癡情,皇上回來後,可還不知如何心疼,如何寵愛小姐才好。
我聞言微笑。心中憧憬滿懷,又甜蜜無限。
轉眼至七月下旬,盛夏漸去。那一日,德仁太後說對我們說,因要臨近中秋,要大家回宮過節。
及至回去宮中,他們將我暫時安排住進一處臨水的院落----聽雨軒。
不知文澤會給我什麽名號,太後授意賢淑的懿孝皇後按貴人位份,給我再添兩名小太監並一名宮女,共八人服侍。聽雨軒的宮人們按入宮先後時間,太監依次是:楊長安、鄭栓兒、林柱子、胡大剛;宮女們為:春菱、小蘿、香蕙、蓮蓬。
這些人除楊長安、鄭栓兒兩個外,均為以前服侍太後的宮人。
太監楊長安長得眉目清秀,入宮已有兩年時間。我聽說,他來聽雨軒前一直在禦書房打雜,因而心下對他十分中意。於是命楊長安出任聽雨軒首領太監,宮女們的管理自是仍交給春菱。
又拿了些個財物給他們當見麵禮兒,楊長安與春菱尤厚。
次日,我按製到皇後宮中請安並謝恩,迎麵看見滿屋子妃嬪,衣香鬢影,言笑晏晏。嬪妃們見我是文澤新寵,目光之中十分好奇。但我知道,我不能太出風頭。於是每日例行請安,也不化妝打扮,也不輕易開口——隨她們認為我是名頗有姿色,幸運的平凡宮女。
那日,我歇過午覺,發現窗外正飄雨。我想念文澤,隻感渾身酸懶,百無聊奈。我喚過小蘿,讓她幫我梳一個新流行的發式。小蘿笑咪咪地拿起白玉梳兒,先將我的頭發攏結於頭頂,然後用絲繩係結分股、彎曲成鬟,並托以支柱,聳立在兩側,不多時便做好了一個雙垂結鬟的發式。
我挑選一支小小的“孔雀開屏”金步搖,親手斜插入滿頭烏雲之中。
對著鏡子,穿上件雪色雙絲雪紡繡粉紅梅花長裙,再向長裙外套上一件同色芙蓉長紗。
小蘿也不說話,隻看了我不停的笑。我被笑得心裏發怵,不由也望了她詫笑道:好好的笑什麽?莫不是我臉上有花?小蘿笑道:也沒什麽,隻不知道眼裏的小姐是真人呢,還是那畫上走下來仙人。
我聞言一笑,也覺得有了些精神。轉頭看見窗外風駐雨歇,一時興起想起去禦花園裏走走。因小蘿要煎藥,便讓春菱陪了去。
屋外的空氣特別新鮮。有微風吹來,迎麵帶著些甜絲絲的水味。花草樹木經過才剛那番微雨,正是紅的更紅,綠的更綠。渾象是一幅原本淡彩的水墨畫,經雨水改成濃墨重彩。腳下五彩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也好似上了層薄釉般,發出溫潤的光芒。偶有樹葉上的雨水滴落下來,或有一兩點掉進地下低處的水畦裏,隻輕輕一聲,便融入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氣並不十分炎熱,我一路慢慢走,一路欣賞。突然一對玉色蝴蝶飛過,在半空中飛舞盤旋,雙雙棲身於一朵雪色芙蓉花上,微微輕抖動翅膀。我定睛一看,好美的一對蝶兒!竟有拳頭般大小,白玉色的身子,翅膀上還帶著紅、黃、藍三色的斑花兒。
我看得歡喜,起了捕它們的念頭,於是悄悄對身後的春菱作個手勢,拿了宮扇貓著腰兒,輕輕走過去。眼瞅著距離那對蝶兒越來越近,隻差一點就要捕著了,突然其中一隻騰身而起,另一隻隨後也跟著飛起來,兩隻蝴蝶高高低低,雙雙飛離我能捕到的範圍,一路西去。
我見狀也起了小孩心性,暫時丟開去禦花園之念,尾隨追去。春菱緊隨我身後過來。我跟著那對小東西,有時小跑,有時駐足,一路上幾次眼看要捕著了,偏又沒捕到。最終追至一處湖邊,還是眼見得它倆遠遠地飛過水麵,去了對岸。
我停下來。這才覺得有些熱了,舉起手中團扇,輕輕扇風。
有風吹過湖麵,碧綠色湖水微起波瀾。微風將一陣香味送入我鼻中,那香來自對岸,或濃或淡,且非單純花香。
春菱姐姐,我笑道:你可曾聞見什麽香味麽?
春菱用鼻子深吸口氣。片刻,她搖頭道:奴婢什麽也沒聞見。
我細辨一會兒,再說:這種香味很特別,是花香裏混合著乳香,乳香裏又渾合著檀香,檀香裏再混著些沉香……並不隻是一種味道。也難怪那對蝶兒會飛過對岸,原是衝著這香味而去。
春菱一言不發。她好似想起來什麽,臉色大變。
風起得更大。
風愈大,香氣愈濃。遠遠近近,那奇異的香味纏纏繞繞,綿綿不絕。我迎風站立不動,深深呼吸,不知天上人間。一時風駐香停。我回過神來,四處張望。遠遠看見對岸有處紅色小樓,最西麵有一座通往對岸小樓石橋。
水那邊是何去處?我問。我一麵張望一麵問道:現隔得遠也看不大清楚,是棟三層樓的房子罷?怎麽宮中會有這樣的房子,倒跟個戲台似的。現有哪個妃嬪住在樓裏麽?
春菱不語,麵色更加蒼白。
第九章 鬼樓
姐姐,我催問春菱:那邊究竟是何去處?
那是鬼樓。春菱顫聲。我看見她左右張望,臉色蒼白。終於明白自己身處白日,這才小聲補充道:前幾年宮裏有位主子娘娘在樓裏自縊過。以後……每逢中秋月圓之夜,常常會有蕭聲從樓裏傳出。吹奏的都是那位死了的主子生前最愛的曲子。後來,也曾有膽大的太監進去打探,一夜沒有出來。第二日三五個太監約著進去尋他,才發現他膽已嚇破,七竅流血死在地上。
春菱低聲道:小姐,您你不怕麽?咱們還是快些回罷。
我聽她說得可怕,便笑道:人都說是“富貴有命,生死在天”,又說“頭上三尺有神靈”。就算有那些不幹淨的東西,我從不害人,他們自然也害不得我。有何好怕?那處原來住的,倒底是個什麽主子?
春菱臉色越來越白。小姐請別問她身份。她說:太後娘娘嚴旨,宮中任何人等,均不得談論此人。我心中一動,笑道:知道了。那日在浣月山莊,秋茵姐姐口裏所說的那位夏吃冰酒冬蓋狐腋,寵極一時之人,就是對麵小樓裏的女主。
春菱怔住。她望著我遲疑半響,方才輕輕點頭。
我滿心疑惑,問道:她因何自盡?春菱臉色又變。她仿佛用盡全身氣力,才緩緩吐出八個字:狐媚惑主,淫亂後宮。
說完,她臉上血色全無,白如縞素。小姐,她顫聲道:咱們還是早些回罷。對麵既鬧鬼又背陽。莫說各位主子,便是奴才們,也少來此處,隻怕是沾了晦氣,影響自身運勢。現奴婢站於這地,隻覺著一股陰氣冷嗖嗖從腳底直往腦門上串。
我好奇心更甚。心念一轉,低低向春菱耳邊輕語幾句。她見我不聽勸,隻得唉口氣,眼睜睜地看著我遙遙穿過石橋,向小樓而去。
小樓朱紅色大門一側已從連軸處腐爛。門上油漆班駁脫落,黃銅門環與門釘鏽跡橫生,布滿灰塵。輕輕推去,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處荒蕪、雜草叢生的小小前院。院中原來種著許多花草,現在絕大部分已同小樓女主一樣枯萎死去,瑟瑟沉寂於四季風雨。
唯有十幾棵青綠色桂樹依然枝葉茂盛,高聳入雲。
院中野草已長得及近半人高,掛滿晶瑩雨珠。草中有條五彩鵝卵石小路,筆直通向小樓。我抬起頭,看見一塊積滿灰塵、結滿蛛網的門匾晃悠悠斜掛樓頂。
邀月樓——我費了好大氣力,才認清匾上金漆寫著的三個字。
喵——,一隻黑色野貓喵地一聲,從深草叢竄起跑開。貓叫聲驚起停在桂子樹上的一群老鴉,老鴉們撲扇著翅膀,盤旋怪叫著飛上天空。
幾根黑色羽毛從半空中緩緩飄落。
我長噓口氣。小院濃濃香味裏,混雜著灰土與動物腐爛的氣息令我胃中一陣翻嘔。我快步走向小樓,輕輕推開大門——一心探險的我不禁被眼前所見驚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我看見的不是華麗或者淒清的廳房,竟是一間空曠詭異的靈堂!屋中沒有屏風案幾桌椅花薰,隻在四周梁棟上遍圍白色靈縵。沒有棺木、也沒有靈位。麵對我的白色牆壁的正中間放著一張祭奠用的沉木香案,案上放著數十支白燭、一個黃銅香爐與幾疊紙錢。牆上掛著一塊與香案同寬的黑色靈布,靈布上寫著四個蒼勁飽滿的白色大字——媚行深宮。
媚行深宮?是狐女媚妃橫行深宮之中麽?
我突然覺得有陣寒風徐徐吹向後頸。待猛回頭看時,卻又哪裏有人?正狐疑驚悚間,突聞門外傳來人語腳步聲。我一時來不及思索,慌不迭地藏身香案底下。剛剛藏好,就聽見有人進來。
你們就在外麵盯著。我聽見一女子聲音吩咐道:不要讓任何事情打擾本宮。
那女子向我藏身之處走來,腳步聲停在案幾前。我悄悄掀開案幾上的白色布幔一角,偷眼望去,見她正朝著“媚行深宮”幾個字緩緩跪倒,雙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詞。
這不是良妃麽?
良妃是文澤最寵愛的嬪妃。她娘家姓李,閨名良繡,父親為大理寺寺監李伯遠。良妃生得很美,是宮中出了名的“冷美人”。她十七八歲年紀,身材修長,蜂腰削肩,鵝蛋臉,柳葉眉,鳳目裏常有粼粼波光。隻是她鳳目中的波光常常冰冷,其凜凜然不可侵的神情,仿佛要拒人千裏之外。
然而我現在看見她的眼神,卻又熾熱無比。
我看見她對著“媚行深宮”的黑色布幔喃喃道:娘娘,信女李良繡承蒙娘娘傳授衣缽,受益匪淺。目前後宮其他嬪妃,無人能出信女其右。信女信守承諾,已將娘娘香塚修葺一新。現皇上就要得勝回宮,懇請娘娘大發慈悲,再賜信女幾條妙計。信女感激涕零,終生不望娘娘教誨大恩。
她說完,誠惶誠恐地對著布幔拜了四拜。許久,方才站起身來。
我聽見牆壁上的黑布被人掀起,然後有什麽東西被打開。最後,頭頂傳來良妃又驚又喜的聲音。多謝娘娘。她說。
她複又跪下,再拜幾拜。然後步履輕快地轉身離去。
我確認她已走遠,方才拍拍頭頂灰塵,從案幾下鑽出。掀開布幔,牆麵出現一個白色小小暗門。門中放有一隻紫檀木小方盒,盒內空空如也,想是良妃適才從中取走什麽物什。
檀木暗香浮動。我心念轉動間,突然明白小樓有混合香味的秘密。再四處走動查看,知道果然如此。原來這小樓以沉香木為主體,以檀香木作圍欄杆,兼混花香、乳香進塗牆泥土中,故此經年香氣不斷。
我怔怔出神,幻想當年小樓女主於四季花開之時坐在樓上,飄風細雨之中斜倚欄杆。我想,恐怕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清,四處彌漫的香味究竟是花香?樓香?還是人香……
當我從邀請樓中出來,同春菱一起回走,隱隱約約的,對岸香味如影隨形追蹤著我們。似花非花,似檀非檀……不招便來,揮之不去。
水上有股氤氤氣息彌漫開來,仿佛有種觸手可及的嬌羞與纏綿。
我一路走,一路發怔。卻冷不丁再次遇見良妃。她麵無表情,正帶著安嬪、榮貴人迎麵走過來。我心猛跳,倒象自己做了什麽錯事般,不敢直視她眼。
我微微低頭與她們見禮,隨著走進一處臨水小亭中。
有宮人拿張蘇絲織玫紅色繡花椅墊鋪好。良妃坐下,自顧看湖裏穿梭錦鯉。
許久。
許久之後,良妃好似方才想起還有我們幾個陪在身側,於是回過頭說:這些日子皇上不在宮中,想必大家都悶得慌。明日本宮做東,取些邏宗國進貢的白葡萄酒,尋個地方大家一起吃酒鬥詩玩上半日,又解悶,也有趣味。隻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有偏娘娘。安嬪搶先大聲笑道:這邏宗國進貢的酒,妹妹最愛吃。偏皇上寶貝得什麽似的,隻給娘娘一人!
說話的這安嬪長得身材適中,略顯豐滿,豐乳肥臀。柳葉彎眉,杏仁圓眼,大嗓門。渾身堆珠徹玉,花枝招展。她本是因為是皇長女玉芙公主生母,現在又有三月身孕,常將肚子挺高,隻怕別人不知其身懷龍種。據說,她原是漢陰縣令妾室所生,入宮一直無寵。後因盡力奉承迎合良妃,才時常得侍寢機會,又是肚子爭氣,於各嬪妃中最早生下皇女,這才混至嬪位。嬪妃宮人們暗中多有議論,謂之極俗。
良妃聞言微微一笑,麵有得色。
榮貴人輕聲笑道:娘娘對妹妹們一向極好。隻是妹妹卻想,若象往年那樣邊吃酒,邊鬥詩作對,哪個姐妹又能強過娘娘去?妹妹先認輸,明日也不用開口,專吃罰酒好了。
榮貴人今年年方十六,閨名榮萼兒,是揚州榮知州小女。一年前文澤看海事工程,其父接駕。席間命女兒榮萼兒獻舞。文澤喜歡萼兒,帶進宮中封為貴人。她性子溫柔,一口官話中帶著吳儂軟語,黃鶯出穀般好聽;身材嬌小,眉眼如畫,淡泊如詩,如同名家畫中走出的仕女;又因能歌善舞,舉手投足間竟自帶些許仙風雅韻。
良妃聞言更加得意。她說:既是這樣,明日改釣魚兒玩。本宮要讓你們輸個心服。到時數誰魚多,便多吃兩杯。沒釣著的人,罰她們不許吃本宮好酒。榮萼兒輕笑道:那可好,數完數後,咱們再將魚放生,為娘娘祈福。祝娘娘早得皇子。
良妃聞言,麵色微變。
真是那壺不開提哪壺。良妃入宮後曾懷孕兩次,惜每回不足三月均無故小產。得聖寵而未成功育有皇子,本是她心上傷疤。因此她很不高興,向榮萼兒冷冷道:多謝你,竟想得如此周到。
榮萼兒卻毫未察覺,轉頭對我輕笑道:不知妹妹你可有釣魚興趣?我忙笑道:妹妹隻一旁服侍罷。自己並不會釣魚。
安嬪聞言冷笑道:妹妹不會釣魚?妹妹一鉤子下去,連條皇上這條真龍也能釣上。小小魚兒,又算得什麽?
我愕然。一時語結,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榮萼兒也不曾料想安嬪說這樣的話,麵上略顯尷尬。就想著轉換話題。她輕扶我臉頰,點頭歎道:總覺妹妹與眾不同,今天才發現,你竟未化妝!真真好美的人兒,不化妝尚且如此,一朝裝扮起來,可不知皇上要喜歡成個什麽樣子呢!
良妃與安嬪聞言,麵色均是一變。我心裏暗叫不好,忙陪笑道:妹妹薄柳之姿,與姐姐們比,實是雲泥有別。隻是妹妹自小便不化妝,不道脂粉用法。若哪位姐姐某日得閑,又不嫌妹妹粗笨,妹妹倒想當麵請教一二。安嬪手指絞著帕子,斜倚在欄杆旁冷笑:妹妹不說,本嬪倒差點忘了!妹妹以前是名宮女,又化什麽妝呢?!
良妃微微一笑,也不看我,輕輕把玩著手中宮扇。她看似漫不經心地問:本宮聽說,你最近去鳳至宮很勤。莫非皇後娘娘有何不妥?
我略感奇怪。想她消息如何靈通,怎麽問起我來?於是小心說道:妹妹心粗。雖然每日按例去鳳至宮請安,說兩句話也就走了,竟也不知道查顏觀色。還未發現皇後娘娘有何不妥。既然娘娘問起,妹妹今後多加注意便是。
良妃聽完,冷冷看我一眼。
那倒不必。她說。她緩緩吐出這四個字,臉色深沉。
第十章 君心誤
一小綠衣宮女從遠處成排柳樹中過來。
啟稟娘娘,她向良妃行禮,說:李總管讓奴婢稟奏娘娘,皇上三日前已過扶風鎮。估計不要十日便可回宮。良妃喜道:是麽?皇上回來第一晚定會在本宮處安歇。快叫奴才們好好清理錦繡宮,一花一草全不可落下。隻可惜“碧水朝霞”花期已過,待明夏才得見了。
再無心情閑聊,大家也就散了。
聽說文澤要回來,我也喜不自勝。忙安排重新布局聽雨軒。正指揮著,外麵傳:榮貴人來了。
我忙迎至門口。
我回去想了想,她剛進門便笑道:安嬪姐姐最是有口無心之人,因怕她剛才的話傷了姐妹和氣,故而過來瞧瞧。她剛才說的話,妹妹不必放在心裏。
我見她專程過來說此事,忙笑著點頭答應。小蘿送上茶水。榮萼兒微笑吃茶。抬手之間,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涼香味自她袖中散發出來。
這是麝香的味道。我心中狐疑,又不便說破。於是輕聲笑問:姐姐身上熏著什麽香?味道好聞得很。榮貴人怔住。抬起衣袖向鼻子下麵聞了聞,一臉茫然:我從不熏香。剛才與良妃姐姐她們一處玩笑,許是沾到了她們身上香味罷。
不對。我想,她在說謊。這香明明從她衣袖中發出,怎麽會是在別人身上沾來?
榮萼兒走後,我手托兩腮,怔愣不語。又不及深想,轉念又將心放在與文澤重聚上。歡喜激動,半宿不成眠。第二日至永泰、鳳至兩宮請安。不想,卻聽見文澤兵敗消息。
原來他親征目布爾寧,誌在必得之戰並未獲得勝利。妃嬪們坐立不安,不敢說笑。連平日最聒噪的大肚子安嬪也知收聲斂氣,左顧右盼,神色惶惶。隻一向神色淡然的懿孝皇後安靜如常,臉上波瀾不驚。一眾嬪妃之中,同嬪臉色最是灰白。她出身將門,其父是隨文澤遠征的陳勝之老將軍。我知道文澤出征前曾許諾同嬪,得勝回宮後會晉她名號,封為貴嬪。現在卻是這樣結果——想她心中除窩心外,還害怕文澤因此事降罪其父。
從鳳至宮出來。我見左右無人,小步追上同嬪。安慰她幾句。不想她卻強笑道:我並不害怕皇上降罪。更非擔心自己晉升問題,隻想著他……他們可都別傷著才好。又說:其實我心裏早知此仗未必會勝,卻不便說罷了。說完,也不理會我滿臉詫異,轉身而去。
日盼夜想,文澤終於回宮。但我卻不得與之見麵。非獨我一人,所有嬪妃,包括皇後在內均見不得他。他心情極差,不想與我們見麵。僅去太後處請了安,日日將自己關於禦書房中。下旨任何嬪妃不奉旨不得晉見。
我與文澤原來想距極遠,相思一場也不覺什麽。現在近在咫尺,反覺相隔天涯。又心疼他此時情緒,胸口總泛潮,茶飯不思。
春菱與小蘿也勸,說:皇上過幾日便好了。那時看小姐瘦成這樣,可還不心疼麽?我雖聽勸,卻仍是打不起精神。手拿裝著我與文澤發絲的荷包,又看又歎。
想起楊長安原在禦書房當過差,那裏人麵較熟,讓其暗地打探。他回來時說,這幾日皇後與良妃求見過文澤,均被擋回。我更覺見之無望。左思右想,突然間一念頭閃過腦海:我並無名號,還非嬪妃。何不換了宮女服飾,混去太後宮裏遠遠看他一眼?
春菱聽說,覺得此行危險。勸我不要輕舉妄動。但我一片癡心,一意孤行。她隻得歎氣,千萬叮囑:小姐切不可讓人發現。然後,又吩咐香蕙拿些財物,至永泰宮打點宮人。
第二日清晨。我給皇後請完安,推說身體略感不適,早早回來。換過宮女服飾,再麻利挽個宮女頭。對鏡略略打量,自覺並無破綻。於是一路小跑去永泰宮。
剛站穩,文澤已從太後屋裏請完安出來。有太監喊:皇上起駕回宮。我忙隨著眾宮人齊齊跪倒,一起說:奴婢恭送皇上。偷眼望去,文澤走在當頭,身後緊跟貼身侍衛趙風與內侍總管李福。
文澤眉頭緊鎖,比上次我見到時略黑。略瘦略憔悴。背影淒涼,落落孤單。
我心一酸。眼中有淚緩緩流出。
明黃色旌旗、傘蓋隊伍緩緩移動。身旁經過的天子隨叢衛隊,突有人舉手往我頭頂重按。頓時,針紮般巨痛傳來,我輕呼出聲。自覺呼聲極輕,卻不想那時正所有人屏聲息氣,針落於地亦可聽見——全部目光齊齊朝我處看來。
唔?文澤皺眉,眼光冷冷掃過。他望向太後屋中,見並未驚動,便低聲對李福說幾句話,隨後被人扶上龍輦端坐,起身而去。
李福走至我身邊,輕聲而嚴厲地說道:還不隨咱家去?我強忍痛疼,掙紮起身,尾隨衛隊慢慢前行。遠遠看不清永泰宮,文澤才做手勢停下。
我被他們帶至龍輦前。
此時文澤皇袍加身。明皇色腰帶,上係一塊九龍玉佩。被人眾星捧月般圍著,坐在於步輦之中,居高臨下地望我。天子威嚴盤踞於眉宇之間,噴薄欲出。與浣月山莊裏、雨夜荷塘中,為我反扣荷葉,遮擋滿頭風雨的“小三兒”龍文澤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我對著他麵,突感陌生恐懼。不由在其威懾之下,盈盈拜倒:柳荷煙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文澤尚未開口,旁邊李福早大聲喝道:大膽宮女!皇上麵前居然敢不自稱奴婢?!
啊?!我一驚。抬眼望文澤時,觸到他一雙冷眼。昔日眼中化不開的濃情春水,今時已凝結成千年寒冰。
我以首觸地,慢慢改口。我說:奴婢柳荷煙見過皇上。奴婢驚擾聖駕,罪該萬死。
罷了,起來罷。我聽見頭頂傳來文澤聲音。是朕許你不自稱“奴婢”的。他說:朕自然記得。
他記得!我如沐春風。自知誤會文澤,忙口中稱謝,輕輕帶著笑意,站起身來——不想仍見看見他冷若冰霜的臉。
你既說驚駕,他冷冷道:那麽朕倒要問問,你適才在做什麽?
我朝文澤跟隨的隊伍中望過去。我看見的是,人人屏聲靜氣,低眉順眼,個個一幅精忠報國死而後已的模樣。
沒有證據,他會信我所說麽?我想。回皇上,我說:我適才突覺頭頂針紮般疼痛,忍不住呼叫出聲——隻請皇上責罰。
是麽?他冷笑道:你這頭,痛得倒很是時侯。
我呆住。
想那日,他對我百般憐惜。他用唇輕吻我被刺傷的肩頭——今日原不指望他作主找出傷我之人,隻不想他除去不憐惜,言語中竟流露出不信任。
見我不出聲,文澤以為我沒了道理。他又說道:這也罷了。是母後與朕已經許你不再做宮女,今日為何仍做此裝扮?難道竟不想沐浴皇恩麽?
不想文澤竟誤會至此,我心暗暗揪緊。想訴之相思,卻眼見四周均為陌生男子,又怎好意思對他說:扮成這樣,隻是為了看你一眼?我急得紅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拿眼睛看他,用目光詢問:你竟半點不了解我?不明白我心?柳荷煙隻為看你一眼,隻想撫平你眉頭,隻想看你快樂與否。人人都說相思苦,你如對我也曾有過相思,定會明白我的心意。
文澤見我這樣,終於又問道:你扮成這樣,莫非是為了見朕?
啊!我聞言又驚又喜,以為他終於明白,臉上溢出淺笑。
卻不想我仍然是錯。
他見我笑容,反而歎氣。柳荷煙啊柳荷煙!他說:你果然大膽,也夠聰明。朕下令後宮妃嬪不奉旨不得晉見。他人誰敢忤逆朕意?偏你可出此法,來讓朕關注意你……朕一直以為你是個飄逸出塵的女子,隻不想朕竟然錯了……
我心如刀割,急急搖頭道:不是這樣。皇上,荷煙並不是想博得您的注意啊,荷煙是……
我想說出心中所想,眼看周圍人眾,仍是開口不得。
文澤見我將說不說,不再耐煩。也罷。他說:畢竟朕還未給你名號,所以細究起來,你今日之舉竟也不算得抗旨。
想一想他又說:既然如此,朕便給你兩個選擇。如你選擇做朕嬪妃,就不必想方設法表現出他人不同,隻一心等旨晉見;又或者,你不想守著這個旨意而選擇繼續做宮女……他停下來,不屑地看我:朕或者也可幫你完成心願。
他不再看我,改一改坐於龍輦上的坐式,眼望著前方空氣冷冷道:既是聰明人,便自己好生想想。
說完再不等我答話,吩咐著起駕而去。
設想過百十個與文澤的重逢場景,卻萬沒料到這樣陰錯陽差——我呆呆的跪在原地,心中已無任何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耳邊傳來春菱驚呼聲。小姐,她叫道:您怎麽跪在這兒?
我感覺到我的胳膊被人扶起。
是楊長安。
他說:這樣大的雨,又是秋天,小姐渾身濕透,這可不要凍壞了麽?
第十一章 陷害
迷迷糊糊,我眼前全是文澤厭棄的眼神。
遠遠的,死去的祖父在河對岸的煙霧之中向我招手。跟我走罷。他說:如其生而無意,不如跟我歸去。歸去……歸去……歸去……
我驚呼醒來,已是冷汗透衣。眼前隻見孤燈照壁,耳中又聞凍雨敲窗。我又又急又怕,悄悄流淚。直至天明時分,方才累極睡去。
再醒時,我看見十七歲的同嬪陳同春已坐在床前。她的年青爽朗,令我覺得有些愉快。而她今日又象遇著什麽喜事般,形若滿月的臉上春風拂麵,杏眼裏如有星辰閃爍——全然如同沉浸愛河之人。
我看著她,朝她微笑。
我想此時有人不隔岸觀火,還肯來看我,心裏總是暖的。
可同嬪高興什麽?我又有些疑惑。我想,難道文澤竟肯見她?否則她父已被貶官閑置,更有何喜事?
姐姐,我輕輕問道:你已見過皇上?同嬪心情大好,隱隱笑意從雙頰透出。沒有。她笑著說:聖旨仍然未改。不過,妹妹也不必傷心,皇上一時生氣,過幾日自然會好。
我聽說文澤誰也沒見,又有些許安慰。
多謝姐姐。我說。我轉換一個話題,向她笑道:姐姐為何對荷煙這樣好?同嬪笑道:昨日才聽人說起你身世。我父曾做過令伯父定遠侯的副將,當年一起出生入死,形同兄弟。何況令伯父對我父曾有過救命之恩——我對你好,又有何不可?
同嬪所言非虛。陳老將軍當年曾觸怒先皇,我伯父一力勸誡,才得免死罪。
我憶起往事,問道:對了,姐姐那*****說早知這仗會敗?
同嬪眼望遠處空氣,微微冷笑。不錯。她說:勞師遠征、持久作戰——兵家大忌。軍中作戰,非是紙上談兵。我自小隨家父身邊,才初識此理。說至此處,她眼裏滿是憧憬。又說:想當年,想說便說,想唱便唱,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殺敵時將劍一提衝出去揮灑自如……敵血飛濺石榴裙,一人能擋百萬兵……何等快樂!
啊,我詫道:姐姐竟是會武功?!真是襟國不讓須眉!
同嬪從往事裏回過神,歎道:隻可惜我不生為男子。我打小母親便去了,父兄雖然疼愛,但也畢竟帶在軍中,學得這男兒般性格。入宮後知道皇上素愛風月……姐姐愚笨,常常不知與他說什麽。不開口怕冷了他,一開口卻又總惹笑話。況且天威難測……
我握住她手,笑道:天威難測,才是天子。姐姐幾時見過農夫心思難猜?可不都掛上臉上麽?越是位高權重,越要隱藏內心。皇上的誰都能看透,那還是皇上麽?同嬪笑拍我麵:勸人很會勸,既知此理,你又何必流淚?
我一怔,正伸手去摸腮邊,榮萼兒已進來走至床前。她從懷中拿出自己帕子,替我輕輕擦去。臉上既憐且歎,柔聲說道:妹妹想念皇上,多等幾日便是。何苦又去惹他?現在宮中遍傳皇上要讓妹妹做回宮女。妹妹快些去給皇上請罪,或者還可挽救。若等聖旨下來,那時可就晚了。
多謝姐姐關心。我說。我歎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既然聖意難為,做回宮女也沒什麽不好。榮萼兒詫笑道:瞧妹妹這話說的!隻聽說有化蠶成蝶之事,幾時有蝶退成蠶的?就是不願做高飛之蝶,憑你抱在枝頭寒風死,也是美的。總強過低微草蟲,死於泥地。
榮妹妹太過悲觀,同嬪笑道:好好說理,說死做什麽?依我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人已上戰場,又豈能做逃兵?
