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次以夫妻的名義進瑞士海關時,瀝川一本正經地將一個
“這就是。”
“為什麽上麵全是中國字?”昏,那老外居然知道什麽是中國字。
“這是結婚證。”瀝川說,“護照我太太拿著呢。”
那個老外嗬嗬地笑:“你拿結婚證幹什麽?”
“因為結婚證是我最重要的證件,比護照還重要。”瀝川嚴肅地
“噗——”海關官員忍俊不禁,“當”地一下,給我們的結婚證
過了關,瀝川認真地收好了結婚證。我說:“瀝川,戲弄海關,
“怎麽不玩?每次都要玩。”
我在業餘時間寫完了《瀝川往事》,出版後的一天,被邀請去一個
書店簽名售書。
雖然瀝川看過這本書的頭幾章,他坦白地承認:第一,他認識的
漢字有限,又懶得查字典,所以基本上沒怎麽看懂。第二,他看懂的
那部分令他非常臉紅,他拒絕繼續看下去……
“那你介意書的名字叫《瀝川往事》嗎?好像你已經……嗯……不
在了似的?”
“不介意。”
“要不我給男主人公另起個名字吧,不叫瀝川了。”
“不要緊。”
不對呀,瀝川是一貫注重隱私權的呀,我納悶了。
“為什麽不要緊?”
“如果你問我爸,他會告訴你‘瀝’字不是那麽寫。我護照的正式
姓名是韋氏拚音,‘瀝川’這兩個字本來就是你自己起的。”
“什麽?什麽?”我跳起來了!搞了半天,結婚一年了,我連老公
的中文名字都寫錯!
“是啊,”瀝川笑著說,“你第一次寫這兩個字是你頭一次住在龍
璟的時候。你給我留下一個字條,說‘瀝川,我回學校去了,不用送
我。’上麵就是這樣寫的,三點水的瀝。說實話,當時我還不認得這
個字,又是簡體,我還跑去查了字典呢。”
“那你究竟是哪個‘瀝’字?”
“嘿嘿,不告訴你,這是一輩子的把柄。”
我去書店時,瀝川也去了。因為我告訴他我怕見讀者。瀝川說他陪
我去,他會悄悄地坐在遠處罩著我。
那天我穿得挺正式,坐在那兒一本正經地簽字。書店裏的人挺多,
可我簽了十分鍾就簽完了。抬頭一看,我的麵前排起了另一條長隊,隊
裏的人,每人都捧著一本《瀝川往事》。奇怪了,我是作者,怎麽沒人
找我簽字呢?
我問其中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請問……你是在等作者的簽
名嗎?”
那人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趕緊對她笑:“那個……我……就是作者,真的,如假包換。”
她很客氣地和我握手,打開書,請我簽了字。然後就不理我了,繼
續排隊。
窘掉了。我踮起腳往前看,那隊一直排到門口,長得不見盡頭。
“請問,這個隊是幹什麽的?”我禮貌地問。
“我們在等瀝川哥哥的簽名。”
嗚呼!本末倒置,我傻眼了。
我沿著長隊走到盡頭,果然看見瀝川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給一位小
女生簽字,一麵簽,還一麵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簽英文,我的中
文字寫得不好,怕你見笑。”
小女生通紅的臉,傻嗬嗬地笑,眼睛裏居然還含著淚:“不,不,
瀝川哥哥,看見你好好地活著,我好為你高興!”
“嗯……你們的‘大人’是不是在書裏把我整得死去活來?”
一群女孩們圍著他,拚命地點頭:“是啊,是啊,是這樣啊,我們
的眼淚都流光了!”
“瀝川哥,請問你是不是真的隻有一條腿?”另一個女生怯怯地
問。
“是啊,”瀝川一臉的好脾氣,“想過來證實一下嗎?”正說到這
裏,看見了我,把頭一低:“Oops!”然後他抬頭對大家說,“作者
大人在這裏,請大家給我一個麵子,多多請她簽字,好不好?”
