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風情畫》卜寧(無名氏)13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十 三  章

 

    這一個上午過得特別香,也特別甜,我好像並不是生活在托木斯克的冰雪地裏,而是生活在春天的花園裏。在我的四周,有著太多的花香,太多的溫暖陽光,一切是燦爛而美滿……
    可是,就在這春天的花園裏,我依舊不時呼吸到秋天的黃昏氣息。隻是我裝著沒呼吸到它。它必須學習欺騙自己。
    我回到家裏,在房間裏徘徊了很久,和奧雷利亞在一起是太甜美了,她不在,我就像失落在又冷又荒涼的曠野裏。數不清的痛苦在咬我,鞭撻我。
    這樣我就覺得自己再不能離開奧雷利亞,我需要她就像需要日光和空氣一樣。
    我相信她也是同樣的需要我,不能離開我。
    可是在最幸福的沉沒中,我總忍不住想起那個叫“瓦希利”的名字。這個名字毒蟒似的纏裹著我的思想,使我不能安靜。
    我必須把這個謎樣的文字從我的回憶中扔出去。
    我得把這個謎揭破。
    因此在另一個幸福的日子裏,當我沉浸在奧雷利亞所給我的幸福裏時,我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她懷疑的望著我,似嗔非嗔的道:
      “多奇怪,在最快樂的時候,你為什麽偏愛歎息?……我真不懂你!”
      “你是不是要知道我為什麽歎息?”
      “是的,我要知道。”
      “我說出來,你不生氣嗎?”
      “你那幾乎常是粗魯失禮的舉動,我都沒有生氣。難道你說幾句粗魯失禮的話,我便會生氣嗎?      ”她笑著望我。
      我停了停,輕輕撫摸著她長長的卷發:
      “我覺得有件事很對不起你。”
      “什麽事?”
      “你還記得,一個月前的那個深夜裏,我們是怎樣認識的,當初我故意代替那個你所尋找的人,原不過想對你開一個玩笑,現在這個玩笑弄假成真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一個人。”
    她立刻猜出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指瓦希利?”
    我不開口,用沉默表示首肯。
    她一點也不感到窘迫,卻很坦白地對我道:
      “他已經不在此地了。”
      “他到哪裏去了?”我詫異的問。
      “一個星期以前到喀山去了。”
      “他到喀山了?”
      “是的,他到喀山去了,他恨托木斯克,他恨我。”
    我表示很難過,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很坦白告訴你:在我們認識以後,那個時候,我們不過是很普通的友誼,我也不過把你當一個普通友人看待,他知道了,當麵斥責我,禁止我再和你會麵,真是專製得可怕……不用說,他既沒有權利約束我,我也沒有義務接受他的約束。這樣,他便恨了我。一個星期前,黨裏把他調到喀山工作,他接受了,他的故鄉原是喀山!……”
    說完了,她給了一個又沉醉又銷魂的長吻,她從沒有給過這樣一個銷魂的吻!
    吻完了,她像夢藝樣喃喃道:
      “我真感謝這個男子的專橫,固執。他要不是這樣,我怎能得到你,以及你的偉大的愛?……這個男子是不能和你比較的。一個是地獄,一個是天堂,距離太遠了,太相反了。即使和你的諷刺冷嘲比較,他的讚美也顯得可怕的愚蠢,俗氣。我情願聽你挖苦我,不願聽他恭維我……”
    我輕輕笑著道:
      “挖苦比恭維常常更容易討人歡喜的。低能的人隻懂得恭維,中才隻懂得說些等於沒有說的話,隻有天才才懂得挖苦……”
    她用手輕輕堵住我的嘴:
      “好,你這又得意了!……”
    接著,她很鎮靜的對我道: .
      “你剛才歎息,說你對不住我,其實應該是我對不住你,並不是你對不住我。……我對不住你:是因為在認識你以前,不該認識那個男子,而且和他又有了相當感情。不過,世界上的事原是不能由人作主的,我和他認識,也是一種偶然,一種命運,要是我不和他認識,後來又怎能認識你呢?人的感情多半是盲目的,在未認識你以前,我覺我很糊塗,很笨拙,也許我天性中本不缺少一點性靈,但這點性靈卻像金礦似地,深深埋藏在深山裏。直到你來了。我才突然接觸到個新的命運,一個新的改變。
      “你像最好的礦工,高高舉起鶴嘴鋤,把我那點深深埋藏著的性靈開采出來,我這點性靈的金苗一放在陽光下麵,立刻閃射出燦爛的光芒。是的,遇見了你我才突然智慧了,聰敏了,不笨拙了,你給了我一種空前絕後的影響!”