我感動莫明,對她們說道:兩位姐姐,妹妹有二位姐姐關心,實不知如何感謝方好。
同榮二人正要說話,春菱進來。她向我們稟奏道:皇後娘娘差人來,請小姐參加晚上賞月家宴。來人說,皇後娘娘特別交待,皇上今夜會去賞月,請小姐注意裝扮
同嬪點頭歎道:這也就是皇後娘娘。娘娘素有賢後之稱,果然待我等極好。
說一會話,兩人勸我一番。也就回去。
春菱再進來,遞過一枚鐵指環。對光看去,指環外側部分連著一根極短極細的銀針。陽光底下,發出冷冷白光。
春菱道:永泰宮裏有人那日親眼看見,一名侍衛路過小姐身旁時,手拍小姐頭頂,後趁混亂又將它扔進牆角草叢中。
我捏住指環,皺眉道:她們這樣做,其目的又是什麽?春菱道:無非當您棋子,試探皇上心意。一是看皇上到底對小姐有多寵愛;二看那道“妃不奉旨不得晉見”旨意,皇上是否堅決。
啊?我詫異道:為何定要用我試探?春菱道:因為小姐進宮不久,你身份特殊,可進可退。皇上若寵愛小姐,心裏早當小姐作嬪妃,此次小姐便是抗旨,說不得麵子上也要罰你,於是輕罰。小姐無端受罰;反之皇上心中沒有你,必對你重罰,那樣對她們也無壞處,更可城門失火隔岸觀。她們便會根據皇上對小姐態度,來判斷您是否勁敵。還有,若對您罰得輕,其他嬪妃會審時度勢,想其他法兒比別人先見到皇上;若罰重了,她們便按兵不動,靜觀其變。誰也不當這出頭羔羊。
深宮寂寞,全靠爭鬥消遣?我氣苦:何不直接毒死我以絕後患?春菱道:小姐現在對她們威脅並不大。或者對某些人還有利用價值。誰見過戲才開場便曲終人散?總得有個過程。
我長歎口氣。我認輸。我說:我不想陪人拌角唱戲。姐姐有無辦法讓我不要卷入後宮爭鬥?春菱看著我,點頭道:有。抱病幽居,不問世事——您可完全置身事外。但從此也不得再見皇上。您對皇上一片癡情,可又舍得?
這——我遲疑起來。若永世不見文澤麵,生有何意?
我心暗呼祖父:您身為太子太傅,可教全天下文章,怎麽沒教您最疼愛的孫女如何得到他的心?
突然間,一念頭劃過腦海。這次被人暗算,分明有人事先知道我那日要去扮宮女才設下的局。難道……?
那麽聽雨軒眾宮人,誰又是別人安於我身側的耳目?
當晚,奉旨參加皇家賞月家宴。我故意去晚些,遠遠坐於暗處。
宴會設於宮中“觀星台”上。觀星台臨水而建,三麵綠蔭圍繞,地勢十分開闊。皎潔的月光下,我一眼看見文浩坐於德仁太後身旁,正在逗太後說笑。今晚,他身穿件深紫色蟒紋織錦長袍,腰係一條黑色鑲碧玉腰帶。完全沒有當日張揚與狂放,活生生一個溫潤內斂的翩翩少年。
文澤卻並不與任何妃嬪交談。隻太後問他話時,才微笑回答。
懿孝皇後於暗處發現我。荷煙,她向我招手笑道:你坐過來。
良妃等人眼光齊齊看向我。我心中暗暗叫苦,卻又不得不過去。挨著皇後上首處坐下。偷眼看文澤,他卻根本不看我,隻顧自己冷冷吃酒。
榮萼兒主動獻舞。文浩提意由自己為其伴奏。一時絲竹聲起,萼兒在圓月的襯托下,一身雪色輕紗衣袂飄飛,如煙似霧,恍若天人。悠揚琴聲中,她一麵長裙翻飛,一麵輕輕唱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琴歇歌舞罷之時,她麵不潮紅,氣不急喘,對著太後文澤上首處深深一福,口中說道:臣妾獻醜。
舉手投足間,身姿曼妙美不可言。
不想竟無喝彩之聲。
現場氣氛詭異難堪,文澤眼中雖有讚許,卻並不打賞,也不十分稱讚。榮萼兒表情略顯委屈,麵色暗沉,低頭歸座。文浩放下琴,朝太後處望一眼。他見德仁太後正微微含笑,也就展顏一笑,自顧吃起麵前酒來。
同嬪越眾而出。她笑道:難得大家高興,臣妾說個笑話湊趣如何?德仁太後聞言,這才展開笑容,催她快說。同嬪才要開口時,自己先笑個不停,又強忍住。她說:臣妾小時一日,隨家父走進一村子口,聽見三個村婦正水邊洗衣服閑聊比富。後來竟說到皇上身上。
說至此處,大家不約而同偷看文澤。文澤聽聞,頗有興趣。也拿眼看向同嬪。
同嬪受到鼓勵,微微一笑,繼續說道:一農婦道,要說天下最富,定是皇上無疑。他老人家隻怕天天有五花夾心肉吃,廚房裏堆的白麵管吃十天還吃不完。第二個村婦道:喲,那皇上家裏少說也得有百多畝地,五六十頭牛罷?第三個村婦冷笑道:我說你們都是沒見識。俺娃他爹說,皇上家裏不用種地,也不用養牛,每日倒都能吃三隻肥雞、十塊五花夾心肉……
眾人再次打量文澤。文澤微笑。眾人見他開心,這才放聲而笑。
就有人笑得花枝亂顫,撫著胸口嬌喘籲籲。
同嬪停下。等笑聲稍小些,又學了那村婦的口氣說:俺娃他爹說,皇上家裏原是養蠶的!
眾人又是一陣笑,都問:又為何是養蠶的呢?同嬪笑道:我先也是不解,後來一打聽,原來那村婦家裏當家的不想種地,與他老婆商量指著養蠶多賺些個銀兩,他老婆不同意。他便編了瞎話來騙他老婆。
大家一聽又笑。良妃聞言卻隻是坐在一旁冷笑。
太後微笑著問:同嬪當初嫁給皇上,莫非也為著每日三隻肥雞、十塊夾心肉麽?
大夥又是笑不可抑,同嬪雖紅了臉,卻也並不扭捏,隻跟著笑,眼睛朝文澤處掃去。我也偷眼看文澤,卻無意間看到他身旁趙風。
趙風正眼望同嬪。
這習武大漢,眼中竟對同嬪流露出脈脈深情——而這深情,分明應該出現在熱戀中的戀人臉上。我一驚。莫非,同嬪滿麵的春風,不是為文澤,竟是為趙風?
我正亂想,身邊良妃突然叫我。妹妹,她說:本宮敬你一杯。
良妃貼身宮女素金端過酒來。春菱上去接過。突然,“哐當”一聲,酒杯中春菱手中滑落。
酒水四濺,白色酒杯摔得粉碎。細瓷碎片在月夜裏泛著又冷又寒的銀光。
全場突然寂靜,鴉雀無聲。
第十二章 中秋
是奴婢不小心。春菱說。她向上首處跪下,低頭道:奴婢死罪。
良妃麵色一變,對文澤嬌聲道:臣妾本打算請幾位姐妹一起為皇上吃酒祈福。卻被這奴婢毛手毛腳打碎杯子……。
唔?文澤眉頭陡皺,眼中閃過寒光。
拖出去杖斃。他冷冷說。他聲音冷若寒天冰水,令我大驚。
我忙伸手懷中,趁人不備拿出荷包扔於地上。
等等。我說。我起身喝止正拉春菱往外走的宮人們,走至文澤身前跪下。我說道:請皇上恕罪。酒杯是荷煙不慎打碎,與這奴婢無關。又說:適才荷煙與娘娘們為皇上祈福,我因懷中荷包落下,低頭用手去接,不想荷包沒接住,還失手摔了杯子。荷煙無用,還請皇上明察。
李福拿荷包呈上。文澤看時,正是裝了我與他發絲的那個。
文澤臉上掠過一絲欣喜。他問我,他說:這個荷包,你時時帶在身邊麽?
我臉一紅,答道:回皇上,是的。這個荷包,柳荷煙從未有過一時離身。
這時我聽見文浩聲音響起。皇兄,他笑道:中秋之夜,杯(悲)去喜來。原是好兆頭。
杯(悲)去喜來?文澤略略沉呤。終於,他微笑道:皇弟說得不錯。罷了。
我暗自長長噓口氣,放下心來。
我想,文浩何等聰明——隻此一句,竟能救春菱於水火,讓她得以再世為人。我站起身,緊緊握春菱雙手。彼時我心有餘悸,胸中象懷揣個小兔般,突突不止。而春菱卻遠較我平靜。月光下,她麵色如常——仿佛剛才那幕不是為她,而發生在遙遠的別處。
小蘿走過來,她悄悄白著臉低聲道:小姐,適才良妃娘娘用小手指指甲向酒杯彈過。奴婢與春菱姐姐都看見,好象有粉末狀的東西被彈進去。所以她才……
她想做什麽?我低低聲問道:想讓我柳荷煙死於皇上太後麵前麽?
不是。同嬪走過來。她冷笑道:她怎會在這種場合下毒?你們看到的極可能是催情散。又說:去年,太後生辰那日,大家吃酒說笑正到高興處,突然有一新得寵嬪妃長身離席,遍地瘋跑,滿口淫蕩言語……太醫拿脈,說應是誤服催情散之故。雖皇上與太後娘娘並未責罰,但那嬪妃第二日清醒過來,自覺羞愧無比。又氣又悔,惶惶不可終於,以至後來終於上吊自盡……據說,她當日便吃過良妃贈的酒。
啊?我有冷汗流下。
後宮真是敵我不辨,人鬼難分。我想,難道因良妃常與邀月樓女鬼密切交流,竟沾上陰間氣息,讓自己變得似人實鬼?
突然想起宮中傳說。傳說中不是說過,邀請樓月圓鬼吹蕭麽?今日恰適中秋夜,我突然不可遏製地思念水邊小樓及邀月樓主。我借口出去透氣,再看眼文澤俊臉,轉身獨自踏月光西行而去……
我獨自站於石橋前,月光照不見的黑暗之中。四周靜寂無人,迎麵香氣陣陣。月色如水,將石橋對岸的邀月樓照得更是淒愴冷寒。月光下,香氣裏,小樓更顯灰白,破敗不堪,充滿詭異。
今夜樓中會鬼魂出現麽?
對岸突然傳來低低簫聲。
我聽見那簫聲如泣如訴,令人悲苦莫名。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是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雖聽不出是何曲目,但我卻覺得心中蒼涼無比,酸楚橫生。轉而眼中怔怔落淚……
我想,如若自己同這個小樓女主一般死去,變成孤魂野鬼飄於宮中,看見文澤時可會肝腸寸斷?而我心愛的文澤,又會不會因我離開,有那麽一時半刻悲傷?
那時,我神誌突然有一片的迷離。我幻想自己與樓中女子合二為一,止不住舉步踏在小橋之上……
突然有手自背後將我攔腰抱起,拖離石橋。
我正想叫喊,又有一隻手捂住我嘴。那人一直將我拖至一棵大榕樹的陰影之中。我驚駭不已,正要加大掙紮的力度,他卻鬆手放開。
別怕,那人說。他在黑暗中小聲說:是我。
我立時放下心來。浩王爺麽?我長噓口氣,問道。
他做個手勢,輕輕道:先別說話。
我們靜待片刻。突見一白衣女子孤身踏月而來。她雖麵上蒙著白紗,但仍一
步三回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此行很怕被人發現。
水麵有風吹過。
風吹起她雪白衣裙翩翩蝶飛,若舞若仙。
那女子停足在小橋這頭,我們藏身的大樹不遠處。她背向我們,靜靜地側耳傾聽蕭聲。她在蕭聲之中長長歎氣。她緩緩矮身對著小樓跪倒,在身前燃起一堆火焰。她不住火中添加紙錢。又在熊熊火光中抑聲低低哭泣。直哭得紙灰成蝶,明月變昏——方才離開。
我與文浩在大樹陰影之中對望。
我們轉念間,又相視一笑。均不去談那神秘女子。
你剛才想過對岸?文浩問我。他說:那邊豈是你該去之處?
王爺,我笑道:我為何不能過去?
文浩望著遠處,有那麽一刻沉思。然後他說:因為對岸是她的,不是你的,不是你柳荷煙的。她沒有選擇,才過對岸。你有,所以不必。
王爺!我詫笑道:您在說什麽?
文浩讓我一叫,回過神來。他向我微笑道:對岸凶險難測,你不怕麽?我歎道:剛才也不知怎樣,聽見簫聲,竟情不自禁地想過去。
文浩眼中含笑看我,說:你若喜歡,也不一定要去對岸。自己學了不是更好?何必定要去那危險之處?他見我不語,又哄小孩似地說道:你也不必遺憾,今晚我彈的琴是把焦尾琴,名字叫“燕語”。明日派人拿來送你,若彈好了比這個好聽。
我心念一動,並不接他這話,而是故意悄悄問道:王爺,您說對麵的簫聲,是小樓女鬼在吹麽?
哪有什麽女鬼?文浩說。他皺眉看我:小丫頭盡信人胡說。見我不語,他又笑道:若你見過她,定會有“既生喻,何生亮”之感歎。你麵前這片湖水,以前曾是開滿荷花的池塘。每年荷花綻放之時,她總會換上一身雪色輕紗,和著悠揚的樂曲,在水上蓮間翩翩起舞……似她那樣天仙化人的女子,又怎可能變成女鬼?
這是什麽樣的一個女子?我好奇心更甚。我陪笑道:適才是荷煙說錯。隻是我聽宮中人說小樓裏女子死後,每逢中秋月圓之夜,會回來吹奏自己生前喜愛的曲子,因此……
不錯。他說。他長長歎道:她確是於中秋之夜,自縊於桂子樹上。
啊!我喃喃道:可是她,又因何而死?
文浩突然有些不耐。他說:她死,是因她沒有選擇。小荷煙,你能否不要有這麽強烈的好奇心?
是的,我本不是好事之人,可這次竟打聽太多。但事關文澤,事關他與她曾經的恩愛……我怎能不好奇,不妒嫉?
文浩見我不語,口氣軟下來。好罷,好罷。他笑道:告訴你,她錯愛他人。而那人,非她歸宿。
我更驚,問道:她竟不愛皇上?
嗬,文浩也一怔,轉而展顏道:原來你以為……
文浩話未說完,突見兩黑從對麵橋上衝將過來。月光皎潔,照亮他們——蒙麵、著黑衣。他突然拉起我的手。我要暫留你一人於此處,他低聲問道:小荷煙怕不怕?
當然害怕。但我不可讓他擔憂。我搖頭,文浩握我的手緊了緊。說話間,那兩個蒙麵人早跑過石橋,向東一拐,眼見便要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文浩放開我,箭般竄出樹蔭,輕喝:站住!朝著兩人那方,追趕過去。
那兩人身形隻稍稍一滯,便不再遲疑,飛身狂奔。我幾步跟過去。突然,腳下不知被什麽東西一絆,我停下腳步,借著月光,看見一本厚厚的深色書靜靜地躺在地上。我心念一動,慢慢拾起放入懷中。
過了好一會,文浩回來。我看他模樣,笑道:那兩人竟沒有讓王爺拿住?他搖頭道:我並不是想拿住他們。隻想追上去看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說至此處,卻又不說完。提議送我回聽雨軒。
我們在月光下並肩而行。走了一會兒,文浩突然在夜色裏問我:荷煙,你適才看見的那兩個人,有無一個身型象當日在浣月山莊中,傷了你的刺客?
我回想片刻,不大肯定。於是說:那個矮些的,確有些象。隻是……天又暗,離得又遠,也看不大真切。
文浩聞言,輕輕點頭。
他一麵走一麵輕歎道:原來,你真心喜歡我皇兄。我乍聽之下,不禁詫異望他。他卻不望我,隻歎氣道:你也不要怪我。我自幼在這宮裏長大,原以為宮中隻能生存些口不對心之人。我聞言也笑:王爺,怎見得荷煙便是例外?
文浩慢慢地吸入口氣,再慢慢吐出。片刻才幽幽歎道:因為,你剛才打聽小樓女主的那股醋勁,十裏之外也可聞見酸味。
我臉一紅,低了頭半日不得言語。
一隻夜鳥大概被腳步聲驚嚇,冷不丁“哇”一聲自黑暗中飛出,從我們麵前竄到空中。我正想心思,驟不及防讓它一嚇,不由自主地輕輕低呼,往文浩身邊側過身去。我感到他隻有刹那遲疑,隨即擁我入懷。他一隻手扶住我肩,另一隻手輕輕拍著我的後背。
別怕,他柔聲說:有我。
文浩嘴唇滾燙,貼於我冰涼的額頭。我一時錯覺,以為這個讓我獨享的溫暖胸膛,不是文浩,而是文澤親切的懷抱。
第十三章 拾書
好久,大家回過神來。
文浩慢慢將我放開。我滿麵羞紅,低頭靜靜站於一側。月光將我倆身影拖得細長,靜靜並立於隆泰皇宮冰涼的地麵。
文浩輕聲問道:走罷?
是。我說。我輕輕點點頭,依舊不敢看他。
他突然笑道:光這樣走路也沒趣,不如我來說個笑話。
接下來,他也不等我應聲,自顧說道:從前有個賣酒的漢子。賣自家釀的酒,既香且醇,舉國聞名。大家都愛吃。不少人老遠趕車過來買。那漢子因是小本生意,想自己的酒又不愁賣,便寫下一個店規,一定要先付錢,後拿酒。許多人不信,想賒著,偏一次沒賒成。又說附近有個山頭裏住了一夥強人,聽說他家酒好,便在首領的帶領下到了那漢子的酒店裏。那夥強人想,我們也用給酒錢?隻要亮明身份,什麽不用是搶的?於是便說,我們都是強人,快送上你的美酒給爺們嚐嚐。那漢子卻不怕,隻說:先給錢,再吃酒。強人的頭目怒了,拍了桌子大叫,強人吃酒也是要給錢的?!那漢子臉都變了,卻仍不改口,隻說店規便是店規,任你是強人也不能改。這事被他那裏的皇上知道後,覺得挺有意思。於是想,朕去了是不是能例外呢?於是換了身便裝,去那漢子店中。皇上亮出信物,悄悄地對那漢子說,朕乃當今天子。今日微服出巡,身邊沒帶銀子,改日派人送了與你。你快好酒好菜的擺上來。”那漢子也見過些世麵,認得皇上的信物,忙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口裏說道,陛下光臨小店,小人深感榮幸。隻是小店是小本經營,比不得皇上您是個大掌櫃。請您先付了銀兩,小人馬上擺上酒菜。
我聽至此處,強笑道:可知是王爺杜撰。天下哪有這等事情?文浩笑道:我還沒說完呢。天下怪人多了,怎知就沒有這樣的事?
再說那漢子隔壁住著兩個地痞。他接著說道:這兩人沒多少錢,成日卻聞見酒店裏飄出酒香,十分難受。於是兩個人約了,費力挖一條地道通向那漢子的酒窖。這兩個人人雖粗,心卻細,偷酒之前便想著,偷的這家就在隔壁,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要是被發現是我們可不好。便拿油彩畫花了臉兒,才從地道鑽過去。結果不想那店裏的漢子晚上就睡在酒窖裏,他們一去就被發現了。那兩人便假著嗓子說。咱們是牛頭跟馬麵。閻王爺叫我們來拿點你的酒去吃,你若給了,以後就不用下那油鍋地獄。”那漢子嚇得三魂丟了兩魄,卻仍說,酒自是要給的,閻王老爺若沒有陽間銀兩,隻請先給點冥府的紙錢小人我罷。
聽文浩繪聲繪色的這麽一說,我心情更為平複。於是向他笑道:這人倒是誰都不怕。
也有怕的,文浩笑道:我這就要說了。
文浩接著說:大家一看這漢子軟硬不吃,也就罷了。再吃他酒時,也不再提賒賬之事。可是突然有一天,大夥卻發現,有一個女子,在他店裏白拿了一個月的酒,從沒給過錢。於是都去問他,那漢子卻說,我怕那女子,所以不敢要她銀兩。大家一聽更奇了怪了,又問,那女子嬌滴滴的,又一幅小鳥依人的模樣,你竟怕了她?那漢子臉紅得什麽似的,低了頭說,我正是怕她小鳥依人的模樣”。大家一聽哄堂大笑,都說道:原以為你是個大膽的。強人你不怕,皇上你不怕,鬼怪你也不怕,卻怕了一隻小鳥兒!
我禁不住“撲哧”一聲跺腳笑道:原來王爺是在拿人開心!現編了故事來取笑別人。文浩大笑道:可不對了景麽?荷煙姑娘能擋刺客毒劍,可不是不怕強人?又拿皇兄當刺客捉,可不是不怕皇上?剛才還要聞簫聲而識鬼魂,可不是不怕鬼怪?偏怕一隻夜鳥!
我聽得麵紅過耳,又是害羞又偷笑。本來亂成一團的心,聽文浩一路說樂,也慢慢完全平靜下來。
文浩又道:我這幾年在外麵遊曆,也見識了不少奇人異士。很想將他們的故事編寫下來,送與說書先生。保準比現世流傳的書還要好聽。荷煙姑娘三不怕之事,本王明日現編成書。一準能寫出本深宮傳奇。
我與他相顧一笑,正要說話,突然看見前麵轉角處聽雨軒的紅色燈光。隱隱約約,門前春菱與楊長安兩個提著燈籠正張望。及至過去,果然他兩人,一臉焦急。我自知此次任性,心下好一陣內疚。及至近了,春楊二人見我居然與文浩一同回來,焦急轉為詫異。卻又不敢多問,齊齊對著文浩跪下去見禮。
罷了。文浩笑道:有其他主子時,你們按宮裏規矩也罷。下次本王再來此地,若沒其他主子在,你們便不必行此大禮。
春菱不起來。她雙目含淚道:王爺,春菱多謝浩王爺救命之恩。王爺體恤下人,對春菱一家有再生之德。奴婢今生若報不了王爺大恩大德,來世做牛做馬,銜草結環一定報答。
說完,她對文浩叩下頭去。
糟糕。我竟忘記此事!我也忙隨著春菱對文浩跪下,朗聲道:荷煙多謝王爺救春菱一命。
文浩忙扶著我起來。他又急又氣,笑道:起來!都起來!存心氣我麽?荷煙,你若真想謝我——那麽請聽我話,今後不得再去那處。
是。我說。我一本正經對文浩欠身施禮:荷煙謹遵浩王爺嚴命。
文浩目中眼波驟然深沉。他展顏一笑,轉身消失於茫茫夜色中。
目送文浩離去,我笑問春菱:姐姐,你一向將生死置之度外,怎麽對著浩王爺時,表情那樣感動?還說什麽王爺救你全家?王爺真救了姐姐全家麽?春菱一怔,略顯慌亂道:啊?沒有……
我見四下無人,悄悄笑道:姐姐,外麵傳說“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莫不是姐姐也喜歡上了浩王爺?春菱臉羞得飛紅,跺腳道:小姐!
我知春菱忠厚害羞,於是不再與她戲笑。進屋後,也不洗漱,屏退裏屋所有人等,這才從懷中掏出那本剛拾到的書冊,向燈下細看。冊子做工精美,雖有些舊,卻不破不缺,保存良好。封麵右側空白處,有娟秀的字體豎寫四大字——“媚行深宮”。
再看封麵左側,豎寫著三個小字:林媚兒。
原來她閨名媚兒。媚眼隨羞合,朱唇逐笑分——我眼前頓時出現一名媚眼如絲纏繞,神情慵懶妖嬈的美麗女子。那女子在文澤麵前長袖善舞,讓文澤享盡人間千般風情。
我一麵想,一麵翻開內頁。淡淡的,有荷葉清香從扉頁中飄出。內頁首頁,林媚兒在紙上寫著兩行小字:深宮寒潭刀與冰,方知此事要媚行
我正想深看,門外小蘿說安寢時間已到。我忙應聲,合起冊子,放至檀木櫃中一個帶鎖紅漆小箱鎖好,這才洗漱安寢不提。
第二日有消息傳來,胡貴人中秋之夜為文澤再添一公主。文澤命人抱嬰兒去看,晉胡貴人昭儀,卻不去見她——任何嬪妃均不召見。
八月十六日,太後攜懿孝皇後赴家皇家寺院——蓮溪寺許願。希望佛祖有靈,保佑後宮嬪妃為文澤多添些皇子。
文浩贈我“燕語”琴。並附帶幾支曲子與一封書信。信中教授我基本彈奏技法,又說:指法易練,意境難成——會彈琴的人首先講究的是意境,其次才是指法。有了意境,指法就算生一點兒,也能讓聽的人身臨其境;反之一味講究指法,沒有意境,聽到的人隻能聽個熱鬧,卻感受不到其中的滋味——令叔柳三公子乃此中高人,你耳濡目染,想必假以時日,必得其中真諦。
看完,我將文浩書信拿至燭火裏燒掉。信手翻看曲譜,卻是一支《明月春深》一支《梅雪驚鴻》。我一支支看去,心中默默吟唱。隻覺這些曲譜端並不是世上流傳的,但細細唱去很是好聽。我反複呤唱,隻覺滿口生香。正此時,小蘿過來。蓮蓬打聽來的消息,她說:皇上已召良妃娘娘侍寢。
我看她一眼,微微低頭。又將眼晴望向別處,隻不作聲。
小蘿一向性急。她急道:小姐,別的主子都在想著心思準備,您就不準備什麽?準備什麽?我問。我裝作並不在意地說:皇上召見良妃,證明皇上喜歡她。皇上有選擇,我卻沒有。皇上心裏,目前後宮嬪妃中,良妃是其首選,其他次選,再次選,隻得等待。
小姐!小蘿急道:良妃娘娘哪裏是等來的皇上?昨日,她先帶親手做的湯去禦書房見駕。被拒後徑直跪在書房門口,說擔心皇上,隻看皇上一眼便回。又說皇上不開門,她就不起來。然後每隔一個時辰寫一首詩送進去。不吃不喝,終於昨日傍晚急火攻心暈倒在地。皇上聽說,開門親自出來抱她進去。後傳太醫來瞧,心疼得了不得。所以昨夜,聖上便歇在錦繡宮中。
啊,我心暗想:都說良妃是個冷美人,原來也要看是對何人對何事。
小蘿見我不說話,又道:小姐,您便是吃了不會說話的虧。明明心裏愛皇上愛得什麽似的,看見皇上偏又不說。皇上與主子娘娘們,又不是奴婢村裏那些村夫村婦,一夫一妻。他老人家每日國事繁忙,哪有閑功夫去猜各位主子心中所想?您不說,他哪裏會知道?奴婢爹常說,不要以為下雨是龍王爺管的事,鬧旱災時就讓莊稼枯死——總得想想辦法。
我看她一眼,淡淡道:奴婢議論主子——小蘿,你不要犯忌。我自知你一心為我,但切記禍從口出。雖然事在人為,但若將你換成我,你可做得出那主子做的事來?
奴婢我,小蘿也是語結。
去罷。我說道:讓我一個人靜靜。
我不爭。爭取固然是積極做人的態度,但也得看爭取什麽。感情一事,關乎兩人。他若對你無意,你爭有何用?屆時你追他至天涯,他已去海角,等你再去海角,他又回原地。昔年阿嬌皇後失寵時何嚐未爭取過?重金買賦《長門宮》,武帝隻誇司馬相如文采,對那曾藏金屋的皇後可有半刻憐惜?
當晚,我突發高燒。
我渾身酸痛,唇幹舌燥。半夜朦朧間聽小蘿與香蕙對話。原來太醫院值夜之人嫌我沒有名號,無人肯前應診。春菱等又氣又急,又是一籌莫展,隻得不停拿冷水浸濕毛巾敷我額頭。
恍惚間,終於有手指拿住我脈博。
我斷續聽見一個略帶磁性的好聽男聲:……風寒侵體……下官宋佩昭……醫者父母心……日後有事盡可找下官……
宋佩昭,宋太醫?我睜不開眼,聽聲知道他年紀並不大。
隻是,這個太醫為什麽又肯來看我病?
第十四章 受辱
不知過了幾日,我在夢中被雨聲打醒。
秋日的雨各外淒冷,一如我此時心情。我聽見雨,不爭氣的心仍然思念文澤。昔人柔情今在耳,如今是誰枕邊人?我雖仍覺身子發軟,但臥床又膩煩。眼見驟雨初歇,輕喚小蘿,讓她幫我梳洗,陪著出去走動。
雖然隻八月下旬,但因皇宮靠北,宮裏早已秋意濃濃。加之這幾日雨驟風狂,早已落紅無數。空氣裏透出絲絲冰涼。芭蕉、鬆柏秋越發蒼翠冷實。
我大病未愈之人,雖有小蘿摻扶,腳底卻仍踩軟棉花般,軟軟的不得力。才走一小會,臉上已細細沁出汗來。小蘿忙加勁扶我,經過一處山石想放我歇下,又怕受涼。她遠遠瞧見前方有一處涼亭,便道:小姐,那裏是木頭圍欄。咱們慢慢走去那邊再歇如何?
我嘴又幹且苦,眼皮也似鐵鉛墜著般,不住想閉上。於是點頭,半邊身子全靠在嬌小的小蘿身上。
兩名宮女從身旁嬉笑著走過。
兩位姐姐!小蘿忙叫道。兩個宮女停下來看著我們。小蘿陪笑道:麻煩兩位姐姐幫個手,扶我們小姐去那邊亭子。多謝了。
那兩個宮女對視一眼,其中一名冷笑道:誰有空幫你?我們剛從良妃娘娘那裏辦了好差回來,還趕著要回去我們主子那裏,等主子打賞呢。
小蘿笑道:不過多走幾步路,誤不了姐姐們的事。兩名宮女中,那高個的冷笑一聲:我倒是有心幫你,隻是我這眼睛不願意。我眼裏並沒有見這兒有哪位主子娘娘,你卻要我扶誰?不過是一般是個宮女,誰又比誰金貴些?
她說完,朝地上啐了一口,轉身冷笑著走了。
小蘿氣得渾身顫抖。我忙強笑勸她:什麽大不事?宮裏人情原是這樣。
皇上那樣態度,我又說:還指望別人能對我如何呢?
小蘿一聲不吭,扶著我慢慢過去。快進亭子時,我身子被另一人托住,扭頭看時,卻是一十五六歲,麵目清秀的小宮女。她見我望她,展顏一笑。她笑容溫馨柔和,象一朵迎春花兒,突然在春風中綻放。
我正想微笑,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良妃的聲音。
哼,她冷笑道:好一個侍兒扶起嬌無力的貴妃娘娘!我聞聲一驚。還未回頭,良妃與安嬪一行人早已浩浩蕩蕩越過我們,自顧在亭子中間,找個幹燥地方坐了。
這不是貴妃姐姐的貼身侍婢可人麽?良妃看著那小宮女說。她上下打量那小宮女,冷冷道:你怎麽在這裏?
宮中隻有一位貴妃——“天籟宮”琴貴妃。但其一直抱病隱居,從不參與後宮之事。不想攙扶我的清秀小宮女,原來是她的奴婢。
可人扶著我,無法行禮。她口中不亢不卑回道:奴婢給良妃、安嬪兩位主子請安。回良主子,奴婢正路過,見有人生病,便搭把手。
小蘿剛放下我,安嬪突然發難:大膽奴才!見了主子居然不行禮?又對著身後兩名宮女兒說:還不與我掌嘴!
身後宮人不知安嬪說誰,相互對望,愣住。
誰敢打貴妃娘娘的奴婢?良妃冷笑道:你們吃了豹子膽麽?
眾宮人會意。馬上有一粗壯宮女走至小蘿麵前,“啪”的清脆一聲,給她一記響亮耳光。
我見狀心猛地一痛。我弱弱地扶著桌沿,低叫道:小蘿!
