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身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流血,也從沒像這次這樣地痛。一覺醒
來,又過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單上又有一團濕漉漉的紅色,趕緊到
浴室衝澡,洗掉渾身的腥味。
洗完澡,換上衣服,拿毛巾在霧蒙蒙的鏡子上擦了擦,裏麵浮出
洗完澡,換上衣服,拿毛巾在霧蒙蒙的鏡子上擦了擦,裏麵浮出
一張黃黃的臉,黃得好像得了黃疸;黑眼圈還在老地方。我抹上一層
玉蘭油,又掏出香噴噴的粉撲子把臉弄白。然後三下五除二,抹口紅、
塗眼影、噴發膠、頭發刷得又光又亮。
我對著鏡子懺悔。是的,我,謝小秋,對昨晚的舉止十分羞愧。
我對著鏡子懺悔。是的,我,謝小秋,對昨晚的舉止十分羞愧。
瀝川明明不要我,我還撒什麽嬌?不是他神經,是我神經!不是他有
病,是我有病!我荷爾蒙紊亂,我無原則花癡!我對自己說,謝小秋,
你別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草有蛇,偏打草裏過!你的愛不
過是冬天裏的一把火,卻燒了整整六年,燒掉了你的青春,燒毀了你
的感覺,燒壞了你的內分泌,難道還沒燒成灰?難道要等著被燒死?
想到這裏,我衝回臥室,從行李箱裏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滿
想到這裏,我衝回臥室,從行李箱裏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滿
滿的烏雞白鳳丸,認準商標“同仁堂”,就著昨天的剩茶,仰頭吞掉
六十粒。我又問自己,為什麽不能恨瀝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為
我還欠他的錢,一共二十五萬!雖然從工作的頭一天起我就省吃儉用,
每月都寄給那個陳東村律師兩千塊,細算下來,還清這筆錢也需要十
年!就連陳東村都打電話來笑我:“謝小姐你這是何必呢?王先生在
乎這個錢嗎?他買龍璟花園的公寓,一買就是兩套,上麵自己住,下
麵空一層,就因為怕吵。”不論陳東村怎麽說,我硬把錢塞給他,還
逼著他打收據。無論如何,那筆錢讓我爸多活了一個月,讓我多享受
了一個月的親情。王瀝川,我愛他沒希望,恨他倒要下決心。這無間
地獄,何時才能解脫!
我打扮妥當,戴上眼鏡,到走廊上走了一圈。瀝川的套房就在我
我打扮妥當,戴上眼鏡,到走廊上走了一圈。瀝川的套房就在我
的斜對麵。他房間的左邊是王總,右邊是蘇群,再過一間,是張總。
每天早上八點,CGP都有一個三十分鍾的碰頭會,各部人馬匯報
每天早上八點,CGP都有一個三十分鍾的碰頭會,各部人馬匯報
自己的工作進展。不過張少華說我可以不去。因為我是翻譯,實際上
隻為瀝川一人工作。怎樣工作,由瀝川和我協商著辦就可以了。既然
老總發了話,我這個懶散的人樂得清閑。索性一個會也不參加。
我溜到餐廳,要了一碟辣椒魚塊和一碗紅米稀飯。
正是午飯時間,我四下看了看,餐廳裏卻沒幾個CGP的人。我隻
我溜到餐廳,要了一碟辣椒魚塊和一碗紅米稀飯。
正是午飯時間,我四下看了看,餐廳裏卻沒幾個CGP的人。我隻
看見了兩個繪圖員,小丁和小宋。其他的好像都到項目現場去了。我
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慢慢地吃。吃著吃著,眼前忽現一道陰影。我抬
起頭,看見了蘇群。
乍一看去,蘇群長得很有點像劉德華。隻是皮膚比劉德華黑,鼻
乍一看去,蘇群長得很有點像劉德華。隻是皮膚比劉德華黑,鼻
子沒有劉德華高,個子倒是差不多。CGP裏的北方人多於南方人,所
以他的個子就算是矮的。聽說他也是建築師出身,不知為什麽又很快
改行做起了行政。蘇群的職務是總裁助理,級別上與張總同級,因與
瀝川關係密切,大家和他講話都十分客氣,拿他當上司看。他整日地
跟在瀝川身後,和瀝川一樣寡於談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鏢。
我以為他也是來吃飯,不料他隻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邊。
“安妮。”
“蘇先生。”
“別那麽客氣,叫我蘇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著我吃飯,忽然問:“安妮,你以前,認識王
我以為他也是來吃飯,不料他隻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邊。
“安妮。”
“蘇先生。”
“別那麽客氣,叫我蘇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著我吃飯,忽然問:“安妮,你以前,認識王
先生?”
“不認識。”我堅決搖頭。
“可是——”他沉吟片刻說,“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
“不認識。”我堅決搖頭。
“可是——”他沉吟片刻說,“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
盾?”
