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深宮 作者:許童童

本帖於 2009-01-22 14:57:09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第四十四章 風箏(上)
那年巫蠱一役,終以我與良妃各自折羽損兵而告終。
表麵也算是我贏——這種無聊的爭鬥,如同兩名武功相當的劍客狹路相逢,誰有利劍誰便會擊倒對方獲取最終勝利。
那個寫有我八字的布偶,便是我手中反戈的利劍。
但我真的是勝者麽?
那一役,良妃損的不過是旁人,而我傷的卻是自己的心。
那一役讓我初初領略文澤不同於常人的天子之愛;明白他那種半夫半主的愛情,既使在我們千恩萬愛情濃意濃之時,心底卻仍是肯不深信於我的。
乍解文澤心意,我自覺得不過與良妃打下平手。
現在回想起來,我每次與人交鋒,莫不是損敵一萬自損三千。但我又有什麽辦法?樹欲靜而風不止,人處風口浪尖,難免身不由己。
“巫風”過後,“人風”又來。
事情發生巫蠱之事的隔日下午。
那日天氣晴好,文澤一時興起過來聽雨軒,定要與我畫張畫像。我強不過他隻得依了,待他畫完看時,心裏不由一歎——果然畫得很好,畫中的我發似墨瀑飛流下,麵若春花次第開,其嬌媚神情呼之欲出,眉目楚楚又栩栩如生——忙道謝收下,命春菱送去宮中畫館裝裱。為怕生事,我記得我特意勸說文澤不必在那畫上題書落印。
不想,仍惹出一場風波。
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日去鳳至宮給皇後請安時,滿屋輝煌之中,嬪妃是拿了怎樣一種怪異的眼神看我。
同嬪見我進來,忙向懿孝皇後陪笑道:慧妹妹一向行事穩重,此事必有誤會,還請皇後娘娘明查。
皇後還未開口,安嬪早冷笑道:誤會?!誰不知我們慧貴人如今被皇上捧上天,她眼裏還有誰?恨不能將我們全踩在腳下,憑她一人在天上呼風喚雨罷。
良妃道:依本宮說呢,皇上既將她捧上了天,她這麽做,也沒什麽。既使踩了我們,誰還敢說個“不”字麽?就是太張狂些,不放我們在眼裏也就罷了,皇後是六宮之首,居然也想著淩駕於皇後之上,也太欠考慮些個。
我一頭霧水。
皇後命人將一樣彩色物什遞至麵前,我定睛一看那黃底彩畫正文澤為我畫的畫像。隻不想現在,居然有人動了它的心意,竟將它做成風箏!
我微微狐疑。難道是那日家宴前,同嬪一句讓人將她做成風箏的玩笑言語,竟讓有心人聽去?
皇後道:今兒一早,有人發現這風箏高高的飄在哀家的鳳至宮之上,及近一看,原來風箏那頭被縛在一棵杏花樹上。隻不知妹妹為何將你畫像做成風箏?
我大驚,忙對著皇後跪下。
妹妹怎會如此輕狂?我正色道:妹妹從未將此物做成風箏,也根本不知道有人將它放飛上天,還請皇後娘娘明察。
安嬪冷笑道:你的畫像怎麽會落進別人手中?既使別人要做風箏,也不會在皇後宮門口放。可見得這定是你恃著皇寵做出之事。
我忙道:這畫像畫完後,妹妹早命春菱命去裝裱,為何被人做成風箏,實不知情。
春菱也在一旁忙不迭的點頭稱是。
第四十五章 風箏(中)
皇後眉頭一皺,沉思片刻後說道:哀家看慧貴人也不似輕狂之人,應該不會做出此等事來。想必確如同嬪妹妹所說,這其中有什麽誤會也未可知。
皇後娘娘您忘了麽?安嬪冷笑道:慧貴人原是宮女出身,現在皇上這般寵她,倒壓著我們這些個名門出來的主子娘娘——心裏哪會不輕狂?如今早不放我們這些人在眼裏,直接向皇後娘娘下戰書呢。
皇後卻安之若素,淡淡說道:皇上是天子,他喜歡慧妹妹,願意寵她,難道誰還管得了皇上?既便慧妹妹真在天上呼風喚雨也罷,那風箏的線可不仍在皇上手心之中握著麽?大家一同服侍皇上,也無須分出你我。現皇上既然喜歡慧貴人,咱們姐妹也該替皇上歡喜,不必計較她的出身。
眾嬪妃聽說,齊身站稱是。
良妃卻不作聲,隻在一旁冷笑。
慧妹妹,皇後又問我道:妹妹這幅肖像畫得十分傳神,隻不知出自宮中哪位畫師之手?
我略一遲疑,輕聲回答說:回皇後娘娘,這畫……原為皇上所繪。
一言既出,身邊一陣輕聲喧嘩。不用眼看便知,多少人正紅了眼睛,皺著眉頭。
端的是皇後賢惠無妒,聞言仍淡淡笑著說:哀家原以為皇上專攻花鳥畫,隻不曾想他仕女圖也畫得如此之好。
榮萼兒柔聲笑道:皇上自是文韜武略,極其聖明。不僅皇後娘娘不知皇上會畫仕女,妹妹也不知道。想是以前竟沒有哪位姐妹讓皇上畫過罷。
良妃等人臉色更加陰沉。
她的素金突然再次複出,與我再次交戰紫禁城紅牆之內。
啟稟皇後娘娘,素金朗聲道:這風箏是春菱係上的杏花樹。奴婢今早親見春菱在那兒放風箏,她說是她們主子特意讓在其在皇後宮外放的。
皇後娘娘明查。春菱跪在地上說:奴婢昨兒已將畫像已送去裝裱,若娘娘不信,派人去一問吳得勝師傅便知。
皇後果然派人去問,一時回來,卻說沒有人見得我的畫像。皇後再次皺眉沉吟,安嬪一陣冷笑。良妃向皇後道:或許慧貴人不知情,是這奴婢使壞?不如娘娘這便傳旨,對她嚴刑拷問,還怕她不招供麽?也還慧貴人清白。說完不等皇後開口,便叫左右:來啊,將這惡奴拖出去杖責二十。
皇後娘娘!我見狀急切切對皇後說道:這事定非春菱所為!
良妃聞言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妹妹,她向我笑道:你說得這樣肯定,那一定是知道是誰做的?慧貴人既與春菱主仆情深,還不快找出證據還她一個清白,免得讓她受皮肉之苦?
說至此處,她又附向我耳邊低聲道:當初本宮的芷兒不過受了十七杖,便送了性命。想必妹妹的奴婢更經打些個?
芷兒!我頭頂如有驚雷滾過。
絕不能讓春菱成為第二個芷兒!我當時就隻這麽一個念頭,情急之下,也不再向皇後求情,快步跑至門前撲於在春菱身上叫道:你們要打春菱,不如先打死我好了。
春菱身旁的兩名宮人見狀不知所措,忙停下手來,隻拿眼裏去看皇後。
這成何體統?!皇後薄怒起身,向我低喝道:慧貴人,還不快快站起身來?!
良妃佯笑道:慧貴人不必如此。春菱受何人指使做出此事,你是她主子,你最清楚。此事如是奴才做的,必將嚴懲為其他奴才立個規矩。如是妹妹讓這奴婢做的——皇後娘娘一向宅心仁厚,也不會怎樣妹妹。
明知良妃一心讓我背這黑鍋,但此時所有證人證物均對春菱不利,也隻有自己認下,她才可得一條生路。
若非如此,難道再讓春菱因我送命?
第四十六章 風箏(下)
絕不能讓春菱成為盤中棋、炮前灰。
是的,我不能就這麽讓一個如此美好的生命從此灰飛煙滅。
我主意既定,正想開口承認,突然聽見背後傳來李福製止的聲音。
請等一等。他說。他越過我一徑走至皇後座前微微欠身道:皇後娘娘,奴才過來傳皇上口喻。皇上說,有什麽事等皇上下朝回來親問慧貴人。皇後娘娘為後宮之事日日操勞煩心,此等小事倒無須勞煩娘娘。
皇後聽說,忙起身遵旨。
良妃等恨恨地看著我。
看見她們臉色鐵青、銀牙咬碎卻又無何奈何的模樣,我心中又是暢快又是納罕。見李福轉身出門,我忙告辭皇後趕上他問道:李公公,皇上現在不是正在朝中麽?又怎麽知道皇後娘娘為風箏一事審我?李福含笑道:回慧主子,這事兒原是貴妃娘娘派宮女可人找老奴通報的皇上。
但琴貴妃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想,難道她有暗線埋在我身邊麽?還是她派人伏在……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終因太過匪夷所思而生生壓下。改道去天籟宮言謝琴貴妃——不想她仍不領情,隻淡淡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必謝本宮。這份人情本宮自會找人家去要。
我更悶,獨坐不語幽幽撫琴。其間幾次彈錯音符,又有黃玉手鐲不時垂落撞上琴弦,發出不和諧的輕響,那琴貴妃竟不出言譏諷。一曲彈罷,她方才抿著嘴兒笑道:慧貴人琴技果然見長,都會將明月春深彈成苦海仇深了。明兒可不要將那梅雪驚鴻彈作梅血驚紅了麽?
見我苦笑,她又問道:瞧你悶悶不樂樣兒,可有什麽煩心的事麽?我歎道:後宮爭鬥,遠比我想得複雜、頻繁、凶猛,有時真覺得應付不來想放開手去。這個“慧”字用在妹妹身上,果然十分委屈它。
琴貴妃冷笑道:慧貴人以為後宮是什麽,是樂園麽?爭鬥、眼淚、心機、浮沉——這才是後宮。你既深愛皇上,就要接受他為你帶來的一切。想與天子愛海泛舟,必得認清海中也有洶湧暗流。學習泅水,是你唯一自救途徑。
我聞言更添愁煩,皺起眉頭說:既這樣難,為何仍有多數女子盼入宮門?琴貴妃冷笑道:因為皇權至高無上。如果用得好,可借一人之力盡享天下榮華。
說完她又細問風箏一案,歎道:宮中也有慧貴人這樣的——為護著別人,寧願傷及自身。果然他……他真是沒看錯你,原來竟是本宮錯了。
說到此處她輕咳幾聲,冷笑著說:你也不用怕,不必煩。你不聰明,難道那李良繡就聰明?
停了停,她接著冷笑道:依本宮看,李良繡不過也是個榆木腦袋。慧貴人也並非不聰明,隻是用情太深、心不夠狠。你若狠心起來,後宮中別說良妃,就是她……話說至此處,卻又並不說完,拿眼望前方空氣怔怔若有所思。
聽她這番話說得奇怪,我忙問:娘娘何出此言?
琴貴妃立於琴前,一麵隨意拿手撥動琴弦一麵問道:本宮問你,你覺得這風箏之事,誰派人做下?我詫道:除了良妃,還會有誰?
她聞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在“燕語”前坐下專心彈奏明月春深。曲罷,也不抬眼看我,隻望著室內空曠處說道:此事做得如此張狂而有悖常理,始作俑者也知皇上必不會相信此事為慧貴人所為——不僅不信,隻怕還要給你晉位以示安撫——最終誰有獲利,貴人隻好好想想便會知道。
說完,她拿出一本曲譜坐上那鋪著黃色緞墊的紅木軟榻讀去,不再理我。我正無趣準備離開,突然可人進來,向琴貴妃稟道:同嬪娘娘要緊急事求見小姐。
我原以為她是一定不肯見同嬪的,卻沒想到她立即放下手中琴譜向可人道:快請同嬪進來。
她一麵這樣說,自己也一麵往門口去迎。
同嬪滿臉慌亂,風一般衝進門哭倒在琴貴妃腳下。
琴姐姐,她抬眼嘶聲道:請姐姐務必救我父兄。
第四十七章 離間(上)
從未見過同嬪神色如此驚慌,我心中大驚。
天簌宮內室花薰飄浮的淡淡香氣,竟似因她生出一絲火藥味道。
琴貴妃輕咳兩聲,與可人一同扶起同嬪。她輕拂同嬪額前淩亂發絲,柔聲道:別著急,慢慢的說。
可人遞過一盞熱茶,同嬪一口氣吃完,皺眉道:現在京城大街小巷均傳我父擁兵自重意圖謀反。朝臣有反文呈於皇上,說……
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猶疑片刻終於說道:反文中說我父揚言往年定懷太子謀反逼宮本是受人誣陷。定懷太子文韜武略,現又得到傳國玉璽——原該入主宗廟執掌隆泰神器。而當今聖上終日沉迷書畫,寵信謝相國這個……奸佞,不足統治天下。詩中要皇上將皇權交還先皇長子原太子定懷。而我父兄將帶領鐵騎大軍起兵殺入京城,希望隆泰臣民鼎力相助。不聽號令者必將被我父兄所殺,合家老少死無全屍。
定懷太子真已得到傳國玉璽?
聞言我與琴貴妃相對變色。
我自知德仁太後與文澤因手中無璽,一直引為恨事。又擔心它被定懷太子尋得,借此逼宮——每每念及總是夜不安枕。如果他真得到傳國璽,民心動搖,文澤人君之位隻怕危矣。
琴貴妃微微沉吟道:陳老將軍一向忠君愛國。現今僅憑一紙反文,皇上可會相信?同嬪流淚道:皇上尚還未表態。我父自定遠侯獲罪後,一直擔任天下兵馬大將軍,至今已有五年時間。兩位兄長亦在京城軍中擔任要職——本是大忌。且我父追隨定遠侯多年,侯爺原因定懷太子獲罪,現有人造謠說我父助定懷太子謀反,隻怕……
琴貴妃緊鎖眉頭,突然眼中寒光一閃……看著我們複說道:果然難辦。皇上即使不信,隻怕也會暫除你父手中兵權,立案送大禮寺調查一番。那時,審案之人是良妃之父李伯遠……
同嬪更急,嘶聲道:李大人素與我父政見不合,積怨多年。若我父落於其手,隻怕……
慧貴人,琴貴妃轉頭問我道:你覺得這事會是誰構陷陳老將軍?
我忙道:妹妹覺得此事決非表麵看起來那樣簡單。且不說定懷太子是否真得到傳國玉璽,隻說始作俑者的最終目的——無非想引皇上疑心,從而解除陳老將軍兵權。老將軍現正在北疆屯練士兵,準備明春再戰。如他獲罪,一旦目布爾寧休養生息舉兵重來,朝中更無人可製西托大汗。因此,妹妹疑心是目布爾寧大汗西托使的反間計,通過我朝內應行計。其內應此時搬出定懷太子之事,無非找出皇家忌諱而激怒今上。兵書上說,敵人強大團結,就要製造成內部矛盾,使其分崩離析,而後攻之——西托大汗隻怕便是用此計離間咱們朝中君臣。
琴貴妃深深看我,想說什麽終又沒說,隻微微點頭道:這種分析也有一定道理。本宮早說過慧貴人遇情則亂,至於別的事,頭腦也還算冷靜。不過……
說至此處她又不說完,改說道:現無論是誰生事,無論生事之人又出於什麽目的——首先須救老將軍性命。本宮意見,請老將軍主動上稟皇上,你們父子交出兵權。先保全性命,再圖日後翻身。
第四十八章 離間(中)
同嬪聞言急道:這樣豈不讓敵人得逞?屆時西托有恃無恐,北疆戰火不斷。民眾生靈塗炭……
琴貴妃勸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再說,能不退麽?你不退,皇上自會強逼你退。說不定還得搭上身家性命。倒不如退至暗處,也能看清究竟誰是敵人。
同嬪尤不甘心,神色黯然道:想我一門忠烈,不想竟為奸人所害。此時要老父解甲歸田,他又情何以堪?
等等。我說:妹妹倒有個想法。或者陳老將軍不必交出兵權,也可暫解皇上疑心。
同嬪大喜過望,緊握我手道:妹妹請講。我猶疑著慢慢說:姐姐請陳老將軍修書皇上,澄清誤會,表明忠心。信中列舉以往父子忠君報國大事,且分析現今北疆局勢,請皇上切勿聽信人言調其回京。再請陳老將軍將姐姐兩位兄長一家交於皇上,留京當作質子……
同嬪不等我說完,猛地摔開我手。什麽?!她皺眉道:你這是出的什麽主意?拿我全家玩笑麽?
琴貴妃聞言冷笑道:如此妙計,這世上竟真有人有眼不識金鑲玉。
怎麽?同嬪問。她仍是一臉茫然。
琴貴妃道:皇上聽說此事後,並未當即表態,證明他未必相信此事為陳老將軍所為。但無風不浪,皇上最後對此事一定采取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態度。既不想錯怪忠臣,寒你父兄之心;也要防微杜漸,防你父兄真有造反之意。但若讓你兄長作質子表明忠心——不僅可保你父兄性命,也可稍除皇上疑心。陳老將軍兵權在握,總有水落石出一日。就是始作俑者,陰謀也不能得逞。
說至此處,她向同嬪冷笑道:是全軍覆沒還是棄車保帥,同嬪你自己考慮。
同嬪這才恍然,對我報愧道:原來如此!姐姐性急錯怪妹妹,請妹妹不要怪罪。我輕拍她手微笑道:姐姐快別這樣說。你我好姐妹,一切盡在不言。
琴貴妃一旁微笑。
我望著微笑的琴貴妃心中再疑。不是說她從不幫人麽?就算幫我是受人所托,又為何熱心相助同嬪?
從琴貴妃處回來,我剛走至門口,正見得李福迎麵走來。他滿臉堆笑,說道:恭喜主子。皇上剛下旨,晉封慧主子為昭容。
說完,他打開手中黃色聖旨,朝著我大聲宣讀。文澤意旨,柳荷煙那日便由貴人晉位為昭容,已是三品十七級裏二品中最末一級的嬪妃,比起原來貴人的身份,又高一品。
隨後領旨謝恩,接受賞賜祝賀不提。
數十日後,已至十月中旬。
那年秋天來得比往年早一些。有風的日子,安嬪宮中早已率先架起炭火盆子取暖。文澤應允陳老將軍的懇請,讓其兩子質押京師。他未奪陳老將軍兵權,但派禮親王親至漠北前線督軍。
那十幾日之中,文澤來過三次聽雨軒。某日興起畫百蝶圖,我侍立一旁提些無關痛癢意見,說好。文澤笑道:兩個愛妃,良兒會畫不會品。煙兒倒是會品,至於畫技嘛,卻比良兒略差些。
他又感歎良妃才高,竟能將他畫得神形俱備。
我微微一笑,並不多言。
第四十九章 離間(下)
十月十二這一天,天氣晴好藍天萬裏無雲。難得又涼爽又晴朗,用過午膳,我走出聽雨軒,命小蘿蓮蓬二人拿出繡花架子臨水池放好。自己坐於日頭底下,靜靜繡一幅鴛鴦戲水的圖案。
池中紅荷早謝落,碧水遠處波光粼粼。
頭頂三兩聲啾啾鳥鳴。
偶有蝴蝶飛過。
微風輕拂,帶著幹燥的暖意一直吹入心中。
抬頭遠眺,隻見風和日麗,水麵波瀾不驚。風雨畢竟短暫,現它離我遠去,生活仍然美好。那日午後,我一身紫色紗衣坐於秋陽之下,身體被陽光曬懶,心中無限溫暖……正陶醉十分,那溫暖陡被安嬪尖利高昂的女聲穿刺撒裂。
喲,繡得真好!我聽見身後傳來她誇張的冷笑。回過頭,看見良妃與安嬪帶著眾多宮人,正浩浩蕩蕩的站於我身後。
那安嬪冷冷笑道:兩隻野鴨洗澡,慧昭容竟有閑情將它們繡得活靈活現,端的是手巧得很。
她聲音如同金器劃上鐵器,令我心猛地縮緊,趕忙放下手中鋼針起身見禮……陡覺背心一痛,有宮人在身後使大勁擰我。
多日未陣前交戰,原以為她們已鳴金收兵,不想仍記掛著我柳荷煙。
我強忍疼痛,偏不出聲。
好在已遣小蘿蓮蓬回去,否則今日對於她們,隻怕又是一場浩劫。
良妃突然猛擰安嬪手臂。安嬪驚叫出聲,一臉驚恐地望向她。良妃變換臉色,對她作關懷備至狀,柔聲道:好妹妹,慧昭容沒撞傷你罷?腹中龍子可有不適?
安嬪臉色一變,繼而呻吟聲起。唉喲,她大聲道:可不痛死本嬪了麽?!
良妃冷冷喝道:大膽慧昭容!在場所有人親眼目睹,你以下犯上故意撞傷安嬪,意圖謀害皇子。慧昭容該當何罪,你還不與本宮跪下?!
望著良妃與安嬪得意的陰冷的麵容,我突然想起琴貴妃那日言語,心念一動,徑直對著安嬪跪下。
妹妹該死,求娘娘恕罪。我正色說:妹妹往日愚笨,鬥膽肯請娘娘原諒。今後願意做牛做馬,為奴為婢以供娘娘驅使。
此言一出,良妃與安嬪臉色均變。
安嬪詫望良妃一眼,冷笑道:你今日倒聽話,怎麽突然轉了性子?
我故作謙卑狀俯首道:回娘娘話。皇上金口玉言,隻待皇長子出生,便封您為貴妃。您將是皇長子之母。妹妹之與貴妃娘娘比,星辰豈可與明月爭輝?您母尊子貴,必定深得皇上喜愛。日後莫說妹妹,哪個嬪妃又不靠娘娘提攜?誰又敢得罪您貴妃娘娘?因此妹妹誠心向娘娘請罪,求娘娘原諒妹妹一時糊塗罷。
雖未點透,但在場者全都明白我所言何意。我朝雖不一定會立皇長子作為儲君,但文澤至今未得一子,如安嬪如願生下皇長子,其子立作太子的可能性極大。因而安嬪日後富貴榮華,自然會淩駕眾人之上。
安嬪冷笑道:算你明白,不過你以前很惹娘娘我生氣。饒不饒你,本娘娘再看心情。今日衝撞娘娘我,看在你誠心認罪。本娘娘隻罰你跪半個時辰罷。
多謝娘娘。我說。
我故意低低俯首,作出誠惶誠恐的模樣……及至她們五顏六色地離開,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陽光從背頂照下,向青石地麵投下一團我輪廓的深色剪影。我怔怔盯著微微晃動著的陰影出神……春菱過來時見狀大驚,想扶起卻被我攔住——硬生生跪足半個時辰。
小姐,春菱心疼地問:您這又是怎麽了?我道:無妨,我沒事。
隻怕……我不自信地看向春菱道:有事的那人卻是安嬪?
那次,是我生平第一次離間他人,因而有些慌亂與沉重。再不言語,作專心狀坐去花架前續繡我的五色鴛鴦。
一旁春菱若有所思……然後,麵色微變。
十日後,安嬪突然小產,流下一名已將成型女嬰。雖說是女嬰,但其貴妃夢徹底破滅。因為太醫們說,此次小產對母體傷害很大,安嬪今後再難有孕。她日日哭吵,說有人害她。
文澤命人嚴查,果然發現安嬪屋中木炭有異。有太醫研究後,回說:木炭原用含量極重的天花粉泡水浸過,後曬幹方才交至安嬪娘娘用。
再查時,安嬪身邊突有一小太監半夜服毒自盡。
此事又成無頭公案。
文澤去看過她幾回,安嬪每次總是哭鬧不休。他終於不耐其煩,一日拂袖走後,再未回去……安嬪不再聒噪,竟呆癡下來,每日滿後宮瘋跑又笑又叫:本宮是貴妃!有人害皇子!
文澤忍無可忍,將她禁足於住處,隻留幾名宮人服侍。
同時下旨,不許皇長女玉芙公主再見這個瘋了的生母。
第五十章 驚變(上)
自安嬪小產到她瘋顛,距我離間她與良妃之日不過短短二十來天時間。
那次小試牛刀,使我知道有些看似牢不可摧的團結竟那樣的不堪一擊。終使我明白為什麽會有人說出“江湖險人心更險,春冰薄人情更薄”這兩句話傳世名言。
一任外麵風風雨雨,我自不聞不問專心跟著琴貴妃學琴。
這日中午,正聽琴貴妃示範“泛”音指法,突然可人從外麵急步進來。她舉言又止,一臉的慌張與焦慮。
琴貴妃住手柔聲道:你一向鎮定,莫非——出什麽大事了麽?
可人看我一眼,盡量放緩聲調輕輕說道:回小姐,皇上他……遇刺了!
什麽?!我問。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雙腿巍巍捉住可人道:可人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琴貴妃卻冷靜得多。
可人別急,她皺眉道:你說清楚些個。前因後果怎麽回事,皇上現在人在哪裏?可人輕聲道:奴婢剛從養心殿聽來的信兒。那邊說皇上看今日天氣睛好,因約了浩王爺等幾位王爺一起去圍場狩獵——不想半路突然竄出十幾名蒙麵刺客,一路窮追猛趕……後來……後來皇上便摔下山崖……
什麽?!我聞言如頭頂猛然炸響旱天驚雷。軟軟坐下,頓覺仿佛口鼻悶進深水之中透不過氣來……無助地望著可人,隻感胸中撕裂般巨痛,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見耳邊有人輕喚:小姐!小姐!
我慢慢睜開眼,已在自己床上。春菱小蘿蓮蓬圍在身邊,三人均是滿臉憂慮雙眼通紅。憶起前事,我胸中一痛感覺就要吐出血來。淚水嘩嘩如湧泉,春菱等人立時模糊,胸前紅色錦被濕透一片。我心中千回百轉,隻知文澤死於非命,自己絕不獨活。上天入地,我要一定要追隨在他身邊愛他、崇拜他、服侍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要生生世世伴在他身邊,不讓他感到有片刻的寂寞孤單。
身子被春菱扶起。她一麵撫我胸口一麵說:小姐別急,皇上沒事。
什麽?!我問。
我乍聞之下收住淚水,猛然握住春菱雙手……喜至頂峰,突然心中一暗,巨大痛楚再次襲來。
你們騙我。我說。
你們不要騙我。我流淚嘶聲道:刺駕這麽大的事兒,旁人豈會傳錯?
皇上真沒事。春菱說。她眼中波光一閃淚水就要流出,可口中卻說:小姐若不信,待會奴婢陪您去一看便知。
春菱,我狐疑望她:你既說得如此絕決,為什麽這樣悲傷?究竟是怎麽回事?
春菱將說不說,扭過臉去。我更急,扳過她身子問道:姐姐,怎麽回事?你快說啊!想急死我麽?
是浩王爺。小蘿說。
她在一旁哽咽道:王爺他換上皇上的衣服,引開刺客注意,最後……
什麽?我心又是一痛,隨繼滿懷希望地皺眉問道:看清楚了麽?怕不是又傳錯了?
春菱眼淚終於流下。
她沉重地點頭嘶聲道:山崖很高,王爺他……走得很慘……待有人下去山底時,看見王爺……已摔得血肉模糊……但那一身衣服,卻是如假包換的皇上的龍袍。
啊!仿佛有什麽東西被人從身體中抽去一般,我軟軟而茫然地癱倒於床頭。
我在床頭陷入一片慌亂。不可置信如此俊傑的文浩,怎麽會英年早逝?!情不自禁回憶認識文浩後所有事情,想起他屢屢幫我、幫春菱;想他懶懶的笑容,明亮的眼波,風趣的話語……難道真的是天妒英才,竟讓這樣一個人間極品死於非命?!
第五十二章 驚變(中)
重重痛楚之中,突然又想起一事。我忙問春菱道:太後娘娘與皇上……
春菱忙道:您已暈了整一天一夜。昨兒皇上回宮見過太後娘娘後,關自己在禦書房內親審兩名刺客,至今已有一整日時間。皇後娘娘與各位主子們去請過幾次安,但太後娘娘十分悲痛,任誰也不見。
我抬眼望了望窗外,正是陽光燦爛的秋日午後。想了一想,不管不顧地掀開棉被下床……腳下一軟,硬生生撐著站立起來。弱弱吩咐春菱等道:趕緊讓楊長安帶上人,撤換去聽雨軒中一應紅色用品。
又命春蘿二人給我稍事梳洗,胡亂吃下兩口熱粥,獨自急急趕去永泰宮。
正門口當值的小鶯也是眼圈微紅。見我去了,行過禮攔住說:成親王妃來了。太後娘娘誰也不見,慧昭容請回罷。
我知多說無用,仗著路熟繞道至宮外,在斑駁的陽光之中頂著滿樹當頭黃葉立於一紅木雕花窗下。
那時想法十分單純,隻擔心德仁太後有何不妥,自己也好立時盡上一份心意。
我所立之處靠水,又是大白日,因此無人防守。便聽見太後與成王妃聲音斷斷續續從裏麵傳出來。刺客、定懷太子、文浩、林媚兒等幾個名字反反複複被她們提及……突聞我母名諱梅曉寒時,不由心中一驚,上前幾步貼在窗根底下細聽。
窗內傳來成王妃猜疑的聲音。
難道是……柳荷煙?她問。
太後猶疑地說:也不大象。若真是她,那日在浣月山莊,她又何必拚死為哀家擋上一劍?難不成她知道浩兒有雪蛤可以解毒麽?
成王妃歎道:這麽多嬪妃,想要找出這麽個人來可委實困難得緊。老姐姐隻是想梅曉寒當初……隻怕她為那事對咱們懷恨在心,因而趁她女兒進宮之機與定懷太子勾結……
罷了。太後歎道:當初原是咱們對不住她……哀家看荷煙那孩子確是真心喜歡皇兒……
曉寒她……太後又歎道:聽說他們原來過得也好。可後來柳太傅這事,隻怕她……他們兩人更恨哀家。
成王妃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柳太傅之事原是不得已。至於梅曉寒,當初娘娘便因心善放她一條生路。後柳太傅出事她全家流放,您更讓成王爺救她一家回京,她又豈有不知?而柳侍郎——王爺與姐姐我素待他們不薄……他們女兒現在又成了宮中主子,還有什麽對不住他家?便是個泥人,也會有個土心。娘娘一片苦心,他們又豈能不知道,不感激?
德仁太後不語,屋內一片沉寂……
半響,才聽太後悲歎道:這事不提也罷。哀家確有此悔不當初。若不依了父親計策嫁進皇宮,哀家與曉寒也不會……更不會有林媚兒媚主禍國這一出……現雖助皇兒得到天下,但傳國玉璽尚未現世……上次定懷太子尋到玉璽一說雖屬謠傳,但若真讓他尋得……哀家心中隻是不安。而且如今因果報應,浩兒他……倒不如尋常百姓人家,雖然粗茶淡飯卻夫妻恩愛,父慈子孝,一生平平安安的好。
娘娘不要這麽想。成王妃說: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您便是太念舊情。當初定懷太子派刺客去浣月山莊,您就該狠下心……
太後歎道:哀家瞞而又瞞……不想紙包不住火,終要貽笑天下。罷了,哀家也累了,先歇一會子罷……
隨後裏麵空白一般的寂靜。
第五十二章 驚變(下)
我腦中亦是一片空白,隻是暗暗不停地反複向自己提問。又想,太後是因為我母親而救我一家回京的麽?那日我們與大伯父一家、三叔正在流放途中遇流匪衝散,幸得成王爺路過相救帶回親中——這,竟是太後安排?那麽,那群流匪不是流匪,竟是官兵假扮而成?太後又為何隻救我一家,不救大伯小叔他們?
母親不進宮來看我,難道竟為著不想看見太後?
再次想起母親種種奇怪行為,心中狐疑萬分。
自我記事之日起,便知母親是不與我們住於一處的。她獨自生活在鄉下親戚家中,即使逢年過節也不回來。若要一家團聚,我們須坐馬車花一日時間進去一處大山,然後再行上半日路程才與之一見。我一家在流放路上被成王爺帶回京後,母親的舉止更加令人費解。她閉門不出,一旦王府來了生人訪客,便躲進自己房中。偶爾陪成王妃出門禮佛還願,竟會拿了鍋底灰化水勻在臉上……這種怪異行為,直至近一兩年方才略略好些。
尤其令我不解的是,對於她這種行為,無論是祖父母還是成王夫婦,竟然視若不見,仿佛理所當然。他們與她們從未因此指責過母親,甚至於對她嗬護有加……
重重疑點令我既驚且亂,隻覺置身巨大漩渦,看不清前景分不清方向。
輕風吹過,湖麵突生碧波,那水陽光照耀之下層層搖曳。那波光突然灼傷雙眼——眼中一痛,我兩腿掛了千斤重的鉛塊般,軟軟走開坐去一處僻靜的青色山石之上。
心事在瑟瑟秋風之中輾轉,發黃。
我又想:成王妃適才說我祖父之事,太後是逼不得已。她有什麽逼不得已?難道……
正自出神,冷不丁被人從背後一拍,著實嚇了一大跳。我轉身看去,隻見那人麵若滿月,杏眼微紅,卻是同嬪陳同春。首次瞧見她穿著一身雪色長衣的模樣,明白這打扮本為祭奠文浩之去逝,心中又是一陣蒼涼。
正四處尋你呢。同嬪說。
走罷,她嘶聲嗓子說道:咱們瞧瞧琴姐姐去。
說完也不容我猶疑,硬拉著去了。剛行至竹林前,我們便聽見有隱隱琴聲傳來。琴聲哀怨,其間夾雜著琴貴妃的楚楚歌聲。走近了,聽清了,她淒淒婉婉唱的正是一支悲傷元曲:
山也遙遙,水也迢迢,生死相隔路兩條。
……
昨日少郎不等明日老。
人去了,人去了。
梨花庭院,青燈夜雨,弦斷知音少
……
琴如訴,歌如泣。直使聞者驚心,聽者落淚。
我越聽越是悲苦難抑,正欲掩耳,突然“錚”地一聲脆響,琴弦折斷。接著又傳來琴貴妃猛烈的咳嗽與壓抑著的輕聲啜泣,繼而聽見可人一聲慘烈的驚呼:姐姐,你怎會吐血?!要不要請宋大人過來?
我聞言一驚。正想進去,卻被同嬪拉住。
白衣襯托之下,她一臉凝重,對著我輕輕搖頭。
立於紅色窗根底下,我們聽見裏麵琴貴妃再咳幾聲,斷斷續續細聲哭道:人死如弦斷,琴在人已亡!
姐姐!可人急道:浩王爺他……
一句話卻沒說完,裏麵卻沒了聲息。
風起,有幾片黃色樹葉輾轉落上肩頭。
正狐疑慌亂,同嬪卻不容多想伸手拉一拉我衣袖,示意原程返回。
第五十三章 玄機(上)
秋去冬來,北雁南飛。
轉眼到十一月中旬。
北風一陣比一陣緊,每夜於窗外呼嘯。
自文浩身故,文澤一直將自己關在養心殿中,除每日去太後宮中請安,不再召幸任何嬪妃。
但他卻沒有一日閑著——操勞國事外,更嚴旨刑部限期捉拿刺客元凶。又追封文浩“仁智勇忠親王”諡號,天天傳召禮部謝侍郎入宮詢問其後事辦理進展情況。臉色一律陰沉的重臣們在養心殿進進出出……突然某日消息傳來,貼身服侍天子的十幾名宮人侍衛被一並縊死——嬪妃們無不驚奇打探,奈何李福黃勝等咬緊牙關,閉口半字不言。
不明所以,宮中人心惶惶。
文浩遇刺的第七日,文澤親率文武百官送他遺體下葬皇家陵園。
再過三日,終於想起命敬事房送去嬪妃們的綠頭牌。
頗令人意外的是,我竟然是被他第一個召幸的女子。
翻我綠頭牌的那夜,李福聲勢浩大地帶宮人們打起一排紅色宮燈,過來聽雨軒接我。
請慧主子更衣。他微微躬身說。
見我不明所以,他賠笑道:太後娘娘有旨,日後主子娘娘們去養心殿侍寢,必須先在自己宮中除去所有……衣衫……奴才們已為娘娘準備好了棉被……
我又驚又羞又疑,臉一紅問李福道:所有的主子娘娘們都得……這樣麽?李福賠笑道:回慧主子話,是。
隨後,我被李福帶來的宮女們裹入翠綠色繡花棉被,再由兩名小太監抬去文澤身邊。
養心殿外侍衛林立,殿內燈火通明。朱紅木門在身後“吱呀”一聲緊閉,一路走過麵無表情的宮人們,他們將我輕輕放在文澤黃色的寬大龍床之上。
碩大夜明珠照得屋內亮如白晝,白玉花薰中淡淡龍涎清香浮浮沉沉。宮人們屏聲靜氣僵直站立,更漏之聲清晰可聞。
空氣之中分明存在著一種叫“硬”的東西,叫人不敢就此沉溺。
文澤並無過多言語,直接回手放下帳鉤,掀開我身上錦被便要步入主題……我又羞又急在他身下掙紮道:皇上,這麽多人……燈還亮著……
他陡然停下,臉色微變……略略沉吟後終於吩咐道:熄燈。
話音將落未落之際,隻見中門處明黃色門簾一動,李福躬身從中門外進來,走近床邊,低低賠笑道:皇上,太後娘娘吩咐過……
住嘴。文澤皺眉道:難道慧貴人會……熄燈!
是。李福說。他輕輕一揮手,立時有宮人遠遠燃起在對麵牆角處的羊皮宮燈,隨後取下夜明珠包好收進匣中,室內頓時一片靜寂幽暗。
窗外凍雨突落,樹葉嘩嘩作響。
窗內紅賬之中亦有狂風驟雨。文澤貼近我沉沉然一次次有如暴雨打梨花。他一麵動作,一麵在黑暗中貼近我耳根,輕聲而霸道地問:說……你怕不怕朕?!
聽見我歎息微顫的肯定回答,他動作更加劇烈,反複問著我同樣一個問題。我們身子和著風雨之聲搖曳顛簸,我被他引領著,引領著……上天入地,翻雲覆雨,橫越滄海,飛度巫山……
我倚著他溫暖,正柔情滿懷漸入佳境……他卻不再留戀。斷然離開我的身體,緩緩坐起身來,說:掌燈。
李福披著一片光明走至床邊,低聲請示道:皇上,慧主子是留還是……去?
我暗暗倒吸一口涼氣。
宮中早有規定,嬪妃侍寢後,由天子決定該嬪妃是否具備受孕資格。如果天子說去,便有專職宮人采取事後避孕措施。文澤子嗣不多,一般情況下並未讓嬪妃們避孕。
隻不知李福今天為何有此一問。
文澤聞言再看我一眼,沉吟道:留……罷。
他遲疑的目光與並不十分堅定的語氣,象一道小小冰流直沁入我心。正氣悶間,他又微微牽動嘴角,俯身用嘴淺淺碰一碰我唇,再輕輕吻著我說:朕還有事,你跪安罷。
還不及說話,他已轉臉揚聲吩咐宮人們送我離開。很快,我被人不分由說地從溫暖的床弟上拖開,抬出養心殿外。
第五十四章 玄機(中)
還不及說話,他已轉臉揚聲吩咐宮人們送我離開。很快,我被人不分由說地從溫暖的床弟上拖開,抬出養心殿外。
窗外夜雨初歇。我讓他們抬著,在冷冷的月光下穿過滿園秋風。突有一滴雨水從樹葉上吹落滴上麵頰。那一滴冰冷突然讓我心中氣苦,心情也灰暗至極點。回去自己床上,繼續胡亂這幾日聽聞,我不由又疑又悲,直至五更天方才輾轉睡去。
又過七八日文澤再翻我綠頭牌。
眼見宮人們捧著織花棉被放於麵前,莫明的,我心尖突然被那叫做“自尊”細針輕輕一紮。暗暗犯倔,對李福強笑道:這幾日身子不大方便,還望皇上恕罪。
春菱等見我不應文澤傳召,均引為詫事。
而我卻一言不發,行為如常。
那晚,文澤改召萼兒過去養心殿。第二日萼兒過來看我時,居然十分激動。皇上是相信我的!她歎說道:他還是喜歡我,心裏仍然有我。
見她歡喜的模樣,我心中一動,眼內微酸。
也許,她才是最愛他的女子。
我雖也愛他愛得卑微,卻不肯放棄那一點點驕傲。而她……她可以為他心甘情願低至塵埃,愛他的心卻如春花般在他足底不管不顧地幸福綻放。
心中感歎,一時千百轉。又覺她說得奇怪,我強笑著追問道:皇上本來就信姐姐愛姐姐,怎麽姐姐倒說這話?!萼兒詫道:難道妹妹不知道……
見我一臉茫然,她又不再下說而是改口道:妹妹,你切記如今皇上召幸誰便是對誰天大的恩寵。皇上……總之他對你我姐妹原是極好的。
她將說不說,我更是一頭霧水。
再過十來日,聽說終於又捉住幾名刺客首腦。追殺文浩的刺客們陸續被擒獲,隻差元凶——文澤與文浩的大哥前太子定懷未歸案。
文澤繼續親審刺客——突有一日消息傳來,下旨查封所有全國所有青樓妓院……嬪妃們揣摩上意,私下裏議論紛紛。
此時距文浩遇刺已有近一個月的時間。德仁太後痛定思痛,決意離宮一年,駕臨蓮溪寺吃齋理佛,為文浩超度。
自審過刺客首腦後,文澤突然減少去太後宮中請安的次數。有時與我在宮中
路遇,他看了我臉雖然嘴中不說什麽,卻總會微微起蹙眉頭。
我自然不敢多問,但心中惴惴十分不安。想借酒消愁,派人蓮蓬去取點來儲備時,卻又被內務府告之說,文澤前幾日已命人毀去所有的胭脂醉。
包括酒壇亦被摔得粉碎,無一幸免。
悵悵然若有所失,我忙命藏好聽雨軒中幸存的五六瓶酒,不敢放在明眼之處。
不想目布爾寧大汗西托竟在此時又來了個火上澆油。他得寸進尺,派遣使者向我朝索要種子藥材,聲稱如若文澤不給,今後北疆戰火將綿綿不絕。作戰季節不對,文澤一忍再忍,依言贈物西托,卻更是煩惱動輒大發雷霆。太後不在宮中,懿孝皇後好言相勸,被罵至流淚。
從此眾嬪妃對著文澤小心翼翼,惟恐一言一行招致禍端。
那年秋天,真真是個多事之秋。
無人說笑。
無人開懷。
宮中一片淒風冷雨。
我卻無須過於小心。因為,自太後離宮後文澤竟從未召我侍寢。而我這裏,一會兒悲,一會兒苦……千回百轉,愁絲難理。無心做任何事,每日懨懨的胸口泛潮。
第五十五章 玄機(下)
這日正悶著,可人奉琴貴妃之命來喚我過去。自從得知她的秘密,我倒象自己做過什麽對不住她的事一般怕與其見麵,之後就沒過去。現可人找上門來,說不得隻有硬起頭皮慢慢踱至天籟宮。
琴貴妃陳列整齊的屋子裏燒著一盆火盆,室內奇香撲鼻,溫暖如春。她一身大紅衣裝如紅杏倚雲般倚在檀木桌前,朝著我微微含笑。我亦對她回笑,突然又覺得有什麽不對。定睛看時,本來就傾國傾城的她今日略加修飾,更顯出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驚人美來。蒼白的雙頰隱隱透出酡紅,象小塊胭脂滑入牛乳之中,慢慢在那白裏層層滲出一般。
如此絕美,她竟又穿著大紅衣裙——我不禁呆住。
琴貴妃看我怔怔望她,拿手半捂了臉,笑道:還不坐下!傻了麽?
我強笑著在她對麵款款坐下。她屏退眾人,親手倒茶。正準備吃時,突聞見白色瓷杯之中發出淡淡酒氣。
怎麽是酒?我皺眉道。琴貴妃微笑道:本來就是酒。今兒我高興,你陪著我吃兩鍾罷。
聽她今日竟不自稱本宮,我微詫陪笑道:娘娘身子弱,哪裏能吃酒?依妹妹說您放寬了心,好生將養著才是正經。
你怎麽知道我沒放寬心?琴貴妃冷笑道:這幾日我天天吃酒,因覺得悶才要你來陪飲幾杯。你不是也正為皇上煩悶著麽,怎麽不吃酒解愁,倒如此囉嗦……
一語未完,她早咳得喘不過氣來。
我暗歎口氣,過去輕撫著她背不語。她俯身咳了好一會兒方才止住,抬起臉道:你一定想知道這幾日為何宮中怪事層出不窮。說實話也無妨,因為刺客交待,說宮人嬪妃裏藏有定懷太子的人。
啊?!我詫然道:此事娘娘從何得知?琴貴妃冷笑道:家父畢竟是當朝右相國,我又為什麽不能知道?
恍然大悟。這宮中果然是有內奸的!浣月山莊裏的刺客,邀月樓前的黑影,追殺文澤與文浩的人——隻有宮中有內應,定懷太子的人才能知道宮內動態,及夜闖紫禁城如履自家閑庭。我心一緊皺眉問道:嬪妃中也有定懷太子的人?這人是……
琴貴妃冷冷道:也許是我,也許是……你。此人一天找不到,大家誰也不能真正逃脫幹係。你們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爭天子心!他隻怕早派人暗中將所有嬪妃家底細細篩過一遍,你們竟然不會想到!這些日子他召幸嬪妃為何要除去衣衫送至養心殿,不是怕你們刺駕又是什麽?
聞言脊背陡寒。我如暗夜置身冰冷汪洋,隻知不由自主地隨著巨浪浮沉,卻看不清身旁的暗流與漩渦。
琴貴妃已猜出十之八九,因歎道:愛天子便是這般辛苦。你既然愛他不渝,便得忍受他的疑與他的變。一旦他不再受人左右,你還須得無條件接受他的霸……
心跳突然少了半拍。胸口如被某人的手猛然一揪,我驚道:什麽?皇上他……他居然也會受製於人?
琴貴妃又看我一眼,冷笑道:他若不受製於人又怎麽會……時機未到,很多事情他管不過來,或又故作糊塗罷了。妹妹可知他為何常說有負於我……也罷,我現在這樣……倒也沒有道理責怪於他。
妹妹,她看著我說:皇上本是聰明絕頂之人,遲早會設法擺脫背後那隻大手而真正君臨天下。你好好保重自己,是一定會見著這天的。而我………我……
說至此處她卻又不說完,端起酒水一揚頭猛然抽進口中。酒勁凶猛,嗆得她兩頰更加緋紅,連連咳嗽喘息。
我忙起身過去將手撫上她紅色後背,反複想了一想終於勸她道:娘娘又何苦作踐自己?別說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看在眼裏擔心,便是……便是那去了的……在天上看著,能安心麽?
長評:《梅樹下溫一壺月光,可以此文酌酒》
網友要多牛有多牛先生為本書寫的長評,作者爆汗中……
標題: 梅樹下溫一壺月光,可以此文酌酒
——-淺評《媚行深宮》文筆及人物層次
此文起先我看好它的文筆,後才看好其它。
作者文字功底不錯,文筆十分優美,竟似隱約有曹雪芹曹公之遺風。寫作手法也借用《紅樓夢》中手法,比如女主柳荷煙在《家宴》一節中,以自己荷煙二字吟寫的對聯“芙蓉煙雨沉睡六宮春夢”一句。作者提示說,各人對聯會隱含各人心思或最終命運。那麽不難想到,女主最後一定會是寵冠後宮的主兒。否則怎麽會六宮嬪妃的春夢都去沉睡,獨她一人清醒風光呢?
琴貴妃聯的是“無心剪窗燭有琴斷夜弦”一句。很顯然,作者借用了李商隱的“何當共剪西窗燭”與嶽飛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兩句詩。共剪西窗之燭,當用在夫妻身上。琴貴妃與龍文澤這位天子是夫妻,可她分明在天子身上無心,她的心在別人身上。但她卻得不到那人,隻好感歎沒有知音聽,隻有“情”斷夜弦。
作者在文中原創的幾首詩,我個人比較喜歡的林媚兒在《媚行深宮》裏寫的兩首。將林媚兒的妖嬈與悲傷表現得比較到位。雖然詩寫得並不是很好,但這個我可以理解。作者筆下的林媚兒並不以詩見長。她是一個歌舞者,所以她的詩沒有女主寫得好,很能夠理解。如果書中每個人的詩都寫的好,那麽這種寫法就會是這本書的一大失誤。
後來覺得人物很有層次。
首先我比較欣賞的是作者描寫的龍文澤前後問話的兩節。書中龍文澤曾兩次問過女主怕不怕自己。同樣是兩人男歡女愛之時,同樣是在紅帳之中,但作者描寫出的卻是不同的兩層含義。第一次龍文澤問這話,是在一種十分放鬆的情況下。他作為一個成年男人對將初夜交給他女人的對話。這時侯他該是一種近乎戲謔的、甚至洋洋得意的心情;但第二次,卻是在他與龍文浩王爺遇刺,知道刺客竟是原來的太子,自己的手足兄弟時。我認為那時他的心裏應該是比較虛,比較氣,他再問女主這句話,其實更多的是想安慰、證明、發泄。
作者在用字不多的前提之下,能將一個人兩句相同的話,不同的心情傳遞給讀者,也算難得。
女主柳荷煙寫得也比較有層次。
比如,她獲罪倒底前是名官宦人家的女兒,因而她不象小蘿那產言出無忌。德仁太後問她問題時,她會“一一揣摩回答”。就此六字,生動寫出女主所受的教育背景;初遇天子時,她當他是壞人,因而計捉天子對著他言笑不禁。但一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她便有所顧慮,不敢承認自己比天子的畫畫得好;以前她不怕死,動不動就想到死。為什麽?第一因為她一條命是撿回來的,而她家中又無人做官,了無牽掛。第二,那時她什麽計策都不會隻會被害,不如去死;第三,她認為龍文澤並不喜歡她,所以她生而無趣——因此她敢替德仁太後擋劍,會計捉刺客,敢頂撞第一寵妃良妃,對良妃說出那句“當心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話。因而與太後打賭,她寧死也不去求天子救她。
後來當她與她心愛的人“情濃意濃”,她有了應付其他嬪妃的辦法時,她就再也沒有想過要去死了不是?
所以我說這個人也寫得有層次,很真實。不象有的書,為了表現女主就將女主寫得天仙一般,找不出凡人痕跡。那種偶像派的小說,看則美,實則空。我是不喜歡的。
除了男女主角外,其他人的層次也豐富。情節也還算是曲折。就更新上傳的幾十節來看,作者幾乎每個章節都在打小小埋伏,吊人口胃。又在適當的地方解一解謎,滿足讀者心理需要。這種寫作手法是比較好的,它讓讀者越陷越深,欲罷不能,卻又不至於等文等得心慌。
作者在給人物取名上,我個人認為也頗有一點意思。也借鑒了《紅樓夢》中的風格。比如反麵人物用反喻:良妃明明惡,卻偏給她取一個“良”字;安嬪最是器張不安分,卻在她頭上加個“安”,豈不是天大諷刺?!
正喻當然是女主柳荷煙。看過作者寫給讀者的話,原來作者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是想表明她雖“誤入藕花深處”,卻要在深宮這個大染缸中出汙泥而不染,保持心性高潔。那麽按這個思路發展下去,女主直至最後也該是個很高尚的人,不會變得如同良妃那樣麵目可憎吧。
讀此文給我最大的感受是,一定不可一目十行。否則會錯過許多本不該錯過的美好,及讓心靈震撼的文字。
讀此文最宜在梅雪花蔭中,溫一壺月光以此文這酌酒。細細品慢慢嚼,定能回味無窮,沁口生香。
當然,作為一篇長篇小說,作者第一人稱在書中用得太多,不夠簡潔。影響行文風格,這一點希望作者注意。
總之目前從大體上來說,《媚行深宮》不失為一部非常優秀的網絡小說。隻希望作者不要有頭無尾,讓讀者們失望。
如果作者有虛懷若穀的胸懷,下次我再來評一評。嗬嗬。
長評:《媚行深宮》——古龍版的《紅樓夢》?
看了旁的讀者評論,大多評為此書為“小紅樓”。其實不盡然。這書中的一波三折的情節,謎中又謎的情節,更象古大俠親手捉刀設計一般。讀到現在,《媚行深宮》給我最深的感覺就是,這是古龍大俠寫出的《紅樓夢》,或者說曹雪芹先生著作的《楚留香》。
本書情節可以用“一步一結,十步一解”來形容。
且看文章開頭第一節《宮女柳荷煙》中,作者便巧妙設下六重疑惑。
其一、宮中出現刺客,皇太後居然下旨不談論,不追究,這是為什麽?
其二、女主中毒,皇太後不惜討要自己兒子的心愛之物天山雪蛤治她這個小宮女,何故?
其三、宮女小蘿透露出信息,女主這個小宮女居然長得象皇太後。她一界罪官之女,為什麽會長得象高高在上的皇太後?
其四、小蘿透露的信息中說女主長得很美,如果被天子看見一定是會喜歡她的。到底天子是否一見她麵便會喜歡她?
其五、女主是家中獲罪才進宮做的宮女,但她自己很不能相信。其中到底有什麽玄機?
其六、女主所處的隆泰皇朝自開國三代以來,從未有一日掌過傳國玉璽。那麽傳國玉璽又在何處,何人手中?
這六重疑,書中先先後後,逐步解開。
第一節中除以上談到的六點外,還埋下了五皇子龍文浩的伏筆,說他深得宮人愛戴。為什麽宮人愛戴?且看寫他首次出場的一節《奇怪的太監》中,他說的第一句話,便從禮親王手下救下春菱秋茵兩條人命。中秋之夜春菱失手打翻酒杯,這位王爺隻一句“中秋之夜,杯(悲)去喜來”,很及時化解戰敗之悲傷。天子一笑,也救春菱於無形——這樣的宮中主子,下人怎麽會不愛戴?(有些跑題,嗬嗬。因為實在是喜歡文浩這人物形象)。
《宮女柳荷煙》一節區區3000字,很自然地交代了人物背景,不著痕跡地暗暗埋下六七重伏筆——委實不易。作者構思情節的功底,由此可見一斑。
但作者並未就此打住。之後女主驚地發現自己母親與太後“竟有七八分相似”,是巧合還是有淵源?從宮人口中聽到的“寵極一時”、令太後都聞之色變的女主是誰?既然寵極一時,為什麽她又會在中秋之夜縊死在自住的“邀月樓”中?每年八月十五真是她的鬼魂回來吹蕭,還是另有其人?《媚行深宮》是一本什麽書,怎麽第一寵妃李良繡竟是學了其中招術才能寵冠後宮的?琴貴妃一向獨來獨往,目下無塵,又是受了誰的托負照顧柳荷煙……書至此處,有解有未解。
解與未解之時,又設新的伏筆。一部後宮小說能寫成這樣,看起來確實挺有意思。
作者曾說,她情節的安排會是“意外之外,情理之中”。又說“不到大結局,永遠不要相信書中人言,隻相信自己的心”。那麽我想,情節到最後可能會來個驚爆內幕吧。嗬嗬。
有些文字也很有古大俠的風格。比如皇太後曾對女主柳荷煙歎道:“果然世間癡情與傻,相隔唯一線”。還有“原來貴妃舞劍,意在良妃——我心中暗笑。”類似等話很多。
至於作者文筆,我想不消我來細說。看了看評論,無論是看好本書與不好看本書的,對作者文字功底均無置疑。隻希望作者繼續保持目前的創作狀態,給讀者們一部完整的,不同尋常的後宮佳作。嗬嗬。
PS:多謝元元長評。
五十六 燕語(上)
琴貴妃隻不言語。俯身咳了好一陣子再抬頭時,已是滿臉淚痕。
你都知道了麽?她問。
我點點頭,歎口氣將她輕輕抱入懷中,也不再勸,憑她認認真真哭個夠。一盞茶功夫,她痛哭轉為抽泣,抽泣又轉為抽搐……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幽幽道:我出生於二月。依我們家鄉說法,二月生的女子一生命運會多有波折。非得遠離家人,才可保自己與家族平安。我打小就被家父送至外祖家中寄養。十四年後方為父兄接回送入宮中,因此與父兄並無多少感情。他們表麵上待我好,原不過指著我得寵君前,好加重他們政治法碼,與人朝中爭鬥。而我並非任人擺布的棋子,因此得下怪病,自己又偏不讓這病好。時間長了,他們見我複寵無望,這才逐漸放開手去。
說至此處,她傲然冷笑道:若非自己想病,外祖“金針大士”豈有醫不好我的?
我微驚道:娘娘是葉隱葉老前輩的外孫女兒?妹妹隻奇怪葉老前輩竟肯替幼弟出診,原來竟是衝著娘娘麵子。
琴貴妃淡淡一笑,說:不是。那自是衝著文浩的麵子。外祖與文浩結下忘年交時,並不知他是皇五子。他那樣人品,外祖縱然眼高於頂,也不得另眼相看。
文浩……她提及文浩眼神明亮,隨即悲傷。
再咳幾聲解釋說:其實剛入宮時,我確是一心愛著皇上。後良妃小產,證據雖對我不利,但我從未做過,因而天真地認為他會信我清白——所以並不解釋。但我錯了,他並不信。女人於他,不過如同衣服玩物。他緊張的,永遠隻有皇權皇嗣。因此如若一旦觸犯他底線,那麽即使這個人前一刻與我海誓山盟,後一刻便會毫無遲疑地取我性命。我錯了——他不是常人的夫君,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他可能確實愛過我,但他同時亦會愛很多人。他絕不會同我愛他般,當我是唯一,愛我若生命。他是皇上,注定隻會他信自己。明白此理之後,我便為了保護自己而狠下心來,想方設法讓他回心轉意。自己再單槍匹馬,與各方鬼神爭鬥……及至後來,我累了,也倦了。終於知道這場爭鬥無休無止,即使我大獲全勝又如何?隻得此一名號,獲利的卻是我的家族。其中苦樂誰能說清?