安嬪卻仍不滿意。惡狠狠命那宮女道:給本嬪繼續打!給我打這個眼裏沒主子的東西!那宮女得令,不分由說,掄起袖子便對著小蘿的臉一陣猛抽。小蘿的嘴角頓時流出血來。
我看此情景,心疼得無法自已。忙彎下身子,雙手扶住安嬪手臂,低聲哀求:姐姐,小蘿剛才是因為托著妹妹,才沒及時與姐姐們行禮。求姐姐們看在妹妹麵子上饒了她這回罷。安嬪眼鄙視地望著我,冷笑道:誰是你姐姐?姐姐這兩個字你也配叫?又看一眼我扶著她的手,厭惡地說:拿開你的賤手。否則傷及我腹中龍子,隻怕你沒命來賠。
我聞言一怔。忙拿開手。
誰讓你停下來?良妃一旁喝問宮人:給本宮繼續重重的打。
小蘿硬氣,任是兩邊臉被打得通紅,卻仍咬住牙一聲不吭。安嬪更加生氣。憤聲道:給我打這個眼裏沒有主子的奴才!看你再敢趁主子不在時去勾引皇上!
啊?!指桑罵槐。
我又悲又氣又苦。嘴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來。
小姐!小蘿慘叫。聽見她叫聲,我顧不得自己,衝過去想拉開打小蘿的宮女——又哪裏是她對手?讓其一掌推開。我喘著氣,轉求良妃道:求娘娘高抬貴手放過我們罷。良妃冷冷著我說:你既知叫本宮作娘娘,原該明白本宮是你主子。你該如何求人?為什麽不自稱奴婢?又為什麽不對著主子跪下?
安嬪見狀一使眼色,旁邊站著的另一個宮女便過來拿住我的胳膊,強壓著我給良妃下跪。掙紮間,裝著我與文澤發絲的荷包從身上掉出。良妃見著荷包,眼中透出火來。有宮人撿起荷包呈上,良妃伸手拿出發辮咪眼細看。
嗬嗬,安嬪冷笑道:好呀,好一朵並蒂蓮花!好一個清純佳人!原來竟偷藏著野男人的頭發。她惡狠狠逼向我的臉,吼道:快說,荷包裏的頭發是哪個野男人的?
她中秋那夜坐得距文澤較遠,想是沒看清這荷包。
但小蘿立時在一旁高聲道:頭發是皇上的。
良妃與安嬪臉色均青沉。
安嬪用眼狠剜小蘿,大罵:放屁!你們以為良妃娘娘與本嬪不知道,想哄騙主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皇上怎麽會將自己頭發交給一個下賤的宮女?又用手摸著肚子,說道:本嬪肚子裏的這個才是如假包換皇上的東西。我心裏本有一口氣堵著,又一心息事寧人,便道:娘娘說得對,奴婢是什麽人?皇上怎麽會給自己的發絲給奴婢?這原是奴婢進宮之時,母親給的。讓想念家人時拿出來看看。
娘娘,我說:適才是奴婢沒有及時給娘娘行禮,請娘娘責罰奴婢。隻請放了小蘿。安嬪冷笑道:既然是你自己的要求,那本嬪也就允了。怎麽,還不跪下等著受罰麽?
我感覺雙膝被人從身後重重一踢,不由得頭暈目眩地軟軟跪下來。
這才聽話,安嬪笑道:這才是個做奴婢該有的樣子。說完,故意拿著荷包看,半日不說話。
秋日的石頭地麵十分冰涼,我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渾身痛疼,隻覺立時撐不住就要倒下。安嬪卻不讓我倒,命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托住我胳膊。她伸手給我一記耳光,舉著荷包冷笑道:賤人騙誰?你娘會給你並蒂蓮荷包?
良妃笑道:安嬪妹妹,你可別打傷了她。等太後娘娘與皇後回宮,可不與你算賬?安嬪聞言一怔。良妃又笑:不過,妹妹要解氣也容易。命下人在這賤奴臉上寫個“賤”字,再讓她頂著後宮裏走一圈如何?
很好。安嬪聞言大笑道:娘娘高見。
還不動手?良妃罵身後素金等宮人。
回娘娘,素金道:奴才們這就去取筆墨……良妃搖頭道:蠢才!一群蠢才!地上稀泥,口中口水是什麽?荷包裏的發絲,不能當作筆用?
素金與另一名宮女忙稱是。急步過來向我臉上胡摸稀泥。又猛吐口水,拿過我與文澤發辮,一味亂畫。良妃安嬪見狀,坐在一旁又是冷笑又是大笑。
我想,她們一定是極其滿意自己的傑作。
這時,可人突然朝良妃微微施禮。她說:良妃娘娘,奴婢聽我家小姐說,荷煙姑娘素得太後歡心,又最是心氣高傲之人。娘娘真要她臉上頂個字遍走後宮……萬一她想不開投身太液池……那時太後娘娘怪罪下來……
好聰明的可人。有心幫我,知道良妃忌憚太後,用言語拿捏住她七寸。
良妃聞言果然麵色一變。但她又不願輸掉主子氣勢,因罵可人:奴婢住嘴!本宮打狗看主人。看在你家主子份上,不與你計較。本宮還用你教麽?
良妃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說:你既已招供這荷包非皇上之物,本宮便命你現在將它戳爛。她一使眼色,素金從我頭上拔下珍珠發釵,重重交於我手。
我不動手。當然不動手——這荷包是我的生命,承載著我全部情愛。
你,良妃指住身後一小宮女:你覺得她可憐?想為她求情?
第十五章 賭局
撕破荷包的那日,我有那麽一時的暈厥。醒來時,發現已躺於自己紅木床上。
小姐?春菱看向我,她確認道:您醒了!
嗯。我說。我突覺不對,掙紮叫道:春菱姐姐!小蘿人呢?
小蘿無事。春菱忙微笑道:奴婢正讓她休息。
可人如何?我又問。我回想暈倒前的一幕,輕歎道:此次真要當麵謝她。春菱道:可人是琴貴妃身邊之人。琴貴妃雖抱病不出,但皇上仍對其很關照。良主子不會將她如何。琴貴妃生性清高,從不與其他嬪妃交往。生病後皇上下旨,更不許人打擾——小姐也不必麵謝。
我點頭道:原來如此。又想起芷兒,因問道:芷兒又如何?春菱舉言又止:芷兒……奴婢聽小蘿回來說,她是良妃娘娘宮裏奴婢……良主子如何待她……小姐,您心善,想普渡眾生?也有人力不及之處。
我更急,猜想芷兒被良妃重罰,因捉住春菱的手問:春菱!快與我說,芷兒是缺了胳膊還是少了腿?快與我偷偷多送些金銀給她。
小姐。小蘿突然進來。她淚流滿麵,說道:小姐,芷兒在天之靈定會感您好心。隻是她已無福在人間享受。
我心如被重錘,淚如斷珠。什麽?!我驚道:良妃還是殺了她?!終有人因我而死?!小蘿淚流得更凶。她道:良妃娘娘說,她自己的奴才,想讓她三更死,她別想活過五更。
原來人為刀俎!我輕捧起小蘿腫得桃子般的臉,流淚道:是我沒用,竟護不得你們周全。
我一手握小蘿,一手握春菱。我說:愛上皇上隻是意外。早知後宮爭鬥激烈,不想殘酷如此。我並不怕死,原想愛皇上一場,就隻是飛蛾撲火,燒死自身本無所謂——不想遠遠不夠,還得連累你們……說至此處,我泣不成聲。
小姐。她二人亦是哽咽。
我又說:你們是我最親之人,誰因我出事,柳荷煙難辭其疚,必將懊悔終生。因此無論我做何決定,望你們支持。
春蘿二人聞言,對望一眼。齊聲問道:小姐是想……
我要向太後娘娘請旨,我說:讓柳荷煙重新做回宮女!你們不要阻攔。浩王爺說得對,我有選擇。我還可以做回宮女——這實是件令人開心之事。屆時我不再威脅她們,既使她們怕我卷土重來,也隻會針對我一人。關鍵是你們不會再因我受累。雖然我仍愛皇上——又有誰規定皇上一定要愛我?當日之事,隻當做場美夢。可供回憶,也是幸福。我寧可魂斷,不想夢折。
小姐,春菱看著我說:您知道自己最大弱點是什麽?”
啊?我睜眼看她。春菱道:您不夠冷靜。若非如此,憑您聰明,又豈會剛剛出兵,便即敗北?
是。我長歎口氣:姐姐說得對。回想前事,確是過於衝動——但我又豈能冷靜?我不知你們有未愛過何人,如果有過,定能明白我此時心情。春菱道:小姐,奴婢以前曾經服侍過的一位主子說,後宮用情如下棋,盤中子子均有計較。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既有統觀全局時,也有短兵相接處。小姐,難道您在愛皇上時,與人下棋也會頭腦發熱,胡亂棄子認輸?
我歎道:兩回事。春菱搖頭道:不。在宮中,這便是一回事。旁觀者清,想下好棋,必須有足夠冷靜。沒有人阻止您愛皇上,但您必須將感情與爭鬥分開。奴婢知道您可為皇上付出生命,問題在於,皇上現在是否需要您這麽做?怕隻是無謂犧牲,反使親者痛仇者快。
這——我一時語結,遲疑道:讓我想想。
思前想後,整整想了兩日。心意終定。進宮前的路,我無從選;今後如何走,全在自己腳下。
是的,我已有決定——我要文澤的心,重回我身。
又等待幾日,待德仁太後回宮,我麵見太後。我請其屏退眾人,言之切切肯求。太後娘娘,我說:求您派奴婢去禦書房當宮女。
太後果然是塊老薑,聞弦歌而知雅意。
當回宮女?她看向我,問道:你知道,哀家素不管皇上後宮之事。我求道:娘娘,現皇上疑心奴婢心機深厚,奴婢實愚笨,百口莫辯。隻求娘娘給奴婢一個機會,讓奴婢隨身服侍。奴婢隻想皇上明白奴婢人品。
太後微微牽動嘴角。她說:你不服輸?這股狠勁倒象柳家的女兒。哀家最欣賞不服輸之人。但要哀家破例相助——須與哀家打一個賭。
我心一動。低頭道:娘娘請講。
太後道:若一月之內,皇上若對你誤會盡釋,且回心轉意,給你名號——便算你贏。哀家自無話說。反之,哀家會讓你從皇上身邊離開,讓你永世不得見皇上。你可敢賭?
我略一遲疑,不太後意欲何為。卻不容多想。因為我需要機會——有機會不定會贏,但沒有機會,則一定會輸。
回娘娘,我朗聲道:奴婢敢賭。
太後再牽嘴角,又道:不怕輸?你兵行險招,想置之死地而後生?她說:要知你若維持現狀,哪日皇上或有回轉心意一日。而一旦賭輸,你將一無所有。
回娘娘,我心已決,口齒清晰地說:奴婢不怕,也不會輸。
太後輕輕冷笑。她歎道:果然這世間癡情與傻,相隔唯一線。哀家許你。聽雨軒暫時封閉,其宮人暫回永泰宮。柳荷煙自明日起至禦書房當差。
隔日。我剛走近禦書房,聽見一陣亂響。不知什麽東西被摔於地。宮人門口跪倒一排,個個戰戰兢兢,麵無人色。從房內傳出文澤聲音。欺人太甚!他吼道:這西托找朕要的財物,竟是我國年稅收三分之二!還想讓朕派公主和親?他意欲何為?!說,你們說朕為何打敗?敵我兵力相差十倍,我們為何打敗?!李福,黃勝,說,你等說來朕聽!
無人應聲——太監李福當然說不出理由。
禦書房裝飾可謂寂靜,並沒有宮中多數屋宇的雕梁畫棟風格。文澤喜愛讀書,書房之中幾十個紅木大書櫃依牆而立,其中排列著各式圖書。淡淡墨香與白玉花薰裏發出的檀香混合一起,十分怡人。點燃的檀香輕煙繚繞,秋日陽光投照在文澤紅木案幾之上,光柱之中有微微灰塵飛揚。
我走上前去,跪於一堆碎片之中。我抬頭望他,輕聲道:皇上,奴婢可否鬥膽回答您剛才所問?
是你?文澤一怔。繼而道:講!
我抬頭回道:謝皇上。奴婢知道皇上大軍去時,原是春暖花開,水草豐足之季。我方又是禦敵保衛,自然人人奮勇,打得順手。及至六月過後,那邊已經入冬,我軍卻深入至敵人首府,一則糧草供應困難,馬匹又不得就地取材;二則我朝官兵越一路向北,越難耐苦寒;三則勞軍遠伐,體力大減;四則對方由侵略者轉身變為保家衛國,背水一戰……究其主要原因,是近年來北疆一直沒有戰事。我方雖有皇上帶領足三十萬大軍,真正懂得沙漠作戰之兵,隻得數千駐地官兵,餘者多並無漠北生活與實戰經驗。而目布爾寧三萬騎兵均日日馬上來,沙中去……
聽我分析完,文澤略為平靜。
依你之意,他皺眉道:朕竟收拾不了一番邦小國?我說:回皇上,我朝當然是最終獲勝者。隻現在不到時機。請皇上恕罪,奴婢才敢說出奴婢想法。
說罷。文澤道:恕你無罪。
我洋洋灑灑說出自己想法。我說:奴婢建議,一、備戰半年。皇上下旨陳老將軍官複原職,父子均獎。即率五萬大軍悄赴北疆,明春作戰;二、拖延時日。答應西托大汗財物要求。議和之事,事關重大,還待商榷;三、請君入甕。公主和親一事,事關國體,如有誠意,請西托大汗年內親赴京師相迎……
其他主意都好。文澤點頭道:隻是答應西托財物一事……莫不要再加賦稅?我忙勸阻:皇上萬萬不可。“永不加賦”是立國之本,強國之道。財物不夠,隻今年可於各方麵節省開支,或……
我本想說找皇親國戚借些,但這語一出,勢必成為眾矢之的,隱忍不言。
文澤目中光芒閃動。他低頭看向我,說道:說完。我道:奴婢的意思,是與太後娘娘商量。看有無其他辦法。
本朝懿孝皇後家族勢力最大。皇後之父謝叔玉當朝左相,兩朝重臣,門生無數。其兩位兄長分任戶禮兩部侍郎,其長姊嫁兩江總督為妻,其叔父官拜湖廣大司馬——家族財力富可敵國;琴貴妃之父薛於期當朝右相,一兄湖州鹽道府尹;良妃、安嬪……家中父兄均為官多年,早已過“三年清知府”階段。還有成禮王、禮親王等王公顯貴……隻是此事當然得太後出麵,柳荷煙怎能開口?
我看見文澤眼睛一亮,我想已明白。他問道:這些話,誰人教你?我忙道:回皇上,無人教奴婢。既食君祿,應擔君憂。奴婢雖不是朝中大臣,但也不願皇上為目布爾寧之事煩心,故大膽進言。奴婢前幾日得罪皇上,今日特來負荊請罪,請皇上責罰。
說完我以首觸地,作誠惶誠恐狀。
罷了。文澤歎氣道:朕自己心情不好,也沒真生你氣。隻是,你怎麽……
回皇上,我道:太後娘娘怕因奴婢原是娘娘宮女,皇上不好責罰。因此命奴婢禦書房當差,聽侯皇上發落。奴婢已寫好《請罪賦》,請皇上過目。
我說完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交由李福呈上。
你親筆寫成?文澤問。他果然哭笑不得地說:這嬉笑怒罵,怎麽象浩王口氣?我故作驚慌狀,低頭道:回皇上,奴婢死罪。奴婢才疏學淺,隻會寫成這樣,奴婢死不足惜……
罷了。文澤說。他心情一好,眼中已有隱隱笑意透出。他說:宮人中能有你這樣,也算不錯。你,就留下當差罷。
我暗自竊喜,忙輕聲道:謝皇上。
第十六章 救趙
我剛被文澤留下,正一心服侍他批閱奏章時,遇見良妃送甜品進來。她看見我,微微一怔。我知道她想什麽——這禦書房,全後宮隻有她一名嬪妃能隨意進出,是她平日誇口談資,現在看見我這個曾被文澤寵幸過的女子,她心中豈會安心?
我這樣想著,忙對她行禮道:奴婢柳荷煙見過良妃娘娘。
良妃臉色微變。及至轉向文澤,馬上又笑意吟吟。她嬌滴滴坐上文澤大腿,笑道:皇上,您這裏又有新添的宮女?文澤笑道:柳荷煙是母後新賜與朕。愛妃今日為朕做的什麽?
良妃一麵嬌笑道:皇上您猜?一麵偷使眼色。素金端過一個紫檀木的托盤走近我。我正伸手接時,她突丟開手。碗盤頓時摔落於地,一碗甜湯連湯帶水四處飛濺。
素金忙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道:皇上,娘娘恕罪。奴婢好好地將湯交與柳荷煙,是她沒接住。
我暗暗長歎,慢慢跪於熱湯之中。不關她事。我說:確是奴婢不小心。請皇上、娘娘責罰奴婢一人。
良妃聲音快哭出來。皇上!她撒嬌道:臣妾為燉這碗燕窩,一宿沒睡。您一定得好好責罰這奴婢!文澤聞言,果然皺眉道:大膽柳荷煙!竟敢打翻娘娘親手為朕所做的甜湯。你這奴婢自己說說,朕該如何罰你?
我心冰冷。我說:回皇上,請皇上處死奴婢。我想,他既愛屋及烏,我自無話可說。成心中愛人之美,於我本身,也是一種幸福。
我看見文澤一臉無情。他冷冷道:本來你罪不至死,你得罪朕,朕還可饒你。現在得罪朕的愛妃,朕隻有處你一死。
皇上聖明。良妃嬌笑道。
我聽見這個以冷著稱的嬪妃,她聲音嬌媚竟似可以擰出水來。
皇上聖明。我說。我也笑。人死如煙滅,文澤成全我不再受相思煎熬。
李福,文澤吩咐道:去拿鶴頂紅。黃勝,你去稟奏太後娘娘。就說娘娘賜給朕的宮女柳荷煙,因觸犯朕的愛妃,已為朕賜死身亡。良妃聞言臉色大變。等等!她說。她問道:處死一個奴婢,還須得稟奏太後娘娘麽?
文澤笑道:別的奴婢當然不用。但她是母後的人,原該說與母後知道。良妃臉色速變幾色,最終笑道:皇上息怒。臣妾也覺得柳荷煙罪不至死。看在臣妾麵上,便免她死罪罷。
文澤歎道:朕的愛妃果然賢德,寬厚待人。他輕喝我道:柳荷煙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罰抄禦書房全部書籍一遍,以敬效尤。
是。我以首觸地,暗自悲歎。
禦書房藏書數千部。全部抄完,工作量之巨,常人難以想象。之後,我白天要服待文澤,抄錄一事隻得晚間文澤睡後進行。好在並未規定完成時間,可邊抄邊讀。我自恃從小閱書無數,但皇家藏書,又豈是民間可輕易看見?才過十來日,便不再覺苦累,反而樂在其中,整日喜氣洋洋。
同嬪榮萼兒兩人本為我做回宮女而惋惜,見我自得其樂,也不再多說。均表示待我之心,同前一般無二。及至後來,萼兒反求我打探文澤之事。我隻撿能說之事與她。同嬪不知從何處得知我幫其父複官,千萬感謝。贈我財物,我全散於其他宮人。
自那日獻計後,文澤處理政務,有時竟會問我意見。有人便以“宮婢幹預朝政”之名暗告太後。我回說:奴婢怎敢?隻皇上罰奴婢抄書,奴婢略記得些內容。恰有相似之事,皇上問起,奴婢講與他聽。
事實如此。我從未直接說過任何建議,有想法隻借書中故事道出。他聽後自會引經據典,分析考慮再頒旨意。
躲過一劫。但我還是驚出冷汗。
這日,文澤剛上朝,趙嬤嬤便過來找我。她假借太後之名,將我帶至一僻靜處。
荷煙,她說:此次你無論如何得幫我兒一把。
啊!我詫道:趙將軍?!
我第一反應是他與同嬪事發。我的臉立時變白。
正是。趙嬤嬤急道:昨晚他被秦都統拉去煙花之地吃花酒,不巧讓成王爺的兵捉住。上報皇上,說風兒嫖妓。皇上一向痛恨朝臣青樓宿娼,此次解釋不清,隻怕他有牢獄之災。
啊,我放下心來,笑道:隻吃花酒也沒什麽,說明便是。何必緊張至此?
唉,趙嬤嬤跺腳道:雖然我兒並未嫖妓,但皇上哪裏肯信?還請姑娘與我老婆子想想法子。
她怎麽來求我?我詫異地想,真是急病亂投醫。
嬤嬤急糊塗了麽?我奇道:您就算不去求太後娘娘,宮裏還有多少主子在那裏?怎麽來求我這個小宮女?荷煙人微言輕,又能說上什麽話?趙嬤嬤強笑道:我雖老,卻並不糊塗。別的事自去求太後。但此事若讓太後知道,不但不會說情,隻會罰得更重。皇後的話皇上向來聽不進去,良妃娘娘也不肯幫我。所以隻有來求姑娘。雖說姑娘現在隻是個宮女,可老身知道你聰明機智,目前又常侍皇上身邊,深得皇上信任。皇上連處理軍國大事,都時會聽取姑娘意見——若姑娘肯在皇上麵前出言救我風兒,老身將終生感激不盡。
嬤嬤!我大急道:荷煙一介宮女,又怎敢協助皇上處理國事?請嬤嬤不要聽人胡言。我急急說完,看她一臉焦慮,又禁不住心軟。嬤嬤,我又勸道:皇上打小與趙將軍一同長大,想來最是了解將軍的為人。當官的又有誰不去去青樓?又有什麽打緊?
趙嬤嬤猶疑半響,才下決心道:這姑娘不知道,宮裏原有個主子來自青樓,進宮後狐媚惑主,惹出一場驚天風波——因此太後娘娘與皇上視青樓女子為洪水猛獸,嚴禁朝中大臣宿娼,違者嚴懲不怠。風兒不巧正撞上槍口……說至此處,她卻不再繼續。
又是狐媚惑主?我試探道:嬤嬤說的可是林媚兒?趙嬤嬤聞言臉色大變。左顧右盼,見並無他人,才道:姑娘怎麽知道她?
我故作了然於胸,笑道:宮中哪有秘密可言?嬤嬤如要我想法子讓皇上信趙將軍清白也無不可。但荷煙想與嬤嬤做筆交易,請嬤嬤將媚兒姑娘之事與我細說。不知您意下如何?
這——趙嬤嬤十分為難。
您老可多考慮,我微微笑道。我說:荷煙不敢強求。唉,趙嬤嬤長歎口氣。她歎道:就是再死上十個風兒,老身也不敢告訴姑娘那主子的事情。
姑娘不願幫風兒也就罷了。她說。她再歎道:這原是風兒的命。隻可憐我年過半白,現在倒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她不再說話,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去。我見狀心也是一酸,忙叫住她。嬤嬤且慢,我道:不說就不說罷。荷煙願意幫您救趙將軍一命。
我想起一個故事,正可以幫趙風說服文澤。於是與她細細說了,她歡喜而去。
那日入夜,文澤在書房夜審趙風。
趙風,文澤一臉薄怒道:你在青樓讓侍衛當場捉住。怎樣讓朕信你隻去吃酒?
奴才確未宿娼。趙風說。他一張臉漲得通紅,說道:奴才確未宿娼,就象皇上確未犯強奸罪一般真實。
啊?眾人驚呆。
李福搶先喝道:大膽趙風!趙風臉雖跪於地,卻臉無懼色。他強著頭勁道:我娘說,曹操說過,男人都可能罪犯強奸,但不是每個人都會真正去做。因此奴才就沒宿娼。皇上您是明君,奴才一說,您就明白。
朕明白什麽?文澤問。他一頭霧水地說:傳趙嬤嬤。
趙嬤嬤過來,戰戰兢兢地說道:古代戰國三國時期……文澤想笑,又忍住。她卻不覺仍說:有個叫曹操的老頭。有日他手下捉了一個人,那人家中隻有刀,卻並未強奸別人。曹操不信,要殺他。那人靈機一動,大叫說,您也犯了強奸罪。曹操不信,為他何故。那人說,您是男人,有刀,當然也犯了強奸罪。曹操一聽,覺得有道理,有放了這人。皇上聖明天子,自會相信趙風不會做出宿娼嫖妓之事。
老天!我心暗呼:一個趙嬤嬤,一個趙風!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好好一個故事,說成這樣。文澤若能明白,才是天下奇聞。
文澤果然說:朕不明白,朕與母後如此信任你母子,趙風卻做出此等事,要嚴罰。
趙風偷看趙嬤嬤。趙嬤嬤偷眼望我。
文澤看見,心下了然。他冷笑道:如果柳荷煙能解釋清楚,朕或可改變主意。
荷煙,趙嬤嬤求我:你快講那故事給皇上聽罷。
我大窘,臉飛紅。這故事原是三國時期,曹操有段時間不許國人宰殺豬羊。下令收繳各家私有鐵器。一日,某人被發現家有菜刀,官兵捉至曹操麵前。曹操定他私殺牲畜罪,那人叫冤。曹操說,你家有菜刀,難道未殺牲畜?那人機靈一動:這麽說丞相也罪犯強奸。曹操奇怪,問其故。那人說,丞相身帶可強奸之物,難道未犯強奸之罪?曹操一笑,放過此人——這故事講與趙嬤嬤聽尚可,當這麽多人麵,怎麽說得出口?——趙風母子逼我上絕路。
快說。文澤催道:否則趙風將死於你手。
我緩緩跪下。我說:請皇上屏退左右,奴婢方才好說。
文澤依言屏退左右,禦書房內隻餘我他二人。他道:講罷。我以首觸地道:奴婢死罪。我斷不肯說。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聽頭頂傳來文澤聲音。我聽見他冷笑道:朕讓你抄書,是讓你借書中故事幫別人來對付朕的麽?一個女兒家,也好意思說這種故事!
怎麽,原來文澤知道這個故事?我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死罪。他再次冷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朕該如何處罰你?
我忙道:任憑皇上處罰,奴婢絕無怨言。隻奴婢覺得趙將軍非輕浮之輩,這才幫他。請皇上饒過趙將軍。——事已至此,我隻希望此舉能救趙風。
哼!文澤還是冷笑。他道:自身已是泥菩薩,還管別人?你隻任憑朕罰罷。說完,他突拉我起身,猛地擁入懷中。狠狠往我唇上吻去。我驟不及防,電觸一般,渾身顫栗。皇上,我低低歎息。我舉言又止,他卻霸道地望住我:怎麽?敢有怨言?他再次對準我唇,深深吻下……久久不放。
我頓感天地旋轉。身飛天外,如墜雲端……
第十七章 壽宴
但那日,文澤吻過我後,卻並未要我侍寢。
我柳荷煙仍是一界宮女。我白日服侍天子、晚上抄書。《媚行深宮》從聽雨軒帶出後,被我藏於禦書房數千圖書之中。我沒有再看——雖然媚兒故事仍偷偷流傳宮中,稱為人間傳奇,但她最終未勝,自己化作飛灰——敗者終為寇。
我想,沒有人喜歡輸,要學就學強者。
書中自有黃金屋。我每夜每夜抄寫,聖語、兵法、計策……不知不覺,談吐心智,大勝從前。
趙風罰三月俸祿,小懲大戒。趙嬤嬤母子已是歡天喜地。我想其實文澤
與他一起長大,應很了解趙風為人,也不信他真會宿娼。隻是事已至此,須得一台階。
而我,正好為其搭建下階之梯。
再見趙嬤嬤,她除向我致謝外,仍記得那日我對她提的交換條件。
老身不想欠人恩惠。她說:雖然老身不能多說,但或可回答姑娘三個感興趣的問題。姑娘隻管問,老身能回答便回答;不能回答,便閉口不言罷了。從此之後,姑娘與老身,兩不相欠。
我左思右想,問出首個問題。我問:她……都說林媚兒美,她究竟是怎麽一個美法?趙嬤嬤長歎道:她確實美。不過光一個美字並不足以描述她。她進宮前,有人曾形容她的容貌是人間一絕。但比容貌更絕的是她的歌舞;比歌舞還絕的,是她萬千風情。
啊?我也驚歎,忙拋出第二個問題:媚兒姑娘的確是來自青樓麽?趙嬤嬤道:是。她進宮前,原是江南第一名妓。
我心提到嗓子眼,問道:那麽,她又因何自盡?趙嬤嬤搖頭,閉口不言。我也不再多問,對她一笑道:嬤嬤,從此咱們兩不相欠。
我日日與文澤見麵。仍常講書中“故事”,助其處理政務。
文澤某次笑言:可惜你是名女子。若生作男兒身,朕豈非多一得力謀士?我見他心情好,也笑:若荷煙身作男子,那奴婢豈非被稱作小煙子公公?
小胭脂?文澤問。
我看見他臉色微變。
回皇上,我忙笑著說:奴婢說的不是胭脂,是煙子。煙子公公。
文澤恍然失笑。他笑道:胭脂就胭脂罷。淡淡胭脂淡淡酒——以後隻有朕與你二人之時,朕便稱你胭脂罷。
我一直不解他心。顯然,他並未忘記浣月山莊中,我與他所言;顯然,他待我不錯,常與我言笑晏晏;而且當日,深情一吻……但,他為何事後又隻字不提?
果然聖意難測。
賭期越來越近。德仁太後一向言出如山,柳荷煙將永世不得見龍文澤。但又有何法?苦苦哀求?撒嬌裝癡?如此獲勝,既非我風格,亦無光彩。輸給太後,贏得一月與文澤朝夕相處,終究劃算——我癡心不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無限幸福。
這日,良妃生辰。文澤早早離開禦書房,為愛妃赴夜宴。
正我專心抄錄《三十六計》之“上屋抽梯”時,有小太監過來,說良妃親點我名,命前去錦繡宮為其祝壽。錦繡宮內有良妃喜愛的寬闊富麗與金碧輝煌。其院中種滿花草,雖已是秋日,仍有不敗鮮花盛開。近一年,良妃命人多種石榴樹其中,取其“多籽”之意,盼望早日為文澤育得龍子。我提羊角宮燈夜行於排排石榴樹下,隻覺香風陣陣,冷洌怡人。
突有異香入鼻中,似花非花,似木非木,平生從未聞過。我駐足停下,深吸口氣。一旁引路的小太監見狀麵有得色,他說:這是良主子娘家從天竺國找來的名貴花種碧水朝霞。盛夏花開時,朵朵大如小碗。有紅白紫三色,燦若雲霞……除此宮中,他處均無。
我點頭一笑,繼續前行。
我看見良妃堆金砌玉的屋中,早已濟濟坐滿一堂。立在牆角的黃金花薰之中有異香索繞其間。那香味十分奇特,聞之通體舒泰。好香,我滿心歡喜。若非是在良妃宮中,我真想多加停留,好好聞一回這種人間奇香。
皇後與良妃兩件紅衣,正一左一右坐於文澤身側。皇後身著大紅宮裝,頭上雲髻高聳,佩“百鳥朝鳳”金花冠,右側插大紅牡丹宮花。銀盤臉,柳葉眉,身材適中,神情不卑亦不亢……有月夜靜綻之睡蓮的嫻靜,也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之從容——正一幅端莊富貴母儀天下的模樣。
良妃上身穿水紅繡牡丹蘿紗衣,下係淺銀灰靜麵百折長裙。頭上梳著高高“貴妃髻”,前佩“飛燕”金冠,腦後戴玫紅牡丹宮花。
這一後一妃兩人均作紅妝打扮,華美無比。
但皇後就是皇後,隻有她能穿正紅。良妃再得寵,於著裝上卻也不敢造次。
文澤見我時,笑意滿麵。柳荷煙,他說:良妃娘娘喜歡你,特意派人叫一來這處遊戲。我忙施禮道:多謝皇上皇後,多謝良妃娘娘。
參與遊戲?我已千方百計躲她,她卻定要窮追猛打。
她們叫我參加一種叫作擊鼓傳花的遊戲。果不其然,那紅色花朵一入我手便停下。她們說,要罰我飲酒三杯。素金用托盤端一壺酒並酒杯過來。
酒中必有文章。我想。
中秋夜有春菱計摔酒杯,此時……難道我能一壺酒全部摔掉?