    說到這裏,她忽然緊緊貼在我懷裏,夢囈似的繼續喃喃道:
      “感情真是一種神秘古怪的東西,你要它來,它偏偏不來。你不要它來,它又偏偏來了。
      “當我認識你的那天晚上,你送我回來,在分手時,你請求第二天到學校裏來看我,這個請求,我本不該答應的,但我終於答應了。你當時對我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使我不能不答應,不得不答應。
      “這以後,我越是盡可能使自己平靜,盡可能當做一個普通朋友,但另外有一種力量卻越是反叛我,並且大聲警告我:‘你別糊塗了!這個人或者不是你的朋友,或者是你超乎朋友的朋友。在這二者之中,你隻能選擇一種,再沒有第三條道路。’
      “我聽到這個警告的聲音,但我故意裝糊塗。我設法把你當成一個很平凡的朋友,一個僅因為是中國人而引起我的好奇心的朋友,我這種努力自然隻是一種欺騙!一種對自己的欺騙!
“隨後那個事發生了:瓦希利的頑固逼得我不得不作一次很嚴重的考慮。當我作這個考慮時,我才發現——也是第一次發現——我的心是怎樣可怕的傾向了你,離你是多麽可怕的近,離瓦希利又是多麽可怕的遠!這僅僅是兩個星期的事!你兩個星期對我的力量徹底推翻了瓦希利兩年來在我身上所建築的友情之巢。由於你,我整個的信仰與人生態度都改變了,你的玩世態度影響了我。我變得比先前缺少宗教虔誠了,除了對於你的感情的虔誠!
      “那天深夜,在大街上的奇遇,使我感覺到你的可怕的機智。在咖啡館裏,在送我回家時,我感覺到你的慷慨,誠懇,坦白。第二天我的失約,使我感覺到你的大度。看茶花女以後的那場談話,使我感覺到你的對人生的智慧。最後那個命定的日子來了:你坦露了你心頭的秘密。在一個波蘭女子麵前,你現出一種偉大的熱情。我不能再抵抗你了,隻要你願意,那一天你就可以真正得到我的!
      “接著有六天沒有看見你。
      “在這六天中,我第一次深深的體味到你在我身上的魔力。這種魔力實在不是一個普通女子所能忍受的。”
       “你知道:在毒品裏,嗎啡是很毒很毒的一種,一個吸慣了嗎啡的人,會減少他(或她)大部分的壽命。我正是吸這種毒品的人,而您就是我的毒品。在吸慣了這種毒品以後,忽然叫我停止吸食六天,這對我是一種怎樣的可怕的打擊!
      “你是不能想象這種打擊的,一個男子的心腸總是比女子堅硬的!
     (她說到這裏,我熱情的在她頰上吻了一下。)
      “在這六天中,我簡直有點發了狂,中了瘋!我雖然在表麵上保持著冷靜,像往常一樣的工作,授課,看書,改卷子,但我的內心卻像暴風雨下麵的海水,我聽得出驚濤惡浪的吼聲。
      “在第四天、第五天,我終於忍不住了,我想來看你,但又很害羞,我於是在夜晚時分,獨自走到收容所外麵,遠遠望著你所住的樓,希望窗口能顯出你的身形。哪怕是你的一點頭發,一隻膀子,或一隻手,我就滿意了!
      “但我始終沒有看見你。
    第六天,我無法再忍受了,我不顧一切,也不管別人會說閑話,我毅然決然來看你。
      “你不在。
      “我準備第二次來看你:又怕你臨時不在,便先在家裏寫好一封信,你要是不在,我就把它留給你。
     “你果然不在。
      “我隻好把信留給你!
      “信上我隻寥寥說了幾句話。可是,從這寥寥幾句話裏,你能呼吸到一種火山的氣味!
      “真的感情是不能表現的,我們所能表現的,隻不過是原來感情的萬分之一或萬萬分之一罷了。
      “太陽是太陽係最熱的物體,在太陽裏麵,再沒有其他生命可以存在。天文學家說:隻要把太陽原來的熱,取一方時到地球上,整個地球便可以化成灰燼。但是,在地球上,太陽所反射的熱力又是怎樣可憐,即使是熱帶的盛夏,太陽光也不能把一根小草燃燒成火。
      “你要問我對你的感情嗎?它比太陽的最原始的熱力還熱,隻是我所表現出來的,隻不過是原來的光熱的影子,又可憐又貧弱的陰影,好像地球上所反射的太陽熱力,這點陰影,這點熱力,也隻有你坐在我身邊,看我的眼睛,聽我的聲音,摸我的手,呼吸我的呼吸——才能勉強辨認、捕捉。如果要借文字、圖畫、音樂等等來表現,連捕風提影都不可能啊!……
      “啊,林……”
    說到這裏,她的其餘的話已被我用嘴唇咬死了!
    我瘋狂地擁抱住她,幾乎叫她喘不過氣。
    很久以後,她靜靜望著我,低低地說: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以後不許你再在我耳邊提起‘瓦希利’這個名字。”
    我不開口,隻深深的,深深的,望著她。
    她又輕輕加了兩句話:
      “為了酬謝你的諾言,我以後將永遠不再向你提起這個名字!”
    我仍不開口,仍是深深的,深深的,望著她。
    這以後,我們果然一直再沒有提過“瓦希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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