也許文浩之死她壓抑太久。一吐為快,也好。
琴貴妃又道:等我參破這層理兒,卻又發現有人在我沐浴水中下毒,使我終生不育……
講到此處,她忍不住再次落淚,說道:此毒本有一年多的潛伏期,之後須得日日吃解藥,否則不出兩年便毒發而亡。我因早灰心,便依心情時吃時不吃,故此這身子也就時好時壞。於是奏請皇上,說自己體弱不能再侍寢。
咳幾聲又道:曆經幾役我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與人鬥。因此自己病了,寄情於琴中再不理會那些閑事。
她望我一眼,臉一紅低頭輕聲道:一次月夜臨湖撫琴,正遇上有人對麵吹洞簫。一琴一簫隔水合鳴,隻覺得心意想通。好似我的苦楚與煩悶,對方竟全了然於胸,且用簫聲為我化解……這樣過了數十日,竟生出想見一見那人的心來。後來自然知道是他……明知不可為……卻禁不住一時癡迷進去,再也化解不開……後來,方才對他……對他……
斷斷續續說至此處,她臉早飛紅得四月桃花一般。其間偷偷看我幾眼,想必怕為我所恥。見我麵色如常,複歎道:你怎麽還不肯叫我姐姐?
我一怔,還未回答,她已點頭歎道:種什麽因,得什麽果。當初……原是我待你太過刻薄。不過妹妹也不要生氣,須知我那時心情,本來極壞。
妹妹,她含笑看我:你可知我的小名便叫“燕語”麽?
五十七 燕語(中)
原來她與“燕語”琴同名!
知己簷下雨,細聽燕呢喃——這麽說,她便是琴琴便是她,她早已人琴合一。當初贈“燕語”琴給文浩,便是將她的心給了他。
可是,可是文浩居然將琴送給了我!她怎能不氣惱,不傷心?
又想,也難怪她能識破他的謊言。那日她說那句,他也是個懂琴的?他若真懂琴,怎麽會將“燕語”贈你?原來她口裏說的琴並非“琴”而是一個“情”字!至於一直對著我冷嘲熱諷,當然也是為著文浩之故!所以她贈“情”之後,會有家宴上的撫“情”,與來聽雨軒奪“情”之舉。
念及此處,我按下心中狂亂,小心翼翼地追問道:也是浩……浩王爺求您關照我的麽?
琴貴妃嘴角微翹,點頭歎道:妹妹終於想明白。見我詫然,她已猜出十之八九,手撫我臉微微笑道:他為何幫妹妹,妹妹心中竟不明白麽?
我心中狐疑,卻哪敢說出口來,忙使了勁搖頭。
看我模樣,琴貴妃幽幽長歎道:一切均是前世注定!妹妹與同嬪,都是他看重的朋友,我看在他麵上,自然對你們好些。況且,認識他這麽久,第一次聽他因妹妹而用個“求”字——我又豈能不幫?
這……我一時語結,心亂如麻。
琴貴妃卻不再說。換個話題又問:聽說,害他的凶手是定懷太子?
是。我恨恨道:宮中盡人皆知。
她深深吸一口氣,搖頭道:很難置信。他兄弟三人雖非一母所生,但自小感情深厚。定懷太子大文浩十歲,自小對他疼愛有加……又怎會害他?!
心中一動,我問:姐姐,你可知先太子獲罪真實原因?
琴貴妃道:此事我確知一二。皇上性情隨太後,潛心詩詞繪畫。先太子與文浩隨先皇性情,愛好鼓瑟樂曲。先皇晚年,十分寵愛一位長於歌舞的妃子媚妃……
一驚,我打斷她話,問:姐姐,你說的媚妃是?
她叫林媚兒。琴貴妃說。
她看向我,淡淡道:林媚兒出身青樓,是先皇晚年最寵愛的女子,被先皇封為媚妃。
我詫問道:這麽說——林媚兒不是當今皇上的嬪妃?
不是。她說:妹妹也知道媚妃麽?咱們皇上最不待見的就是這位主子,你怎麽又會當她作皇上的妃子?
我茫然失措。
琴貴妃歎道:說起這個林媚兒也算是個人間傳奇。當年她揚州招親,自己坐於繡樓之上,麵對求親之人,出試題三道。第一題,繡樓兩扇門上各畫一隻麵孔雀,須百步之外射中其眼;第二題,出上聯,對下聯;第三題,上去她繡樓中閨密談。談話內容又各不相同,誰能抱得美人——答案自控媚兒姑娘心中。先皇微服私訪,正好遇上招親盛事,當然得之。先皇為她專在宮中修香樓一棟,取名邀月樓。這媚兒姑娘極其愛花,最擅蓮花舞,因而先皇命人在樓中種花無數,又在樓前修建一座大大的荷花池,名曰鳳池。荷花綻放之時,皇宮宴請群臣。媚妃足踏小舟,一身雪色衣衫乘風破浪在水麵飄飄起舞,十分好看。因荷花花葉茂盛,觀者隻見舞者,不見小舟。媚妃迎風而動,仿佛淩波仙子……
果然是美不勝收——我悠然神往。
媚妃風情無法用言語描述。琴貴妃說:整個皇宮包括太監侍衛等男子,幾乎無不為之傾倒。先皇溺愛一度竟欲立她為後,朝野嘩然。定懷太子醉心歌舞,常被允許隨先皇一同觀賞媚妃跳舞……某日,有人秘告媚妃與太子有私,媚妃本人竟也供認心中確實深愛太子。先皇龍顏大怒,令二人分別禁足。因此事為家醜,先皇本意也想先瞞下來,以後另行處理。卻不想太子禁足期間,居然夜調東宮護軍造反圍逼皇宮……事後太子喊冤,卻又查獲他寫與外邦意圖謀反逼宮的書信……
說至此處,她遲疑地看我一眼,停住不說。
確實,這些信函有部分自我祖父書房抄出,從而定下大罪。當日情景如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
媚兒愛的竟是定懷太子?我疑惑地想,那麽,又是誰在將《媚行深宮》放入邀月樓計授良妃?莫非定懷太子因媚兒壞事失了天下,竟妄想將媚兒鬼魂附於良妃之身,借良妃媚惑文澤不勤國事而丟掉江山?
五十八 燕語(下)
念及此處又是一冷,按下疑慮點頭歎道:原說太後娘娘不怎麽待見榮姐姐的歌舞,不喜嬪妃們穿著雪色衣衫——原來竟是為了那媚妃之故。
不錯。琴貴妃歎道:想那媚妃雖能迷倒天下所有男子,偏迷不住當今皇上。他們兄弟三人,定懷太子與文浩倒常去看媚妃歌舞,偏咱們的皇上對她不理不睬——也正因為如此,後來皇上登極,媚妃見走投無路便自縊而死。但太後娘娘從此視青樓女子為洪水猛獸,讓皇上下旨嚴禁朝中大臣嫖妓宿娼。
妹妹,琴貴妃突然道:以後請你不必來我處。我幾次幫你,別人豈不疑心?到時竟連我一起計算了,豈不麻煩?
雖十分不舍,但聽她話說至此地步,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麽。
琴貴妃又道:皇上已將你推上風口浪尖,與我當年一樣。你對皇上情深意切,已犯宮中兵家大忌。隻恐一時離了我,而他……他又不在……同嬪雖與你好,卻是個竹筒倒豆的心腸,不能幫你。因此我時時擔心怕負了他的托付,竟使你被害而不得還手……
說至此處又咳個不停。
我忙拿了茶給她,輕拍她背。琴貴妃低頭哮著氣,說不出話來,拿手輕搖……半響才說:先求生存,後圖發展。你既愛他,定要時刻看清他心……妹妹想一想,朝中那麽多人買官賣官,浩……他為什麽隻參奏榮萼兒的父親?陳老將軍謀反一事,真是西托大汗使的反間計麽?以我對皇上的了解……
說至此處她臉色一白,又並不往下說,而是輕聲道:“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太醫宋佩昭與我自娘家帶來的的婢女可人二人,很得我信任,日後可為妹妹一用。特別是可人,我與她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望妹妹今後也同姐妹般待她……
她邊說邊咳,聲越來越小,最後細不可聞。
突然吐出鮮血,跟著人軟軟也暈厥過去。
我本萬分狐疑,及見她咳至吐血,一顆心陡然沉冰窖。忙抱入懷中叫她,
隻不見回音。
可人聞言進來,抱住琴貴妃大叫:小姐,小姐!怎麽會?怎麽會?!
一太醫服飾的年青男子急步衝入屋中,接過可人手中琴貴妃,半抱入懷。
同時拿脈,紮針。
那人向可人皺眉道:本官不是已讓你偷偷下解藥麽?
可人流淚道:回宋大人,奴婢確是按您吩咐所辦。可……他死了,小姐還能活麽?小姐抱了必死的決心,除了不按時服藥,還日日飲酒折磨自己……
宋佩昭眉頭鎖得更緊,說:這事可人姑娘與下官不是早已知道,且有所防備麽?怎麽……說至此處,他深吸幾口氣突然臉色一肅,說道:不對。這屋子裏點的什麽香?
可人道:原先用的自是經是大人看過後方才燃點。隻是後來……他去了,小姐便差可心去要了禮佛的檀香回來,點在屋裏寄托哀思。
快滅了去。宋佩昭沉聲道:待本官拿回去看看。
又說:本官已用金針封住娘娘的穴道,等會開幾副方子與她吃。此毒名為“沙漠之淵”,七日之內身體四肢不得沾到生水——或可有救。切記沾水必亡!
可人,我忙吩咐道:拿出屋中所有生水。派人可靠日夜輪流守護,任何人進來前須得搜身——包括我與宋大人。
宋佩昭與我見過禮,勸我暫不要將此事稟奏文澤。他說:皇上一旦得知,形同後宮人全部得知。如若有人存心害貴妃娘娘,正好趁亂下手。貴妃娘娘今日暈得奇怪,下官拿脈後發現娘娘體內似乎另中它毒……隻是未有事實前,也不敢妄下結論。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我正要答話,春菱門外急稟道:小姐,李總管大禍臨頭,請您快去相救。
五十九 陳倉暗度(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福居然在錦繡宮中不慎打濕文澤畫像。幸好文澤不在當場,良妃給時間他補救。心中一驚,我忙道:趁還有時間,趕緊的重新畫一張裝裱好也就是了。
李福苦著一張臉道:老奴倒也這樣想來著。可這是皇上的肖像,一般畫師誰敢接活兒?何況還要一模一樣。
良妃呢?我詫道:她既給公公時間補救,何不好人做到底,賣公公這個天大人情?
李福舉言又止,猶疑歎道:良主子自然能畫出一樣的來。可……老奴不方便求她。慧主子若能勞煩令尊重畫一張,連夜送來宮裏裱好——老奴將終生感激不盡。
見他模樣我心中略疑,因有些為難地說:家父多年未見天顏,恐怕……李公公,請你與本昭容說實話,你是宮中老人,怎麽會如此不當心?
李福聞言望我一眼,遲疑半響才開口說道:回昭容主子,那主子要老奴密告皇上,說安嬪娘娘小產一事乃皇後娘娘暗中主使。老奴不敢,那主子便自己拿起茶水潑上皇上畫像……說給老奴一晚時間考慮。若老奴才仍不從她,明兒一早她就奏稟皇上,說是老奴失手毀了萬歲爺的肖像。
禍害中宮——難道良妃真與定懷太子有什麽瓜葛?念及此處,我微微冷笑道:李公公您可是皇上身邊老人,那主子連公公也要算計?況且,構陷皇後娘娘一事又為何定要公公出麵指證?公公又為何不去對皇後娘娘稟明一切?
李福長歎道:回慧主子,老奴早先服侍過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後來才調至皇上身邊當差。因此那主子覺得隻有老奴出麵,才能讓皇上深信不疑,一錘定音。但老奴若將那主子圖謀稟告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定命老奴回過頭來指控那主子。慧主子您想,老奴再得聖寵也畢竟是隻是個奴才,皇後娘娘與良妃娘娘兩位主子老奴是誰也不敢得罪啊。況且憑老奴一麵之辭,皇上還不定會相信。最後必定在兩個主子中間和和稀泥,而治老奴個挑事撥非的罪名……到時老奴裏外不是人——因此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這場飛來橫禍化於無形。
見我沉吟,他又歎道:老奴算個什麽東西!若擱在往常,主子們之間互相玩笑,拿老奴找找樂子,老奴絕不敢有半分別的念想。隻是如今……老奴這條賤命雖不值什麽,卻也想苟且偷生。還請慧主子救一救老奴。
說完蒼白著一張臉,迎麵對我深深作揖。他言語間雖然吞吞吐吐,但我已明白其中隱情。是的,定懷太子一天不歸案,嬪妃宮人們便會不同程度的被疑心成“內奸”,誰也脫不了幹係——此時再生事端,若文澤疑他,他必死無疑。
而文澤他——難道從此他便要一麵攜我們的手,一麵暗自猜疑著與我們共度餘生?
秋風突起,連片黃葉嘩嘩作響。抬眼遠眺,紅牆黃瓦青磚在陽光下泛著細細金沙般的光芒。宮人們象遊在水裏的魚,靜靜地,或行在光影裏,或走在陰影中。兩隻飛鳥闖進視野,落於遠處地麵悠閑地覓食閑話……
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真的沒有改變麽?
心內暗歎。回眼看李福,他青藍色後背上金線繡出的五彩團型圖案正對著我,令人微感不安。隻覺他可憐,言語也有幾分道理,我便點頭道:也罷。晚上本昭容讓春菱去趟成王府,找家父重畫一張皇上肖像。屆時請公公負責安排春菱進出宮門罷。
多謝慧主子。李福千恩萬謝而去。
見他走遠,我如此這般對春菱交待一番。去一趟皇後鳳至宮,回來遣楊長安至天簌宮幫忙。一切安排妥當,立時緊閉聽雨軒大門,自己重畫文澤肖像一幅。
三更天時方才畫好。再題詩、晾幹。剛剛幹透,小蘿慌張進來說道:小姐,方才蓮蓬來說春菱姐姐回宮時在白龍門被侍衛捉住。說她私自出宮,違反宮規。李公公親自前往說情,也不管用……
小蘿別急。我微翹嘴角道:你悄悄的拿上這畫,外帶五個金裸子去畫館找李畫師,讓他裱成與上次一模一樣的。你在旁邊守著,天明前一定取回。別的事先不要管。
六十 陳倉暗度(中)
那日清晨行至鳳至宮前,與打扮得花團錦簇的良妃狹路相逢。屈身行禮,她不拿正眼看我,揚著頭冷笑連連。果不其然。近中午時分,文澤派人傳我去禦書房問話。
李福與春菱並排跪在地上。陽光從房頂高高的天窗玻璃直射而下,一條白色光柱正好打在他們中間的青石地麵上。光柱之中細塵飛舞。玉花薰裏飄出淡而冷洌的龍涎清香。
轉眼間,我看見文澤紅檀案幾上放著兩張人物肖像。一張被水漬浸得麵目模糊;另一張十分清晰。寶藍長衫,目光炯炯——雖不十分象,卻也與他有七八分相似。但,絕對是兩張不同風格的畫像。
見我來時,文澤臉色陰沉。慧昭容,他冷冷問道:昨夜聽雨軒的宮女怎麽會私自出宮去你娘家?難道恃著皇寵無視宮規麽?
我微微欠身道:回皇上,宮規規定嬪妃宮人們不請旨不得出宮,與不得私與家人傳遞信息兩條,臣妾勞記在心,不敢一刻或忘。春菱此次出宮原已奏明皇後娘娘,請有皇後娘娘令牌,臣妾才敢讓她出宮辦差。
嗬,良妃冷笑道:皇後娘娘果然賢淑,竟幫襯著你們弄張假畫來欺騙皇上。
見良妃中計,我微笑道:姐姐說的卻是什麽假畫?罪父雖在成王府為奴,但其畫技卻是有口碑。不知姐姐覺得這畫哪裏不象了?
良妃冷笑道:依本宮看“柳山水”也不過是浪得虛名。皇上氣宇軒昂王者風範,這畫中之人卻賊目鼠眼,哪裏有皇上氣度之萬一?李福弄濕皇上肖像,給皇上認個罪也就罷了。你們卻合夥造假,這不是欺君又是什麽?
文澤麵色一凜。柳荷煙,他冷冷道:難道你也騙朕麽?!
聞言微怔。他為什麽會用“也”字?不及多想,我忙跪下道:回皇上,臣妾從未騙您。什麽李公公打濕您畫像之事,臣妾根本不知。您手上這幅畫像原是浩王爺肖像,至於良妃娘娘說浩王爺賊目鼠眼一說,臣妾不敢苟同。還請皇上恕罪。
是文浩?文澤問。
他將信將疑,再細看時,冷凜的目中突然掠過一道光芒。
是文浩!他點頭歎道:果然是他!“柳山水”神來之筆,竟畫得五皇弟栩栩如生!朕一直對照自己,覺得倒不怎麽象。現說是五皇弟,可不跟真人一樣麽?朕竟沒有想到!
我趁熱打鐵道:皇上,臣妾因想著,您一向疼愛浩王爺。罪父近年曾有幸見過王爺一兩麵,故而鬥膽請罪父為王爺畫肖像一幅,以慰皇上思念之情。不想卻讓人誤會……
說至此處想起文浩,心內微酸。不覺聲音有些嘶啞,便停住不說。
我聽見文澤長歎口氣。繞過案幾,他幾步走至麵前,扶起我柔聲道:愛妃請起。朕一時心急,錯怪愛妃。
這時小太監黃勝突然開口稟道:皇上,奴才有事稟奏。
講!文澤皺起眉頭。
黃勝拿起案幾旁大青花壇中一幅黃色卷軸稟奏道:啟稟皇上,昨天晚上錦繡宮宮女素曾送過這幅畫來。素金說是良主子讓送到禦書房,奴才便收下了。請皇上聖閱是不是您要找的那幅肖像?
文澤接過一看,果然是那幅“楊柳煙裏承聖意”的畫像——一模一樣。連題字的筆跡,都分毫不差。轉頭看向良妃,他聲音透出冷意,皺眉問道:良妃,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良妃神情大變,重重跪撲於文澤腳下的青磚上。回皇上,她顫聲道:臣妾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還請皇上恕罪。臣妾回去一定調查清楚,嚴懲傳假話汙蔑李福的宮人。
又說:慧昭容全心全意為皇上著想,臣妾懇請皇上獎賞昭容妹妹。
說完,她額頭觸地連連叩首,作可憐狀泣求原諒。原來,良妃也知不宜就此事多加糾纏而自暴其短。知道若文澤認真追查,必能查出原畫不是出自她手。因而見風使舵,避重就輕——幹脆引他注意力轉向我。
文澤鼻中輕哼了一聲,冷冷道:回去好好反省。不知道朕現正煩著麽?後宮應供是朕休憩之所。不要因為朕寵著你,就無風亦起三尺浪。
是。良妃帶著哭聲道:臣妾疏於查察,還請皇上恕罪。
文澤板著臉道:還有,良妃你記住,朕日後不想再聽到有人汙蔑五皇弟。
是。良妃前額觸地不敢抬頭。
六十一 陳倉暗度(下)
文澤長舒口氣,下旨晉我名號。由“慧昭容”晉封為“慧淑儀”。淑儀是二品中第六級,比“昭容”高出五個級別。又獎父親財物無數,我一並領旨謝恩。
都跪安罷。文澤說。
一起低頭行禮。當我抬頭,再次見他眼中帶著一閃既逝的厭與疏離。正愕然間,他已回過心神,對我牽了牽嘴角。文澤嘴角很薄,沉默時看上去有些許冷漠。可一旦他微笑,那笑容便如同煦日和風,融融暖了整個人間。
亦溫暖我心。
心,一下子便輕了。
不禁歡喜,迎一路瑟瑟秋風,竟不覺半分寒意。麵帶微笑,腳步輕快地回去。剛進內室,突然小宮女蓮蓬急步進來跪於腳下。
小姐,她俯首嘶聲道:奴婢多謝小姐對奴婢全家再生之德,奴婢今生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小姐大恩。
起來罷。我說。
我嘴角微揚,扶起她笑道:怎麽你知道了麽?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不過送些個銀兩給你娘親治病救命罷了。不過你倒記住,下次家中再任何困難,一定記得與我說。這次若非小蘿不經意聽見,可不誤了一條人命麽?
小姐……蓮蓬哽咽。
去罷。我笑著說。蓮蓬再施一禮,行至門口又回過頭來,舉言又止:小姐……
嗯?我望著她微微笑。她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小姐放心,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一定會銘記於心。
望著蓮蓬的褐色背影,我向春菱笑道:這孩子也怪可憐見的。咱們一起從太後娘娘那裏出來,她倒與我生分!
春菱笑道:總不過隻比小蘿小上幾個月。這孩子老實,倒不象咱們天不怕地不怕的快嘴小蘿,憑什麽也要拿出來說上一說。
正說笑著,小蘿端著一個上置茶水的黃木托盤進來。悶悶不樂替我倒上茶水,她猶疑再三,終於小聲問道:小姐,您是不是不信任小蘿?
你這話可是怎麽說的?我詫笑。
小蘿道:奴婢現在覺得,小姐想什麽做什麽,奴婢事前都不知道,與傻子一般無二。
我笑道:我怎會不信你?不過仍當你是個孩子。有些事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卷入其中。倒想你快樂無憂才是。
小蘿道:可是,奴婢想與小姐並肩作戰。否則,奴婢會覺自己是無用之人。
我看春菱一眼,笑道:其實今日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春菱與李總管也不大清楚。
是。春菱點頭。
吃口茶,我嘴角微揚地慢慢說:李福來找我時,我就在想,究竟良妃的目的是什麽?針對皇後?還是針對我?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怎麽是針對小姐呢?小蘿詫問道。春菱笑道:才說你是快嘴小蘿——怎麽腦子卻沒有嘴快?李總管能想到請柳老先生造假,良主子就想不到麽?也許她正用此計逼李總管找小姐要畫欺君呢,到時可不又多拉皇後娘娘與柳老爺下水麽?
不錯,我笑道:我又想,李福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於是做好兩手準備,一方麵瞞著李福,悄悄去找皇後,告訴她自己請家父為浩王爺畫肖像一幅,今天想取回來呈給皇上,從而取得令牌交給春菱;另一麵自己再為皇上畫像一幅,裝裱後交給黃勝。這樣我們既有出宮的正當理由,又有兩幅畫像。借此,進可攻退可守。李福若未說謊,此舉不僅幫他解圍,也能反手打擊良妃;若他聯合良妃騙我,或者想讓我因此違反宮規,又或者其目的是拉皇後與家父下水——我派春菱去拿的卻是浩王爺畫像。何來欺君一說?
春蘿二人恍然。
我吃茶微笑。
正所謂兵不厭詐——你這裏明明見我大興土木修建陽關道,而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軍早已偷偷過去獨木橋,兵臨你城門之下。
六十二 琴斷(上)
我晉封當日,榮萼兒賀禮最早過來。一深一淺,兩匹上等紫色織花綢緞。
人也過來。
她緊握我手輕聲笑道:妹妹,這下可好了。日後姐姐我還要稱你娘娘呢。
淑儀與昭儀同屬二品,但前者較後者又高出三級。
我現在位份已高出她。聽她一說,倒有些不好意思,因笑道:姐姐才貌雙全,皇上怎能不愛?今後榮寵必在妹妹之上。
才貌雙全麽?萼兒苦笑道:我若不是為才所害,隻怕……
又不說完,歎道:我一進宮皇上便給我起了個別號叫做“莫舞”。當時還覺奇怪,明明喜歡我跳舞才讓進的宮,怎麽倒起這樣個別號?後來才明白皇上本意。妹妹飽讀詩書,想必是明白的?
莫舞?是的,我想我明白。文澤此意旨在提醒自己勞記前車之鑒,不可象定懷太子一般,要因沉溺於歌舞美色而失去唾手可得的江山。同時他這麽做,也是給深忌林媚兒的德仁太後一個安慰。
又不便說明,笑看一眼萼兒,微微搖頭道:皇上高才,妹妹不知。
萼兒幽幽歎口氣,解釋道:莫舞——皇上給姐姐取的這個名,原取自“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一句。皇上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太過於沉溺女色。尤其象我這樣會跳舞的女子,本朝後宮中關係尷尬……卻是我進宮後才知道。
停了停,她看一眼我又說:前朝後宮有位寵妃,擅長歌舞——都說她紅顏禍水。因此聖上雖喜我,卻又防我……
微微皺眉。我替媚兒與天下女子不平,因笑道:王安石曾經說過,“謀臣本自係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皇上聖明,怎會不明白其中道理?姐姐趁皇上高興時,讓他另給你取個別號罷。
聞言萼兒緊緊握住我手,柔聲道:妹妹真是這樣想麽?
我含笑點頭。說笑一會子,萼兒便起身告辭。送至門前,陡見天空陰沉,正細細碎碎撒著小雪籽兒。黃綠色琉璃瓦上輕響一片。門口當值的蓮蓬賠笑道:已下了小半日雪珠子,不如小姐請昭儀主子吃點酒搪搪雪氣再回去?
我忙點頭說好,命人取酒與幾盤小茶果子。
春菱知我心裏記掛琴貴妃,忙親自過去天簌宮。回來時站在門口小聲回道:宮女可人可心服侍周全。加上宋太醫悉心調理,現娘娘臉上已有絲絲紅暈。雖仍昏迷,但宋太醫說,毒已慢慢解除,隻須等第七日過了,自會一日日好起來。
我暗念聲佛祖,這才放心與萼兒兩人小酌對飲。
炭火盆已被紅紅點起,幸存的胭脂醉飄出淡淡荷葉清香。
室內又香又暖,旖旎如春。
萼兒來自南方,本不擅飲。吃不多會便兩頰透紅,十分美麗。我們聊文澤、聊自己、聊兒時趣事、聊對戰爭的看法……及至良妃,她突然問道:妹妹最近見著她的貼身宮女素金沒有?
想了一想,我搖頭。
果然有一段日子沒見著素金。
萼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醉眼朦朧地說:那丫頭原有幾分姿色……
一句話未完,頭向邊上一斜,酩酊酊倒在桌上。忙命扶她上床,及至醒來,方讓宮人們用明黃小轎頂著風雪抬送回花萼樓。
接下來四五天,風雪不斷。除去清晨去鳳至宮請安,我成日待在琴貴妃身邊,每日必至傍晚時分方回。
其間文澤來過聽雨軒一次。兩人多日未見,均覺淡淡無話。因記掛琴貴妃,我無心情與他言歡。問這答那。文澤甚覺無趣,小坐片刻便起駕回去自己寢宮。
而天簌宮這裏,因有宋佩昭“七日必活”的承諾,大家都很高興。
我們沉浸在曙光來臨前的歡樂中。
六十三 琴斷(中)
琴貴妃昏迷的第七日,我醒得特別早。窗外一片銀白。雪後初晴,清晨的陽光穿透雲層灑落地麵,院子裏的紅梅花株株盛開,暗香陣陣飄浮在冷冽幹燥的空氣之中,清新怡人。
突然想起小時與家人一起院中雪仗,不由微微笑了。心情各外雀躍。朗聲命蓮蓬折幾枝紅梅早早送至天籟宮。
自己去時,見天籟宮裏人人麵帶喜色。可人行禮祝我榮升,抽空還與玩笑兩句。宋佩昭一臉春風,喜不自勝。
用過晚膳,宋佩昭含笑道:貴妃娘娘已無大礙。淑儀這幾日辛苦,請先回去歇息。此處交與下官與可人可心罷。
勞大人費心。我笑道。帶春菱回聽雨軒洗漱安寢不提。
那夜,我一宿翻來覆去,隻不安神……睡至中宵,突見琴貴妃滿臉鮮血站在床前與我決別。姐姐去了。她微微笑道:今後你要學會照顧自己,記得一定要好好的,知道麽?
大叫著驚醒,方知是噩夢一場。蓮蓬忙端了熱茶過來壓驚,又拿起帕子擦拭我滿頭冷汗。春菱楊長安等聽到叫聲,衣冠不整趕過來。問知是做夢,均長舒口氣。
正此時,門一陣喧鬧。可人褐色身影風般步入,撲倒在床沿前痛哭失聲。
慧淑儀,她泣不成聲地說:我家小姐去了!
什麽?!我恍惚地問。身體裏好似有什麽東西陡然炸開,心沉甸甸地飛速下墜。口中一甜有血吐出,落在粉紅錦被上綻開觸目驚心的鮮紅。
在床上挺直後背,我忙搖手對春菱等說:不妨事,急火攻心。
春菱忙坐上床沿順撫我背,沉聲道:可人妹妹,咱們慢慢兒的說清楚,啊?
可人抬頭流淚道:半個時辰前,奴婢煎好最後一服藥進屋換可心出來。等喂給小姐吃時,才發現,發現小姐已咽之不下……忙喚外間的宋太醫過來。再看時……已沒了呼吸。
小姐是被人害死的!她哭道:奴婢掀開小姐被子,床上竟有好大一灘水跡。顯然是有人往小姐身上淋過生水。待奴婢再找可心來問時,發現她……她七竅出血,已死在南麵院牆底下……慧淑儀,慧主子,您一定要為我家小姐報仇啊。
說罷她連連叩頭。一聲聲重重撞擊地麵,發出“咚咚”悶響。
我雖腿腳發軟,仍親自下地與春菱等一起扶她起身。強迫自己定一定心神,咪起雙眼問道:還有誰出事?
沒有。可人搖頭道:宋大人正在審問其他宮人。
急切切地,我們三腳並作兩步趕至琴貴妃屋中。
床上早已被換過幹燥被單。燭火搖曳迷離,琴貴妃仰麵靜臥,臉上竟透著絲絲紅潤。長而黑的睫毛合下來,投下一圈弧型陰影。微紅的嘴唇輕輕向上抿著,仿佛正做著什麽美夢般甜甜微笑。身上仍是那件大紅裙衫,似一朵夜間飄浮在水麵上的美麗睡蓮。
撲將過去緊緊擁她入懷。她身子尚柔尚軟,尚有餘溫——與活著時並無二致。仍存了一線希望,我象平日一樣輕輕呼喚她……可許久也聽不見回答。
永遠不會再有回答。
六十四 琴斷(下)
我哪裏經得住這樣的死別?擁住她,淚水奔騰洶湧,順著我臉滴上她麵。而她仿佛也有知覺般,熱淚層層。
見狀宋佩昭忙過來輕輕拉開,嘶聲勸道:慧淑儀節哀。去者已矣,不要再讓其多戀紅塵。
含著一雙眼淚望向宋佩昭,我恨聲道:你不是說……
本想狠狠責備怪罪,可看見他雙目深陷,兩眼通紅時,話又偏說不出口。於是嘶聲道:是否可心害死姐姐?
宋佩昭沮喪地搖頭道:現在還不能確定。人已死,查無對證。隻不知這樣多的生水,又是從何處而來?這幾日,下官白日黑夜,與可人可心輪流督守。外間人從未曾進來,裏麵可人可心二人除了吃飯便溺,從未出過門。她們進來時也全部嚴格搜身,哪裏帶得水入內?
可有外人進來?我又問。宋佩昭搖頭道:除了昭容娘娘與下官進來過,別無旁人。
又盤問許多細節,毫無頭緒。我心亂如麻,軟沉沉坐上一張黃梨木椅。突然間,一個念頭火光電石般在腦海閃過。琴姐姐死於水!難道……?立時走近琴貴妃撫琴的紅木窗前。
果然,窗外積雪有被移動過的痕跡。
心中又是劇痛,就要喘不過氣來。我用手指捏起一小塊白雪,流淚點頭道:好狠毒的奴才!竟然將積雪放入姐姐被中,使她遇水而亡!
聽見我話,宋佩昭與可人立時衝到窗前,相視呆立。
可人在原地緩緩跪下,悲痛欲絕地低低叫道:全是奴婢大意!宋大人不方便守在裏屋,奴婢雖想著親手煎藥,卻又怎能讓可心一人守著小姐?!
走過去扶她,我流淚勸道:不能怪你。前幾日一直無事,誰知可心竟是這樣小人?若無這場雪……
說至此處,心中悲痛難抑,終於長歎一聲:真是天意弄人!
宋佩昭沉聲道:貴妃娘娘新點的薰香中也有劇毒,隻怕也是可心換過。隻是,隻是……她又為何如此?、
沒有道理!可人說。她身子猛顫,搖頭流淚道:可心絕不會有如此心計—她—定是受人指使!
凶手一定是良妃。這種手法,非她莫屬。她一定是看琴貴妃與我交好,又看出貴妃在文澤心中仍很重要,因此怕她再次出山,奪了自己寵愛。也怕琴貴妃會成為自己對付皇後的一個最大阻力。
“沙漠之淵”,好毒的一味藥。
李良繡,好毒的一顆心!
她不知琴貴妃已存了必死的心,派可心拿回有毒的薰香。之所以下這種毒,因她知道琴貴妃有潔癖,每天必要接觸生水。那香毒向琴貴妃體內侵蝕,天長日久終有一日會達到置人於死地的份量。那時,琴貴妃必會死於沐浴之時。就算有人來查,她體內有毒而水中無毒……如此組合計策,李良繡端的是用心良苦。
但可心已死,死無對證。又無其他證據。現我若指控良妃,不僅扳不倒她,反會白白送進可人等人性命。
冷靜,一定要冷靜。我這樣想著,深吸口氣,踏著滿地白雪走去可心身死之處細細查看。果然發現紅色院牆從南往北、從下往上各數至五塊,那磚是可以移動的。
一整磚應手而出。
我點頭道:想來幕後指使可心之人,平日是將紙條放入其中傳達命令。
又詫道:可人,怎麽可心她居然認識字?
可人道:小姐曾教過。隻不想……一語未說完,又是憤怒又是流淚,恨聲道:小姐平日待她那樣好,她是為什麽?!究竟是誰?!誰害我家小姐?!
可人悲愴在聲音在院中回蕩。
沒有人回答。
暗紅色天空風雪再起。
六十五 名醫葉隱(上)
其一: 傲雪淩寒獨自開
——小評薛琴心之“傲”
宮人們都說她“傲”,她獨來獨往,目下無塵。
她當然有傲的資本。
她有顯赫的家世、美麗的外表、過人的才情及一顆玲瓏剔透的心。
她不傲誰傲?
況且她被人害後,不與人交往是她輕視那幫爭寵爭媚的嬪妃們的表現。道不同不相與謀。“你們去搶一個男人罷。”她心裏冷笑著說:“我自有我愛的人。”
她愛的人,在情之一字上隻怕比一國之君的天子更加完美。她愛這個人,所以她會冷冷地站於暗處,傲視群芳。她走的路讓她十分苦,但她無所畏懼,苦中帶甜,甜至極處回酸。
但,她是不知道怕的。
“傲”之一字已滲與她的血液。她對誰都是一副傲的模樣,包括在她心愛的文浩麵前。她懂愛,卻又不知如何去愛,不能去愛——這樣的折磨令她痛不欲生,因而她才更傲。
別人都拚死拚活去爭皇寵,她卻不屑一顧。在天子寵至皇恩的光明頂時放手——這需要多麽大的勇氣與決心?又是怎樣的驕傲?
她這種性格的形成其實有跡可尋。自小她父親背叛母親另結新歡,給她童年時期蒙上陰影。她曾一心一意對待天子,當他為君為夫為父。但他冷了她,讓她再受重創。因而形成她偏激的性格。
好象她也很冷。她不是常常對著柳荷煙冷嘲熱諷,不是常常冷笑嗎?為什麽作者隻說良妃是“冷美人”卻不說她冷?
因為她並不真冷。
即使真的冷了,也冷在外表。
良妃的冷仿佛一把月光下泛著寒光的尖利鋼刀,刀柄是給文澤那雙翻雲覆雨手拿握的,但它刀鋒對著旁人,若人輕易接近則非損既傷;而她是一朵開在風中的雪花兒,它劃過你皮膚時你可能微涼微痛,但傷不了你。她雖然冷若冰雪,但若被她愛的人捧在掌心,她一定願意暖暖地融化。
她是一座被冰雪覆蓋的活火山。她山上的冰雪是她自己製造出來的保護層,保護層下,那感情的火山隨時可能會發作得驚天動地。她心中是熱的,比誰都熱。若不其然,她為什麽幫同嬪,又去幫“情敵”柳荷煙?
她也不會在文浩身故之後,叫去柳荷煙耳傳身教。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歸去,卻念念不忘文浩生前托付,叫柳荷煙去教她生存法則。將自己最信任的兩個人交至柳荷煙,這又是怎樣的摯誠與信任?
所以說她心也會綻放。
她是一朵風中雪花,傲雪淩寒獨自開。
其二: 生死一字兩徘徊
——小評薛琴心之“情”
琴貴妃終象一朵雪花般在風中香消玉殞。
這是一個獨特女子。她愛文澤時,可以為文澤付出一切。但一旦她認為他與她的愛並不對等,她並非他的唯一,她便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因為她有她的傲。
在天子與浩王之間,我個人認為她是更喜歡文浩的。因為天子是她第一個男人,是她無可選擇的夫君。但文浩卻是她的選擇,雖然這選擇十分無望,但她仍癡癡去愛。
愛就愛了。她表達愛情的方式是那樣與眾不同。我從她身上看見了《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身影。一樣“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樣為愛生,又為愛死。
作者分明寫琴即寫“情”。通過“贈琴”、“撫琴”、“奪琴”三連環將她心意表現得淋漓盡致。她先贈文浩以情,猛然得知文浩竟將寄托了她心意的“燕語”送給柳荷煙時,她當眾撫“情”以慰自己的心。再有後來去荷煙處奪“情”一舉。
她心情其實十分矛盾。既因愛文浩而幫荷煙,又因文浩吃荷煙的醋。初見荷煙時,她感歎地說,果然國色天香,難怪他會喜歡!這句話裏的“他”是說的天子麽?我認為不是,她分明說的是文浩王子!
沒錯。
世上流傳的“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的話,具體而集中地表現在她身上——雖然這話並非為她而說。
而她,是書中這話話的美麗承載。
她是愛情化身的精靈,誤隕人間。
起先我不能明白作者為什麽會給她安排這樣的一結局。及至看完《名醫葉隱》,方才頓悟。她打小跟著葉隱,葉隱該是了解她的罷?葉隱是不是覺得,她的死,是她自己選擇?她期待天上與文浩相見?
因而她走時,心反而是熱的。
那一節裏,葉隱對荷煙說“帝王之愛,比死更冷。”難道葉隱認為活著的荷煙,會被文澤之愛凍傷?如其選擇被文澤愛,竟不如去死麽?
現在我終於明白,文浩是她生存的營養。離了文浩,她不可以獨活。
他在她在,他走她亡!生也為情,死也為情。“情”之一字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所以她選擇了這樣一條不歸路。
感謝評論作者西西.
六十六 名醫葉隱(中)
琴貴妃的父親右相國薛於期一身青衣趕來。可人上前行禮,薛於期並不正眼看她,淡淡揮手作罷。
回避在潔白的靈幔之後,眼見琴父眼圈微紅,滿臉悲痛不似假裝。畢竟一場父女,我想,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豈能不痛?至於送她進宮邀寵,作為棋子雲雲——久混官場,一切習慣算計。但他事先若知會賠上女兒性命,可會送其入宮?
薛於期走後,宋佩昭說猶疑著過來道:慧淑儀,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我忙道:宋大人請講。
宋佩昭道:請助家師進宮送別貴妃娘娘。
我奇道:怎麽?令師是……
這……宋佩昭遲疑,片刻才道:回娘娘,家師名諱下官不敢擅稱。世人稱家師“金針大士”。
啊?!我更是吃驚:大人是葉老前輩的弟子?既是琴姐姐外祖,自然得進宮送別。隻是為何不與薛大人一起進宮憑吊?姐姐母親現在又在何處?
回娘娘,宋佩昭道:琴貴妃並不希望別人知道她外祖是金針大士。而薛葉兩家又已多年不相往來——貴妃娘娘母親自娘娘出生後,母女二人一直住在家師府中。惜天不遂人願,娘娘兩歲時,其母便因故撒手人寰……
我更感淒涼,側然無語。許久才又問道:葉老前輩何日可到京城?宋佩昭道:家師目前已在京師幾日。下官見自貴妃娘娘拒服解藥那日起,已派人通知家師。娘娘薰香的毒,也是經家師查出。隻不想……終是百密一疏。
經盡周折,我終於助“金針大士”葉隱當晚入宮。
那葉隱鶴發童顏,白須飄飄——果然與我想象之中毫無二致。
宋佩昭與可人兩人一見他麵,一個叫“師傅”,一個呼“外祖”——雙雙撲至腳下流淚。口中均責怪自己沒能照顧好琴貴妃。葉隱一手扶起一個,長長歎道:人算不如天算。琴兒命當如此,就由她安心去罷。
我走出靈幔對著葉隱微微一禮,且隨琴貴妃稱呼道:外祖,請您節哀順變。
宋佩昭正要介紹,葉隱攔住他,眼望我道:這位娘娘可是柳太傅家的孫小姐?我點頭道:正是。荷煙多謝外祖救我幼弟。
葉隱眼望我,皺眉道:伸手過來。
我一怔,狐疑著伸手過去。葉隱單指輕點左腕,片刻道:體內有北疆寒毒,餘毒未清。若不及時醫治,年內必亡。
正可人端過茶水,聞言忙道:外祖,小姐生前與慧淑儀是最好姐妹,還請您幫她醫治。
葉隱聞言冷笑道:宮中好姐妹?這位娘娘前幾日是否吃過酒?
我聽他言語對我不滿,改口道:正是。老前輩說得分毫不差。
葉隱冷笑著說:琴兒身染重病也有幾日時間,娘娘這宮中好姐妹還有閑情吃酒?須知中此寒毒,定得戒酒。每吃一次酒,你見閻王之日便會提前十天。宮中這群庸醫從未對娘娘說起?
宋佩昭額頭沁出冷汗。弟子愚笨。他詫然道:弟子曾替慧淑儀看病,竟未拿出此脈。
葉隱冷笑吃茶。不想茶剛入口,又“撲”的一聲盡行吐出。
你們平日就吃這茶?他問。又皺眉說道:佩昭與可人退下,老夫要與這位娘娘單獨聊上幾句。
宋佩昭與可人退下。偌大靈堂,隻餘我二人。葉隱單刀直入,問我:琴兒靈前,請你據實回答老夫。她究竟遭何人毒害?
我微一沉吟,皺眉道:葉老前輩,此事我們也所有懷疑。隻是沒有真憑實據……
好。葉隱冷笑:果然你是琴兒的好姐妹!沒有真憑實據,就任憑琴兒枉死?他又拿出一丸藥強遞我手中,說:這藥下於食水無色無味,一年之後才會毒發。你若真心與琴兒交好,須替她報此大仇。現懷疑誰,先藥了她再慢慢調查不遲。
這……我遲疑不語。
六十七 名醫葉隱(下)
葉隱冷笑看著我說:縱不為琴兒,柳姑娘也得為自己想想。若不答應老夫,哼哼!你體內寒毒——以為老夫會幫你解麽?若老夫不為你解,放眼天下還有誰人可以救你?!
看來傳言非虛。都說醫者父母心,但這位葉隱老前輩行事光怪陸離,確不能以常人標準論。
怎樣?葉隱問。他皺眉逼緊道:老夫時間無多。
我搖頭道:請恕晚輩不能答應。生命隻有一次,晚輩並無予奪別人生命的特權,更不能以暴製暴。既使葉老前輩不為晚輩醫治,晚輩也不能失去做人準則。但晚輩在琴姐姐靈前發誓,一定竭盡全力,找出始作俑者,為琴姐姐雪恨。
葉隱連連冷笑。迂腐!他道:一個小小女娃兒,竟學得與你祖父一樣!不久你中毒身死,又有何機會替琴兒雪恨?
我看向他,說:葉老前輩,小女子生於濁世,須有所為有所不為。暗中下毒非我本性。但我有生之日,一定竭力尋查害琴姐姐之人,為她討回公道。
葉隱拿眼盯住我……突然縱聲大笑道:哈哈,柳太傅果然生了個好孫女兒!
果然不是你害死的琴兒。他說。
我茫然道:這……葉老前輩……
葉隱搖頭打斷我說:不要叫老夫什麽前輩,你還是隨琴兒叫外祖罷。煙兒,後宮如官場,一向敵我難分。其中個人心思各人計——眾人時敵時友,令你敵友難分。越是你最好的朋友,往往也是越了解你弱點的人。隻有她們可以近距離接觸你,捧你抬你喂你甜言蜜語,又能陡然間翻臉成為你最大的敵人,一招之中致你於死地。
其實,他又說:你體內寒毒早已為天山雪蛤所解。老夫剛才隻是試你,看你是否肯受老夫脅迫禍害他人。又或者為救己命,對先老夫虛以委蛇,待老夫離宮之後,翻臉不認。試探結果兩樣不是。老夫終於相信,你確是個忠厚誠實的好孩子,絕不會毒害琴兒。
我還在茫然,他又皺眉低聲問:回答老夫,下毒之人是不是皇後?
皇後?!我低聲輕呼道:怎麽可能?皇後賢良淑德,天下人有口皆碑。她怎麽會害琴姐姐?葉隱冷笑道:不是就不是。老夫隻想,琴兒對她威脅最大,因此……也罷,既然你說不是,就算老夫多慮。隻是以你忠厚,身處後宮須得萬分當心,不可步琴兒後塵。老夫年事已高,再經不起一次傷心。
外祖……我低低呼喚,感動莫明。
你也不可掉以輕心。葉隱又說:後宮各人為得皇寵,無不用之其極。老夫來此處時,親眼看見你們的小皇上走進一處大房子。而那房中,正薰著用罌粟提煉出來的香汁。
見我茫然,他解釋道:罌粟花產自天竺。夏季開花,有紅、白、黃、紫四色。花落後長出果實。其實提煉出來的物質,既是良藥亦是毒藥。聞其香可治頭風、壯陽等。久之中毒成癮,迷失本性。一日不聞,茶飯不思……
罌粟花——良妃的“碧水朝霞”!
我央求葉隱道:外祖,請您為皇上開出解藥。
老夫為何要救他?葉隱冷笑道:若不是因為他,琴兒又怎麽會死?
外祖!我低低喊道:琴姐姐之死與他無關。更何況,他畢竟是勤政愛民的一國之君,容不得半點差池。
看我一眼,葉隱目中透出精光:你是真心喜歡小皇帝。隻是,喜歡一個有許多女子的花心男人,究竟值不值?
吸一口氣,我幽幽道:真正的感情,從來就無須問值不值,隻有願不願。愛了他,煙兒心甘情願。
葉隱歎道:你這孩子,竟與琴兒一樣癡!你這樣待他,他可是真心愛你?
他……我臉一紅,猶疑道:皇上當然真愛煙兒。
是麽?葉隱冷笑道:世上居然有比琴兒還傻的孩子!就算他愛你……哼,帝王之愛,比死更冷。你竟不明白這個道理?!
況且,他嘲諷地笑道:既使老夫給他解藥……隻怕他也沒皇子入主宗廟。
之後,任我軟磨硬泡不再開口說話。
長評:薛琴心的“傲”與"情"
其一: 傲雪淩寒獨自開
——小評薛琴心之“傲”
宮人們都說她“傲”,她獨來獨往,目下無塵。
她當然有傲的資本。
她有顯赫的家世、美麗的外表、過人的才情及一顆玲瓏剔透的心。
她不傲誰傲?
況且她被人害後,不與人交往是她輕視那幫爭寵爭媚的嬪妃們的表現。道不同不相與謀。“你們去搶一個男人罷。”她心裏冷笑著說:“我自有我愛的人。”
她愛的人,在情之一字上隻怕比一國之君的天子更加完美。她愛這個人,所以她會冷冷地站於暗處,傲視群芳。她走的路讓她十分苦,但她無所畏懼,苦中帶甜,甜至極處回酸。
但,她是不知道怕的。
“傲”之一字已滲與她的血液。她對誰都是一副傲的模樣,包括在她心愛的文浩麵前。她懂愛,卻又不知如何去愛,不能去愛——這樣的折磨令她痛不欲生,因而她才更傲。
別人都拚死拚活去爭皇寵,她卻不屑一顧。在天子寵至皇恩的光明頂時放手——這需要多麽大的勇氣與決心?又是怎樣的驕傲?
她這種性格的形成其實有跡可尋。自小她父親背叛母親另結新歡,給她童年時期蒙上陰影。她曾一心一意對待天子,當他為君為夫為父。但他冷了她,讓她再受重創。因而形成她偏激的性格。
好象她也很冷。她不是常常對著柳荷煙冷嘲熱諷,不是常常冷笑嗎?為什麽作者隻說良妃是“冷美人”卻不說她冷?
因為她並不真冷。
即使真的冷了,也冷在外表。
良妃的冷仿佛一把月光下泛著寒光的尖利鋼刀,刀柄是給文澤那雙翻雲覆雨手拿握的,但它刀鋒對著旁人,若人輕易接近則非損既傷;而她是一朵開在風中的雪花兒,它劃過你皮膚時你可能微涼微痛,但傷不了你。她雖然冷若冰雪,但若被她愛的人捧在掌心,她一定願意暖暖地融化。
她是一座被冰雪覆蓋的活火山。她山上的冰雪是她自己製造出來的保護層,保護層下,那感情的火山隨時可能會發作得驚天動地。她心中是熱的,比誰都熱。若不其然,她為什麽幫同嬪,又去幫“情敵”柳荷煙?
她也不會在文浩身故之後,叫去柳荷煙耳傳身教。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歸去,卻念念不忘文浩生前托付,叫柳荷煙去教她生存法則。將自己最信任的兩個人交至柳荷煙,這又是怎樣的摯誠與信任?
所以說她心也會綻放。
她是一朵風中雪花,傲雪淩寒獨自開。
其二: 生死一字兩徘徊
——小評薛琴心之“情”
琴貴妃終象一朵雪花般在風中香消玉殞。
這是一個獨特女子。她愛文澤時,可以為文澤付出一切。但一旦她認為他與她的愛並不對等,她並非他的唯一,她便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因為她有她的傲。
在天子與浩王之間,我個人認為她是更喜歡文浩的。因為天子是她第一個男人,是她無可選擇的夫君。但文浩卻是她的選擇,雖然這選擇十分無望,但她仍癡癡去愛。
愛就愛了。她表達愛情的方式是那樣與眾不同。我從她身上看見了《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身影。一樣“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樣為愛生,又為愛死。
作者分明寫琴即寫“情”。通過“贈琴”、“撫琴”、“奪琴”三連環將她心意表現得淋漓盡致。她先贈文浩以情,猛然得知文浩竟將寄托了她心意的“燕語”送給柳荷煙時,她當眾撫“情”以慰自己的心。再有後來去荷煙處奪“情”一舉。
她心情其實十分矛盾。既因愛文浩而幫荷煙,又因文浩吃荷煙的醋。初見荷煙時,她感歎地說,果然國色天香,難怪他會喜歡!這句話裏的“他”是說的天子麽?我認為不是,她分明說的是文浩王子!
沒錯。
世上流傳的“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的話,具體而集中地表現在她身上——雖然這話並非為她而說。
而她,是書中這話話的美麗承載。
她是愛情化身的精靈,誤隕人間。
起先我不能明白作者為什麽會給她安排這樣的一結局。及至看完《名醫葉隱》,方才頓悟。她打小跟著葉隱,葉隱該是了解她的罷?葉隱是不是覺得,她的死,是她自己選擇?她期待天上與文浩相見?
因而她走時,心反而是熱的。
那一節裏,葉隱對荷煙說“帝王之愛,比死更冷。”難道葉隱認為活著的荷煙,會被文澤之愛凍傷?如其選擇被文澤愛,竟不如去死麽?
現在我終於明白,文浩是她生存的營養。離了文浩,她不可以獨活。
他在她在,他走她亡!生也為情,死也為情。“情”之一字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所以她選擇了這樣一條不歸路。
感謝評論作者西西.
第六十八章
皇後與她二哥禮部侍郎謝春風,一內一外,果然將琴貴妃身後事打理得十分妥當而隆重。文澤仍不放心。封棺、下葬及做法事時,均命養心殿宮人當場侍立,力求穩妥無遺。
我心大慰,對文澤生出無限感激。
出殯當日,他竟親來查看,雙眼微紅一路送至玄德門外。
隊伍緩緩前行,黃衣僧人佛誦經聲漸行漸遠。朔風起,天空開始揚灑鵝毛大雪。雪花與殯葬隊整齊的潔白布幡靈帽、滿天飛舞的買路紙錢渾然一片。雪花與錢紙同落,分不清哪片是雪,哪片是紙。
雪刮上我臉,微微地涼,微微地痛,卻不肯以雨具遮擋。長歎轉頭,見文澤竟也沒有傘蓋,在一眾紅藍褐色服飾宮人簇擁中煢煢孑立。佇立風中,遙望那行白色隊伍。走過去問時,李福輕聲道:回慧主子,皇後娘娘與良妃娘娘都來勸過,可皇上他……皇上想在雪中送琴主子最後一程。
難道……我心中微動。
宮中嬪妃殯天十分平常。宮規宮中主子奴才一律不許戴孝、不許超過三日素裝。剛才癡念,當那雪花作上天安排祭奠琴貴妃的小白花朵,落上我色發寄托哀思。難道文澤也竟與我一般的心思麽……想至此處胸口陡暖,眼中又酸。走至他身前,深深福道:皇上深情厚誼,臣妾代琴姐姐多謝皇上。
你,替琴兒謝朕?文澤問。聲音中竟似有些唏噓。他低了頭,眼波一深複又一深地看我……突然長歎,風雪中緊緊擁我入懷。略一遲疑,我亦不顧眾嬪妃刀般目光回抱住他。抱著他,我仿佛泅在寒潭中抱住一根浮木。不覺溫暖,但求不入無底深淵。
接下來七日,文澤沒有召幸任何嬪妃。
七日後,得到皇後首肯,可人來“聽雨軒”當差。我看在琴貴妃麵上,自是不肯薄待她,吃穿用度一如春菱。
與宋佩昭商議罌粟花一事。他歎道:下官也勸家師開出解毒方子。他仍不肯。下官無奈,又暗地尋問幾位資深太醫,均不認識罌粟何物。您暫不要將此事告知皇上——否則說開又無人認得,到時被良妃反咬一口,豈不枉送他人性命?皇上也不見得能好。
又說:下官問過家師。這毒如不食用,僅嗅其味,毒性較弱。隻怕天長日久。因而下官想,良妃娘娘去年秋後封妃,才賜住錦繡宮中。罌粟夏季方能開花結果實取汁,估計皇上今年秋季接觸此物,毒癮並不深。我們應還有時間爭取說服家師。其實,家師一向與浩王爺交好,如果王爺還在……
如果文浩還在?是啊,如果他還在!
心中大慟。直至漸漸平息,我方皺眉道:難道我朝便無他人識得罌粟為何物?
宋佩昭歎道:認是一定有人認得的。但第一,我們不知其人在何處,又不能發海捕文書去找;第二,即使尋得人來,皇上可會相信?
此言非虛。如有民間醫者認出罌粟,且向天子進言長期接觸有毒,太醫們為求自保,必定聯合力量,予以堅決否認。目前看來,唯有葉隱出麵才可取信文澤。
葉隱是公認的醫仙。由他說出這事,太醫們也不至於失了麵子,丟掉腦袋。
至於葉隱最後來所說,文澤沒有皇子坐穩江山一語,我與宋佩昭交談,認為不關罌粟之事。老先生因傷心琴貴妃的死,又見後宮隻生有四女,不過說句氣話而已。因而對此言論並不上心。
後來事實證明,我們無視葉隱的話多麽愚蠢。其實他已留下一條宮中陰謀的重要線索,隻是我們沒深究,想不到罷了。
而等我們知道時,已在很久以後。
第六十九章 寒潭(中)
我命宋佩昭繼續勸說葉隱。自己開始不可遏製地思念文澤。思念文澤的一顰一笑,與風雪之中那個不管不顧的擁抱。
心難靜。
那個冬夜月淡星稀。
窗外紅梅暗香陣陣。
披件銀灰色長毛外套,我也不讓人跟隨——獨自走出“聽雨軒”。不知不覺中,一路踱至禦書房外。屋底簷之下“一”掛滿燃著的大紅宮燈,書房內也是燈火通明。橙黃色的光從雕花窗中透出,照亮門前地麵與四周矮矮樹叢。問詢門口當值太監,回說:西托大汗已在來京路上,說年內將至。大汗會親迎我朝公主回目布爾寧和親,皇上正召集軍機處及禮部大臣商議相關事宜。
西托要來?憶當日在文澤身邊當差獻計,我不禁微揚嘴角。一路滿懷甜蜜回行,夜風雖寒風冷,心中卻熱。沒有提燈,卻覺四處光明一片。四處雪水化落,“叮咚”有聲。暈暈月色下行至太液池邊,突然,兩條手臂被人從後麵牢牢擒住。情知大事不妙,正要呼救,頭立時被夾緊,嘴被一隻滿是冷汗的大手死捂。
那手的主人硬生生將我拖離路的中間,猛然推入池中。耳邊“嘩啦”一聲,白色水花在身邊四濺飛起。仰麵那一刹那,我看見暗色天空那高而遠的月,發出鐮刀般冷冷寒光……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月光了麽?水麵浮冰劃臉而過,黑色池水飛快吞沒全身。奇冷。水溫冰涼徹骨。我拚死掙紮,幻想浮出水麵能呼吸一刻人間空氣。但,水底一雙手狠狠雙腳,使勁往池塘深處而去。於是不斷下沉、下沉……沉下無底深淵。
好黑。
好靜。
好冷。
……
我冷冷醒來,發現正在高燒。
小姐醒了?!屋內一片歡呼。
春菱小蘿蓮蓬一起圍至床前,都說:幸虧楊長安會遊泳,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楊長安?我愕然:難道他一直尾隨著我麽?