皇上!我聽見三個女聲同時響起。扭著看去,原來是皇後、同嬪與榮萼兒。三人表情各不相同——皇後麵色平靜,同嬪滿臉焦慮,榮萼兒笑意盈盈——顯然大家均知良妃心懷不軌,都想幫我。
良妃麵色微變。
文澤微怔道:皇後、愛妃,你們都有何事?三人對視一眼,皇後先說:先前接宮人來報,臣妾娘家諸人已變賣全部田產,籌得二百萬兩白銀,今日已送至宮中入庫。現才想起,與皇上稟奏。請皇上不必擔心西托大汗財物之請。若仍不夠,臣妾自當修書,看家中還有何物可賣。
文澤大喜,牽起皇後的手:皇後果然賢德。你為朕排憂解難,向來不遺餘力。皇後微笑道:謝皇上誇獎。此乃臣妾份內之事。
榮萼兒輕笑道:皇後娘娘待皇上之心,可昭日月。臣妾先敬皇上皇後一杯,再為壽星獻舞如何?同嬪也笑。她說:臣妾願舞劍助興。三人均想引開眾人對我的注意,我自可不再吃酒,也避免再那些玩遊戲。
良妃卻心係我身,早設好等我出糗之局,哪肯輕易放過?她敬過皇上皇後,笑麵如花,定要罰我。文澤見狀,亦有興趣。柳荷煙,他笑道:今日愛妃生日,你多吃幾杯,朕不會怪你。同嬪與榮貴人兩位愛妃的節目,等你吃完酒再表演不遲。
眾人又將目光投向我。安嬪笑道:怎麽,還不快吃?良妃娘娘看得起你,才讓你加入遊戲,不要不識抬舉。況且皇上已開金口,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怎麽辦?我腦子飛快思考。酒,一定不能吃。良妃既不在酒中下毒,怕也會下催情散之類東西……到時,我又情何以堪?
但若拒不吃酒,便是抗旨。文澤畢竟身為天子,他金口一開,又豈能更改?
我抬頭看見榮萼兒頭上雪色芙蓉,心生一計。於是說道:請與奴婢一把折扇。又向萼兒借芙蓉戴於發側。
我朝帝後上首微微行禮,笑道:承皇上皇後及各位主子看得起,奴婢自從命。隻是有酒無曲,豈不遺憾?既良妃娘娘賜酒,奴婢願獻“貴妃醉酒”折戲,為主子們助興。
你竟會唱戲?文澤問。他興致更高,笑道:唱罷。朕與娘娘們可都聽著呢。是。我微笑著說。
我打開折扇,拿起酒杯宛轉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免,玉兔又早東升……作醉酒狀,將杯子傾斜,酒全部倒出。
我一路慢旋、彎腰、飛眼、微笑……拿起酒壺,逐一往每人麵前倒酒:……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鴛鴦來戲水,金色鯉魚在水麵朝,啊,在水麵朝。……雁兒並飛騰,聞奴的聲音落花蔭,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及至唱完,明確壺中已是空空如也。我這才拿壺假意向杯中傾酒,遙遙朝帝後上首處舉起,作一飲而盡狀。
我分明看見文澤眼中有星光閃動。柳荷煙,他又驚又喜地說:你居然唱得如此之好?!清唱更見功底——這花旦唱、念、做均是一絕——此段戲五皇弟唱得很好,而朕見你今日所演,竟與他不分伯仲。好!
皇後笑道:皇上,您忘了麽?荷煙叔父可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公子。
皇後怎麽……?怕文澤不知我罪官之後的家世?
幸好文澤並未在意。
對,他笑道:朕竟忘了!你還有什麽是朕不知道的?我一身冷汗,忙道:回皇上,奴婢已是黔驢。
聲名累人,還是不要讓文澤對我過多希望。這段戲我七歲那年便跟三叔學過。當時隻是小孩心性,看三叔在家玩得著好看,非學不可。其它戲曲,一概不會。
皇後遞文澤一杯酒。她向他舉杯道:祝皇上得一佳婢。文澤微笑道:眾愛妃一起吃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良妃麵色更難看,對著文澤時卻又微笑滿臉。
眾嬪妃哪敢喝我適才所敬之酒,早換的換,倒的倒。另用它酒吃了。
安嬪一雙眼怒火中燒,恨不能馬上吃我進肚。榮萼兒偷望我笑。同嬪趁人不備,朝做我鬼臉,又伸大拇指。
不多時,文澤醉倒。皇後知文澤今夜會歇於良妃處,令其他人等全部散去。良妃令我留下。
良妃微笑道:皇上既然如此看重你這奴婢,當然要你服侍,才能讓皇上滿意。皇後也笑:既是妹妹做壽,當然一切由妹妹作主。
我本想向皇後求情,不想她居然也同意良妃之舉,隻得留下。雖極不情願,但畢竟她主我仆。她是大腿,我是胳膊。
皇後與眾妃嬪去後,良妃冷冷看住我。她說:想不想知道皇上如何愛本宮?今晚便讓你這奴婢知道!
第十八章 交鋒
良妃扶文澤進帳。命我帳外伺侯。
我聽良妃嬌滴滴的聲音從帳中傳來。她嬌吟道:皇上……別這樣!臣妾怕癢……
啊……皇上,她低低叫道:您真壞……弄痛臣妾了嘛!
呻吟。喘息。沉寂。呢喃。
良妃聲音再次響起。
皇上,她癡癡地問:您喜歡臣妾麽?文澤笑道:傻子。宮中誰不知朕最喜歡的便是愛妃。
謝皇上……良妃感動,象是要哭出聲來。她嘶聲道:臣妾有幸侍奉皇上,三生有幸。臣妾雖深愛皇上,但以臣妾薄柳之姿,後宮許多姐妹容貌更勝臣妾——臣妾總怕哪日失寵君前——那時臣妾情何以堪,隻怕唯有一死。
文澤想是在親吻良妃,有些吐詞不清。愛妃,他歎息道:你又何必擔心?朕喜歡你,並不隻喜歡愛妃容貌,而喜歡你出眾才情與溫婉性格。朕每到愛妃宮中,總有種說不出的快樂舒適。見愛妃麵,好象可以忘卻一切煩憂。朕心係在愛妃身上,天仙搶不去。
良妃低低抽泣。謝皇上。她說:但臣妾還是擔心,今日臣妾見您那名柳姓宮女,有才有貌……皇上,您不會為她不要臣妾麽?文澤輕笑道:什麽話?!愛妃胡亂吃醋!你是我愛妃,她隻是名宮女。她怎能與愛妃相提並論?快別哭。哭得朕不心痛麽?
良妃又哭又笑道:臣妾叩謝皇上!文澤笑道:叩謝倒不必。拈酸吃醋,懷疑君心。看朕怎麽罰你!
啊……良妃嬌呼。再次呻吟。再次喘息。再次沉寂。——一切盡收於耳。
心痛。我真的很痛。如果定要用言語形容這感覺,那就是四個字:萬箭穿心。
走至外間。我暗歎,良妃,你已點中柳荷煙死穴。你是勝者。
太後,您也是勝者。我暗歎道,柳荷煙願賭服輸。可是文澤。文澤。文澤……念及文澤,我心大慟。你原來從未喜歡過我?可你為何說你喜歡我?為何吻我?對,您是天子,柳荷煙隻是罪官之後。我想得到您的喜歡,原是癡人說夢。
柳荷煙,素金叫道:你怎麽出去了?娘娘要吃茶!
良妃已披衣走出來。她一臉冷笑,坐至外間一張玉石桌前。我倒一杯熱茶奉上,她隻冷冷看住我並不接過。她身旁的素金喝道:沒規矩!給娘娘奉茶怎麽不跪下?
哼,良妃冷笑道:皇上寵的。她轉頭對素金道:你倒是教教這野奴婢規矩!
素金應聲跪在良妃腳下,將茶高舉過頭頂:是。奴婢請主子喝茶。良妃不接,素金傳身遞給我:看見沒有?快學著我的樣子,好好服侍娘娘。
好吧。我想:好吧。勝者為王。既心已死,她說怎樣便怎樣罷。接過茶,對良妃跪下,又學素心高舉過頭,說道:請主子喝茶。
怎麽這樣涼?良妃對準我臉吐出茶水:你想凍死本宮?
她將一碗茶水劈頭蓋臉地向我砸過來。再換,又嫌燙。仍砸。從換第三杯開始,並不送進嘴,直接從我頭頂直泄而下。
太苦!她說。
太淡!她又說。
……
一連十三杯,良妃自己手酸,方才停下。此時的我,已渾身濕透,好似從太
液池中剛剛撈出一般。
素金一旁賠笑道:主子何必為這奴婢生氣?拉出去打死不就完了?良妃瞪
她,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她冷冷道:雖說本宮打死她,隻不過與打死隻狗般。但這是隻太後娘娘的狗……
是。素金賠笑道:奴婢愚笨。
良妃冷冷看我,說:上次你得罪本宮,皇上本要處你死罪——本宮心軟,舍不得殺你。但本宮要讓你明白,與本宮鬥自不會有好下場。皇後也知讓本宮三分。宮中多少主子娘娘,誰敢與本宮作對?——何況你一個奴婢!在皇上與本宮眼裏,你就是條狗。狗就是狗,永遠變不成人。就象奴婢永遠當不成主子……此次你又犯於本宮之手,本宮心軟,仍看太後娘娘麵子,對你往開一麵。你若能學狗一般,將地上茶水與本宮舔食幹淨——本宮或可饒你狗命。否則……
素心強壓我頭喝道:還不謝過良妃娘娘恩典?
我打開素金的手,站起身來直視良妃。鬧夠沒有?我說:你不要逼我!
良妃怒目圓睜,一掌拍上圓桌。反了!她喝道:以下犯上!真以為本宮不敢殺你?
我卻朝她微微笑。我說:那麽,請娘娘殺了奴婢。您不是一直欲置奴婢死地而後快麽?請殺掉奴婢以絕後患。否則……當心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生無可戀。爹,娘,女兒不孝——您們的養育之恩,女兒隻有來生再報了。
裏屋傳來文澤不耐的聲音。何事吵鬧?他問。良妃臉色一變,忙道:沒事,皇上。她一麵說,一麵向杜素金使眼色,自己往裏屋走去。
文澤卻已走出來。他看見我,神色十分驚奇。柳荷煙?!他詫道:你怎會在這裏?又怎會渾身是水?良妃先發製人,嬌聲道:皇上,您昨夜累著。現秋涼,請您快進屋去。原是這奴婢打翻水杯,才渾身是水。臣妾正找人給她拿幹衣服呢。
回皇上,我道:昨夜您喝醉。奴婢一直在您與良妃娘娘帳外伺候。文澤俊臉一紅,接而不耐道:誰要你伺候?不用抄書麽?
皇後娘娘安排。良妃說。她撒起謊來與真話說得一樣流暢,她說:皇後怕別的奴才服侍不好您。文澤喝道:胡鬧!皇後難道不知,宮人應各司其職?柳荷煙你換了衣服趕快回去。
正此時,有宮人送來一物:娘娘,這物奴才剛才於外麵地上拾到。不知可是娘娘之物?我定眼看去,是那個被良妃硬逼我戳破了的、裝有我與文澤發辮的荷包。發辮斷成兩段,荷包破得一塌胡塗。
文澤認清楚,臉色大變。怒喝道:大膽!眾人見他發怒,驚慌失措。不顧一地水,齊齊跪倒。
良妃撲在文澤腳下,她梨花帶雨地說道:請皇上息怒。臣妾不知您為何事生氣。您打臣妾罵臣妾,臣妾絕無半句怨言。但請您定不要傷著自己萬金之軀。說完淚如雨下。文澤忙親手扶起她,半擁入懷。愛妃別怕,他柔聲道:朕不是生你氣。”
柳荷煙!文澤轉頭對我喝道:你倒是與朕說清楚。
我從懷中掏個一模一樣的荷包,雙手呈上。請皇上息怒。我說:皇上請過目。見文澤臉色稍霽,我心念一動,又說:皇上,那個破荷包是素金姐姐的。隻不知為何惹著姐姐,被她戳破棄於地上。這才讓其他宮人撿著。
良妃與素金聞言,臉色均是一變。
皇上,素金跪地叫道:柳荷煙說謊!奴婢從未有過這樣一個荷包啊!
我打蛇隨棍上。我說:素金姐姐,雖外有目布爾寧逼要財物,內有國庫空虛,正找各王公大臣籌資。太後娘娘早有令各宮節省開支——但你畢竟是良妃娘娘陪嫁侍婢,服侍娘娘多年。皇上必會看在良妃娘娘麵上,饒過姐姐浪費財物之罪。姐姐又何苦不說實話?
文澤聞言,臉色更青。
素金怒道:你這奴婢,有何證據證明這是我的東西?我胸有成竹地向文澤說:皇上請看,奴婢荷包上的絡子與素金姐姐的那個,大不相同。奴婢這個同心結細密平實,而素金姐姐那個,就鬆得多。皇上聖明,奴婢不是主子們的陪嫁宮女。進宮首件事情,便是學宮中規矩,晚上做管教姑姑們安排的女紅。管教姑姑一向嚴格,做得不好便不許吃飯。打絡子是其中最基本的工作,奴婢又哪敢打不好?而素金姐姐隻與管教姑姑們學習宮中規矩,並不兼有做宮中女紅的工作。因此絡子打得差些,也情有可願。
我又說:奴婢一向與素金姐姐交好。今年中秋之夜,奴婢曾不當心從懷中掉出這荷包。姐姐瞧見十分喜歡,於是奴婢便抽空教她做了個。至於這荷包中的發辮……說至此處我故意停一停,才又說道:奴婢實不知為何人之物。
文澤更怒,向杜素金喝道:大膽奴婢!朕知道宮中有太監與宮女結成“菜戶”之事。一直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你明知柳荷煙荷包裏放著的是朕的發絲,還敢學了去與太監們“結發而居”?!此罪一。罪二,目前整個皇宮,上至太後娘娘下至宮中嬪妃,各主子均節省開支,為國效力。你一個奴婢,仗著主子寵愛,竟做出此等浪費財物之事?
文澤越說越氣,吩咐宮人道:拉出去杖斃!
兩太監過來拖素金。素金哭求良妃。良妃卻將頭一扭,並不予理睬。
怎麽?我見狀也是吃驚,我沒想到良妃竟會不救素金。這不是她貼身侍女麽?我想,我這才明白以己度人原來我與良妃全錯。良妃以我性命相脅,我不怕。我隻怕她傷著自己身邊之人;而我以素金拖她下水,她也不怕。
她愛惜的隻是自己羽毛。
第十九章 落水
第二日,柳荷煙與良妃正麵交鋒之事遍傳後宮。宮人私下議論,認不認識的,見我均微微含笑。
但文澤對我仍是冷淡,整日不理不睬。
我自聽他與良妃對話,已知他心中無我。而掐指算來,距與太後賭約最後期限隻有五日。但他既不愛我,我又何必爭取?我百感交集,調整心態細心服侍——將來時的滿腔壯誌丟去爪窪國外。
晚間,春菱找到我。小姐當心。她悄悄說:良主子才剛去太後娘娘麵前告您。說您以下犯上,目中無主。又說皇上因見您原是太後之人,不好責罰。
春菱改不過口,私下仍然叫我小姐。
我聽說忙問道:太後娘娘怎樣說?春菱道:回小姐,太後娘娘說,您已是皇上的宮女。後宮之事,讓她找六宮之首去。
奴婢底下聽說荷包之事,她問道:皇上發現咱們魚目混珠沒有?我笑道:當然沒有。姐姐那麽好的手工,妹妹我正好據為己有。
那日幫我鬥敗良妃與素金的荷包是經春菱提醒,且幫我另做的一個。她說,她以前伺侯過的一位主子,就是因為失了件文澤賜的重要東西,被人拾去作為證物。人證物證俱在,讓人誣告其與外人通奸而被打入冷宮——春菱當然不會讓悲劇重演,使我重蹈覆轍,。
春菱又問:奴婢聽說皇上本要賜素金死罪,怎麽又是小姐為素金求情,改杖責十下,罰俸半年?我歎道:我並不想要素金性命。同作奴婢——大家都是可憐人。因為跟錯主子,才讓人恨。但她也是沒有選擇。各事其主,也不見得就是她錯。我曾對良妃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可麵這是活生生一條性命,怎能眼睜睜讓她死於我手?
春菱笑道:小姐還是那樣,為別人想得多。也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而我卻向她歎道:春菱姐姐,昨夜我罵良妃,怕你說我不夠冷靜。
春菱含笑搖頭,說:泥人也有土性。奴婢說小姐不冷靜,是怕您心中不作算計,枉自衝動而沒有下文承接。但昨夜一役,小姐兵不血刃而勝,贏得確實漂亮。
小姐,她又說:您這些日子跟在皇上身邊,確實改變不少。
我臉微微一熱,笑道:怎麽?春菱望著我笑,說:人更漂亮有光彩,性格變成熟。估計距扶搖直上之日不遠。
我一怔,心中暗歎。春菱算無遺策,看來此次算錯!屆時柳荷煙將遠離文澤,還怎樣扶搖直上?
正此時文澤身邊的黃勝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荷煙,他氣喘噓噓地說:咱們快去花萼樓,榮貴人落水了。
我與春菱均是大驚。立時三步並作兩步跑去。
文澤已先我們到達。他正半坐在萼兒床沿撫著她背柔聲安撫著她。
好好的怎麽就掉進太液池裏?文澤問。他說:這天一日比一日涼,仔細凍著可不是好玩的。
榮萼兒一臉蒼白,淚珠兒紛紛掉落。她流淚道:驚擾聖駕,臣妾罪該萬死。臣妾無能——前日皇上給臣妾出的上聯“半山半寺半壺酒,明月鬆間照”,臣妾笨拙,一直沒想出好的下聯。因此吃飯也想,走路也想,這才一不留神……
文澤駭笑道:什麽大事,竟也值得萼兒這樣?對不上來也就罷了。
榮萼兒又流下淚來。她望著文澤柔聲道:臣妾能有幸侍奉皇上,是臣妾祖上積德。因此心中總想著必須好好服侍皇上,讓皇上開心。對不上皇上的對子,臣妾深恐皇上不怪罪……臣妾該死。隻求皇上能明白臣妾心意。
文澤輕拍萼兒香背,柔聲安慰:朕自然明白。朕這段時日確實冷落萼兒。你心裏一定怨朕罷。
榮萼兒聞言,睜大一雙淚眼看住文澤,後將頭觸於胸前薄被之上。臣妾怎麽敢?她顫聲說:皇上是天子,自是不會有錯。您若不想來臣妾這兒,自是臣妾做得不夠好,哪裏敢怨皇上。若臣妾真有那種想法,便是死上一萬次也不冤枉。
文澤聞言大是感動。萼兒……他叫著她的名字,臉上既憐且愛。他長歎一口氣,輕撫她又黑秀發。
朕的萼兒真是個小傻子。他說。他柔聲道:愛妃既有如此心意,朕又怎麽舍得讓你去死?萼兒抬起頭來,一幅庭前梨花初帶雨模樣,她楚楚動人地說:可是皇上,臣妾仍沒對出您的對子。
文澤越發覺得她嬌怯怯招人憐愛。他將她半抱至懷中,笑道:怎麽沒對出來?萼兒剛才不是自己對的,“一池一萼一片心清泉石頭上流麽”?萼兒聞言知道文澤取笑自己,她臉一紅,嬌嗔道:皇上您取笑萼兒。
文澤亦是一笑,輕輕親吻她麵。站於朱紅木門外的我見狀自知不用進門,心中長歎著轉身而去。迎麵頂著微有寒意的風,我與春菱一路無語。
小姐快別往心裏去,春菱勸道:宮中原本是這樣。
嗯。我點頭。我幽幽長歎道:都說榮貴人嬌柔,如今才知她口才竟如此之好。
春菱道:皇上畢竟是皇上。在這宮裏憑你是天仙,也得順著他的性子才討得了好。我道:隻不知榮貴人是否真心喜歡皇上。
姐姐,我問春菱道:榮貴人常年佩戴麝香於身,你認為她是什麽目的?
春菱想一想,說:奴婢想法,要麽她不知那是麝香;要麽她並不想生皇子;要麽她準備在身邊讓別人懷不上孩子;要麽……她或者是被別人種了麝香而不自知?我笑道:姐姐說得有理,這幾種可能性確實都存在。
我們說笑道,走近處小樹林。我們聽見,樹林深處傳來一女子低低飲泣之聲。我與春菱對望一眼,走過去看時,卻是萼兒禮的貼身侍女小紅。春菱問她所為何事,她又一個勁地搖頭不說。
小紅一見我麵,突然睜大眼睛。我怕。她看著我說。她渾身顫抖,還是說:我怕。我與春菱見狀再次對望,兩人背心均是一寒。我柔聲道:妹妹別怕。告訴姐姐們,此次是否有人害你主子?莫非,榮貴人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別人推下去的?
這,小紅一怔。她猶疑半響,方才低聲說道:不錯。她不敢流淚,隻哽咽道:當時,我正陪在我家主子身邊。我親眼見有人從背後推我們主子下水。主子落水後,一路過的太監立時下水去救。我正驚慌叫喊,突然手被人扣住。那人在我耳邊說,告訴你家主子,次此隻是小教訓。若下次她再心向著柳荷煙——隻怕便沒這樣好運。
衝我而來?
我心中又是一驚。我問小紅:你看清楚是誰沒有?這麽大膽?剛才為什不稟
奏皇上?小紅低聲道:主子不讓說。主子怕花萼樓的人再遭其它不測。
我微微詫異,複歎道:也就是榮主子,太過溫馴老實些個。
春菱問:那個路過救了你主子的太監,可知在哪處當差?小紅猶疑半響。她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出三個字:錦繡宮。
聞言我頭頂如有驚雷滾過。
我早知榮萼兒入宮不久便為良妃拉攏,實不想她今日竟為良妃竟反手相害。又覺榮萼兒可憐,暗暗慚愧適才對她妒嫉。
而小紅這裏,春菱一番好言相勸,終於說服她回花萼樓去。
春菱怕我內疚,又來勸我說:那主子此舉並非衝著小姐,她原是衝著皇後娘娘。
她說:那主子一向喜歡鏟除異己,見皇後娘娘侍小姐好,早認定您是皇後娘娘的人。因而榮貴人與小姐交好,她便覺得這是對她的背叛。
回憶良妃先前舉動,果然或明或暗有衝皇後而去之意。難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想,為什麽柳荷煙不知,難道我原來坐於井中麽?隻是,良妃又憑著什麽想封後呢?雖然文澤寵愛她,但立皇後之舉,非是家事而是國事。論家世背景,她遠遠無法與懿孝皇後相提並論。況且皇後深得太後喜愛,怎麽會讓她取而代之?就算皇後一時去了,她上麵還有個琴貴妃呢。
我知道琴貴妃原本得寵,她身世比良妃強上許多。至於她的身體——誰又要求皇後的身體一定得十分健壯呢?
良妃滿懷希望,文澤卻坐視不理——我想,一定有什麽為我不知。
第二日我抽空去探望榮萼兒,她卻在獨自飲酒。
我看見她著一身雪色銀線繡花夾衣斜倚在黃梨木桌前,正喝得醉眼朦朧。一屋酒氣強勢壓過青玉花薰中淡淡素香。我皺著眉走過去打開窗子,讓新鮮空氣進到屋中。
萼兒一言不發,滿眼是淚地望著我做完這一切。為何皇上不喜歡我?她流淚道:為何我那樣笨?
我悄悄一使眼色,屋裏眾宮人退下。
我含笑勸她道:誰說皇上不喜歡貴人主子?皇上昨夜一聽主子落水,不就馬上來了麽?榮萼兒仍是流淚。她細聲說:可皇上隻待了上半夜,下半夜良妃派人來說,她頭疼。皇上馬上扔下我過去那邊。
妹妹,榮萼兒問我:你可嫉妒良妃?
我心暗歎,拍著她手安慰道:奴婢不嫉妒。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皇上喜歡雪,也愛梅。
嫉妒有用?做梅還是做雪,你改變不了的,是踏雪尋梅之人。
可我嫉妒。榮萼兒說。她抬起頭說,眼中竟流露出又妒又悔的神情。
我真的很嫉妒良妃。她說:我寧願折壽十年,換皇上一天如待良妃般侍我。我也嫉妒妹妹你。雖然你現隻是宮女,卻能常常見著皇上。你知道姐姐我已多長時日未與皇上單獨相處?自皇上回宮後算,整一個月十七天。我又等又盼,皇上遲遲不來。我落水了,皇上才來——如我多落幾次水……
我忙打斷她話。貴人醉了。我說:奴婢告辭,您先歇罷。
榮萼兒拉住我手,叫道:妹妹先別走。你信不信我真愛皇上?我含笑點頭道:我信。
好妹妹。她點頭說道。她仍不放開我手,說:我是真愛皇上。比後宮裏所有人都愛。沒有人知我愛皇上愛得有多深。皇上少年天子,溫柔體貼,才華橫溢兼權傾天下——誰能不愛?而我,更不是一人愛皇上。我肩負重任,原是與家姊共同愛他。我聞言驚道:令姊也是皇上嬪妃?怎麽從未聽貴人說過?
不是,榮萼兒流淚道:她不是。若她能是,可不知有多幸福!可惜她不是。所以我這才入宮,代我自己,也代家姊愛他。可是,他卻不喜歡我……我,我辜負了姊姊,怎麽麵對她厚望深情?
她將臉俯於雙掌之中,痛哭失聲。
第二十章 臨別
隔日趙嬤嬤慌張跑來,拉我至無人處。
荷煙,她問我道:你是否曾與太後娘娘打賭?我奇道:嬤嬤,此事太後娘娘並不讓第三人知,您又怎會知道?
你現不要管我如何得知。趙嬤嬤說。她看上去十分焦急,對我說道:快去求皇上救你!太後娘娘說你必敗無疑,已命人為你備下孔雀膽。三日之後皇上若仍未對你冊封——賭約期滿之時,便是你命歸黃泉之日。
啊?!我心一沉,方才明白。原來,太後說如我賭輸便會永世不得見文澤,竟是此意!
也對。我想,太後怎會任由一宮女計賺天子?
如果我輸,敗軍之將她又怎肯收回己用?
紙包不住火。太後須得防著日後他人得知,會暗暗取笑自己堂堂皇朝太後,竟夥同宮婢擾亂後宮。我還要詢問,趙嬤嬤已抽身回走。不要耽擱。她扔下句話,說:太後娘娘恩典,屆時會通知成王府命你父母領回全屍。
是的。能領回全屍已是莫大恩典。
尋常宮人死於宮中,隻得火化,之後深埋土中。有人想早日超生,須得用銀子賄賂身後埋他之人。宮人們深信,埋得越淺,越早超生。
趙嬤嬤要我去求文澤,我想她好心報答我救趙風之恩。可我去求文澤什麽?我求他可憐對著他說,皇上行行好,賞荷煙一個名號,不然荷煙便會死去?或者求他愛我,說,皇上,荷煙愛您。求您也愛愛荷煙罷……
不行,我做不到。雖然我那樣愛他,願俯於他腳下,虔誠追尋——但若要求他愛我,求他給我他的愛,求他讓我苟且偷生……我沒法做到。
如此求活,倒不如有尊嚴地赴死。
我想起祖父生前曾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大丈夫立誌。老爾彌壯,窮而彌堅。得此,死不足惜。而我柳荷煙雖隻是名小小女子,卻也願賭服輸。
我想,如此死去,他日也能在柳家墓地之上開出朵迎麵仰首、驕傲的小花罷。
主意既定,人愈沉靜。我還有與文澤相處的三日時光,一定好好渡過。我想,同樣是深愛文澤,至少我比萼兒姐妹幸福。
文澤全不知情,又開始喚我為胭脂;時而也會問我書中故事。我一一道來,無限滿足……隻是,我去後,更有誰為他講經論典?誰心疼他政務繁重?誰在他挑燈夜讀時,半夜為他披衣?誰……
胭脂,文澤叫我。他皺眉問道:你為何看著朕流淚?
我這才從思緒中清醒過來。伸手一摸,果然淚流滿麵。奴婢該死。我跪下說。
宮規第十七條,宮人不得隨意流淚。主子們說,宮人眼淚太多會對皇家不吉。
隻是,後宮女子誰不暗地流淚?太液池水,原是咱們眼淚蓄成。
文澤放下筆,起身蹲至我身邊。砂子迷了眼麽?他問。我點頭,不敢開口。
我怕一開口便會淚水長流。
起來罷。文澤說。他重回案前,一任陽光投上他臉。可能他今日心情尚可,因此並不怪罪。
他處理政務時特別迷人,側臉線條刀刻一般。沉著、冷靜。有時微笑,有時皺眉。有時會放聲一笑……我心喜憂隨他。我微笑因他微笑,我皺眉因他皺眉。他大笑,我於其身後偷偷莞爾——及至想起既將與之永別,心如鈍劍捅入。
屋漏偏逢連夜雨。
同嬪趁文澤不在時,偷偷跑來找我。妹妹,她說:適才我在鳳至宮,聽見一奴才與皇後娘娘耳語。聽見說你父名諱,因此背人偷問。你,一定不要著急。
同嬪道:昨日下午,令堂與你幼弟外出。街頭遇見一群惡人,將他二位打傷。令堂還好,但你幼弟……聽說現渾身青紫,雙腿已骨折。恐怕……她眼圈一紅,說道:那夥人出手很重,恐怕……妹妹,他恐會終生殘疾。
我又驚又急,一顆心猛往下沉。啊?!我驚道:家母與幼弟素安分隨時,性情再好不過。且幼弟年方十二,怎會無故與人起衝突?莫非姐姐聽錯?
同嬪忙拉我手安慰道:就怕你急。皇後娘娘本讓我不與你說。我私下托人去成王府打聽,才知所言非虛。原來那群人見令堂貌美,言語輕薄調戲。令弟自是氣憤,雙方爭執。對方年壯人多,他們哪是對手?