“沒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屬。他說什麽我聽什麽,沒矛盾。
“沒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屬。他說什麽我聽什麽,沒矛盾。
”我的語氣斬釘截鐵。
他冷眼看我,麵如寒冰。過了片刻,他說:“昨天晚上我有事找
他冷眼看我,麵如寒冰。過了片刻,他說:“昨天晚上我有事找
他,正好看見你怒氣衝衝地從他的房間裏跑出來……”
得,我做了那麽多好事,沒人看見。一做惡就給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緒太衝動,隻好厚著臉皮狡辯:“沒有
得,我做了那麽多好事,沒人看見。一做惡就給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緒太衝動,隻好厚著臉皮狡辯:“沒有
的事!王先生說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間裏去拿給他。”
他繼續冷冷地看著我。
“就是這樣。”我唇幹舌燥,雙手一攤,沒詞了。
“你是翻譯,查字典這種事應當由你來幹,對吧?”他不動聲色
他繼續冷冷地看著我。
“就是這樣。”我唇幹舌燥,雙手一攤,沒詞了。
“你是翻譯,查字典這種事應當由你來幹,對吧?”他不動聲色
地反問。
“我們對一個詞的翻譯有爭執,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
“我們對一個詞的翻譯有爭執,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
也認得不少漢字的。”誰說我不能說謊。
他的語氣驟然變硬,聲調微微上揚:“你確信,你是拿字典給他,
他的語氣驟然變硬,聲調微微上揚:“你確信,你是拿字典給他,
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麽?砸他?我?我哪敢啊?”這話我說得有點心虛。我的確
“什麽?砸他?我?我哪敢啊?”這話我說得有點心虛。我的確
不記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麽。我隻記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
上一扔,擰頭就走了。想到這裏,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
典挺厚,怎麽說也有兩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
塊磚頭差不多。
我的嗓音頓時降低了五分貝:“沒有,我沒有……砸他。”
“還說沒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來!那字典上還寫著你的名字。
我的嗓音頓時降低了五分貝:“沒有,我沒有……砸他。”
“還說沒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來!那字典上還寫著你的名字。
謝小秋,是不是你?”
這一說我更鬱悶了。那字典是瀝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華書店,
這一說我更鬱悶了。那字典是瀝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華書店,
看見了這本字典,我嫌貴,拿在手上想了半天舍不得買,還是瀝川掏
的錢。我於是在扉頁上還寫了“瀝川贈”三個字。後來瀝川走了,我
還得用這本字典,一看見“瀝川”兩字就來氣,便又用黑色的記號筆
在上麵打了一個大叉,又粗又黑,將原字基本覆蓋了。估計蘇群沒看
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他……受傷了?”
“受傷?他上個月滑雪,腰受了傷還沒好。今天他本來要去現場,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他……受傷了?”
“受傷?他上個月滑雪,腰受了傷還沒好。今天他本來要去現場,
取消了。早上的會也沒來。我剛才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
“那怎麽辦?還不快送他去醫院?”
“他最討厭醫院。醫院這兩個字,誰都不能在他麵前提!”
這倒是不假,瀝川一貫如此。
“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他幽幽地說。
“……不是。”一個月六千,還有豐厚的年終獎。讓我辭職,我
“那怎麽辦?還不快送他去醫院?”
“他最討厭醫院。醫院這兩個字,誰都不能在他麵前提!”
這倒是不假,瀝川一貫如此。
“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他幽幽地說。
“……不是。”一個月六千,還有豐厚的年終獎。讓我辭職,我
喝西北風去?我倒不怕丟工作,這“暴力襲擊上司”的罪名我可不能
沾上。沾上以後誰還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來說:“那我去找張總。”——張總管人事。
“等等,”我攔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來到瀝川的房間,敲了敲門。半天,裏麵才應了一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來說:“那我去找張總。”——張總管人事。
“等等,”我攔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來到瀝川的房間,敲了敲門。半天,裏麵才應了一
聲:“進來,門沒鎖。”
我推門而入,穿過客廳,越過書房,到他臥室門口,門沒關,可
我推門而入,穿過客廳,越過書房,到他臥室門口,門沒關,可
我還是敲了敲門。
“是我,安妮。”
“我暫時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進來說話。你若介意,有什
“是我,安妮。”
“我暫時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進來說話。你若介意,有什
麽話就在外麵說吧。”他的聲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虛弱的征兆。
完了,傷得不輕。我也傻眼了。往年和瀝川在街上走,我總替他
完了,傷得不輕。我也傻眼了。往年和瀝川在街上走,我總替他
擋著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還要找人吵架,現在發展到拿字典砸他,
真是進步了:“不介意。那我進來了。”
他果然蓋著毯子半躺在床上。身邊堆了好幾卷圖紙。當中有個矮
他果然蓋著毯子半躺在床上。身邊堆了好幾卷圖紙。當中有個矮
幾,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從床頭的一左一右,伸出兩個可移動支架。
上麵是兩個三十寸的蘋果超薄顯示器,裏麵是花花綠綠的設計圖片,
各種角度,平麵、立麵、三維、鳥瞰。
他的臉色很有些蒼白,雙眉微蹙,唇線筆直,甚至有些硬。他穿
他的臉色很有些蒼白,雙眉微蹙,唇線筆直,甚至有些硬。他穿
著一件黑色的帶著條紋的襯衣,燙得硬硬的領子,襯著他臉上的輪廓
也是硬硬的。
他看著我,顯然出乎意料:“什麽事?”