春菱麵色微變。略略遲疑方說道:現經如此多的變故,小姐已幾近於孤軍作戰。您一人深夜外出,豈可不多加小心?
小蘿也在一旁說道:您這一路走來,曆經多少辛苦?也太不容易!奴婢們算什麽?隻求您保住有用之身,與您共同進退。
春菱道:現時那主子氣焰正高,想窮追猛打。咱們必要避其鋒芒,與之周旋。天長日久,待她持久無力之時,再擊其惰歸。
我又驚又喜道:這些日子事多,也沒怎麽關心你們。怎麽一個個都變得會咬文嚼字起來?
可人教的。小蘿笑道:她以往不是跟琴貴妃娘娘識過字麽?
我微微一笑,正想張口,突然一陣寒意從心底溢出,彌漫到全身。
好冷。我說:快些取酒過來吃著暖暖。
唯有胭脂醉。
酒剛放上桌,外麵便通傳文澤過來。心中一喜,忙披衣迎至中門門前。
寶藍色緞麵織黃色團花門簾被高高掀起。見文澤身後竟跟著著皇後與良妃,一怔間略有些隱隱的不安。及至瞧見良妃嘴角不肯深藏的微微冷笑,陡然間那不安迅速擴大。心,便也隨著她笑容冷了。
見過禮,懿孝皇後柔聲道:聽說妹妹失足落水,皇上便急著過來看妹妹。良妃妹妹的宮人正好拿住推你入水之人,請妹妹瞧瞧是與不是。
第七十章 寒潭(下)
正狐疑,就有一紅衣太監服飾的人被人帶至文澤腳下。
皇後柔聲道:淑儀妹妹,這奴才說你與他老早對食結為“菜戶”,你在做宮女時,與他一直夫妻相稱——不知可有此事?
聞言大驚,我忙跪下道:怎麽會有此等奇事?臣妾從未見過此人。請您千萬不要相信這奴才胡言亂語。
慧淑儀,那人斜眼看著我說:您當宮女兒時是怎麽與奴才山盟海誓來著?怎麽當了主子娘娘,一切就都忘記?您心中還在怨我推您入水?若非您不逼奴才對安嬪娘娘下毒,事後又恩斷義下手毒殺奴才,奴才我怎會約您於深夜太液池畔相見,又一時氣憤起了爭執,失手推您進池?
他娓娓道來,條理清晰。別說旁人,就是我自己也差一點信以為真。
偷看一眼良妃,她的嘴角更加彎了。
原來良妃計在連環。先找人推柳荷煙下水,想造成我失足溺水身死假象,及至未死,又出第二招。派出死士,陷我於不義不貞。毒害安嬪腹中皇子其罪一,與太監對食結為“菜戶”其罪二——兩罪合一,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尤其這誣陷我與太監對食一事,更是難得說清。因為宮女與太監假結夫妻後,雖避免不了肌膚之親,但畢竟無夫妻之實,驗處時也驗之不出。臂上“守宮”朱砂紅豔依舊……必須冷靜。此時走錯一子,滿盤皆輸。若被良妃就此鬥倒,圖日後從頭再來,機會緲茫。屆時敵方強者愈強,我方弱者愈弱。柳荷煙被壓於她五指山下,隻怕五百年後亦無機會翻身。
心念轉動,我反問那人幾個私人問題。包括我生辰、入宮時間、興趣愛好、家庭組成……隻不想他竟對答如流。
我心陡沉。原來,良妃此次下足功夫——鬥敗柳荷煙,她誌在必得。
額頭滾燙,渾身冰涼。背上又如負重物,壓迫我難以透氣。
見我不語,文澤開始皺眉。吃口茶,他緩緩道:慧淑儀,朕在等你解釋。
從他聲音中我聽不出怒,拚盡全力,直眼看他道:皇上,您知道,臣妾自小打娘胎裏帶出一塊紅心胎記。您當時看了,曾誇長得恰到好處。因此,臣妾現想問問這位公公,本淑儀胎記長在哪邊肩頭?
這……那人遲疑。但他也非吃素之人,說道:你我相處時,總藏於黑燈瞎火處。時間又匆忙,奴才不過胡亂混摸,又哪裏看得清楚?
文澤眼中掠過一絲冷意。
知他生出疑心,我心中竊喜,正準備趁勝扳回一局,不想那人卻在此時使出必殺一招。從懷中摸出一物,他雙手呈過頭頂道:這是慧淑儀親手送給奴才的荷包,裏麵還有奴才與淑儀兩人發絲結成的辮兒。淑儀當日送給奴才時,說要與奴才“結發而居,永為夫妻”——請皇上明查。
那人手上拿的,又是一個並蒂蓮荷包。與我懷中那個,一模一樣。荷包下的同心結絡子,打得細密嚴實。毫無破綻。
文澤接過荷包,又拿眼望我。再度遲疑。
我有氣無力,頂著渾身冷顫,說道:皇上,想必您剛才已看出,這奴才在編謊話誣陷臣妾罷?
那人自知必死,幹脆做絕。
煙兒,他低低慘叫道:你我好歹夫妻一場,不想現居然對我如此絕決。我活著還有何趣?
說完一使勁,咬破早就藏於牙中的毒丸——頓時氣絕。
文澤臉色一沉,宮人們齊齊跪倒。
我心中暗叫不好。
生死對質之時,多數人寧可相信那個“以死明誌”的旁人,而不願信任身邊朝夕相處的親人。如此事例,不勝枚舉。一般人尚且如此,何況文澤?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才聽文澤在頭頂道:慧淑儀,朕要你親口告訴朕,這奴才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朕要聽實話。
雖然想口齒清晰地辯白,但彼時渾身冰冷,感覺支撐不住就要往地上倒去。我隻得弱弱答得:回皇上……臣妾為人所害險些身死,現在……他說的自然……自然不是真的。
文澤有片刻遲疑。好罷。他扶我一起站起身,點頭道:朕先回。慧淑儀好好休息。
不等澄清他就這麽離開?我知這絕非他本性。若存了猶疑……他的心,怕是從此要與我遠了罷?這樣想著,我雖然頭痛欲裂,仍低頭伸手過去輕輕拉他的手。明黃色龍袍上五色祥雲與金龍在眼前模糊地飛舞——它們的張揚令我氣悸。避開那龍,猛抬頭,文澤身後青色案幾上一麵方形黃銅菱花鏡正好映出我麵,那蒼白如紙的臉,空洞的眼……一陣眩暈,我撞上木桌。白瓷酒瓶“哐鐺”摔碎在青灰色地麵,胭脂醉的荷葉清香頓時蓋過薰香,急切切撲鼻而入。
文澤臉色陡變。
暗叫不好,我忙喘息分辯道:皇上恕罪。臣妾高燒畏寒,這才想著吃些酒暖暖。不巧,聽雨軒中也隻能找著它……
文澤卻不讓我說完。看左右宮人一眼,他冷冷道:慧淑儀果然病了。自今日起,慧淑儀在聽雨軒養病一月。病期不奉旨不得出踏出聽雨軒半步。
他,是要禁我足麽?視線中人與物已是薄薄白霧一片。我再伸出手,想握他,但我握不住他。那明暖的黃分明就在眼前,卻又仿佛隔了萬水千山……
身心俱疲。
我終於再次暈倒。
第七十一章 異聞(上)
醒來時已是兩日後的正午。
天氣晴好。雪後冬陽劈開厚而冷洌雲層,暖暖地透窗而入。院中紅梅株株怒放,香氣怡人。一隻不知名的藍灰色鳥兒歌聲宛轉,正昴首站於梅樹枝頭。濃濃藥味混合梅花淡香飄入。聽雨軒外,傳來一群年青女子清脆的笑聲……
窗外的世界仿佛美好依舊。但床上的我,心底最深軟處卻若烈焰燃盡,隻餘天地間一片灰涼。讓幾層棉被團團包圍,我感受不到他的昔日餘溫。思想停止。冷,一如再入寒潭。
無人救我。
無藥可醫。
宋佩昭過來請脈。燒已退。他說:但心中鬱結之氣未散,須好好服藥才是。
萬念成空,我搖頭歎道:罷了。大人的藥縱使能醫我身,卻醫不得我心。又何必無謂吃苦?
娘娘,宋佩昭微微笑道:藥還是要吃的。既使您不為自己著想,難道也不為腹中皇子想想麽?
什麽?我問。
怎麽……偏偏在這個時侯有了他的孩子?悲喜交集,我目光情不自禁地看上小腹處。同時右手輕輕扶上去,短衣上凸起的花紋壓入掌心微癢。見我不可置信,宋佩昭含了笑低聲道:恭喜娘娘,您已懷有一月身孕。如今可有一位血濃於水的人兒,將與您同呼吸共命運近大半年時日。慧主子一切當心,不可有半分大意。
一旁待立的春菱立時舒展開眉頭。放下手中盛著濃白奶茶的碧玉碗兒,她雙手合什低笑道:這下可好!想是上天眷顧,諸神保佑。小姐,咱們快去稟奏皇上罷。
左手緊緊抓住織著金線團花的暗綠色被麵。映入眼的,是雪白蒼弱的手背上,在太液池中掙紮被浮冰劃傷的兩道淺血痕。胸口酸苦,我壓低聲音冷冷道:不。孩子並非交換皇寵的物什,我絕不會因此求皇上回頭施恩——現在誰也不要對皇上提起。若我知道你們誰回了上麵,我第一個可要惱他。
兩人對望一眼,均麵有難色。情知強不過我,宋佩昭開出一堆方子,叮囑我萬千當心。
他去後不久,楊長安進來悄悄回道:奴才無能。自貴妃娘娘去後至小姐落水前的這段時日,奴才每夜隔岸盯著那邀月小樓,竟沒發現有人進去。
點點頭,我道:這事兒倒也怪不得你。如今天寒地凍的,難不成咱們日夜派人去侯著?明兒不必再去,我現正沒心情再去理會。
楊長安應聲而去。望著他寶藍色背影,暗自尋思一回。又想,聽良妃那日在小樓中的言語,她必暗中查察過。查察無果,又終經不住誘惑,方信是媚妃鬼魂暗中授受。便如良妃這等手眼通天的人也不明所以,何況我?
正想著,外麵通傳同嬪過來。熟不拘禮,便沒起身去迎。眼見寶藍色門簾一動,她風般行至床前。小蘿忙出去倒茶,趁四下無人,她坐上床沿握住我手悄聲道:又是那主子害的妹妹?
第七十二章 異聞(中)
我略遲疑,終搖頭道:也不清楚。
同嬪勸道:妹妹多受委屈。皇上這段時日心情一直不好,過些時侯自會明白。替我掖了掖被角,又說:姐姐怕宮中那起子奴才奉高踩低,順著風向怠慢妹
妹。需要供給時,變著方兒以次充優。因此勻些上好的骨炭過來妹妹屋裏,這一冬想必總能保證聽雨軒是暖的。
聞言心頭星火微亮,終是暖了一回。我歎氣道:多謝姐姐倒惦記。妹妹畢竟名號仍在,奴才們再如何也不敢短我供給。心意妹妹領了。姐姐也要過冬,自個留下使著罷。
你知道什麽?!同嬪笑道:那起奴才雖不敢短你供給,卻隻拿濕炭送來,點在屋中盡日生煙。你一向嗅覺敏感,可又聞得?再說姐姐我身體強壯,一向無病無疼從不畏冷。不信去問問太醫們,幾時見我陳同春瞧過病?平安脈也是不耐煩請的!勻些木炭給妹妹也沒什麽。你定得收了。
念及腹中胎兒,我不再推辭,強笑道謝收下。
又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茶閑聊幾句。因見我嘴唇幹裂,同嬪笑道:上次送你的梅花露唇蜜呢,怎麽不用?
總不記得。我笑。同嬪笑道:那是好東西,最能潤澤肌膚。咱們北方冬天幹冷,沙塵也大。你身子嬌弱,倒比不得我粗枝大葉的。還是多想著保養自己才好。這幾日發生這許多事,文浩、琴姐姐仙去,你又生病,我這心裏……
說至此處她聲音有些哽咽,我正要勸,她已揚眉朗聲道:去者已矣。我們活著之人,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以後日子還長,總不能才聽見敵人鳴鼓,己方已自亂陣腳潰不成軍罷?勝敗兵家常事,輸什麽也不能輸了氣勢!
同嬪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房中回蕩,令人精神陡振。正要說話,她突然又問道:妹妹有劍沒?姐姐心中煩悶,隻想舞一回劍。妹妹倒也該去院中活動一下筋骨,得了這病成日裏坐著躺著反而不得好。
我笑道:劍倒沒有。不過有其他,保證姐姐使著也好。
命可人搬“燕語”至院中白色陽光裏。又命楊長安折下一枝花朵綴的紅梅,笑道:雖然輕些,意境卻好。不如姐姐舞梅,妹妹一旁為姐姐撫琴伴奏罷。
蓮蓬等忙服侍著除去同嬪外麵珠灰長披風,她一麵自己動手解頸口那蝴蝶結,一麵朗聲笑道:梅花劍麽?偏你們這些文人倒想得出這個主意!
說完再不停頓,一路舞起。
我急撥琴弦,奏響《十麵埋伏》。
同嬪一身粉色衣裙,手持花枝嬌立於繁花重疊的兩三株紅梅樹下。琴聲才響,她身形便立時拔地而起,騰至半空轉身回刺。衝如白鶴飛天,俯似矯龍探水;裙角飛揚,回風舞雪;劍光朵朵,寒梅綻雪……時而行雲流水,時而氣貫長虹。我琴聲愈急,她身影愈快。及至後來,出沒花間,若飛若揚……眼前隻見一團紅光,分不清何處是人,何處是花。
突聞可人一旁脆聲吟道: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心裏暗稱,手下不停,我扭頭朝著可人微微一笑。可人見狀回笑,口中更不停歇,一路說道: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同嬪聞言一怔,劍勢緩下。
身後漫天紅梅迎風飛起,落英繽紛。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想必她聞辭知意,想起自己父兄。見狀我琴聲一轉,改奏清新流暢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女子清音再起——又是可人於一旁配詩。
琴聲中,月光照春潮。萬裏春江奔騰流淌,江水所到之處,盡收明月眼底。春江九曲十八彎,繞及花草遍生春之原野。銀白月光瀉落花樹,撒上一層潔白皓雪。也有離恨,也有愁苦,但畢竟哀而不傷。
此曲一經奏起,同嬪果然漸趨平靜。手中梅枝與身肢一起劃出優美弧線。我亦心若平湖……及至曲停“劍”收,梅枝上花朵,竟然仍是滿滿一枝。
四周寒梅迎風,暗香陣陣。
第七十三章 異聞(下)
妹妹,同嬪過來笑道:你身子弱,不如跟姐姐學兩招劍術?既可強身健體,也可防身。
聞言突然想及腹中幼小小生命,我心陡跳,臉微紅,嬌羞無限。孩子,嗬,這是我的孩子。這世上終有那麽一個人,會一生一世對著我不離不棄罷?該會在我遭心愛之人厭棄時陪在我身邊,直至我溫暖罷?
他會生得什麽模樣?小小眉眼可會留有文澤的痕跡?念及此處,心頭陡地一痛,似為細而尖冷的鋼針輕紮般。強抑住不去撫那胸口,正要答同嬪的話,突聞院門外傳來一女子溫柔的聲音:我跟姐姐學劍如何?
眾人朝門口望去。隻見來人著一身青綠緞底繡五色百蝶圖案長棉裙,佇立朱紅門前。其婀娜婉轉,言笑晏晏——正是昭儀榮萼兒。一麵向裏走,她一麵輕笑道:同姐姐好興致。妹妹已在門口站了半響。你們一劍一琴一詩配合天衣無縫,可不羨煞旁人麽?妹妹倒想跟同嬪姐姐學劍,改編成劍舞。不知姐姐可願教我?
同嬪並不接她話,微笑反問道:昭儀妹妹怎麽想著過來了?
萼兒笑道:妹妹想著給慧淑儀送些木炭來。
說完輕擊雙掌,門外立時有兩名紅衣小太監抬進一黃色柳藤筐進來,藤筐裏滿滿疊放著幾麻袋木炭。可人忙領著一路過去後屋庫房。心頭複又一暖,我握住萼兒雙手道:姐姐,多謝。隻是……姐姐也少來聽雨軒罷,否則那主子知道……
榮萼兒臉色微變,遞上個眼色,大家進屋。屏退左右,她皺眉柔聲問:慧妹妹也是讓她的人推下水麽?
望一眼同嬪,我遲疑不答。萼兒歎道:妹妹不說我也知道。可不跟當初對待我一般手法?
怎麽?同嬪詫道:昭儀妹妹也被她害過?
榮萼兒幽幽歎道:這事慧妹妹知道。不過瞧著我屢不得皇上歡心,幫不了人家。現今人家既放棄我,正好解脫。
怎麽?我聽她話中有話,忙問。萼兒壓低聲音道:正要與你們說這事。你們聽說沒?皇上昨晚在錦繡宮喝醉,今早醒來……發現身邊侍寢的人竟不是良妃。而是誤幸一名杜姓宮女——你們可猜得出這宮女是誰麽?
不語。我心一緊,不規則亂跳。同嬪正吃茶,聞言手停於半空詫笑道:竟有這等事情?皇上也是喝得太醉些。那宮女……又是誰?
萼兒微微一笑。端起景泰藍茶杯,慢慢吹口水麵並不存在的浮沫,緩緩道:慧妹妹,那宮女可是你舊交杜素金。妹妹也沒想到她會有今日罷?
杜素金?果然是誤幸。文澤素愛風月,喜才情女子。怎麽會對素金這個言語粗俗,胸無點墨的女子動心?
萼兒卻有不同看法。她一麵吃茶一麵冷笑道:哪裏會是誤幸?分明是有意安排。否則那主子多麽精明一個人,怎麽會讓素金睡上龍床——無非又是她一粒棋子。杜素金曾失蹤一段時日,去過何處?那女子模樣長得並不差,跟她時日長,且是她家中老人。這樣好的條件,再找人略加調教,豈不是錦繡宮最得力的助手麽?
我正要說話,春菱進來奏道:各位主子,皇後娘娘有旨,皇上新添杜氏美人,賜居暖香居。請各位主子備好賀禮送去暖香居祝賀。
杜美人?美人名號,後宮嬪妃三品十七級中,末品第二級,較貴人略低一級。
我三人忙起身領旨。繼而歸座,各自沉默。
炭火盆中偶有“嗶啪”輕響。白玉花薰中沉水香正燃至旺處,彌彌漫漫,若霧若煙將我們輕輕纏繞。那煙霧淡了萼兒衣上的綠,遠了同嬪肩頭的紅……淡了,遠了……
分明的,我看見心中殘花凋零一地。
第七十四章 煮酒論狐(上)
又隔幾日。天色陰沉,北風強勁。窗欞嗚咽,樹葉嘩嘩作響。眼見大雪將至,我忙命將爐火生得旺些。
好冷。我說。
我顫巍巍抱住個黃銅手爐坐於火邊,說:多加些個木炭。
春菱立時添進幾塊木炭。火盆暗了一暗,不多會功夫便燒得更旺。迎麵那光忽明忽暗,給我身上的白棉繡花裙襖鋪上一層淡淡的紅。
再加些炭,我皺眉道:還是冷。
還得再加些個。我歎道:今年冬天,怎麽這樣寒冷?
聞言春菱看了看門口。一麵拿火拔子拔火,一麵低聲道:小姐,您心中本寒,現在是有身子的人,自然會覺得更冷些。隻是我們……已快沒有木炭。
嗯?我有些驚疑。腹中突然微微一動,心中憐愛,忙拿右手扶上小腹,詫道:怎麽會快沒有了呢?同嬪與榮昭儀送來那麽許多!
看我一眼,春菱道:自皇上那日走後,您總叫冷。這幾日無論晴雪,不分晝夜。屋子裏一直燃著它,因此……
見我不語,春菱歎勸道:小姐,您且放寬些心罷。說句不該奴婢說的話,宮中這麽多位主子娘娘,榮寵自是在聖上一念之間。皇上他多情固然是絕情,癡情——難道便不是絕情麽?
醍醐灌頂。
卻又呆住。我將春菱的言語在心裏慢慢輾轉,輾轉再輾轉。恨不能拿去炭火前烤了再放回胸口……終知究竟是不會暖的。長歎,不複言語。正此時,外間通傳同嬪過來。放下手爐剛起身尚未迎至中門,便見那寶藍色金花門簾瞬間高高掀起,櫻桃紅光一閃,同嬪攜風一下便闖入裏屋。
好熱!她皺眉笑道:生這樣旺的火,妹妹也經受得住麽?
熱麽?到底是冷?還是熱?
茫然看向同嬪,我徹底糊塗。
同嬪眉宇間竟是一派憤然,滿臉不快。自己動手脫去紅色披肩,她沉沉坐向桌邊朗聲道:我帶了酒過來,喜兒在外間侯著。妹妹快命春菱拿去燙燙,今日陪姐姐我飲幾杯!
同嬪口中的喜兒是她從家中帶進來的貼身宮女,很得她信任。隻是同嬪俠女風範,既使身在宮中也是不肯改的——出門素不喜左呼右擁。今日帶了下人與酒過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情?心頭便有些隱隱的不安。
同嬪見我遲疑,挑眉笑道:莫不是妹妹舍不得那燙酒的熱水?今兒用你一桶,姐姐明兒還你一缸。還不快去麽?!
我輕輕抿嘴。一麵尋思,一麵吩咐春菱搬燙酒專用的銀爐銀水罐進來。春菱將同嬪帶來的琥珀花雕倒入小的青紅瓷瓶,放進水中。待水沸白氣騰空,她沉著臉,自己動手向我們杯中各滿上一杯。也不吃茶點,一飲而盡。再斟,仍是一口吃盡。連吃三杯方才看了我強笑道:妹妹怎麽不吃?
我笑道:身子沒好全,太醫讓禁酒。
聞言同嬪也不勉強,又向口中猛抽三杯。我忙按住她手,詫笑道:姐姐,究竟出了什麽事情?
同嬪猛地將空空的白瓷杯底扣上罩了綠色花布的桌麵,冷笑道:多少將士保家衛國,不惜馬革裹屍,浴血邊關才換來片刻安寧?!原來這安寧竟是為讓他們縱情歡樂而無後顧之憂!
聞言一怔。我使個眼色,左右宮人悄無聲息地退出。
姐姐說什麽?我笑道:妹妹竟不明白。
同嬪冷笑道:你當然不明白。妹妹這幾日不出聽雨軒,自然不知。良妃與那個什麽杜美人,已將皇上迷得七暈八素。宮中早已沸反盈天。杜美人將她的暖香居改成集市,讓宮女太監們扮成商賈小販。她與良妃兩個請皇上遊玩其中,討價還價,樂不思蜀。皇上圖新鮮,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至今已有兩日不曾批閱奏章……妹妹你說這是什麽事情?不如北方目布爾寧,南方南詔,西方回紇鐵騎大軍一起打來……
姐姐!我忙打斷她道:你已醉酒。
第七十五章 煮酒論狐(中)
同嬪也知失言,奪過壺去自顧吃悶酒。尋思了好一會兒,我疑問道:太後娘娘不是有旨,令皇上隻在養心殿召幸嬪妃麽?怎麽……
同嬪道:太後娘娘不在宮中……
說至此處,卻又知犯忌住嘴不語。
我心更疑。文澤再如何多疑善變,內寵嬪妃,卻一向勤於國事,律己甚嚴。怎麽突然一夜之間心性大改,變得放浪形骸起來?還有,前幾日他眼中對著我的疏離,難道……竟是衝著德仁太後?莫非因我長得象太後而觸他心事?但他母子一向感情不錯,又怎麽會……
心裏雖酸疑,卻知不能與同嬪直說。口中勸道:姐姐也不必太過生氣。皇上年青貪圖新鮮,此勁過後自會丟開手去。再則據野史記載,她們玩的把戲以前宮中也不是沒有。更有甚者,改皇宮作青樓。讓宮女們扮流鶯,太監們扮嫖客……她們隻是開集;市,還不算做得太過。
她們敢?!同嬪冷笑道:上麵還有太後娘娘呢!一個青樓來的女子,已讓前朝後宮翻天覆地。她們敢裝青樓女?等太後回宮,哼!
又說:可惜皇後娘娘太於賢淑,竟說皇上近日心情不好,由著他玩去。
不由他玩怎麽辦?太後不在宮中,文澤堂堂天子,誰管得住?皇後不管,其他嬪妃更要明哲保身。大家討天子歡喜還嫌少長張嘴,怎麽去觸他黴頭?
我知道同嬪是真想勸文澤,隻不知如何開口。加之其父兄處境微妙,因此既無把握說服天子,不如癮而不發,靜觀其變——卻又鬱悶。
我命蓮蓬請榮萼兒過來,陪著同嬪吃酒。大家起先強顏歡笑,天南海北閑聊。避而又避,但我們仍象三隻軸線被杜素金牽住的風箏,繞來繞去,最終話題仍回到她身。
萼兒眼波流轉,一雙保養得法的手托著杯底幽幽道:那素金倒換了個人般。以前咱們姐妹並不是沒見過,雖有些姿色,不過爾爾。不想現在行事說話,竟風騷入骨。兼之媚眼生波,蛇腰亂舞……畢竟做得也太過些。宮裏早傳開了,暖香居夜裏動靜大得很。都說皇上還沒沾上她身呢,那叫聲大得倒能掀了自家房頂。
我與同嬪頓時躁得滿麵通紅。萼兒見狀冷笑道:最近人家倒玩出了新花樣,聽說昨兒倒想著送了皇上一條馬鞭。
同嬪奪口道:寒冬臘月的,皇上又不騎馬狩獵,要馬鞭何用?
我也是詫望萼兒。不想這次她倒羞了個滿麵飛紅。心思轉動間,我已明白。一時羞窘交加,更是恨不能挖了個地洞藏身進去。
陡然間,同嬪睜大雙眼失聲道:原來杜美人是想皇上騎她這匹胭脂馬!
與萼兒對望。我兩人的臉均在那一刹那慘白,又立時緋紅。
聽者有心。胭脂二字,讓我心中蒼涼之意頓生。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胭脂醉還是昨日那酒,人已非昔日之人。不過短短半年光景,文浩、琴貴妃便先後離我們而去。而我與文澤……初遇時,美好心情盛開有如春風桃李;今時,心中戚戚一如夜雨江湖。現他又得了新寵杜素金,往日柔情春風,隻怕永不會再度我心裏那道幽寒的城關了罷?
第七十六章 煮酒論狐(下)
見我們沉默羞慚,同嬪也將臉紅得四月桃花一般。自知失言,仍忍不住詫問道:莫非……皇上還真抽打她不成?
萼兒臉上的紅退了一退,冷冷道:皇上一向溫柔體貼,同姐姐進宮比妹妹們早,又幾時聽說他動手打過嬪妃?總不過是人家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閨房俏皮遊戲。也不為個什麽,便是她說了句笑話皇上沒有立時開懷,自己就舉了鞭子跪去皇上腳下,楚楚可憐地請求責罰。據說日常連“臣妾”也是不自稱的,隻說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每有賞賜,她必做出感激涕零狀,一定要流著眼淚叩頭謝恩。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平日眼裏隻見到咱們這些個守禮規矩的女子。怎麽經得住她這般時妖時淑,變著方兒狐惑?
微詫。早知萼兒癡情素不下於我,隻不想一向柔弱的她,吃起醋來竟半點不肯含糊。又想,年青天子不能抵擋誘惑?那麽年老的又如何?先皇應該閱人無數罷,怎麽仍讓一個林媚兒迷住?
我一麵拿蔻紅色的長指甲輕輕觸那食盒中的小茶果子,一麵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倒都是媚人女子。不知杜素金較之她,卻又如何?
雖未提及媚兒姓名,但冷眼看二人神情,均是明白。兩人對望一眼,均不肯當著對方的麵交出真心。微微笑著,萼兒將皮球推回:不知妹妹又如何比較她二人?
我冷笑道:杜美人怎能與她相比?,
其實在我心中林媚兒並非惑國狐妖。天下多少女子為爭皇寵,虛情假意,不惜出賣靈魂?唯媚兒一人,敢承認心中真愛,又為真愛蔑視皇權。她杜氏素金,又怎能與媚兒相提並論?
萼兒聞言詫笑道:怎麽,慧妹妹倒象很了解那主子?
我淡淡一笑,並不言語。手臂微動間,腕上青玉鐲兒撞上黃銅手爐,發出幾聲脆響。花薰中淡淡檀香與酒香交合融匯,別有一番滋味直滲心頭。
見再度氣悶,同嬪忙笑道:這話題很是無聊。比較人家也沒什麽趣味,不如多關心些國計民生,邊關戰事如何?
見我與萼兒對望微笑,她笑著說:就知你們沒興趣。兩位妹妹不如快些為皇上生下幾個皇兒,那時心思隻怕全在小家夥們身上,倒也再無閑情理會旁人。
聞言再度一怔。
室內三人中,我入宮最晚。不想,卻最先懷上皇子。
萼兒麝香不離身,她未受孕並不奇怪;但同嬪入宮快三年時間,文澤雖不特別寵愛,但也不至於冷落,怎麽她竟從未沒懷過孩子?
同姐姐,我笑道:妹妹們進宮時日尚短,自然是姐姐先有皇兒。妹妹今日先向姐姐訂個約,等姐姐有了皇子可要認妹妹做他契母的。
榮萼兒忙笑道:我正要說呢,卻讓慧妹妹搶在前頭。同姐姐第二個孩兒便讓我這不成器的妹妹做契母罷。隻是別讓妹妹等太久,一年一個才好。又或者,一次生下雙生子——可不更好?
同嬪臉一紅,兩隻手隔著床子來拍我們手背,笑道:瞧你們胡說!都沒羞。老話說求人不如求己。眼饞人家,何不如自己生去?
躲開她掌,我抿嘴逗笑道:可不是姐姐自己說的?姐姐身子好,進宮後也從未讓太醫們瞧過病,竟連平安脈也是不屑請的。因此,妹妹們自然指望姐姐。妹妹們不成器,此事原比不過姐姐。
萼兒頓時笑伏在桌上顫顫直不起身。
同嬪臉更紅。長身站起輕擰我臉,點頭笑罵道:好個沒羞的丫頭!看本嬪不撕了你這吐不出象牙的嘴。
哪裏鬥得過她去?她手還未伸上臉,我已軟笑著道連聲討饒,同嬪方才罷了。三人坐在一處,對望一眼又笑。那笑竟似止不住般,隻感天昏地暗,手腳癱軟。
窗外飛雪漫天。
室內爐暖酒香,春光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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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金鳳美人 (上 中)
禁足期間同嬪時有過來,閑談間知那杜素金恃寵生驕日複一日地猖狂。文澤雖重拾朝政,但讓李杜二人寵冠後宮。以往隻要他在宮中,每月逢朔日必去探望六宮之首的皇後。可如今,聽說鳳至宮門前的青石燈已有數月沒有再照見過他的袍角。
同嬪說,皇後倒能泰然處之,但禁不住宮嬪們私下議論嘩然。聞言我故作淡然而無語。可將每將茶水送至唇,方覺已是冰寒難咽。
不知不覺我已在聽雨軒禁足整一月時間。這日清晨掀開羅帳,看見窗欞上清輝隱隱。掀開門簾果見雪後晴朗,陽光明媚,鳥雀在枝頭歡快歌唱。禁足多時,一旦自由心情難免雀躍。又聽說庭院與門前宮牆夾道的積雪已為宮人們掃開,我一時興起,便起了去禦花園遊玩之念。
知可人從前常服侍琴貴妃沐浴,命她前去安排。可人十分歡喜,沒花多長時間,便將一切準備妥當。
推開浴房紅木門,迎麵但見白色水霧騰騰升起,彌漫全屋。黃木桶之中滿是飄浮著的五色花朵。伸幾根手指進水中試一試溫度,卻正到妙處。
水很柔,很溫暖。伸下足尖,水麵漣漪微泛。紅色玖瑰花瓣或親吻腳趾,或隨波輕輕蕩開飄向不遠處的弧型桶壁。有我深愛的淡淡荷葉清香縈繞——不禁暗讚可人機敏細致。
合上雙眼,我輕輕撫摸小腹……四周寂靜,花水香暖,好似與世隔絕……心情便豁然開朗。洗罷起身坐於菱花黃銅鏡前。小蘿過來梳頭。鬆鬆挽個墜馬髻,選一支簡簡單單的白珍珠簪子斜插左鬢。滿頭青絲襯出一粒溫潤白珠,仿佛濃濃夜色裏月上中天。
正宋佩昭過來。屏退左右,說我一切安好。一麵收拾,他一麵低聲道:家師已鬆口。隻要慧淑儀放可人出宮,家師立時麵見皇上說明罌粟一事,且替皇上解毒。
好。我喜道:一舉兩得。本淑儀雖不能放她出宮,但皇後娘娘有此權限。本淑儀這就稟明事情始末,娘娘定會首肯。
可是……宋佩昭欲言又止道:下官來時,正好在門口遇見可人。她似乎並不願意。
我詫道:這卻為何?
宋佩昭歎道:人各有誌,這可人——性子原也固執。
難道她竟有淩雲之誌?我微怔。一麵心念轉動,一麵輕輕旋開裝有“梅花露”唇蜜十錦琺琅彩小瓷盒,下意識地伸出右手小指輕輕沾了那淡紅色唇蜜,貼在唇來來回回塗抹。
宋昭佩臉色微變,突出聲製止道:慧淑儀且慢!
見詫異地停下動,他換了語氣微微笑道:娘娘的唇蜜,可否讓下官拿回去看看?
怎麽?我問,心中不免再度一怔。宋佩昭笑道:下官素來多心,請淑儀主子不要見怪。
舒口氣,我整盒遞過去,點頭微笑道:大人給後宮主子們當差,多心總不會有錯。不過這唇蜜……估計並無大礙。
本想說“梅花露”是同嬪贈送,但話到嘴邊,心念一轉卻生生收回。又命楊長安從同嬪與萼兒送來的木炭中各拿了兩塊,分紅黃兩色紙裝好,並一把金瓜子同交與宋佩昭。
再叮囑這幾日不燃木炭,直至宋佩昭有回信過來。
凝神望住窗口陽光發了一回呆。回過神來,起身喚可人走出聽雨軒。
禦花園中株株寒梅吐蕊,淩霜綻放。鼻中又聞香風陣陣,眼中隻見雪綴花海茫茫。雲影花光或明或暗,交相吞吐;白玉瓊條千枝萬枝,橫斜錯落,端的是十分的悅目賞心。尋了個空曠之處,可人一溜小跑,飄飄然將風箏升上高空。一朵絢爛紅蓮,藍天白雲中綻放。
真美。可人仰頭微笑道:主子您看,宮中所有風箏中,屬咱們這個最美。
美麽?我嘴角微揚。眼望半空,我口中冷冷道:再美也飛不過高牆,去不得人間。
眼角餘光瞟見可人目中疑惑。我並不看她,望了遠處天空淡淡道:人活於世自由最可貴。風箏雖高高在天,其實卻是別人手中操縱的玩物。別人可以捧你上天,就可以當你高飛在天上時放開手去,重重摔你下地。
說完,微微一笑。我暗中使勁扯斷可人手裏風箏軸線。剛才還高高在上春風得意的蓮花風箏猛然急落,瞬間接連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鬥……被風吹遠,不明去向。
可人臉色陡白。
我仍不看她,眼望遠處麵無表情地說:如你真心愛皇上——自然又另當別論。
可人重重跪下,仰頭道:主子,您有所誤會。奴婢絕非那攀龍附鳳之人。奴婢之所以不願出宮,是想在您身邊替我家小姐報仇。還請主子成全。
我並不叫她起身,皺眉道:本淑儀自會替琴姐姐報仇。深宮寒潭,無謂多搭上你自由之身。
可人抬起頭,黑眸中似有淚光閃動。可主子,她嘶聲道:您勢單力薄……
正此時,我眼角瞟見良妃帶著幾名嬪妃一隊宮人遠遠過來,便停住不說,輕聲命可人起身。
良妃果然過來。披著一領金翠輝煌長雪鬥篷,在日頭底下金光閃閃。那金光仿佛從她身體中發出一般,似尖利冷硬若細密的雨針,從四麵八方罩來,令我渾身隱隱生疼。見禮時,耳中聽她冷冷笑道:這不是剛被皇上禁了足的慧淑儀麽?你的一個好姐妹剛剛惹怒本宮,正在“花淑汀香”處的雪地裏罰跪。想來有人明哲保身,也是不會去瞧上一瞧的?
說完又是冷笑。不等我接話,便率一眾人等華麗搖擺著走開。
誰在受罰,同嬪還是萼兒?宮中規矩大,萼兒雖怯弱不敢頂撞,卻禁不住李良繡欲加之罪;至於那同嬪——雖說一身武藝,若良妃尋理由罰她,也是違不得命的。“花淑汀香”是處大假山,僻靜清幽。其南臨路北環水,暑天倒是納涼勝地,但這種季節卻是又寒冷又潮濕。萬一,良妃大白日也敢使壞……我越想越心驚,忙帶可人趕去一看究竟。
雖然豔陽高照,但“花淑汀香”臨路背陽的一麵仍然白雪皚皚。一時青山無翠,苔蘚杳蹤,尖峰失銳,鈍石添拙。石如玉球雪獸,四下分立。抬眼空曠一片,哪裏又有什麽人在罰跪?走近石群,突聞山後隱約處傳來一年青男子爽朗歡快的笑聲……心中一揪。
分明的,那是文澤的聲音。
接著聽見杜素金嬌笑聲聲,鬼魅囂張地回蕩在冬日冷清的空氣之中。
皇上,她嬌滴滴地吃吃笑道:昨晚……皇上雄才偉略……任臣妾苦苦求饒卻仍然……可不壞麽?
文澤笑道:胡亂丟辭!怎麽現在倒叫朕皇上?昨晚是誰討饒,叫朕什麽?
哎呀!杜素金聲音甜顫,膩笑道:癢!皇上……主子……夫君……饒了奴才罷。
她叫他作夫君?
心仿佛被撕裂。感覺又如萬箭相攢,裹入五髒。有淚湧上眼眶,腹中亦是微微絞扯。噙了淚眼呆立,及至轉身想離開,隻覺身子千斤萬兩的沉,腳下卻若踏在厚厚的棉絮堆中。突然的,一男子聲音耳邊炸開:奴才見過慧主子!
回頭看去,正是良妃宮中的一名大太監。情知不妙,卻應變無方。
不能前進。
無法後退。
刹那間失去方向。
第七十九章 金鳳美人(下)
眼睜睜看著寶藍並櫻桃紅兩色一閃,文澤已攜杜素金從假山背後轉出。文澤並未著鬥篷,隻穿一龔家常寶藍織玄色團花狐裘袍,外套件暗金海龍皮短褂雪坎,坎肩領袖處均有褐色風毛。那幽幽的藍正是他最喜愛的色彩——果然很好。雪光中越發襯得其麵長身俊立,麵若瑩玉。
我心慌如鹿跳,卻迷茫躊躇。雙膝似生出兩支鐵架撐著般,無論如何彎不下去。身後可人說一麵跪地行禮,一麵偷偷扯我衣角。眼中霧氣再起,麵前人與物漸漸模糊。明明的,他就在眼前,可為什麽看起來卻那樣遙遠虛幻?仿佛隔著滔滔江水,我們分立隔江兩岸。
正僵持,突聞他對麵淡淡道:地上涼,慧淑儀可不必拘禮。
你怎麽來了此處?他淡淡地問。心頭又是一酸,我低頭欠身淡淡道:回皇上,臣妾已奉旨楚足一月。適才剛剛路過此地。
四周突然靜寂。我抬不起頭,終於的,耳邊傳來見越來越近的“撲撲”踩雪輕聲,每一步都不似落在雪地,竟似踏上我心。終於雙手一暖,被他握進掌中。抬眼正撞見文澤眼中深潭,心中一蕩,他已拿手輕抬起我下顎,點頭柔聲歎道:比從前更清減些。綽綽約約,暗香浮動。也好,這麽一來倒象了你自己。
一怔,我正要答話,突然站在一旁滿臉濃豔杜素金嬌笑施禮道:見過慧淑儀。
按宮規,她位份低於我自該向我行禮——且又當著文澤的麵。臉上卻全無半點恭敬,目中帶著更是敵意森森,她轉頭向文澤笑道:皇上,正好慧淑儀來了。咱三人一處玩耍可好?
見文澤微笑,杜素金眼珠亂轉,笑著貼近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文澤突然俊臉一紅,拿手輕摑她麵,含笑假斥道:掌嘴。這種事也是光天化日裏做的?
杜素金身如蛇扭,笑道:臣妾失言。隻要萬歲爺您高興,臣妾隨您老人家打。就是打死臣妾,臣妾心裏也蜜一般甜。臣妾不怕您打,就怕您罰臣妾,象昨晚那樣……那時,臣妾可就怕得要死呢。
說完,她抿著嘴朝著他偷笑。他亦笑若春風,曲起右手拇指與中指作勢彈她耳垂。她欲拒還迎,口中連連嬌笑。文澤手指並未真觸上,杜素金已連連顫聲呼道:萬歲爺,皇上,主子,夫君……您饒過臣妾罷……臣妾,不奴才給您叩頭……
文澤收回手,饒有興趣地點頭微笑道:定不能饒。朕堂堂天子,還稀罕美人的幾個頭?
杜素金輕拂額前幾絲亂發,媚笑道:皇上,雖說臣妾隻會叩頭,但美人的頭也分美醜。極美的那種,您老可未必能日日得見呢。
朝我望一眼,她又笑道:正好慧淑儀也在。不如我們玩個遊戲。臣妾與慧淑儀,每人向皇上叩三個頭,皇上看誰更美些?
我與文澤均是一怔。杜素金早已退後幾步,輕輕轉個圈,麵前旋出一片櫻桃紅雲。那雲彩落在在文澤腳下,她額頭三起三落輕輕點上他淡青色小羊皮龍靴。其身姿曼妙,果然美不勝收。我正呆滯間,那杜素金已在地上仰頭朝他笑道:萬歲爺,臣妾的“鳳凰三點頭”美麽?這可是臣妾特地苦苦練足一個月時間,專為參拜皇上時用的呢。
文澤眼中掠過一道不易察覺疑光,卻仍含了笑親手將她扶起。我看得真切,心下明白,杜素金受寵果然是良妃安排好的一步棋。否則從文澤“誤”幸杜素金至今不過大個半月,她又怎麽會“苦苦練足一個月時間”?
杜素金卻渾然不覺,再次嬌聲道:萬歲爺,您可喜歡臣妾的這個小小孝敬麽?
文澤含笑道:難得美人有心,朕很喜歡。
不顧雙膝與胸前雪痕,那杜素金仍笑道:謝皇上。淑儀妹妹還沒給皇上叩頭呢。說不定淑儀妹妹叩的頭比臣妾更美,那時皇上可要好好賞賜妹妹。
我冷冷看她,佇立不語。杜素金斜眼看我,仍笑道:妹妹,快些啊。你怎可讓能皇上久等?不過玩玩遊戲罷了。再說咱們姐妹都是皇上的奴才,時時想著討皇上歡心原是咱們本分。冰上雖涼——隻要孝心熱,妹妹自不會覺得雪地冷。
原來,她是記恨文澤免我行禮。懶理杜素金,我徑直朝文澤微微欠身道:皇上,臣妾並非戲子。
本以為他會龍顏大怒,不想文澤卻波瀾不驚。揮手召過不遠處李福等宮人,他淡淡道:美人杜氏賢淑忠君,實可憐憫。傳朕旨意,自今日起杜美人改封“金鳳美人”名號,暖香居易名“鳳還巢”。
眾人駭然,均是臉色大變。李福忙跪地俯身道:杜主子新封號與居所名稱均與祖製不符。且皇後娘娘心中……還望聖上三思啊。
文澤臉色一沉,冷冷道:你們果然是越來越會當差。朕想寵幸誰,擬什麽旨難道還須受人左右不成?究竟這天下是朕的還是你們的?!
聽他話說得沉硬,眾人慌忙跪倒。空曠的雪地上隻立著我與他。李福更是重重叩首,連連請罪不迭,額前白融融的地麵立時凹下一處小窪。正驚詫間,他目光已朝我撞來。突然那如古幽寒潭的目光中,似有一尾叫作“嘲諷”的魚躍出潭麵,不等看清,卻又迅速遊遠,消失在水天深處……心中一歎,我再次欠身道:啟稟皇上,自古龍鳳之稱專屬帝後二人。皇後娘娘素賢淑無妒,以君為天。此事既皇上有旨,娘娘自無二話,隻怕……內侍史官的筆下卻是不好記的。
哼!文澤冷下臉,扔下我們拂袖而去。
杜素金立時爬起,剛叫著朝文澤方向追過兩步,突返身貼近我冷笑道:不過是個奴婢出身,倒裝成大尾巴狼!遲早有一日良妃娘娘與本美人會折彎了你身上那根傲骨!
說完她立時換過一種嬌聲叫道:皇上,等等臣妾……
當她貼近,我分明聞見她口中飄出熟悉淡淡香味。
分明的,那是罌粟花的味道。
第八十章 榮升(上)
第二日及至傍晚,仍沒有文澤改封杜素金的消息。派楊長安打探,回來隻說重賞了綢緞珠寶並香料金銀等物。暗暗鬆口氣,卻又疑惑重重。再想文澤待杜素金寵愛之盛,心頭終究酸楚黯然。
隔天,宋佩昭親來告知木炭之中並無異數,方才舒了口胸中抑鬱之氣,心略寬些。曬著陽光考慮整整一個白日,晚間遣小蘿悄悄請來萼兒,細說罌粟一事。我皺眉道:皇上現有危險要取證據,此事非姐姐莫屬。姐姐須重回良妃門下,取得她的信任……屆時葉老前輩出麵,證實長期接觸罌粟對龍體有害。而我們又有證據良妃確是有意讓皇上吸入毒物——她定將永無翻身之日。
或許,我眯起雙眼冷冷道:良妃就是定懷太子的人也未嚐可知。
萼兒果然又驚又怕,麵色白過領口純白風毛。半晌方才狐疑低聲道:妹妹,此事為何一定要我出麵?
握住雙她手,我道:妹妹思前想後,此事非得姐姐出麵不可。一則姐姐深愛皇上,定不會置他安危不顧;二來姐姐原與良妃交好,隻須回頭向她示誠,較別人更容易取得她信任。二者缺一,此計難成。
萼兒沉吟道:不如,咱們姐妹將此事稟奏皇後娘娘?
妹妹先前也是這麽想。我搖著頭說。又將那日與宋佩昭的對話與她講了一番。最後更道:空口白牙,如何取信於帝後?必得先獲取證據,再與皇後娘娘說。最後請葉老先生進宮當著皇上的麵兒指證。
萼兒猶疑再三,終於點頭。
再隔一日晚間,我與萼兒悄悄在一小樹林相會麵。夜鳥驚飛,半輪下弦白月掛在梢頭,照見她全無血色的臉。月色寒徹,為她麵上再添一層淒清。萼兒握住我的雙手涼似玄冰,低低道:我今日過去,正好良妃午睡未起。卻撞見杜美人正用酒吃下一粒白色丸藥。開口與我說話時,有錦繡宮中常薰的那種香味飄出——那東西,隻怕便是妹妹所說的罌粟罷?
我皺眉點頭道:隻怕是的。此物服之上癮,良妃想憑借它控製杜美人,讓她忠誠於自己。
萼兒臉色瞬間變了幾變,終吞吞吐吐,猶豫不決地說:妹妹,良妃提出若要她信我忠心,須辦成一件事……良妃她……她要我親手殺害妹妹你……
就這麽辦。我毫無遲疑地說。
再過兩三日的一天夜晚,宮中驚傳柳荷煙於禦書房外小樹林遇刺。
仍是傷在左肩——與當初浣月山莊遇刺的方位,一模一樣。
據說,當時與柳荷煙相伴的,是聽雨軒宮女春菱。來人問時,她哭道:剛走至小樹林,隻見一黑影閃過。淑儀娘娘擔心皇上安危,主動過去喝住。不想那賊人心虛,迎麵刺傷主子跑掉。
難為春菱。她本是信佛之人,又是個一向宅心仁厚的——親眼見我身中花萼樓太監的一刀時已花容失色。事後還得滴水不漏地應付各方詢問,委實是挑戰其心智新高。
文澤並不過來看我,隻派李福到聽雨軒詢問遇刺情況。我倚在床上弱弱地回
答,想自己一箭雙雕之計竟引不來他,心中失落與淒涼並駕齊驅。李福走後,我正出神恍惚,突聞門外通傳一陣喧鬧,得知帝後過來。忙掀被下床,小蘿過來給我披件茄紫色哆羅呢掐花狐皮小長襖,又穿上杏青色繡花小棉靴。
新換的大紅色氈簾一動,春菱急步進來低低稟道:帝後與良榮二位都來了。加上眾多跟隨,裏間坐不下,皇上有命就在外間奉茶。
我心一沉。迎至外間,果見萼兒並未落坐。那晚,她正好穿著一件淡青色對襟長襖,夾在宮人之麵若死灰。心再沉了一沉,立時跳得更快。蓮蓬等端茶湯過來,忙親手呈奉。文澤接過時順勢捏了捏我手背,微揚嘴角道:朕倒因故來得晚了些。已聽李福稟過,慧兒現覺還好麽?
第八十一章 榮升(中)
我忙應聲道:謝皇上,臣妾並無大礙。
文澤略一點頭,吸口氣後淡淡地說:刺殺慧兒的原凶已捉拿歸案。今晚朕過來陪你,你大可放心安睡。
又是一怔,我還未及說話,他已重重入下茶杯冷笑道:最近宮中發生這麽多事,朕一直不明白流年不利究竟為何。今日才終於得知,原來竟是朕身邊最親近的人在作怪。
懿孝皇後臉色陡白,起身一掀紅色裙擺跪下低頭道:臣妾枉居六宮之首,請皇上恕臣妾不查之罪。但良妃妹妹狀告榮昭儀派人刺殺慧淑儀一事,臣妾仍覺蹊蹺----還請皇上明查。
看一眼皇後,文澤親手扶起她,柔聲道:皇後請起,朕並無怪你之意。如今後宮諸事繁雜,僅你一人也確難麵麵顧及事事周全。現朕命良妃助皇後處理後宮事宜,日後你也輕閑些,倒能好好將養著身子,替朕多育幾個皇兒。不知皇後意下如何?
皇後微怔,繼而雙頰紅若胭脂,複低頭回道:多謝皇上體恤,臣妾遵旨。良妃妹妹聰慧賢淑,必能協助臣妾管好六宮。日後……絕不再讓皇上為後宮瑣事憂心勞神。
良妃喜不自勝,忙跪倒謝恩。我心一冷,此時方知自己太過低估李良繡。不錯,我柳荷煙能想出以苦肉計安排萼兒這個內奸,她李良繡妃就能將計就計反手而擊。既報複萼兒對其不忠,又攪亂後宮這趟混水趁機瓜分皇後鳳權。
是的,後宮爭鬥沒有永遠的贏家。你給人設局時,也許別人也正瞧著你,等著請君入甕。就好象你正站在橋上看風景,人家又在橋下看你,別人眼中你也是他的風景——看來後宮這潭水,遠比我想象更深。
吃一口茶,文澤刀般目光冷冷刮去萼兒臉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可講?
萼兒一直緊緊咬住下唇,見問緩緩走至他麵前。她臉白得怕人,眼中卻並無懼色,隻低頭小聲道:回皇上,既然剛才帝後親審此案,而且又不止一人指證臣妾謀殺慧淑儀,人證物證俱在,臣妾自無話可說……
我脊背陡寒。莫非文澤懷疑萼兒是定懷太子的人?事不疑遲,正想將罌粟一事合盤托出,突聞萼兒轉而言道:隻是皇上,臣妾確實有話要講。請皇上允許臣妾獨對。
眼望文澤,她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堅定與淒然。而他眉頭微皺,冷冷看她不置可否。萼兒眼中堅定轉為迷蒙,緩緩跪下道:皇上,臣妾心中之事原不足與外人道。若您能聽完臣妾之言仍要處罰臣妾,臣妾自當伏罪。隻求皇上給一刻臣妾與您獨處。
動一動嘴角,文澤嘲弄般地說:好罷。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苦衷。
李福忙俯身湊近,低問道:皇上,要不要趙將軍陪在身邊?
不必!文澤冷笑道:朕豈會怕與一小女子獨處?榮萼兒跟朕進裏屋說話。其餘人等全部外間等侯。
是。眾人行禮遵命。
自知榮萼兒本不是有急智之人,原以為她會對我有所暗示。但她與文澤說完話後,壓根不拿正眼瞧我——也不看任何人,筆直著脊梁跟在文澤身後走進聽雨軒裏屋。
外間人等均不言語,一心等待。
漫長等待。
比漫長更長的等待……
招手喚過可人,我輕聲道:讓小蘿拿些新醃製的桂花果蜜並糖蒸酥酪來。
可人低聲回道:也不知去了哪裏。剛春菱姐姐找她幫著添些茶水,竟沒尋著。
正說著,萼兒已跟在文澤身後踱步而出。燈光之下,他神色奇異不知喜怒。而她卻麵色潮紅,雙眼亦是紅腫,臉上粉光融融似有淚痕。
兩人均是一言不發。
也不與任何人說話,文澤隻揮了揮手,起駕回去養心殿。萼兒目光躲閃,垂了頭不肯與人對視。餘者無不暗暗納罕,趕著交換一個詫異的眼神,各自散去。
始終沒有人知道那晚萼兒究竟對文澤說過些什麽。隻知當夜他沒有翻任何嬪妃的綠頭牌,而他的燈火,卻在養心殿中徹底長明。
第二日,消息傳來,榮萼兒晉封榮嬪。
第三日,又晉萼兒貴嬪。
至第四日晚間,已是如假包換的榮妃。
第八十二章 榮升(下)
接連三日,文澤隻招萼兒侍寢。後宮仿佛有人往微漾的湖心扔入巨石,“嘩”地一聲激起議論紛紛。我先前亦是滿心疑惑,但轉念一想宮中誰人身上又不是疑點叢叢?接連往榮萼兒處送賀禮不在話下。
她升妃那日中午,不知怎的,我竟用不下午膳。看窗外豔陽高照,便喚上可人過去道賀。走至門前,見四下靜寂無聲,便打個手勢命當值宮人不必稟奏。躡手躡腳地揭起蓮青色氈簾,不經意撞見萼兒正背對我坐在紅木桌前,眼望一幅攤開的書畫出神。待我待走近,目光落上那畫時,不由也是一呆。正萼兒宮女小紅從門外進來,趕著大聲行禮道:慧主子好。
萼兒一驚,忙不迭地一麵收起那畫,一麵眼神遊離強堆起笑容道:許久沒與家人見麵,家母倒巴巴地派人送張中秋節應景的畫兒進來,說是聊表相思之意——可不讓妹妹見笑了麽?
心跳一拍快似一拍。雖隻驚鴻一瞥,我已看清畫中畫的是圓月下,荷池邊,一背麵而立的雪裝女子正手持檀香對月而拜。而那背影——雖然隻是背影,卻又是何等的妖嬈萬千,風華絕代!
再回想紙張、畫風與題字依稀,仿佛,好象……分明就是文澤新作!
狐疑滿胸,莫名懼意頓起。我一任心事千回百轉,麵上卻裝作無事,微彎嘴角笑道:畫上是姐姐麽,怎麽又不畫正麵?
萼兒笑容滯了一滯,看模樣卻不知如何回答。我忙笑道:也對,畫人最難的其實倒是背麵。姐姐背麵寫滿故事——畫師功力端的是十分了得。
萼兒澀笑,胡亂說道:皇上常說妹妹博學聰慧,果然是見識過人,姐姐甘拜下風。
我看在眼中並不多說,隻口中謙讓。說笑一回也就散了。第二日她榮光煥發地親來聽雨軒回禮,我笑道:妹妹早另備下賀禮,隻等姐姐晉升貴妃。
萼兒臉一紅,柔聲笑道:良妃想了幾年還沒封上呢,憑什麽讓我趕上?
我笑道:她怎樣與姐姐比?莫說她,後宮除了姐姐,誰又能三日之內連升三級?晉封貴妃,不過早晚。
萼兒臉色微變,旋即歎道:皇恩浩蕩,我已滿足。畢竟皇上肯顧念舊情,否則姐姐現已身處冷宮,哪裏還有其他念想?
見我微笑不語,她又歎道:姐姐無法獲取良妃信任,反為她所利用。現在既無法取到罌粟證物,我倒也不敢貿然對皇上提及……
我笑道:說起來此事也是妹妹太過心急。兩軍作戰本講究鄉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共五間之計齊用,方使能對方撲朔迷離。咱們派出姐姐這個美人行計,偏那良妃卻不是西楚霸王-----可不是找錯人了麽?