這是怎麽說的?我急道:那起子人不知他母子是成王府裏的人麽?同嬪連聲冷笑著說:一般人誰不知道?!可惜我父兄去了邊關,我又身在宮中不得出去。否則定打他個落花流水!
我聽她話中有話,忙道:莫非姐姐知道這群人來曆?同嬪麵色一變,說:還在打探之中。不過很快便有分曉。她又勸慰我幾句,轉身回去。
我又急又氣又擔心,偏於文澤麵前不能表露。好容易挨至晚間,哪還有心情抄書?忙去同春塢打探。
同嬪辦事神速。已探清。她說:有路人認得那群人原是良妃父親李寺卿府上奴才。
正此時,門外有宮人通傳浩王爺求見。
快請王爺進來。同嬪忙道。她一麵說,一麵迎至門口。我看見門上杏黃絲絨門簾被掀起一角,簾後露出文浩一張英朗俊秀的臉。看我立在當場,他也是一愣。
荷煙,文浩勸我道:你不要擔心,我剛從四皇叔府上來。江南名醫“金針大士”葉隱葉老前輩正好在京,已替令弟接好斷骨。葉老前輩妙手回春,令弟想必很快便會康複。
幸好!我想。我又驚又喜,長噓口氣。
這葉隱與我祖父柳哲夫一南一北,醫仙之名並駕齊驅。隻是一個隱於民間,一個朝野為官。尤其祖父去後,葉隱一枝獨秀,門人無數,渡人無數。隻是葉隱自己可遇不可求,醫與不醫,全憑當時心情。此人從不為權貴折腰,也不放一般人在眼中。看對眼時,不與一文,倒貼藥他肯醫;若看不對眼,又或那時不樂,或者毫無其他原由——便與他金山銀海,對著他叩頭叩破也不會出手。
他肯與我弟行醫,真是萬幸!
浩王爺,我問他:您怎會找到葉老前輩?而他怎麽又肯……
文浩聞言看我一眼,猶疑不答。同嬪立在一旁笑。她直呼其名道:文浩,你打什麽啞謎?!你若不說我與妹妹說——因為文浩是葉老前輩忘年生死之交。
我更驚奇,詫道:王爺您……
文浩卻不讓道謝。他揮手打斷我話,說:我適才已與成親王爺一道帶令堂去過李府。李大人說,他府中並無這幾個奴才,想是誤會。讓我們進去搜查,又果然沒有……
同嬪忙道:你不是說有人認得他們是李府之人麽?是。文浩說。他皺眉道:話雖如此,可隻怕是讓他們跑了!這也不打緊,明日我讓人畫出他幾人畫像全國海捕,還怕他們跑上天去?至於李府,不管是不是他們所為,我已與成王府的文泊兄弟帶人在他家後院放了一把火——也算是給他們一個小小教訓。
啊?!我微微怔住。
我想,當朝皇子夥同小王爺們共同作案,火燒重臣府真可謂是今古奇觀罷。
見我臉色蒼白,同嬪笑道:妹妹怕什麽?俗話說,膽大的降龍伏虎,膽小的喂貓養兔!燒就燒了,難道李大人敢叫浩王爺賠他府邸不成?她轉過頭,又對文浩說道:想當年我、你、趙風三人,“恒王之亂”時一起混於定遠侯及我父軍中,何事不敢想?何事不敢為?前怕狼後怕虎,又能做成什麽?
嗬,文浩拍手笑道:你還當年模樣!
同嬪聞言神色一暗。怎麽是當年模樣?她歎道:早已是物是人非。
哪裏!文浩笑道:火燒李府好玩麽?
當然。同嬪笑著說。她眼神又明亮起來,笑道:快意恩仇,我所願也!關鍵是讓那些人不敢再輕易惹我這妹妹!
我早於一旁感動不已。我對著文浩與同嬪跪下,說:王爺與娘娘大恩,荷煙莫齒難忘。隻求他日若荷煙不在世上之時,能代我照顧家人。荷煙……
話沒說完,我早被他倆一左一右捉起。
文浩皺眉道:小丫頭什麽都好。就是這動不動喜歡對著人行大禮的毛病,老也改不掉。同嬪笑道:你以為人家跟你王爺似的?宮中莫說是她,便是我,行動言語有一點閃失,怕不被人踩在腳下?丟掉性命……我雖不怕送命,但總要念及父兄,隻怕連累他們。
她說至此處有些惆悵,複又拍我手笑道:不要對姐姐我說“謝”字。且不說我們上輩交情,隻現在,妹妹也曾幫過救我……最重要的人。道謝反而見外。日後宮中,相互扶持時日還長。有這份心意,你知我知便可,也不掛在嘴上。
時日長麽?我心中一冷,仿佛有寒流流過。繼而心念一動。我想,如能托放心朋友照顧家人——自己死後,當可含笑九泉罷。
我特意與文浩一同出來。當我們走至人煙稀少處,我仍對著文浩跪下。月色下,我開口向他求道:奴婢鬥膽求王爺相助。王爺若不答應,荷煙便不起來。
文浩一怔。他見狀長歎一聲,半蹲於我身邊。什麽事這樣嚴重?他問,他看著我柔聲道:你長話短說,說完快起。
我抬起眼睛看他。我說:求王爺答應奴婢,無論奴婢在世與否,請代為照顧奴婢家人。來世奴婢結草銜環……
罷了。文浩說。他打斷我話,伸手拉我起來。我當什麽大事?!他含笑道:答應你就是。日後你父母便是我父母,令弟便是我兄弟。可放心了麽?
有淚自胸中湧入眼眶。我一時哽咽,隻輕輕喚聲:王爺……便再無法再言語。彼時心中了無牽掛,感激之潮已是驚濤拍岸。我再次跪在文浩身前,以首觸地,對他深深行禮。奴婢叩謝浩王爺。我說。我聽見自己聲音,已略帶嘶啞。
不想我聽見的,卻是文浩在我頭頂輕喝。你給我起來!他說:我當你是朋友才會幫你。怎麽老動不動就濫行大禮?你若喜歡當奴作婢,隻管去求那些喜歡端著架子,做你主子的人去。本王這裏,原是幫不得你這奴婢的。
第一次聽他對我正兒八經地自稱“本王”,我便知他在生氣。自己也覺委屈,因此雙目含淚抬頭央求道:王爺,您別生氣。是荷煙不對,荷煙下次再也不敢……
罷了,罷了。他說。他歎著氣扶我起身,說道:再任你說下去,可又不知說出什麽來。
荷煙你聽著。他目光直視我雙眼:令祖柳太傅曾是受我尊敬的老師,你與令祖一樣,都是受我尊重的人。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奴才。你剛才提的要求,對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但我也對你有條件。第一,日後不得再跪我;第二、在我麵前不許再自稱奴婢——當然,有外人時另當別論。你若不答應,我也不應你。
是。我輕歎。心中對文浩更加感激。
第二十一章 誰在幕後
隔日清晨。文澤尚在朝中,皇後派人來命我去鳳至宮。
鳳至宮一向是曆代皇後們的寢宮。宮中裝飾布局,家具擺設無不彰顯皇家氣派。其朱紅雕花門梁,金粉綠漆畫棟,細節處亦完美精致,毫無瑕疵。因懿孝皇後不喜陽光,如今鳳至宮中周遭黃色簾幕緊垂,宮燈長明。鑲了和闐玉紫檀木的一應家具桌椅,浸潤在燈光裏泛著柔和而溫潤的光芒。
立在青石地上的金玉花薰飄出白色嫋嫋輕煙,桂子淡香怡人。
當我進門,我看見一室淡淡煙香之中,嬪妃們正用看賊般的神情看我。
她們果然就當我是賊。
良妃告訴皇後,那夜自我離開錦繡宮後,便發現她宮中有大量財物失竊。
就有人從我床下搜出一大包金銀,“嘩”地一聲,呈在皇後腳下。
皇後娘娘明鑒,我辯道:這麽多財物,奴婢如何從良主子宮中偷出?
皇後娘娘。素金越眾而出。她再戰江湖,向皇後稟道:柳荷煙當日不慎打翻水杯,打濕自己衣服。我家主子不僅沒有怪罪,反而好心讓她獨處廂房更衣——此事皇上也知。這些財物便是放於荷煙更衣的廂房之中。她走時,手中團著自己的濕衣服。因而拿走這包財務,並非難事。且當日錦繡宮中確有人親眼所見她走時緩慢,有些吃力,似乎負了重物一般。
我看向素金。她忙回避,不去與我眼光對視。
娘娘休要聽她胡言。我道:既當時疑心,為何當時不查?時過境遷,怎知不是栽贓陷害?
良妃冷笑。她說:本宮堂堂一介皇妃,害你一個奴婢?!豈非天大笑話?
同嬪當然幫我。她對著皇後說:請皇後娘娘明察,荷煙絕非那種愛財之人。她平日裏得了主子們的賞,還經常分給其他宮人,又何必去偷?與理不通啊。
安嬪為良妃推波助瀾道。笑話!她說:柳荷煙一個奴婢哪有不愛財的?皇後娘娘,現人贓俱獲,柳荷煙偷竊主子財物,已是鐵般事實。按宮中規矩,該立時處死。
皇後娘娘……榮萼兒也想開口。但她剛剛張嘴,良妃安嬪已搶先咳嗽拿眼瞪她。萼兒見狀臉色一白,後話怯怯咽回。
眾嬪妃跟著起哄,七嘴八舌地喧囂一片。
好了,好了。皇後說。皇後皺眉道:各位妹妹都住嘴罷。吵得本宮頭都要暈了。她微一沉吟,說道:本宮雖不願相信柳荷煙會做出這偷竊之事,但現在人證物證俱在……柳荷煙,你還有何話可說?我忙道:回娘娘,人做每件事情均有動機與目的。荷煙自己不缺吃短穿,亦無須接濟家人——試問偷這許多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哼!良妃冷笑道:以前你或者不要,現在卻要。正好拿錢為你家人買藥。
安嬪及幾個嬪妃聞言均笑。
多謝娘娘關心。我說。我眼看良妃笑道:娘娘府上家人現需要財物,隻怕更甚奴婢多倍。良妃大怒道:你!牙尖嘴利,竟敢以下犯上!皇後娘娘,您還不快下旨杖斃這奴婢?!她現在便目無主上,一旦羽翼豐滿隻怕連娘娘您也不會放在眼中。
皇後輕喝道:大膽奴婢!誰教你與主子頂嘴?依宮規本該立時處死。但本宮念在你是皇上愛婢,暫饒你不死。先關起來,等皇上下朝回來,再行發落。
良妃不滿道:皇後娘娘!此賤婢能言善道,隻怕幾句話便使皇上心軟不再追究。如果今日饒過她,日後宮中還有誰聽主子們的話?既皇後心慈,又念皇上情麵,不願立時處罰,不如關進“如意屋”。等其招供之後,再與皇上說不遲。
如意屋?眾嬪妃聞言臉色微變。皇後亦遲疑。
我也是大驚。
如意屋被宮人們稱作皇宮中的人間地獄。其屋由巨石建成,四麵密不透風。潮濕,空曠,陰冷,黑暗,本為審宮中重犯而設。犯人入內後,外麵守侯之人會放毒蟲蛇鼠進內遊走。再弄響尖銳金屬之聲充斥刺耳,終日不絕。想那犯人被囚於不見天日的暗室,與毒物噪聲為伴——任你鋼鐵意誌也會崩潰。何況宮中之人大多為意誌不堅者。受此刑罰,他們或瘋或顛、或自盡、或最終交待……不勝枚舉。
我時聽宮人們這樣玩笑賭氣。他們說:也不讓你死,隻讓你“如意”一下。那聞者雖知是假,仍會不寒而栗。
“如意屋”,如的不過是強者之意。
良妃見皇後遲遲不語,步步逼緊。皇後,她逼問道:難道你想偏私維護一個人贓俱獲的奴婢?!
好罷。皇後說。她皺眉道:既然事主良妃妹妹堅持,本宮同意將柳荷煙暫押“如意屋”。
就有宮人過來拖我。
我抵死掙紮。
我不要去“如意屋”。我不要被蛇咬,不要被老鼠爬,不要被毒蟲舔,不要聽刺耳噪音……我不要,不要,不要……
我突然聽見李福的聲音。
等一等。他說。
他走至皇後麵前,含笑躬身道:有人到老奴麵前自首,供認錦繡宮所失財物均為他所竊。此事與柳荷煙無關。他說完,將手一招。立時從門口晨光之中,走進一著半舊藍衣的小太監。
小柱子?!良妃驚道。她胸口起伏,冷笑道:什麽?你說是你偷竊本
宮財物?你可是瘋了麽?她這樣說著,一轉身,對著皇後道:這奴才吃了迷藥糊了心。他胡言亂語,不可取信。
皇後淡淡一笑,親自審問那小柱子。小柱子跪在地上,毫無懼色。回皇後娘
娘,他說:良主子的珠寶確是奴才所偷。奴才偷後沒處放,所以先藏於柳宮女處想等沒人時拿走,不想被發現。奴才不想連累他人,因而自首。
天降神兵?我也是詫然。
可是皇後再審,良妃再罵——小柱子仍供認不諱。
狗奴才!良妃怒道:吃裏扒外,拖出去與本宮亂棍打死!
小柱子立時被人拖出。
後宮各嬪妃們明爭暗鬥已是不爭事實。其間傷亡最多,結局最慘的莫過於咱們這些宮人。宮人們扮演的總是那些陣前卒、炮前灰、盤中子。有能力的主子們,會培養一批對自己忠心的死士。關鍵時刻由死士出麵,來個李代桃僵。很明顯,小柱子便是這樣一個角色。
我自知有人暗中相助,驚愕不已。眼見李福出門,忙隨之告退,尾隨他而去。追至無人處,那李福被我糾纏不過,笑道:是琴貴妃讓老奴幫你。
荷煙,李福又笑道:那主子一向眼高於頂,獨來獨往。不想她竟對你另眼相看。
是琴貴妃?我聞言更驚。還要問時,李福卻不作答。他說:老奴要去太和殿服侍皇上,先走一步。
說完他一徑而去。
左思右想,我仍不得其解。但想自己時日無多,便轉去天籟宮麵謝琴貴妃。
琴貴妃的天籟宮隱於一片綠色竹林之後。
此時清晨薄霧將盡未盡,有淡淡輕煙索繞其間。我踩著厚而柔軟的落葉,悄無聲息地向竹林深處走去。
一滴露珠落在頸中,涼涼的頓生幽情。
兩隻蝴蝶飛過。三兩聲鳥鳴。林中鋪天蓋地的青翠、冷幽。
有琴聲自林後傳出。琴聲叮咚,或急或緩。時而小橋流水,時而大江東去;時而江南煙雨,時而大漠黃沙;時而星夜睡蓮,時而暴雨梨花,時而高山流水,時而梅月樓台……
有風拂過。竹葉微響,和著琴聲一如百鳥朝鳳。
琴貴妃貼身宮女可人正立於門外。她轉臉看見我,朝我微笑搖手,又拿纖纖細指指一指裏麵。我慢慢走過去,對著她福了一福。
可人姐姐好。我小聲笑道:上次妹妹為良妃及安嬪兩位主子責罰,承你相助,還未言謝。今日特意來麵謝貴妃娘娘,請代為轉達。
可人對著我一臉親切,吞吞吐吐笑道:妹妹何須多禮?你我原是……是宮中姐妹,相互幫助才是正理。
我看她舉言又止,不禁略感奇怪。於是也對著她微笑點頭。
可人望我回笑。她不說話也並不進去,隻至琴歇聲罷,方才去回。沒多會又出來,說:娘娘不願見客。請妹妹早些回去。
這琴貴妃果然與傳說中一樣冷漠清高。我走至門口,對著掛有芙蓉銀紗的門簾內深施一禮。奴婢回去了。我說:今日多謝貴妃娘娘鼎力相助。
你不必言謝。屋裏有優美聲音傳出。她道:本宮本無救你之心。此次相助——原是經不起人家一個“求”字。要謝,你去謝人家去罷。
怎麽,幕後另還有他人麽?我更吃驚,忙問道:奴婢應該謝誰?還請娘娘明示。裏麵聲音也頗吃驚,問道:什麽,你竟不知是何人相助麽?
奴婢不知。我說:奴婢隻知是娘娘的救奴婢,其他確實不知。
莫非是同嬪娘娘?我猜問道:又或者,是榮貴人麽?
哼!裏麵冷笑。她說:就憑她們?
我聽見屋內琴弦聲動。先急如亂珠落水,後緩如春風拂麵。及至琴聲停歇,嫋嫋餘音之中,裏麵人緩緩吩咐:你便走至窗口,讓本宮瞧瞧。
我依言走近印有青綠暗花的煙灰色茜紗窗前。
我靜靜立在窗下,一言不發。朝陽已出,將我全身籠罩上一層柔和的金色光芒。
屋中人久久不語。好一會兒,才聽她幽幽發出一聲長歎。
難怪他會喜歡!她歎道:你果然長得國色天香,楚楚動人。
繼而琴聲又起,不再理我。
第二十二章 賜死
明日,將是我與世長辭之時。我情緒紛亂如麻,也無心抄書,找出《媚行深宮》向黃色燈下細看。那書有整整一百頁,首頁上便是媚兒姑娘用娟秀字體寫著的兩行字——“深宮寒潭刀與冰,方知此事要媚行”。我翻至第二頁,看見紙上麵寫著一首百“花”小詩。
輕移蓮花步,獨上杏花樓。
融玉雪花脂,碎金桂花油。
顧影菱花鏡,妝罷雲花頭。
眉峰青山聚,眼波秋水流。
欲語澗底鶯,將行湖畔柳。
半曲音繞梁,一書香盈袖。
但歌但得道,且舞且忘憂。
得君常相見,無謂覓封侯。
這詩中描寫的女子風流婉轉儀態萬方。我仿佛看見她蓮步生花,雲髻堆翠地迎麵向我款款而來。她既媚眼生波,又能歌善舞……一心隻想與心上男子朝朝暮朝,無所謂世間功名利祿。
我心神往,不禁再往下麵翻去。想不到的後麵形式急轉直下——第二首詩卻寫著一首悲涼的數字詩。詩中寫道:
與君一別後,兩目雙淚流。
三生不得見,四時輪換情未換,將休意難休。
五心不定倚門樓。六月風狂,吹折殘花壽。
落花亦能隨水去,相思何日是盡頭?
七巧結成蛛絲網,八麵寒風,卻將網吹破。
九曲渠裏鴛鴦遊,幾隻人間到白頭?
再往下看時,卻又抄錄著一首江南琵琶曲:
幹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
減了清黃,越添黃。
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在秋江上。
我滿心狐疑,想起文浩的話。我想,果然林媚兒心中所愛另有他人。淒淒慘慘戚戚——想她不得與心上人相見,既使身處皇宮仙境天子旁,心中也隻如人間地獄魔王邊。
由人及己,想媚兒當年與我明日,一樣是終不能再見心裏的他。而她的生離相較我的死別,前者痛苦更甚。
我一頁頁翻過,看見書的前半部寫有幾十首詩,自第三頁開始,她寫的均是對一個男子苦苦思念。
我粗粗後翻,竟看見林媚兒寫的後宮爭寵心法。
並且,她為那心法取名叫做《狐媚惹主之三十六計》。
媚兒的三十六計又分《音容計》、《共趣計》、《奇香計》、《矛盾計》、《體態計》、《歌頌計》、《媚眼生波》、《風月共寢》……等等諸篇。每篇均有數百字。
她在《音容計》裏寫著,女子可否寵冠後宮,除過人容貌外,還須練就嬌婉聲音,以便侍寢君王之時,讓其迷戀黑暗中自己的輕輕嬌語鶯音;又於《共趣計》中說,視君王愛好,務必使自己更於精此道,隨後與君王產生共鳴乃打敗他人之不二法門;《奇香計》篇中提到,找出君王喜愛而他人沒有之香味,且終生隻用此一種味道;《矛盾計》篇中更說,喜愛與眾不同是人之天性,男子們喜愛兩種女人,一是外表正經高貴的煙花女子,二是外表放蕩嫵媚的正經女人……
她又為美人下了定義。
她說,所謂美人,以花為容,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才藝為香……天子不同常人,若想常得其心,除美人外,計策不可或缺。
自第六十頁開始至全書結束,她全是在教授嬪妃們如何討得君王歡心。她從如何裝扮容貌、如何修習體態、如何甜言蜜語……一直講到如何煙視媚行,如何撒嬌裝癡,如何……侍寢。我越往後看,越覺麵熱耳躁,直至再看不下。“啪”地一輕聲響,合上頁扉。
那天我心中又怕又疑。我想,似林媚兒那樣的女子,既有天仙化人的容貌,又有舉世無雙的媚功,文澤怕是日日將她捧於手心罷?為何她還會愛上別人,什麽樣的男子竟有如此魅力?
文澤那樣好,她又憑什麽不愛文澤?我有些憤然地想。但此念剛一閃過,便自覺好笑。我暗暗嘲笑自己,柳荷煙呀柳荷煙,你自己喜歡天子就以為天下女子都喜歡文澤——真不害臊。我臉一紅,再回想書中教授討君王歡心的辦法,果然是字字珠玉。若我是天子,遇美麗女子拿書中裏招數狐媚於我,隻怕也會被迷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罷?
如還有時間,我會學來討好文澤麽?
可惜時無多日,不用再想。
感謝媚兒。我感謝她讓我明白,原來世上沒有什麽可以毀滅愛情——即使死亡,也不能夠。
我輕歎口氣,仍將那書放回書架。又鋪開一張宣紙,憑記憶於桔黃燈下細細描畫文澤肖像。筆筆深情,盡入畫中。
有淚落下,滴入紙上綻開一朵白色薔薇。我忙用筆將那淚痕改成背景蓮花,再於蓮花旁添上一對紅毛交頸鴛鴦,幾株綠色霧柳……及至畫好,東方已透魚肚白色。我微紅著雙眼望一望遠處天空,最後題寫兩排字下“楊柳煙裏承聖意,藕花深處共白頭。”
畫作完成。
我覺得十分滿意,將畫夾入一堆書中。又找出一小盒唇蜜,淡淡抹於嘴唇。再挑些許唇蜜放進手心慢慢化開,輕輕揉在雙頰之上。
這唇蜜名字叫做梅花露,淡紅淡香的那種。其香素清,而色澤勝在上妝時若有若無。妝後隻覺人更嬌豔,卻看不出化妝痕跡。我素不化妝,但今日……突然想起今日自己並不當值,一時呆住。
天意弄人。我心暗歎道,天意!文澤,我柳荷煙存於這世上的最後一日竟不能與你相見!我心中又酸又苦,慢慢還書回去,交給一藍衣小太監手中接了。
那時我與文澤僅僅隻有一扇木門之隔,那感覺卻比隔了比萬水千山更遠。良妃送甜湯來時,我眼睜睜看著她微笑著走進門中……裏麵傳出她與他輕快的笑聲。
別了,文澤。別了,日後……你多保重罷。我默默掛念,狠心轉身一路往永泰宮而去。
秋日陽光溫暖,一路綠樹紅花。有微風拂麵。我看一會錦鯉,看一會花。迎麵遇見幾名相熟宮人,各自甜甜微笑。遠處有嬪妃正高高蕩起秋千,呼叫聲聲,快樂不絕於耳……
一切都很美好。這讓我覺得略有些愉快。至少,我是死在一個美好的日子裏。
永泰宮靜寂幽寧。趙嬤嬤攔在門口,她說:太後娘娘命老奴對你講,還有幾個時辰才算過今日。你仍有機會向皇上求情。
謝娘娘好意。我輕歎道:荷煙認輸。
趙嬤嬤扼腕歎息。她悄悄朝朱紅木門裏麵看一眼,低聲道:荷煙……你,怎麽不再爭取?
我搖頭。我想起文澤那晚與良妃在帳內說的言語,心如刀割。
是我太過高估自己。我說:現在,肯請太後娘娘處罰。
春菱正在門口,聞言大驚。她又不敢多問,隻拿眼睛瞧我。待趙嬤嬤出來,身後跟一手托黑漆木托盤的藍衣小太監。
那托盤上放著白色的酒壺與一個小小酒杯。
太後有旨,趙嬤嬤道:宮女柳荷煙即刻賜死。念其曾救駕有功,特留全屍。
謝太後。我說。我跪在青石上,朝紅門裏麵行禮。
春菱眼圈通紅又不敢哭。她低聲求趙嬤嬤,說要送我最後一程。
我與春菱手拉手,往聽雨軒旁的水邊走去。一路上,她心神不寧,四下張望。
荷煙,趙嬤嬤向我歎道:你怎麽就不聽話呢?
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文浩的聲音。趙嬤嬤,他問:你們要去哪裏?
我看見春菱眼睛陡然一亮。浩王爺……她正想說話,趙嬤嬤突緊捉她手。不許出聲。趙嬤嬤輕喝道。趙嬤嬤回頭對文浩笑著說:回王爺,太後娘娘念一幹宮人勞累,特賜酒水食物犒賞。
文浩不信。他皺起眉頭說道:這不年不節的,母後怎會有如此雅興?他一麵說,一麵看春菱與我。他目光落上酒壺,徑直接朝我們走過來。
這是什麽酒?文浩問。趙嬤嬤麵不改色地說:回王爺,這是貢酒。
貢酒?文浩疑道。他尤不信,揭開壺蓋拿去鼻下一聞,皺眉道:這酒的氣味怎麽這樣奇怪?
王爺,我微笑道:這是奴才們吃的酒,氣味當然差些。您現攔在這兒,莫非竟想以王爺之尊,半路打劫奴才們的酒吃不成?
文浩聞言一笑,蓋上壺蓋。然而,當他抬頭看見春菱表情,臉色又是一變。我見狀也朝春菱望去。我看見她滿臉焦急,正悄悄朝文浩使著眼色。我心念一動,煞有其事地朝著他身後行禮,低頭道:太後娘娘!眾人聞言均是一怔,都朝我行禮的方向望去。而就他們扭頭那一刹那,我搶過酒壺,一飲而盡。
毒酒勁猛。這酒剛一入肚,我便覺頭暈目眩,腹中絞痛。
妹妹!春菱低叫。她在人前不敢稱我小姐,隻撕心裂肺道:妹妹,你明知浩王爺會向太後娘娘求情,為何還要喝下毒酒?!
文浩撥開眾人,抱我進懷中。什麽?!他嘶聲道:什麽毒酒?!
春菱!我聽見文浩對著春菱低吼,他質問她,說:春菱,你是怎樣辦的差事?!快,快去叫宋佩昭來!快去!
宋佩昭?對了,是那個看過我病的太醫。為什麽要找他?
那時我依在文浩懷中,我能感受到他絲綢衣料很滑,很柔軟。這使我想起文澤溫柔的手和柔軟的唇。浩王爺,我聽見自己聲音輕輕說:王爺,請您一定記得答過答應荷煙的事情……
別說話!文浩說。他聲音嘶啞,說道:本王記得……
王爺,趙嬤嬤勸道:您可千萬別著急……
周遭七嘴八舌,一片混亂。我頭愈暈,身子愈冷。漸漸人事不知。
*************
本文原創百花小詩,希望大家喜歡.
第二十三 贏家(上)
這是哪裏?
我放眼看去,隻見四周黃幕低垂,華麗絕美。明明是夜晚,燈火通明卻又不見燈燭燃燒。我抬頭四顧,原來有鬥大明珠懸於頂上。身下是又柔又軟又幹燥的寬大雕花紅床,對麵博古架上擺設十幾件稀世奇珍古玩。
侍立的不語宮人們看起來有些眼熟,黃玉花薰中飄出淡而熟悉的龍涎素香。這裏,怎麽竟與文澤的養心殿如此相似?我暗自想道,難道地府,也有與養心殿一樣的宮殿麽?
還是——我猶疑地想,莫非我已身在天庭?
我這樣想著,突聞門外麵有人低聲說話。我聽見一年青男子的聲音問道:她醒了沒有?這聲音親切而富有磁性,酷似令我欲罷不能的文澤的聲音。接著,我又聽見另一酷似李福的中年男子回答他。那中年男子說:回皇上,還沒有。
接下來,我便聽見一陣腳步輕響。眼中隻見明黃色繡五彩金龍的門簾被掀開一角,又一著明黃色服飾的男子一閃而入。我眼怔怔看著這男子直逼近我床前,還來不及思索,他一張微微含笑英俊的臉已迎上我麵。
醒了麽?他柔聲道。
這,不是文澤麽?我呆呆看向他,心中已是千回百轉,嘴裏卻又出不得一聲。我不可置信地搖一搖頭,閉上眼睛複再睜開——我看見的仍然是那張讓人回腸蕩氣的臉。
見我一言不發,一旁酷似李福的藍衣男子忙低聲道:荷煙姑娘,您這是怎麽了?皇上在問您話呢。
皇上?!難道……我遲疑著剛想起身,早被文澤按住擁進懷中。小胭脂還在夢中麽?他又笑又歎。我聽見他柔聲道:聽著,你並沒有死,還好好活著。你曾拚死救駕,又未曾犯下大錯,母後怎會真賜你毒酒?
什麽?我又驚又疑。以我那時智慧,實在想不明白太後為什麽要跟我開這麽大的玩笑。當我抬眼望去,再次看見文澤滿目的柔情。嚇著了?他問我。他輕輕吻我,說:朕也被嚇著!朕以為朕再也見不著小胭脂了。
皇上,我低低叫他一聲。我確認自己終於能說出話來,便說: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文澤說。他寵溺地望著我笑道:隻要朕明白你心便好。其實,那*****暈在禦書房中,朕便知道你對朕是一片癡情。
暈倒?啊!我臉飛紅。
我心中微微恨自己不爭氣,那日文澤書房一吻,自己竟激動至暈!沉默。我心澎湃難言。文澤也不說話,隻抱緊我輕輕長歎……繼而細語溫言,呢喃不休……良久,我突想起件一事情,因向文澤問道:皇上,您可有見過榮貴人的姊妹麽?
怎麽?文澤一怔。他含笑道:萼兒還有姊妹麽?我聽他這樣說,不免暗自奇怪,又怕他疑心,忙笑道:奴婢隻是想,您曾駕臨過榮大人家,因此隨口問問。
難道萼兒的姊姊曾偷躲於暗處見過文澤麽?難道她僅僅見他一麵,便深深愛上,不可自拔?
我正想著,對榮家大小姐毫無興趣的文澤再次將臉輕輕貼我麵。他向我歎道:這些時日,朕讓你受委屈了罷?我依在他懷中,含笑搖頭道:皇上,奴婢不委屈。奴婢寧願當宮女,能日日看見皇上,奴婢幸莫大焉。
傻子!文澤輕笑著說。他笑道:還自稱奴婢?朕已幸過你,哪還能再作回宮女去?再說,今後朕夜夜寵幸一名宮女,又成何體統?