“好哦好哦!”大家終於把我圍住了。
出了書店,在一個寂靜的街角,瀝川忽然叫住我。
他從包裏拿出一個古典式樣的木函,打開木函,拿出一本比我的書
還要厚兩倍的冊子。那冊子看上去遠比我的書要精致,裝訂成一本書的
模樣,卻有畫冊那樣的大小。他吻了我一下,他將冊子遞到我的手中:
“今天是我們的生日,這是你的生日禮物。”
那本書的封麵上寫著:
“Letters to Xiaoqiu”(給小秋的信)
翻開第一頁,我看見一封中文的信:
“Hi瀝川,
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我考得不錯,連最差的精讀都考了86分。
你喜歡嗎?中午我和安安去北門的小店吃牛肉拉麵。我放了很多的香
菜。味道真好。晚上我去晚自習,帶上一杯濃茶。我在那裏看完了最
後一本《天龍八部》。是的,我不好好學習,想休息一下。小秋。”
下麵是他的回信,我的譯文。
“Hi小秋,考試考得那麽好,真為你驕傲。北門的牛肉拉麵,是
我們去過的那家嗎?我還記得你說那裏的牛肉湯是白的,清濁分明,
色香味醇。對不起,小秋。分別的那天我什麽也不能說,隻能飛快地
逃走了。當時我真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我帶走了一個你的枕頭,裏
麵殘存著你剩餘的氣息、隔夜的味道。現在我在醫院裏,依然枕著它,
好像你還在我身邊。我的手術安排在明天的上午十點。家人們齊齊去了
教堂,為我祈禱。幸好你不在,也不知道,我不用看見你傷心難過。無
論如何,你都會祝我好運,是嗎?愛你的,瀝川。”
我從頭一直翻到尾,從一半開始,我的Email就結束了,他仍然接
著往後寫,長長的獨白,英文夾著中文。
我默然看著他,深深地感動。
他摸了摸我的臉,柔聲地說:“我其實回了你的每一封信。沒有力
氣打字,我悄悄地錄在錄音筆裏了。後來,你沒再給我來信,我仍然經
常寫。沒有告訴René,不過已成了習慣。”他將我的手捧到他的胸
口,繼續說,“本來我打算在遺囑裏將這些信委托給René保存。如果
有一天,我出了什麽事,或將不久於人世,René會把這些信寄給你,
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人深深地愛過你。”
我把那本厚厚的冊子抱在懷中,促狹地笑了:“難道你從沒想過,
我若真的出了什麽事,也多半是因為你。我若真的要死了,也多半是被
你氣死的?”
瀝川凝視著我,目光深沉而專注,仿佛在我的瞳孔中尋找他的影
子:“小秋,手術以後,我不敢看自己。從不照相,家裏也沒有穿衣
鏡。我一直以為,美的東西永遠離我而去了,等待著我的,隻有死亡和
腐朽。不是嗎?如果你手裏拿著把錘子,什麽東西看上去都像是釘子。
可是,”他的目中有陽光,也有雨滴,“我卻在你這裏看見了久違的
美,在你的眼中,我是如此可愛。”
多年之後的某個聖誕夜。我和瀝川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夜深人靜,瀝川忽然問:“我們認識的那一天,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挺清楚的呀!”
“那我就考考你,是你的記性好還是我的記性好。”
“我的,我年輕,當時正是記憶力最旺盛的時候,一天能背一百個
單詞。”
“那天,”瀝川說,“你把咖啡潑到我身上的時候,咖啡廳裏放的
是什麽音樂?”
“……讓我想想。嗯,放的是收音機裏的音樂。”廢話。
“收音機裏的什麽音樂?”
“……流行歌曲。”
“哪一首?”
“嗯。”我說,“嗯。”
“男的唱的還是女的唱的?”
“女的,肯定是女的。王菲。那時最火的人就是王菲,電台天天放
王菲的歌。”
“王菲的哪首歌?”
“……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
“不是。”
“不是?哎,瀝川,你聽不懂中文就承認好了。是王菲,她正在唱
那首‘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然後,我給你端咖啡,我還記得那句
呢,留著你隔夜的吻,感覺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黃昏,臉上還有
淚痕。”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不是的?”
“不是。”
“那是什麽?”
“Rhapsody in Blue.”
“就是那個爵士風格的,有點靡靡之音的曲子?”
“靡靡之音是什麽意思?”
“這典故太深,譯成英文,就是Decadent music.”
“No.”
“好吧。難怪每次咱們生*****都彈這隻曲子,我還覺得挺奇怪的
呢!”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喚起你的回憶,你就是一次也想不起來。鬱
悶啊!”苦惱的人說。
“那天是我第一次打工,很緊張嘛!我隻光顧著記menu和學習收
銀機,沒留意音樂的事兒。你問別的,別的都記得。”
“別的都記得,真的?”
“當然!那一天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啊。”
“那麽我問你,那天,我的領帶是什麽顏色的?”