見萼兒終於微笑,我才正色道:我們另想它法,那事總有水落石出一天。妹妹受點輕傷倒無礙——不到傷痕累累也不象是後宮中的女子。隻是有人傷在身,有人傷在心。可皇上卻不同。他除是你我夫君,更是天下百姓父母。若他有事,必定朝中大亂,屆時最受苦者還是黎民蒼生。
聞言萼兒怔了一怔,隨後歎道:不想妹妹竟有如此胸襟!若人人都肯如妹妹這般多為百姓著想——天下可不知道要少去多少禍事。
正此時,小蘿與可人端來熱茶與茶點。走至萼兒麵前,小蘿雙手陡然一個哆嗦,水未流進茶杯反而歪上暗綠色桌布。些許熱湯揚濺上萼兒淡藍灰色兔毛裙襖,星星點點仿佛夜色將至晨星初上。
小蘿嚇得麵若白蠟,跪下道:奴婢該死。請榮妃娘娘恕罪。
我忙看萼兒一眼,正想嗬斥幾句,萼兒已笑吟吟地親手將小蘿扶起,輕聲道:罷了。什麽大事?並未燙著本宮,回去換一條裙子便是。
多謝榮妃娘娘。小蘿低聲說。她雖這麽說,麵上目中卻無半點感激之色,渾身輕顫,不敢看萼兒眼睛。
怎麽?萼兒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蘿姑娘,今日怎麽倒怕起本宮來?
可人忙在一旁賠笑道:小蘿想是緊張,怕叫錯您舊時稱謂惹您怪罪。也是娘娘日日高升,奴婢們昨日才改口,今日又要改。見您麵時,腦子裏先要想想,總怕叫錯。誰知反而出錯。
一群呆子。萼兒一麵吃茶,一麵輕輕笑罵。
第八十三章 拜月(上)
第三日夜晚,小蘿突然失蹤。
她去同春塢送兩小捆蘇貢五色繡花絲線,久久不歸。再遣宮人去尋,那邊回說:送完線早回了。
同嬪本是性急心熱之人,又知我與小蘿一向姐妹情深,聞言忙胡亂披件杏黃雪褂,領著喜兒等宮人點了玻璃風燈趕來。至今我仍記得那個冬夜是怎樣的慌亂——聽雨軒與同春塢兩處派出所有能派出的人,悄悄擰著燈籠星星點點地滿宮海尋。同嬪心急如焚,恨不得拉上我親自出去遍搜皇宮。但又擔心風寒露重,我稟氣弱經受不住,隻有陪在暖屋之中——卻又坐立不安,蹙著眉頭不停走動。
我腹中又開始微微疼痛,額上竟隱隱沁出細密汗珠。等至子時,宮人們紛紛回來——均不見人。心中更焦,麵上卻裝作若無其事,我強堆微笑勸同嬪道:請姐姐回罷。幹急也不是辦法,天又晚,總不能挨個到姐妹們宮裏尋去。也許小蘿貪玩,在哪處吃醉了酒,明日回來看妹妹可不好好罰她。
全尋遍了麽?同嬪問:可有遺漏之處?
春菱皺眉道:沒有。大夥連皇上的寢宮都悄悄去過,李總管也說並未見她。良主子與杜主子兩處全去過。此次咱們帶足打點宮人們的銀子——都說沒見。
我對錢財素不上心,因聽雨軒財物放權全由春菱楊長安二人掌管。春菱是宮中老人,知道打點宮人分寸。聽她這麽一說,不禁又是皺眉。可人突然麵色大變,顫聲道:同嬪娘娘,主子,咱們還有一處未尋。
何處?同嬪搶先問道。可人臉色白若死灰,低低道:回同嬪娘娘,宮中各處水井。
我聞言胸口如雷轟電擎,雙腳站立不穩,軟軟坐於床上。同嬪忙扶住我,下令四處查看。等待,找至靜安門外枯井,果然發現小蘿。
隻是,已是一具冰冷屍身。
脖上淤紫,有被繩索勒過的痕跡。
我心大慟,兩眼陡黑,腹中絞痛不已。眾人再度慌亂,有幸春菱早已暗中請來宋佩昭,忙拿金針封住我幾處穴位。可人趕著端過一碗熱氣騰騰兌了桂圓汁的貢參茶,同嬪硬逼著我分幾次吃下。當晚同嬪與我同被而眠,不住嘴地說了一晚寬心體己的話兒。便是如此,至五更時分我方才略收住淚水。
第二日目赤嘴幹,頭疼欲裂。同嬪便獨去鳳至宮,回來時與萼兒同來。萼兒一身淡綠坐上床沿,輕挽我額前發絲,柔聲道:小蘿的事咱們已回了皇後娘娘,娘娘亦是震驚,下旨命嚴查。妹妹且放寬心,姐姐來前已命人在靜安門外買下幾畝地,咱們好好兒的安置小蘿罷。
握住萼兒手,我淚水再如流泉,嘶聲道:多謝姐姐。小蘿之死並無人證物證,隻怕又是深宮的一縷冤魂。且如今……她實與皇後在共掌鳳權,小蘿隻怕更是沉冤難雪。
萼兒眉心微皺,歎問道:好好的,她為何又要害死小蘿?
我恨聲道:自然是想釜底抽薪,斷我臂膀。
萼兒柔聲慰道:難道我與同嬪姐姐能讓她隨意斷不成?不如……我們這就結為姐妹,立誓日後相互扶持,福禍共享如何?
略遲疑,我眼望同嬪不語。如果萼兒早幾日說出這話,她斷不會答應。但現時萼兒已明確與良妃斷交,位份又較我倆高出,如今說出此話很顯誠意。同嬪斷無拒絕理由。
果然同意。
同嬪笑道:古人有桃園三結義,今日我三人便趁著慧妹妹的梅花樹下,來個梅林三結義罷。
我心頭一暖,揚聲道:好!拿酒來。今*****我姐妹不醉不歸。
萼兒命人取來幾瓶暗紅色的瑪瑙石榴貢。這是南詔國年年必要進貢的果酒,冬日裏吃時須加入酸話梅兒,燙溫後方得其中真味。春菱忙接過出去,溫酒回來時回道:小姐,宋太醫叮囑,百花酒與果酒小姐一月以三小鍾為限,切勿貪杯。
便知宋佩昭已驗過此酒。
石榴貢吃時不覺什麽,後勁卻十分強悍,竟將萼兒與同嬪先後醉倒。我雖想買醉,可惜不能。命人抬來杏黃色暖轎將她們送走,獨傳可人問話。
第八十四章 拜月(中)
可人,我柔聲說:現隻有你我二人。告訴我,小蘿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可人搖頭道:回主子,奴婢確實不知。而且奴婢已想明白,奴婢不願此時出宮。
我臉色一變,冷笑道:本淑儀看在琴姐姐麵上,對你一再容忍。聽雨軒裏,容不下對本淑儀不忠之人。你既不想出宮也由你,隻是你若不說實話,明日本淑儀自會出回皇後娘娘,讓你換去別處。
可人大驚,跪下道:蒼天可鑒,奴婢對主子忠心不二。但請主子明查。再則小姐已將奴婢交給主子您。您現不要奴婢,又讓奴婢去向何處?
是麽?我冷笑道:既是如此,本淑儀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怎麽知道會有人害小蘿?
可人揚起細瓷般的臉,說:回主子,小蘿這幾日一直心事重重,神情恍惚。奴婢問過幾次,一回她見四下無人,曾說奴婢是立時要出宮的人,告訴奴婢卻也無妨——她是怕自己命不久矣。奴婢再問,卻又不肯細說。當時奴婢隻以為她身子不舒服,也沒太認真。不想……因此奴婢才想到要去水井瞧,不想小蘿真……
講至此處,她含了一雙淚眼望著我說:主子,您現在身邊危機四伏。奴婢不想出宮,其意圖便是與您共同禦敵。否則主子一人在宮中孤軍作戰,奴婢實在不放心。
我冷笑道:既然你不肯說實話,那麽本淑儀也不逼你。現去收拾好自己衣物罷。
說完背過頭去,不再理她。
可人見我絕決,跪在青花地毯上久久不肯起身。燈光下,眼中一片晶瑩。想到琴貴妃,我心又陡的一軟。歎口氣道:可人,你聽我說。你必須出——這是葉老前輩交換為皇上出診的條件。
可人聞言長舒口氣,微微展顏道:這卻無妨,奴婢自會勸說外祖無條件進宮為皇上診病。
是麽?我有些奇怪。沉吟,思想混亂莫明。一時間琴貴妃之淚、小蘿之傷、良妃之笑,素金之諷從四麵飛湧而來,擠至腦中反複交替。腹中微微一動,忙拿手輕輕撫上淡青色襖裙……念想輪輪更不停息,及至想到萼兒那幅圖畫,心中雪亮……
終於暗下狠心。
輕歎口氣,我柔聲道:可人起罷。我暫且信你。你悄悄地去請李總管過來一趟。
李福過來時,與其閉門密談,我正色道:李總管,本淑儀成敗在此一舉,事成後當重謝公公。
李福道:慧主子言重。這原是老奴應為淑儀娘娘做的。
之後接連幾日,聽雨軒中宮人們忙碌不停——隻待東風。
我每夜備好案幾與小黃玉香爐,帶上“燕語”琴至太液池畔撫彈。反複奏響《明月春深》與《梅雪驚鴻》這兩首文浩在世時留給我,琴貴妃悉心教授的曲譜。將一切懷念與美好回憶,盡寄於琴音。
幾日後的一個睛朗月之夜。那晚月明星稀,“燕語”細細。突聞身後傳來一路輕碎腳步。可人小跑至麵前,睜大鳳眼,急切切對我點頭。
春菱點燃三支香。白色輕煙嫋嫋,升上夜空。
我緩緩跪地對月而拜,口中朗聲道:信女柳荷煙今日誠意祈求上天。願上天保佑今上龍體康健,我隆泰皇朝國泰民安。保佑邊關永無戰事,百姓不受烽火荼毒。
說完,雙手合什,對月拜了三拜。我再度朗聲道:小女一界草根,得入聖目——實是幾生修來之福。惜荷煙生性愚笨,雖有幸服侍天子,卻不懂如何為皇上分憂。因此月夜拜乞上蒼保佑我主,事事順心。肯請垂憐小女癡心,讓荷煙得償此願,既使既刻粉身碎骨亦萬死不辭。
卻不聞身後有任何動靜。
再次對天而拜。又悲又氣,心一橫,故意重重將額頭叩在冰冷白玉磚石上,一下又一下悶聲作響。文澤,我絕望地想,你若真不愛我,便親眼看著柳荷煙一屍兩命撞死在你麵前罷。
第八十五章 拜月(下)
煙兒!隨著一聲叫喚,我雙肩被人從旁緊緊捉住,抬頭時,終於觸見文澤一雙深瞳。春菱與可人忙跪下接駕。而我,眼中有薄霧升上,望著他隻不言語。
他慢慢扶起我,迎麵拂開額前一縷青絲。眼神陡凜,倒吸口冷氣。目中竟似點起騰騰火焰般,低低吼道:你在做什麽?!簡直是胡鬧!
見他竟然怒至雙手微顫,怔愣間我心陡沉。偷眼看李福,也是蠟白著臉,一幅不明所以的模樣。心中悲愴再起。文澤果然已不再愛我!我想,他明明聽見我說什麽,看見我做什麽,可我這樣的處心積慮卻仍不能從杜素金身上挽回他心。他不再愛我,所以我做什麽都錯,越做越錯。可我偏偏在這種時候有了他的孩子!偏偏對他仍存幻想,期待他的垂憐……天可憐見,原來我才是世上最笨的癡人!
李福畢竟老道,忙躬身移過我杏黃色團型拜墊,輕輕放至文澤腳下。見他暗示明顯,我心中暗歎。好吧,文澤,好吧。雖然我不知做錯什麽,但你是天子,惹你生氣,我沒有選擇,隻有給你賠罪。但從此之後……從此後……
從此後要如何?隻覺腦中白雪茫茫天地混沌一片。心中大慟,直如刀剜一般。雙膝軟軟下屈,心亦隨腿一直向下,墜下……剛觸團墊,被文澤伸手緊緊架住拉起來。
不許跪!他皺眉低喝道:回答朕,你究竟在做什麽?!沒有得到朕的允許,又怎麽敢將自己傷成這樣?
一麵說,他一麵皺起眉頭命人去傳太醫。我心一鬆,繼而一暖。眼淚如斷珠般落下,偏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旁跪在地上的春菱忙道:回皇上,慧主子在拜月祭天為皇上祈福。
拜月祭天?!文澤眼中怒氣更甚。他胸口微微起伏,轉頭低喝道春可二人道:你們是怎麽當的差,憑慧主子傷成這樣也不從旁勸勸?!一個兩個的,都跪著不許起來。
還有你!他轉身盯著我狠狠地說:朕一刻沒瞧住你,便大著膽子橫行胡鬧!看朕怎麽罰你?!
不等應聲,他緊緊將我抱入懷中,俯身深深地、狠狠地向嘴唇壓下。刹那間,血飛速地從心流到心。我四肢全無力,渾身又酥麻。心底冰層輕響,繼而破裂浮沉、分崩離析……心如春花經風,片片萼紅蝶起,輕舞飛揚,漫山遍野……
許久之後,文澤才離開我唇。雙手依然緊抱,全身沐浴在月光中下,他墨青
色貂裘鬥篷藍成夏夜星空。雙眼亦若星空深邃,他凝視著,輕歎著,喘息著陡然再度俯身朝著我唇上柔柔一吻……複再一吻……
你嚇著朕了。他說。他深深地看我,柔柔地歎說道:小傻子……小傻子……知罪麽?
我思想全無,隻知不停地點頭。
終於長歎一聲,他再看一眼我額頭,望著我雙眼低聲而霸道地說:要向上天求什麽?記住,你是朕的女人,朕就是你的天!日後不許再背著朕胡鬧,有什麽事求朕便了。知道麽?
我仍說不話,淚流得更凶。見狀文澤長長歎口氣,柔聲道:好了,你適才說的話朕已全部聽見。煙兒,朕的嬪妃之中也隻有你如此憂國憂民——朕很欣慰……亦很感動。隻是,這大冬天的地上可不涼麽?進宮時日也不短了,怎麽還與從前一般的傻?若凍著傷著,讓朕心疼——再看朕再怎麽收拾你!
我隻會癡癡地頷首。雖有千言萬語,此刻偏又不爭氣地無語凝咽。
言語被奪。
思想被奪。
呼吸被奪。
……
見我呆立他懷,地上春菱與可人亦是呆若木雞。
無人說話,隻有風聲微微。
湖心被月光點亮,水中星燈盞盞。
第八十六章 複寵(上)
那夜依在文澤懷抱,圓月黃澄澄的又亮又低。第一次覺得它竟似被蜜糖醃製過千萬年一般,濕潤香滑。我心亦如蜜落水中,那甜緩緩的,絲絲縷縷滲入五腑
目光掠過地上的春菱與可人,突然臉中一熱,繼而心中一凜,暗暗責怪自己心軟智弱。定一定心神,我輕輕在他懷中掙,柔聲笑道:皇上,您輕點兒,當心傷著臣妾腹中皇兒。
什麽?文澤又驚又喜。雙眼如含著兩輪明月般亮亮地看我,又低頭看我小腹,笑道:你懷了朕的皇兒,又怎麽不早說?
我臉更紅,低頭道:回皇上,臣妾剛剛得知,還不及告訴皇上。皇上,您讓臣妾的宮人們都平身罷。
起來。文澤說。看也不看春可二人,隻盯著我佯怒道:他們是可以饒過——但是你,既有了皇兒卻還如此任性,可不比原來更傻麽,看朕不好好罰你?!
含了笑,再度細般的吻落上我麵……良久方放開我,月光裏柔聲笑道:煙兒,不如讓朕為你母子彈奏一曲如何?
聞言不由一怔。從未聽說過文澤會撫琴啊——及至他竟在“燕語”上熟練地彈奏出《梅雪驚鴻》更是驚奇莫名,卻又不敢出聲詢問。及至彈完,他微微含笑道:古人說言為心聲,其實並不竟然。依朕說,琴為心聲才對。言語可以騙人,琴音卻是騙不得人的。這曲子前半段本有樹欲靜而風不止之意,及至後來卻是飛鳥憑風上天,壯誌淩雲之誌。煙兒彈奏技巧不錯,難得也有作曲者當年想要表達的心境。
我細細回想,果然不錯。便笑問道:皇上怎麽也會彈這曲子?
文澤笑而不答。微笑抱住我坐他腿,貼在耳邊低問道:小煙兒從哪裏得來的曲譜?
心念轉動,我決定不說實話,於是輕笑道:回皇上,臣妾兒時曾聽罪叔彈奏過此曲。
柳三公子?文澤臉色微變。銀白月色下,水光反射中,他眼底煙波陡起,繼而雲水微茫。靜靜望湖麵出一會神,半響方才歎道:不錯,他自然知道這支曲子。
煙兒,他又含笑道:令叔可曾對你說起過此曲來曆?
見他目中全無笑意,我小心翼翼回道:回皇上,沒有。臣妾那時年幼,也並未學琴,罪叔的事從不對臣妾說。這支曲譜臣妾隻記得大概,後由琴姐姐修複還原而成,想來與原曲卻有些出入也未嚐可知。
文澤果然麵色微暗,點頭歎道:曲子倒是分毫不差,卻也難為琴兒。也隻有她……她們這樣錦心繡口、心誌高潔的女子,才配譜寫這首《梅雪驚鴻》。
我忙趁勝追擊,正色道:臣妾前幾晚夢見貴妃姐姐。她叮囑說恐怕皇上最近身體不適,常感沉迷倦怠。臣妾並不敢問皇上,因此月夜祈禱。不知皇上最近龍體可還康健?
文澤微微皺眉道:琴兒托夢給你說朕沉迷倦怠?她還與你說了些什麽?
這……我故意微微歪頭,猶疑道:琴姐姐還說,皇上身子欠佳,原是吸入一種花毒……
見文澤臉色再變,我想從他膝上起身,卻被抱住。
繼續說。他淡淡道,語氣中有種不容遲疑的堅決。我忙道:琴姐姐還說,我朝名醫葉隱或可替皇上分憂。請他入宮為皇上請脈便知。
皇上,李福忙賠笑道:貴妃娘娘說的葉隱,民間送他外號“金針大士”。確是位神醫。
文澤淡淡道:朕早知葉隱是琴兒的外祖。隻是琴兒不願提及,朕也不想說破罷了。想來琴兒身弱心傲,並不想葉隱治醫她。
第八十七章 複寵(中)
琴貴妃說得沒錯,果然文澤對嬪妃家底已是了若指掌。心中一寒,我不禁輕輕打個冷顫。他立時查覺,環抱我腰的手緊了一緊。想一想,放我下地,兩人站起身來。他解下身上貂裘鬥篷披上我肩,親手在頸下係好一個花結,柔聲笑道:咱們回聽雨軒。湖麵風寒,倒沒的凍壞煙兒與小皇子——朕可不要心疼壞了麽?
一麵攜我手轉身,他一麵吩咐李福道:傳朕旨意,明兒宣葉隱進宮請脈。讓太醫直接去聽雨軒給慧主子請脈,另通知杜美人讓她早些歇了,不必等朕。
同坐進一頂金頂明黃色繡五彩龍紋的暖轎,一路無語,他隻微微含了笑將我雙手合進掌心暖著。及至進去聽雨軒房中,四麵一看,方才微詫道:怎麽全變了?這屋中滿是荷花裝飾,竟有些荷風苑的意思。
我微笑著“嗯”了一聲,不多言語。當初一心想著為琴貴妃,為小蘿,為腹中的孩子,要他回來身邊。怎麽會不象荷風苑呢?既安排下這出戲,我自然想做足做好的。現在他真來了,我又覺似這般以計謀愛,以愛謀生,先生存而後伺機反擊之舉卻是既淒涼又荒唐。但宮中與帝王相愛,早已不隻是我與他二人之間的事。這愛情,中間夾雜太多,包括是否能挽留那些美好如許的生命——不借助他,我別無它法。想至此處,臉便紅了一紅。
見我模樣文澤微笑道:朕明白。當日荷風苑初遇那一幕,朕自是不會忘記。
我更窘,隻得微笑謝恩。
太醫院張院判過來請脈,說一切均好。額上輕傷也不必用藥——文澤這才放下心來。一時沒有睡意,便命人提著紅色宮燈牽了我手四處閑逛,笑道:朕早覺得此處偏些。現你又有了身子,臨時想著吃什麽,用也不方便去取。明日朕給你母子換個別的去處。
我忙笑道:臣妾倒喜歡——正合了臣妾愛靜的性子。便是那幾竿竹子植的時日未久,倒枝葉倒嫌稀疏些個。否則春日庭中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夏季荷葉滿塘,映日接天;秋天芭蕉接雨,蒼實冷翠;冬時梅花月色,疏影橫斜。一年四季樓台聽雨,或聞水中錦鯉閑話——太過熱鬧反領略不得其中或淡然或幽深的意境。
是麽?文澤點頭笑道:也就是朕的慧淑儀,最是個出口成章的小人精兒!聽雨軒竟有如此妙處?聽你這麽一說,日後凡有雨時,朕便要記得翻煙兒的牌子。且煙兒如此詩情畫意,看來朕的皇長子原該是個風流人物。
我備感壓力,強笑道:皇上,萬一臣妾無能,產下皇女……
文澤臉色微變。見我小心翼翼望他,複又微笑道:煙兒,你還記得當初禦書房中紅袖添香,伴駕陪讀之樂麽?當時朕叫你什麽來著?現在封了你做嬪妃,倒不好那樣戲玩罷了。你若真產下皇女,朕便為她取名,喚作胭脂小公主,如何?
他是說……胭脂?我滿心詫然,臉一紅笑道:皇上!您又取笑臣妾。
文澤突然笑道:胭脂醉何處?快些拿來,朕要睡前在帳中吃些。
我更詫異,陪笑道:臣妾貪杯。一思念皇上時便吃這酒,現在……可不早吃完了麽?
文澤一怔,含笑拿手輕捏我鼻尖,點頭道:好個饞嘴的貓兒!懷了皇子還敢偷酒吃?朕再讓你多想兩回,皇宮藏酒隻怕便要讓你吃個精光。也罷,總不成朕明兒再釀些與你。
我心更疑,卻抿嘴笑道:皇上辛苦。皇上好手藝。俗話說天荒餓不死手藝人,怪道世上女子莫不想嫁與皇上,原來竟是為著這個原故。
文澤含笑佯怒道:大膽,竟敢取笑朕!朕不過幾日未來,慧主子您便要率子造反麽?
一麵說,他一麵含笑強掰過我,親吻我發,我麵,繼而一路下行……又交頭疊頸,燕語呢喃地說了半夜體己話兒,及至三更天他方才沉沉睡去。
第八十八章 複寵(下)
我滿腹心思,隻不安枕。出一回神,已是四更時分。文澤仍在沉睡。燭火紅光在他臉上一跳一跳的。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揚,呼吸均勻得如同嬰孩。想著腹中皇兒,我憐愛之情頓生。雖存了心機謀算,卻終忍不住朝著他臉上輕輕落下一個吻去。又支著胳膊細細看他。依稀見他嘴角笑意深了一深,卻皺眉長歎醒來。
我臉紅了一紅。文澤不覺,正色問道:適才朕夢見邊關狼煙再起,好不憂心。慧淑儀,若敵軍突然犯境,你認為朕是否還得禦駕親征?
聽他突然談起軍國大事,我臉又是一紅,忙說:回皇上,朝事臣妾不敢擅議。
文澤淡淡道:是朕命你議的,說罷。
我認真地想了一回,卻紅著臉笑道:臣妾舍不得皇上,皇上還是另命主帥方好。
胡說。文澤板起臉,口氣卻十分輕鬆愉快。我不知又說錯什麽,怔愣間,他已忍不住“撲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將上半身輕輕壓上我身,近望著我雙眼點頭低低笑道:朕夢見慧淑儀趁朕不備,向朕臉上吹了一口“狼煙”。難道不禦駕親征收服了你,竟另命他人為帥不成?!朕倒要看看誰有這個膽!
方知中計,我臉頓時得如同紅桃火李般,又羞又氣又笑,埋頭進被中隻不理睬。他卻偏追進被中,隻管一味調笑。我耐不住躁熱滿麵,隻得笑著再從被中探出頭來,他亦追出被外。如此反複幾個回合,肢體與被角撞擦上額頭與肩上傷口,不禁輕呼出聲。文澤忙停下,深深看著我額頭,咬牙道:記住,下次不許再胡鬧。
我笑道:臣妾怎麽胡鬧了?貂禪拜月千古美談,臣妾雖不敢自詡比肩四大美人……
什麽四大美人?文澤打斷我話,冷冷道:可不知從此誤了天下多少女子。一個個自以為是,學她們就好麽?
聽他語氣有些生硬,我忙收聲住嘴,故意貼過去甜笑道:若臣妾再犯,皇上可要怎麽處罰臣妾?
文澤冷笑一聲,正色道:下次膽敢再犯,朕便傳來你宮中所有姐妹。令她們著朝服盛裝在床邊候著,看看朕如何親征你這個又倔又傻的嬪妃。
他這樣說著,終忍不住點頭大笑,展顏間滿天風雲皆動。我又氣又笑又咬牙,卻又無可奈何……直鬧到精疲力竭,至上朝時分方才罷了。他獨自起床待宮人們服侍著梳洗完畢,拍一拍我腮,柔聲笑道:煙兒,朕去早朝。你好好將養身子,爭取讓朕一舉得男。
正說著,門外稟杜素金求見。聞言一怔,我不由自主地拉住文澤的手。他反握我手,向外問道:天色尚早,杜美人有何要事?
李福隔了簾子,賠笑道:回皇上,杜主子說沒什麽大事。隻特意趕早過來給您請安,這便回去。
心緊了一緊。便將握文澤的手緊了緊,我笑道:皇上,怎麽宮規改了麽?還是……杜姐姐惱了臣妾昨晚霸著皇上?皇上不必為難,臣妾出去向杜姐姐解釋賠罪便了。
一麵說,一麵作勢起身。文澤按住我,皺眉道:胡說!朕想寵幸便寵幸誰,難道還須向他人解釋不成?
想了一想,我紅著臉笑道:皇上別動氣。許杜姐姐冰雪聰明,倒不用皇上下旨,竟追至聽雨軒來。日後皇上若……若出征哪位……哪位姐妹,臣妾們隻約著一早去向皇上請安便了——可不熱鬧有趣麽?!
文澤臉色一紅,繼而眉頭微皺。稍作沉吟,含笑道:朕去早朝,等朕回來一起早膳。
說完俯身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吻,抽身飄然出門而去。
第八十九章 圍剿(上)
我忙胡亂披衣起身,走至藍花氈簾前正聽文澤淡淡道:杜美人請起。這天寒地凍的,怎麽一大早倒想著趕過來?
杜素金歎道:昨天沒能見著皇上,沒給皇上請安,臣妾一宿沒睡。想來慧妹妹聰明,所以會拜月求福。臣妾沒什麽本事,隻心裏當皇上是臣妾的佛祖,故要天天當麵參拜的。一日不給皇上叩幾個頭,便渾身難受得緊。
說至此處她聲音開始哽咽,歎道:臣妾這樣笨,日後也不知皇上會不會厭煩臣妾,不再去暖香居……因而趕著過來給皇上請安——還望皇上恕罪。
起來罷。文澤道:朕以為什麽,原來為著吃醋。心意朕領了。隻是,若你姐妹們若都學了杜兒,朕去哪裏你們便跟去哪裏——六宮可不全亂了麽?此風倒不可長。
杜素金忙跪下,噙了一雙淚眼仰望文澤道:皇上恕罪。奴才一片孝心,還望皇上明察。
心念一動,我掀開簾子走至文澤身邊,柔聲道:皇上,杜姐姐最是率情率性,純樸無華。皇上隻想,姐姐特別練習“鳳凰三點頭”的那份心意,便是我等姐妹難以望其項背。今日偶違宮規,應該並非心存他念,皇上便原諒姐姐這一回罷。
聞言文澤臉色更沉,冷冷道:起罷,下不為例。
杜素金一時沒反應過來,跪在地上目瞪口呆。我目送文澤遠去,貼近她耳邊微笑道:皇上走遠了,姐姐怎麽還不起來?
一陣金玉撞擊輕響,杜素金站起身,惡狠狠地看著我低叫道:是不是你在暗中搞鬼?什麽美人拜月,若真為皇上祈福,隻在心裏默念就好,又何必說得那麽大聲?
我接過蓮蓬呈上來的黃銅手爐,微揚嘴角道:姐姐,宮中爭寵,靠的不僅僅是額頭與膝蓋。天意難測,聽妹妹一句勸,若姐姐想皇上寵得長遠——有什麽別有快嘴,沒什麽別沒腦子。今日追寵之事,杜美人一定沒與你的良妃姐姐商量而自作主張的罷?適才若非妹妹救你,隻怕是君心猜疑。姐姐馬失前蹄,不僅僅誤了前程,倒要賠上卿卿性命。
杜素金麵色一白,冷笑道:你少危言聳聽!
是麽?我笑道:姐姐追皇上追到聽雨軒來,若皇上真以為你是爭風吃醋倒也罷了。但你們若想算計皇上……姐姐的“鳳凰點頭”早讓皇上起了疑心,隻不過念在你們意在單純討他歡心,不加責罰而已。往*****們再怎麽胡鬧,也沒走出錦繡宮與暖香居兩處,皇上自是由得你們。但今日姐姐來的時間,正是宮門下鑰後皇上上朝前,宮中宵禁之時。區區一個低等嬪妃不奉召居然敢追來別人宮中,追到皇上身邊——試問姐姐居心何在?皇上對後宮姐妹一向獎懲公平,此次若依了姐姐,難免今後宮規會形同虛設,任人任意違亂。屆時宮中尚存的逆黨正好趁亂混水摸魚,對聖駕意圖不軌……
杜素金一張濃墨重彩的臉立時被大水衝過般慘白烏青。
姐姐,我微微笑道:若你不健忘,妹妹已救過你兩次。妹妹自問沒有諸葛武侯對孟獲七擒七放之宅心,事不過三,若姐姐事事針對妹妹,妹妹絕不再心慈手軟。
你!杜素金花容扭曲地逼上我臉。我並不看她,“咣咣”玩著黃銅手爐的爐蓋輕響,冷冷道:杜美人,你折騰了一夜不累麽,還不跪安?
杜素金一怔,終明白現時處境,氣呼呼地向我行禮轉身而去。
第九十章 圍剿(中)
這是與杜素金短兵相接以來我初次告捷。嘴角揚了揚,心中卻無半分歡愉。梳洗時命可人梳了個可以蓋住額前青淤的發式,按原計劃將葉隱將進宮一事仔細稟奏皇後。懿孝皇後聞言也是大驚,說良妃太過膽大,又問文澤最近身體狀況,聽我說無礙,才長舒口氣放下心來。
後宮遍傳我懷有皇子一事,眾宮嬪紛紛送來賀禮。良妃一派屬下有名號的十餘人也應景送來各式珠寶緞帛。也有相好或略為相好者,親自前來麵賀一番。所有物品,能入庫的全部入庫。餘者如奇花異木,我全部讓春菱搬至別間。其他如珠寶首飾、布帛等收入匣中,命宋佩昭進宮驗看。
宋佩昭來時,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恍惚。轉念間,明白那日頭上梳的發式是琴貴妃生前最喜愛的九環墜馬髻。頭上唯一的玉枝銀絲雪珠釵,亦是琴貴妃生前贈我之物。暗暗一歎,隻裝作不知。問了幾句葉隱入宮之事,答皇後一切均已安排。低了頭吃茶,我陡然看見他藍青色官袍下露出一雙全新的青色緞麵官靴,不由怔了一怔——這不是春菱做的麽?
宋佩昭見我神情忙收了一收雙腿,窘道:今日是下官生辰。家鄉風俗,今日須穿新鞋以求來年路走會得更順。
我笑了笑,隻作不見。
等至當晚,葉隱如約進宮。在養心殿中拿脈,診出文澤體內有輕微罌粟毒素侵體。又細細說明罌粟毒花與罌粟毒。文澤盛怒之下派人搜查——果然在錦繡宮中,找出已提煉成的香粉與罌粟汁。
撲在文澤腳下,良妃立時流下淚來。臣妾冤枉!她梨花帶雨地叫道:皇上,碧水朝霞是異域奇花,朝中罕有。臣妾隻知其花大而有異香,可作薰香使用。並不知道它久觸有毒。臣妾如知此花花性,怎麽會日日點在臣妾宮中?難道臣妾竟要毒害自己不成?
聽她言之有理,文澤微微沉呤。
燈光下淡桔色衣裙一閃,萼兒越眾而出,歎問道:良妃姐姐,你既不知接觸罌粟久了會成癮中毒,又為何逼著杜美人服食罌粟藥丸?
聞言文澤既傳杜素金。葉隱為其拿脈,果然她體內之毒又較文澤深出許多。
再無生育希望。
杜素金雖臉色慘白,目中卻全無絕望驚奇之意。我正納罕,突聞“咣當”一聲脆響。原來是文澤惱怒,將手邊一盞黃色彩繪瓷水杯橫掃於地。
良妃忙膝行幾步跪於水中,抱住他腳嘶聲道:請皇上明察。臣妾見您喜歡杜美人,便讓其服用鮮花藥丸以增其體內異香討您歡喜。臣妾並未逼她服用,也不知道這花有毒啊。臣妾好心辦錯事,原是無心之失,還請皇上恕罪。
皇後搖頭歎道:妹妹,哀家原也信你知書達禮,不會做出毒害皇嗣這等罪犯欺君之事。因此,今早雖有原安嬪妹妹宮中太監稟奏哀家,說他曾受妹妹指使毒害安嬪腹皇兒,致使皇兒小產。哀家不信,本想待查明情況再向皇上稟奏。現看如今情形,哀家倒覺得應立時帶人進來,請皇上聖查妹妹是否清白。
立時有一灰頭土臉藍衣小太監被帶進屋中,顫巍巍向帝後交待道:確是良妃主子給了奴才許多金銀等物,令奴才等人先悄悄給木炭浸泡墮胎藥水,曬幹後才點在安嬪娘娘房中。這樣過去十來日,安嬪娘娘便真落了胎。奴才所說句句屬實,請皇上命太醫院邵太醫來一問便知。
那邵太醫來時,交待說良妃確向他素要過大量天花粉。逼於淫威,他味著良心給了她。
文澤冷冷道:李良繡,你還有何話可說?
良妃仍在地上哭泣,叫道:皇上,臣妾冤枉。定是有人見您一向偏愛臣妾而誣陷臣妾,請皇上明察。
杜素金楚楚可憐地拉住文澤衣袖,輕聲道:萬歲爺,良妃姐姐一向賢淑仁慈,斷不會做出這種毒害皇子的事。
文澤當眾輕握她手,歎道:杜兒心地竟如此善良!此事非同小可,你且一邊聽著不可多言。
杜素金忙跪下道:臣妾知罪。
文澤親手扶起,低頭柔聲道:愛妃何罪之有?你本無辜受累,心中自不受用。等審完此案,朕陪你回暖香居。
第九十一章 圍剿(下)
趁文澤向葉隱尋醫問藥的功夫,萼兒走近我身邊悄悄低聲道:杜美人原是良妃家家奴,父母仍在良妃父親府中。現在局勢未明,她豈敢輕易得罪良妃?可是妹妹,良妃不是還欠著你幾樁血案麽?怎麽不趁此機會,一並說出來?
見我不語,萼兒淡淡道:妹妹,聽說杜美人早上突然造訪聽雨軒,不知你腹中皇子可還安好?
牆倒眾人推麽?聽她暗示,我更沉默。
妹妹怎麽不說話?萼兒略顯詫異,繼而低聲道:別的先不說,就說良妃派人推你入太液池及殺死小蘿兩樁事——妹妹竟想凶手逍遙法外?
一聽她提起小蘿,我火上心頭。何止小蘿,還有毒殺琴貴妃,是外人不知的。但,我現在有什麽證據證明她兩人一定是良妃所害?
懿孝皇後眼光轉向我與萼兒,臉上略顯不快。你倆個在說什麽?她皺眉道:皇上正在審案,你們豈可在皇上麵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我剛要開口,萼兒已搶在前頭說道:回皇後娘娘,慧淑儀說良妃曾派人推她入太液池,事後反而找人出來指證慧淑儀,說是其奸夫推她落水。
文澤皺眉道:奸夫一事純屬胡說。隻是慧兒,難道真是良妃派推你入的水麽?
念頭轉了一轉,我淡淡答道:回皇上,此事臣妾並無確實證據。隻是良妃姐姐以往曾多次陷臣妾於不義,卻是不爭事實。一說臣妾偷竊錦繡宮財物,請皇後娘娘關臣妾進“如意屋”受刑;又至皇上麵前狀告臣妾,說臣妾夥同皇後娘娘造假畫欺君,以言語詆毀浩王爺;而且……
本想說出心中懷疑琴貴妃之死為良妃毒害,卻覺此事關係太大而話至嘴邊生生壓下。轉說:罌粟一事無論良妃姐姐是否有意為之,現已讓皇上龍體受損,嬪妃無育——使我隆泰根基動搖,事實重於泰山。若使朝臣百姓得知,必將亂臣得意,天下嘩然。臣妾愚見,務必處罰以敬效尤。還請皇上明察。
良妃麵色青紫,大叫道:柳荷煙,你!你竟敢在皇上麵前誣陷本宮是亂臣賊子!皇上聖明,一定不會相信你的胡言亂語。
我淡淡道:人若正,又何必怕身影斜?妹妹言語之中,半點未提進懷疑姐姐是定懷亂黨之人。
見文澤麵色沉青,良妃花容失色極力分辯。
而我,看見文澤目中對良妃的厭惡,心中喜極竟至微微冰冷。
皇後道:皇上,慧妹妹所言十分有理。事實既在,依臣妾愚見,良妹妹之舉倒未必有意謀害皇上。但若作視而不見輕輕帶過,隻怕亂臣暗中暢快,後來者以為有空可鑽而紛紛效仿——那時隻怕無法收場,天下大亂。
見文澤點頭,皇後又說:皇上您素來大公無私、賞罰分明。現既知慧妹妹以往受了諸多委屈,現又身懷皇子——不如給她嘉獎以示勉勵,隻不知聖意如何?
文澤點頭道:賞!傳朕旨意,宮中淑儀柳氏,勤修內德,恪守淑儀之責,德行容工,襄助六院。現又身懷皇擇日授金冊金印,冊封慧嬪以正名份。
我忙領旨謝恩。皇後又笑道:慧妹妹飽讀詩書,聰明伶俐。如今又深得皇上喜愛,臣妾倒有個不情之請,求皇上許慧妹妹協助皇後處理六宮事宜。
心中一驚,我忙道:謝皇上皇後娘娘信任。臣妾無德無能,豈可協助皇後處理後宮事宜?還請皇上三思。
文澤沉吟道:慧兒現身懷皇子,恐難經得住這番勞累。皇後獨掌後宮多年,倒一向能以德服眾。日後你倒要多操勞些個,隻不要傷著自己身子讓朕憂心罷了。
是。皇後俯身領旨。
地上良妃聞言自知大勢已去。臉色蒼白,搖搖欲墜,滿頭珠玉亦顫若一樹繁花經風。文澤冷冷看一眼她,不耐地說:自今日起李良繡遷至北三所居住,不得旨意不得出居住半步。
北三所便是我們口中所稱的冷宮。聞言皇後與我、萼兒三人對望一眼,均有些愕然。不想良妃在文澤心中如此之重——現一後一妃一嬪三人群起圍剿,他仍不舍得殺她,隻流放她去冷宮涼上一涼。
第九十二章 試探(上)
我們都沒忘記,良妃背後還有一位她一手培養、聖意正濃的杜素金。現她不能生育,但聽葉隱之意,隻要按時用藥其身體必能康複無疑——怕隻怕文澤因此事對她更加憐惜。李良繡與杜素金兩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為救良妃脫險,自會使盡渾身解數狂吹文澤枕頭之風。加上文澤對良妃餘情未了——良妃複寵並非難事。
少不得我要牽製住杜素金,以防良妃兵團整體東山再起。
良妃受罰的第二天下午。那日天氣睛好。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地麵青石白玉幹暖,滿園香風陣陣。因冬日天短,嬪妃們便都不午睡,三三兩兩的相約遊玩閑逛消食。我與同嬪各帶幾名宮人,坐在杜素金每日必經之處——禦花園湖心亭中煮雪水、曬太陽、吃茶閑話。
遠遠瞧見杜素金綠色身影,命可人過去請她過來一起品茗。遙看她略一遲疑,方才移步過來。心中便暗暗一笑,便知她畢竟顧忌我與同嬪名位均比她高出許多,加上前幾晚眾人團結,齊鬥良妃——宮規嚴明而前景未明,她畢竟不敢太過放肆。
可人為杜素金斟上一杯紅梅花花蕊雪泡煮的熱茶,轉身向我笑道:奴婢以前侍侯我家小姐時,她特別講究。什麽季節吃什麽茶都有規定,說這樣很能養顏。
是麽?我笑道:早瞧著琴姐姐吹彈得破的皮膚眼饞,原來竟有秘方?
可人笑道:回主子,吃茶不算什麽。我家小姐真正養顏秘方原是她天天吃珍珠與美玉,隻是一般人不知道罷了。
是麽?我問。
偷眼看杜素金,湖麵波光搖曳正明晃晃地印上她豆綠色襖裙的繡花裙擺。雖裝作漫不經心,但她眼神卻又急又熱,將心事出賣。我於是笑道:昔日在成王府時,也曾親見成王妃是個吃珍珠的主兒。至於美玉——琴姐姐又是如何吃的?
可人輕笑道:選上好玉置入豆腐之中,隔水蒸上一日,玉便似嫩豆腐般軟滑。女子趁年輕時,每日服用一塊便能容顏常駐。隻是,服用的玉石須得是上上之品,不能有一絲暇疵。否則久蒸不爛,是吃不得的。
小蓮蓬並不知計,此時卻笑道:可不是真的麽?奴婢家中世代玉匠,美玉養顏一法,奴婢從小也有耳聞。
同嬪亦不知情,聞言吐舌道:這樣麻煩?可又上哪處去尋這麽多美玉去?
可人笑道:回同主子,我家小姐生病前,皇上賞賜金銀珠寶無數。加上相國家財力豐厚,因而一天服食一塊上等美玉,對我家小姐而言也算不得什麽。
我故意歎道:可惜我沒用,不能同琴姐姐那般讓皇上歡喜。否則能日日吃些珍珠美玉養顏,也不必擔心自己人老珠黃。
又說:明年就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屆時有更多姐妹進宮隨君伴駕……
說至此處,故意不說完。
大家一起吃茶。十錦琺琅彩的茶杯在我們水中此起彼落,撞擊杯托發出輕輕脆響。
偷眼看杜素金,見她茶水在嘴邊停了一小會兒,方才一飲而盡。
回去聽雨軒。春菱笑問道:奴婢不明白,小姐此舉是何用意?
我笑道:姐姐這樣聰明,竟想不到麽?良妃現被禁足,杜美人兔死狐悲,自然要想自己將來。明年春便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她豈可不防?加上她本來無才無德無靠山,容貌一般,現又被查出不能生育——不過皇上圖著一時新鮮寵著。明年再來個各方麵條件比她好,千嬌百媚的大家千金,那時,她又將如何?
所以,春菱仍不明白:小姐便將養顏秘方告訴她?這也不對啊。
嗬,我笑道:她哪來這麽多錢日日美玉珍珠地吃?就是皇上現寵著她——如今國庫空虛,豈可容她奢華?因此,她想長期弄到大筆錢,隻有一個辦法……而她一旦用此方法,日後哪能收手?
可人,我笑道:我讓你引她入局,你也想不到麽
第九十三章 試探(中)
難道……可人歪著頭想了一想,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果然好方法!隻是要借助外力。杜美人自己未必能想到這層。
我撿起個縷金小花甲挫,一麵修著指甲,一麵淡淡道:這外力麽,杜美人正得寵,自會有不要命的去找她。就算無人找她,難道我們不會暗中安排,幫她搭一搭橋?我曾在皇上身邊當過一月差,那邊人麵倒熟——打聽朝中之事,掌握朝臣情況並不難,不過多使些銀子罷了。
春菱仍一頭霧水,笑道:小姐,可人妹妹!怎麽春菱仍不明白?
可人微笑道:姐姐,你忘記榮妃娘娘的父親當初因何獲罪麽?現有人見皇上寵杜美人,自會向她行賄,求她周旋買賣官爵。那時……
我微笑道:不錯,現杜美人已在我們局中。我估計以她心性智慧,隻去會想寵能生勢,勢能生權,權能生財,財又生寵……期盼從此周而複始,生生不息,使自己永遠處於皇寵的巔峰,卻不會想得勢時其實最須謹慎。上得山多終會遇虎——她性格急進,良妃想靠她翻身隻怕沒有那麽容易。用不了多長時間,琴姐姐大仇就會得報。可人,你出宮之日不遠。
主子……可人欲言不言,臉色微變。
我轉過頭,裝作並未看見。
又過四五日,朝中傳來消息,有大臣上書參奏良妃之父李伯遠。奏折中說,其為一已私欲勾結目布爾寧大汗西托,製造謠言誣陷同嬪之父陳勝之老將軍。文澤派出左相國謝叔玉至李府查抄,果然在李伯遠書房搜出通敵往來書信。信中西托大汗許諾李伯遠,隻要他不斷在我朝內部謠生事,必將從向文澤索要的財物之中,分出三分之一贈他。
再抄,果然抄出我朝官銀整整十萬兩。三司會審,聽說李伯遠供認不諱。
私通敵國是誅滅九族的大罪,過去三日,文澤卻遲遲沒有處罰良妃。同嬪氣極,進言皇後上書文澤。皇後揣摩上意,肯請免去李良繡死罪,除去其妃位封號。
文澤終不表態。
事出突然,我始料不及。想了幾日,偷偷帶上春菱、楊長安至北三所探看良妃。
李良繡虎困威尤在,見我去了並不起身相迎。仍滿臉冰涼,著一身簇新的玖紅鑲白珍珠襖衣坐於滿屋灰舊與淩亂之中,冷冷道:想來看本宮笑話?不要以為後宮從此便是你們天下。過不了幾日皇上自會恢複本宮名號,放本宮出去。
我微揚嘴角,輕輕笑道:姐姐好本事,自稱“本宮”還是那樣順口……不過想來姐姐終生隻能在冷宮一稱過嘴癮,也就罷了。姐姐還以為杜美人能幫你出去冷宮麽?且不說令尊犯下的滅族大罪——隻說你做下的種種惡行。罌粟之毒、殺害皇嗣;推嬪妃入水、買通宮婢可心害死琴姐姐;殺死宮女小蘿等種種孽行,既使皇上肯饒過你,我也不會放過你。既使我輸給你,天也會收你。
蠢才!良妃冷笑道:本宮先前已與皇後共掌六宮。若非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說什麽罌粟有毒,胡編本宮是定懷亂黨之人,本宮早就……哼,家父之事且不說真假,你難道不知皇上從不以朝堂之事牽連嬪妃?否則——你家不是謀反世家麽,怎麽皇上又寵著你?
胸口堵了一堵,我冷冷道:皇上聖明,自然不因朝堂之事怪罪嬪妃。可是天網天網恢恢,有人多行不義,天必收之。若非你害死琴姐姐,葉老前輩怎會入宮?葉老前輩不進宮,又怎麽會發現你種著罌粟花?可見琴姐姐在天有靈,必要將你這凶手繩之於法。
哼!良妃更是連連冷笑道:好個在天有靈!薛琴心之死與本宮何幹?她若真在天有靈,怎麽不去指證道貌岸然的皇後?
你說什麽?我微微犯暈。
第九十四章 試探(下)
哼!良妃一臉不屑地冷笑道:還有你宮婢小蘿。她若礙著本宮,本宮何必偷偷摸摸殺她?至於榮萼兒那賤人,本宮又何時推她下太液池?這幾日本宮思前想後,原來那賤人自始自終,都是皇後安在本宮身邊的一條狗……
我越聽越奇,故意冷笑道:敗軍之將,又何以取信?
良妃冷笑道:本宮勿須你相信。本宮累了,你請回罷。
說完,自顧坐下,不再理我。
你……楊長安見她對我無禮,想出聲援助。我微微擺手製止,方才罷了。
從冷宮出來,心情沉重,一路無語。春菱追上來悄悄問道:小姐,難道您真信她話?
我微微皺眉,歎道:我又哪裏想信?可是直覺告訴我,她未必說謊。以前琴姐姐在“風箏”案中已經提醒過我,說始作俑者另有其人,那人是誰?此次罌粟案中,良妃剛遭難,立時榮妃與那太監馬上站出來,過不了幾日朝中又有人為火添柴,指證她父——這一切倒象約好一般。特別是那太監,不早不遲此時出來指證良妃,其目的何在?以往良妃腹中胎兒曾兩次小產,是自然流產,還是有人故意為之——這些都是問題。
這……春菱也是遲疑,皺眉道:事情倒是越來越複雜些。
回去聽雨軒時,方知宋佩昭已過來有一會兒。
見過禮,他拿出梅花露問我道:請問娘娘,此唇蜜您已用過多長時日?
我心一怔,答道:隻用過一兩次。
宋佩昭點頭道:還好。下官查出其中含有麝香與藏紅花兩樣活血通經之物。人往往會於下意識中舔咬嘴唇,此物塗於嘴上,天常日久無異於服食麝香與藏紅花。女子常年服食此兩物,未孕者可能終生不孕,已孕者極易導致胎兒小產。日後娘娘萬不可再用。
眉頭輕擰,我悄聲道:大人,此事關係重大。你可確信無誤?
宋佩昭斬釘截鐵地說:絕不會錯。下官也怕錯,昨日曾特意讓家師看過。就算慧淑儀不信任下官醫術,難道還信不過家師麽?
我信。
一夜睡不安枕,第二日去同春塢探個究竟。
妹妹來得正好!同嬪拍手而笑。一見我麵,當作我活寶一般。她先引至臨窗滿鋪著秋香色織金花毯的暖榻上坐了,命上茶,詢問腹中孩兒情形,口中說,臉上笑,忙個不停。及至雙雙入座,又喜形於色地大談良妃受罰一事。
一一微笑應對……終於將話題扯上梅花露。力求不著痕跡,我淡淡笑道:天倒越來越冷些個,姐姐素愛說笑,嘴唇也幹。怎麽倒不塗些唇蜜保養,隻想著送給妹妹?
同嬪笑道:你幾時見過姐姐刻意護理自個兒?唯一塗的唇蜜又送給妹妹,哪裏還有?
我並不看她,低頭將琥珀色茶水吹起一圈漣漪,微微笑道:什麽稀罕物什,姐姐莫非哪裏得來?怎麽又不多要一些?
同嬪臉上並無異色,聞言笑道:可不是稀罕麽?給妹妹時,你正處在多事之秋。我怕你有壓力,因此未將話兒說透——這唇蜜本是皇後娘娘賞的。娘娘說,此物原料難采。一錢梅花露的價格可抵得上十錢黃金,就是現使著銀子,隻怕還沒處買去。後宮之中隻給我一人,並無富餘。每次都是我用完後將空盒還回去,下次才再裝滿一盒回來。
心中一暗,我正要再問,突然蓮青色撒花氈簾被人揭起,春菱一臉春風腳步輕快地進來,語不成句的嘶聲道:小姐……小姐……同嬪主子!告訴兩位主子一個天大喜訊。神佛保佑,浩王爺他……他並沒有死……
第九十五章 王歸(上)
什麽?!我倆同時睜大雙眼。
便眼睜睜看見文浩進來。
那日,是我首次看見文浩穿著皇家冬裝。一身茄紫色狐裘織錦長衣,外套一件石青色撒花狐裘短褂坎肩,領袖處鑲滾著的純白色風毛——白紫映襯間,他顯得比往昔更加清雋俊朗,靈氣逼人。
臉上雖有微微風塵,但他笑容卻依舊溫暖,目光依舊明亮。當他雙眼暖暖迎上我麵,我立時想到琴貴妃。心中雷聲轟轉,頭暈目眩,手上紫砂水杯落下腳底洋紅大花毛毯。茶水四濺,濺得我淡紫色裙擺深重了一小片。
文浩笑道:同嬪,荷煙丫頭!怎麽不請客人坐麽?
同嬪還自不信,拿手摸文浩臉。
是熱的!她笑,眼中卻落下淚來,說:我沒有做夢,是文浩!妹妹,隆泰的浩王爺又回來了!
鼻中再度一酸。我也笑,卻禁不住淚如斷珠。
文浩慌了手腳,皺眉笑道:別哭,別哭!好好的想讓你們歡喜,怎麽一個個倒哭起來?
我們的淚流得更凶。
還哭?文浩含笑點頭道:讓我猜猜原因。馬上要到新年了,荷煙丫頭自然是怕我再劫她酒吃。至於同嬪娘娘嘛——你這“淚計退敵軍”又不是第一次,想必是不歡迎我下逐客令罷?
我抿著嘴兒,接過春菱遞至手邊的一塊白色繡花絲帕,輕輕去擦眼角。
同嬪又氣又笑,一麵拿手抹去眼角淚水,一麵皺眉跺腳道:嗬!兒時事情,偏你記得!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王爺,偏是沒個正經的時侯!
春菱笑道:王爺,同主子當年是怎樣的智慧?還請王爺說來奴婢們聽聽罷。
文浩並不回答。自顧坐上紅木雕花椅,微微含笑不語。
同嬪貼身宮女喜兒拍手笑道:奴婢知道!平定“恒叛”之亂那年,有一日兩軍對峙分別派出將領們三戰兩勝。那時我家小姐年方十歲,趁著老爺一個不留神,自己騎了馬衝上去就給那個叫什麽“無敵大將軍”的人一劍,結果壓根沒傷著人家毫毛,反被那人砍中手臂自己痛得大哭起來。想那人熟讀兵書,身兼十八般武藝,倒沒防著我家小姐有此奇妙詐敵一招——因而怔住。千鈞一發間,我家小姐收淚回手一劍將那人刺傷………
喜兒多嘴!同嬪笑罵道:砍你一劍你不哭麽?!
又笑罵文浩道:還說!若不是你當時不在軍中,那揮淚退敵軍的,能是我麽?
怎麽?我笑問道。同嬪笑道:那日一早起來,聽說敵軍在守城裏滿貼了告示,揚言說誰能取得定遠侯人頭,賞白銀三萬兩。咱們的王爺可好,獨自摸進城中,也貼了他自個兒寫的告示,告說若誰取得敵軍首領首我方賞銀二錢。對方一看他的人頭隻值這麽些子錢——可不氣得半死?又急吼吼地趕著去撤下所有告示。文浩、我與趙風三個為這事可不笑了整整三天?
文浩看我一眼,紅了臉笑道:兒時胡鬧罷了。
聽他們鬥嘴有趣,仿佛回到從前時光。滿室春意間,陡然又念及琴貴妃,心頭一暗。看文浩笑意晏晏,更覺得淒然唏噓。卻又不便多言掃興,靜靜坐於一旁聽他們玩笑。
說笑一回,方才看上茶點酒水,圍坐閑聊。
刺客們果然是定懷太子龍文沛的人。當日,刺客追文浩至山崖邊,定懷太子發現他並非文澤,念兄弟之情沒有下毒手殺他。隻令換下龍袍,穿於一死屍身上。又劃花死者臉,命人拋在山崖底下,讓我們誤信那人便是文浩。定懷太子關押文浩,雖好酒好飯招待,但不讓他出門——任憑京城內、皇宮中哀傷得沸沸揚揚。假文浩下葬那日,真文浩竟被十幾人圍著,親眼目睹了文澤率文武百官如何披麻戴孝,驚天動地地為“自己”出殯。
因文浩身懷武功,定懷太子命人日日加放了迷藥於他飲水之中。一日文浩故作過量暈迷,趁看守鬆懈,好容易才得了個機會跑出來。
第九十六章 王歸(中)
冤冤相報。本應是當今天子的龍文沛,其目的無非叫德仁太後與文澤等人傷心。可是,他萬沒有料到,整件事中會有一無辜的薛琴心香消玉殞。琴貴妃因文浩之死而盟生去意。也因精神恍惚,疏於查察。這才不慎為小人得手遇害——可現在,文浩卻好好活著回來……
此時方知琴貴妃走時為什麽會穿大紅裙裝。那時,她是想打扮得漂漂亮亮,歡歡喜喜地追隨他,去天上做他的新娘!
可她最終與他天人兩隔。
天意弄人。
或者說,人終算不過天。
從同春塢出來,已是新月初上。一輪清亮低掛在林梢,夜鳥棲息枝頭剪影沉靜若夢。因之前春菱有事自己先回了聽雨軒,文浩便象以往那般一路送我。兩肩身影並行流敞,遊過五彩石徑,青石地麵,黃色草叢……依稀憶起中秋那晚與他同行。月光那是那月光,道路還是那道路,人也還是那人——仿佛一切沒有改變。
真的沒有變麽?琴貴妃美麗的靈魂曾經來過,也許並未走遠……我,是不是可以當作一切沒有發生?
還好麽?耳邊他問,聲音柔軟幾若一江春水。我隻點頭,看向別處並不言語。他在月光下低低輕歎,悄聲道:小丫頭,幸好你沒事,否則……
陡然迎上他雙眼,我竟尋不見以往清清靈動淺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碧水幽潭。身影滯印在路邊灌木叢端,我立時心如亂麻。念及之前大家談及琴貴妃病逝一事,文浩雖然難受歎息,卻遠不如想象中悲痛難抑——早納罕氣惱。此時聞言隻得微微歎氣,朝他輕輕一福,輕聲道:多謝王爺關心。還請王爺止步,讓臣妾自己回罷。
見文浩止步微詫,我再狠下心腸,微微笑道:當著王爺您的麵,荷煙當然應該自稱臣妾。不知王爺覺得有何不妥?