啊。我又羞又笑,滿臉飛紅。文澤也笑。他摟著我,回手放下紅色紗帳……
第二十四章 贏家(中)
午夜時分,我被文澤從夢中驚醒。黑暗之中,我聽見他正低聲喚著的我名字。
胭脂,他輕輕道:胭脂……我忙拉過他的手,貼向臉邊。
胭脂在。我說: 皇上,胭脂就在您身邊。我說完,卻不見文澤回答。我又輕輕喚道:皇上……皇上?他卻仍不做聲。原來……我啞然失笑。這才知道剛剛一幕,卻是他在夢囈。我又是感動又是歡喜歡,慢慢將頭枕在他胸前……
他卻突從夢中驚醒。是誰?他輕聲喝問。他拿手將我頭慢慢推開,冷冷道:是誰在侍寢?竟敢壓在朕身上?!我忙坐起身來,低聲回道:回皇上,是臣妾侍寢。臣妾是胭脂。
胭脂?他問。
我明顯感到他語氣為之一緩……突然又驚又喜,低聲道:胭脂,果然是你麽?
我長舒口氣,輕聲道:回皇上,臣妾確是您的小胭脂。
嗬,胭脂……我聽見他叫我。
他坐起身來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低低道:告訴朕真的是你。
皇上……我低歎。我被他抱得幾乎喘不過氣,卻又不敢——也不想掙紮。
他吻如春雨般點上我臉,低低歎道:你怎麽不叫朕三哥?
我一怔間突然想起文澤排行老三,想我倆初次相遇時,他自稱小三兒那幕……我看不見他表情,自已卻飛紅了臉,順著他意,改過口來。
三哥。我低下頭輕輕喚他。
三哥在。他說:三哥在……他一麵低歎,一麵吻我……他吻著我,突然動作慢慢停下。我正遲疑間聽見耳旁一聲冷笑,雙肩被他緊緊捉住。
你,他冷冷地問:你待朕果然是真心麽?我如墜雲霧,忙柔聲道:回皇上,臣妾當然真心愛皇上。臣妾待皇上之心唯天可表。還請皇上明察。
嗯?他鼻中輕輕哼了一聲。我能感覺到他捉住我雙肩的手開始放鬆,感覺他到明顯鬆下一口氣……良久聽不見他言語。我亦不敢先開口……夜很靜,我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在僵硬的身體裏一下又一下……終於,他歎口氣再次擁我入懷。
睡罷。他說。他柔聲道:你的心意朕自然知道……早些安置罷。
說完,他再次吻我……突然翻上我身,緊緊擁住我仿佛恨不能將我揉碎……
皇上……我低呼。我低呼的原因既因為我已被他抱住幾乎無法呼吸,亦因從不知道他如此粗暴而有一些恐慌。
不要說話。他說。他狠狠吻我……終於在我身側沉沉睡去。那晚,我雖微微有些疑心,那疑心卻被鋪天蓋地的柔情所壓蓋。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畢竟是愛我罷?我想,我將身體輕輕攏向他身邊靠了,心潮澎湃得許久方才成眠。
第二日,文澤下旨封我貴人,賜名號“慧”,仍居聽雨軒。待他下朝,我倆一同去德仁太後宮裏請安。皇後與同嬪也在。大家見過禮,各自落座。
可又好了?太後微微笑道:皇上,你答應哀家的事……文澤俊臉一紅,笑道:母後,兒臣認輸。隻是,這裏這麽多人……
皇上記得就好。太後說道。她微微笑,不再多說。
皇後與同嬪忙站起身,向文澤道賀。罷了,罷了。文澤說。他心情極好,點頭笑道:大家同喜。又向太後笑道:到底是母後會調教人,送朕這麽個的冰雪聰明的貴人!倒象那天山雪蓮般。
罷了。太後輕輕一笑,說:前日惱,今日好的。保不準哪天又慪氣……到時再看皇兒又說些什麽?
不是天山上的雪蓮花麽?同嬪笑道:慧妹妹長得倒有幾分太後娘娘的模樣,不知皇上是在誇妹妹,還誇母後呢?既是雪蓮,皇上捧在手裏怕手心溫度高,呼口氣又怕氣太熱,化了我這妹妹,可哪裏還會惱她?太後娘娘也不必太過擔心。
眾人一聽,都笑。我早將臉紅得柿子一般。偷眼看去,皇後一臉微笑,同嬪也正望了我笑。
懿孝皇後笑道:難得母後與皇上今兒高興,又封妹妹做了貴人——也算是雙喜臨門。因此臣妾倒想著,不如過幾日擇個時間聚聚,母後與皇上在上麵坐了,臣妾帶著妹妹們底下做詩寫對子,給母後與皇上品評如何?
文澤一聽,越發歡喜,說道:朕看也不必等幾日了,就在今天晚上罷。
皇上定的好日子!同嬪笑道:您也不讓臣妾準備準備。明知臣妾原不長於詩詞,卻不是讓臣妾獻醜麽?
太後笑道:同嬪也不必擔心。都是自家姐妹,隨便說說笑笑就好。並不是讓你考科舉,怕什麽?同嬪笑道:真考科舉還好,不過三年一次。既是考科時,以臣妾身手,定會落選於鄉試,不必見天顏也沒什麽。現如今在宮裏,隔三差五的寫詩做對子,雖說是家宴卻隻怕是殿試罷?
眾人聽說又笑。
自古有一得必有一失。太後說。她向同嬪笑道:世上的便宜也不能讓你一人占了去。你既嫁給皇兒,每日三隻雞十塊肉的吃著,即便偶爾動動腦筋又如何?
眾人又笑。趙嬤嬤一旁笑道:老奴知道有句話,說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條真龍信天遊”。皇上既愛這些高雅玩樂,少不得同主子要陪皇上信天去遊一回。因此也不必當是殿試,隻管自在玩去。同嬪笑道:嬤嬤快拿些蔑條與繩子來縛我去。眾人不解,都問何故。同嬪笑道:皇上是真龍,自然信天遊得自在。我這假的“天子門生”隻好拿蔑條縛成風箏,飄在一旁隨君伴駕罷。隻是記得線要收緊,莫在半空中摔下來——可就不美了。
一語說完,滿屋子裏的人再笑。
第二十五章 贏家(下)
又閑話一會,也就散了。我回聽雨軒,見春菱與小蘿等早已打掃幹淨,等侯在那裏。大家一見之下,又悲又喜,恍如隔世。我們正述話,卻見李福帶人送來六棵四人高,正開著花的青色桂樹。一夥人吆喝著種在庭院之中梅株與竹從之間。
皇上賞給貴人的。李福說。他對著我滿臉是笑,說道:貴人貴樹,慧主子好貴氣。
不久,又有賞賜及賀禮送來。太後賞漢白玉的送子觀音一座;琴貴妃送一紫一白兩匹蘇貢雲錦麵料;良妃送黃水晶雕花小屏風擺件一塊;同嬪送玄玉古硯一方;安嬪送宮扇五把;榮萼兒派送來一大盆秋季罕有、盛開著的白海棠。其他各人也有送宮扇、也有送布匹、也有送手鏈、也有送胭脂水粉、也有送頭花、也有送元寶、也有送筆墨紙硯……皇後賀禮來得最晚。及至來時,竟是一架雙麵刺繡桃花的大屏風。那屏風很大,三四名太監頗有些費力才慢慢抬進屋來。
那屏風以淡淡桔色飛霞紗做底,粉色絲線繡著滿屏桃花,一雙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晃眼望去呼之欲出,那花蕊竟似有輕淡香味飄出。
這桃花……?我想到懿孝皇後另一層意思,但又覺得不象。
春菱趁無人之時,悄悄進屋。小姐,她說:皇上對您深情一片,請您日後務必珍惜。我聞言看她一眼,輕輕歎道:我待皇上又何嚐不是如此?
我想起良妃,心內微酸,說:可惜,我終非皇上最愛。
自那夜聽見文澤與良妃帳中對話,心裏一直隔閡。人心不足——先要人愛,愛了還要最愛。及至最愛時,又要唯一。
小姐,春菱道:奴婢進宮這麽些年,隻見皇上為您一人向太後娘娘妥協。就此一點,大可證明皇上對小姐的心。
什麽?我詫道。我問春菱:皇上為我妥協過什麽?春菱道:奴婢才知,太後與您打賭當日,同時也與皇上也作一賭。太後賭皇上一月內必會與您誤會冰釋,且給您名號。若皇上輸,則須調國舅回京任太尉一職。由國舅兼管東宮護軍及城外十萬禁軍。
原來如此。太後既與我賭,又與文澤賭。賭的結局,卻正好相反。文澤一定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不想卻輸得很慘。而我又何嚐未輸?我們三人這場賭局,從一開始,注定隻有太後才是最終勝者。
想當年,先皇為防外戚專權,調派太後長兄國舅曾憲之遠任定州知州,下旨其永不得任京官重臣。先皇去後,太後曾多次要求文澤將其調回,他均以先皇旨意不可違而婉拒。隻不想……不想太後卻設計與其打此一賭。現文澤賭輸,不僅要讓國舅回京,還得其如此重要職務——難怪他會擁我長歎。
他,定是於心不甘。我想,那麽他一定是很愛我,才會認輸的吧?否則任我死去又如何?宮中哪日不死幾個宮人?
又想起昨晚……我自己將臉羞得通紅,心中一甜。甜後又想起一事,不禁暗自生疑。我想,東宮護軍與城外禁軍並未專設衛將軍,一直由皇後父親左丞相謝叔玉兼管。國舅此次回來,實則分其兵權。那麽皇後她……
第二十六章 家宴(上)
當日下午歇過午覺,太後與文澤、皇後眾嬪妃們圍坐禦花園中,濟濟一堂。秋日陽光溫暖,園中四處青碧,流水叮咚。嬪妃們鶯歌燕語,花團錦簇。這是文澤自漠北前方回宮後的第二次家宴,難得皇上興致高,眾嬪妃們當然都來湊趣。
最想不到是琴貴妃居然也應旨前來。
當我看見她時,我的心情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那便是——震驚。她十七八歲模樣,頭發鬆鬆挽了個“墜馬髻”,頭上隻斜插一隻簡簡單單的白玉雕花簪。她瓜子臉,麵白細若初冬皓雪;細長眼,目中波光點點;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色是淺淺的粉紅。她身材纖瘦,全身裹在一件輕紗無花綠衣長裙之中,舉止行動有如弱柳扶風,讓人我見猶憐。
國色天香。她曾以此四字讚我。而我一見她麵,卻不得不將此讚譽完璧歸趙。
琴兒!文澤招手叫她。他看見她時,十分高興,笑道:坐到朕身邊來。
被文澤這麽一叫,所有嬪妃均向琴貴妃看去。而她卻並不在意,目不斜視地踩著那些目光坐去文澤身邊。
酒過三巡之後,文澤令嬪妃們作對聯。他說:朕看到眾愛妃宮門前都沒有應景的對子,不如趁今日一處,各人寫出來,做成匾額放在愛妃們宮門口。母後您看如何?
德仁太後笑道:哀家沒有意見。文澤又問眾嬪妃。妃嬪們哪會不湊趣?也有說新奇的,也有說有趣的,也有說皇上聖明的,也有說皇上天縱英才,竟能想出這樣好的題目的……七嘴八舌鼓吹一番,方才安靜。
朕還沒說完。文澤笑道:眾愛妃的對子裏須嵌進自己姓名或名號中的某字,明寫暗喻——方有趣味。不然憑哪裏找不到一副好對子?也不值得大費周張。
早有宮人準備好文房四寶,每位嬪妃座前均備一份。
我走近同嬪,悄悄問道:姐姐可有想好?同嬪皺眉道:想是想了一個,隻不大好。我笑道:可巧妹妹前日閑著作副對子,裏麵竟嵌著姐姐名字中的“春”字。同嬪聞言大喜,悄聲道:妹妹竟有現成的?快些拿來給你才拙的姐姐救個急。我一笑,說:這就寫了來。
我回到自己座位,先拿筆為她寫了,方才寫自己的。等幫同嬪寫得那個墨跡稍幹,用手揉成一團,讓小蘿過去遞給同嬪。同嬪展開一看喜形於色,朝我處笑笑。忙照內容抄錄紙上。
等眾人寫完交上,文澤命身邊一個小太監念。
隻聽得皇後謝琬瑤寫的是:
瑤池春暖偕鸞鳳  天宮秋月有麒麟
琴貴妃薛琴心寫的是:
無心剪窗燭  有琴斷夜弦
良妃李良繡寫的是:
雲破餘霞織錦繡  月托和風共良辰
安嬪安德美寫得是:
美酒歌中醉  好詩曲裏聽
同嬪陳同春寫的是:
裁剪江心梅花月  烹茶棋中穀雨春
榮貴人榮萼兒寫的是:
春雨一夜出月門  花萼滿徑入山林
而我寫的是:
芙蓉煙雨沉睡六宮春夢
明月樓台拂滿一身梅花
童童評:個人對聯中暗含各人心思、身份或將來命運,日後會一一證明。
第二十七章 家宴(中)
餘者也有寫情也有寫景,不一一表述。念完,文澤對太後笑道:請母後點評。太後笑道:依哀家看,若論大氣,自然是皇後的好;若論喜慶應景的,當屬良妃;若論意境,卻是慧貴人好。同嬪早上還擔心——現哀家看來,竟比以前大有長進……琴貴妃身子本就弱,不該作這種傷感的對子——也不是養身之道。
眾人點頭稱是。一時文澤頒旨,賞皇後、良妃、我與同嬪四人。
安嬪挺著肚子笑道:臣妾覺得皇後姐姐與眾姐妹們寫得都好,其中更屬良妃姐姐的最好,既有意境,一對之中又合了她名字中的兩個字,又合她名號。
安嬪說得有理。文澤點頭笑道:良妃寫的自是不錯。
安嬪更得意,使勁朝對麵良妃處遞上一個笑臉。因與她近,我聽見她對身旁張貴人說道:慧貴人的對子裏,隻有一個“煙”字,可不比良妃娘娘差許多?太後與皇上卻說她最好,還打賞她。這可不是偏心又是什麽?看來有太後撐腰的宮女,卻比有龍子的妃嬪還強些個。
姐姐快別吃酸拿醋了。張貴人說。她抿嘴笑道:慧貴人的對子裏也暗喻她名字中的“荷”字,想是姐姐適才關心腹中皇子,竟沒聽見。
這可奇了,安嬪冷笑道:本嬪竟沒聽見!張貴人道:姐姐,慧貴人上聯中的“芙蓉煙雨”你就沒聽見麽?荷花又稱水芙蓉,所以慧貴人“芙蓉煙雨”四個字,便是一明一暗合了她名中兩字,可不是好的麽?
安嬪一聽,訕笑道:本嬪自然知道,適才竟是注意別的去了,一時沒聽清。
我暗自好笑。我站起身來,對上首處笑道:臣妾聽安嬪姐姐說,臣妾做的對子不夠直白。因此肯請太後與皇上允許臣妾再聯一對。太後與文澤聞言均是一怔,眾妃嬪也往安嬪座處望去,卻見她臉色通紅,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文澤笑道:既然朕的慧貴人有如此興致,朕自然應允。
我對文澤微福稱謝,口中吟道:
荷花有意臨曲水,楊柳無言在春風
文澤一聽,越發高興,笑道:好!朕的慧貴人才情果然略勝一籌。這短的時間也難為她又聯一對,卻也極好。
說完,打賞我一對純金金泊製成的蓮花宮燈。
皇後款款站起,走至文澤麵前微微一福:臣妾恭喜皇上得此佳人,為我後宮姐妹再添一才女。
皇後平身。文澤笑道。他剛說完,又笑問道:皇後忘了?你今早已給朕賀過喜,怎麽又賀一遍?
皇後笑道:今兒早上發生的事,臣妾怎麽會忘?更何況此次家宴,本來便是為慶賀皇上得到慧妹妹才辦的。臣妾原來隻見慧妹妹長得美,現在才知道竟這樣有才。早上聽皇上形容妹妹是天山雪蓮時,臣妾還不解。如今明白。因此心裏為皇上高興,忍不住再祝賀。也感謝皇上為我後宮找了一個好姐妹。
文澤笑道:皇後有心。他說完,又看著我笑道:你看慧兒嫋嫋婷婷,冰雪聰明的樣子,可不正是朕形容的一朵解語雪蓮花麽?
我臉紅得發燙,心中暗暗叫苦。皇後本來是誇我,卻不想會將我捧上風口浪尖。但憑這為我設的家宴、文澤的形容兩項,可不知讓多少人暗地紅了雙眼,打翻了醋壇。可是,事實上有一隻手捧你上去,就會有眾多的手想拽你下來。今後日子……隻怕該如履薄冰了罷。
皇上龍目清明。對麵一個妃嬪笑著說:慧妹妹人長得既美,又愛白色紗衣,可不正有雪蓮花的氣質麽?
第二十八章 家宴(下)
正在吃茶的太後聽聞此言,臉色微變。她正色道:慧貴人以後也不要總穿白色。畢竟在宮裏,你現在已是貴人自當體現皇家風範……況且,白色也不夠喜慶。
是。我忙答應。我回頭朝那妃嬪望去,她扭過頭並不望我,看她神情,分明是在冷笑。我一時想不起她是誰。正回憶間,鼻中聞見淡淡素香飄近。耳旁傳來一女子細細聲音。那是胡昭儀。萼兒說:她是良妃的人。因萼兒今日也穿著白紗裙衣,因而臉色微微含慍。
同嬪過來,輕拍我手示意看向左麵。我目光轉過,隻見良妃坐在那裏,麵色十分難看,正自己喝酒冷笑。
看到沒?同嬪悄聲笑道:人家因為這家宴,一早不自在。現在妹妹又壓倒她的風頭,隻怕這主子今晚一宿睡不安枕。
太後娘娘、皇上,良妃款款站起:難得大家今天高興,臣妾獻詩一首助興。文澤饒有興趣,立時應允。良妃謝過恩,緩緩吟道:
輕移蓮花步,獨上杏花樓。
融玉雪花脂,碎金桂花油。
……
得君常相見,無謂覓封侯。
這不是林媚兒寫在《媚行深宮》首頁的詩麽?
再看文澤,他麵色也是一變。他強笑道:這詩……愛妃你從何處得來?良妃見他麵色有疑,忙展顏笑道:也不知誰寫的。昨晚臣妾夢遊天庭,看見一仙女,對著臣妾吟了這首詩。臣妾因覺得好,記下來獻給太後娘娘與皇上皇後。
文澤神色奇特地看太後一眼,不再說話。
良妃再出奇招。她向文澤笑道:皇上,臣妾還有一副畫獻給皇上。
素金早有準備,拿過一卷軸交黃勝呈上。
誰畫的?文澤問。他打開畫卷細看,神色驚歎地說:這畫竟畫得與朕如此神似!若不是畫裏有題字,朕倒疑心錯照了鏡子。良妃笑道:臣妾笨拙,私自畫了皇上卻又畫不出皇上風度之萬一。還請皇上恕罪。
及至我們看時,原是文澤肖像。畫中文澤白衣飄飄,手持折扇憑水臨風,意氣風發。前景幾條垂柳,背景是淡淡接天碧的荷葉,加間者幾朵淡淡的荷花。荷葉深處,兩隻鴛鴦正在戲水。畫旁題著兩句詩:
楊柳煙中承聖意,藕花深處共白頭。
我大驚。這不是我畫的麽?當日夾於書中,一並還至禦書房。怎麽又會變成良妃手筆?瞬息間,我心念早已回轉幾回,終覺此事牽連甚廣而決定隱瞞下真相。
文澤也不可置信。他向良妃笑道:愛妃,這真是你畫的?也真虧你。不對著朕麵,竟能將朕畫得如此惟妙惟肖。良妃嬌笑道:皇上,臣妾每日心中想念皇上不知百千遍,早已將您音容笑貌深刻腦海,哪裏又能畫不像的?
文澤更是感動。他叫過李福,說:拿今年大嶼國進貢的春賀金縷雕花青玉枕來。
良妃一聽忙跪倒在地,說:臣妾多謝太後娘娘、皇上隆恩。
第二十九章 撫琴(上)
看良妃歡喜情景,我知道文澤此賞非同一般。待問身旁同嬪時,她也搖頭說不知。我正茫然間,突然聽見身側傳來一女子好聽的聲音。
這青玉枕是大嶼國的鎮國之寶。她輕聲說。
我與同嬪聞言扭頭,看見琴貴妃已不知何時站在我們身邊。她並不看我們,隻望著對麵似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這枕頭用一整塊其綠如藍的青色玉石雕成,兩側四麵雕刻著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場景,枕著冬暖夏涼。它不僅可治失眠,據說枕者能夜夜好夢,夢見神女帶其遊玩天庭。
真有這樣神奇麽?我問。我心微酸,輕歎道:皇上真的很愛良妃。同嬪笑道:妹妹吃良妃的醋?我一笑代言。她又笑道:你也不必這樣。依我說稀世珍寶不過是稀奇它的人覺得稀奇。這東西就是給我也沒有用。我從不做虧心事,一夜睡到天亮,沒那枕頭也能夢到神仙。
說完她“撲哧”而笑。
她是說者無心,而我這裏聽了卻覺得很有些道理。
果然如此——我愛文澤,他便是我的稀世奇珍。但對於不愛他,又不求皇權之人卻不稀罕。念及此處,我忍不住向文澤上首處望去——不想目光卻撞見他身旁的趙風。而趙風那時也正朝我與同嬪位置觀望。見我看他,他馬上扭轉頭去……
琴貴妃仍眼望著別處。
慧貴人,她幽幽問我:今日家宴可是皇上提議為你舉辦的麽?
我一驚,並不知道她所問何意,於是小心回道:並不是皇上的主意,因皇後娘娘疼愛妹妹,故而……
本宮知道了。她說。她不等我說完便打斷我話,也不容我再次出聲,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同嬪見狀忙低聲道:妹妹也不要怪她。她原是個多波折的命。身子不好,脾氣自然怪些。原本皇上對她寵愛比良妃更甚。後來也不知怎麽的,說病就病。反反複複的也不見好……時間長了,皇上才將待她的心給了良妃。
我詫道:這年紀輕輕的,什麽病這樣煩人?打小就得上了麽?同嬪搖頭歎道:說是進宮後才得的這病。太醫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是長年咳嗽。春也咳秋也咳,到了冬季更是厲害,常整宿睡不著覺。人一躺下去,呼吸就困難。
啊?我皺眉道:莫非是百日咳?
不是。同嬪說。她歎道:若是這病,太醫們豈又不知道的?枉這她生在富貴之家,皇上又喜歡——竟沒福享受。
春菱從聽雨軒拿著紅色漆花小食盒過來。我並不打開,隻低低道:送去呈給皇後娘娘。
我看見皇後打開食盒。頓時有淡淡的,若有若無花香飄浮於幹燥空氣。
慧妹妹果然偏心,良妃突然笑道:有好東西隻孝敬皇後娘娘。
眾人聞言,都將目光轉至皇後。
文澤也看見。他笑道:慧兒給皇後什麽好寶貝?皇後聞言忙笑命宮女呈上。她對文澤說:回皇上,上次臣妾吃中了慧妹妹做的蜜餞果子,今日讓她再拿些來。
這可奇了。小蘿說。她一旁低語道:皇後娘娘什麽時侯吃了我們的蜜餞果子?春菱低聲道:別多問。
小蘿聞言,雖仍迷惑,卻不再出聲。
果然酸甜可口。文澤笑道。他再吃一口,笑著說:這蜜餞比新鮮果子可又多一番風味。慧兒,這是什麽果子做的?我忙笑道:回皇上,這是李子幹。太後娘娘與皇上、皇後、各位姐妹們若愛吃,臣妾那裏還有杏子、梅子,等明兒一並送至各位宮裏。
看母後、皇上與各位妹妹愛吃什麽。皇後說。她深深看我一眼,笑道:這李子本宮吃著倒好,也不用別的。
是。我笑道。
投桃報李。皇後送我的桃花屏風若另有深意,我報之以李想必她也知道。反之,若她沒有這層意思——送點小果子與皇後吃,想必別人也看不出什麽。
第三十章 撫琴(中)
良妃突然笑道:安嬪妹妹身懷龍種,想必貪這酸甜之物,慧妹妹何不各樣裝些送去她宮裏?
我聞言一驚。
文澤卻已笑道:良兒所言極是。難得你們姐妹和睦,慧嬪不如就拿些送給安嬪。我忙起身道:回皇上,這批幹果臣妾原是加了新鮮玫瑰花一同醃製。玫瑰花為活血之物,恐怕對有身子之人不大合適罷。
文澤聞言點頭,笑道:慧兒所言也有幾分道理,也就罷了。
良妃又笑:慧妹妹果然是秀外慧中,難怪皇上喜歡。臣妾早聽說慧妹妹琴技不俗,今兒看她與榮妹妹倆身著同白色的服飾,正是安排好搭檔。不如皇上下旨,榮慧兩位貴人妹妹一琴一舞,為大家助興如何?
良妃再次提醒太後,我們服色素白。
我心中猛沉。
我想,聽雨軒中果然有良妃的人!想我柳荷煙曲不成調,正背著文澤在偷偷練習……如今良妃當眾提出,不是存心讓我出醜又是什麽?
不想文澤卻對我期望很高。慧兒會彈琴也不足為奇。他笑道:隻是朕卻還沒聽見一次。良兒倒知道,可見你們姐妹原很親近。
他一麵說,一麵吩咐李福取琴。
皇上,我急道:臣妾不會……
安嬪卻大聲打斷我話。她豔笑道:慧妹妹太過謙虛。姐姐我也曾聽妹妹的琴技很好。再說也不過是一家子樂樂,什麽打緊?快別說那些個掃興的話了。
胡昭儀等也在一旁隨聲附和。
安嬪此言甚是。文澤向我笑道:早上母後為做詩一事才說過同嬪,怎麽你也扭捏起來?既是彈得不好也罷了,難道母後與朕還會降罪你不成?我更焦急,還要推辭,良妃已搶在前頭。妹妹,她半玩笑道:你就別推了。誰不知道你家學淵源,琴棋書畫什麽不好?還拘個什麽,難不成竟要抗旨麽?
這良妃果然厲害,隻一句話便點我兩處死穴。既提示我是罪官之後,亦以抗旨罪不再讓我開口向文澤求情。
同嬪過來詢問,我苦笑:妹妹不會彈琴。
啊?同嬪又驚又急道:這可怎麽是好?
琴已取來。萼兒早換好一身紅衣靜靜佇立場中,隻等我琴聲一響,便揮動流雲長袖,翩翩起舞。我硬起發麻的頭皮,慢慢走至琴前坐下,將心一橫,向琴上伸過手去。
請等一等。琴貴妃輕聲道。她緩緩站起,嘴角微揚道:臣妾願代慧貴人獻上一曲。
皇後聞言向太後與文澤笑道:琴妹妹名字中有個琴字,偏她的琴也是眾姐妹中彈得是最好的。今兒難得她身體大好些,又有此雅興,不如……
良妃不等皇後說完,忙搶笑道:貴妃姐姐琴彈得好,宮中盡人皆知。隻今日是慧妹妹的好日子,請貴妃姐姐讓著慧妹妹些才好。
琴兒,文澤說:朕見你今日身子大好,原就十分快慰。愛妃又提出為大家撫琴助興,朕自然應允。隻是適才良兒所說,朕也覺很有道理。不如愛妃現就將息著,一時慧兒她們表演完,你再撫也不遲。母後與朕也同樣高興。
琴貴妃聞言隻得坐下。奇怪,我想,這琴貴妃怎麽也知道我並不會彈琴?
慧兒,文澤朝我期許地笑道:這就開始罷。
唉。我暗自長歎,將心一橫慢慢拿起手往琴上撫去。
突然有人大聲叫道:誰在搶本王生意?
第三十一章 撫琴(下)
眾人一怔。大家回頭看時,看見一衣紫衣,笑如春風,麵若冠玉的文浩正迎麵而來。太後與文澤看見他也十分高興,均笑道:他怎麽回了?
待文浩見過禮,太後笑問他道:孫自漁的婚宴熱鬧麽?文浩笑道:母後賜婚,百官自是親去祝賀——豈有不熱鬧的?
太後口中的孫自漁是世龔的河西侯,其祖上曾隨文澤曾祖打過天下,立下不少汗馬功勞。隻是孫家後人仗著祖上功勳,近十幾年越來越紈絝不堪,且莫說在老百姓中口碑極差,就是臣子們之間,對他孫家評價也是謗多於譽。
母後,文浩笑道:兒臣倒覺得您給孫自漁指的女子並不適合,隻怕日後會有麻煩。太後聞言怔道:秦家女兒有何不好,皇兒倒是說來聽聽?
文浩正色道:秦家小姐倒也沒什麽不好。隻是兒臣想著那孫自漁麵黑如炭,娶的妻子卻是膚白若雪——實在是擔心日後他倆會生養出幾隻小小斑馬來。那時他們一家子人成日的人仰馬翻,或常跑來母後麵前痛哭抱怨——母後豈不覺得麻煩?
想是他十分厭煩孫自漁,因開出這樣玩笑。
他那裏說的到是一本正經,而我們下麵聽著的人卻早笑了個“人仰馬翻”。文澤大笑,一口茶掌不住噴將出來。
怎麽家宴也不叫上兒臣?文浩笑道:難不成母後與皇兄專趁著文浩不在,竟偷偷躲在宮裏吃什麽好東西麽?
正瞞著你在吃好東西。太後說。她笑道:如今既然這事做得不甚保密,竟讓你知道了趕來——少不得也要讓你吃些。
她說完命皇後出我醃製的李子幹,又笑道:這些是慧貴人醃李子幹。你原本愛吃她做的小茶果子,現在便與了你。看你還有什麽話說?
文浩笑道:哪位慧貴人?
皇後一旁笑道:五皇弟還不知道,今早皇上剛封荷煙。大家正在為你皇兄得此佳偶開家宴,可巧五皇弟就來了。
是麽?文浩說。他含笑慢慢吃幾口李幹,點頭道:不錯。這慧貴人雖然當了貴人,可她做的小點心卻仍和原來一個味道。
瞧五皇弟說的!皇後笑道:難道成了貴人,做出點心也會變味?
大家聞言都笑。
我也笑,心中卻又有些狐疑。
良妃臉上掠過冷笑。
浩王爺,她向文浩微笑道:怎麽王爺不向皇上道喜麽?
喜當然是要賀的。文浩說。他懶洋洋地看眼良妃,說道:隻本王想,慧貴人這事,還有些麻煩。本王正在想,是該先跟皇兄賀喜呢,還是該先給母後賀喜?又要更去姨父姨母成親王成王妃府上去道賀——豈不麻煩?