“褐色的。”
“不對。”
“不對?不可能!我記得很清楚,褐色。”
“你是不是把咖啡倒在我身上了?”
“是呀。”
“咖啡是什麽顏色?”
“咖啡色。”
“那我的領帶是什麽顏色呢?”
“褐色。”
“真是……榆木……”
“你說什麽?”
“什麽也沒說。”
“不是褐色?”
“不是。當然,咖啡潑上去了就變成褐色了。我問的是在那之前的
顏色。”
“不記得了,你告訴我吧。”
“不告訴你,慢慢想。”他有點沮喪了。
“問個簡單點的吧……不能搞得我不及格呀,老公。”
“好吧,問你一個簡單的。那天,我的手上有什麽。”
“哪隻手?”
“左手。”
“你的手上……肯定沒有結婚戒指。”
“沒有。”
“好像……也沒有大包。”
“沒有。”
“沒戴手套。”
“沒戴。”
“你在用電腦,所以手上肯定也沒有鉛筆。”
“沒有。”
“那你手上有什麽?”
“你是想不起來,還是根本沒有注意?”
“……沒注意。”
“我的手指上,貼著一個白色的邦迪。那天我削鉛筆,把手指削破
了。”
“好吧。我不及格。”
“你為什麽不及格?這說明,你根本沒注意到我。”
“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注意到你會把咖啡潑你身上?問題在於,我
當時就隻注意到了你的臉。”
“好吧。那我,就考一個關於我的臉的問題,你一定得答出來。答
不出來就要休妻了。”
“你問,你問。隻要是你臉上的問題,我絕對能答出來。”
“真的?”
“真的!”
“那天,我對你笑過沒有?”
“答案非常肯定。沒笑過。你一直板著臉。”
“不對。”
“你絕對沒笑。”
“咖啡潑了之後我當然沒笑。可是,抬頭看你的時候,我是笑著
的。”
“沒有。”
“有。我要是不笑,你肯定不會把咖啡潑到我身上。”
“你的嘴角好像是彎了一下,不明確。”
“謝小秋同學,那就是笑。你一個也不對,得了零分,怎麽罰你?”
我大聲說:“等等,不能光是你考我,我也要考你,沒準你也得零
分呢。”
他吃了一口爆米花,說:“你考,我肯定是滿分。”
“那天,我穿的是什麽衣服。”
“黑色T恤,墨綠色的圍裙。黑褲子、黑皮鞋。”
“我的發型……”
“馬尾辮,綠色皮筋,上麵還有兩個藍色的玻璃珠子。”
“塗了口紅沒?”
“塗了,櫻桃色的,對吧?”
“我和你說的第一句話是……”
“俺們跳來不裏燒來,蛇!”他學我的口音,女聲的,挺像。我跳
起來擰他。
“噢!噢!”他叫,“又來搞家庭暴力!你以前滿溫柔的呀。”
“剛才那幾道是基礎題,下麵開始問難的了。”
“問吧問吧。別擰我就行。”
“那天,除了工作服之外,我還穿過什麽衣服?”我存心難為他,
因為那天我進門之後,過不了十分鍾就換了工作服。瀝川不可能注意
到這一點。
“你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毛衣。緊身的那種。雙肩背包,包上吊著
一串鑰匙。胸口掛著一串珠子,什麽顏色都有。下麵是綠格子的迷你
裙,白球鞋。像隔壁鄰居家上初二的小女生。”
這回輪到我震驚了:“你怎麽知道得這麽細?”
“你對著一輛車的車窗理裙子,又掏出鏡子理頭發。你對著鏡子咧
嘴笑,看看牙齒白不白,還把臉蛋揪了揪,想弄紅潤一點。頭發有點
亂,你對著手心倒了一點礦泉水,把頭頂的幾根毛弄順。然後,你背對
著車,把手伸到毛衣裏整理裏麵的胸衣。為了看清自己的背影,你還把
人家的車鏡擰了擰。”
我怔怔地看著他,傻了。
“總之,雖然你沒發現,你已經對我搔首弄姿、春光大泄。”瀝川
的黃色詞匯特豐富,古典現代後現代一應俱全。
“胡說……你胡說!”我惱羞成怒了。
“因為我的車窗是擋光的那種,傍晚時分從外麵看不見裏麵的人。
當時我正坐在車裏,怕你尷尬,嚇得不敢出來了。”
“王瀝川!你敢偷窺!”
“噢!噢!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俺們跳來不裏燒來(I'm
terribly 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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