文浩不語,眉心間卻蹙緊若川。他反剪雙手,我佇立不語。四目對視,胸口均是微微起伏。銀白月色下,看他紫衣變灰,臉亦漸灰……胸口突然刀絞般的痛。夜風中朝他欠身,斷然絕然地轉頭而去。
那晚掛在樹梢上的明月一定照見了我滿是淚水的臉。可它照不見的,是我矛盾的心。明明為了琴貴妃而存心冷卻文浩,可我心中全半分快意——隨月亮一起升上的,竟全是因他安然生還而對上天的無限感激。悲喜交集中,又夾雜對琴貴妃的深深歉意。當夜五味陳雜,輾轉聽那更漏聲聲,直至二更時分方才淺淺睡去。
文澤與德仁太後因見文浩無恙,心情大好。太後感念上天恩德,仍繼續留於蓮溪寺中敬佛,期滿一年後再回宮。
接連三日宮中設宴,我均抱恙不往。
聽說文澤與文浩日日暢飲,開懷無限。
聽說文澤固然夜夜酩酊,而號稱千杯不醉的文浩,居然也醉得一塌糊塗……
三日後文澤大赦天下。
我父母一家因此受益,全部脫罪,獲得自由之身。
恩旨一道接著一道。隆泰普天同慶,萬民歡騰。
所有青樓妓院均得以恢複營業。
第九十七章 王歸(下)
趁文澤高興,我忙向他請旨——果然恩準母親與幼弟白硯進宮看我。母親仍又托病未來。白硯見我時,喜不自禁道:姐姐,咱們一家終於盼到這一日。
他從隨身帶來的包裹中,拿出十件幾件嬰兒的小小衣物並一個半舊的五色小皮球。衣物做工優良,針腳細密,赤橙黃綠各色占全,春夏秋冬每季男女式樣各一套。小皮球是我兒時最心愛的玩物,那年全家被流放之時也隨身帶著沒舍得扔。現在母親要將它傳給我的寶寶。
見我愛不釋手,白硯笑道:外甥的衣服都是母親親手做成。母親說希望姐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個又白又胖的孩子。
我眼眶亦是潮濕,讓白硯代為道謝。又笑問道:不知父親下步做何打算?
白硯笑道:成王爺仍聘父親教授兩位小王子學業。但想搬出成王府另立門戶,現已尋著一處帶有小小院落的房子。
是麽?我微微沉吟著說:父親當然不想再寄人籬下。這個心情姐姐明白。隻是上次你與母親街頭遇人挑畔一事,姐姐仍心有餘悸。雖然李伯遠已下大獄,良妃又入冷宮,目前再翻不出什麽大浪——但父親仍是一界布衣,無權無勢。萬一離開王府,沒人保護,日後會不會再事端?
不想白硯卻成竹在胸,笑道:姐姐放心,如今京城已無人敢欺負咱們。
嗬,我輕笑道:小小年紀,你倒自信。咱們家是什麽不能惹的人家麽?
白硯笑道:姐姐在宮裏不知道。上次咱們出事後,京城有成親王爺,浩王爺,文泊兄弟四位王爺替咱家出頭,已鬧得沸沸揚揚。況且,連葉隱前輩那樣的人都肯來為我診治——已有天大麵子。你想想,別人結交咱們還來不及,誰沒事倒來得罪咱們?
我微笑道:現時不比往日。況且天威難測——世間寵辱由君變,家人一定要低調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又說:最好買處距成王府近些的房子,有什麽事也要相互有個照應。
白硯笑道:父母知道。咱們家新屋子,本來連著浩王府。浩王爺另贈我們護院家丁共十二名,每月例銀全由浩王爺承擔。
什麽?!我詫道:這是什麽時侯的事情?
白硯笑道:昨天。昨天浩王爺請父親過府中詳談,現已談妥。
文浩他怎麽……
我皺眉道:無功不受祿。你回去後與父母說,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們退還所有下人給王爺……
話未說完,已聽見門外傳來春菱的聲音。及至進來,她稟道:小姐,適才李總管過來說皇上今日不來了。小姐不必再等。
怎麽回事兒?我皺眉問。春菱悄聲道:回小姐,李總管說皇上心情不好,正生浩王爺的氣呢。說是今日皇後娘娘向皇上請旨,求將娘娘堂妹謝司馬的獨生女兒許給王爺當正妃,皇上當即同意。不想王爺卻死活不願——因此皇上動怒煩惱。
白硯聞言立起身來,急道:王爺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姐姐,你一定要想法子勸勸皇上不要降罪於他。
我看著他隻不言語。
白硯複歎道:都說“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浩王爺英俊仁義,兼又文武雙全,天下少女莫不想嫁之。可能他心中已有中意女子,隻是沒跟皇上言明罷了。
是麽?我強笑。白硯壓低聲音,說:我也隻是猜想。昨日去浩王府玩兒,不經意看見王爺正寫李太白的《長相思》一篇。恰被我看見最後兩句“長相思,摧心肝”——隻不知道誰家的小姐有這樣福氣,能得到他那樣的人物真心以待。
第九十八章 奉旨勸婚(上)
白硯回去後,我去到禦書房見駕。
見文澤正沉著臉坐在案前,眉宇間怒氣隱然。
白玉花薰中輕煙淡淡,沉水香暗香飄飄零零,分外蕭瑟。紅木案幾旁的邊榻之上,靜置著一盤新下了小半的殘棋。心念轉動間,已知適才澤浩兄弟曾經對弈,隻因話不投機而未分勝負。卻故作不覺,我雙手奉上茶去,微微笑道:皇上心情不好,莫非不想見到臣妾麽?
文澤神色緩了一緩,強笑歎道:朕怎麽會不想看見愛妃?隻是可恨那五皇弟,朕應了謝家婚事,他卻死活不依——這可不是想朕為難麽?
我笑道:皇上先別生氣,王爺不願意肯定有他的主張。不知那女子家世容貌是否讓王爺有不滿之處?
文澤吃口茶,鼻中冷笑道:謝家家世如何還用朕說?至於謝冰月容貌,文浩又不是沒有見過。模樣百裏挑一,琴棋書畫與女紅等等無不精通。難得性情開朗活潑——多少王孫公子早派媒人踏破謝家門檻——可文浩偏是不允,說他心中已另有別人。
我心收緊,偷看文澤臉色強笑道:這……隻不知王爺相中哪家千金?
文澤皺眉冷笑道:可還有什麽好人?他雖不肯說,朕豈有不知的?!成日混在江湖,竟也學了些江湖氣。必是什麽庸脂俗粉也入了他堂堂皇子之眼,因此才不敢據實以告。而且……他居然說若朕強行令他娶妻,他寧願放棄皇子身份。也怪朕平日跟他太過隨便,現公然頂撞朕——他難道不知朕與他雖是手足兄弟,卻先是君臣麽?!
我心一沉。火光電石間想起朱元璋與徐達的故事,方才有了計較。將目光遙遙落上棋盤,微微笑道:這棋怎麽又沒下完?好高深的開局,不如臣妾陪皇上續下如何?
文澤微微笑,並不首肯。我忙陪笑道:皇上,也算是您恩典,便陪煙兒母子樂樂罷。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滿麵笑意嬌嗔著硬拉過去坐了。一時文澤執白子,我執黑,你來我往,玉石棋子交錯盤間落下,輕而緩地“啪”一聲又一聲微響。
他棋力本不及我,加之心情煩躁,終於漸漸被引入計中。
那盤棋,終以我小輸三子收場。
文澤略舒胸中不快,微微含笑伸展雙臂立起。我正悄悄對可人暗使眼色,突見一旁李福望著盤中目光驚詫,臉色微變——不禁心中一怔。難道李公公他……他竟識字,怎麽從來無人知道?
未及多想,可人早已屈身跪在大紅撒金花的地毯之上,低頭道:啟奏皇上、慧主子。隆泰盛世,君賢民順。天降祥瑞於吾皇,現於鬥枰之間。奴婢恭喜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澤聞言一怔。目光從立身處落下,突然發現盤中玄機。眼內一亮,眉頭大展,繼而望我點頭歎笑道:煙兒,你……好,好個慧質蘭心的女子!你居然可以誘朕的白子在盤中下出“萬歲”二字!
房中宮人們爭先恐後地齊齊跪倒,山呼萬歲。門外宮人侍衛雖不知發生何事,但個個機靈,聞聲亦跪倒一片,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文澤龍顏大悅。
我故作茫然地起身,看了棋盤半日方恍然笑道:可不是麽?臣妾不過接下殘局順手走著,也不知怎麽就……這可巧了,不知之前是誰與皇上對陣?
文澤微微沉吟……終於吸口氣,點頭歎道:為君不易為臣難,勝算誰勞操肺肝……文浩他……也就罷了。
抱我坐上他腿,輕輕在臉上落下一個吻去。文澤又微微笑道:倒底是朕的煙兒滿腹經綸,敏慧衝懷——如何叫朕不愛?
臉一紅,我忙低下頭去。文澤淡淡笑道:煙兒,不如你替朕去勸勸文浩?
第九十九章 奉旨勸婚(中)
我一驚,忙從文澤身上起來。看他淡淡的模樣,試探強笑道:臣妾笨嘴笨舌的,浩王爺又怎麽會聽臣妾勸說?
文澤嘴角牽了一牽。重新抱我入懷,輕捏我鼻尖柔聲笑道:煙兒不必過謙。你讀了那麽多書,能夠輔助朕處理繁雜國事——這件喜上加喜親上加親事,就想不出說辭麽?五皇弟聰明倔強倒與你有些相似,應該說得上話。而你又是個識大體的,必能不負朕望。這事朕倒不作第二人想。
這……我強笑道:臣妾無能。
見我推辭,文澤突然臉色一肅。屏退眾人,他放開圍在我腰間的手,沉聲道:慧嬪接旨。
聞言隻起身下地。因身懷皇子,文澤早免去了我諸多禮節,此時隻是微微欠身聽他口喻。
一番吩咐。待交待完畢,他忙扶我緩緩坐下,親手向黃瓷杯中倒入琥珀色茶湯,含笑遞入我手。
坐於身旁,文澤以略帶磁性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說:慧嬪,朕先行謝過。自朕登極以來,除母後外從朕未給旁人斟過茶水。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而你也確受得起朕如此相待。
實話對你說,他正色道:此次聯姻能否成功,對朕、對隆泰江山社稷而言均十分重要。若能一戰告捷,朕會晉你貴嬪名號。
而且……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朕會讓你父柳東海重回朝庭為官。你若產下皇長子,朕立封他親王。君無戲言,該怎麽做,你這幾日好好想上一想。
好重的籌碼。
仿佛墜著籌碼,我心陡然沉甸甸的。
那茶,吃在嘴裏便也雲山霧罩般,竟不得一絲真味。
回去聽雨軒時,見宋佩昭正坐在外間吃茶,與春菱閑話。見我來時,春菱臉上一紅。我隻作未見轉頭去,不想正瞧見可人臉上亦是飛紅。略一沉吟,隻作未見。
見過禮,宋佩昭道:慧嬪娘娘,下官已按您吩咐去為同嬪娘娘處,隻說為她請平安脈。果然,她……
我皺眉道:大人不妨直言。
宋佩昭說:下官奉慧嬪娘娘之命,並未告訴同主子實情。其實同嬪娘娘已經身中寒毒,時日曠久隻怕很難醫治。希望不是沒有,但比較渺茫。隻是同嬪娘娘一向認為自己習武之人,討厭看病。適才下官去時,苦口婆心說上半日,才同意下官請脈。慧嬪娘娘您若要下官治好她,至少先得讓她明白究竟發生何事。
我輕輕道:好,本嬪明白。請大人先回,容我仔細想想。
又過兩日。
終因不得抗旨,揣文澤令牌與紛繁的心,我硬起頭皮悄悄帶春菱與楊長安及幾名侍衛出宮去向文浩府中。
我們乘坐著一般三品以上的官宦人家常見的那種十彩碧玉流朱輦,一路南行。走了一個時辰轉進長安街,街東轉角處立著兩隻麻色大石獅。再往前行,看見一扇布滿黃銅釘的朱紅色獸頭大門。門正上方懸著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書寫著文澤親筆提寫的四個遒勁飄逸的大字——康親王府。
胸口微甜微暢。凝視半響,方才命楊長安上前道明身份來意。藍衣門人們齊聚車前跪接聖旨,我心念一動,交待道:皇上口喻,差事機密無須另行通傳。
一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垂手遵命道:是。小人前麵帶路。
第一百章 奉旨勸婚(下,已改)
雖是響午時分,但畢竟近了年邊。北風瑟瑟迎麵,空氣寒意森森。陡然想起萼兒言語,我細心暗暗打量。隻見偌大王府,亭台樓閣與平常侯門府第並無二致。又見嘉樹奇卉、怪石清流、水閣台館、風亭月榭宛轉相續,處處有景——卻看不出藏有那等重大機密。家人們行行站站各司其職,一眾人等神態怡然,也未見有誰象傳說中的武林高手模樣。
有悠揚琴聲引領我們一路前行。
那琴音來自文浩府中的“流雲”暖閣。一曲既罷,又起一曲。行至雕了螭花的紫檀木門口,正好琴止音收。我剛想命人通傳,突聞門裏飄出一名清脆少女的聲音。
浩哥哥,那女子問道:你現在心裏感覺好些麽
多謝。文浩柔聲歎道:阿若你連續為我彈奏十六曲,文浩又怎敢不好?
那名叫作阿若的女子頓時笑若銀鈴。拿手指輕輕劃過琴弦,無所顧忌地脆笑道:好個膽小的王爺!浩哥哥要真是這麽的小膽子,又怎敢當麵頂撞皇上
文浩突然語結,喃喃道:阿若,我……
浩哥哥……她叫柔聲喚他,聲音嘶啞著說:你果真不喜歡阿若麽?是不是阿若做錯什麽事情惹你不快?
文浩忙道:不,阿若。我不是……總之全是文浩不好,你不要多心。
那阿若低聲央求道:既然不是,請浩哥哥抱抱阿若……好麽?
突然沒了聲息,聽見文浩輕輕叫了一聲阿若的名字,仿佛低吟,又如歎息。繼而聽那阿若帶著哭腔道:浩哥哥,阿若從不敢奢望浩王妃名份。隻求能時時看見你麵,偶爾象這樣被你抱在懷中便心滿意足。浩哥哥,可以讓阿若在你心中占一個哪怕小小的角落麽?
文浩再度長歎,低聲道:對不起。阿若,對不起。
阿若道:可是,浩哥哥,若阿若有了你的娃娃,你會愛上阿若麽?
阿若!文浩柔聲低喝道:小姑娘家不許胡說!
阿若茫然道:可是浩哥哥,你已抱過阿若,然道阿若不是很快就會有你的娃娃麽?
阿若你……文浩哭笑不得。
無意間聽見別人隱私,一時大窘。我站在門外又驚又疑又羞。轉臉看向浩王府中為我們帶路的下人,他也是一臉難堪。忙使個眼色,身旁楊長安會意,隔門高聲道:啟稟王爺,慧嬪娘娘到。
我略等待,心突突亂跳。平靜片刻,方才掛上微笑進門對著文浩輕施一禮。
抬眼見他立在身前,一身緞白繡海水坐五彩團龍紋長袍,臉色白若冰玉。見我時略紅了一紅,有些難堪。竟不回禮,隻怔怔道:你怎麽會出宮?莫非……
我正要說話,阿若已收去淚痕,緩緩行禮道:民女謝冰月叩見慧嬪娘娘。
心中微微一驚。
原來這個阿若,竟是文澤指給文浩做妻子的人。
強掩詫奇,我淡淡笑道:罷了,平身。
一麵說,一麵自己向鋪了銀紅撒花氈呢的紫木雕花椅子上款款落坐。再看那謝冰月時,心裏驚歎她生得果然是楚楚動人。十四五歲年紀,小圓臉白裏透紅,兩粒滴溜溜的眼珠光華閃動,仿佛白水銀包裹著黑水銀。一身淺粉紅繡花兔毛長襖,腳蹬純白色素麵羊皮小靴。粉雕玉琢般迎麵微微輕笑,梨窩若隱若現。
十分招人憐愛。
好個美麗女子。我望著她笑讚道:許是皇後娘娘家裏水好,一出一個美人。
不想阿若聞言奇道:娘娘怎麽知道?咱們家確實不吃一般的水,全是從西域運過來的天山泉水。若娘娘想吃,阿若請浩哥哥送些進宮與你如何?
阿若!文浩忙皺著眉出聲製止。
見她委屈又不敢出聲的模樣,他哄小孩般柔聲強笑道:慧嬪此次奉旨出宮,想必與本王有要事相商。阿若先回去好麽?
阿若聞言施禮應聲而去。
第一百零一章 文浩的秘密(上)
屏退左右,我微微牽動嘴角道:好個聽話的孩子。皇上派臣妾來勸說王爺,希望王爺能娶阿若姑娘為妻。本來臣妾還感為難,現在看來王爺早與她認識,倒省了臣妾不少唇舌。
是麽?文浩苦笑道:原來你是來當說客——皇兄果然很會選派使者。
我微笑勸道:王爺您又何必與皇上較勁?阿若姑娘論家世人品,與王爺真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且她對您又……又情深似海。王爺若能娶妻如此,夫複何求?事實既在眼前,難道還需要臣妾說服您麽?
他深深看我,卻懶懶地搖頭道:不成。我對她並無男女之情,怎能娶她過門誤她終身?
想了一想,我又微微笑道:阿若姑娘天真純樸,現被您拒婚隻怕心中難受,謝家麵子上恐怕是不會好看的。何況您隆泰親王身份,原該阿若姑娘這樣的家世方才般配。
是麽?文浩淡笑道:你是說,以我這樣的身份就一定得娶她那樣的女子,對麽?依我說,一個皇朝親王若不能自主人生,倒不如那山頭大王活得隨意痛快。
我說不出話來。
文浩歎道:阿若既生於謝家,早已注定命運不由自己掌控。這場婚姻,其目的是真情相許還是政治計謀——荷煙,你根本無須知道。至於謝家體麵,我這裏行不通,皇兄自會給他們另一個恩寵。如果我沒猜錯,他必會接阿若進宮立為嬪妃。
聞言如墜冰窖。念及琴貴妃對他癡心一片,更覺此情不值。我胸口微微起伏,口中卻淡淡道:是麽?想來王爺心意已決,一定是不肯聽臣妾的勸了?
荷煙,文浩皺眉道:你此來是強不過皇兄之意,還是你也與他一般想法?
沉默片刻,我冷冷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唯夫命是從。
文浩亦是沉默,半響方淡而決然地說:如此……還請娘娘恕小王不能領旨。
娘娘?我便怔住。他怎麽會叫我娘娘?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推離文浩身邊,不自主地退後半步。我詫望住他,心中莫明驚冷,偏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文浩麵色越來越暗。冷冷看我,冷冷問道:你為何流淚?莫非——想要小王跪接娘娘懿旨?
流淚?我更慌亂,伸手向眼角,果然觸到一小片汪洋。
心中更是酸楚,怔怔淚如斷珠。
不想文浩卻毫不憐惜,淡淡道:惹娘娘生氣,小王知罪。娘娘請回宮複命,便說文浩抗旨不遵。你放寬心,他日我必保令尊官複原職,且必會從旁鼎力協助保全你一家。
聞言更是氣苦。我一麵皺眉,一麵流淚搖頭。拚盡全身氣力,卻低低喊道:王爺……您竟誤會荷煙至斯?!我若存有半分拿姻緣交換家父前程之意,讓我立時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
文浩仍然佇立不語,身子直若巍巍昆侖。
目中冰涼一如昆侖山巔之雪。
他從未有過的硬冷鋪天蓋地而來,如同暴雨天絲將我深深震攝。又冷又怕又氣又屈,我突然就口不擇言,流淚低喊道:王爺,你認識荷煙這麽長時日,竟懷疑我是那攀龍附鳳之人?!皇上指婚,你心中究竟作何打算,臣妾自不敢多問。王爺便負了天下所有女子也不關臣妾之事,可琴姐姐她……她……“燕語”琴明明是她心愛之物,你怎麽可以將它隨便贈人?你明明知道她心,明明知道!可你並不想惹火燒身,因而利用臣妾作幌——假裝關心臣妾,以此為利劍來割斷她一片癡情。你先暖她心,後寒她意。反反複複乍暖還寒,乍暖還寒地令她難以將息。是你讓她冰火兩重天,痛苦不可自拔……
第一百零二章 文浩的秘密(中)
眼中模糊一片,喘口氣我繼續道:臣妾今日來辦差,一來確實皇命在身,二為不想再看到世上有第二個琴姐姐死於王爺之手。您分明了解阿若姑娘的心意,卻忍心生生眼看她象琴姐姐一樣為你們的男人政治嫁入皇宮。你知道就算她當了嬪作妃,心中卻仍在愛你!也難怪世上會流傳“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的話。原來浩王爺雖四處留情,自己卻想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你要的就是這份虛榮……
一聲悶響,文浩右手竟蜿蜒流出血來。
原來是掌心握著的白瓷水杯被他生生捏破。那鮮紅便順著手一滴又一滴,熱熱地落在冷冷的青石地麵上。
亦沉沉滴進我胸口。
大駭住口。那紅仿佛渾身裹滿尖刺的血蒺藜,無情地從高飛來,一顆又一顆例無虛發地紮進心尖。我又怕,又悔,又屈,忘記流淚。思想早已飛過身前看他傷口,腳下卻被人施了定身法般沉沉移摞不動。
四目相對無語。
鍾擺聲輕。
炭火盆中偶有“嗶啪”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文浩突然淡淡點頭道:好罷。既然娘娘有命,小王遵從便是。請娘娘回去複命,就說也不用另擇吉日,明日便去謝府迎娶阿若姑娘。小王一言既出,絕無反悔。
看他仍是一臉的波瀾不驚,我又說不出話。
文浩緊緊看著我,沉聲道:娘娘何必不信?聖意或違,但小王既令娘娘惱怒至斯,娘娘有命,小王不敢拂逆——自當以我一生向娘娘賠罪。
不!我流淚搖頭低低道:王爺,不,不,您別誤會……我隻是心痛琴姐姐因誤信王爺仙遊而萌生去意,可現在您卻活著回來……
說至此處又知說錯。陡然住口,驚恐地望住文浩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胡說什麽。王爺,您該知道荷煙並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
不想文浩卻微微一笑,輕輕點頭道:好。既然娘娘這麽說,便肯請娘娘賜小王一死罷。
我更說不出話。
許久,文浩放過我眼側身揮手淡淡道:娘娘請先回罷。隨時等候娘娘傳旨賜死,小王當絕無二言,高高興興領旨謝恩交出身家性命。
聞言如遭雷轟。我呆呆站立,胸前淡紫深透一片。
而他隻不理會。
見他冷漠我自覺無趣,又恨他狠心。暗暗長歎,正待調頭離開……突然文浩急急按住胸口,頭猛地向前一衝,“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白色衣襟上明黃色龍頭立時紅濕淋漓,觸目驚心。
我魂飛魄散。
大駭大悔幾欲站立不穩,忙顫顫走過去扶住他坐上紅木椅。低低蹲在他腳邊,手忙腳亂地拿帕子拭他嘴角血痕,又去包紮他手。仰望著文浩蒼白的臉,我心中突明突暗,想也不想便沒口子地流淚胡亂說道:王爺,求您求您別嚇荷煙……我不逼您娶阿若姑娘。荷煙知錯,荷煙向您賠罪,還求王爺饒過荷煙無知。日後我一定不再胡鬧,不做讓您不高興的事,要打要罰任由王爺……
胡說。文浩一麵皺眉柔聲製止,一麵伸過左手捂住我嘴。
他掌心溫暖觸得我唇上輕輕一麻,心湖微樣。而文浩卻渾然不覺,微紅著眼圈深深地看著我,卻強笑安慰道:沒事的,不過是急火攻心。王府又沒戒尺,你倒說這些話。當我作柳太傅,弟子頑皮要打手心的麽?
我隻知流淚。
還是……他皺眉歎道:莫非你當我作……當作別人,動不動就要人張嘴求饒麽?小丫頭,宮裏三五門子的行話你倒比原來說得順口了些……其實,你該知道我不愛聽這些個,你這樣隻會令我心裏更不受用。
我大窘,滿臉紅透。
第一百零三章 文浩的秘密(下)
他扶起我坐在椅上,長歎道:這也不能怪你。都說江湖問路不問心——宮中時如江湖,以你之性情,在宮中既要謀生又謀心,委實須比旁人付出幾倍辛苦。
見我不語,他又道:日後還是自稱荷煙好麽?我這幾年飄在外麵,騎最快的馬,乘最輕的舟,幾乎踏遍隆泰大半壁江山,再長的路也走過——從未覺得山高水遙。可你口中輕輕吐出的“臣妾”二字,終讓我明白,是什麽樣的遠才能稱得上是千裏迢迢。
我忙點頭,心中更是混亂唏噓。卻仍越不過琴貴妃那座山去,強牽嘴角微微笑道:是。王爺有命,荷煙自當遵從。
文浩搖頭正色道:我豈敢命你?
我這是求你。他說。
心神俱碎,我忙道:王爺言重。荷煙又怎當得起王爺一個“求”字?
嗬,文浩道:你要跟我論尊卑貴賤麽?莫說我從不在意這些個,而且若非天意弄人你的身份又豈會……
說至此處又不說完,微微一笑,眼光突然落向不遠處的陽光下的青石地麵。隨即俯身抬起我慌亂間掉下的一支白銀鑲海珠的縷花發釵,淡淡玩笑道:看你,一發脾氣便摔東西,可不還是個孩子麽?
聞言一怔。發脾氣麽?自家中獲罪後,多少年了,我一直謹言慎行,為何偏偏在他麵前可以任性,可以毫無顧忌?
可以行雲流水。
可以海闊天空。
可以我口說我心。
文澤本是這個世上我最愛的人,是我夫君,也是最該包容我的人。可為什麽與他朝朝暮暮時,雖然很多很多的甜,感覺卻如飲蜜冬夜獨行,時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再度慌亂……
心中所想文浩全然不知。耳邊聽他輕歎起身,緩緩靠近我,親手將發釵緩緩推入青絲雲鬢……我心跟著一點點收緊……
他卻突然停下,自言自語般低低道:六年前的一個春日,大哥因慕柳三公子之名帶文浩登門造訪。我們走過一路花紅柳綠,突聞有靡靡稚鳳之音正學唱“貴妃醉酒”。其音之甜美宛轉,有如瑤池清泉。及至看時,落英繽紛的桃花樹下,柳三公子正在親教一小女孩唱曲。那小女孩正彎腰時,頭上碧玉釵不慎滑落地麵摔成兩瓣。我認得那玉很名貴,正暗自惋惜,不想她卻拾起發釵頑皮地笑道,玉碎又有什麽不打緊?既使碾玉成塵,氣節依然——小荷煙,說這話時,你隻有九歲吧?
微微地挺了挺脊背,我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
頭上發釵又被慢慢抽出。
文浩低歎道:你自是無心一語,但我與大哥聽在耳中,卻如鍾鼓饌玉一般。要知當時曆經兩年的“恒叛之亂”剛剛平定,軍隊勞頓,國庫空虛,百姓正需要休養生息。目布爾寧卻趁火打劫侵犯北疆,朝中主戰與主和的兩派大臣們勢同水火,盡日爭吵不休。聽你言語,我與大哥便知隆泰臣民心思——便是一個小小孩童也有有這樣的骨氣。於是下定決心回去便參奏父皇,力主任命定遠侯為帥。我們說,既使輸——也輸事不輸心。絕不可不戰而屈己之兵,絕不事先割地賠款,令子孫萬代蒙羞……不想卻真是正義之師,哀兵必勝。加之令伯父作戰經驗豐富,因而僅半年便勝了那一仗,還簽下睦鄰友好,互通邊境商貿的協議……
他一麵說,一麵再次將那珠釵插好。退開兩步,看著我微微地笑。
我臉陡然大熱,忙低下頭去。
那個冬日的午後。
淡日臨紅窗,茶煙繞青案。雨過天青官瓷瓶中紅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案幾上玻璃罩裏十錦琺琅彩的西洋鍾輕輕行走。
分明的,我聽見自己心動一如鍾擺,分秒嘀噠……
第一百零四章 相思紅(上)
文浩要我不必理會謝家。
他說,男人自有男人的談話方式。
隻得應了。一路心神不寧。回宮時已是月影朦朧,華燈初上。
可人端來甜品時,微微含笑道:李總管剛剛來過。皇上今日在慶嬪娘娘宮中為主子慶賀生辰,夜間想必是要歇在慶主子處的——主子辦的差事可明日再麵聖複命。
點頭不語,我坐在懸的紅燈之下,接過她手中黃瓷碗,看一會子白濃濃的杏仁奶蜜茶,用那十錦琺琅的小銀勺挑了幾勺熱熱地吃著。眼角餘光看見可人瞧我頭頂時微帶驚詫,再想起出門時春菱也有同樣神色——不免納罕。
卻不動聲色地吃完那蜜,待可人出去方才坐去菱花鏡前。
果然文浩給的是另一枚髻釵。一枚細致小巧的純白象牙骨製並蒂蓮花。蓮花花瓣層層疊疊,片片薄如蟬翼。花心各鑲一小枚晶瑩清澈的酒紅色晶瑩圓形寶石。
便呆住。
及至反轉過來,釵花背麵竟印刻著一個小小的“荷”字。
那字棱角圓滑,似有人常常撫摸。
握進掌中,我心風波再起……
蓮蓬進來待侯梳洗。見她目光熱切,微一沉吟,遞過去笑道:知道你是製玉世家的出身,瞧瞧我家中這物什如何?
蓮蓬雙手捧著接過,翻來覆去看了半日方長歎道:好精巧的手工!一定是名家之作,技藝方才能蓋過那些禦製名品。而且這紅寶石——如果奴婢沒看走眼,它定是傳說中來自昆侖山脈的稀世奇珍“泣血紅豆”!
紅豆麽?我茫然地重複她話。
文浩究竟想說什麽?
他可是在問我——牙簪並蒂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麽?
可我……我從未愛過他。
我又怎麽可能愛他!
蓮蓬渾然不覺,笑道:回小姐,正是。泣血紅豆又稱作相思紅,是紅寶石中最為名貴的一種。世所罕見,價值連城。而且它還有個美麗的傳說,相傳為相思鳥思念伴侶,長時間啼唱嘴中泣出的鮮血幻化而成。不是奴婢誇口,小姐這發釵的做工價值莫說隆泰皇朝尋常百姓家中,便是若大皇宮——隻怕再找不出第二枚。
蓮蓬!我臉色微變,進而低聲製止道:記住此話萬萬不可外傳。
蓮蓬麵色一白,忙俯身稱是。
梳法完畢後,我屏退所有宮人,獨自把玩那發釵坐於銀燈紅燭之下怔怔出神。夜涼如水,窗外更漏聲聲……及至東方漸白,方才長歎一聲,收好那並蒂蓮花釵,移步上床小寐。
第二日楊長安早早地打探回來,果然文浩下朝後直接跟著文澤步入禦書房。
兄弟兩密談半日。
也不知說些什麽,文澤真不再催促他成親。
恩旨謝冰月明年立春進宮,直接封嬪。
也沒有降罪於我。
新年將至,瑞雪再起。鋪天蓋地的白,一片大過一片,一層厚似一層。閑來無事,我命人取來紅漿紙,每日與大小宮女坐於一處雕剪各式窗花。
又剪出紅色“福”字,掛於聽雨軒小小金錢桔樹青綠的枝葉之上。
第一百零五章 相思紅(中)
那日萼兒邀同嬪雙雙過來。
熟不拘禮,因而不起身想迎。我手執金剪,坐於層層疊疊的碎紅前微微笑,口中讓座道:什麽風兒吹的,榮妃姐姐這幾日來得到勤。
萼兒一麵讓人服侍著除去雪色撒金花披肩鬥篷,一麵柔聲歎笑道:如今妹妹懷著皇子,姐姐又哪裏想常來叨嘮?隻不過良妃前腳剛進冷宮,她麾下十餘嬪妃——除杜美人恃著皇寵強硬固執外,其他人等後腳立時忙不迭地去鳳至宮請罪。爭先恐後聲討良妃,隻恨少生了一張嘴——希望得到皇後娘娘喜歡。又三天兩頭地趕去我宮中拍馬溜須,好不讓人心煩。總不過怕那起子人噪得慌,偏又沒別處可去,來妹妹這裏避避難罷了。
同嬪一麵自己除去素麵櫻紅鬥篷一麵笑道:有什麽奇怪!這天上的風轉了向,地上的草可不要跟著擺腰麽?!
相對而笑。我命人將炭火燒得紅紅的,撿入幾塊文澤新賞的荷露貢香。她倆個邊吃酒邊嬉笑,陪我同剪窗花。萼兒袖中時有暗香龔來,心中一凜。眉頭才蹙,便覺腹中一扯,不禁驚叫出聲。
怎麽?同嬪與榮萼兒齊聲問。我將手輕輕扶向微微隆起的小腹,順便看眼萼兒,輕輕笑道:沒事兒,孩子頑皮踢我一腳。
命春菱打開朱紅金漆雕花窗,鮮冷空氣撲麵而入。
萼兒放下手中金剪,輕輕撫上我小腹,柔聲笑道:小寶寶乖,不要踢你娘好麽?
好個頑皮的孩子!同嬪笑點頭道:這皇兒性格正合我意,到時妹妹生出來,無論男女都得要交給姐姐養幾天才是。
見時機差正好,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吃一口茶,淡淡笑道:兩位姐姐既這麽喜歡孩子,何不自己生養幾個如何?
又撿入一塊紅梅玉烙雪花糕放入嘴中小口吃著,仿佛記起什麽般地說:可不是上回葉隱進宮與妹妹談起一事,說世上也有女子天生宮寒難以受孕,非得吃些個暖宮的方子才行。咱們相交一場,妹妹言語也不忌諱——姐姐們倒不如請宋太醫過來請請平安脈,若果然體寒,倒不如早些開了方子調理著。
同嬪聞言沉默。手中一頓,便繼續低頭剪她的紅色大蝙蝠。
萼兒卻放下剪子,伸一伸舌頭輕笑道:我可不願吃苦,總不過騎驢觀花,走一步看一步罷。
我正想再說,突然同嬪懊惱地叫了一聲“唉喲”。大家看時,卻見她手中蝙蝠被剪斷一隻翅膀。怔了怔,同嬪皺眉道:剛才聽見慧妹妹叫聲,心一慌竟錯手剪成這樣。
我隻不言語。
姐姐別惱,萼兒輕聲笑道。接過同嬪手中剪紙,她手起刀落,又剪掉另一隻翅膀,歪頭笑道:明年可不正是鼠年,姐姐不如改它成一隻福鼠,可不又應景又得趣兒麽?
折翼蝙蝠成街鼠——萼兒是無心之語,還是有意說的良妃?
正心中暗暗尋思,隻見寶藍色氈簾一動,可人端著茶點進來笑道:各位主子們,才剛傳來的消息——杜美人買官賣官經查屬實,剛被皇上去了封號打入冷宮。
萼兒臉色微變。
同嬪卻詫笑道:她膽也太大些個!怎麽仗著皇上喜愛竟敢做出這等犯忌之事?
眼角餘光收萼兒於視野。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在紅漿紙上描著繁雜的花樣,隻微牽嘴角笑道:自良妃打入冷宮,杜素金可不就是皇上最喜愛的人麽?人家想買個官當當,自然是要找她的。
萼兒冷笑道:依我說皇上也太寵她些個。上半月接連五夜召她侍寢——既使良妃當日也沒她這樣風光無限。她本是那樣出身,生出事情不過早晚。皇上聖明,如今又讓她與良妃伴在一起自思功過。那兩位主兒隻怕是夜夜啼哭,要感歎夜來風雨聲,春夢了無痕罷。
同嬪拿起手上剪紙,一麵對著光線咪起雙眼細看,一麵笑道:管她!後宮嬪妃起起伏伏再正常不過,也沒什麽好多議論。隻是過不了幾日,西托大汗來我朝迎親——屆時才熱鬧呢!
西托?對啊,西托可不是要來了麽。我們七嘴八舌,胡亂猜想西托大汗的模樣。最無結果,嬉鬧一陣也就散了。
第一百零六章 相思紅(下)
轉眼便至臘月二十八。那是西托大汗率國師前來迎接隆泰公主的日子。文澤姐妹早嫁,女兒尚小,便封朝中一重臣之女作“榮和公主”,遠嫁目布爾寧。本來我曾向他獻計對西托“甕中捉鱉”,但如今他覺得泱泱大國,此為實是有失照磊落。又認定明春陳老將軍定會打回勝仗,因此並不真正采納。
於豐和殿設夜宴宴請西托,令三品以上文武京官朝服盛裝相陪。
但我與同嬪並不在被邀之列。
六宮隻有妃位以上的嬪妃才能陪同天子參與宴請。同嬪心有不甘,一定要瞧瞧與她父親酣戰之人是何方神聖。我略作沉吟,點頭道:不如咱們拌作宮女。如果被西托大汗發現偷窺,也不至於太過失禮。
同嬪說好。
兩人便換上褐色宮裝。
北風呼嘯,陰沉欲雪。剛行至半路,那雪果真紛紛揚揚落下。潔白花朵一片片灑上或黃或綠的樹梢,落上冰湖,落上青石玉地,落上紅牆之上的黃色琉璃瓦……落在我們發端、頭頸、肩背。絲竹之聲從大殿方向遙遙傳來,間或夾雜些許歡笑。
當雪遇上歡笑——可不快要過年了麽?按隆泰宮規,嬪妃們大年初一那日下午可以接見家人。而我現又身懷皇子,見著父母時他們還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兒?念及此處心中歡快,腳步便一路輕快起來。
同嬪忙伸手托住,低笑道:不過幾日沒見著皇上,倒瞧你輕狂的樣兒!仔細摔著腹中皇子,夜裏大哭鼻子!
以笑代言,腳步便慢些仔細些。握著她手,我們一路行至豐和殿側門。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銀燈燦爛,案閣春溫。沉香混和酒香,暖氣撲麵。文澤一身明黃龍袍攜紅妝的皇後、蔥綠的萼兒坐於上首。文浩一身茄紫繡海水坐龍圖案朝服坐於文澤左手首席處。其下滿朝文武分列入席,宮人侍衛各就其位。其間錦衣華服,花果爭豔,繁華滿堂。
再見文浩,那枚“入骨相思”的釵,那寶石的鮮紅便宛若小小火焰,在心尖微地突然一跳,忙垂下頭去。卻禁不住臉上大熱,如同火桃雲霞般。火光電石間,腦中又現琴貴妃哀怨期盼的眼——終究痛楚,無法釋懷。
定一定心神,再朝文澤望去。見他一臉專注,正聆聽座下一名身著異域服飾的白袍中年男子撫琴。
看見他麵色肅然,我心便怔了一怔。及至聽那曲時,又不由得呆住。那琴聲仙樂錚錚,淒淒婉婉癡癡纏纏恩恩怨怨一路。白衣人手起指落,描繪的儼然一幅《塞外風雪離人圖》。眾人麵前先是出現一男子與妻兒分別,似低語,似輕泣,催人淚下。令人肝腸寸斷,幾欲掩耳。嗚咽幾至無聞處,忽地琴聲一轉,風雲突變。隻覺塞上狂風迎麵驟起,大雪紛飛。人馬為風雪所阻,難再前行。不得不就地紮營。行人心中孤苦無依,互訴悲傷,依偎取暖越夜。又有如霜月色裏,一人以短笛吹出江南小調……琴聲再度宛轉悠揚……
一曲既歇,音尤繞梁。
餘聲與紅門外白色雪花悠悠共舞,纏綿不絕。
眾聞者瞠目結舌。
如同老僧入定,怔怔不得一語。
第一百零七章 田忌之策(上)
殿內一片沉寂。仿佛能聽見白玉花薰中輕煙縷縷飄過的聲音。
文浩率先起身,雙手抱拳對著那白衣人深深一揖,正色長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國師能彈得如此出神入化,真乃樂仙下凡。小王佩服之至。
那國師亦長身而起。其黑色美須垂胸,體態飄逸若仙。雖能看見他側麵,我仍知臉上全無笑意,隻衝文浩抱拳道微禮道:浩王爺過獎,老夫愧不敢當。
突然一人高聲大笑,麵向文澤朗聲道:陛下,敝國國師獻醜。貴國高手何處?隻請指教一二,小王與國師洗耳恭聽。
說話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濃眉大眼,滿臉胡須,著一身青緞底織繡金花領袖胸前均鑲褐色風毛的華麗異族棉長袍,不是年青的目布爾寧新任汗王西托又是誰?
文澤微微含笑,隻不言語。
隆泰其他人等更是屏聲斂氣,幾乎不敢呼吸。
同嬪皺眉悄聲道:好個西托,不僅要在戰場上討去便宜,現竟明目張膽欺我朝無才!可惜我不會彈琴,否則……
聞言心中一動。我趁同嬪不備,悄悄走進大殿,立於文澤身後明晃晃的黃金龍椅之側。
眼見西托又笑道:陛下,如果貴國朝中無人,本王也絕不強人所難。隻要陛下承認敝國國師琴技天下第一便是。
西托麵上雖笑得歡,但歡聲中已有得意,不屑與咄咄逼人之意。
皇後側身至文澤耳邊,悄聲道:如果琴妹妹還在……
文澤不耐煩地打斷她道:沒用的。那國師琴技之高,我朝目前恐無人能望其項背。
文浩走近,低聲道:皇兄,不如臣弟出去一試?雖明知不敵,但如示弱躲著,更有損我隆泰國威。
文澤仍是搖頭。
文浩輕歎道:如果柳三公子還在……卻可惜了。
見一向自負的文澤處境堅難,我心陡地揪緊。西托真要欺負我朝中無人麽?他難道忘記當年他們如何懼怕定遠侯柳東直?伯父不在,不如我柳氏後人承其誌與目國再戰,戰於隆泰紫禁城之巔?
而且為了文澤——我絕不可以輸。心意既定,整一整衣裝從龍座後款款而出。帶了甜甜的笑,對著西托一禮,朗聲道:大汗有禮。小女子不才,懇請與貴國國師一較高下如何?
四周頓時嘩然。
我於一片嘩然聲中微笑轉身,朝文澤上首處微微俯首,口中道:荷煙來遲,還請皇上娘娘們恕罪。
西托大汗不錯眼珠地望著我,笑道:你是何人,又叫什麽名字?
我轉身微笑道:回大汗,小女子隻是我朝一名普通臣民。賤名不足為外人道。
西托望我半響,突然哈哈一笑,向文澤道:陛下,您的宮女兒可真是美若天仙啊。陛下不會讓您的宮女兒來與敝國國師比俊醜罷?那敝國可真甘拜下風。
說完又是大笑。因見我穿著宮女服飾,他認定我是名宮女。
見西托言出無忌我心中一凜,回頭偷望,文澤果然一臉不悅。而皇後嘴角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那笑並未展開,晃眼間便若一絲淡淡遊雲隱於天空。
正疑心看錯,突聽耳邊文澤輕喝:柳荷煙,你還不給朕回來!
他向西托笑道:朕管教不嚴,讓大汗見笑。
走去文澤身前,他皺眉薄怒道:誰讓你來的?身懷皇子卻四處亂跑,想受罰麽?況且你琴技如何朕豈有不知,你與那國師相較又豈非以卵擊石?
見我一臉無畏,萼兒低聲道:皇上,既然慧妹妹這樣說,想是有必勝的把握。臣妾愚見,不如讓她試試無妨。
第一百零八章 田忌之策(中)
我們這裏正議論紛紛,西托早等得不耐起身笑道:陛下,本王一向痛快,請陛下也來個痛快的話兒。貴國的高手便是這宮女兒麽,到底比還是不比?
文澤笑道:這小女子胡鬧,請大汗不要見怪。朕一定對她嚴加責罰。
西托擺手正色道:陛下說哪裏話?想來貴國實在是朝中無人,此女仍明知不敵而敵之,原是我目布爾寧熱血男兒的作風——本王很是敬佩,焉有怪罪之理?這宮女兒看似嬌柔,說話卻爽快又有勇氣,倒象我們目爾布寧的女子。本王倒很喜歡。
聞言我再次越眾而出,微笑道:我皇朝人才濟濟,怎麽會沒有與貴國國師一較高下之人?國師適才彈奏的《風雪雁門關》之曲誠然是驚天動地,人神共泣。但雖承國師妙手演繹,畢竟曲譜難得——此曲乃出自敝國柳三公子之手,試問我朝豈無樂才?
停一停,我又說:我們皇朝有句俗語,叫亂世出英雄。放眼望去能立時找來英雄的,隻限亂世。今我皇朝在當今天子治理之下,人人安居,個個樂業。奇人異士,或隱於山或隱於市。當初柳三公子那樣的奇才,也不是在朝為官之人,又一時到哪裏尋去?若大汗有意在我朝多遊玩幾日,必能尋出成百之眾與貴國國師一較高下。隻大汗您定要以今晚在場之眾,來定度我朝是否有音樂高才——就是讓小女子一試又如何?
西托聞言哈哈大笑。好。他點頭道:貴國語言果然博大精深,這小女子舌燦蓮花,三言兩語便已說服本王。本王便同意敝國國師是與你一較高下。
說完又是大笑。
我一笑代言,向那國師處走去,對微微他一福。但當正麵抬頭看他,不禁大驚失色。雖雙目烔烔,但左半邊麵頰竟有一道深入肌膚,從額頭拉至下顎的黑長長刀疤。
令人絕不好失禮多望幾眼。
見我動容,那國師倒也並不怪罪,隻淡淡道:姑娘既想出此言,想必也非泛泛之輩。隻不知姑娘想奏何曲?
我定下心神,微微笑道:國師試題已出,小女子豈敢違命?便是《風雪雁門關》罷。
一言既出,滿座又是嘩然。
那國師亦怔。鼻中輕嗤,不可置信地說:並非老夫小瞧姑娘。隻是你小小年紀,又是名女子,豈能領會此曲意境?若隻是熟悉此曲,而胸無丘壑,畢竟要落於下風。可惜,可惜。
說完連連搖頭。
我毫不為忤,隻微微笑道:請問國師,若小女子能說出曲中意境又如何?
那國師目光一凜,不屑地沉聲道:姑娘若能說出,老夫自當同意與你比試。
好。我點頭。隨後抑揚頓挫地朗聲吟道:
萬裏黃沙橫,一騎離人行。
離人心中苦,妻兒淚滿襟。
……
白玉碎,銀盆傾。
暴雪漠漠連天際,黑風蕭蕭透衣襟。
冷月不得語,孤雁尤哀鳴。
停步返家家難返,揚鞭催馬馬不前。
……
忽聞短笛話故鄉,楊柳岸邊踏歌行。
鷺子飛,錦鯉遊,鶯兒鳴。
蘭舟蓮葉動,杏簾竹溪隱。
煙雨遊人醉,夜弦知音聽
……
當年湖畔相思淚,如今天涯斷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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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田忌之策(下)
聽見自己聲音在大殿空中回蕩,我再次微笑道:國師,隻不知您曲中意境小女子可有說對?
不想那國師目中突有淚光閃動,片刻緩過神來,方點頭道:好,好個“當年湖畔相思淚,如今天涯斷腸人”!
於是不再堅持,起身讓座。他指著自己那把在燭光下微微泛著油光的銅色古琴,沉聲道:老夫此“幽泉”琴實屬琴中極品,敬請姑娘一奏。
我並不落坐,隻微微笑道:多謝國師美意。隻是小女子覺得這樣的比試,未必有意氣用事之嫌。因此想到一個好方法,既可與國師一較這《風雪雁門關》的高下,亦十分有趣,不知國師意下如何?
那國師思考片刻,便點頭道:好罷。既然試題為老夫所出,形式由姑娘定,也公平。老夫沒有意見。
心中暗喜,語言便輕快歡悅,於是微微而笑。多謝。我笑道:國師果然高人。
話音剛落,早有宮人將我事先安排的案幾及筆紙等物搬至大殿正中。我笑道:國師高人,必然聽說過樂曲與繪畫互為動靜,相互融通。樂曲為流動之畫,繪畫是凝固之曲。因此小女子想肯請國師再奏一曲,小姐子將國師之意境繪於紙上。國師一曲完成,小女子便墨歇筆收,請國師查考。如若小女子繪不出國師曲中之意境,便算小女子輸了如何?
我微微含笑道:又或者國師看完畫後仍有雅興,那時吩咐小女子撫上一曲,國師也將其繪成畫品,再一較高下也可。
說完,我嘴角微揚看向那國師。
便賭一場——田忌賽馬,當以己優較彼劣。我會撫琴繪畫兩項,雖不見得極好,但總比與他硬生生單拚琴技要強。
隻不過,若他竟也是繪畫名家——我此舉必敗無疑。
座下再度嘩然。眾人不想我出此計,雖在文澤麵前,仍忍不住交頭竊語。
我在紛紛議論中,不經意撞見文浩目光。那目光如同冬日伏在窗前的一縷陽光,竟仿佛能暖進我心一般。心頭微亂,更不敢再看旁人,隻瞧著國師微微地笑。
很好。那國師不假思索地說:老夫縱橫江湖幾十年,首次聽到有人提此等建議——卻也新鮮。
於是不再多言,坐至“幽泉”前,他白色流雲長袖隨意一揮,琴聲叮咚再次響起。
我忙左右開弓,揮毫潑墨,恨不能化作千手觀音。時而大刀闊斧,時而精雕細琢;時而濃墨,時而淡彩;時而驚濤駭浪,時而潤物無聲……
少有人知道我父親自與骨肉分離後,常畫這樣一幅畫寄托對漠北親人的相思。而我從進成王府至入宮前這四年多的時間,也隻畫得這一幅山水圖畫。早已了然於胸,爐火純青,極具我父畫風神韻。
因而待那國師一曲彈至嘶啞,漸遠漸無之時,我一幅大雪紛飛,孤月冷雁的長卷正好淋漓畫成。
第一百一十一章 暗算(上)
西托大汗爽朗笑聲再起。
小姑娘畫得不錯,他點頭道:果然有我國師曲中意境——隻是太悲涼些。國師幾時彈曲豔陽和風之下,我國臣民騎馬狩獵,對酒當歌的塞上風景豈不更好?
聞言那國師與我忙齊聲俯身稱是。看我一眼,那國師走近細看,漸漸眼中透出莫明傷感……突然又再深深望我,望住我雙眼吟道:策馬出邊塞,一步三回頭,風雪冷月孤雁。
忙躲開那目光,我不甘示弱地接道:朝聖入宮門,九鼎五至尊,雨露梵歌百花。
見我言語中暗語西托此行實為“朝聖”,文澤嘴角終於展開一抹微笑。雖然雲淡風輕,但那時我看在眼裏,卻禁不住心花如沐在春風中綻放。
西托卻大笑道:小姑娘還是輸了。國師上聯中有他漢名冷雪雁,你莫非叫歌梵花不成?
這……我微微沉吟。當著眾多外人之麵,難道要說我閨中全名麽?正猶疑間突然文浩長身而起,走近我倆朗聲道:踏浪下漁舟,九曲十棹歌,楊柳輕煙荷花。
文浩正色深深看住冷雪雁,低聲道:她姓柳名荷煙,其父柳東海曾任我朝兵部待郎。
唔?冷雪雁身子微顫,轉眼再次向我。輕輕吸口氣,他目中波譎雲詭,風起雲湧一時難以言述。這次我竟似被那目光吸住,無法躲閃,隻得怔怔回望。仿佛前生便認識他一般,心被那種叫“恍若隔世”的東西緊緊捉住,胸口陡然潮聲暗起……突聞耳旁西托三聲大笑,突然用契丹語向著冷雪雁說了幾句什麽。兩人一起看我,西托笑意滿麵,冷雪雁目中卻是驚詫莫明。正狐疑萬分,冷雪雁已朝西托微微一揖,簡短地又說了一句話。
西托點頭大笑,轉身朝文澤道:陛下,本王有個不情之請。敝國國師才華蓋世,世間也不知多少女子為他相思。可他卻一個也沒看上,以至至今仍隻有兩名小妾服侍左右。現難得他竟十分喜歡您這位宮女,不如陛下將她賜予國師做正室妻子如何?
文澤麵色一變,四座皆驚。
文浩陡然長身而起,睜盯住那國師道:冷國師,您……您想娶柳姑娘為妻?
冷雪雁沉聲道:老夫……確實很想帶這位姑娘回去目布爾寧。
一向機智的文浩突然語結,動容道:可……可這柳姑娘已經婚配,豈可再嫁旁人?
唔?西托拿眼上下打量我,眉宇間怒氣頓生,厲聲道:你這小女子很不老實,竟敢戲弄本王!既已婚配,為何對本王說你愛慕國師,求本王開口讓國師娶你回目布爾寧?
我大驚失色。偷看文澤,他臉色沉重一如泰山壓頂。腳下一軟,不顧禮儀顫聲問西托道:請問大汗,小女子何時說過此話?
本王豈會說謊?西托皺起眉頭。他四下張望,憤憤道:你們漢人全長得一個模樣,本王也記不清何人所說的。剛才有一名太監過來與本王耳語,說受你所托說出那番話來。
西托大汗是一國之君,應該不會騙我。是誰假我之名,編出這番驚天謊言?
偷眼看皇後與萼兒,她們關切之情正溢於表。
看我一眼,冷雪雁向西托道:我國風俗與漢朝大不相同,婦女二婚三婚並不稀奇。大汗便請隆泰天子下道旨意,解除柳姑娘原來婚約便是。
西托微一沉吟便高興起來,大笑道:國師之言不錯。貴國有句俗說“良禽擇木而棲”。小姑娘既想改嫁國師,想必你以前丈夫不中用,不如早早的一拍兩散。
文澤臉色更青。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算(中)
懿孝皇後微笑道:西托大汗真會玩笑。柳荷煙侍奉之人年青有才,乃人中之龍。便是我隆泰皇朝當今天子,哀家的夫君。大汗所言想必是個誤會罷。
西托聞言臉色又一變。冷雪雁忙拉他衣袖,用契丹話低低而語。看神情似在勸慰,又似在出謀劃策。一會功夫,西托大汗麵上神情再度晴朗。大笑幾聲後,他對文澤道:陛下,您這位妻子不惜裝成宮女來大殿與冷國師比較琴技——可謂有才有貌,有勇有謀。本王從未佩服過哪個女子,今日很配服您這位妻子。不知陛下可否讓您妻子陪本王與國師暢飲幾杯?
文澤笑道:大汗見諒。非朕想拂您之意,隻是她懷有身孕……
唔?西托目光毫無顧忌地落向我小腹。那冷雪雁目中也是一凜,看我一眼腹部若有所思。當著大殿中眾人我臉頓時羞紅,微微側過身子避開他們目光。
皇上,皇後微笑著說:聽說有身子的婦人,少吃點百花酒無礙,不如臣妾命人去取今年土蕃國新貢的宮中百花酒“櫻樹露衣”來,讓妹妹淺嚐既止,敬一敬西托大汗。也了卻大汗之情,隻不知聖意如何?
文澤聞言略作沉吟。傳來太醫,果然回說無妨。這才應允皇後之請,命李福同鳳至宮一小宮女共同取回那種百花蜜製貢酒。一時酒香濃鬱蓋過花薰中桂子香的清淡,浮沉回轉間飄滿整個大殿,一屋子的香。敬過西托,我就手飲下一小盞“櫻樹露衣”。琥珀色的瓊漿又淡又甜,飲後唇齒生津令人愉快。坐於文澤與文浩之間,我微微含笑,看那歌舞繼續歡笑繼續。
卻不覺眼前漸漸恍惚。想開口懇請回宮,卻又怕醉後口齒纏綿有傷國體,惹人笑話。暗悔此行倉促,沒帶隨身帶出春可二人。頭腦暈沉,懨懨思睡卻不敢睡。內心掙紮,可眼皮怎麽也不聽使喚,一次次沉沉墜下……正此時,耳邊依稀聽見文浩的聲音。慧嬪不勝酒力,他說:大家繼續暢飲說笑,本王護送她回宮便來。
接著,有人將我扶出大殿。接著好象上了一乘明黃暖轎,在轎中輕輕顛簸。
正如乘坐在海上小舟隨波浮沉,猝不及防間腹中猛地一扯,繼而絞痛酸漲。仿佛五腑混攪成一團,重重地想墜出我身體,或帶我直入冥宮地府裏那架大的油鍋。
好痛!我扶住轎沿大叫,卻睜不開眼。
荷煙!文浩在耳旁低呼:荷煙……快,宣宋太醫去聽雨軒。
我聽他聲音嘶啞,緊急地說道:荷煙,你不會有事。我絕不會讓你有事。
痛!我團身捂住小腹,輕輕呻吟:我好痛。
有人伸手過來,緊緊握住我手。腹中更痛,使勁捉住那手……不想文浩卻將手抽出我掌心,不知去向。心中又冷又暗,更覺痛楚無岸,緊緊扶住轎沿死去活來……
再醒過來已是隔日下午。
雪後天睛,窗外陽光明媚。春菱與可人兩人正坐在一處陽光裏女紅針線。
可人,春菱低低道:咱們這樣小心,怎麽小姐還會吃到那種東西?
姐姐無須自責,可人道:妹妹仔細問過浩王爺,主子在大殿中曾吃過一小盞百花酒。估計有人借酒氣香濃,暗地裏在酒中加入藏紅花。
藏紅花?我伸摸向小腹,覺得小腹好象平了許多。
大驚,陡地從床上坐起身來。
春菱,可人!我如溺水之人般捉住她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不是有事?!