文浩好樣的!同嬪說。她拍手悄笑道:文浩這話將妹妹身後靠山交待一清二楚,全是良妃惹不起之人——李良繡這回算是棋逢對手。
良妃果然麵色微變。那變化也不過一瞬之間,她複又笑道:王爺果然考慮同全,心若比幹。聽說王爺連自己平日撫的“燕語”琴都送與慧妹妹——原來竟是衝著這幾層關係。
第三十二章 奪琴(上)
良妃一言既出,舉座眾人皆驚。大家目光紛紛朝我望來。文澤目光一凜,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娘娘知道的可真不少。文浩笑著說。他朗聲笑道:那琴本是陳勝之老將軍家中之物。本王因看著喜歡,找老將軍借來玩了幾日。現同嬪娘娘想送與慧貴人,本王自是完璧歸趙,又助“趙”贈琴。難道霸著不給,丟我皇家體麵?不知娘娘覺得有何不妥?
不錯。同嬪說。她不等詢問,早揚聲道:浩王爺所言極是。
良妃笑道:同嬪妹妹,想你也是聽聞了慧貴人的琴技高超,所以贈琴?同嬪強笑道:妹妹與皇上同樣喜歡慧貴人,自然贈她最好物件,並沒有什麽聽不聽聞。
母後您看,文澤對太後笑道:朕的後宮正是一團和氣。太後點頭笑道:皇上也別光看著她們,原也要記著皇後好處。六宮之首要好,這後宮才能祥和。
文澤聞言略一沉吟,隨即嘴角微牽。他說:皇後賢良淑德——是我朝之福,也是朕的福氣。
皇後聽聞,立時站起對著太後與文澤深施一禮,微微垂首道:母後與皇上厚愛,臣妾愧不敢當。
皇上,安嬪大聲笑道:慧妹妹還沒彈琴呢。臣妾腹中小皇上已等得不耐,正使勁踢臣妾肚子呢。
是呢。文澤笑道:慧兒還不快點?
文浩笑道:本王才說,是誰在搶本王生意?原來是新晉的慧貴人!皇兄一有心上人,便忘記您這個臣弟。
文澤奇道:皇弟這話奇怪,怎見得有了慧兒便忘了你?文浩正色道:皇兄與我二人,自小您愛詩畫,臣弟迷戀樂曲。臣弟打小崇拜皇兄,因此心存癡念,希望能終臣弟一生為皇兄撫琴彈唱,以全臣弟敬您之情。不想皇兄登極後,國事繁忙,不再需要臣弟盡這心。前年得琴貴妃娘娘,乃此中高手,於是皇兄隻見娘娘新人笑,不聞臣弟舊人哭,將丟在臣弟長門宮中,任臣弟淚流成河……現又得慧貴人,臣弟隻怕永無翻身之日了罷。
一語未完,眾人都笑。
琴貴妃卻沒有笑。
她不僅不笑,眼中竟似含起淚水,一動不動地望著文浩。
文澤聞言詫笑道:皇弟酸勁也恁大些,吃醋竟吃到朕後宮裏來!
一語說完,眾人又笑。
文浩也笑,說:隻求皇兄準了臣弟,以全臣弟的心意。皇兄若要聽後宮娘娘們彈唱,換個臣弟不在的時間,也免得臣弟拈酸拿醋。
皇兒快準了他罷。太後歎道:哀家竟不知道浩兒有這樣心思,可見得你們兄弟很好。哀家百年之後,你們相親相愛,相互幫襯。那時哀家天上看著,心裏也很安慰。
文澤與皇後聞言忙勸一番。又準文浩彈琴……文浩與萼兒表演完,琴貴妃仍提議由她再彈一曲。及至琴聲響起,果然是天籟空靈,令人聽之忘俗。那琴貴妃一麵彈奏,一麵宛轉唱道:
自古多情空餘恨,此處難覓有情天
……
君為我譜無聲曲,此去聞曲如聞君。
……
聽風方覺秋雨至,已忘共飲西窗時。
……
把酒歡歌何時有,人笑我癡我偏癡
……
第三十三章 奪琴(中)
一時歌歇曲罷,眾人猶沉浸其中……及至醒來,皆歎為天曲,隻是太過悲涼。眾人交口稱讚。讚聲中,良妃冷笑依然。琴貴妃勉強揚起嘴角表示笑意,放下琴後她徑直走至文浩身旁。
我看見她眼裏雖微微含笑,那臉色卻白得宣紙一般。又聽見她向他逼問道:請問王爺,臣妾的琴技較之王爺卻又如何?
文浩見她過來時,神情已是一怔。聽見她問,他起身笑道:自然是娘娘琴技更勝一籌。
文澤聞言也笑,問道:琴兒有此一問,莫非適才聽皇弟之言,竟也吃醋?
琴貴妃似乎真了動氣。她再冷冷看眼文浩,轉身向文澤答道:回皇上,臣妾不敢。
文澤見狀,含笑假斥文浩道:五皇弟啊五皇弟,你一張利嘴惹得朕的琴兒生氣,還不快給貴妃娘娘賠罪?
文浩遲疑片刻,終於對著琴貴妃深深一揖。
小王知錯。他說。他口氣誠懇地說道:小王無禮,還望娘娘恕罪。
王爺言重。琴貴妃說。她臉色更白,對文浩一福強笑道:臣妾怎敢怪罪王爺?說至此處,她聲音更是輕細,目中猶見隱隱波光閃動。
罷了,罷了。文澤說。他笑道:琴兒也不必生氣。你知道這五皇弟一向頑皮不拘小節,朕自是獎你罰他。他適才若不向你賠罪,朕定不饒他。
文澤又命重賞琴貴妃。那琴貴妃神情並不十分感激,隻含笑略略向上首一福,回去自己座位。
文浩沉默片刻,歸座後仍與旁人交談飲酒,及放聲歡笑。
我對文浩又是感激又擔心,不斷望向他。而他卻再不看我……
家宴結束後,文澤本要去聽雨軒。臨停行前安嬪突然“唉喲”一聲,她可憐兮兮地望向文澤,嬌聲道:皇上,最近小皇子老踢臣妾,胎動得十分厲害。隻怕是盼著他父皇常與他多談會話呢。
文澤聞言立時滿臉柔情,改道親送安嬪回去。
月光下,我與同嬪走在一處。見沒有旁人時,我悄聲問她:姐姐贈琴給妹妹怎麽也沒聽到說起?多謝了。同嬪聞言“撲哧”一聲,上下打量我,笑道:傻妹子,文浩的話也是能信的?
次日早上,我剛從兩宮請完安回聽雨軒,那琴貴妃突然過來。遠遠的,先聽見幾聲咳嗽,我忙微笑迎至門口,一麵忙命上茶。一身淡綠衣衫的琴貴妃並不說話,隻左顧右盼,打量聽雨軒各處。
地方也不算俗。她說。
她細聲說道:慧貴人處勉強倒可讓“燕語”寄住。我一怔間,她又說:本宮是來看“燕語”的,怎麽又沒瞧見?
我臉微紅,一麵忙命香蕙與蓮蓬取琴,一麵笑道:琴收著呢。怕皇上來時瞧見。琴貴妃聞言詫道:怕他做什麽?她咳嗽幾聲,旋即點頭輕笑道:原來慧貴人是怕皇上聽見你的琴聲。
我臉又是一紅。
第三十四章 奪琴(下)
香蕙等二人取琴過來,放於架上。琴妃一見,立時從榻上站起身來,快步走至“燕語”前。她伸出手去,如凝玉般雪白的纖纖素指輕輕撫摸琴身,目光溫柔似水。我見狀忙笑道:娘娘既然喜歡,不如多待一會,隨便彈著玩玩。妹妹現讓下人們準備茶水果子去。
哼。琴貴妃望著我冷笑。
她冷冷笑道:原以為慧貴人明白,卻不想也是個俗人!這“燕語”可以隨便玩麽?——彈前須得沐浴更衣,齋戒焚香,才不算侮辱這琴。
見我以笑代言,她歎口氣又道:你現在必定在想本宮說得太過?也不等我回答,她自顧說道:你自是想,昨日本宮撫琴前既未沐浴更衣,也沒有齋戒焚香,也一樣彈了曲子是不是?我笑道:正是想不明白,還請娘娘指教。
昨日那樣也叫彈琴?琴貴妃冷笑道:不過人多湊個熱鬧罷了。琴之一事,或者花間月下,自己抒發情懷;或者高水流水,彈與知音聽——才是正理。先有俞伯牙鍾子期為知己葬琴,後有嶽王爺“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感慨,可見本宮所說再對不過。似昨日那般,聽的人多,懂的人少。不是彈琴,卻是耍猴罷。
我聽她說完,淡淡笑道:經娘娘教誨,妹妹倒好象明白些。怪道昨日浩王爺說他願為皇上撫琴,想是皇上與王爺一起長大,互為知音罷。
琴貴妃聽完詫異望著我道:你……
浩王爺也懂琴麽?她冷笑道:他若真懂琴,怎麽會將“燕語”贈你?
我聞言心中暗暗一歎。我想,果然是文浩得罪她。她沒法找文浩出氣,隻得找我興師問罪——因而自進門至此時一直對著我冷嘲熱諷,於是隻得陪笑道:娘娘誤會。這“燕語”本是同嬪……
罷了。她說。她不等我說完,已冷冷看著我說:本宮聽的假話還不夠多麽?縱你們騙得過天下人,卻騙不了本宮。同嬪家中世代武將,怎麽會有此物?既使有,誰又會彈?
娘娘怎麽忘了,我笑道:您剛才還引用嶽王爺“知音少”一句。想那嶽王爺英勇無雙,不也是個懂琴之人麽?怎見得陳老將軍家便沒人精於此道?
聽我反問,她反而笑。
她上下打量我,點頭道:本宮原說他怎麽會幫你?原來慧貴人也是個聰明人,竟知道拿本宮的話還反駁本宮。
妹妹不敢。我忙道。
琴貴妃微微冷笑道:你也不必裝,本宮也不要人怕。見我微笑不語,她再問道:慧貴人現在可能彈曲?我臉一紅,說:回娘娘,妹妹還在練指法。
琴貴妃聞言皺皺眉,複又笑道:既是如此,本宮倒願意教慧貴人。本宮現拿這琴回去,貴人要學時,去本宮那兒學罷。
怎麽還要搶琴?我一怔,忙笑道:娘娘不嫌妹妹愚笨,願意教我彈琴,妹妹自是求之不得。隻是此琴如不經浩王爺同意讓娘娘拿了去,他日王爺問起,妹妹卻該如何回答?
一語說完,琴貴妃已咳了好幾聲。
浩王爺經常來麽?她問。我嚇一跳,忙回答道:王爺哪裏會常來?
這就是了。她嘴角微揚,說:本宮不過帶回去幾日,到時間自然還他。
她說道:或者過幾日浩王爺來,貴人隻管說是本宮要去。王爺或還要問——貴人便說是本宮說的,“王爺既不懂琴,還留著它做什麽?”讓王爺來找本宮要罷。
說完,不等我婉拒,她開口命可人等兩名宮女拿起“燕語”揚敞而去。
第三十五章 胭脂醉(上)
琴貴妃奪琴走後,春菱見我正煩悶,悄悄過來勸解。
小姐,她說:您是否覺得貴妃娘娘性格古怪不近人情?
我點頭道:宮人們悄悄私下評議,我也略知一二。大家都說皇後賢,良妃冷,同嬪直,安嬪俗,榮貴人柔……而對琴貴妃的評價,本就是一個傲字。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春菱笑道:小姐怎麽不說宮人們說小姐是秀外慧中?都覺得皇上給小姐封的這個“慧”字再合適不過。可這貴妃娘娘的傲……她原不是這樣。剛入宮時,這主子開朗活潑一如今天的小蘿。見人滿臉是笑,最是可愛不過。不過短短兩年時間,她竟被所有人認為其孤芳自許,目下無塵。
我聞言微詫,問道:怎麽……
春菱歎道:當年皇上讓其寵冠後宮,她便成眾矢之的。卷入其中,隻感驚濤駭浪,明槍冷箭,躲之不過,避之不及。終於有一日,良妃小產,所有矛頭直指向她,證據確鑿。而她並不知辯解,皇上惱怒,令其禁足。後複得寵,不再信人,不與人交往。彼時卻又發現自己竟身中寒毒,令其終生不育。
我聞言心裏又是好一陣側然。暗暗歎息片刻,皺眉道:琴貴妃……她怎會中毒?
春菱歎道:其實,貴妃娘娘自禁足後事事小心謹慎。如果有人將毒於食物,或是用普通之毒,自是瞞不過她去。但那人將毒下在她沐浴的水中——這才防不勝防。下毒之人知這主子有潔癖,天天要用加了幹花兒的溫水沐浴,方能成眠。便賣通下人,日日在水中放進少量又無色無味的寒毒散。天長日久,寒毒隨熱氣被蒸入毛孔之內——最終越積越深。起居飲食,卻與常人無異。
誰這樣狠心?我恨恨道:皇上知道麽?
始作俑者是名昭儀。春菱說。她目光一寒,歎道:那人早已被皇上處死。但貴妃娘娘終生不育已成事實,皇上也救她不得。她從此生病,不複侍寢。起先皇上還時時過去,日子一久,也就不去了。別的嬪妃見皇上不再寵她,這才慢慢放開手去。
我突覺脊背一寒。
我想起媚兒的話。她說得不錯,果然是深宮寒潭刀與冰……正感慨間,突聽外麵一聲通傳,幼弟柳白硯已在“聽雨軒”外求見,我又驚又喜急步迎出,一問之下,原來文澤安排。姐弟相見,既喜且悲。
母親怎麽不來?我拭著淚水問。
白硯笑道:原說要來的,臨走前偏心絞痛犯了,又一時走不開。
我忙問道:嚴重麽,請大夫沒有?白硯笑道:也沒有。母親臉色倒還好,她自己也說不是大毛病,況且咱們又不是什麽主子人家,倒沒的那些講究。
看白硯神情,我不免暗暗生疑。母親是真的病了麽,還是她不想入宮看我?念及自我記事以來,眼中看見的她的種種古怪行徑,覺得後者可能性更大——但當著白硯的麵卻又不好說破。再問起家中狀況,他答都好,說自己因得名醫葉隱醫治,已無大礙……我們姐弟聊至黃昏,這才戀戀不舍分開。
第三十六章 胭脂醉(中)
當日晚上,文澤過來。
他興致衝衝對我笑道:害得朕昨晚倒想了一夜!還不快彈首曲子與朕聽麽?我此時方暗自慶幸,忙陪笑道:皇上想聽曲兒麽?怎麽這樣巧,偏臣妾現在倒沒了琴。
貴妃姐姐早上來過。我說。我給他呈上一盞黃色宮瓷蓋碗茶,說道:琴姐姐說臣妾彈得不好怕皇上聽著沒趣兒,倒讓臣妾多跟著她練練。臣妾於是將琴送至她宮中。自己多去幾趟,省得勞動她。不想皇上來了要聽。這可怎麽是好?
文澤聽完問道:琴兒真這樣說麽?見我點頭,他臉色一暗。
是朕負了她。他說。他在桔色燈光下陷入沉思,臉色陰晴不定……突然嘴角揚起不易查覺的微微冷笑,眯起雙眼恨聲道:終有一天……話剛說一半又自覺失言,看我一眼不再下說,舒展了眉頭吩咐隨行太監黃勝拿托盤端上酒來。
黃勝從碧綠玉瓶中倒出清澈淡黃色瓊漿,頓時荷葉清香味飄滿室內。及至入口,隻覺那酒甘甜醇正,清香繞舌,回味綿長。
好吃麽?文澤問。他含笑望著我說:你倒猜猜這是什麽酒?
我略略回轉舌尖,含笑道:回皇上,十分好吃。臣妾愚笨,猜它是百花酒,不知可對?
果然聰明。文澤說。他笑道:這酒確是采集百花釀成。
煙兒,他笑著說:你給這酒取個名罷。
嗯。我輕笑道:此酒確實清淡甘甜,回味綿長。有荷竹之香,很適合女子飲用。不如——我臉一紅,說:臣妾愚見,不如叫它“胭脂醉”如何?
文澤笑容微滯。胭脂醉?他重複著我的話,皺眉道:好聽倒好聽,隻是……這名字可會太過香豔?隻怕母後知道倒不喜歡。我忙笑道:回皇上,卻也不會。淡淡胭脂淡淡酒——並不怎麽香豔。
嗯。他猶疑著點頭,隨即笑道:也許,這果然是個好名罷。
見他應允,我也將一顆心放下,對著他展顏一笑……突然又想起一事,笑問道:皇上,良妃姐姐宮中不知熏的什麽香味,那樣好聞。皇上可愛那味兒麽?
文澤笑道:朕也愛那香味,總覺得聞不夠。不過她那是取“碧水朝霞”花果實裏的汁水提煉而成的異國暖香,我朝本來沒有。現隻有良兒處才得一聞……置身錦繡宮中,異香奇花,朕有時隻覺身處人間天上。
我心突然微酸,強笑道:皇上高才,專釀過不少酒罷?除胭脂醉外,是否還有碧水朝霞等酒?
他又是一怔,及見我含酸帶醋神情,突然大笑。
朕明白了,他調笑道:原來愛妃在吃朕的醋。
我臉一紅,扭過頭去。
臣妾不敢。我說。
不敢?他點頭笑道:愛妃是出了名的膽大,又有何不敢?
我們相視一笑,開始在宮燈下一盞又一盞地吃那胭脂醉……而那夜我與他,酒都吃得確實有些多了。

我們便開始有些犯暈,瘋言瘋語,戲耍胡鬧。
第三十七章 胭脂醉(下)
煙兒……他開始在紅紗帳中又笑又叫。他抱我很緊,柔聲笑著說:前*****詩
做得很好,還想要朕什麽賞賜麽?盡管說來,朕無不應允。我癡癡笑道:回皇上,煙兒不要。皇上的賞多得聽雨軒裏庫房裏早已放不下,卻還要您什麽賞?
朕偏要賞。他倒象跟誰賭氣似地笑著說。他向我笑道:朕的這件賞賜到不必收在庫房之中……
煙兒,他湊近我耳邊吃吃壞笑道:朕今夜便賜你一個皇子如何?
我臉一下變紅,又羞又嗔掙紮道:皇上!
他拿手輕刮我鼻尖,大笑道:敢不領賞,想抗旨麽?我又羞又笑道:世上哪有這樣下這種旨意的皇上,莫不是您酒吃過量了罷?
文澤笑道:朕沒吃過量。朕是天子,想怎樣便怎樣。慧貴人聽宣——見我並不理他,他自己含笑道:免跪。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現隆泰皇朝後宮貴人柳氏,身壯體強,適宜生養。特命其十年內為皇室生皇兒三對,生皇女兩雙。欽此。
我不等他說完,早恨不能羞得將頭低到地下……耳旁隻聽他催促道:慧貴人快快接旨。
他又用手嗬我胳膊,我忍不住笑,掙紮道:三哥!
文澤手中動作突然停下……
不要這樣叫朕。他說。他醉意闌珊地說:剛才這兩個字,朕日後不想再聽到有人提起……
我有些茫然。
但我那時確實有些醉了,因而在他懷中點頭低笑道:臣妾大膽,還望皇上恕罪。
罷了。他說。他將臉貼上我臉,柔聲道:煙兒你這麽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朕喜歡的便是你現在這樣,倒不希望你也學著旁人,成日挖空心思想奇招巧計來討朕的歡心。
嗯。我點頭微微笑道:臣妾領旨。
煙兒,他又問道:知道朕為何喜歡你麽?
我心中一甜,輕聲道:回皇上,臣妾愚笨,臣妾不知。
我聽見文澤在耳側發出的輕輕笑聲,而後聽他柔聲道:朕第一次見你時,先感慨你的才情和美麗,後又驚詫於你的果敢與機敏。及至後來與母後打賭,若沒有你那日在禦書房中暈厥……朕倒未必肯輕易向母後認輸。
說至此處,他摟一摟我,說:知道麽?你那日在禦書房中暈厥,終讓朕知道你待朕確是真心。要知道宮中真心可謂是稀世珍寶,朕又怎能不好好珍惜?
而且,他又說:煙兒你身家也簡單,倒沒有其他嬪妃背後那些盤根錯節的人情關係。說至此處他問我道:煙兒,你又喜歡朕什麽?若朕並非呼風喚雨的天子,你仍會一心愛朕至死不渝麽?
我想了一想,笑道:回皇上,臣妾喜歡皇上所有一切……便是立時為皇上死了也在所不惜…………還請皇上明察。
你也要朕明察?他吃吃低笑道:怎麽你們姐妹在這個問題上倒全都異口同聲的?明知朕不會真要你們去送死——不如不明察也罷。
我於醉中一怔,並且有些清醒。
看來,他並不完全相信我待他真心。
但他為什麽不信呢?
而吃多了酒的他,那夜終於讓我初初知道,他實際上有多麽渴望得到一份令他深信不移的真情。
他這渴望令我滿懷希望。
我想,我柳荷煙終有一日會讓明白,我待他又是怎樣無欲無求,情深似海。
睡罷。他說。
他抱住我,輕吻我麵,我唇……我倒在他懷中……終於柔情滿懷。
那晚,在比黑更深的夜裏,我滿懷憧憬,柔柔地靜靜倚在他溫暖的胸口。他身上龍涎香與男子輕爽氣息混和,散發出好聞的淡淡香味,令我渾身舒暢。時間仿佛靜止,我一時錯覺,以為身側的他仿佛不是眾多女人的夫君,而是那晚荷風苑中我一人的文澤……
胭脂醉在桌上發出甜甜香味,絲絲撲鼻而來。
胭脂醉!
後宮三千胭脂麵,又有多少女子沉淪在他懷中,但願長醉不複醒?
第三十八章 賣官
睡至大約二更天,李福突然在門外輕喚文澤。
何事驚慌?文澤問。他被人從睡夢之中吵醒,語氣十分不耐。
請皇上恕罪。李福說。他在門外回道:回皇上,是榮貴人宮中有事。榮主子她,她割腕……
啊!我聽說,猛坐起身。
睡下!文澤說。他按住我,冷冷吩咐李福道:找太醫去看,如她執意要死——朕也由她。
皇上……李福猶疑著想勸文澤。想是萼兒性情溫柔平日待宮人又好,因而連李福這樣的人精也想幫她說話。但不等他說完,文澤已皺眉低喝道:住嘴!
李福聞言頓時噤若寒蟬。
我後背陡然一陣寒冷。出了什麽事情麽,為什麽我竟一點兒也不知道?
睡罷。文澤說。他翻身抱住我,期待再入夢鄉。而我卻哪裏睡得著?昨夜酒勁已過,我睜眼睛看他不語,見狀文澤冷笑著說:她父榮興正買官賣爵,經查屬實——朕豈能容他?已下旨將其關入大牢,明秋處斬。榮萼兒為父求情,朕念在父女之天性本不降罪,現她竟以死相逼,朕堂堂天子又怎會受脅於人?
我剛想勸,文澤已不是耐。後宮嬪妃不得幹政。他說。他冷冷攔住我話,又道:皇後今日幫其求情未果,你也不得幫她——朕早已不勝其煩。
說完,他翻身以後背對我,沉沉睡去。
我於暗夜之中睜眼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文澤上朝,忙趕去花萼樓。
榮萼兒宮裏紅門綠瓦明亮無塵,倒是十分幹淨素潔。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宮內擺設卻仍然是井井有條。木製長型繡花架上,呼之欲出的白緞底綠葉紅荷的長卷繡圖剛剛繡好一半,黃玉花薰立於青色地麵之上,空氣中有淡淡桂子清香飄浮。
萼兒正躺在床上流淚。
我看見她手腕上纏著雪白雪白的布。
比布更白的,是她一張全無血色的臉。
如此場景不禁讓我側然歎息,繼而微微膽寒。那感覺如滿心的溫暖之中,突然有人向心底最深處注入一劑小小冰流。我沒有料到昨夜當我與文澤,我們情濃意濃你儂我儂之時,在不遠處有一個深愛著他的女子正流著眼淚獨自傷悲生不欲死。
這便是人們常說的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麽?日後文澤若有了更新的新人,他也會對我這般無情麽?
一麵感歎,我一麵過去坐上床沿柔聲勸萼兒道:姐姐,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又怎麽會這樣想不開呢?
萼兒聞言抬起頭來。她有氣無力望我,說:皇上他……他很生氣麽?
我心暗歎,勸道:也不是很生氣。隻是……
謊言卻又編不下去。
榮萼兒見狀,豆大淚珠滾滾落下。是姐姐沒用。她白著一張臉歎說道:如我是良妃,皇上定會為我父網開一麵。現老父獲罪,家人亦受池魚之災。我雖在宮中,卻又哪能獨善其身?
我心中一動,問道:姐姐家中還有何人,可否幫得上忙麽?萼兒道:還有父母及兩位兄長共四人,再無其他。兩位兄長不爭氣,也未在朝做官。
姐姐沒有姊妹?我詫異地問。
沒有啊。萼兒說。她也一臉詫異,問道:妹妹何來此問?我忙笑道:也沒什麽。妹妹隻是想,如果姐姐有姊妹嫁得好,其夫君在皇上麵前或可得說上話。
姐姐,我問道:令尊此次究竟為何人所參?
是浩王爺。萼兒說。她輕歎道:妹妹若真以為這位王爺是名成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之人,那便是大錯特錯。表麵看來,他四處遊山玩水不務正業,實際上他是在幫皇上明察暗訪各地臣工。及協助朝庭推舉官員、整治吏治。浩王爺在全國各州府均建有情報站,而他王府,更是全國情報總樞紐。其府中藏有不少能人高手,為的便是收集與保護滿朝文武及國內奇人異士、各方諸侯與鄰國重要人物的上千宗卷宗檔案……
她緊握我手低泣道:妹妹你一向機智,可有辦法幫幫姐姐麽?
我左思右想,覺得異常為難,於是皺眉說道:此事若果真是浩王爺出麵參奏,隻怕很難令皇上回心轉意。妹妹倒很想幫姐姐,隻是皇上卻說後宮嬪妃不得幹政,擋我回去。皇上那樣喜歡良妃,不知姐姐有未求她?
怎麽沒求?萼兒道。
她長歎口氣說:都說她冷,可不是真真的冷麽?她一向不願幫人,此次任姐姐苦苦哀求,隻不鬆口。說至此處,再次流淚道:姐姐早知自己朝中無人根基淺。家父犯此大罪,而我又惹皇上生氣,哪還有臉苟活於世?本想自盡謝罪求以命換命,現皇上並不來瞧我,想是他已厭棄姐姐……
她一麵說,一麵淚如斷珠紛紛落下。
兔死狐悲——我於一旁也是心酸不己。
第三十九章 賣官(中)
可是,我又該怎樣幫她?我思考良久,屏退左右向她說道:姐姐,你去求皇上。不用等明年,現就對令尊斬立決罷。
什麽?!萼兒睜大眼睛對著我低呼道:妹妹可是瘋了麽?
姐姐別急。我微笑道說:請姐姐聽妹妹說完。待會兒皇上下朝,去向太後娘娘宮裏請安時,姐姐也隨後跟去……
我如此這般,對著她耳語一番。萼兒將信將疑——又無其他良策,隻得一試。
那天用過晚膳後,我正在燈下發呆,當值的蓮蓬輕輕走進來。
小姐不必等皇上。她輕聲說:皇上今夜已在榮貴人處安歇。
嗯。我鼻中低低應聲,伸手拔下頭上一枚白色珍珠發釵,輕輕擲於妝台。站在一旁的春菱見狀說道:聽永泰宮小鶯說,榮貴人今日去太後娘娘處,當著太後與皇上麵,求皇上對其父斬立決。
榮貴人怎樣講?我微微笑著問。春菱道:榮貴人說她特意去向太後娘娘與皇上請罪。說她自己已想清楚,縱然父女親情血濃於水,畢竟以國法為重。皇上聖明之君,必不會因她是後宮嬪妃,一直隨君伴駕而特殊。且其父並非司職吏部,竟學別人買官賣官,理當罪加一等。其父官職雖不大,但希望嚴處其父,杜絕後來者。又說父母之恩無以為報,當著太後娘娘與皇上之麵剪下自己一縷青絲,隻待其父身死,以此陪葬。
雖不盡然,但大意如此。
朝中買官賣官,不少重臣均有份參與。又何故獨獨處斬榮父?治國之道,除小奸前須懲大惡才是正理。要殺雞嚇猴,也得捉隻大點的雞來殺。榮父本是小奸小猴,自起不到殺一儆百的功效。萼兒一番言語旨在先以情打動文澤與德仁太後,讓他們念其一直在宮中小心服侍而心生憐憫;再暗示其父並非司職吏部——既然如此,他父親如何能夠買賣官爵,豈不奈人尋味?
文澤是何等精明細心之人,又怎麽會不到這層?
後來如何?我再問。春菱道:後來皇上覺得她深明大義,很是感動。太後娘娘也覺得她有孝心,忠孝兩全。太後勸皇上,念在夫妻之情對榮大人網開一麵。至於朝中買官賣官現象嚴重,須狠抓吏治方可。不是處斬一個小小知府可以杜絕……最後,榮大人性命得以保全,皇上也順勢去了榮貴人處。
小姐,春菱望著我說:奴婢怎麽也想不通,榮貴人怎麽能說出這番話來?
想不通便不要想。我說,順勢望著她笑道:操心多了倒累得慌。春菱皺眉道:小姐!皇上對您聖意正濃。您怎麽又舍得將皇上推給別人?
她不是別人。我說:她是我交好的姐妹,我最失意時也曾得她安慰。春菱笑歎道:人們常說惺惺相惜——也難怪小姐與同榮二位主子交好,小姐性情中本有榮主子七分柔及同主子三分剛的。
我聞言笑道:我自己倒沒覺得,偏你看得這樣清楚。又見左右無人問她說:良妃放在咱們這兒的人找到沒有?春菱小聲道:奴婢留意多時。今早您走後,香蕙她……
我一驚,不可置信地問:怎麽會是她?春菱俯過身前向我小聲耳語,又出去拿出一物給我看。我見狀大驚,與春菱楊長安商量布署一番,這才安歇不提。
第四十章 賣官(下)
第二日有消息傳來,文澤晉封榮萼兒“昭儀”。正命春菱準備賀禮,萼兒已親過來聽雨軒謝我。
多謝妹妹。她顫聲道:日後妹妹若有事用得著我,姐姐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含笑點頭。想宮有此姐妹,一時心中大慰。
傍晚時分,楊長安悄悄進來。
小姐,他向我悄聲道:良主子今日又去了邀月樓。奴才奉小姐之命,賣通錦繡宮裏的小林子。他對奴才說,良主子每逢當月初一,都會悄悄帶上素金與太監何大勸出去一趟。奴才因想著今日恰是初一,於是提前躲在邀月樓裏的一層大廳的橫梁之上。等至下午,那主子果然獨身進來。奴才見她先對著牆上幾個黑布上的大白字叩了四個頭——奴才識字不多頭一字倒不認得,隻知道是“什麽行深宮”四個字。那主子叩完頭後,又從布後麵的牆壁之中找出一個小木盒,再從盒中拿出一張紙。奴才因離得遠,也不知那紙上究竟寫的是什麽。總之良主子看後十分歡喜,又對著那麵牆拜了幾拜,這才將紙仔細揣進懷裏走開。
知道了。我說。我輕聲道:記得此事萬不可對人說起。
是。楊長安應聲退下。
第二日無事,去琴貴妃天籟宮學琴。
這樣過了七八日,她雖仍對我不冷不熱,甚至時常冷嘲熱諷,卻僅限於言語厲害,並不見真正害我。她教習曲目十分用心。有時自己咳嗽得厲害,見我去時,她會讓得她琴技真傳的宮婢可人指點一二。
琴貴妃似乎對文澤給我的封號“慧”字頗有不滿。有時問我宮中之事,若答不上來,或者答案不如她意,便會冷笑。
這日剛彈罷一曲。琴貴妃突然又問道:前幾日本宮不經慧貴人同意,自行拿“燕語”回來,想必你為此事,心中一直記恨本宮。隻慧貴人是否知道本宮為何有此一舉?