我板著臉,話音卻沒底氣:“把昨天的資料還我。你很忙,我是
他看著我,顯然出乎意料:“什麽事?”
我板著臉,話音卻沒底氣:“把昨天的資料還我。你很忙,我是
翻譯,還是我來幹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電子感應器上飛快地畫圖:“不用了。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電子感應器上飛快地畫圖:“不用了。
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一個鍵,我聽見隔壁的書房裏激光繪圖儀簌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一個鍵,我聽見隔壁的書房裏激光繪圖儀簌
簌地響了起來。他把屏幕從床邊推開,看著我說:“你還有事嗎?”
我想了想,說道:“如果你現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譯做
我想了想,說道:“如果你現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譯做
完。我不想耽誤你的工作。”這話的語氣顯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
弱了我一貫強硬的立場,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現在沒空。”他冷冷地說。
“那就麻煩你告訴蘇先生,是你沒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蘇群?”他眉頭一皺,“他跟你說了些什麽?”
我不吭聲。我才不告狀呢。
對峙。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有電子翻譯軟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煩。”
我一聽愣住。先頭還以為他賭氣,看樣子他還真要自己翻譯。他
“現在沒空。”他冷冷地說。
“那就麻煩你告訴蘇先生,是你沒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蘇群?”他眉頭一皺,“他跟你說了些什麽?”
我不吭聲。我才不告狀呢。
對峙。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有電子翻譯軟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煩。”
我一聽愣住。先頭還以為他賭氣,看樣子他還真要自己翻譯。他
就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打賭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
《讀者文摘》都成問題。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辭霸。”
“拿來給我裝一份。”
U盤就在我的鑰匙璉上,我摘下來遞給他,看見他把它插入USB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辭霸。”
“拿來給我裝一份。”
U盤就在我的鑰匙璉上,我摘下來遞給他,看見他把它插入USB
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夾裏。”
我看見他的鼠標就動了兩下,過了一會兒,他把U盤抽出來還給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夾裏。”
我看見他的鼠標就動了兩下,過了一會兒,他把U盤抽出來還給
我:“現在沒時間找文件,先把整個U盤考下來。晚上再慢慢找。”
什麽?!這下輪到我抓狂了。別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盤裏
什麽?!這下輪到我抓狂了。別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盤裏
有《瀝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訴他,更不可以顯出著急的樣子。
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來看不可。有金山辭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動,暗暗祈禱上蒼,千萬不要讓他發現了我
“好吧。”我按兵不動,暗暗祈禱上蒼,千萬不要讓他發現了我
的秘密。
他的樣子好像等著我離開。我偏不走。
“還有什麽事嗎?”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譯這些資料,請問,我做什麽?”
他想了想,說:“你休息。”
我張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資照付嗎?”
“照付。”
“那我這就買機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說我休息嗎?”
“你在這裏休息,隨時待命。如果我要見什麽人,你得過來當翻
他的樣子好像等著我離開。我偏不走。
“還有什麽事嗎?”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譯這些資料,請問,我做什麽?”
他想了想,說:“你休息。”
我張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資照付嗎?”
“照付。”
“那我這就買機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說我休息嗎?”