小姐,春菱忙勸道:孩子沒事。幸而宋太醫及時趕過來,加之浩王爺請來冷國師親為小姐出診——據說那國師醫術可與葉老先生比肩,因而皇子已確保無虞。不過小姐這次動了胎氣,您一定要臥床好生將養著,記得保暖……應該無礙。
再次撫向小腹,方覺與之前並無變化。長舒口氣,放下一顆懸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暗算(下)
正說話間,外傳帝後過來探望。正想掙紮起身,眼見新換的大紅色撒花氈簾高高掀起,著一身寶藍團龍織花長袍的文澤已箭步走至床邊坐上床沿。
暖暖地握住我手,他柔聲道:慧嬪不必多禮。朕才剛問過太醫,你隻須靜養著。想著吃什麽用什麽也不必拘著,隻管告訴朕與皇後。
不顧四周眾人,我淚水陡然一下便湧將出來。目中漣漣地握住他手,低低央求道:皇上,有人意圖加害荷煙母子。此次一擊不中,隻怕日後卷土重來。請您一定作主找出原凶。
文澤並不猶疑,隻長歎口氣皺眉柔聲道:當日豐和殿中那瓶酒已立時吃完。事後朕另派人去庫房細查其它“櫻樹露衣”,其中又並無藏紅花。許是有身子的人吃不得酒,朕已下旨殺了那庸醫。
我坐直身子,皺眉道:皇上,臣妾初懷皇子時也吃過胭脂醉,並無大礙——因此覺得那日吃下的酒大有可疑,隻不知會不會有人半路下藥?
文澤聞言微微沉吟。
皇後緩步向前,立在坐床邊淡淡道:傳酒之人是哀家貼身宮女。妹妹,你該記得皇上當時是命李福一起去取的酒。你既信不過哀家,莫非還信不過皇上的人麽?聽你出事,哀家也是焦急痛心。昨兒親自拷問那宮女無果,雖哀家信她,但始終怕你心裏不受用——已將她處死。妹妹一口氣也該平了罷。
倒吸冷氣。我不語,拿眼看著賢良淑德的皇後。
皇後卻點頭歎道:聽姐姐一句勸罷。慧妹妹現如今畢竟母子無恙,倒也沒得捕風捉影讓皇上煩心。六宮中現已議論紛紛,隻說妹妹不該。都說若非你強出風頭,不經傳召私自以宮女身份闖入大殿,也不會鬧出這些事來。況且……妹妹在豐和殿中當著眾人的麵與那冷雪雁含情脈脈,連哀家與榮妃妹妹也看不過去,臉紅得緊。五皇弟也是個太過年青心熱,辦事也沒個計較。見妹妹出事竟不請宮中太醫,卻跑去找那冷國師。而聽說你腹痛,冷國師立時臉色大變趕來救治,雖說病不忌醫——但畢竟有礙男女大防。皇上這麽喜歡妹妹,妹妹卻……隻不知旁人心中如何計較此事?
皇後!文澤皺眉製止。
他一直握著我冰冷的雙手,聲音柔如春水含笑道:慧嬪放心,沒事的。
皇後,他轉頭向她淡淡道:且莫說慧嬪一場智鬥功在社稷,隻說她對朕真心一片,又怎麽會變心朝那國師投誠?西托詭計多端,許是他故意離間——皇後出身名門,又是六宮之首,這樣淺顯的道理竟不明白麽?
皇後臉色一變,立起身低低道:臣妾愚笨,望皇上恕罪。
罷了。文澤皺眉道:以你鳳至宮名義擬傳懿旨,六宮不得閑談此事,違者罰俸三月。
皇後臉色再變,尚未開口,突地撫頭輕呼出聲,身子猛然一搖向後倒去。紅裙微顫與珠花輕響,忙有宮人忙上前扶住。
怎麽?文澤轉臉問道。皇後臉一紅,俯身道:請恕臣妾失儀。回皇上,臣妾……已有一月身孕。
是麽?文澤又驚又喜。放開我手,扶住皇後雙肩,柔聲道:皇後先回寢宮休息,待會朕親自接你去豐和殿。朕要在新年鍾聲響起那一刹那,向全天下公布這一喜訊。
皇後臉又是一紅,款款施禮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皇後謝婉瑤(上)
床邊的冬陽光影一寸寸在屋內遊移,移上紅木案幾,移上暗綠色的桌麵……漸行漸遠。
屏退眾人。文澤看向紅木窗窗外怔怔出一回神,又起身熱熱親手端過一盞血燕核桃奶露。拿雕花銀勺慢慢攪著,輕輕在水麵吹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雙手遞至我嘴邊,他微微含笑道:煙兒的畫確實畫得很好,朕自悔弗如。現奉茶拜你為師如何?
我一怔,心中又甜,忙低頭道:皇上言重,臣妾不敢。
一麵喂我吃那濃白的糖水,文澤一麵笑道:朕倒是誠心,你也不必說不敢。
我吃了幾口便望著他微笑搖頭,他揚一揚嘴角。放下碗,取過床邊一方大紅緞底上繡十錦鴛鴦的帕子輕輕替我擦去唇上糖滯,漫不經心似地淡淡道:其實朕冷眼看煙兒已有多日。你機智靈巧,膽大心細,誠為六宮之中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朕得煙兒,如國得良將。日後……日後若朕……又或者宮中突有變故,煙兒必不會驚慌失措,會一直與朕並肩作戰罷?
心中一怔。想也不想,我便回說:回皇上,是。
見我堅定,他正色道:朕現有一事相詢,煙兒要保證據實以告。自朕繼位以來,內有定懷,外有西托,內憂外患令朕長年苦惱不已。朕看那西托對姓冷的國師竟是言聽計從,若是……又或許……那國師真的喜歡你……因而朕想問你,假設朕現在想滅了目布爾寧一統北疆,你可願意為了朕遠嫁目布爾寧,去做朕的臥底,當個咱們隆泰皇朝的現世西施?
看他目中露出的無比鄭重——我不禁微微犯暈。
他要以計滅了目布爾寧?他真要我嫁給冷雪雁?見我猶疑,他目中星光一點一點地暗淡。眼見那最後一粒光立時便要隕落在落寞淒涼的天際,我心痛莫明,忙握住他手不管不顧地說大聲道:臣妾願意!
煙兒?!文澤眼中星光微亮。
是的。我堅定地點頭道:煙兒願意。皇上,隻要您一句話,煙兒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隻是……容臣妾育下皇兒後……臣妾去後……請皇上善待咱們的孩子。
煙兒,他看住我,正色道:你要想好。此一去犧牲不僅是性命,還有女子看得比性命還要寶貴的名節。
是。我毫不遲疑地點頭。心中竟是又痛又喜。痛,是因為要與他永不相見;喜,因為他終有此問,肯給我一個當麵表白的機會。那麽多嬪妃,隻有我可以為他做這樣一件事情——因正色道:若皇上不信,臣妾可發重誓。
一掀錦被,我隻著中衣跪於冰冷地麵。舉起右手朗聲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文澤突然將我拽起裹入懷中。錯愕間,我竟仿佛覺得他身子在微微顫抖……終抱我送進被中。分明看見他眼圈淡淡的泛紅,他卻轉過臉去不語……良久方才回頭,強牽一下嘴角,伸手掠起我額前垂下的一縷青絲挽向腦後笑道:真是個小傻子!朕不過玩笑一句,莫說你懷著皇子,即使平日裏——朕的女人又豈容旁人染指?!
他說得平靜,目中卻滿是歡喜,握住我手唏噓笑道:從此朕便不是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了罷?
聽他語中孤寂,我眼鼻跟著悲酸。正此時李福在門外請旨,因那日除夕,文澤終要去豐和殿主持守歲的。去前吻一吻我臉,他笑道:好好將養著,切不可胡思亂想鑽牛角尖傷了自己身子。朕明日再來看你母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皇後謝婉瑤(中)
天色漸晚,我思前想後,甜蜜混了悲酸卻又滿腹狐疑。
春菱小心翼翼過來,輕聲道:小姐,此次您並未招惹誰,怎麽……
我道:怪我自己犯忌,竟忘記鋒芒太露必招人妒之理。先是身懷皇子;後是大殿比試——二者合一,豈不遭人怨恨?自然有人會提防我一戰告捷,從此在皇上心中地位過高——因此設計打壓。如今能保住皇子已是最好結局。謠言與毒酒,連環詭計之極。依我看,謠言倒不象來自西托。如果是從前我必毫無猶疑地懷疑良妃,可現在……當時大殿中能設此計害我者,定在當場。無非皇後、榮妃及暗處躲著的同嬪三人——三者必居其一。可這三人……如果能夠,我寧願永不知道真相。
春菱聞言也是皺眉。
看一眼窗外,夜空暗紅欲雪。
突有煙花升騰上天,響徹雲霄,綻放朵朵閃亮花朵。
舉國歡騰。
這舉國歡騰之夜,我本該走出聽雨軒,懷著對自己與腹中孩兒雙重夢想,依在文澤身旁看別人如何錦衣華服吹拉彈唱。
可我不能。
因為要保全險遭毒手的孩兒,我必須躺於被褥。必須認清真相。想至此處我柔聲對春菱道:你出去叫可人進來,有事問她。
身後墊著紅緞底繡著十錦鴛鴦的柔暖靠墊,我在床上支起半個身子。見可人進來,便招手讓她站至床邊,開門見山地說:說罷,琴姐姐究竟死於何人之手?你不想出宮,是否想親手為她報仇?
這……可人猶疑,麵若嬌花夜遇春雪。
我不錯眼珠地望著她,皺眉道:可人,你若不說,隻怕不但琴姐姐大仇難報,連我與皇子亦會死在那人手上。
可人聞言仍不言語。
我可以等。我說:本嬪現在有的是時間。
窗外冷冷風中,五色斑斕的煙花一次一次呼嘯升上夜空。盛開、隕落、消失於無形……
可人終於緩緩跪下。
聲音幾近細不可聞,她低頭道:回主子,奴婢懷疑小姐之死與皇後有莫大關係。
果然是她?我心陡痛,象有什麽連著血肉的東西讓人生生剜走。
主子,可人聲音略大些,說:其實我家小姐早知道,派人在我家小姐沐浴水中放進寒毒的原凶正是皇後。以前找出的凶手,不過是她的替罪羔羊。
什麽?我心收緊,睜眼道:琴姐姐為何又不告訴皇上?
可人眼淚終於流下。
皇上知道的!她說。她聲音雖小,卻仿佛從靈魂深處喊出一般:那案子可不正是皇上親審!但有人證又如何,當年哪裏動得了皇後?謝家勢力龐大,謝叔玉門生遍布朝野,各人關係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那時皇上登極時日尚淺,還多須依仗她家。因此在太後勸說之下,棄車保帥點到為止,將真相牢牢隱瞞。
不會的。我搖頭道:不會的,皇上他那麽愛琴姐姐,對她那樣好,又怎麽會……
可人冷冷笑了。主子,她正色道:皇上確實喜歡我家小姐。可是,在帝王心中,世上又有哪一位女子的份量足可與皇權抗衡?
滿室溫暖如同潮水般隨著可人的言語‘嘩“地一聲急退。
有冰流無聲襲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皇後謝婉瑤(下)
冷冷打個寒戰,我遲疑著又問:琴姐姐也是相國之女,皇後怎麽就不顧忌這層關係?
深深看我,可人眼光淒迷,哀哀道:回主子,壞就壞在我家小姐出身。我家小姐被送進宮時,皇上還未冊立皇後,現在皇後當時是王妃身份。皇上其實十分中意我家小姐,但拗不過太後娘娘意思,最後隻賜我家小姐當了貴妃。雖然如此,皇上卻讓我家小姐寵冠後宮,皇後見小姐家世顯赫兼之深受皇上寵愛,覺得二者合一必將威脅到她地位。於是一直密切關注我家小姐動態,視我家小姐為頭號大敵。
我長歎道:這一切……琴姐姐她怎麽不早些與我說?
可人道:那時小姐認為時機未到。皇後勢力強大,主子縱然機智無雙,又哪裏是她對手?況且那時,您對皇後並無威脅,她還在籠絡、利用您對付良妃,並不會害您。小姐怕您知道真相,想著為她出氣,反而落入皇後毒局。
我忙下地伸手扶起可人,柔聲道:你覺得現如今皇後又為何要害我?
因為……可人略略沉吟道:如今縱觀後宮情形,良妃與杜美人這一倒,她那派勢力便消彌於無形。其他主子或徒有其表,或一心示誠,或不得皇寵,根本不足為慮。皇上愛您智慧頭腦宮中人所共知——可正是這一點令皇後深忌。何況現宮中東風壓倒西風,皇後獨大。您卻從不巴結奉承,她心中豈有高興的?再則您腹中皇子……種種跡象讓皇後深感威脅,她又豈肯善罷甘休?
果然!我暗暗點頭。
良妃既倒,她豈可讓柳荷煙一枝獨秀,占盡皇家後園風光?
琴貴妃家世與她不相伯仲;良妃受寵早有爭後之心;同嬪之父手握重兵,若育下皇子,將來也有可能取代她得到後位;至於我……總之皇後不允許任何人窺視她後位,因此所有於她有威脅之人,均要扼殺。
正待說話,突聞春菱在門外求進。及至入內,將一個雙層紅木漆花食盒與幾卷紅色卷軸放上鋪了暗綠花布的木桌。移開立在地上的琉璃宮燈罩,剪去過長些的燭芯。迅速做完這些個,她並未停歇,又兀自向炭火盆中撿入幾塊骨炭,添進兩塊家常用的沉水素香。
屋內立時明亮許多。
漸有暗香遊離。
心雖未熱,但目中已感溫暖。
裝作並未看見我與可人神情,春菱低聲俯向耳邊道:浩王爺親自給您送來春聯賀禮,請小姐查收。
看春菱眉上發梢微微的濕,我忙輕聲問道:外麵又下雪了麽,王爺人在哪裏?
春菱含笑道:回小姐,外麵正落大雪。王爺剛走,新年將至,他要回豐和殿陪帝後守歲。
說至此處看一眼紫花氈簾外,又低語道:王爺說裏麵有幾樣小茶果子,是他請您母親教他親手做成。請您一定嚐嚐。
我一怔,顧不上春聯,忙打開文浩送來的食籃。裏麵整整齊齊碼著四種小茶果子:一樣冰糖綠豆糕;一樣酥糖荷花酥;一樣蜜汁糯米藕;最後一樣是玫瑰梅子幹——與我初遇文浩時,做給德仁太後吃的一模一樣。撿起一塊荷花酥放入嘴中,又香又酥。雖沒有母親做得那樣爐火純青,卻有別樣滋味——濃濃親人味道。
有水滴滴上手背。
眼淚雖落下,心卻暖了。
伸手拭幹眼淚,揚起嘴角吩咐道:春菱,可人掛起燈籠,貼好春聯,添酒燃燈開春宴。讓大家一起迎接新年。
下令聽雨軒中宮人們不分大小等級,輪流至外堂吃酒菜。
又有蓮蓬等小宮女與小太監們興高采烈地到院中燃放禮花。
一小宮女滿臉興奮,披雪戴霜地跑至春菱與可人身邊笑道:兩位姐姐,妹妹遠遠看見東麵五丈地外立著個真人大小的雪人,不知是哪個姐姐做的?因天黑又不敢一人去瞧,又不知哪位肯陪我一起去看看?
雪人?我心念一動,莫非……?
你們都別去。我吩咐道:可人與我進屋說話。
與可人吩咐一番。她眼中驚濤一閃,便依言出門而去。
大雪揚揚灑灑落下。
我心紛亂亦如漫天飛雪。
隻是那雪,卻片片沉若土瓦。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立雪(上)
可人回來複命已在一盞茶之後。
隻見她眼圈微紅,嘶啞低聲道:主子猜得沒錯,門外那雪人確是浩王爺。
見我不語,她期期艾艾地再說道:王爺他……他擔心您心中不受用,擔心這個時侯,沒人陪人您,您會害怕,會心冷,會寂寞。因而……王爺說要您不必理會他,待新年鍾聲響過便自會回去。
我又痛又氣,那心竟似被人緊緊揪住一般,皺眉低聲道:聽雨軒中這麽多人眾星捧月地陪著我,他就看不見麽?既使看不見,難道他想不到?他怎麽的這樣糊塗,莫非不是宮中長大的皇子麽?!
可人垂頭不語。
炭火盆中偶有“嗶啪”輕響。
北風咆哮拍打窗欞。
那雪,卻是越下越大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終再能說出話來。艱難地張開嘴,滯語猶疑道:可人,你……你可恨他間接害死你家小姐?
可人驚詫莫明,睜大一雙眼道:主子,您怎會認為是……是他害死我家小姐?
心情煩躁,我冷笑道:琴姐姐若非誤信他已死,怎麽會斷了自己生的念頭?她若非錯信他有情,怎會落得如此下場?你是最清楚的,你家小姐一心當人家是知音,可他卻將“燕語”送給……送給……可不故意寒了琴姐姐一顆七竅玲瓏心麽?
可人道:主子請恕奴婢直言。他從不知道我家小姐小名,也從未對我家小姐有過承諾,小姐自談不上錯信於他。奴婢跟隨小姐這麽多年,小姐一生最輕鬆快樂的時光,便是與他琴簫合鳴的那段光陰。小姐萌生去意,固然是因錯信他已仙去,但畢竟與他無關。況且……以我家小姐心性,即便此時仍活在世上,若要她眼睜睜地看他迎娶王妃,隻怕……隻怕那時她也是必不能活的。
說至此處可人淚流如雨。
我亦震撼,微呆。
良久可人又道:其實小姐早知他隻將自己當作好友,自己卻願意為自己知音,付出一切。因此後來明明知道他心裏喜歡……喜歡上別人,小姐也願意幫助他心上人,並且引以為樂。
我猶不置信,皺眉道:他……真的從未對你家小姐動過情?
可人重重搖頭道:回主子,沒有。他那樣的男子又怎肯去輕易愛一個人?小姐生前曾說,隆泰皇朝癡愛他的女子不知幾何。自己能時時與之見麵,已是天賜之福,從未怪過他。奴婢也聽說過外間流傳著一句話,說寧做他之妾,不當後宮妃。因此……因此……
她一路說來幾次偷偷看我,卻並不說完。
心中暗暗一歎,我皺眉道:一粒煮過的種子,任你水土壤再肥美,照顧再精細也不會抽出綠芽開不得紅花。他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個理,也應該知道我的人早已給了皇上,心也給了皇上。我什麽也不能給他,他這樣心苦卻又為何?
可人微微一笑,抬起臉道:問題是他也並想不求主子給他任何東西。我家小姐說過,愛之一事並無對錯,亦無正確方向。愛上不該愛的人……也許彼時身下地獄油鍋,但那心卻一定會風隨雲動,飛上九天的。
主子啊,可人低歎道:他對您如何,隻怕您並不完全了解。其實他早分別安置好春菱與楊長安的家人,令他們無後顧之憂,對著您死心蹋地。又命楊長安隨時跟隨暗中保護,所以才有那夜您剛被人推入太液池中,楊長安會及時出現救您出那寒潭。宮中求人辦事,錢字當先。主子您對錢財之事素不上心。聽雨軒幾次起起伏伏,咱們能一直不曾為銀子發愁,那並非春菱懂得計算,原是他暗中襄助之故。
第一百一十七章 立雪(中)
知可人所言非虛,我心中五味陳雜,欲哭無淚。任憑紅燭光影一下又一下在臉上跳動……沉默半響,方淡淡問可人道:可人姐姐,你可恨我?
可人聞言微怔,跪下正色道:主子言重,奴婢怎敢?
你是不敢麽?我仍淡淡道。可人道:回主子,不是不敢,是根本不會。如果王爺愛上別人,奴婢若許會恨,起碼是怨。但主子您卻是……卻是……卻是小姐的好友。小姐也從未恨過您,奴婢又怎麽能夠恨您?
看可人模樣,我明知她言中有隱情,不禁微微納罕。對峙片刻,令可人起身。自己走近靠在牆邊紅木雕花的金漆碧紗櫃,拿出裝有那白若初雪,紅若鳥血並蒂蓮花釵握進手中。
那花便在掌心綻放,沉甸甸的。被我手上的溫度暖了,一如文浩暖暖的心。不錯,那是他的心,是他心不仔細遺失在我這裏。
而我,並非他歸宿。
我被感動與淡愁鎖住,心中輾轉反側,歎息不已。又想,自己必須明確態度。否則這樣拖泥帶水讓他無辜付出,對他隻會非愛是劫。長長歎一口氣,正下決心讓可人拿去退還,突聞窗外鞭炮聲四下響起,令人振聾發聵。
五色煙花朵朵呼嘯騰起劃亮夜空。
宮人們各著新衣,深深淺淺地笑。紅紅藍藍褐褐,花花綠綠朵朵地分批進來行禮賀春。握住並蒂蓮的釵,我微微笑著坐在桌前一一打賞財物與吃食。眼中望著他們歡喜的臉,耳中聽見他們對自己與腹中皇子祝福的話,心牽掛五丈外的風雪之中。
終於賀完。
春菱進來屏退眾人,低低向耳邊道:王爺已回。臨行前吩咐奴婢告訴您,那冷雪雁國師就是令叔柳三公子。王爺說過幾天他自會想法子安排您與令叔見麵。
我驚得幾從椅上立起,忙道:什麽,此話當真麽?
春菱點頭稱是。從懷裏拿出一摞厚厚的銀票,含笑道:王爺讓奴婢轉交小姐。他說這大過年的,您必有用得著的地方。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睡意全無的除夕之夜。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
天公作美,雪罷初晴。每年的這一日,宮中必會有隆重的祭天儀式,儀式完後文澤會坐鎮太和大殿接受臣子外使及嬪妃皇子們的春賀。隨後賜宴,普天同慶。一路下來必至晚間,有身子之人自然經不住這番勞累——按宮規祖製,我可以守喜休養不去。清晨時分,略作梳洗,命可人楊長安拿些胭脂水粉,首飾衣裳及一提盒小茶果子,乘小轎悄悄去往北三所。
良妃與杜素金正相對悶悶坐。
見我去時,良妃隔著空氣投過凜冽目光。見她青絲不亂,我怔了一怔。回頭再看杜素金,果然灰頭土臉,早沒了往日風光。
第一百一十八章 立雪(下)
良妃恨恨看我,冷冷道:你又來做什麽,想跟本宮拜早年麽?
可人找出一張不怎麽破舊的檀木椅子,往上鋪塊純白兔長毛坐墊,扶著我緩緩入坐。
姐姐,我冷冷回看:妹妹沒有時間與你鬥嘴。此次來,隻想告訴姐姐,若姐姐們想離開這地方——妹妹或可幫忙。
杜素金眼中露出熾熱的光芒。良妃卻冷笑道:你玩什麽花樣?是不是讓人鬥敗,想本宮出去當你炮灰?
我將手撫上黃銅暖爐,無意無意地將手上鳳血玉的鐲兒與之相撞發出金玉脆響,微微笑道:隨姐姐怎麽想。姐姐自進冷宮以來,除杜姐姐外,隻有妹妹我來看過你罷?可現在杜姐姐也……良妃姐姐一向明白,難道不知道如其坐以待斃,不如拚死一博?
良妃聞言不語。
我又道:姐姐真想在此老死一生麽?如姐姐真有了避世不出的心,又何必梳妝打扮,難不成姐姐還指望皇上能麽?多少姐妹尚在“熱”宮伸長著脖子盼聖駕呢,何況這裏?
隨手拿起良妃於木桌上的小小青銅鏡,遞在她麵前微微笑道:對著鏡子了解痛苦的人,能很快從悲傷中走出來。隻因她能清楚地看到,哭泣的臉並不怎麽好看。
杜素金突然“撲通”跪下捉住我手,膝蓋落地處騰起塵土飛揚。妹妹,她嘶聲道:妹妹,慧主子,求你快點救我出去罷。
我接過可人遞過來的淡黃繡花絲帕子,輕輕捂住鼻嘴,片刻方道:杜姐姐請起罷。雞與鷹的唯一區別便在於,鷹從懸崖後可以重新振翅高飛,而雞不能。在宮中看一個人的潛力——特別是過去舊時風頭強勁之人,便要看看將她置於死地後,她能否自己重生。你這麽跪著,本就比別人短了氣勢。一個人沒了那口氣,可又怎麽能夠戰無不勝呢?
杜素金果然立時從地上爬起,拍一拍膝上灰塵,她低叫道:你……竟將良妃娘娘與我作雞?!
良妃擰住眉頭喝她道:住嘴,少給本宮丟人現眼!
杜素金方才住了口,卻是一臉的迷茫。
我微微一笑,對著可人使一個眼色。可人拿出一摞銀票放在油漆斑駁的紅木桌上。我笑道:知道姐姐們最近手頭拮據,這些銀子愛用不如,以及如何用——想必不用妹妹教罷?
之後接踵而至的大年初一至初三,我一直躺在床上休息。萼兒同嬪及其他幾個相好嬪妃陸續來來往往,各人互贈一些小小春禮表達情誼。或吃茶或吃酒、也算有些過年氣氛。大家知道我此時怕吵,均坐不多時便告辭而去。同嬪每日都來,小坐一會便走,隔日再來。
春菱怕我吵,令聽雨軒的宮人們不再在院中燃放煙花炮仗。宮人們安安靜靜地說笑,或分享些隻有春節時才能吃到的美食。
聽說文澤在養心殿連歇三夜。
而文浩,卻再沒來過聽雨軒。三天沒有文浩的任何傳言,遙想那夜大雪,我突然有種不祥預感。心中發虛,惴惴不安。求助春菱,她也打聽不到。我黯然,一次次打開食盒,對著文浩做的小茶果子慢慢看。撿出一塊一塊又一塊的向食用的油紙上排著放好,指尖輕觸,卻舍不得多吃半口。
初三下午,突然有了文浩音訊。
不好的消息。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重逢(上)
同嬪一臉驚慌地過來說:妹妹,出大事了!今早我二哥去你府上拜年,正巧見目布爾寧冷國師也在那裏。冷國師與令尊臉色均不大好,似乎剛剛爭吵過。我二哥見狀,忙隻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行至門口被令堂悄悄追上,說國師欲向皇上狀告文浩強暴其侍妾未遂,扣文浩在驛館中,等初三一過就要稟明西托大汗向皇上討一個說法。令尊勸阻國師無果,現隻有拖延時間。令堂請我二哥速與你聯係,看你在宮中可能想出辦法。
我駭然道:你二哥認得那國師?他……浩王爺又怎麽會強……強暴別人待婢?可知西托大汗又怎麽說?
唉!同嬪急道:那日皇上宴請西托大汗,我二哥也在百官之中,認得清清楚楚。至於文浩,那國師說他昨夜托詞交流琴技,去驛館喝得大醉,因此……西托大汗還不知道,這幾日他沒有歇在驛館。他初來隆泰繁華地,夜夜流連煙花,正樂不思蜀。
又說:怎麽辦,西托大汗會不會以此做為借口突然再次發動戰爭?
閉上眼睛,靜靜思索一小會兒。我皺眉道:姐姐別急。這樣,你先想法拿到皇後娘娘令牌,妹妹今晚出宮去找冷國師。
同嬪大驚道:不成不成。你如今當需靜臥調養,怎能涉險出宮?
必須去。無論三叔出於什麽目的,又有何理由,但我豈能眼睜睜著著三叔害了文浩?隻是這話卻不能對同嬪明說。同嬪見勸阻無效,自己又無其他辦法,跺一跺腳,果然想法子取到皇後令牌交於我手。
待一切打點妥當,夜幕已低垂,絲絨般深藍的夜空早已皓月當空,疏星閃爍。趁著那暗,我換上太監服飾獨自混出宮門,直奔驛館。西托大汗果然沒在。廂房中有琴聲傳出。白色拉門門壁上,映出撫琴人修長的身影。我心狂跳,按捺住衝動站立門外靜靜聽完。
餘音飄起時,我心跳得更急,仿佛就要衝出胸口。強抑立好,隔著門款款朝內行禮道,宛轉道:柳荷煙求見冷國師。月夜冒昧造訪唐突,還請國師見諒。
如一尾活魚遊過水麵。那門,悄無聲無息地向左劃開。眼前陡然光明一片,一身棉布白袍的國師迎上我眼,靜靜道:煙兒,你終於過來。
叔父!我低低叫他。幾步上前,拜倒在他腳下流淚道:果然是您。煙兒愚蠢,竟未能在大殿中認出叔父。
三叔淚水縱橫,扶我起身含淚帶笑道:怎麽能怪夠你?連二哥一時都認我不出,更何況煙兒?
簡述別後狀況。原來三叔當年也為流寇衝散,並未去得北疆,隱姓埋名漂泊於江湖。他靠行醫為生,後因想念兄弟,一路北上去尋。偶遇西托病重目布爾寧其他大夫束手無策時,三叔治好西托。西托感激之餘,見其才華橫溢便拜為國師。
看著他滿是風霜的臉,我拿手扶向他麵上傷痕,流淚道:叔父,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三叔哽咽笑道:假的。有這傷痕旁人又怎會失禮多看,既不肯多看,又怎麽輕易認我得出?
長舒口氣,我含淚笑道:嬸嬸們呢,快請出來煙兒拜見罷。
三叔歎道:為叔此次回來也想找你三嬸。十六年前我與她分開,從此再未沒見過。
心中一驚,我強笑試探道:三嬸不在,您不是還有兩位侍妾麽,也一樣是煙兒的小嬸嬸,便請出來一家子閑話如何?
三叔臉色一肅,長歎道:為叔與若玉情深意切,又豈會再有旁的女人?那兩名侍妾是卻不過西托大汗方才收下,至今她們還是處子。
原來果然是三叔給文浩設局。
可他又出於什麽目的?
第一百二十章 重逢(中)
知他思維一向非常人能揣度,不便直接問,我便王顧左右而言他道:十六年前您娶了三嬸,煙兒從來怎麽不知道?
三叔歎道:說來話長。那時我們家還未獲罪,我在江南與她偶遇,兩情相悅私下結為夫婦。礙於你祖父恪守禮教,因此讓她等我一年,為叔先回家中與父親大人說明,再處理一些事情,然後回去接她。誰知再回去時,苦等她不見,之後為叔年年在我們相約之日前去等待,仍是不見伊人蹤影。後來家中出事,才無法與她取得聯係,隻不知她現在可還尚在人間。
見他長歎,我忙好言勸慰一番。又裝作漫不經心地撿起桌上小銀勺,熱熱地勺了一口吊銀爐子上熱著的奶茶吃著,微微笑道:叔父,聽說他……浩王爺他昨夜……
三叔臉色一變,冷笑道:自然是假的。他們龍家欠我們柳家太多。從今往後,你看叔父如何一一討回!
叔父!我急道:什麽事這樣嚴重?他……浩王爺現在如何?
三叔道:那小子現在很好。不過他自投羅網,正好充當為叔手中複仇誘餌。
三叔飄進回憶,眼望燭火幽幽道:那年煙兒你還小,那時皇後也就是現在的太後,為了讓她親生兒子坐上皇帝之位,想出多條陷害先太子的毒計。先派人密報說定懷太子與其寵妃私通,惹怒先皇下令太子禁足東宮。後與現皇後之父謝叔玉密謀,策動定懷太子兵變逼宮……
不覺我滿腹悲戚,千頭萬緒,三叔說出柳家被冤的整件事情。
五年前某夜,定懷太子於禁足期間在東宮接到謝叔玉消息,說皇宮禁軍造反,請太子出動東宮衛軍及調動城外十萬禁軍進宮救駕。太子與我祖父商議,祖父忠於太子,認為此事可疑,禁足期間更不宜輕舉妄動。但見是重臣謝叔玉親自出麵,又怕真有此事。因此祖父自己懷揣太子令符,調東宮衛軍直接趕往紫禁城一探究竟。當祖父剛至白龍門,便突然見門口火光衝天,謝叔玉帶軍隊從祥瑞門殺將出來。他手拿聖旨,當場宣布定懷太子造反逼宮。又說柳哲夫助反謀逆,當場捉拿。定懷太子因與祖父事先有約,藏身暗處見大勢已去,如是火速出城逃生。第二日先皇將我祖父交大理寺審查,祖父據理力爭,指證謝叔玉。不想又讓人在家中抄出與目布爾寧通敵書信若幹。信中說,先皇無道年老而不退位,如目布爾寧國君能助定懷太子奪得皇權,定懷太子則割數十城池與之。
祖父一手飄逸柳體,朝中無幾人能寫。因此先皇不再懷疑,認定祖父謀逆為鐵定事實。
叔父,我恨聲道:誰能模仿祖父筆跡?
書僮柳青。三叔冷笑道:農夫與蛇故事,常常在現實生活中上演。柳青小時沒有飯吃,差點凍死街頭,為父親大人收養。又教他讀書識字,他常侍父親大人身邊,別的沒學會,模仿父親字體卻幾可以假亂真。
又道:也是他為謝叔玉重金收買,將委造書信藏於柳府書房。拿到賞金之後,不敢待於京城,遠遠北逃。也活該有報應,上天讓其得一種怪病,每月十五必發頭疼,久醫不好。正巧遇上為叔,哼!也由不得他不說。
我尤不明白,忙問道:可是謝叔玉為何要幫當今太後?
為權。三叔道:當日的謝叔玉雖為重臣,並不象如今這般門生無數、權勢如日中天。且德仁承諾他,如果兩人合作成功,將令其子娶謝家女兒為後。謝家女兒若生下皇子,再封為儲君。換句話說,也就是讓謝家後人當上皇帝。如此美事,他怎會不賭?
我略一遲疑,再道:太後娘娘又為何救我一家回京?母親她……她與太後究竟是何關係?
第一百二十一章 重逢(下)
三叔歎口氣道:煙兒已經知道?其實德仁未出閣前與你父青梅竹馬……本該是我二嫂。當年先皇還是親王時,一次遊春偶遇你母,頓時驚為天人。二人約在三月後舊地重見,不想隻幾日時間北疆戰火燃起,先皇隨軍開征爽約,等回來時已是一年之後。先皇因戰功赫赫被立為當朝太子,後當上皇帝。先皇繼位以後親畫你母畫像派人去尋,不想所派之人竟是德仁父親的門生。看了畫像,那人以為是德仁,立時跑去曾府告訴消息。曾父動了心思要找二嫂,先令德仁與她巧遇,結為金蘭姐妹,從她口中知道先皇當日情景話語。隨後編出一套自以為是天衣無縫的謊言,過河折橋竟要殺死你母。後德仁不知出於什麽原由,竟將你母放了。再後來因機緣巧合,你父母終結伉儷。因怕惹禍上身,你母從此深居簡出,避世隱目多年。
眼中流出淚來,我嘶聲道:不想母親竟如此心苦!
三叔鼻中冷笑道:也不盡然。其實以二嫂的聰明,一切並瞞過不她去,隻不過她有她隱衷罷了。若論頭腦心機——十個德仁加起來隻怕也抵不過你母一人。日後……有機會你自己去問便知。
我突然心念一動,問道:叔父,目布爾寧之戰……
三叔道:不錯。此戰確是為叔獻計西托大汗。我尋你大伯不見,才出此計。因想戰事一起,隆泰朝中無人,或可重新啟用你大伯父。既使尋之不見,也要為龍家天下惹些麻煩。況且定懷太子早與西托大汗有約,如果目布爾寧幫其奪得皇位——定懷太子登極之日,便是西托大汗得到隆泰皇朝北疆十五座城池之時。當年給定懷太子定下罪狀,當日正好為其所用——可真是諷刺。
我又問:今年五月定懷太子派刺客到浣月山莊,原來目的不是刺殺太後,竟是為讓皇上在前線分心?
三叔搖頭道:也不盡然。定懷太子恨德仁太後入骨,早想置之死地而後快。能一舉兩得最好。
叔父!我微微皺眉:煙兒鬥膽,肯求叔父不要為我們一己私仇,置北疆民眾於水火。
三叔笑道:幾年不見,煙兒還是那樣會替人著想。莫非那*****在殿中托人帶口信給西托,真是故意氣龍文澤讓他難堪丟臉麽?
便知西托果然沒有騙我,因歎道:煙兒並未托人帶給大汗隻言處片語。後宮虎狼地,原是有人當我作棋子。
三叔冷笑道:誰能以我柳家人為棋?如今龍家五子在我們手中,你便看為叔如何利用罷。
頭頂驚雷陡炸。
我強撐著涼涼握住三叔的手,央求道:請勿傷害王爺。他此次原是為我們叔侄相認,才來找您。
三叔眯起雙眼,冷冷道:他已知我真實身份?
文浩當然知道——他掌握著隆泰皇朝核心的情報機關。
是的。我說:浩王爺因我而來,求叔父不要傷他。
三叔眼中殺機陡現,冷冷笑道:既然他已知我身份,必將壞我大事。如此休怪我心狠手辣!
三叔自年青時便恃才傲物,喜歡劍走偏鋒。加之近向幾年變故,心性隻怕更加偏激——隻怕今日是斷不肯放過文浩的。而且他繼承祖父醫學衣缽,有百十種方法可殺人於無形,又或者令人生不如死,既使保住命也永遠無法說出他的秘密。
他會用哪種方法對付文浩?
我魂飛天外。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真相(上)
可我怎麽可以眼睜睜看文浩死三叔之手?忙央求道:求叔父放過浩王爺。王爺多次幫助煙兒一家,原是我們恩人。
三叔板起臉,沉聲道:不成。你父今早為此事與為叔也鬧得不甚愉快。蘿卜加大棒,原是他皇家作風。一點小小恩惠,竟然讓你父女忘記當年血債?你們隻記得他隻對你一家四口有恩,卻不想想他母兄曾害我祖孫三代背上叛臣罪名,家破人亡?我意已決,定無更改。
叔父……我叫他一聲,還想相勸。三叔卻喝斷我話,皺眉道:不得多言。你先回去,為叔一辦完此事,再救你出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我隻得住口。
腦中千萬“怎麽辦”一起旋轉,腹中陣陣絞痛……終於計上心來。我大叫一聲,捂住肚子呻吟得彎下腰。
三叔果然中計。
忙一麵扶住我,一麵拿一根手指搭上我脈博。他懊惱道:為叔粗心,隻顧大談自己事情竟沒關心到你。
我腰腹本來酸痛,此時更將痛苦放大,皺眉低低道:我在浣月山莊中了刺客劍上寒毒,隻有浩王……王爺府上雪蛤能解……叔父快……快叫他出來……
不對。三叔輕輕搖頭道:怎麽沒有半點中毒模樣?
我倒於他懷中,故作氣若遊絲:叔……叔父……煙兒已快不行,既然叔父不肯……不肯為煙兒請出浩王爺……我……
有情則亂。任柳三公子醫術通天,也不敢賭上他唯一侄女性命。
忙命人請出文浩。
文浩也被我模樣唬住,不等三叔開口,早一把將我搶入懷中。他茄紫色長袍袖口的純白兔毛風毛掃上我麵——雙眼亦紅如雪兔,低頭連聲嘶聲問道:你怎麽會跑來?!出什麽事情?!你哪裏疼痛,快些告訴我!
見我呻吟不語,文浩更急。抬眼望向三叔,切切道:柳前輩,小王知道您痛恨母後。但荷煙還小,無論她說過什麽做過什麽,都求您不要降罪於她。她身子弱,又懷著孩子,經不起這種折磨。
三叔怒氣頓生。你小子胡說什麽?他怒視文浩道:煙兒是至我親之人,我又怎會害她?
從文浩懷中掙紮起身。我伸手入懷,拿出事隨身攜帶匕首,涼涼抵上自己雪白脖頸。一揚頭正色道:叔父,請您放過浩王爺。煙兒曾蒙王爺多次相救,如您定要他命,煙兒願以己命替他償還。
三叔怔怔看我,眼神悲痛欲絕,竟流出兩行清淚。煙兒,他點頭道:你騙為叔?我疼愛你如親生,你,你竟為一個外人騙我?更何況國仇與家恨你全然不顧……
柳前輩!文浩突然變色。他忙打斷他話,緊張地看著三叔靜靜道:小王隻知你心中糾結一時難以化解,此事本該我們男人解決,不必讓荷煙陷身其中。如你真關心荷煙,就不要讓她背負太多。
你……知道什麽?三叔目中陡冷。文浩卻麵無懼色,淡淡道:不瞞前輩,小王什麽都知道。
三叔動容,卻冷笑道:你真知道?!若你真知,那你龍家又怎麽不……
文浩朝我微微一笑,抬頭正色道:因為荷煙重於一切。包括……傳國玉璽。
三叔臉色大變。怔怔看向文浩,終於點頭道:不錯,你果然知道!你知道太多,若你是我,可會給龍文浩留出生路?
文浩竟露出懶洋洋的笑容,輕聲道:不會。
我大驚,情急之下忙跪下道:三叔!你若真讓王爺死,煙兒我絕不獨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真相(中)
說話間,我手上暗暗使勁。頸上立時冷冷一痛,有液體熱熱地沿著刀尖蜿蜒流下……三叔頓時驚慌失措,拿起案上藥箱幾步上前為我包紮。文浩則劈手奪過我手中匕首,坐在地上擁我入懷。強忍疼痛,我含淚望向三叔道:王爺當年隻是個孩子,柳家冤獄他何罪之有?
說完,我咬牙在文浩懷中與三叔四目對峙……終於,他長歎口氣道:煙兒,看在你麵,暫且饒他不死。但,誰也無法阻止我報柳家血海深仇。定懷太子現就住在西托大汗宮中,隻待休養些時日,目布爾寧大軍定會卷土重來。那時我到要看看他龍家如何應對?
文浩抬起頭,亮晶晶地看著三叔道:柳前輩,令兄現正在陳老將軍軍中,一心待明年春與目布爾寧決以死戰。如果您不想與他對陣軍前,最好事先與之取得聯係。
笑話!三叔眯起雙眼道:他竟然還真肯為你龍家效力?
文浩正色道: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對於蒼生而言,無非先國後家。定遠侯心係百姓,自然願意保家衛國,而非獨為我龍家賣命。
緩了一緩又說:柳太傅冤案,其實小王為大哥囚禁時已盡得知。皇兄審刺客,也知道此事。為人子女者,不敢非議父母之過。但小王與皇兄,並不讚成母後當年做法。隻是事已至此——日後,朝庭自會慢慢補償柳家。
大哥真在陳勝之軍中?三叔追問。
文浩歎口氣,從懷中拿出封信遞至他手中,歎道:此乃定遠侯托小王轉交柳侍郎的親筆書信。小王還來不及送出,敬請前輩一辯真偽。
三叔遲疑一會,接過去抖開。才看幾行,便點頭顫聲道:是他!果然是大哥親筆書寫。
一麵看,眼中火光卻一點一點黯淡冷卻。怎麽?!他似低吼又似喃喃自語道:兩個兄長均不願為柳家洗冤複仇?我曆盡艱辛,步步為營才走到今天。現在他們卻告訴我,他們並不讚同,難道竟是我錯!?
文浩含笑道:三公子,您並未錯。母後與您原是各有算計,各為其家。
三叔眼神陡然一亮,喃喃道:你叫我什麽?
三公子。文浩微微笑道:柳家三公子。您是柳三公子——才華橫溢、玉樹臨風的柳三公子;視金錢如糞土的柳三公子;特立獨行,視權貴如無物的柳三公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隆泰樂界第一人柳三公子——當年即使京城最有名的樂師,也得尊您為大,見麵時稱一聲“柳先生”。難道,您自己竟不記得麽?
三叔臉上突然細小的光芒,眯眼長歎道:原來還有人記得柳三。
我點頭道:大家都記得。特立獨行的柳家三公子;令無數少女聞名尖叫的三公子;千金散盡隻為救濟貧苦百姓的三公子;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三公子……叔父,您一直讓煙兒引以為驕傲。
見他不語,我趁熱打鐵道:叔父,大伯與父親並未忘記祖父。隻是現在天下安定,皇上雖然年青,也總算是勤政愛民的有道明君。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們隻不想因我家家事,害苦天下蒼生。若祖父在世,也一定會同意認同煙兒的做法。
三叔聞言久久不語。
命人帶走文浩。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相(下)
好罷。他終於說:殺不殺他為叔可以考慮。但,你必須出宮!我們柳家後人不能再去服侍他龍家人尤其是你!況且龍家自坐江山以來,從未得到真正的傳國玉璽,不過是個“白板皇帝”可見上天並不佑他。試問他們又怎能坐穩江山,服天下民心?縱然我放棄尋仇,定懷太子早晚也會舉事。他早在龍文澤身邊布下心腹重兵,龍文澤雖剪除去一些,但那幾人根本不足道哉。一旦時機成熟,定懷的人將裏應外合發兵勤王。
我心緊縮,顫顫道:內應都有何人?
三叔冷笑道:內侍嬪妃均有。你無須多問,問了為叔也不會答你。隨隻管我出宮,隻要你不在宮中,為叔斷言他們將永世得不到寶璽傳國。
心中大疑,卻自知問不得的。我悲痛地搖頭歎道:我絕不出宮。柳氏荷煙癡愛隆泰當今天子,六宮盡知。嫁夫從夫,且我已懷有他的孩子叔父請勿令煙兒為難。
糊塗!三叔恨聲道:你以為你腹中龍家的孽種還保得住麽?
什麽?我失色大驚,踉踉蹌蹌退後半步。三叔見狀一聲長歎,柔聲道:煙兒,有人暗中害你誤服藏紅花等物,為叔雖保住令你不小產,但……依為叔經驗,這孩子若真能生下,隻怕也不外是殘廢癡呆。你若真要生下他,便誤他一生。
不是!我失聲低叫道:既如此,您又為何救我?
三叔冷笑道:你畢竟是我侄女,我怎麽能眼睜睜我們柳家人輸在旁人局中?自然要先幫你保住孩子。
再聽不進半句。我胸口刀剜般大痛,眼裏一片模糊,頭腦仿佛就要裂開。如同末日來臨,渾身冰涼顫抖,隻覺四顧茫茫無岸……又黑又冷,期盼文澤溫暖堅強的懷抱。撫上小腹,無助流淚。心裏卻終有一絲希望,口中逞強道:我要回宮。那裏有我的夫君,有我的家。太後娘娘不是沒有殺害母親麽,又肯救回我一家。皇家的人並不個個都象叔父想象中那般無還情,必須或許……或許……總之太後與皇上從未利用欺騙煙兒。
是麽?三叔冷笑道:他們現在沒有利用欺騙,隻是時機未到罷了。在他們眼中,世間人均不過是棋子與禮物。且不說別人,就說他們設計陷害與定懷太子私通的胭脂……
胭脂?我詫異道:與定懷太子私通的後妃不是媚妃麽?
三叔道:林媚兒小名就叫胭脂。為叔叫慣她小名,改不過口來。為叔認識她時,是她通過一位舊友請我教她學習彈奏樂曲。我在她住的小園中,教了她一個月時間。那時正值夏季,我們便在盛開著荷花的湖邊彈琴作曲。當時,這位胭脂姑娘洗盡鉛華,完全一幅清水出芙蓉的模樣,完全沒有半點風塵氣息。平日勤勤肯肯學琴作曲,閑時洗手下廚,為心愛之人作羹湯、譜寫琴曲。我記得有首寫得倒也不錯,叫作什麽《梅雪驚鴻》。我隻當她作哪戶大戶人家的不為正室所容,而讓人金屋藏嬌的待妾。又哪裏想到她便是豔名遠播的林媚兒!
口中又幹又苦,我問道:那麽她,她心愛的男子又是何人?
三叔道:為叔從未見過。隻是平日從胭脂言語之中,聽她稱他作三哥。
我呆住。
聽三叔叫喚,方才回過神來。
三叔繼續道:後來為叔發現胭脂就是林媚兒時,已至三個月後。當時我眼見胭脂重回青樓勇奪楊州花魁稱號,心中十分不解。及至後來方才知道,胭脂原是德仁母子設計好的,送入宮中媚惑先皇父子的一枚棋子。
我更驚,茫然道:怎麽?難道皇上他……他竟也參與到整件事情之中?
三叔想也不想便斬釘截鐵地冷笑道:不要聽龍文浩那小子開脫之辭。天下是為龍文澤奪的,他會不知道麽?
聞言頓時渾身冰冷,靈魂出竅。
回憶前情,知道他果然是知道的。
心碎一地,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第一百二十五章 煙迷皇城(上)
煙兒,三叔再道:龍文浩那小子……你可真想救他?
是。我心中一喜,急切切地點頭道:是。
點一點頭,三叔交一大紅緞底湘繡荷花的荷包於我手,說:裏麵有一粒“龜息丸”,服下後四個時辰內會氣閉假死,非我解藥不得救,七日後便會真正身亡。本來為叔想用它來對付龍文浩,讓德仁跪下來求我救他,然後帶你出宮遠走天涯。現既你一力回護,三叔便將決定權交給你。龍家兩兄弟,你可以選一人食之。後日西托便要動身回國,雖然叔並不與他一起回去,但若要轉移一個大活人隻怕卻是不易。因而咱們計劃時日已無多。若明日內我不得宮中消息,便視同你選擇龍文浩受此一劫。
三叔!我低低叫他,心如在刀尖叢上行走。
煙兒!三叔沉下臉,冷冷道:你雖是他家媳婦,但畢竟先是我柳家孫女!如果忘記此等血海深仇,日後你可有臉去地下見柳家祖先?
艱滯地點一點頭,伸手接過藥丸。突然想起一事,心中大驚。可是,我嚅嚅道:以我對德仁太後的了解,她雖是女流之輩,性格卻很強硬。加之畢竟是皇家之人,如果她寧可玉碎又如何?
哼,三叔冷冷一笑:那正好讓她嚐嚐中年喪子是何滋味!你是知道為叔向來一言九鼎的罷?
自知他意無改,隻有隱忍不言。可文浩與文澤左手親情右手愛,我選了誰隻怕都會有斷臂般的痛楚吧?強忍疼痛,嘴上淡淡道:這幾日但請叔父善待王爺。
於是成交回宮。
已近二更時分,聽雨軒內卻燈火通明。守在外麵的可人見我時眼中一亮,忙使個眼色走至門外陰暗處,低低道:皇上睡了,同主子還跪在裏麵地上。才剛知道同主子請了皇後令牌給您出宮,傳同主子過來發了通火,鬧了一場。
我皺眉低聲道:不是說皇上今晚會歇在鳳至宮麽?
可人淡淡道:可不是皇後賢惠麽?單挑今晚求皇上過來瞧您。
點一點頭,一路走過神情焦急的趙風與麵色平靜的李福,我步履沉重地進去裏屋廂房。
室裏銀燈紅燭燦爛,素香隱隱。三四名宮女木偶般呆立,文澤和衣睡在挽起的紅綃帳中,一身茶青色長襖的同嬪正麵向他跪於床前藍金兩色織花的羊毛毯上。輕輕走過去,我並排跪於同嬪身側。正暗暗交換眼色,文澤卻突然醒來。
都滾出去!他坐起身一聲低喝。
宮人們忙齊齊跪倒,一起道:是。
後退幾步走開。而我與同嬪卻未見過他對嬪妃發如此大的脾氣,均是一怔。自知確實有錯,便雙雙俯首道:是,臣妾遵旨。
文澤眼睛隻看著我,冷冷不語。我心亂跳,正隨著同嬪身後走向門口,隻聽背後又是一聲低喝:慧嬪回來!
心尖一抖,全身輕顫。隻得又忙低下頭轉身回去。
你可知罪?他坐在床沿上看我。
心更慌亂,便如真做過殺人越貨的事一般“嘭嘭”狂跳。轉而卻又悲涼,傷懷無限。跪去他腳下,額頭觸上紅木踏板,隻不知該如何言語。卻又不能不答,隻好低低道:回皇上,臣妾罪該萬死。
胡說。文澤在頭頂佯怒道:不許動不動在朕麵前說這四個字。起來罷。
我卻將頭垂得更低,看著他一雙明黃色龍靴隻不言語。
又想抗旨麽?他冷冷道。我尚未回答,他突然聲音轉柔,低歎道:還是……還是你想讓朕親手扶你起來?
心中又是一麻。隻覺腋下被他輕托,整個人便入了那懷。
第一百二十六章 煙迷皇城(中)
他拂過我麵上一縷青絲,含笑低低道:去了哪裏?等得朕好苦。又心急,隻得向旁人們發脾氣。又怕旁人看著笑話朕,隻得裝睡,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他溫暖細長的手指輕輕劃過我臉,與當初在荷風苑時一樣柔軟。
他手指那麽那麽的軟,而我,卻在那柔軟之中陡然僵硬。
多麽溫柔的一雙手!多年前,也是這雙手抱著媚兒輕撫著她罷?也是這雙手為她畫像,給她彈琴……也是這雙將她送去先皇身邊,最後又是這雙手在月圓之夜一寸寸一圈圈地向她雪白的頸上纏繞三尺白綾……
你冷麽?文澤詫笑道:煙兒怎麽雙手冰涼,渾身顫抖?誰要你出去亂跑……可外麵風雪雖大,朕懷抱中煙兒應該是暖的罷?
如墜冰窖,我嘴裏卻呆呆應道:是。皇上之愛確讓荷煙溫暖無比。
口中發苦,我多麽想媚兒之死與他沒有任何關係,話到嘴邊卻問不出口。突然愣愣道:回皇上,臣妾去鐸館找過冷國師。
找他做什麽?他語氣中透出一絲冰涼。我淡淡道:回皇上,聽說大汗後日便動身回國。為了皇上的萬世基業,臣妾前去打聽他們虛實。目國明春果然仍有開戰之意,因而臣妾願作西施,作或者……貂蟬。
你!文澤狠狠盯著我眼道:你胡鬧什麽!朕不早說過朕隻是一句玩笑麽?初一那日聽說你母生病沒有入宮,朕原以為你偷偷回了娘家,卻不想是去見他!朕今天便告訴你,朕不要什麽西施,更不要那……貂蟬!朕隻要你陪著朕,要你們母子陪朕一路,看朕今後如何盟主四方,雄霸天下。
母子?我心如被利器穿透。
文澤渾然不覺,自顧道:自朕知你心意,這幾日心中全是煙兒。隻是外臣朝見,加上皇後新懷皇子,朕因此多陪了她兩日。知道麽,今日太醫來稟說良妃已懷有一月身孕,已讓她搬回錦繡宮中。朕本想去看她,卻還是先來看你,你卻讓朕好等……
良妃懷孕?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
疼痛無疆,我口中卻淡淡道:荷煙錯了,下次再也不敢。
文澤側頭看我,冷笑道:你還有何事不敢,煙兒任意妄為又不是第一次,可不都是朕寵的麽?看朕怎麽罰你!
他輕輕吻我,回手放下紅帳金鉤……
暗夜裏依在文澤懷中,腦子總揮不去畫中月下媚兒風華絕代的背影。仿佛身心與她合二為一,承載著他,圍繞著他,引領著他……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心中浪潮呼嘯拍岸,千堆白雪卷上半空散落。我們一次次翻江倒海,共赴巫山……
恨不能從此四分五裂。我心呼嘯,好象飛蛾之於燈火、燈火之於城池、城池之於淪陷……
他卻輕輕笑道:朕的煙兒長大了,更懂得服待男人……
心如熱鐵墜入冰水,那一刹那被深深灼傷。
是的,他一次次傷我。傷害我們,全因知道我們的愛。我們愛他,便是他爭權奪位鞏固政權的法碼。她愛他,他便讓她作離間父子的貂蟬。我的愛讓他想我去當美色誤國的西施。如果我不是身懷皇子,他可還會說是玩笑?可是我的孩子……念及尚未出生而且永不會出生的孩子,心如刀絞。回頭看他,卻正睡得嬰孩一般露出滿意的微笑。年裏不用早朝,難得可以好好休息。微微燭光裏,他高挺的鼻梁下嘴角微揚,胸口一起一伏,沉沉發出均勻的呼吸。看得久了,覺得有些口渴。屋中並無旁人,我坐起身來披衣下床隔著寶藍色的氈簾低喚可人奉來熱茶。自己坐去桌邊,正見綠花桌布上的小托盤中,整整齊齊碼放著文浩親手所做的四樣小茶果子又不由得呆住。
第一百二十七章 煙迷皇城(下)(第一部全文完)
正此時文澤翻一個身,在帳中低喚道:奉茶!
忙立起身。心中慌亂,將十錦琺琅彩的茶具在暗夜中弄出微微脆響。水從茶盞中溢出,深了桌布,潮了地麵。顫顫拌抖地伸手向腰間荷包,從拿出那粒黑色藥丸,停在琥珀色的茶湯水麵戰戰兢兢地猶疑。
這一放手,便會改了他一生一世罷?可,我若不放手,文浩他又……
三叔積怨多年,此誌絕無更改。但太後她……文浩雖是她親生兒子,但他畢竟隻是一個親王。如果三叔以文浩相脅,太後為顧全皇家臉麵,真不一定會對三叔服軟。
那麽,以文澤相脅呢?
我不敢賭。
文浩待我仁至意盡又情深似海——寧願我死,不願他亡。
而文澤……文澤,我心大慟。雖然他一次又一次冷卻我心,雖然他有很多很多不如我意,雖然他將皇權看得高於一切,雖然有許許多多的雖然——可我騙不了我心,我依然那樣愛他愛得癡狂!
那心,便如行走在萬丈深淵上的獨木小橋上,冷而搖擺。
茶!文澤語中已有不耐。
終下不得手去。重新熱熱地換上一碗茶湯,服待他吃下。看他翻身再入夢鄉……我怔怔看住他,一直看著他……直至黎明前第一縷晨曦透窗而入,將夢剪成絲絲縷縷。心中五味陳雜,悲思千回百轉……
突然間,我想,難道我一定在親情與愛中選擇麽?
可不可以選擇自己?