見她又考問我,我不由心中暗暗叫苦,表麵上卻微笑著說:妹妹不知,還請娘娘教誨。
果然那琴貴妃冷笑道:好一個“慧”貴人。本宮問你,當日若不是本宮拿走你的琴,皇上如果讓貴人彈與他聽,你又做何解釋?
我自知她一向如此,也不在意,因笑道:妹妹從未對皇上說過我會彈琴。若皇上問,隻照實回答便是。
貴人倒是個老實人。琴貴妃又是冷笑,問道:本宮再問你,你不會也罷了,隻是家宴上維護你的人卻又如何?皇上豈不覺得你們相互幫襯著騙他麽?
我回想家宴當時情景,不免有冷汗流下。及至想起那日琴貴妃也曾想幫我,知她最自信自己頭腦,於是向她笑道:娘娘果然高人,那日隻看妹妹情景,便知妹妹不會撫琴彈曲——多謝娘娘關心。
琴貴妃看我一眼,還是輕輕冷笑。
你究終還沒明白。她說。
她坐去“燕語”前自顧自彈一曲。曲罷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本宮幫你麽?本宮是不想讓你們作鷸蚌之爭。
說完,再不理我。
鷸蚌之爭?那麽,誰是漁人?她自不會說。而我這裏,因此得她多次相助,心存感激。又念她為人所害,才變得如此。之後與對與她相處的十來日,雖仍無多話,卻不再對其猜忌隔閡。
第四十一章 巫蠱(上)
接下來數十日文澤來聽雨軒頗多,其次數隱隱然竟有超越良妃之式。那段時日,便有嬪妃看見我時臉上十分掛之不住。
便有人當我是箭垛,時不時射來三兩支暗箭。
而其中最狠最毒的,要數她們為我設下的巫蠱與風箏兩盤棋局。
那日一早,我從鳳至宮請完安出來。突從青石獅子背後閃出一藍衣小太監。他迎麵對我請安,自稱是錦繡宮奴才小李子。慧貴人,他低聲道:奴才有良妃對皇上不忠的證據,想向慧主子討個人情。我聞言微怔,並不理他。那小李子又搶先幾步攔至我麵前,說:奴才此說,慧主子定然不信,隻奴才拿出證據來,主子一看便知。他一麵說,一麵向懷中摸出一土黃色牛皮紙的信封,遞至我麵前說道:這是良妃命奴才交給那人的信,主子敬請一看。
我不接信,冷冷地看著小李子。
小李子看左右無人,突然猛跪於我腳下嘶聲道:奴才與芷兒原是遠房表親,奴才先入的宮。芷兒來後,原指著相互間有個照應,隻不想……隻不想她不過開口過慧主子與小蘿姑娘一事向良妃求情,卻被良妃狠心杖斃……
他就那麽怔怔跪著,眼圈通紅如血,又道:奴才因素聞慧主子待下人寬厚大方,因想討一點賞接濟芷兒家。昨日家鄉來人說家鄉發大水,芷兒家房子被水衝走,瞎眼奶奶身患重病就快死了……
不要再說。我嘶聲製止他,隨後褪下手上一隻玄玉鐲子,俯身遞去說道:這隻鐲子價值不菲,拿去芷兒家中,也算我對她盡一份心。良妃的東西你倒也不必與我……去罷。
小李子連連叩首,伸雙手過頭頂接鐲子而去。
當日晚間。文澤與我用過晚膳,正坐在紅木桌前準備吃新蒸的金銀花雪梨茶時,突聽門外有人通傳:啟稟皇上,良妃娘娘與安嬪娘娘求見。
文澤還未準,安嬪已衣冠不整地快步衝入。她衝撲在文澤腳下,大聲哭道:皇上……皇上,有人要害臣妾腹中皇子。您要為臣妾母子做主啊。
她將頭點在他雙膝之上,渾身抽搐不已。隨著身體擺動,她頭上流蘇耳上耳墜與胸前珠鏈腕上手鐲集中交錯碰撞,胡亂脆響。文澤膝前黃色龍袍立時浸濕一小片,中有顯而易見的脂粉口紅汙漬。
愛妃起來慢慢說。文澤一麵扶她起來,一麵問道:小皇子出了什麽事情麽?見安嬪哭著搖頭,他方才鬆口氣,皺眉道:誰想害小皇子?活得不耐煩了麽?
我見狀在一旁柔聲勸道:姐姐別急,現有皇上在這兒呢。不如姐姐先吃杯茶,再說不遲。
我哪敢吃妹妹的茶?安嬪聞言冷笑道:吃了你的茶,隻怕我母子有今天沒明日!說完她再次對著文澤哭道:就是慧貴人想害我們母子!皇上,臣妾死不足惜,可臣妾腹中懷的,是您的孩兒啊。沒想到她這樣狠心……
文澤看我一眼,皺眉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愛妃說清楚。安嬪哭道:有人證明慧貴人在聽雨軒行巫蠱之術。請皇上派人將這屋子一搜便知。
文澤再次望向我,他眼中竟帶有七分疑惑。我見狀忙跪於地上說道:皇上,臣妾自幼飽讀詩書史記,怎麽會做出如此犯忌之事?還望皇上明察。
良妃忙道:皇上,讓人搜搜也好。若沒有什麽,正可還慧妹妹一個清白。
文澤聞言點頭。
不多時,有宮人在我床下搜出一個紮滿鋼針的紅衣女式布偶,呈於文澤麵前。
找到了!安嬪大聲哭叫道:這要不是找到了麽?!皇上,這就是慧貴人害臣妾母子的證明。
文澤手拿布偶,時而看我一眼,臉上陰晴難定。
長評:讀《媚行深宮》——痛,也享受。
讀《媚行深宮》——痛,也享受
作者:專業評手淺畫春山
很喜歡看小說,看小說也絕對相當多。
但看小說看到傷元氣(痛心疾首到不想看第二遍),印象中隻有三次。
第一次,郭敬明《夢裏花落知多少》——從輕鬆幽默到催人淚下的慘烈結局;
第二次,滄月《七夜雪》——懷著渺茫的希望等待奇跡發生,卻最終沒有;
第三次,許童童的《媚行深宮》——讀讀停停,總是不忍一次讀完……
給《媚行深宮》寫評,心中壓力是很大的。在一個群裏認識的作者,感覺親近的名字,看到她的照片,覺得是個姐姐般親切的人。讀文才知道她的心智竟至如此!令人驚歎和欽佩。
這是很精致的文。倒不是有多華麗,而是精煉、細致。需要人靜心細看的。
不同於現在小女生的後宮文,要麽詞語堆砌、要麽對話泛濫,一寫到情,就“任性”地不合常理,有時甚至是輕佻。
幸而我讀小說不那麽挑剔。不同的是,看小女生的文用來放鬆身心,看成熟女性的文卻是享受了。
看這部小說,我樂於欣賞它的文字,探究它的情節,揣度作者的心思……
慢慢從前開始讀。起初看到對話不多,還以為比較沉悶,往後漸漸改變看法。小說進入情境很快,沒有印象中讀後宮(或言情)文的拖遝(長長的鋪墊,男女主人公複雜的相識、相戀過程)。讀到第六章後,又覺驚喜,小說給我的感覺是愈來愈好了,隨著情節的深入,作者的文筆也是日漸細膩優美。
第九章,文筆突轉,依然美,卻有點邪魅的感覺了。仿佛聊齋中清麗的女鬼,雖然帶著神秘、讓人心懷幾分防備,卻不減的好感。而本文的主題(竊以為小說的名字為小說的主題),亦是在此出現了——媚行深宮!
其實在讀文前就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後宮文(作者跟我說過),它注重的不僅是情,更重要的在於“爭鬥”、“詭異”。這是簡介中出現過的詞。
現在,我更願意把它看成是後宮與懸疑(探案)的完美結合。感歎作者擁有怎樣的功底才能將這樣磅礴大氣的文緩緩道來,動人心弦。
作者文風多變。有時透露著清新,像文中的這首原創的小詩:
淡淡風兒淡淡柳,淡淡煙兒係漁舟。
淡淡池塘魚兒遊,淡淡荷花淡淡藕。
淡淡胭脂淡淡酒,淡淡輕愁鎖眉頭。
淡淡月兒人倚樓,淡淡相思鮫綃透
有時卻又昏暗隱晦,仿佛可以滴出血來,讓人心中疼痛不已。十四章中荷包並心如花瓣凋零……十八章中身被水濕心也涼透了吧……
就這樣,時而光明,時而烏雲密布。很多時候讓我想起陽光的背麵,似乎那樣接近光明,卻偏偏讓人覺得一片陰冷。
邊讀書,邊寫評。然後敲下兩個字:精品。
尚未讀到二十章,我毅然下此定論。字字句句皆作者骨血,棄之不得。
心中又生枝節。君心難測啊。這是我讀小說的一大感慨。作者的狠心絕情,其實就在於塑造了這樣一個皇帝吧。看著看著,竟覺得有種戰戰兢兢的心理。想來,我是入了境的。但是,我覺得作者也應該負部分責任。小說的氛圍有些過分壓抑了。雖然也不乏“甜蜜”、“痛快”之時,但是總讓人有一種“好景不長”的擔心埋在心底。
所以,在讀的時候,不敢一口氣地讀,隻得看一會兒,離開電腦前(怪隻怪此書尚未出版吧),休息休息,放鬆身心再回來看,怕自己陷入那片陰霾無法自拔。
“而我寫的是:
芙蓉煙雨沉睡六宮春夢
明月樓台拂滿一身梅花
童童評:個人對聯中暗含各人心思、身份或將來命運,日後會一一證明。”
讀到二十六章,看到上麵的那些句段,越發覺得作者很用心,文學功底更是可見一斑。
容我再次跑題。
其實又想到一個經典,未免又要被人說我落入俗套了。嗬嗬。還是要說。
滄海蝴蝶。這個詞(姑且稱之為詞吧)最早或許是來源於王菲的那首《蝴蝶》吧。
而我最早是在安意如的文裏接觸到這個詞,後又在辛然的《未妨惆悵是輕狂》中,被文中的句子深深打動:
“……滄海愛過她,對她而言隻是一個美夢,當天亮到來的時候,美夢醒來的時候,滄海一就是滄海,他的內涵更加豐富,蝴蝶依舊是蝴蝶,隻是失去了她的心,她的心放在了滄海的無限中……”
在這裏,我想說,所有的帝王是滄海,廣博的滄海,能夠容納無數“蝴蝶”的愛。蝴蝶破繭,經曆的痛苦他不知道,他隻是欣賞而已。他看得到蝴蝶的純潔、美麗,卻看不到蝴蝶的脆弱、融易凋零。當她們最終無法飛越力竭而死,滄海仍然是滄海,不會因為少了一隻蝴蝶而有所不同。
後來,偶然看到作者插在章節中的一些與讀者交流的部分,例如他人的評價,與讀者的問答,突然又令我心虛不已。不得不承認,我讀得不如這些讀者細致。很多細微末節我沒有注意到。但是,其實我已經說過,這部小說字字句句乃作者血肉,棄之不得,而我卻囫圇吞棗,以至於遺漏。這是對作者的不尊,自我譴責加深刻反省中。因為讀此文實在傷腦。像我之前所說的,我元氣大傷。
愛有多真,傷有多深。如果不是出於對作品的真切關注,不會被它傷害,不會痛厭到釋卷擱筆。我想是我無法承受太多的苦難,太多的陰暗,太多的勾心鬥角、陰謀詭計。即使那隻是小說。
我情願不去麵對。
或許,待我靜下心來,可以客觀地去看待此文,不再那樣陷進去,會有更好的評出來。我汗顏,當時就這樣承諾,造成了今日的單薄。
隻是,依然還是肯定地說,這是一本好書。讓人“動心”的好書。
作者此書沒有寫完,隻是完成一部,索性,我也就此擱筆,雖然我讀書亦沒有讀完。
或許該被人責怪不負責任,可是,這種狀態恰恰是我喜歡的,就像這句詩——
花未開全月未圓。
最早是在安意如《陌上花開緩緩歸》的序中看到的詩句。後來發現這句話的來源——
“禪宗說,人間佳境自是在“花未全開月半圓”,自是在開而未開,圓而未圓之妙處。”(摘自《知君用心如日月》——楊紫陌著)
總算是為自己的懶散找了個借口。
評到此為止,至於小說我定會慢慢讀完。一邊舔舐傷口,一邊繼續在荊棘叢中前行。
痛,也是種享受。
第四十二章 巫蠱(中)
這時進來一小太監,迎麵對著文澤“撲通”跪倒。他叩頭如搗蒜,嘶聲道:布偶之事是慧主子強逼著奴才小李子做的。皇上您就饒了奴才的狗命罷,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
又有一自稱為司職鳳至宮的小宮女進來對著文澤稟道:奴婢今日早上親眼見到慧貴人與小李子在皇後娘娘宮門外講話。聽不清說的什麽,隻見這小李子兩次給慧貴人跪下,慧貴人給了他一隻鐲子。
文澤接過宮人呈上的鐲子,臉上怒氣頓生。慧貴人,他冷冷道:這不是朕賞給你的鐲子麽?
我正尋思如何回答,耳邊突然聽見幾聲熟悉的咳嗽聲音。待我們轉頭看去,正是穿著一身暗紅色繡花長夾衣的琴貴妃突然走進來。
那是臣妾丟的。她說。
琴貴妃對著文澤微笑行禮,說道:慧貴人這鐲子早讓臣妾索去。臣妾見這鐲子好,日日戴著,一刻舍不得離腕。今日下午往四處走了走,一時興起想要撫琴,正巧良妃妹妹處的小李子經過,因命他幫著拿了琴來讓其一旁服侍著。彈琴時,臣妾嫌那鐲子有些礙事,取下來一邊放著,走時竟不記得戴上。之後遍尋不見,也沒疑心小李子。現過來與慧貴人說一聲,不想皇上正於此處審案。
說完她又是一陣輕咳。李福忙呈上一蓋碗乳白色的奶茶過去,琴貴妃就著可人的手略略吃下一小口。
良妃強笑道:貴妃姐姐,想姐姐與慧妹妹由這些日子因琴結誼,姐妹情深。姐姐幫她說話,原也應該。琴貴妃冷笑道:良妃妹妹此言差矣。本宮一向獨來獨往,宮中盡人皆知,莫非妹妹不知道麽?倒是這小李子偷本宮鐲子,被良妃你發現卻不敢承認,也不知受了誰人指使,竟將錯處記到慧貴人頭上。
說完,她又問那小宮女兒:你再看看清楚。站得那樣遠,確實看清慧貴人給過鐲子給小李子?那小宮女兒臉色慘白,猶疑道:這……奴婢不能十分肯定。
琴貴妃出場,本出乎我意料,拿眼睛問春菱與楊長安,兩人也是一臉茫然,都對著我輕輕搖頭。
那邊安嬪卻不容我多想,大聲哭道:皇上,就算鐲子一事查無實據,慧貴人床下尋出布偶,其害臣妾母子鐵證如山。請皇上明查。
文澤微一沉吟,轉身向我:朕的貴人真會做出這等事麽?
那時,因我一顆心正日日醉在文澤的濃情蜜意之中,又胸有成竹——突然想開個小小玩笑,於是說道:此物臣妾之前從未見過。臣妾不明白為何有人口口聲聲說受臣妾指使……還請皇上乾綱獨斷。
安嬪喝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狡辯?說完,她拖著哭腔對文澤道:皇上,您一向大公無私,請您為臣妾做主啊。
文澤猶疑地看我……終於皺眉道:意圖禍害皇子,茲事體大。畢竟布偶從慧貴人床下搜出,鐵證如山。小李子立時拖出杖斃,慧貴人自今日起禁足聽雨軒。朕將此事交由皇後與良妃審理,若慧貴人確有害小皇子之舉——朕定嚴懲不怠。
怎麽,他竟不相信我麽?我不可置信而迷茫地望著文澤,欲辯不辯癡癡無語,一時竟忘記自己對這事其實早有應對之策。春菱見我竟然魔障,忙稟道:啟稟皇上,這幾日香蕙當值打掃慧主子裏屋,布偶可能是宮女香蕙放在慧主子床下的。
楊長安在一旁補充道:今日慧主子去琴貴妃娘娘那兒學琴時,然奴才親見香蕙拿著一包東西進裏屋。
小蘿接著說:奴婢與香蕙同住。前幾日曾在她床上角落裏發現一塊與這布偶同種麵料的碎布。屋內還有可以拿來呈與皇上。
突然出現三個人證,個個手指香蕙,形式急轉直下。眾人愕然。
第四十三章 巫蠱(下)
一時香蕙被帶到,抵死不認。
小蘿亦拿出碎布,與布偶上的麵料果然一般無二。
良妃冷笑道:此布偶就算為香蕙所製,怎知不是慧貴人意思?
文澤正要說話,一旁琴貴妃拿過那布偶自顧笑道:好個奇怪布偶。不想這布偶害人竟不附生辰八字!可不知是害的誰呢?
文澤聞言,拿過布偶細看。他盡數拔下木偶身上鋼針,掀開外衣。裏麵果然出現密密麻麻一排小字。
我的八字。
真是天下奇聞。琴貴妃冷笑道:不想慧貴人背著人偷偷巫蠱自己?!
良妃與安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安嬪正想再度哭鬧,琴貴妃已搶在前麵對她笑道:安妹妹的妝怎麽花了?安嬪聞言立時噤聲,忘記吵鬧,快步走至我銅鏡前察看她那張濃墨重彩的臉。
琴貴妃又向文澤笑道:皇上,依臣妾看這事純屬誤會。奴才們自己做了錯事,誣告主子也是常有發生。良妃與安嬪隻是緊張小皇子。安嬪是皇長女生母,現又身懷小皇子,功在社稷。因此臣妾愚見懇請皇上應允安嬪妹妹,如其果真產下皇長子便將臣妾這貴妃的名位與了她——對她是個獎勵,也好讓她安心。臣妾也不再徒有虛名,心中慚愧不安。
她說完,又是一陣猛咳,可人忙遞茶捶背。文澤著意安慰一番,奈何琴貴妃一意懇求,於是歎道:琴兒一心為朕,朕焉有不知?現就依了你——按說皇長子生母也可當貴妃之位。不過琴兒貴妃名號也不可奪。
說完文澤依琴貴妃提議立時口喻安嬪。
我朝後宮未設皇貴妃名號,因此貴妃與皇後僅一步之遙。安嬪若能如願產下皇長子便可一步登天,豈能不喜?大喜過望,安嬪忙不迭跪下領旨謝恩。
良妃臉色一沉,變得十分難看。
原來貴妃舞劍,意在良妃——我心中暗笑。
但良妃畢竟是個人物——她馬上換過神色,先對安嬪祝賀,又拉我手,滿麵歉意地柔聲說道:姐姐因著急小皇子誤信人言,誤會妹妹,真是悔不當初。還請妹妹見諒。若妹妹不肯原諒……不肯原諒……說至上處,她竟雙眼一翻,向後暈倒過去。
身後素金忙扶住。文澤見狀忙從素金手中接抱她入懷,他喚了良妃兩聲不見清醒,立命速傳太醫。
我因想要審香蕙,心中又對文澤適才表現出來的懷疑微微氣苦,忙說:皇上,良妃姐姐想是急火攻心,隻是心結,並無大礙。不如皇上今晚過去陪陪姐姐罷。
一時太醫過來應診,與我所說無異。
煙兒……文澤握住我手,再看一眼躺在床上良妃,顯得有些為難。我含笑點頭道:皇上,臣妾沒事。您就陪姐姐去罷。
文澤等走後,我吩咐楊長安與春菱審問香蕙。不多時回來。春菱輕聲道:說了。是太後娘娘身邊的趙嬤嬤。
什麽?我大驚失色,狐疑十分。春菱歎道:奴婢起先也是不信,又問了些細節,聽她應答如流,這才去了疑惑。
春菱於是對我講起審問時的若幹細節,我聽後仔細推敲,果然毫無破綻——回想出手救趙風後趙嬤嬤那不似偽裝的感激,覺得人心果然深不可測。
春菱見狀附向我耳邊低低道:香蕙她……卻不敢指證趙嬤嬤。見我不語,她複低聲道:小姐您……賜她毒酒罷。
我抬眼看向春菱,滿心酸楚卻又欲哭無淚。她見我猶疑,紅著眼圈勸道:若非如此……按宮規是一定要被送去內務府用酷刑……那時,隻怕她會走得更慘。
我心中千回百轉……終於沉沉點頭,待見春楊二人正要走時又叫住他們。
讓楊長安一個人去……我說:多拿些個銀兩給她家人。
楊長安再要走時,又被我叫住,歎道:她死後……不要任人將她丟去亂墳崗。也不要讓宮人將她火化後,與其他死者一起填進靜安門外天井……買一塊地給她……
燭光中,春菱終於流出眼淚。
想我與她們一起自太後宮中出來,心中早將她們視作姐妹。現在卻親手軔之,使其成為死於我手的第一人……念及此處我心大慟。
問與答
今日統計整理了幾名網友的疑問與我的回答,很有趣味,特傳來大家一看。
感謝這幾位網友與所有讀者對本書的支持,謝謝。
網友漫天飛雪問:
女主為何不揭露良妃?女主的畫和提詩被良妃盜用為自己所作,女主為何當場揭露,可以當場驗筆跡和畫作,況且皇上又是個多疑的人,可以讓皇上對良妃起疑,不好嗎?
童童答:
荷煙之所以當時不揭露良妃,與她性格跟當時處境有關。
一、她當時剛剛與文澤和好,隻是文澤新寵。而李良繡已是寵冠後宮的妃嬪,荷煙如果當場揭露,有沒有必勝的把握一定會扳倒良妃?如果沒有,後患無窮;
二、荷煙本是名宮女,深知宮人難做。良妃偷了她的還去文澤書房中的藏畫,荷煙就會想,這畫是如何到良妃手上的啊?如果揭露她,又會牽連多少宮人送命?此事一旦證實,良妃倒不一定會被重罰,但書房裏的相關宮人是一定會斃命的。在這一定與不一定之間,荷煙自會有所顧慮;
三、荷煙的性格屬於那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型.她想得很單純,隻想與自己心愛的文澤恩恩愛愛,不理他事。每次與良妃安嬪交鋒,莫不是被逼得沒有辦法時,用自己的聰明智慧險中求勝。良妃偷畫一事對那時正處於與文澤濃情蜜意中的她而言,並算不上是什麽大事,因而隱而不發;
四、荷煙為文澤畫像時,身份隻是一名宮女。如果她揭發此事,又會引起多少嬪妃恨妒?雖然她本意隻是想抒發自己愛文澤的心情,但別人不知道啊。會不會認為她心機深重,做宮女時便畫了這畫像一心想求上位?那時荷煙樹敵更多……
因而荷煙當時是不會揭發良妃的。
你讀小說讀得很細,謝謝。
希望我的回答能令你滿意。
網友A說:
說實話,你的文筆很好,但是情節太沒意思了。像那樣有才情的女人,卻癡癡的愛一個那種有很多女人的男人。越看越沒意思。而且,就是那樣溫柔的握了下手擋了下雨就愛上了,這個愛也太輕薄、太不厚重了。
童童答:
我個人也覺得小說中間有這麽一小段確實一般,以後就不會了。
至於你說的荷煙輕薄,個人倒不這麽認為。我之愚見,女主角是一個古代女子,接觸男子的機會很少。那時情竇初開的她,會不會被一個陌生男子握過手後沒有任何感覺?她當時隻是有一種異樣感覺,後麵當她知道那個握過她的手,替她遮擋滿頭風雨的人竟是年青英俊的天子她能不能不動心?即使那時她不動心,與文澤同床共枕後,她還能不動心麽?荷煙是個人,不是神仙。她也有人所共有的優點與不足,愛上天子她感情有之,好勝亦有之。
主要因為我這次想寫後宮內的爭鬥,所以一定要讓她愛上天子才行,否則故事不好展開。後宮故事大部分都是你爭我奪,一樣的宮廷,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故事,一樣的人性。
後麵的情節希望你能喜歡。
網友漫天飛雪問:
良妃屢次從邀月樓拿東西,是誰人把東西放在盒中等她來拿,難道原先《媚行深宮》的作者,邀月樓的主人沒有死,可她為什麽要幫良妃;還有,書弄丟了,良妃應該很急,為什麽到現在沒有動靜。另外,童童,你什麽時候能讓女主明白不能被動等待,要主動出擊,讓我們看得解恨!(注:我個人比較恨良妃)。女主會不會用《媚行深宮》裏的兵法呢?
童童答:
一、是誰把東西放進邀月樓中?
這是我埋的一個伏筆,放東西進小樓的人不是小樓女主,但與女主有一定關係。因為這條線伏得比較長,所以現在還不方便揭露謎底。
二、良妃為什麽不著急丟書?
書並非良妃所丟。記得八月十五那天,荷煙與文浩去邀月看到兩個蒙麵人嗎?當時文浩去追,荷煙朝著文浩追去的方向走了幾步,撿到這本《媚行深宮》——書是從那兩個人身上掉出來的。那兩個人沒一個人是良妃,為什麽這樣說呢?你想,文浩是什麽人啊?他是文武雙全的年青男子,曾隨軍作戰,其武功一定是有的,以他的身手卻沒追上那兩人吧?而且文浩回來時問了荷煙一句什麽話啊?他是不是問荷煙那兩個人其中有一個人的比較象荷煙見過的曾經刺殺太後的刺客?
而且良妃手中的《媚行深宮》隻是一個又一個章節,而並非一本書。第四十節《賣官》(下)中,楊長安說良妃每月初一會去邀月樓,並且親眼看見她從牆後拿出一張紙。這說明什麽?說明暗中給良妃支招的人,隻是每月給一部分內容良妃。
三、荷煙為什麽不主動出擊?
因為她這個時侯還比較單純,沒有心計也沒有後宮作戰的經驗。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懂一些人情世故、人心險惡但又因年紀小而似懂非懂。又初嚐情愛之美,心思主要用在文澤身上。這個時侯的柳荷煙深宮寒潭初涉水,遇人攻擊時隻會憑借自己小小聰明抗擊敵人。而且,比較良妃與荷煙各方麵,不難看出其中差別也會補充說明這時的荷煙為什麽不主動出擊:
(一)良妃是打敗後宮無敵手如日中天的寵妃,而荷煙隻是新寵(這個前麵講過)良妃一定是鬥人無數才得到這個位子,如果荷煙主動向她出手,她一定要有必勝的把握才行;
(二)良妃不會顧念朋友下人,“她愛惜的隻是自己的羽毛”但荷煙很會替朋友(包括春菱等宮人)著想。良妃有黨羽與死士荷煙卻沒有,先有春菱摔杯險些身死,後有小蘿被打芷兒亡命,再有萼兒落水,其母與弟弟被人襲擊……這個時侯的荷煙絕不會主動與良妃交鋒,不會主動去惹出這一些事情來;
(三)良妃父親身為朝中重臣,而荷煙父母卻在王府為奴,她畢竟頭上仍頂著一個“罪”字,根基未穩不宜生事;
就此三點回答此上問題。
四、荷煙會不會用《媚行深宮》裏的兵法?
這個問題很多讀者問過,嗬嗬。大家都想看看荷煙是怎樣去媚一個天子麽?因為涉及後麵情節,我現在不宜過早回答。隻能說荷煙深愛文澤時,她是一定不屑於用的,但一旦她不那麽愛文澤了,她會大用特用。
《媚行深宮》中的計策不是沒有人用,良妃不是在用麽?記得本書第九章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我看見她對著‘媚行深宮’的黑色布幔喃喃道:娘娘,信女李良繡承蒙娘娘傳授衣缽,受益匪淺。目前後宮其他嬪妃,無人能出信女其右。……懇請娘娘大發慈悲,再賜信女幾條妙計。”——良妃沒有得到全本,但就算是沒有得到全本,此書也足以讓她寵冠後宮。
《媚行深宮》中的媚主之策以後一定還會有人用,這個人一定是大家沒有想到的人。我快些更新,爭取本月內上傳。
至於良妃——我也很不喜歡良妃,但沒有辦法,她現在還不能死,嗬嗬。
慢慢看,我想我會給大家一個越來越精彩的小說。
謝謝你的關注。
我應該謝謝你,因為這是我第一本長篇小說,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樣,希望別我多問多關心。所以很高興能回答你的問題,隻是有些問題不便深入,否則後麵就沒有新鮮感了……嗬
網友霸道愛神問:
王爺在你這文章裏算個什麽角色?感覺著個人在你的文章裏可有可無難道王爺是沒有感情的人?嗬嗬
童童答:
文浩當然是個有感情的人,而且是個非常多情的人。否則世上女子之間不會流傳著“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這樣一句話。
我想,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描寫一些文浩愛上荷煙的戲對吧?嗬嗬。我個人也挺喜歡文浩,但本文畢竟是以言情為肉,爭鬥計謀為骨的小說。男女主角是文澤與荷煙,文浩隻能算是二號男主角,至於他對荷煙是什麽樣一種感覺,他為什麽幫荷煙,書中一定會有表述。不要心急,嗬嗬。
我前麵描寫比較細,主要是為了表現各人物性格,比如荷煙的慧,良妃的冷,皇後的賢,榮萼兒的柔,琴貴妃的傲,同嬪的直,安嬪的俗,文澤的變,文浩的趣等,往後麵走就會寫一些緊湊的故事。
如果有機會有時間,我在寫完本小說後會再以文浩為男主專門寫一部小說。嗬嗬。

所有跟帖: 

媚行深宮 作者:許童童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309120 bytes) () 01/19/2009 postreply 13:21:21

媚行深宮 作者:許童童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40746 bytes) () 01/19/2009 postreply 13:22:28

先謝過樓主辛苦轉文。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72 bytes) () 01/21/2009 postreply 22:35:13

同謝,好看 -jerryus- 給 jerryus 發送悄悄話 jerryus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4/2009 postreply 22:22:44

寫得還不錯的宮鬥文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73 bytes) () 01/19/2009 postreply 13:26:18

好看!謝謝一城mm搬文! -愛到荼蘼- 給 愛到荼蘼 發送悄悄話 愛到荼蘼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09 postreply 12:40:29

回複:媚行深宮 作者:許童童 -梅筆- 給 梅筆 發送悄悄話 (30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02:10:20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