若我吃下“龜息丸”假死,照宮規會在宮中停靈七日。按常理叔父不會眼睜睜看我真的喪命,定會放文浩回宮給我解藥。定會待我下葬後想法將我救出,帶我遠走天涯。文浩那麽聰明,他一定會知我心意,會以此作交換他自由的條件罷?
當以己身換彼生。
如若三叔任我滅亡,太後又不肯服軟去救文浩——死後與他九泉之下相見,我定要奴為婢地服待他,報答他一片深情。若他依然愛我,要我與他為妻……與他為妻……也隻好給嫁他,以此化解兩家恩怨罷。
心是悲的,嘴角卻露出笑容。
遠遠地,天空隱隱突有雷聲滾過。尚未入春,又怎麽會有冬雷陣陣?
果然到了與君決絕之時麽?!
看一眼仍在睡夢中的文澤,仿佛突然明白媚兒死前心情。雖然她為他死了,能為他死,以她死來成全他——她心中該是無比歡喜的罷?可是,文澤,多年以後的你,可還會偶爾想起那一年,一個叫作柳荷煙的女子曾經來過?
你不會。
我知道你很快會將我遺忘。皇宮是你的家,隻是你的。而我,隻是敲錯你那扇門的匆匆過客。隻因當初誤入那一灣藕花,便從此誤了一生……
終下決心揚頭將藥丸送入嘴中。
身後留下寂寂深宮,層層迷煙。
皇後麵目漸露猙獰;良妃東山再起;宮中奸人尚未露出蛛絲馬跡;阿若年後入宮;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馬上開征……
一場深宮大戲,正在賀歲聲中無聲無息悄悄拉開序幕。
但這一切,與我已無任何關係。
驟不及防地,眼前突然開始迷糊。隻覺天旋地轉,身體飄浮。如同一個見不得陽光的女鬼,我在黎明來時與心愛之人陰陽兩隔,魂飛魄散。
(第一部全文完)

荷澤天下
第一章 拒愛(上)
妹妹,請快醒來。依稀有位年青女子在我耳邊輕喚。
是誰在叫我?
這聲音——怎麽這麽象可人?
但,她怎麽又會叫我妹妹?
確是可人。我聽見她說:妹妹,若你不再醒,浩王爺的血就要流盡。因為你每吃一副藥,都要王爺割腕取血做為藥引。你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會放棄。
天!我掙紮著,努力想睜開眼。
可是完全無法動彈,又不能言語。
可人開始低低地哭。妹妹知道麽?她說:父親大人對王爺說,若要救你,需以人血為引。若你遲遲不醒,他定會為你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姐姐求你,為了王爺,妹妹一定要醒來。你我姐妹還未相認,你怎麽能就此離開?聽王爺講,妹妹暈迷前曾見過父親,是不是他老人家給你用的藥?
可人稱三叔為父?
是的,可人喃喃道:我們本是堂姐妹。可父親大人並不知道世上還有我這麽一個女兒。家母原是薛於期大人的妻子,惜他娶家母未及三年,便另結新歡。家母生下姐姐薛琴心後,大人便找理由送姐姐遠去外祖家中。母親不肯與姐姐骨肉分離,便一起長住外祖家,從此葉薛兩家老死不相往來。也許是命,讓自小酷愛音律的家母偶遇令——兩情相悅,懷上可人。後,父親因故要離開一年,分手家母當時並不知道腹中有我。家母生我時難產而死,因此爽約,與父親從此天人相隔……
心中震驚,完全已無法用言語形容。掙紮著,再掙紮,拚了命睜開雙眼,怔怔看著午後陽光之中滿麵淚痕的可人,輕輕道:可人?
可人一驚,遲疑道:主子——你醒了?!
她正要大聲歡呼,讓我及時製止。隻感渾身酸軟,我疑心道:可人,你叫我主子?可剛才,你還說,你說你是琴姐姐同母異父的妹妹,而你父親——是我叔父柳三公子?
可人倒吸一口冷氣,遲疑道:你——全部聽見?
見我點頭,她略略沉吟著不再言語。緩緩的,除去左足鞋襪。小拇指上方,一小顆狀若梅花的紅色胎記,赫然在目。見狀我胸口又是大震,慢慢從棉被中伸出左腳。我與她,我們兩人左足的小拇指上,那胎記形狀端的是一模一樣。
六出梅花印——我們柳家獨一無二的親情標記。
我拉住她手,又是歡喜又是悲酸,輕輕點頭道:姐姐!你果然是我姐姐。
又問:叔父現在知道麽?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可人唏噓道:我們父女還未及相認。父親大人已回目布爾寧,其他事情容姐姐日後再向你解釋。
我憶起前事,突然心內大懼。心尖猛顫,陡地坐起半個身,低叫道:我怎麽沒有出宮?皇上與王爺他們……
可人握住我手,含淚道:大家都沒事,你隻是……宋太醫說要妹妹放寬心養好身子。妹妹還年輕,日後想要多少孩子都會有的。
孩子!如有驚雷在頭頂炸響,伸手撫向小腹,果然平若河床。雖然自知他是保不住的,但事到臨頭卻仍悲傷。軟軟倒上絲棉枕頭,胸口如被萬箭齊鑽,卻無眼淚流出。
突有絲竹之聲傳來,曲調歡快。不想聽,它卻一陣大過一陣,借著那風向耳內猛灌。見我眼中疑惑,可人沉吟片刻方才低低道:皇上正陪皇後遊湖賞春。
心若被那樂聲刺穿,暗暗地,血流一身。胸口在湖綠的棉被被沿微微起伏,我冷冷道:皇後身懷龍子,皇上原該陪著她。
第二章 拒愛(中)
可人忙暖暖地握住我手,柔聲道:妹妹,皇上也是隔三差五的過來瞧你。你昏迷的第二日小產,皇上也很傷心,下旨太醫全力相救。同時又派人請外祖入宮救治。正是外祖悄悄告訴我,你可能是服用過中原早已失傳的“龜息丸”。及至王爺回來,才知果然。
又給我講這一個月中發生事情。良妃因懷有龍子之故,複又得寵;杜美人也被放出冷宮,不降反升,已封貴人;謝冰月入宮,封為德嬪……
妹妹,可人道:你昏迷期間,來探望你的人還真不少。榮妃與同嬪二位娘娘自是不在話下,奇怪的是連良妃娘娘與新封的德嬪主子也經常過來。
唔?我也詫異。
可人抬頭看眼紅木窗外寸寸西移的陽光,握我的手緊了一緊,柔聲笑道:看時辰禦藥房該給妹妹今日最後一幅煎藥了。你每吃一副藥,必須用幾滴新鮮人血做引。因此,浩王爺他會在宋太醫熬藥前,偷偷去太醫院取血。妹妹已整整昏迷一月時間,現在醒來,必須馬上派人去浩王爺上通知一聲,否則……
陡然驚覺,猛地又坐起身。我又氣又痛心地說:糊塗!世上那麽多人,何故定要王爺取血?叔父既然想帶我出宮,又為何不以王爺的性命做交換條件,我怎麽醒後仍在宮中?!
可人歎道:說來話長。皇上醒來後一見你暈倒,先慌成什麽似的,傳太醫的同時直接命人接外祖入了宮。父親大人醫術師承祖父衣缽,外祖與他根本就是一時瑜亮。因而外祖雖沒把握治得妹妹痊愈,但保你不死卻是可以的。我們身在宮中又哪裏知道外麵的事,見妹妹命在旦夕,誰又能真正放開手去?經了外祖的手,父親大人“龜息丸”的藥效早弱了。妹妹雖不能清醒,但終有了呼吸,及至王爺帶回解藥,妹妹臉上方才一日日的有了紅暈。隻是這解藥怪得緊,便要吃過雪蛤的人的血方可以作為藥引。
我挺直的背突然略略一軟,皺眉長歎道:倒是我在叔父麵前提了提雪蛤,他便記在心裏,隻怕另換了解藥也未尚可知!但王爺那樣聰明,怎麽不知叔父複仇之心,原是想讓他吃些苦頭的。即使他不滴血為引,我一樣可以“複生”,或者反而可以醒得更早一些。
不錯。可人道:話雖這麽說,可是他怎麽敢不聽父親大人的話?憑他怎麽聰明,總越不過“關心則亂”這四個字去。現莫說取血,即使前麵是可以讓人粉身碎骨的懸崖,為了救妹妹,隻怕他也是會縱身一躍的。
隱隱約約又有樂聲傳來,絲絲不絕於耳。
好一派歌舞平升平!
他與她,他們盡情歡樂的背後,有多少個柳家冤案?又犧牲過多少個林媚兒,薛琴心甚至我柳荷煙?
果然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可人說什麽見我暈了文澤急得慌,隻怕是安慰之辭。同樣是他的骨肉,否則他怎麽不心痛我沒了皇子,反而陪一向不寵的皇後玩樂,左擁右抱地流連花紅柳綠之中?
回憶前情,始知真相殘酷。再相較文澤的絕與文浩的癡,我不禁心又氣又苦。不顧腿腳無力,一掀開紅色錦被,低低道:我要見王爺,著春菱去請。可人……姐姐,現在起,除春菱楊長安外,不許任何人進來,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已醒來。請姐姐幫我梳頭更衣。
拗我不過,可人隻得依言辦了。
隻得服待著梳洗。又應我要求,手忙腳亂地為我裝飾。潔麵、勻粉、描眉、畫眼、掃胭脂、梳頭、抹桂花油、插宮花步搖、貼花黃……及至裝扮完,竟整花去近一個時辰。麵對菱花鏡中一直呆滯的自己,我強笑了。想了一想,又指揮可人撿出一件玫紅緞底繡花朵五彩百蝶釘珍珠的裙裝,外麵穿件銀灰狐毛比甲坐於大大的未央銅鏡之前。
天已完全黑透。
春菱急步進來,突見我豔麗的模樣,腳下也是滯了一滯。卻什麽也沒說,走向身邊耳語道:王爺來了,可要請他進來麽?
點頭。我一揮手,春可二人退出。便聽見身後有細碎急促腳步聲音響起,轉過身果見的文浩,麵若冠玉,穿一身茄紫四繡海水座龍圖案正立在杏黃色蘇繡門簾之下,帶著滿臉驚喜。心中紛亂如麻,我緩緩站起身,立在原地微微笑道:王爺怎麽不進來?
第三章 拒愛(下)
文浩走近,將我從額頭看至眼睛,含笑點頭道:荷煙,你真的醒來?
我流出眼淚,答道:是。浩王爺您命我醒,荷煙又豈敢抗命?
文浩點頭不語,眼圈卻突然陡地紅了。看著他,我伸手拉開文浩衣袖。果見那腕上有深深淺淺,條條的劃痕。他一怔之下,想抽回手去,被我緊緊捉住。
有淚,一滴又滴落上文浩手腕。
疼不疼?我抽泣道:王爺如此待我,荷煙如何報答?
文浩微微笑,正色看我道:荷煙,其實我隻想為你做點事情而已。
眼中有霧升起。看著他雙眼,就那樣看著他……放開他手,我怔怔地伸手去解銀灰狐毛領口那粒東珠鈕扣。文浩一呆,繼而捉住我手,動容道:荷煙?!
心中風波再起。雖擰著一股勁,卻仍羞紅滿臉。胸口微微起伏,許久方強笑道:王爺,今日荷煙美麽?
文浩一怔,繼爾一呆,強笑點頭笑道:很美,小荷煙今日怎麽會這樣美?
我臉再度飛紅。看他一眼,忙又低了頭,雙手絞動珠灰色珠繡裙帶,輕而又地輕說:回王爺,荷煙今日美是因為……因為……荷煙今夜想做世上最美的新娘——文浩王爺新娘。
說至此處,胸口起伏如同海之波浪。我再次抬眼望他,更是滿臉飛紅地問:王爺,您今日可願意……願意要了荷煙?
空氣中靜得能聽見彼此心跳。
隻覺右手一暖,已被文浩握進掌中。荷煙,他俯頭道:你真心喜歡我麽?
又大窘,我看著青色地麵喃喃地,低低地說:都說“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荷煙也……也不能免俗。
嗬,文浩淡淡笑道:小東西以後不許胡說!你可知道這兩句話原是……原是以前服侍過本王的那些女子們胡編出來?
啊?!我聽得雙頰發燙,頭垂得更低。突然身子一輕,被文浩橫抱而起入在床上。大驚,胸口亂跳隻不敢看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聞頭頂傳來文浩一聲長歎。
丫頭,他柔聲強笑道:你這是想報答我,還是……想報複他?
如被迅雷擊中。無限悲涼,心仿佛冬日漠漠荒原上一個被陡然撞醒的青銅大鍾。頭恨不能全身埋入棉被,卻偏硬著一口氣,抬頭強笑道:都不是。王爺,您此問……究竟是不想還是——不敢要荷煙?
不敢?!他冷笑。
低低迎上我眼,他含了笑,帶磁性的聲音幾近誘惑地說道:好罷。既荷煙姑娘盛意拳拳,小王恭敬不如從命。那麽……便讓小王今晚便服侍姑娘一回也罷!
我呆住。
他將臉貼得更近,拿目光在我臉上遊移,以耳語般地聲音低低笑道:小東西,今夜……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心陡地收緊,我渾身僵住。仿佛有泰山在頭頂緩緩罩落,隻覺氣壓在胸口。胸口起伏不已,緊張地直睜睜看著他。見狀文浩淡淡一笑,放開我,他自己立起身來,說道:我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不能。除非我可以娶為妻,否則我們便不能在彼此身上打下烙印。如果你我今夜越過雷池……
說至此處他倒吸一口氣,長歎道:也許今*****對於我是報恩,是激情,是遊戲。唯獨,不是愛。愛需要責任,試問如今的我,又可以對你承諾什麽?
王爺……我硬著頭皮紅著臉說:您怎麽知道唯獨不是愛,也許……也許……
文浩嘴角揚起一個上彎,含笑道:這麽說,你是想說你真愛上我了麽?
我……我一時語結。
見我情形,文浩長歎道:世間情侶有三品,最下品叫作“貌合神離”;中品者叫作“有實無名”——若今*****我邁出那一步,你我之情便隻是中品。雖此情可待成追憶,但非我所願。因我追求的是真正的上品情愛。
什麽?我心中迷茫無岸。
文浩淡淡一笑,柔聲道:荷煙你想,若你真的同時愛上我與他,愛上我們兩人,卻隻能與其中一人生活,那生活便會讓你如處人世地獄。而我,若不能娶你相伴,那無論得你身還是得你心,均不可取。若得身不得心,便隻得“永結無情遊”;若隻得心不得身,再怎麽恩愛都是露水野外。看別人形影不離,自己卻要獨坐青燈,便會心碎,便會動搖。便是人間至悲——“愛別離”。
我大窘。紅著臉,慌亂著心,一言不發。
他替我蓋上錦被,淡淡笑道:我該回去,擇日再來看你。
有淚從眼角滑落。
我終忍不住低低道:您既不肯要我,又為何要對我這麽好?
文浩淡淡道:世上有許許多多種愛的方式,比如守護。可若真做情侶,荷煙,我希望窮我一生,可以得到上品之愛。
上品又是什麽?我嘶聲問。
久久沉吟,他長歎道:如今還不可說,隻望日後你能體會。這世上有許多情侶,一生一世修不到上品。不如這樣,我們現定下一個五年之約。五年後的今日,若你發現自己果然愛我——便將你的來世許給我罷。
屋內紅燭跳躍,又香又暖。
而他,卻拒絕我香暖的懷抱斷然轉身而去。
第四章 德嬪阿若(上)
終知瞞不過文澤去,第二日便派人去稟告了。一下朝,他杏黃色朝服未換便趕來聽雨軒,旁若無人地抱住我道:朕的小傻子終於醒了!老天待朕總算不薄,終將你還給了朕。
恍若再世。
雖然入了那懷,但我們中間隔著那麽多人,那麽多事,仿佛隔著千山萬水般,我身子便有一絲僵硬。他渾身不覺,隻扶我上床坐了,又傳太醫過來問話。聽說可以待寢,歡喜成孩童模樣。拉手對麵靜靜看我,看一會子,又笑一會子,隻不說話。我要開口也被他攔住,隻笑道:煙兒要說什麽朕全知道。偷得浮生半日閑,原該靜靜地,體會心與心對話——方合神仙伴侶的意境。
心中一動,卻又大慟。
全無半分歡愉。
而他,整整一日竟哪處都沒去。中午時分,後宮盡知柳荷煙蘇醒。萼兒同嬪等幾個相好嬪妃先趕著過來,見文澤也在,便隻略坐一番告辭。文澤怕影響我休息,便口諭當日不必再行探視。又因大病初愈,恩準我不必日日去鳳至宮請安。
令宮人搬來奏章批閱。浴在陽光中沉思,他時不時抬頭望我微微一笑。
白玉花薰中輕煙嫋嫋,屋子裏靜得能聽見檀香灰一段段落在紅木案幾上的聲音。
一屋安靜中,突然,他看一看手中折奏,再看桌上折奏,朗聲大笑不已。
我正驚詫,他已走至身邊握了我手笑道:朕哪裏有心思看什麽奏章,批複的上諭,一個個的可不都指鹿為馬了麽?
煙兒……他輕輕喚我。
將自己的臉貼上我麵,他放我手貼在他心口,耳語般低低道:煙兒……朕的好煙兒,告訴朕你真的回來!知道麽,朕一直盼你醒,一直在盼!朕從來沒有害怕失去什麽,這些卻很怕失去你。要知道,隻要朕願意,全天下的待嫁女子都可以成為朕的女人。可,朕不會要全天下女子,隻要你,隻要你活!煙兒,朕真的……真的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真情。
一麵說,他一麵橫抱起我……當夜紅鸞賬中待我如同稀世珍瓷。又說了半夜思念之語,再歎惜腹中皇子一番,方才沉沉睡去。
我毫無睡意,在帳中一直看他,一直看。
仍在這處房間,仍然紅綃羅帳,仍然是我與他。回憶前情,仿佛不過做了一場夢。微弱燈光下,他微微揚起嘴角,一如同誠實孩童。念及白日驚喜,抱住我說的那番話兒,滿臉深情竟不似偽裝。
陡然便對自己恨意有些不自信起來。
莫非,他說的全是真話?
他真愛我,當柳荷煙不同於旁人?
這樣想著,深深看著他。有如春水浸湧,我的心,便想在柔柔的燭光裏開始一寸寸柔軟。正此時,隱隱約約,黃勝身影映上湖綠色氈簾,低聲請旨上朝。
皇上。我低低喚他。見睡得沉,便伸出手指輕輕撓他掌心。文澤迷朦中略有些不耐,卻口齒無比清晰地低聲道:杜兒……別鬧!
杜兒?手指便僵在他掌心裏,收不回來。
煙兒與杜兒,不過一字之差。一個字,不過一個字,非他嘴誤,卻是我誤會了他心。怔怔地,看微暗紅燭燭光一跳一跳地,思想全無……他卻陡然清醒,翻身望著我眼強笑道:朕以為……嗬,煙兒可不是回來了麽,朕竟然如在夢中。
心仍是冷。我淡淡笑道:臣妾非是杜貴人,這裏也非暖香居。讓皇上失望,臣妾罪該萬死。
第五章 德嬪阿若(中)
文澤抱住我,吻在臉上笑道:剛好便吃醋,倒仔細傷了身子。煙兒當然不是朕的貴人,可你是朕的貴嬪!朕下朝後便命人擬旨,賜煙兒貴嬪名位。
貴嬪!原來終是我錯!原來他以為,我之所以不快,要的不過是一個名號。
帝王懷抱香常暖,媚妃荒塚草已涼——為了他又如何,當初他們該是萬般恩愛的罷?她不惜為他舍了那美好生命,毀了那清白名節,終敵不過歲月流逝,敵不過眾女爭先恐後的爭著去他心中搶一個角落。如果冷國師不是柳三公子,如果我當初真嫁去目國成全他一番偉業,當我化作灰飛煙滅之後,他可真記得我?
昨日他的興奮隻怕並不是因了愛我,而是失而複得的一種本能罷。
煙兒,他起身笑道:又歡喜得傻了麽,怎麽還不領旨謝恩?
冷冷地從床上披衣下地。跪在床前地上,冷冷地向他叩頭。冷冷的額頭重重叩觸上冷冷的地麵,我低頭冷冷道:臣妾叩謝皇上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煙兒!文澤忙俯身扶起我,詫笑道:好好的,倒跟朕這樣生分!你我夫妻,又何必行這三跪九叩的國禮?!
臣妾不敢。我淡淡道:妻者,齊也。自古君王無妻,皇上的正室原配也隻當稱皇後,意為皇上之後。誰敢與皇上齊肩?皇上您是主子,臣妾是您的奴仆,行國禮原也平常。
說話間文澤更衣梳洗完畢。屏退眾人,他在我耳邊悄笑道:病了一場,醒來倒盡說些個傻話。自朕知你心意,早不當你作旁人。也罷,日後你我獨處時,便許你稱朕三哥罷。
三哥?
他輕描淡寫,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我心底最後一根弦折斷。
仿佛聽見自己的心陡然凍裂,嘩啦啦碎滿一地。見我呆住,文澤捏著我鼻子柔聲笑道:還不知足麽?六宮嬪妃也隻有煙兒能得此恩寵,日後可不得再胡亂吃醋猜疑君心了。
說完,他微微笑,一陣風般飄然而去。
我卻仍是發呆。
莫非,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
胸口又堵。待回過神,派春菱悄悄請宋佩昭過來。屏退眾人,我省去一切過門,直接吩咐道:請大人想法為本嬪開副方子,務必令我不能再侍寢於皇上。
宋佩昭一怔,遲疑道:可是娘娘,皇上十天前下旨讓令尊官複原職。如果……難道娘娘就不為您家人前途考慮?
聞言微怔。心念轉動,我奮筆修書一封,遞給宋佩昭道:大人,煩你將此信交與家父。至於本嬪適才要求大人之事,還請大人費心替我辦成。
歎口氣,我又說:朝中為官與後宮當妃,原是涇水渭河互不搭界。家父一向剛直,隻怕也不願靠我在宮中的裙帶關係。因此大人無須擔心。
宋佩昭聞言也歎道:朝中宮中,若人人都有娘娘父女這般見識,隻怕早已是朗朗晴空。隻可惜更多人不惜賠上自己女兒性命……
知他想起琴貴妃,我忙喝斷他話道:大人!皇上那邊若有問起我病情……大人應該知道如何答話罷?
宋佩昭點頭:回娘娘,下官知道。
又問同嬪治療情況。宋佩昭答道:家師進宮為娘娘請脈時,順便一並為同嬪娘娘請脈,對下官為同嬪娘娘製的暖宮丸倒也十分認同。隻要同嬪娘娘堅持服用,一年內必有成效。
又說:按慧主子吩咐,下官與家師均未對同嬪娘娘直言。
我點頭道:多謝大人與外祖。同姐姐一向喜怒形於色,若讓她知道真相,肯定會流露其表。那時讓始作俑者察覺,隻怕反會促使她對同姐姐痛下毒手。
第六章 德嬪阿若(下)
宋佩昭點頭而去。我叫進可人,說:姐姐,你與叔父一時難以見麵。適才我已托宋大人送家書至我府中。家父在有合適機會時,先認你做契女,賜你柳姓。等日後見到叔父,再助你父女相認。隻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可人流淚道:多謝妹妹成全。
我坐到菱花鏡黃銅鏡前,對著鏡中的她笑道:傻話。這幾日還得委屈姐姐,人前仍做妹妹婢女。我們姐妹,萬不可露出半點口風。
可人說:姐姐知道。
說完收起眼淚,替我梳妝。
榮萼兒與同嬪再度相約前來,三人相見,歡喜異常。又怕我吵,她們隻稍坐片刻,便告辭離去。
傍晚時分,阿若突然過來。她嬌笑道:我特意等到天黑才來。阿若給姐姐帶些東西來看。怕讓其他姐姐瞧見,開口問阿若要。
說完,她掀開隨身帶來小籃子上紅色蓋布,一個個將籃中之物取出,輕輕放在桌上。我一望之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籃子裏放大大小小七八個泥偶娃娃。或站或坐,或男或女,或笑或哭,形態各異。
阿若得意洋洋,一一指點著說:阿若自己捏的。這個是皇上,這個是皇後姐姐,這個是阿若自己,這個是慧姐姐你——姐姐看看,阿若做得可像麽?
怎麽?我又奇又喜道:還有我麽?
自己也覺好玩,拿起細細打量一回。見捏的卻正是一女子正握筆沉思的模樣。雖不十分象,卻難得她有這番心意。於是笑道:果然很象。謝謝阿若,妹妹端的是好巧的手。
臉上一紅,阿若吃吃的笑,轉而滿麵委屈地說:阿若等姐姐醒等得可好不心焦!姐姐若再不醒,阿若這幾個泥娃娃可給誰看呢?
我詫笑道:怎麽一定要拿給我看?
她睜大眼睛道:阿若聽浩哥哥說,姐姐的畫畫得最好。阿若不會畫畫,卻會做泥人。想看看是姐姐畫的人好呢,還是阿若捏泥人得更好。
果然是小孩心性——我不禁宛爾。拿手輕輕捏她粉粉臉頰,笑道:當然是阿若的泥人捏得更好。
真的麽?阿若喜上眉梢。
嗯。我笑著點頭。轉頭拿起一個十分精致、正作撫琴狀的男偶泥人放上掌心。心下了然,故作不知地笑問道:阿若,這又是個什麽人?
阿若臉一紅:這……這個是阿若的爹爹。
我不說破,隻點頭笑道:不錯,原來謝司馬竟這般年青。
阿若頓時滿臉通紅,紅臉在燭火中麵若桃花,眼中似有如星辰閃爍。
阿若,我笑道:泥人都是送給姐姐的麽?
嗯——阿若歪頭略作思索,吞吞吐吐道:除了阿若自己與……與爹爹那兩個泥人。其餘的都給姐姐。
好個阿若。我暗讚,原來這也是一個可以棄天子、棄靠山皇後,卻一定不棄己心,不棄真愛的小女子。
立時便從心裏喜歡上她。
談笑一會,我見夜色漸濃,便命楊長安送阿若回去。阿若哪肯乘轎?定要隻自己走回宮去——也隻得依了。送至大門口,目送他們漸行漸遠。皇宮中,突然響起阿若的江南小調:捏一個泥人是你,再捏一個泥人是我,把泥人打碎,重新在捏兩個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七章 傷害(上)
冷冷夜色裏,耳畔突然傳來一名女子比夜色更冷的聲音:她來做什麽?
我一驚,回頭看去,正是良妃站於身側。我一麵嘴角微揚,一麵領良妃進屋。向她笑道:德嬪妹妹好心過來看我,略坐了一小會兒。
良妃冷笑道: 黃鼠狼給雞拜年。皇後的人也會有好心?
見我不置可否,她自己坐上椅子上冷冷看我道:妹妹真能睡,你可讓本宮好等。
終於明白她此行目的,我冷冷道:姐姐想與妹妹聯手?惜妹妹近段時間無法侍寢——姐姐宏圖大計,何不另找他人相助?
良妃冷笑道:妹妹真想從此收手,退隱江湖?還是打好如意算盤,等我與皇後鬥得魚死網破,你再來坐收漁人之利?
我為利麽?
我鬥為我心。如今心已灰,爭鬥便無意。胸口便有一些煩悶,我微揚嘴角,不置可否。
哼。良妃又冷笑道:不如我與妹妹談個交易?妹妹不是癡心愛慕皇上麽,如果妹妹助本宮達成心願——本宮封後之時,就是妹妹寵冠後宮之日。
端起桌上一黃瓷蓋碗熱茶,我輕輕吹皺水麵微起漣漪。嘴角微微的笑,卻不言語。
良妃進一步誘惑道:杜素金是就是活生生例子。杜素金以前什麽模樣妹妹不是不知——經本宮親手調教,現已可稱是皇上心尖上第一人。妹妹家世容貌較杜素金更強十倍,如果……
說至此處,她故意停下。看我一眼,又道:妹妹前途,豈可限量?
良妃從袖中撿出一頁黃花菱遞過來。文章左上角寫著一行小字“狐媚惑主之三十六計”。大標題為《音容計》。計中說:女子可否寵冠後宮,除過人容貌,還須練就嬌婉聲音。以便侍寢君王時,讓其迷戀黑暗中輕輕嬌語鶯音……果然是林媚兒《媚行深宮》中的文章。
見我出神,良妃麵露得色。
如何?她問道:這是本宮親手所書。杜素金不過學得皮毛,已縱橫後宮。若妹妹答應與本宮要求——那麽本宮也答應你,日後將全部計策傳與妹妹。
況且,她軟硬兼施道:就算妹妹不幫本宮、也不為琴姐姐與小蘿及妹妹胎死腹中的皇子報仇——皇後早已十分忌憚你——到時不隻本宮敗下陣來,妹妹隻怕也很難獨善其身。
我淡淡道:杜妹妹既得皇寵,又是姐姐的人,為何姐姐不讓她助你?
良妃不屑一顧地說:因為她是豬腦,隻配當粒棋子。隻有妹妹與本宮強強聯手——我們鬥敗皇後,才有最大勝算。
容妹妹多想幾日。我說。又裝作被她手中籌碼吸引,輕輕問:姐姐有何打算?
良妃道:先慢慢拔去她宮中爪牙。德嬪是皇上新寵,又是皇後堂妹,就先從她下手。趁德嬪還未在宮中站穩腳跟時,給她來個下馬威。
她要對付阿若?我心中一驚,旋繼不動聲色地說:姐姐有何想法?
良妃露出陰冷的笑容,冷冷笑道:這個本宮自有打算。
她見我不肯鬆口,也不亮出底牌。
又這樣過了數十日。
春意愈濃。時有暖暖陽光,照暖窗前、庭院。
我蘇醒後及立晉名號,現在後宮是件大事。各路諸侯正擦亮眼睛,日盯夜防。在聽雨軒周邊布下偵察火力十分密集,堪稱我入宮之最。而我,隻是心冷厭煩,淡然處之。
第八章 傷害(中)
當著文澤的麵咳個不停,好似得下絕症。當然無法侍寢——我淚眼汪汪,故作遺憾。文澤隻是皺眉,又有更無它法,隻得叮囑宋佩昭讓我好生調養。也許因為憐惜,也許因為“失而複得”,也許他真覺我畫技超然——即使無法侍寢,他卻隔日仍會過來,與我吃一吃茶,聊一聊名家書畫。
但我從不叫他“三哥”。問時,隻說先要適應一段時日。
始終不能接受,我與他之間竟隔了那一種叫做“貌合神離”的東西。
那日下午風和日麗,窗外蝶飛鳥鳴,漸有綠意。他來我屋裏完成一幅畫了幾日的工筆山水,我們也都沒有說話,靜靜的。
白玉花薰中輕煙嫋嫋,一屋子的香。
偶有微風吹來掀起宣紙一角,我忙拿過天青凍玉的一方鎮字過去壓好。他抬頭微微一笑,順勢握了一握我的手。我亦回笑。低頭看他他筆下的青水綠水孤帆遠影藍天白雲,突然見畫中一處的褚色用得十分淡了,便輕輕叫了一聲:皇上。
嗯。他應了一聲,並不回頭,也沒停下手中的筆。我正待說話,他卻突然轉頭笑道:趁屋中沒旁人,快叫三哥!
叫三哥。他舊事重提,笑道:叫了便可求朕許你一個恩賜,朕沒有不準的。
那日,他看起來心情大好,臉上露出以糖果逗孩子的神情。我望著他笑,心中卻半點笑不出來。看著他浴在陽光中的臉,突然有些驚悚,似有冰霰抽打心中刺涼。明明就在身邊,那遠,竟似覺得我們中間若隔了大江高山一般。
當初,他也是這樣情意濃濃地與她調笑的罷?
可這個三哥,卻一樣情意濃濃地送她走上一條不歸路。三哥這兩字,仿佛提醒我曾經的深愛,隻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嘲諷……
淡淡輕煙如練在空中橫舞,冷冷地,便使我想起三尺白綾。
便入了魔障。
我靜靜地想,看著他想,想至家人的恨,媚兒的冤……終知我與他,情路已無路,愛海水已枯。路無水枯,我們已走至盡頭。
而文浩——他雖愛我,可自始至終,他要的就是他的上品情愛。我早已嫁做人婦,所以他,從未想過要與我結伴同行罷?
進退皆無路,哀哀地,那一刹那突然絕了生念。
吸一口氣,我徐徐跪下故作歡快地說:謝皇上。若皇上能恩旨臣妾出宮嫁人,臣妾將永世記得皇上大恩大德。
什麽?!頭頂傳來文澤詫異的聲音。煙兒,他詫道:你說什麽?
我將頭低得更下,淡淡道:承蒙皇上錯愛,臣妾愧不敢當。一直以來,臣妾有一事一直欺瞞著皇上,不敢求皇上恕罪,隻請皇上賜臣妾死後能保全屍。
起來說。他放下筆,想扶起我,我卻將額頭觸去地上,低聲而清晰地說:皇上恕罪。臣妾……在入宮前曾經深愛過一名男子。幾年前臣妾家中獲罪,流放途中有一日不仔細失了全家的口糧,天賽地凍的幾乎餓死。幸遇當地一年青男子路過接濟了我們幾個饅頭與熱水,方才活下命來。雖隻受他一飯之恩,但臣妾情竇初開,已深深愛上。而且……而且至今心中也忘不了他。
我信口胡編。心中雖刀絞般地痛,卻停不住口,隻說:睡裏夢裏想著他;吃飯洗臉也想他;賞花時花裏有他的笑臉;看魚時水聲裏有他的笑聲;即使在皇上身邊,臣妾也無時無刻不想著他。臣妾已是皇上的女人,可卻心裏一直住著旁人……臣妾實不堪忍受相思刻骨,若皇上垂憐便請許臣妾出宮放我一命生路,又或者賜臣妾一死——總比心死強上許多。
說完我連連叫額頭上青石地上,重重的。心中悲悲地,已全無思想。
PS:今天過節,童童多傳一節.祝各位老小朋友六一快樂.
第九章 傷害(下)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他在頭頂涼涼的,懷疑地問:什麽人?
心中冷冷地笑,我低頭道:回皇上,那人並不是什麽王孫公子,隻不過是一個小山村的村民。
你!文澤架著我肩從地上立起,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吼道:柳荷煙,你竟敢拿一個賤民奴才與朕相較?!
我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眼,淡淡道:真愛何計身份,皇上嘴中的奴才恰恰卻是臣妾心中的良人。
他聞言捉住我雙肩的手夾得更緊,幾乎將我腳提離地麵,眼中怒火更盛。我眼與他雙目對峙……不知多久,他方放開我。目中雖無笑意,嘴角卻強牽起一個笑容。煙兒,他問道:你在與朕玩笑是不是?
我心中長長一歎,輕聲正色道:回皇上,不是。試問天下誰怎敢欺君?
你!文澤胸口起伏,恨聲怒道:你不敢欺君?!朕來問你,從前你說……你說是真心愛朕,願意為朕生為朕死,可以為朕做任何事情。可以為朕粉身碎骨,可以為朕犧牲性命名節——若細算下來,你欺了朕多少次?若論罪當誅,你又死了多少回?!
皇上,我看著他,笑道:從前臣妾為求自保。宮中生存不易,臣妾那為求活命的違心之言。 這一點,皇上原比旁人清楚。
是麽?!文澤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說:原來你隻是為了活命?!原來你竟跟旁人一樣!你竟然,竟然對朕說你從未愛過朕?!身為朕的女人,你竟然敢,也竟然忍心說你心中有別的男人?!你可知你暈迷時,朕有多麽擔心,多麽害怕你從此不再醒來,怕這世上又隻剩朕做孤家寡人?!朕原以為,原以為終於找一個可以與朕同甘共苦的女人。當初朕聽你親口說你願為了朕付出生命,你可知朕有多麽高興?於是朕下了決心,親手地,慢慢地剝,一顆心如同剝開層層春筍,朕小心捧著其中最軟最柔的心熱熱地捧著,趕著交給你。可你!你竟然將棄之不顧,將它擲進灰塵!如果你對朕說過的海誓山盟全是謊言,那麽你承朕恩澤,在朕身下宛轉承歡的時候,你心中也想的那奴才麽?!
不語,我帶著默認的表情正麵迎上他目光。
眼中已模糊,嘴角卻牽起笑容。
又過來捉住我雙肩, 文澤紅著眼睛狠狠低吼道:你再說一次,你再說你從未愛過朕,你心裏一直有別的男人?!
我暗暗吸進一口冷氣,別過頭淡淡道:皇上,您弄痛臣妾了。
文澤的手越握越緊,仿佛要從我身體掐入我心。那痛,便也鑽心。但我強忍著,因為看他神情,我知道我終於傷了他。
是的,他分明告訴我,我終可傷害他。
我竟能傷他!心底便有一種刀背劃過的冷冷快意。如果不能愛他,也許隻有傷害這一種辦法,可以讓他刻骨銘心地痛罷?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與他,我們之間沒有愛,隻剩傷害了呢?
文澤你便賜死我罷。
你不是親手送愛你的心愛的媚兒下了黃泉麽?我也曾經那麽那麽愛你,不如,你讓我去地下陪她。與她聊一聊你,討論討論是否帝王之愛比死更冷?!
怔怔地看著他,我引頸而待。他胸口起伏更猛,目中似有火焰要噴將出來。卻不知為什麽沒有處罰我,隻冷著臉拂袖而去。而我,那堵在心中又硬成的脊梁的一口傲氣,終隨著他的轉身刹那間煙消雲散。便如同失了肉身的魂魄,軟軟跌坐上床沿。
誰都不見,獨自任淚水層層洶湧。
公告:因童童最近不能上網,委托我這個朋友兌現她每日一更的承諾.大家繼續看文發評,我替童童來管理回答.因"業務"在摸索中,如偶有重傳大家見諒.
第十章 花朝節(上)
萼兒被春菱請來聽雨軒,坐上床邊柔聲道:好好的可又怎麽了?看你眼睛,紅得可不跟那那桃子似的。
我隻搖頭不語。
萼兒又道:才聽皇上回宮罰罵了李福黃勝,掀了晚膳的桌子。杜貴人趕著送甜品過去,皇上也沒給她個好臉。那主子還不知發生什麽事呢,倒見風使舵,就勢跪地叩求皇上打她罵她消氣,說隻要皇上解氣打死了她也是值的。皇上待妹妹不薄,妹妹又何必將他推給旁人?聽姐姐一句勸,明日趕早的,姐姐陪你去給皇上請罪。
我不接話,隻歎道:倒連累了大家。
萼兒笑道:別人倒沒什麽,隻是慶嬪等了一個月,好容易想起今夜召她待寢,偏皇上這時候又跟慧妹妹治氣,倒壞了她好事,讓杜貴人撿了便宜。
我當然不會去給文澤請罪。
他自然更不會再踏足聽雨軒。
聽雨軒門前從此門庭冷落。
這冷落,卻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真是我要的結果麽?
也許,一顆長滿荒草的心,本該配一個荒涼寂寂的結局罷?
萼兒同嬪二人卻不肯冷了我心,隔三差五的時有過來陪著一處玩笑。阿若竟也不肯落後,常常來聽雨軒中問東問西。
我知道她們除去真來找我聊話以外,更多的,也是怕那些奉高踩低的宮人們怠慢我。想讓他們眼裏瞧著,心裏便有所掂量。有嬪妃們與我常常來往,也許哪一日便有人在文澤麵前求得人情,天子回頭憐惜恩寵,自可令我再度呼風喚雨。
她們想讓奴才們知道柳荷煙終有翻身機會,而並非皇家永遠的棄婦。
自不能卻了人家一番好意。因而每回相聚,我也是笑臉相迎,湊著趣兒說話。
因為阿若丫頭,倒時有一些文浩的消息。初時我隻吃著茶,繡著花,聆聽著,淡淡地笑。每每想至那夜衝動,心跳總會多出幾拍。繡架上那花常在這時不是多了針,便是錯了位。不經意轉眼看見菱花鏡中,那臉卻紅得雲霞一般。時日長了,方才強逼自己淡了悔恨心情,漸漸平靜。
小阿若每次過來時,手中必不會空閑的。吃的用的玩的,盡帶來些小孩玩藝,當我作小孩般哄我開心。
這日,她居然令人搬來一個大大的綠玉壺裝著滿滿一壺清水。
姐姐,阿若笑道:這是阿若在家時常吃的水,現送來姐姐嚐嚐。看看我家的水是不是比別處更好些?
我抿嘴輕笑。這個阿若,當日不過在文浩府上一句玩笑,卻認了真。她急不可耐地說:快去燒來煮茶吃,大家點評點評。
一使眼色,春菱悄悄取一碗水送與宋佩昭查驗,仍用我們常吃的水煮了茶送上。我故作高深地轉轉眼波,因笑道:果然好吃得緊。果然與我們平日吃的大不相同。
同嬪正巧也在,一麵吃茶,一麵與阿若玩笑道:常讓家中送來太過麻煩。阿若妹妹何不求皇上恩準,幹脆將妹妹家中水井搬進宮中,可不方便得多?
同嬪一向敬重皇後,念著皇後這層關係,因對阿若十分親熱。
嘻嘻。阿若露出嬌憨笑容,歪頭笑道:這原是天山積雪融化化泉,難道阿若能求皇上搬來天山?
第十一章 花朝節(中)
同嬪牽過她手笑道:有何不可?古有愚翁移山,現有阿若移山泉。阿若妹妹執著精神,流傳後世,可不又是一段佳話?
可人送茶進來,向阿若笑道:德嬪娘娘,您在宮中也要吃自家的水麽?
阿若滿不在乎地笑道:我倒無所謂。隻是皇後姐姐吃慣家中山泉,現要阿若陪娘娘飲、水、思、源。
大家都笑。同嬪與阿若均愛熱鬧,現湊在一處時,更是滿屋歡聲笑語。
倒不覺聽雨軒已在文澤心中冰冷。
再過兩日,正是二月十二花朝節。
春暖花開。禦花園中桃紅李白燦爛一片。遠遠望去,漫天雲霞,灼灼直接天際。宮中女子無論主仆,個個興致昂然。大家繡些香荷包,剪了紅黃兩色的綢帶,花花綠綠地掛上花枝。桃李林內你來我往,歡笑不絕於耳。
一時興起,我下令聽雨軒一眾宮女采集鮮花,和著白米一起用水細細磨了,再加進元宵麵、荔枝蜜、葡萄幹、酥油等蒸製成各式水磨百花糕。又拿食盒裝好,分別送去萼兒、同嬪、阿若幾處。還剩下不少,賞與宮人。看大家歡笑模樣,陡然的,就想起文浩原也愛吃這些個小茶果子。心便歎了一回。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吃著,卻仍忍不住每樣撿起一小塊,粉紅碧綠地拚成一盒裝進食籃之中。
春菱走至身邊,悄悄耳語幾句。
一怔,我玩笑道:可人為何偷哭,怎麽她沒分到糕吃麽?
春菱歎道:可人說,今日原是琴貴妃娘娘生辰。
我又是一怔,恍然道:是麽?姐姐你去叫她過來,讓跟我上外麵走走。
可人領命而來。眼睛紅紅地跟在我身後。穿過一路春光,我眼望前方淡淡道:姐姐,父親已同意收你做契女,隻待時機接你出宮。與叔父父女相認前,名義上,你會是柳侍郎家的大小姐。
也許……我舉言又止。其實自己另有個念頭,沒有把握不想輕易承諾。隻道:也許父親會為你找到你的良人。
可人輕聲道:姐姐不走。姐姐也不嫁人。我不放心妹妹你一人在待在這虎狼之地。
我看她一眼,皺眉道:姐姐必須出去。難道你我姐妹,再加上一個琴姐姐,三人都必須葬身在這深宮寒潭?姐姐是叔父唯一的孩子。也不象妹妹這般沒有選擇。妹妹不想你再有事。
可人隻是不語。
我們各懷心思,一路分花拂柳,漫無目的穿行。
不知不覺,竟走到琴貴妃生前所住的天籟宮外。
竹海依然青翠重疊。
林間斑駁的陽光之中有蝴蝶飛過。
蝴蝶翅膀輕輕扇動,將我與可人帶入往事回憶……隱隱約約,仿佛便真聽見竹林深處傳出幽幽琴聲。與可人相視對望,我們心中均是狐疑十分。可人琴藝更勝於我,立時聽出曲名。眼圈更紅,她喃喃道:是高山流水。姐姐生前最愛的曲目之一。
相對一看,我們躡手躡腳走近。
突然琴聲戛然而止,繼爾響起一男一女對話聲音。
那女子,是聖意正濃的杜素金杜貴人。
但那男子卻不是文澤。
竟然是宋佩昭!
第十二章 花朝節(下)
宋大人,杜素金嬌語滴滴地說:大人可真有雅興。趁今日花朝節,知道來這清幽處撫琴。連本貴人也抵擋不住大人琴聲誘惑,忍不住過來一看究竟。隻不知大人彈得是何曲目?
宋佩昭不卑不亢道:回貴人,下官彈的是高山流水。
杜素金媚笑道:高山流水遇知音?大人年少多情,兼又醫術高超,怎麽到此時還未遇上你的知音麽?
宋佩昭道:回貴人主子,下官家境平寒,人品平凡。又隻不過略通醫術。承蒙皇上與各位主子娘娘厚愛,才得在宮中混口飯吃。似下官這般無趣,自然不會有人看得上眼。
杜素金掩口嬌笑道:大人你盡亂講!怎麽宮中那麽多太醫,本貴人就隻看大人您順眼呢?其實,本貴人一直想讓大人為我出診。可惜大人隻知道效忠同嬪與慧貴嬪——難道她二人能給大人的,本貴人就不能給麽?
宋佩昭躬身道:娘娘言重。各宮主子由誰出診,原由太醫院統一安排,並非下官能夠左右。”
杜素金先一喜,繼而低聲道:這麽說,大人是願意替本貴人效力了?很好。本貴人想請大人開給點催情的藥物,待本貴人侍寢時好好侍侯皇上。
宋佩昭一口回絕,正色道:主子不可。此類藥物十分傷身。宮中早已列為禁藥,太醫院中根本無法拿到。再說如果有誰擅自使用類似藥物傷害龍體,一經查出,無論是誰,必定嚴懲不怠。
杜素金有些不耐道:本貴人當然知道宮中沒有,否則怎會勞煩大人想辦法?隻要大人能長期為本貴人提供此物,又對本貴人忠心不二——本貴人自可保證讓大人得到無數金銀財寶、日後加官進爵、飛黃騰達。
如大人不愛這些身外之物——杜素金聲音一轉,嬌語挑逗道:就算是大人想要素金我——素金也絕不會對大人你有所保留。
宋佩昭麵色一凜,正色道:主子不可玩笑。須防蒼天有眼,隔牆有耳。
杜素金笑道:如果蒼天瞎眼,隔牆耳背呢,大人可會願意?
主子你……宋佩昭欲言又止。又急又羞,卻又不便拂身而去。
杜素金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背水一戰。嬌笑道:大人,素金美麽?
見此情景,我心中一怔。昨日剛聽說,隨良妃家人一起的關押杜素金父親早已出獄,竟當上一個小小的城門官兒。不想今日便見她肆無忌憚調戲太醫,隻不知是誰借她色膽?略一沉吟,忙俯於可人耳邊,輕輕低語幾句。可人會意,輕手輕腳退出。我自己退往茂密的更深處——一個我能看見他們,而他們見不著我的位置。
大人,杜素金嬌聲道:你還未回答素金問話。她一麵說,一麵一步步往宋佩昭懷中靠。宋佩昭步步後退,眼見退無可退,林外突然傳來可人呼喚。
宋大人……可人在林外邊走邊叫道:大人您在哪裏?慧嬪娘娘頭疼難忍,請您趕緊過去。
林中兩人俱是一驚。
宋佩昭趁杜素金遲疑,落荒而逃。倉促之間,也來不及收起琴,飛速歸隱在密林之外。
杜素金冷笑一聲,自己坐上剛才宋佩昭撫琴之處,拿手在弦上胡亂撥弄。
突然,她停下手坐在原地毫無顧慮地縱聲大笑。
第十三章 水患(上)
回去聽雨軒。
宋佩昭果然在坐。我與可人均心照不宣地並不提及竹林所見。命春菱上茶,拿出幾塊糕點,向他笑道:本嬪身體很好。因想著請大人來嚐嚐花糕,可人這丫頭偏沒大沒小地開你玩笑,
宋佩昭臉一紅,忙俯身道:多謝娘娘賜糕。
又說:春菱姑娘送來的水下官已經驗過。水質很好,絕無問題。娘娘大可放心食用。
我聞言心念一動。
傳可人入內一處坐著。問宋偶昭道:大人,你記不記得,當日外祖入宮給琴姐姐送行時,說過一句他怕皇上會沒有皇子入主宗廟的話?
宋佩昭道:回娘娘,下官當然記得。那時下官與姐姐認為家師說的一句氣話。莫非,娘娘您又發現什麽?
我滿心疑惑道:是。大人是否記得,外祖在吃可人遞上的茶時,全部吐出?當時外祖說,“你們平時就吃這茶”?難道外祖平日吃的茶比宮中還好?
可人搖頭,斷然否決道:外祖根本不挑茶葉。
這就是了。我眯起雙眼點頭說:宮中的水有問題。
啊?!宋可兩人同時驚呼。
絕對有問題。我道:雖然本嬪不知問題出在何處,但外祖一定知道。否則,他不會說出那種話;他不會吐出可人遞的茶;皇後不會隻吃自家送來的水,皇後也不會讓阿若不沾宮中飲水。
我道:宮中飲水取自玉泉山。那處有重兵層層把守,應無問題。但水車進出宮門時,要走朝聖門,朝聖門中的侍衛首領正是皇後堂弟。
宋佩昭有些茫然道:娘娘是說,有人乘檢查水車時,往水裏下毒?這絕無可能。皇上與太後娘娘,與後宮眾人吃得一樣的水。
我緩緩點頭道:絕不是毒。也許,是一種別的東西。但是什麽,本嬪也說不上來。隻隱隱覺得,三年時間裏,後宮嬪妃隻生皇女,沒有一人為皇上產下皇子——似乎不大正常。
宋佩昭皺起眉頭:可惜家師去了北疆,不然倒可以向他老人家打聽究竟。
我與可人對望一眼,詫道:外祖去那處做甚?
宋佩昭歎道:家師眼見龜息丸出現世上,一時技癢,打聽到冷國師已回目國,因而尾隨而去。
聞言我與可人再度對視,臉上均有驚喜之色。正此時春菱一掀湖色繡花絲簾進來,含笑稟奏道:德嬪娘娘帶著兩位小公主來了。
阿若嘻嘻哈哈,一手一個牽著皇長女與皇次女進來。皇長女玉芙公主為安嬪所生,兩歲左右;皇次女雪吟公主為皇後所出,一歲半。均長得粉雕玉琢,肥白可愛。
慧姨姨好。兩人一見屋,馬上用清脆童聲向我問好。
我笑吟吟抱起年紀較小的雪吟公主,情不自禁在她粉嘟嘟臉上親了一口,笑道:兩位小公主好啊。
小玉芙見狀不依,嘟起小嘴一臉不快,歪頭道:慧皇姨偏心,隻喜歡皇妹,不喜歡玉芙。
看見玉芙可愛的小模樣,我陡地想起瘋癲了的安嬪,心口隻是一酸。
第十四章 水患(中)
我忙放下雪吟抱起玉芙,也向她粉臉上親了她一小口,笑道:怎麽會?慧姨姨最喜歡玉芙小公主了。慧皇姨這裏還有好吃的糕點,專門留給玉芙跟你月吟皇妹的。
說完伸手拿過一塊水紅晶瑩的桃花糕兒,掰成小方塊兒喂進小玉芙紅紅的嘴裏。
小雪吟立時伸手過來,露出大紅衣袖中鮮藕般雪白嫩滑的手臂,稚氣叫道:雪吟也要!
阿若溺笑道:好。德姨姨來給雪吟吃。
阿若坐上紅檀木的椅子,抱月吟坐上自己雙膝。她先向嘴中送進一塊,吃得喜笑顏開,直至底下雪吟仰著小小的頭,眼巴巴地快要哭出聲來,拉著她粉色衣袖道:姨姨!阿若方才回過神,忙才拿一塊放進雪吟嘴中。
好吃。阿若笑道: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吃後唇齒之間更有淡淡花香。我說姐姐怎麽躲在屋裏不出去,原來一個人偷偷吃著好東西。怎麽也不分阿若些個?倒要阿若自己來討?
我微微笑道:宮中各人有各人腸胃。這吃的東西,自然隨便送不得。
阿若茫然道:是麽?
她隨即一笑道:那有什麽?姐姐那天說阿若的水好,我就各處送了。各位姐妹也不見有誰腸胃不適,吃著腹瀉啊。
我正要說話,阿若突然拍手笑道:差點忘記正事。
伸手牽過兩位小公主,並排站於一處。
阿若笑道:吃了慧姨姨的東西,我們是不是該給慧姨姨表演個節目啊?
是——玉雪兩個小小人拖長語聲回答。然後一麵比劃,一麵背詩: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兩個小人,一麵朗誦,一麵左右搖晃。她們學著白鵝,或伸頸向天,或搖手做撥水狀,憨態可掬,十分惹人憐愛。我心下歡喜,忍不住又一人親上一口。命春菱拿出兩對“年年有魚”與“花開富貴”的小金手鐲一人一對戴上。
怎樣?阿若問。她得意洋洋地說:等她們再大些個,長到四五歲時,便教她們說書……便說“隋唐演義”給皇上與姐姐們聽罷。
我抿嘴笑道:可真虧妹妹倒敢想。怎麽,這“雙鵝戲水”的節目還沒表演給皇上看過?
阿若笑道:還沒呢。姐姐這裏演的第一場。阿若心裏沒底,想先給姐姐瞧瞧,若姐姐說好,再給皇上皇後姐姐看去。
心中突然一動,我笑道:阿若,怎麽我的看法對你很重要麽?
當然。阿若笑如清泉,隻道:在阿若心裏,姐姐就如天仙化人一般。姐姐的看法,總是沒有錯的。
說笑一會,阿若便帶上她的隊伍去了養心殿。我拿出一個荷包繡了一會,突犯春困,懶懶地靠在床頭,沉沉睡去。同嬪將我從夢中搖醒,急聲道:妹妹快醒。阿若出事了。
我忙問:什麽事?
頭腦迷迷糊糊,仍在夢中。
同嬪接過春菱遞來的一杯茶,親手服侍我吃下。急切切地說:良妃小產,說是阿若妹妹給她送的水裏有問題。
頭頂如有驚雷炸開,我醒來,驚道:怎麽,她終於出手?
同嬪疑惑地看我道:妹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說明:近日看到有妹妹催文,嘿嘿,本書童姥早寫完交給出版社了.至於為什麽一天隻能傳一章,敬請大家轉頭看第二部上傳前的公告.代童童謝謝大家的喜愛.
第十五章 水患(下)
看同嬪一眼,我強笑道:啊,不。我隻是覺得,良妃心懷叵測,絕不會輕易放過皇後的人,出事隻是早晚。
同嬪道:此言正是。可是良妃一口咬定是吃過阿若送來的水後,突然腹疼小產。事實當前,阿若百口莫辯。再加上皇後娘娘一向大公無私,聽良妃言之灼灼,竟肯不為阿若向皇上求情!
倒吸一口冷氣, 我皺眉道:皇上又怎麽說?
同嬪皺眉道:皇上當然大怒。現在人證物證俱在,證據確鑿。皇上已下旨將阿若打入天牢。阿若叫屈,良妃正好不依不饒,求皇上繼續追查幕後元凶。如此看來,良妃肯定已準備好下步棋,捏造莫虛有的證人證物出來。我認為,良妃此舉絕不會那麽簡單。搞不好,連皇後娘娘都要牽連在內——就算皇後娘娘無事,皇上一向痛恨心地狠毒的女子,這次阿若隻怕在劫難逃。
心中氣苦,我冷冷道:是麽?怎麽當初有人害我小產,皇上就不追究?
同嬪一怔。她看向我,勸道:妹妹那次,也許是個意外。各人體質不同,妹妹不是吃過一小杯酒麽?也許是那杯酒誤的事。你想,當時良妃與杜美人當時根本無法下手,還會有誰加害妹妹?況且皇上也查過,皇後娘娘為了妹妹,連自己最貼身的宮女都處以極刑。姐姐知道你很傷心,難道姐姐就不為妹妹和你腹中小寶寶難過麽?隻是沒有證據的事,又過去這麽長的時間,妹妹也不必太過於耿耿於懷。以後的路還長,究終要放寬些心才是正理。
擰一擰眉頭,我不置可否。
同嬪歎道:阿若不同。此事明擺著是良妃加害她,皇後因阿若是自己至親,倒不好為她出頭。姐姐我一向愚笨,沒什麽好辦法。妹妹素來足智多謀,你快想法子個幫幫阿若罷。
我強牽嘴角,搖頭道:出這麽大事情,妹妹能有什麽辦法?況且姐姐是知道的,我現在身患重病,早已無心無力再參與後宮恩怨紛爭之中。
這事無妨。
難道皇後再不救阿若麽?她自有她的算計,隻是不為外人得知罷了。我現既已決心稱病避世不再侍寢,難道真為阿若出頭,生生壞去自己金剛之身?
同嬪眼神陡然一變得陌生,直直道:你是沒有辦法,還是不想幫她?
我輕輕轉過頭,撿起一塊白糯紅茶糕放入嘴中隻不回答。
同嬪薄怒道:妹妹,且不說小蘿為良妃害死這樁事情。就說皇後娘娘平日如何待你我好的?俗話說,滴水之恩,報以湧泉。若是別人,姐姐我也不來求你想辦法,可這事關係到皇後娘娘!怎麽皇後娘娘有事,妹妹竟不肯出一分力氣?
歎一口氣,我將眼望去遠處紅色雕花窗欞。
同嬪見狀站起身,眯眼看我憤憤道:你變了。你忘記當初別人怎樣幫你?宮中姐妹,原該互相幫助扶持。我陳同春雖承你的情,不指望你能回報。可皇後娘娘不欠你情罷?浩王爺呢,他又何嚐欠你什麽?
我怔住,遲疑道:關王爺何事?
同嬪道:文浩與阿若一起長大,他一直當阿若作妹妹看。上次文浩拒婚,已覺得萬分對不起她。這次聽說阿若因故下獄,心裏豈有不急?浩王爺對妹妹一家也算有恩,妹妹真不看在王爺麵上出手救阿若一回?
第十六章 夜遇(上)
夜遇
那日夜裏我錦繡宮找良妃。
放過德嬪。我說:姐姐隻應點到為止,不要逼人太甚。
良妃冷笑,一連串地問道:慧嬪你剛從蓮溪寺回來麽?怎麽說起話來佛口仁心?德嬪殺害本宮腹中皇兒,本宮憑什麽放過她?本宮好意邀請妹妹與本宮聯手,妹妹不肯。袖手旁觀到也罷了,為何還反戈一擊,幫著皇後為德嬪出頭?
嗬。我嘴角微揚道:德嬪真與姐姐有殺子之仇麽?姐姐腹中是否真的懷有龍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事令姐姐再獲皇上恩寵,已完成它的使命,又何必再生事端?姐姐隻想著對皇後敲山震虎,就不怕那邊狗急跳牆,反咬姐姐一口?再者就算皇上信了姐姐,認為此次始作俑者是皇後——難道皇上會為此事廢後不成?
良妃滿臉不屑,衝口而出冷笑道:有何不可?皇上已經不再是從前……
剛至此處,突然意識自己說漏嘴,馬上打住。
狐疑滿胸,我卻不動聲色地慢慢吃一口雨前龍井,淡淡道:姐姐有把握自己此舉一定能扳倒皇後?如果她屆時抵死不認,給姐姐來個棄車保帥,章魚斷臂。先你一步殺死德嬪——又將如何?
這……良妃語結,終忍不住問道:她會麽?
我道:凡事皆有可能。就算姐姐此時能夠扳倒皇後,但能夠入主中宮的人,姐姐並非唯一人選。立後不比選妃,是國家大事。放眼天下,哪個皇後身後沒有強大的家族背景做為支撐?姐姐你現在想鬥倒皇後,是否操之過急?
良妃遲疑道:但,箭已在弦上……
說至此處,突然話風一轉,柔聲道:若依妹妹意思,卻又如何?
我微笑道:妹妹意思,不如姐姐借此機會,賣德嬪父親謝司馬一個人情,與他做個交易。
我眼望遠處空氣,揚著嘴角輕輕將碗蓋擊上茶碗沿壁脆響,淡淡道:皇後不是不管此事麽,謝司馬身為人父,豈有不擔心自己女兒安危的?若他答應幫助姐姐一家脫離牢獄之災——姐姐又何妨在皇上麵前大度一回,對德嬪網開一麵?
哼。良妃冷笑道:妹妹打得好個如意算盤。實則你心中所想,與本宮並無二致。隻是本宮想逼皇後開口,你卻讓本宮去找德嬪的父親。不過本宮經你這麽一說,倒也覺得此事與謝司馬做交易更為勝算。
心裏微沉。
果然良妃對我早留有一手。
良妃卻突然笑道:看來本宮確未看錯你。本宮前幾日對妹妹提的建議,妹妹考慮得如何?
我麵無表情地說:承蒙姐姐錯愛,妹妹已身如朽木,心若死灰。實難再與姐姐並肩作戰。
是麽?良妃冷笑道:不要以為本宮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你表麵上裝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實際上你那雙不安分的眼睛早已將它主人出賣。妹妹想先隔岸觀火,然後再伺機以動?世間哪有此等好事?
唉。我心暗暗歎氣。
良妃的心,確實難度我腹。
良妃臉色一沉,冷冷道:本宮勸妹妹再好好想想。本宮與皇後爭鬥,遲早有分出勝負的一天。屆時成王敗寇,勝者必將剪除敗者黨羽。若本宮勝,妹妹你此時不依本宮好言相勸,本宮到時豈會放過?若皇後得勢,妹妹聰慧過人,早已成為她心頭大患。皇後也不會因妹妹未幫本宮而饒過你——無論誰勝,必將視你為頭號大敵。那時勝者士氣正旺,勢力強大,以妹妹一人之力可能應付?
第十七章 夜遇(中)
千說萬說,良妃是想我與她綁上同一條船。我隻微微地笑,並不表態。
當然不答應
兩虎相爭,我要的坐鎮山林。
再過兩日,朝中突然有人為良妃父親翻案伸冤,文澤即令大理寺受理,終因證人改口,證據不足,致使此案疑點叢叢。加上良妃父李伯遠突然翻供——案子不了了之。李伯遠雖不能官複其位,但畢竟不幸中之大幸——撿回全家性命。
良妃亦向文澤求情,表明自己態度。說相信阿若年少無知,恐為人陷害,並非有意圖皇子。就有錦繡宮宮人主動站出來,說是自己所為。那人說,因痛恨良妃平日管教下人過於嚴格,因此下此毒手。
文澤親自將阿若從天牢中放出,好言勸慰一番。
在月華樓連歇兩日。
一切盡入我眼,自知良妃終悄悄與謝司馬達成協議。
此事唯一受害者,隻有小小阿若。
良妃想針對皇後,皇後卻並未傷到半根汗毛。反而愈發給以人賢良淑德,大公無私印象。
我仍避世不出,待在屋中與聽雨軒自成一統。
同嬪自那日疑心我後,很少過來。到是萼兒與阿若來得多些個。
又過幾日。二月二十一日晚上,春風入室,花香滿屋。隱隱約約,突然從東南方向傳來陣陣絲竹之聲。正在燈下描繪花樣的我,聽見琴聲突然站長身而起。
可人,我驚道:你聽聽,是誰在彈奏《明月春深》?
可人聽一會子琴,便毫無遲疑地點頭道:是他。此曲彈得如此妙絕,宮中除他之外,不再作第二人想。
那曲子十分優雅歡快。聞曲心澗如被春夜月色照亮。仿佛明月下、鬆間裏涓涓奔騰的見底清泉。一直淡淡的心,竟也似明朗起來似的。小鹿初浴一般,輕鬆而有躍躍之意。
可人卻突然皺起眉頭。奇怪,她輕聲道:怎麽這琴聲竟似從杜貴人的暖香居中傳來?
看她一眼,春菱望著我臉色說道:今日是杜貴人生辰。皇上下令家宴設於暖香居,除皇後娘娘有孕、良妃娘娘剛小產外沒去外,後宮各主子正聚在一處玩著呢。想必……浩王爺也被邀之列。
可人突然氣憤難抑,冷冷道:浩王爺居然肯為一個貴人撫琴?她好大的麵子!
再看我一眼,春菱笑道:妹妹此言差矣。她一個嬪妃,浩王爺一個王爺,井水不犯河水的,憑白怎會為她撫琴?必是皇上旨意。
突然仍被一種叫“悲憤”的情緒捉住,一時竟難遏製。命春菱為我加件長黑披風,令可人提起黃色羊角宮燈身前開路。依著淡淡的黃光我二人一路向暖香居快步而去。
林梢低掛著白清的下弦月,將人影拖得細長。那影子便在春夜裏、五色斑斕的彩石道上,迤儷而行。鼻中盡是花木香氣,腳上輕沾微微露水。快到暖香居前時,突有棲於樹上的夜鳥被人驚起,“哇”地一聲竄上天去。我一驚住腳,不由想起舊年中秋夜,那晚我與文浩一起,也是讓飛鳥所嚇,撲入他懷中的情景——臉上陡然大熱。繼而心跳——我聽見樹叢背麵,有嬌聲在喚文浩名字。
浩王爺,杜素金嬌笑道:王爺您怎麽站在此處,麵對西北方向發呆?
西北方?那處除了我的聽雨軒,還有什麽?我轉身站於暗處,看杜素金與文浩對話。
第十八章 夜遇(下)
文浩笑道:本王出來透透氣,一會就回去。
杜素金扭著蛇身笑道:是麽,竟這樣巧?臣妾也覺得氣悶出來透透氣,不想竟遇上王爺。可不真真是咱們有緣麽?
文浩不語。全身沐在清冷的月光之中,反剪雙手微微地笑。
杜素金又沒話找話地嬌聲道:王爺,多謝您適才為臣妾獻曲。
文浩笑道:貴人不必言謝。貴人要謝,自當多謝榮妃,適才她也為家宴獻舞助興。
杜素金撇一撇嘴,冷笑:她那可不是為著討好皇上麽?後宮中誰不知皇上最寵臣妾?皇上有命,她能不從?有什麽謝不謝的?
文浩淡淡笑道:如此說來,貴人倒也不必謝本王。皇兄下旨,本王自當遵命。
杜素金笑道:王爺隻是遵旨而行麽?如果皇上不下旨意,王爺可願為臣妾再撫上一曲?
文浩沉下臉,冷冷道:貴人,此地不是你我說話之處。今*****是主角,貴人本不該出來,還請你早些回去。
杜素金更是嬌音若滴,顫聲道:臣妾不勝酒力,想出來吹吹風。難道王爺這般狠心,竟要趕臣妾走麽?
文浩目光更冷。他冷冷看眼杜素金,轉頭便走。杜素金卻突然一個踉蹌,往文浩身上撲去。文浩臉色一變,忙一麵忙伸出雙手扶住,一而皺眉道:貴人怎麽了?
杜素金的臉在如水月色下潮紅。她星眼迷離,渾身柔若無骨般軟綿綿直往文浩懷裏鑽。
臣妾醉了。她嬌聲道:求王爺扶臣妾一把。
文浩長歎口氣,雙手扶住杜素金,卻保持距離不讓素金鑽進他懷中,隻淡淡道:貴人不如在那邊石椅上歇歇,本王這就找人來服侍貴人回去。
王爺別走。杜素金低叫。她捉住文浩一隻手,慢慢貼在自己臉上,柔聲道:王爺,臣妾好怕一人待在這裏。都說浩王爺最懂憐香惜玉,怎麽忍心丟下臣妾一人在這又深又冷的夜色之中,獨自寂寞?
文浩苦笑道:誰說本王最懂憐香惜玉?本王粗人一個,還請貴人自重。
杜素金在月光之下眼波流轉,嬌笑道:王爺惜花大名,臣妾早有耳聞。臣妾不敢奢求什麽,隻求王爺待臣妾有牡丹姑娘一半好,臣妾便心滿意足。
文浩一怔,隨後饒有興趣地看向杜素金,笑道:貴人竟知道牡丹?你一介宮嬪,怎麽會知道春風第一樓頭牌舞伎?
杜素金冷笑道:臣妾豈止知道她?都說這牡丹姑娘容貌才情,直逼當年江南第一美人林媚兒。牡丹姑娘自認識王爺後,已動真情,竟發誓為您守身如玉,不再讓其他任何男子染指。可王爺您好狠的心,說走便走,這大半年來,再也不去看人家一次。可不知牡丹姑娘正為王爺茶飯不思,整個人已瘦下一圈?
又顫聲道:寧做浩王妾,不當後宮妃——這話可不是出自牡丹姑娘之口麽?臣妾親耳聽她說起王爺如何溫柔體貼,如何令人……想那牡丹姑娘閱人無數,與王爺不過春風一夜,便對您念念不忘——王爺必有過人之處,臣妾心向往之。
王爺,杜素金顫聲道:何不讓臣妾也服侍您一回?臣妾保證您絕不會後悔……而且會記得臣妾一輩子……
文浩臉色一紅,突然伸手點住她肩上穴位。
杜素金立時動彈不得。
貴人醉了。文浩道:本王讓貴人在此處吹吹涼風,以免貴人頭腦發熱,不須多時貴人身上穴位自會解開。
說完,他拂袖而去。
不識抬舉!杜素金罵道。
眼睜睜望著文浩離開,她恨恨咬碎銀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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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說明:1、本文一日更新一章,具體原因請看第二部上傳前的公告;
2、本文目前是童童的朋友上傳,因上傳者有工作要做,在不遇停電或電腦故障的前提下,力保每日十
四點前更新,如第二日有事,可能會提前一日更新並且作以說明。
謝謝。
第十九章 捉奸(上)
那夜輾轉反側,一會兒愁,一會兒歎,一會兒狐疑,自己折騰直至四更天東白漸白方才淺淺睡去。第二日早晨剛洗漱完畢,楊長安黑著眼圈過來。屏退左右,他低聲道:主子,奴才這幾日一直監視水車,果然發現管轄朝聖門的謝統領趁人不備,往水中扔進什麽東西。奴才繼續留心,發現水車中的水供往宮中各處,連皇上的乾清宮也無一例外。
知道了。我說。
這樣又過幾日,風平浪靜地到了三月三。敬事房早早從宮外采辦進艾草葉兒,煮好雞蛋,通知各宮宮人去領。
終於褪去厚重冬衫,我隻在中衣外罩層深紫色織暗花蘇錦,外加一個雙層銀灰色滾白兔毛邊比甲,坐於深深庭院,懶懶曬著春日陽光。一時興起,又命春菱搬琴到院中,想彈幾支小曲抒發幽情。
突然隱隱聽見庫房中傳蓮蓬聲音。
她語音哽咽著說:好歹我們小姐也是個貴嬪主子。可敬事房那起子奴才現看著咱們小姐不得寵,硬壓著我,讓後去的先領。直到人家挑剩,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吼著到臉上給我。楊長安你看,艾草葉又枯又黃,雞蛋又小又破。可不是欺負人麽?我這一路回來,遇上杜貴人的宮女小晴小雨兩個,衝著我冷嘲熱諷,好象我是她們奴才一般……
春菱聽見,俯在我身邊低聲道:奴婢去說說她。
我揮手製止道:不必。也難為他們。我既主意已定,不再爭寵鬥勝,他們跟著我也沒什麽前途。你與可人姐姐,楊長安去問問,有誰想離開聽雨軒的,我絕不為難,每人另贈二十兩紋銀傍身。
就有三名太監小心翼翼地提出離開。
可人剛想發火便讓我製住。親手給他們每人派發銀子,淡淡道:人各有誌。希望你們跟著其他主子,都能有個錦繡前程。明兒我就與李總管說說,皇上反正也不會再來聽雨軒,我一人無須那麽多人服侍。
多謝主子。那三人說。
待他們叩謝而去。我背地悄悄對楊可春菱三人道:讓他們去罷。強留他們,反爾使他們容易讓人收買生出禍患。他們一去,我倒放心。如今後有人想回來,則萬萬不可收留。
三人聞言忙點頭稱是。
次日,皇後離宮前往蓮溪寺禮佛。此次前去,一來陪侍德仁太後;二來這腹中皇子祈福,加上路上往返,要去近半月之久。臨行前,皇後請旨,將後宮大小事務,暫交良榮二妃共同主理。兩人在此期間,共同坐鎮鳳至宮。
良妃再得表現機會,興致勃勃有如有野火燎原,恨不能後宮裏天天能生出事端。
終於如她所願。
這日深夜,宮中侍衛隊奉良妃之命,初更時分搜查禦花園。他們幾十雙眼睛,撞見文浩王爺與德嬪阿若私會其中。
我在睡夢中被可人叫醒的。自知他二人為人設計,不由大急。可人好象比我更急,皺著眉低聲道:定是良妃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明日一早,皇上下朝後定會親自審此案。妹妹,無論如何您可一定要想法救救王爺。
胡亂披件淡紫領口有白色風毛的湘繡梅花長衫,我帶上春可二人去阿若住的月華樓。月華樓中燈火通明,有一隊帶刀侍衛正在樓外把守。他們說,良妃娘娘有命,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那侍衛為表示一視同仁,賠笑道:娘娘還是請回罷。不是奴才存心為難,剛才同嬪娘娘來過也沒能進去。
月寒如水,夜風淡淡吹起額前一縷青絲。我心亦亂如青絲纏繞,正無計可施間,突有錦繡宮太監打照著琉璃宮燈過來。與我見了禮,他低低在那侍衛耳邊輕語幾句,那侍衛馬上轉換麵孔笑道:慧主子請進。奴才也是有命在身,適才多有得罪。既然良妃娘娘通融,奴才又豈敢擋住慧主子大駕?
反而遲疑,我立在門口舉步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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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2日白天有事,提前更新完畢
第二十章 捉奸(中)
見此情形那錦繡宮的太監忙賠笑道:慧主子請快進罷。夜深風寒,仔細凍著主子。再說春天這天亮得早,若皇上下朝親審,隻怕一切便已晚矣。
良妃為什麽同意我見阿若?難道……又沒有太多時間深思熟慮,舉步走進阿若房間。隻見她擁被正坐在床沿上,滿臉淚痕。一見我麵,便撲進懷中放聲大哭。耳邊隻耳珠寶相撞叮咚聲響,我胸前淡紫立時變成茄紫。
輕輕拍她後背,我低頭柔聲道:好了,好了。現在不是哭的時侯。告訴姐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情,看看姐姐能否幫上忙?
阿若眼中雖仍流淚,卻漸漸平靜,嘶聲道:有人害我與浩哥哥。今兒剛用過晚膳,便接到浩哥哥送來的書信。信上說他有要事相商,約我子時禦花園見麵。等我去見到浩哥哥,他卻說他也接到我派人送出的書信。信中說我在宮中有性命之憂,是我約他見麵。及至我們發現中計,已經被侍衛們團團圍住。良妃與榮妃姐姐都不肯聽我解釋,讓我暫且回宮,派人看守。浩哥哥他……他卻是主動留在宮中。
略一沉吟,我問道:阿若,是誰送的信,信現在何處?
阿若抽泣道:給我送信的是家中帶來的貼身宮女寶兒,事發回宮後聽說她突然上吊死了。給文浩哥哥送信的也是我家時裏的奴才,所以他也沒有疑心。浩哥哥的信在他那裏,我的信已讓良妃姐姐收去。
姐姐,阿若問道:皇上他會不會相信我與浩哥哥無辜?
我皺眉道:寶兒突然身亡雖疑點重重,卻對你最不利,因她畢竟是你貼身的家養奴婢。你們私通書信,皇上豈能有不疑心?既使你向皇上說明一切,皇上也會想,為什麽浩王爺一約你見麵,你便去了?而浩王爺為什麽一聽說你有性命之憂,便會不顧宮規夜入紫禁城?瓜田李下,民間尚知避嫌,何況宮中!陷害你們的人果然手段高明。
阿若失色道:這可怎麽好?皇上處罰我自己到沒什麽要緊,可是浩哥哥……
阿若!我皺眉打斷她話,低聲道:要記住你已是嬪妃。切記今後在任何人麵前不得再叫你昔日對王爺的舊稱。說不定就是因為讓別有用心的人聽見,知你與王爺私交甚好,這才利用此一點設下這個私會毒局。
又悄聲問道:你宮裏可還有何關於浩王爺的東西?趕緊的全拿去悄悄的銷毀幹淨。
阿若十分委屈,流淚從靠牆的紅木櫃中拿出一個小小藤編的竹籃。竹籃裏麵裝滿大大小小花花綠綠形形色色的布偶、泥偶、木雕、貝殼等小孩玩藝。她噙著淚水,可憐兮兮地說道:這些是浩哥哥從小買給阿若的。姐姐,這些真的全不能留麽?
心頭一軟。撫著她的青絲,我歎道:留著罷,隻不要對外人說起是他送的便行。最重要的是王爺若有什麽書信稿件存於你手,妹妹一定要記得毀去。
阿若神色黯然,搖頭道:沒有書信。從小到大,隻有我寫信給他。浩哥哥從未寫信給過阿若。唯此一次,卻是別人害我!
我聞言忙拍拍她肩頭,剛想好言勸慰,又突感得有何不對。仔細一想陡地驚覺,忙道:阿若,妹妹給王爺做的泥偶現在何處?
阿若歎口道:前幾日皇後姐姐看著喜歡,妹妹便讓姐姐放在鳳至宮把玩幾日。
姐姐,阿若握住我手愁道:現在事已至此,阿若該怎麽辦?皇後姐姐偏偏此時不在宮中……
解鈴還須係鈴人。良妃此舉,不知究竟是何目的。
於是留下春菱陪阿若,我帶可人一路走去錦繡宮中。
第二十一章 捉奸(下)
錦繡宮裏也是燈火通明。
良妃竟在坐在桌前等我。燈光燭火四麵籠罩,讓她冷冷的臉上平添幾分金光。見我去時她也不起身,隻鼻中冷道:你終於過來?看來今夜宮中,果然不隻本宮一人無法入眠。
我微微冷笑著坐上她鋪了玫紅綢底蘇繡鴛鴦的椅墊,繼而嘲笑道:姐姐可做了什麽虧心事麽?怎麽有皇上禦賜的大嶼國國寶青玉枕,竟也夜不成眠?
她突然扭頭看我,怒目圓睜地恨恨道:本宮做了什麽虧心事?妹妹別以為你自己有多純潔。六宮嬪妃,憑誰進了這個座城,都不異於掉進一個巨大華麗、精美絕綸的染缸。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誰不爭鬥,唯有死路一條。你現在到想撇清自己,難道你手上就沒有人命,就沒沾染過鮮血?如果爭敗一個人就要失眠一次,本宮保證六宮有名號之女子,絕無一人可以幸免。
我詫異看她,隻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發這麽大的脾氣。
便都不語。
青玉花薰中輕煙嫋嫋,繞在屋中淡淡的飄浮。案幾上的檀香暗紅著細的柱頭,立在黃銅香爐中一寸寸地灰。屋中靜得仿佛可以聽見煙霧四散與香灰零落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良妃從暗紅色提花桌布上拿起一封黃牛皮紙信封,對麵遞上我手。接過一看,居然是封告密信函。信中隻寫著一句話:今夜子時,將有後宮嬪妃約宮外男子至禦花園苟合。
除此之外,並無他言。
良妃臉色陰沉一片,冷冷笑道:始作俑者派人密告本宮,信中卻沒有半句提及德嬪與浩王。但此事一出,所有人都會認為此次捉奸,是本宮一手操辦。無論他兩人能否取信於皇上,均會為本宮日後大計埋下隱患。
不錯。我眯起雙眼點頭道:如果誠如姐姐所說,始作俑者另有他人——姐姐果然麻煩。無論這事皇上如何處理,你都會得罪浩王爺與謝司馬。而這兩人,無論其中任何一位,均可對令尊不利;再想遠一層,還會因此事牽涉到浩王爺而惹惱太後。這對於姐姐日後與皇後相爭,可是個極大的弊端。
良妃恨恨道:榮萼兒那個賤人,皇上命本宮與她共同代掌後宮,可她聽說此事涉及浩王與德嬪,立時裝病不參與本案,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本宮一人。
我冷笑道:所以呢?姐姐讓便妹妹探望德嬪,就是想讓妹妹與你共同分享山芋麽?姐姐憑什麽又斷定妹妹一定會幫德嬪?
良妃並不看我,望著遠處燈火冷笑道:妹妹野心勃勃,本宮豈會不知?令尊雖然官複原職,卻是戴罪立功,柳太傅謀逆大罪這頂鐵帽仍牢牢扣於妹妹一家頭上。令尊在朝中隻怕日子難過,也難有作為。如今本宮將這天大人情,讓妹妹送給浩王與德嬪。浩王與謝司馬就不感謝妹妹與令尊麽?妹妹不謝本宮倒也罷了,怎麽反倒怪起本宮來?
我暗暗心疑。不知這件事到底是否良妃策劃,因此不肯輕易鬆口。故作不屑一顧,淡淡道:姐姐想拖妹妹下水?妹妹熱鬧也看了,人也乏了。既使想送他們這個人情,卻也毫無辦法。姐姐請便,妹妹告辭。
等等。良妃道:妹妹真不想幫德嬪,怎麽也不為自己打算?這事若讓始作俑者得逞,無疑本宮與浩王德嬪三敗俱傷。擋風大樹一倒,元凶下步目標,不是妹妹難道會是別人?秀女征選馬上就在全國開展,新任對手到來前,任誰都要趁勝追擊,盡最大努力打擊對自己有威脅之人。
我聞言心念一動,問良妃道:莫非姐姐認為此次幕後主使是皇後?
良妃道:不可能是她。雖然她一心針對本宮,但也不至於出此下策。否則後宮不相幹的嬪妃那麽多,皇後為何一定要用她的人來陷害本宮?
確實不合情理,我暗自尋思。突然一個念頭火光電石般閃過腦海,此次捉奸,莫非不是針對阿若,而是……心便深深一沉。裝作勉為其難,答應良妃道:好罷。如此說來,妹妹便與姐姐聯手一次。隻是此次成後,全部功勞都須記在妹妹頭上。
良妃笑道:這個自然。
這是她那晚第一次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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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臨別(上)
臨別
良妃商議後,兩人分工。我叮囑道:姐姐隻須派人過話給浩王爺,說王爺清白之軀,在皇上麵前可據實稟報,半字不能有假。全部功夫,我們都用在德嬪身上。
紅木雕花窗外透進黎明晨曦,東方即白,良妃親去月華樓麵授機宜。我回聽雨軒,揮毫潑墨畫出一張文澤撫琴的肖像。
可人悄悄問道:妹妹不急麽,怎麽還有時間畫浩王爺?
一怔。再仔細看筆下的文澤,劍眉星目,眼神既玩世不恭又滿含深情,正嘴角微微笑著注視著我——竟活脫脫是文浩模樣。
心中陡然驚懼。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心竟淡了文澤,深了文浩?!
難道,自己竟不知不覺地愛上文浩?
我愛他麽?
畢竟要在文澤身邊度過殘生。對於其他男子,無論愛與不愛,絕不可讓對方知道。因我,無法給他一個將來……
出一回神,低頭再看那畫,隻覺文浩嘴角笑意更濃。又是臉紅,竟忘記這不過是自己筆下的救人工具,忙扭過頭去。
又站起身來在床上坐了一小會兒,心中隻感慌亂。
卻又不能不畫文澤。
扭頭看一眼天色,知道文澤馬上便要下朝,忙命可人重鋪上宣紙,想了想,也來不及精雕細刻,畫出一幅寫意人物來。終無文浩那像畫得生動傳神,眉目光輝。招手叫可人過來看,終認出是天子。放下心來,又題首詩上去命可人拿至通風處吹幹。自己拿手輕捶後背,吩咐可人道:姐姐,一會兒若皇上派人來索畫,你便按這畫上題字,說這畫去年便畫好了。若還要問,你再說,上月德嬪娘娘來玩,正好瞧見過。
雖不大明白,可人依然點頭應聲依言而去。
我望著她背影走遠,慢慢拿起案上文浩畫像,左看一遍,右看兩遍。最終還得狠起心腸,親手拿至燈上燒了。
眼見紙灰化作蝴蝶飛散,我突然精疲力竭,幾步走至床邊,鑽進紅錦緞被沉沉睡去。
再醒時已是掌燈時分,遙看千殿燈火宛若夜空散星。春菱一麵服侍梳頭,一麵向我笑道:奴婢在鳳至宮眼見皇上審完案子,小姐果然料事如神。今晚,皇上已去德嬪娘娘的月華樓。
隻覺渾身無力,對著宮燈下光暈下菱花鏡中略顯憔悴的自己。我看見鏡中柳荷煙白著一張臉,勉強笑道:可不又讓姐姐看了場好戲?
春菱卻沒有想象中那樣興奮。一麵揮動鑲了白色珍珠的深色犀牛角梳子,一麵看著我滿頭青絲緩緩道:浩王爺已向皇上請旨,說過兩日就去北疆陳老將軍軍中,與老將軍共同對陣目布寧。不日即將動身……
正把玩的一支小小黃玉發釵從我手中滑落上黃梨花木雕花妝台。
春菱見狀輕歎道:小姐,縱您神機妙算也沒料到王爺會因此事避嫌離京,遠去那苦寒凶險之地罷。
我讓自己鎮定下來,淡淡道:請姐姐從頭到尾說與我聽。
春菱道:皇上下朝回來,直接到鳳至宮審問浩王爺與德嬪娘娘。德嬪娘娘說,她一直因王爺拒婚而備感羞愧,早就心生恨意。因此趁皇後娘娘不在宮中之時,意欲捉弄王爺雪恨。因此設計引王爺去暢音閣,要令王爺喝下加了藥的酒。這時良主子拿出一壺酒呈給皇上,證實此酒為當場在德嬪娘娘手中繳獲。隨後良主子當著皇上的麵,說這酒已命太醫們驗過,其中有燥熱之物,飲此酒之人不出一個時辰必會渾身紅腫,目赤口生瘡。良主子向皇上求情,說德嬪娘娘小孩心性,念其原因婚事受到羞辱,希望皇上對其網開一麵。皇上本來答應,不想此時突然殺出個杜貴人。那主子說,前幾日來鳳至宮與皇後娘娘閑話,看見德嬪娘娘捏的一對小泥人。皇後娘娘不留神說漏,說那對小泥人,是德嬪娘娘捏的自己與浩王爺……
春菱,我打斷她道:你可記清楚了,確實是杜貴人揭發的泥人?
回小姐,春菱道:這種大事,奴婢自當不會記錯。杜貴人說完後,皇上臉色立時沉了下來。德嬪娘娘忙解釋,說那泥人是皇上。杜貴人冷笑著說,明明白白是浩王爺彈琴的樣兒,你幾時見皇上撫過琴?德嬪娘娘笑道,怎麽沒有?妹妹是在慧姐姐的聽雨軒中見過皇上的畫像,這才照著捏的。皇上便命李總管來找咱們要畫,不多時可人妹妹帶畫過來,說是小姐你去年月夜親見皇上撫琴,因此暗地畫成。無意中又讓德嬪娘娘見到。可人丫頭說,她是親眼見德嬪娘娘照著畫兒捏的泥人。皇上這才信了,又感念德主子年幼癡情,加上良妃娘娘一番勸說,今晚留宿月華樓。
然後,春菱臉色一暗,說道:一旁至自至終沒有發言的浩王爺,突然請旨去北疆參戰。皇上略一遲疑,也就答應。於是……
我沉沉看著宮燈下的菱花鏡,愴然道:春菱,王爺走之前,安排我與他見上上一麵。
是。春菱道。
第二十三章 臨別(中)
見屋中並無旁人,我猶疑著踱去紅木立櫃前撿出那一枚小小的,象牙並蒂蓮花。象牙依然那樣純白潔淨,“泣血紅豆”鮮豔依舊。全然沒有因我生病、心灰而蒙上半點塵埃。將層層疊疊的花瓣與兩粒紅寶石握進掌心,輕輕的,緊緊的,沉沉的。
花瓣的尖兒刺得手心略癢略痛。
我存心使了勁,果然大痛起來。倒吸一口冷氣,攤開手,果然白如皓雪的掌心出現兩輪密密腥紅的血點。
果然錯不得的。有些情看似華麗,可若對錯了人,能是傷心的利器罷。
我這樣想,心中便哀哀地笑。
終沒有插去雲鬢。
隻借春菱綠色宮女服穿了,又命可人為我梳個最常見的宮女發式,這才出門。先文浩一步坐進一處名為“沁玉”的湖心亭。天空微星無月,可人吹滅宮燈,四周深寂,隻有遠處燈光隔水隱隱閃爍。
微風吹過,有涼意入膚。
突覺臉上細細的寒,輕撫了上去,低聲問可人道:下雨了麽?
可人俯身笑道:不打緊的,如今下的原是杏花春雨,濕衣不濕人。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是文浩的愛罷。我與文浩本來較文澤早點日相識,如果,如果那晚沒有遇見文澤,沒有當他作刺客,也許一切又將不同罷。 正如打碎五味瓶般百感交集,突然聞見一陣若有若無,由淡漸濃的木樨清香隨風飄入鼻中。借著水麵微光,果然看見文浩深色人影慢慢移至麵前。
不禁臉上大熱,心跳得小鹿一般就要撞出胸口。明知他此時是看不清麵上表情的,仍低了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長袍掃上腳背,我微微側了側頭,仍低垂著。
他緩緩坐下,長歎一聲幽幽道:對不起,荷煙。本來我想好好守護你,不想卻讓你為我擔心。聽說,聽說你這一向過得不是很不好。所以我一直想問,是否因為我……因為我的拒絕傷害了你?其實我……
不是。我搖忙頭,頂上流蘇與耳環在夜風中相撞輕輕作響。
文浩點一點頭,輕輕柔聲道:我要走了,這一去山高水遠時日長,你在宮中一切自己當心。
我在隱在黑暗之中,突然被悲傷捉緊。眼角一熱,便模糊了他臉。忙又低頭,那水珠豆大一般,一滴滴落上衣襟。……
夜很靜,終有飲泣聲傳出。
雙肩立時被他扶住,看不清他臉,隻聽他急切而低低地問:荷煙,倒底出了什麽事情?!
我停了淚,嘶聲道:王爺若在北疆看見我叔父,便請為荷煙帶一粒“龜息丸”回來。
我聽見文浩吸氣的聲音。荷煙,他問:出了什麽事讓你竟然絕望?
我使勁搖頭。
文浩更急,又是迭聲追問。我哪裏肯說,便是想說也無從說起,於是將頭搖得更凶。淚也卻流得更凶。
文浩放開我,點頭淡淡道:好罷。你既不肯說,我便去問旁人。
心中大驚,我顫聲道:你竟要去問皇上?
文浩點頭道:果然是他。難怪我看他這幾日也是心神不寧,喜怒無常的模樣。你究竟又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還是你們之間發生什麽不足與外人道的誤會?
我搖頭流淚道:沒有誤會。王爺,沒有!我流淚絕望,隻是因為我心。您被誤會被傷害時可以解釋,可以遠走,而我,明明身處傾盆大雨之中,卻沒有雨具,不可以躲,不可以逃。我一直憧憬,憧憬這世上有一種愛,可以沒有猜懷疑,沒有猜忌,沒有爭鬥,沒有利用,沒有傷害;憧憬有一個人,可以讓我隻愛他一人,他也唯一愛我;憧憬有一懷抱,可以讓我暖暖地依靠,一任外間雨驟風狂,我自春暖花開。可是我什麽都沒有,隻有求您給我“龜息丸”帶我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求您。我流著淚說。
第二十四章 臨別(下)
文浩忙輕而準確地捂住我嘴,黑暗中柔聲道:不要。荷煙,不要對我用求字,也不要懷疑愛情。愛人的人不會走,你愛的人——他畢竟是帝王。你若身在後宮,卻想要百姓平凡之愛,也不是不可以。天子也是人,帝王之心便是深藏在霧之中,也一樣有天梯可以通達。隻是,那天梯一向是有人上也有人下,卻沒有人是唯一。
荷煙,文浩又說:我希望你象從前一樣快樂。不要讓悲傷遮住你眼,不要讓爭鬥塵蒙你心。如果……如果能夠擁你入懷,我一定會為你擋出一方晴空。可惜,我不能。因為我錯過你。那日在浣月山莊與你初遇,我就讓你深深打動。我準備第二日向母後討你回去,卻不想……
隻差一天。他長歎:如我那時能當機立斷,你此時已是浩王正妃。隻不想錯過一天,便錯過一生。
我心亂如麻,低頭隻不言語。想了一想,便強勸道:王爺您人中龍鳳,天縱英才。可不知有多少待嫁少女一心盼著作王爺的紅顏知己。天涯何處無芳草,您又何必為了眼前一花障目而不見春光無邊?且不說別人,隻說……唯有牡丹真國色,任是無情也動人罷。
文浩聞言一怔,含笑道:你……小東西又想說什麽?
我輕輕歎氣,隻不作答。
可人自作主張悄悄回去,拿酒與食盒過來,正巧聽見,便抿了嘴笑道:王爺,那日您與杜貴人說話,正好讓主子聽見。
我暗自長歎口氣,閉嘴不言。
文浩向我杯中倒一杯酒,正色道:荷煙你聽著,其實當初我隱姓埋名去西湖湖畔的春風第一樓,並非為尋開心,找什麽當紅姑娘。
猶疑片刻,又說:如果我說,我去花街柳巷是為打聽重要事情,你可相信?
月亮從雲層中透出一絲天光。我微微揚起頭,隔著月光看他。
果然如萼兒所說,文浩四處遊曆並非單純玩樂那麽簡單。德仁太後視青樓女子為毒蛇猛獸,怎麽坐視自己親生兒子沉溺於煙花之地?
唔。我輕輕點頭道:若想打聽消息,果然什麽地方也比不過茶館青樓。
文浩見我相信,眼中若點亮一盞明燈。不錯。他點頭道:很多人不敢在天子腳下公然嫖妓宿娼,紛紛轉向其它城鎮。春風第一樓號稱隆泰第一風月場所,人人趨之若鶩。那裏魚龍混雜,隻要出得起銀子總會有所斬獲。我出手闊綽,先一直隱藏皇子身份,收獲不小,也相安無事。後有一天,見有一重臣之子恃強行凶,欲強占賣藝不賣身的牡丹姑娘,忍不住出手教訓——最終暴露自己身份。這樣一來,再去那處也不大方便,也就沒去。
文浩突然麵色一嚴肅,正色道:荷煙,朝中爭鬥與後宮心機,原比你想象中繁雜驚險。就連表麵上看去紙醉金迷的春風樓,其中也殺機暗藏。我已掌握足夠證據,隻差一個證人。不久,朝中將有大事發。此事對於隆泰朝庭,無疑於一場高山雪崩、深海地震。連環餘波,勢必涉及深宮——你與同姐姐、阿若等人須以退為進,步步為營。謹防有人垂死掙紮,臨死掙個魚死網破,拉你們墊背。
有風自水麵吹來,我後頸頓感一涼,冷不住打個寒戰。
文浩立時發覺。
你冷麽?他問,忙拿起酒壺向我們麵前兩個空杯中倒酒。淡淡荷葉清香,頓時彌漫於空氣。
胭脂醉?我暗暗皺眉。
可人怎麽取這瓶酒來?
文浩一杯下肚,果然起了疑心,強笑道:這酒?
我忙笑道:是宮中自釀的百花酒。
文浩點一點頭,長歎道:這麽許多年了,隻不想他終讓此酒流傳宮中。
我裝作漫不經心,微微笑道:怎麽?
文浩揚頭吃下一杯酒,望著月光下那白玉杯兒笑道:也沒什麽。隻是感歎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人生死相許罷了。
第二十五章 心動(上)
心中再度一動。
我卻終抑不住悲憤,寒夜裏冷冷道:王爺倒說生死相許,我看多半是一廂情願,倒要去了相許的相字罷?世上多少癡情女子負心漢,更有甚者,他將她做為祭品送了旁的男人,等他功成名就後卻反嫌她肮髒。隻因為愛,她為他沒了名節性命,他卻早忘了她,成日左擁右抱新人暖香在懷。
荷煙!文浩語中又有阻止之意。
因那恨久蓄在心,我隻收不住口,冷冷笑道:他常說“知人”是世上最大的學問,果然不錯!他知的都是自己的女人,誰愛他,他便送誰去作西施貂禪!女人對於他是什麽,不過是件衣服或者送人的禮物而已!
荷煙,文浩詫道:你都知道什麽?
我冷笑道:王爺可知,這酒為何又叫“胭脂醉”麽?
見文浩不語。我心在濃濃淡淡的夜色中更冷,冷冷道:若當初我不是身懷皇子,隻怕他早已將我這塊“胭脂”送去目布爾寧。前車可鑒,殊途同歸,王爺便找我三叔拿藥回來罷。
說至此處,終沒忍住那淚撲撲地落。
突然右手手背一熱,被文浩暖暖地握進掌中。荷煙,他試探問道:你是不是知道……知道……
不錯。我抬頭恨聲道:我說的就是她!若我不知,我又怎麽會如此清醒?若我不知道,我……
突然心中大慟,胸口又若什麽重物壓住喘不過氣來,忙拿左手撫上胸口輕輕喘。文浩伸手過來,剛觸上我手,便立時縮了回去。
月亮鑽出雲層,眼角正瞟見湖水波光映上他臉。明晃晃,白閃閃,一漾一漾地……
待心頭輕了一些,臉便熱了,額上沁出一粒又粒細密的小小汗珠。伸手去去拿那酒杯,方才發覺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荷煙,文浩柔聲道:你可覺得好些?
我點一點頭,輕輕道:謝王爺關心。也沒什麽大礙,可能是換季之故,近幾日倒常這樣。
文浩道:明兒記得讓宋佩昭來請請脈。
我點頭,強笑。
文浩歎道:媚妃的事……原來你竟為這個疑他。其實,你也該放寬些心。媚妃當初……其實,他並不知道。
什麽?我大驚。文浩歎道:莫非我騙過你麽?媚妃當初……他們原是極好的。可一夜之間,她竟成了他與我,我們的母妃!要知道當時他隻不過是個親王,因而疑心她真實目的,悄悄派人去問,她死活隻說自己當初不過貪圖他是富貴之人,從未對他有過真心。起先他還不信,後又傳出她與大哥“私情”,方才灰了心。這酒本是他為她而釀,可見他心中雖恨,卻一直沒有忘記過她。
王爺!我驚道:可去年中秋月時,您明明說她是因為沒有選擇方才進的宮!
文浩歎道:因她選了愛,從此沒有旁的選擇,隻有一路不停,一直走下去。
我忙道:王爺,事情自始至終,您一直知道?
文浩歎道:我知道的時日也不是太長,隻是沒有說給皇兄知道罷了。要知定懷大哥他,他一直認為媚妃愛的是自己。媚妃真相紙終包不住火……荷煙,我不在他們身邊,母後逼反大哥的事本來皇兄就不十分讚同。若日後他再知媚妃真相,因此與母後發生隔閡間隙,便請你多方周旋些。
第二十六章 心動(中)
我怔怔地,竟不知答話。回想前情,分析文浩所說,果然沒有破綻。方知文澤為何對“胭脂”二字時喜時怒,原來他以為心愛的女人背叛了自己。文浩遇刺後,他見我這一張有些象太後的臉不是表示出厭惡麽?原來是他不讚成太後陷害太子為其爭位。但他那時該是不知媚妃進宮真相的,一定是刺客中有人說起媚妃是真愛定懷太子,他才會突然翻臉打碎“胭脂醉”,查封青樓。
文澤……可憐的文澤!心中又歎又悲又悔又憐,五味橫雜。暗歎自詡愛他勝過性命,卻恨他怨他,不知他心中早已苦過黃蓮。他心中的青青原上草曾經綠過,卻因對她,對真情懷疑誤解,被歲月磋砣成漠漠原上風。直至她走了,她永不再回來,他才知道她原來是真的愛他。初知真相的他,信真愛而當年人不在,卻又無從訴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可憐,原來他比我更可憐。
是我誤會他。
我不該。
可我,可現在的我……
抬頭悄悄看一眼文浩,湖光依然在他麵上春波蕩漾,明晃晃的,一波波的,清輝柔亮。那心中小小的湖泊,便也跟著微微泛了波光。
是真的,我真的對文浩動了心麽?
暗暗一驚,又是長歎。
原來明知不該喜歡他,可心卻騙不了心。
真相有時很殘酷。可比真相更殘酷的,卻是在最不該知道真相的時候,偏偏將謎底揭開。
深恨文澤,因而竟移情文浩。可此情將對文浩塵埃落定,卻又發覺恨錯文澤。
想恨的原恨錯,不該愛的卻……仿佛一路分花拂柳,當山重水複的絕望情路柳暗花明地在前麵走開,卻又陡然自己站在一條三岔路口。
還是不該。
文浩隻是隻迷途的雄鷹。既使我愛,也絕不可以讓自己的感情做縛他的絕望繩索。也許,也許……他這條道畢竟是死路一條,又或說,這路根本永遠走不到盡頭。
定一定心,又想,文澤後來重提胭脂,讓青樓恢複營業隻怕是他已知事實。但文浩並未言明,又是誰告訴的他?宮人嬪妃,倒底是定懷太子的人?深宮這潭水,究竟有多麽深多麽冷,又究竟有多少魚龍混藏?
湖麵有風吹過,不禁渾身一寒。
文浩卻立時發覺,身子向前傾了傾,同時低聲道:冷麽?
我強笑,問道:王爺,您告訴我實話,適才說正調查的人是不是跟皇後有關?
隔著月光,文浩身影分明微微一動,卻沒有言語。
我在黑暗之中淡淡笑道:王爺,其實我早就懷疑陷害與阿若妹妹的人,本是皇後。這事並非針對阿若妹妹,也不是針對良妃,而是針對您。他們已經知道您在查謝家,所以想借此事離間您與皇……與他。皇後之前離宮,不過是想撇清自己,不讓別人疑心到她頭上罷了。
深深吸一口氣,文浩道:告訴我,你為什麽會疑心謝家?
我歎道:本來我也以為此事元凶非良妃莫屬。但後來仔細一想,她實在沒有必要連您和太後娘娘一起得罪,此其一;其二、您與阿若妹妹都曾收到過對方書信,你們相識多年,試問誰有能力將你二人筆跡模仿得連你們雙方都分不出真假的地步?其三、始作俑者一定熟知您與阿若妹妹相識多年,情同兄妹,才會有信心利用這一點引你們入局;其四、皇後之前曾留阿若妹妹泥偶在她宮中,此時正好作為呈堂證物……這麽多點加在一起,隻有皇後身上疑點最多。先隻是疑心,至此時才能肯定,此事必是皇後所為。
在夜風中又突地打一個冷戰,我道:我不知您查出謝家什麽,但現在他們連阿若的性命前途都可搭上來對付王爺——您一定要小心。
文浩長吸口氣,淡淡道:不打緊。畢竟我是皇子身份,你不必擔心我。如果我與阿若真有感情,當初怎會拒婚?難道皇兄就想不透這層麽?
王爺!我急道:此一時,彼一時。正因為阿若妹妹差點成為您的妻子,皇上才更疑心她對仍你有愛。皇後棄車保帥,當阿若妹妹是死士——難道對你不會做的更絕?
第二十七章 心動(下)
文浩輕輕歎道:荷煙,小家夥!我就怕你太過聰明,遭人排異。不錯,此事確如你所說,對手果然想逼文浩離京。不過我也不會那麽容易就讓他們得逞,今今日傍晚,我已命人將所有收集齊全的罪證,幾大箱子全部抬進宮來交給皇兄。現在我已放心,退一步海闊天空,先去北疆陪陪陳老將軍。畢竟我大哥定懷太子在目布爾寧。我去勸勸他,也好一全兄弟之情。
我低聲道:刀槍無眼,您定要小心。莫說太後娘娘與……他,就是我……我們隻怕再也經不起您出什麽事情。
從懷中拿出一個親手繡的大紅緞麵繡十錦牡丹的荷包給他手中,說道:荷包裏裝著的護身符,是我九歲那年與祖父同去九華山求主持方丈親自給開的光。您帶上身上,自可護您安全。
嗯?文浩將荷包捏在手中詫笑道:你從來不信這些個,怎麽……
我抬頭看他,輕聲笑道:可不是春菱那丫頭日日的在身邊念叨麽麽?現在卻信了。
文浩,我心中低低地喊,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可我不能說。
我怎麽能說?
他是我夫君的一母同胞兄弟,我的小叔子。明知他有意,我隻作無情。不能說,我不能這樣害他。我們如今這樣的關係,有希望反而更痛苦,知心意反而是劫數。所以,不能讓他知道我心。
永遠不能。
直到我死。
直到海枯石爛。
直至心意成灰。
於是對著他淡淡的笑。
文浩長歎道:不許再管閑事,好好等我回來。我回來時,要見到你平平安安的模樣。
是。我傻傻點頭。
他看著我,目中亮亮的。隔著明月清風水氣花香,那目光仿佛裹了團烈火的箭般,帶著光與熱一下穿透我心,從心到手掌足底微麻。忙不迭地低下頭去,隻覺胸口“嗵嗵”的,聲大得幾可驚起遊魚……
正此時,隱隱傳來鑼鼓喧響,繼而人聲鼎沸,驚抬頭正見湖水對麵天空陡地紅亮,正遲疑間身邊文浩已起身低呼道:禦書房!
禦書房走水?他聲音中已有無限狐疑,隻說:難道……
我忙攔在他身前,低低搖頭道:王爺,不要去!否則皇上見您這麽晚還在宮中,必定再生事端。況且您此時去了又能如何,該發生的事情均已發生,一切已無法改變。
命可人找楊長安去一問究竟,不多時回說:禦書房宮人失查,不慎打翻燭火,幸虧搶救及時隻燒毀幾個陳木箱子。皇上當時並不在禦書房中,其他人等也無一受傷。
文浩苦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不想我動用這許多人力物力,大半年來明查暗訪的證據,竟在眨眼之間毀於一旦。
我忙柔聲勸道:世上不如人意之事十之八九。但隻要肯用心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俗話說,民口如川,鐵證如山。他們能隻毀去紙帛,還真能毀了隆泰江山?王爺,您一向不是服輸,敵強愈強。而且,您放心,無論何時荷煙都會支持您。
文浩又驚又喜,低聲道:荷煙,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我走之前可以再看看你麽?
是。我順從地點頭。
文浩反手點燃腳邊宮燈。
荷煙!他又驚又喜。
待看他時,卻見文浩居然也穿著太監服飾。
他走前的那個夜晚,我倆的衣著打扮不約而同的,與我們初相見時一模一樣。
沒有人說話。
對岸的火光已沒了蹤影。春夜繼續被寧靜籠罩,遠處天空一片冷幽幽的藍。月亮半隱在雲層之後,散發出淡淡光輝。湖麵有風吹過,有森森涼意直指心底滄海桑田。
第二十八章 決擇(上)
那夜千頭萬緒,眼前一時文澤,一時文浩,他倆本來相象的臉交替出現眼前,以為會失眠,卻不覺沉沉地睡了。
接下來幾日綿綿陰雨,每日一睜眼,便能聞見空氣中有清而濕甜的水氣彌漫。
坐去紅木雕花窗前,又可見室外一地落花。
我本是最愛雨之人,祖父在世時曾開玩笑說我的前世可能是觀音大世座下的一朵睡蓮,觀音大世每日會用玉瓶中的甘露養我,因而隻要有天水降了,我便歡喜無限。
可那一年,我竟隻覺春雨綿綿無邊,愁思無邊綿綿。
仿佛我枯萎,在夏季來臨之前。
可人手端黃銅麵盆入內,紅色的幹花瓣飄零在清波之上,一漾一漾的。服侍著洗完臉,春菱趕著勻了一些薔薇花硝我麵上。可人對著菱花銅鏡之中看了一看,微微含著笑,撿出一瓶水晶琉璃瓶兒裝的淡黃色的桂花油倒在掌心中暈開,雙手順我滿頭青絲捋下。再將長發一縷一縷挽成環狀,梳了一個“飛燕七環髻”。我正想誇可人手巧,陡地憶起小蘿,不覺悲從中來長長歎一口氣。
春菱不覺笑道:現不是犯春思了的季節麽?昨夜又響了春雷,好一場暴雨。原以為主子會醒來,卻不想您睡得還真沉,一宿連個身都沒翻過。
心中一驚,我強笑問春菱道:今年的春雷,不是頭次響起?
可人笑道:還說雷呢,倒沒的叫人心慌。都說今年春早,主子暈的那日響了第一聲雷。
是麽?我喃喃道。
這麽說……我服下“龜息丸”那日聽見的並非冬雷?曾以為天意,“冬雷陣陣夏雨雪”到了我與文澤決別之日。
不想,又是我錯。
小姐,春菱陪笑道:您原先最怕雷聲,怎麽現在反到好了?
我笑而不言,看一眼門口湖綠色門簾,悄聲道:他……他該是今早出發去北疆罷,走了麽?
可人低聲道:出發了。皇上下過早朝,親自送浩王爺到白龍門的門口。
心中悵然若失。
突然想起昨夜失火一事,忙問春菱。春菱道:回主子,奴婢知道主子關心,今兒一早讓楊長安前去打聽來著。也沒查不出什麽別的,隻說也不是什麽大事,處死了幾個當值的奴才。
唔。我輕哼一聲不再多說。覺得有些饑了,命傳早膳。不多時熱氣騰騰的雞汁粥端上來,卻又突然沒了味口。微微皺眉,我揮手道:拿下去罷。油膩膩的誰愛吃這個?咱們不是還有些銀子麽,讓楊長安去要些新鮮果子回來。這是病了一場落下的毛病,倒不愛吃飯,偏吃果子倒爽口舒坦。
可人一麵拿小銀雕花勺子向景泰藍的黃瓷碗中勺起雞粥向嘴邊吹著,一麵賠笑道:主子,依奴婢說這大清早,正該熱熱的吃些流食養養胃氣才是正理。況且正是春季,原該吃雞湯養身。怎麽剛睡起來,就想著要吃果子呢?
春菱見狀忙做主屏退其他下人,自己伏向我耳邊,低聲道:小姐,休怪奴婢多事。您是否要請宋大人過來請請脈了?
我一怔。看春菱神色,突然又是一驚。不錯,這段時日事情一多倒忘記。我月事周期一向精準,這月竟推遲三四日仍未見紅。加上嗜睡、惡油——難道,莫非腹中又有孩兒?
悄悄叫宋佩昭過來拿脈,經他證實果然已有一月身孕。隻是不信,皺眉道:剛剛小產,怎麽這麽快又會懷上孩子?
第二十九章 決擇(中)
宋佩昭道:女子小產後,宮內凸凹不平。家師有專門應對秘方,在這種情形下使胎兒更易著床。此乃上天之意,雖幸苦一些,但娘娘若能安心養胎,下官自當全力做好娘娘的守喜太醫。
聞言我並沒有初懷皇子時的狂喜,隻感心中五味陳雜。
原來以為,原以為可以在路口駐立,遙觀文澤與文浩兩道風景而不深入。看時間在花朵綻放中消失,任深情在白雲蒼狗變化中滅亡。可我現在,現在居然又有了他的孩子。這真是天意麽?是上天讓孩子來當我指路明燈,或是航海羅盤?上天見我猶疑搖擺,派了孩子來特意提醒我,文澤才是孩子的父親,我的夫君?莫非是上天以這樣的手法來化解龍柳兩家恩怨?還是因我太過誤會他,以孩子之由為我搭一個下階之梯?
見我怔怔良久不語,宋佩昭輕聲試探道:娘娘,皇上那邊……
仍是遲疑,我長歎著緩緩搖頭歎道:皇上正惱我呢,想幾日罷。
宋佩昭拗不過,終於先給開出幾副保胎的藥方,悄聲道:下官會親煎草藥。但畢竟紙包不住火,皇上那邊——您動作要快。
我忙稱謝:多謝大人提醒,本嬪明白。
宋佩昭走後,我怔怔坐在紅木雕花窗前,心中千回百轉,思緒紛亂如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可人用紫檀木小托盆托著一小碗冰糖紅棗燉的血燕進來。
見屋中並無第三人,她一麵將托盆放上鋪了湖綠色綾緞的桌子,一麵悄笑道:打早起來上倒沒吃什麽。這糖水正熱著呢,卻也不燙,正好入口。
掀開碗蓋,淡淡甜香與白白熱氣一下子便騰騰出來。一見之下真的又覺得饑腸轆轆,忙拿起那鑲了老坑綠玉的小銀勺勺了一小口放入嘴中。
為什麽這麽甜?我皺眉。可人笑道:皇上賞的,能不甜麽?
什麽?我心提至嗓門落下,亂跳不已。轉念間全又灰暗,輕輕將小銀勺擲上桌子,不悅道:憑白的他又怎麽會記起我?姐姐今日想是沒找著什麽樂子,倒想著拿妹妹開心。況且若真是他賞的,又怎麽會不是他宮裏的人送來?
可人忙陪笑坐在身邊,悄聲道:妹妹快別惱,聽姐姐說完。德主子出事那天,您不是畫了一張皇上撫琴的畫像麽?當時皇上一見畫像,臉上那表情姐姐瞧得清清楚楚。雖然沒笑,可皇上目中那軟甜那樣多,隻怕就要漾出蜜來。
我沒好氣地笑道:皇上的眼睛是蜂巢麽,倒能生出蜜的?
可人笑道:還沒完呢。好妹妹,你再吃兩口姐姐說與你聽。
她一麵撿起銀勺勺了燕窩喂我,一麵笑道:後來案子“水落石出”,李總管趕著上夜宵,請示時,皇上想也不想便說要用冰糖血燕羹,且叮囑少擱些糖。妹妹,冰糖血燕羹可不正是你最愛吃的?何況你雖不大愛甜品,可皇上素來愛食甜的,宮中誰不知道,那日竟吩咐著要少擱些糖,不是心裏想著你又是什麽?所以這燕窩雖不真是皇上賞的,卻是姐姐私下揣摩上意而為,可又怎麽不對了?
燕窩吃在嘴中便真合口味些,我卻偏冷笑道:姐姐倒真能耐了些,有這樣的眼力心勁兒,怎麽又不去幫朝庭辦案?許是皇上一時改了口味,你倒沒得胡思亂想。
可人笑道:可不是我亂想麽。後來冰糖血燕羹送了上來,皇上偏皺眉道,怎麽是這樣淡的?李總管嚇得臉都白了,忙回說是皇上自己的意思。妹妹猜怎麽著?皇上一怔之後,嘴角突然彎了彎,愣是一口一口地勺著吃了。
我隻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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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行深宮 作者:許童童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40746 bytes) () 01/19/2009 postreply 13:22:28

先謝過樓主辛苦轉文。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72 bytes) () 01/21/2009 postreply 22:3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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