“你在這裏休息,隨時待命。如果我要見什麽人,你得過來當翻
譯。”
“那好吧,”我看見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軟了,“反正我
“那好吧,”我看見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軟了,“反正我
也沒事,今晚開始譯《永嘉郡誌》,譯好了發給你。”
“《永嘉郡誌》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辭霸。”
我淡笑:“《永嘉郡誌》是道光年間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嗎?”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樣子道光年間的文言文對你來說,是
“《永嘉郡誌》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辭霸。”
我淡笑:“《永嘉郡誌》是道光年間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嗎?”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樣子道光年間的文言文對你來說,是
小事一樁。既是這樣,能不能快點?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把譯稿交給我。
若是晚了,別怪我到王總那裏complain。”說罷,他掀開被子,那
條唯一的長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後,俯身下去,要從地毯上拾起拐
杖。我看著他,驀然想起N年前的某個夜晚,他開冰箱拿牛奶的情景,
一陣沒來由地心痛。我搶著拾起地上的拐杖遞給他。
他站起來,穿著一條黑色的瑜珈褲。行動遲緩,似乎還隱隱地咬
他站起來,穿著一條黑色的瑜珈褲。行動遲緩,似乎還隱隱地咬
牙忍痛。他隨我走到門口,替我拉開門。他低頭我抬頭,額頭正好撞
著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邊一閃。
他說:“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詞典呢?詞典還我。”
他進屋,找到那本遠東詞典擱到我手上。如果說,他替我開門動
他說:“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詞典呢?詞典還我。”
他進屋,找到那本遠東詞典擱到我手上。如果說,他替我開門動
作還算客氣,把這本詞典交到我手中,卻是明顯的不客氣。
詞典的頭一頁,夾著一個象牙書簽。是我爸送我的,現在不見了。
我怒目而視,正要發難。他說:“在後麵。昨晚我查了幾個單詞。”
“什麽在後麵?”
“你的書簽。”
我生氣不止為這個:“第一頁呢?怎麽沒了?”
“撕了。”
“為什麽?”
“你說呢?”
我扭頭就走。
那本《永嘉郡誌》並不厚。加上我在九通兩個月訓練出來的底子,
詞典的頭一頁,夾著一個象牙書簽。是我爸送我的,現在不見了。
我怒目而視,正要發難。他說:“在後麵。昨晚我查了幾個單詞。”
“什麽在後麵?”
“你的書簽。”
我生氣不止為這個:“第一頁呢?怎麽沒了?”
“撕了。”
“為什麽?”
“你說呢?”
我扭頭就走。
那本《永嘉郡誌》並不厚。加上我在九通兩個月訓練出來的底子,
加上瀝川想看的重點隻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煙、喝茶、喝咖啡,不眠不
休地幹了一個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點,已經大致譯完。字句不是很
講究,但對錯肯定沒問題。我又花了三個小時潤色,然後見瀝川的頭像
在CGP的MSN上顯身,一封word文件從MSN上傳了過去。
一會兒,彈出一條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一會兒,彈出一條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 ”(譯:謝謝,不過,我還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
fice? ”(譯:難道你辦公室裏沒有打印機嗎?)
沒回音,不理我了。
過了半個小時,床頭的電話響了,是他的聲音:“安妮,請到我這
沒回音,不理我了。
過了半個小時,床頭的電話響了,是他的聲音:“安妮,請到我這
裏來一下!”
我一陣小跑地來到瀝川的房間。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輪椅裏。
我一陣小跑地來到瀝川的房間。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輪椅裏。
手裏拿著我譯稿。他示意我坐,我隻好又坐在那個白沙發上。前天的那
塊紅色還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謝靈運是誰?”
“東晉大詩人。”
“東晉?”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應該不生疏吧。
“陶淵明,你認不認得?”
“不認得。”
“謝靈運和陶淵明,是中國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創始人。”
“我問謝靈運,你提陶淵明幹什麽?”
“他們都是東晉時期人。”
“東晉是什麽時期?”
無語!鬱悶!王瀝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漢語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鍾,跟這個人講東晉的曆史。
“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態度倒老實。“這麽說,謝靈運在溫州——也就是那
“謝靈運是誰?”
“東晉大詩人。”
“東晉?”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應該不生疏吧。
“陶淵明,你認不認得?”
“不認得。”
“謝靈運和陶淵明,是中國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創始人。”
“我問謝靈運,你提陶淵明幹什麽?”
“他們都是東晉時期人。”
“東晉是什麽時期?”
無語!鬱悶!王瀝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漢語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鍾,跟這個人講東晉的曆史。
“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態度倒老實。“這麽說,謝靈運在溫州——也就是那
時的永嘉——待過?”
“他是永嘉太守。”
“這句話,‘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
“他是永嘉太守。”
“這句話,‘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
en willows vary the birds that there chirp. ’就是他的
千古名句?”
“嗯,中文讀做:‘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我看寫得不怎麽樣。”他說,“要不,就是你沒譯好。你說說看,
“嗯,中文讀做:‘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我看寫得不怎麽樣。”他說,“要不,就是你沒譯好。你說說看,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究竟好在哪裏?”
“謝靈遠被貶永嘉,心情不好,整個冬天臥床不起。有一天,他打
“謝靈遠被貶永嘉,心情不好,整個冬天臥床不起。有一天,他打
開厚厚的窗簾,看見窗外的池塘,已長滿了春草,園子裏柳樹發芽,鳥
的叫聲也大不一樣。整個冬季的心灰意懶,於是一掃而空。”
看他聽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
“你明白了沒有?”
“意思我懂,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句究竟好在哪裏。”
“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裝句。”我在心裏檢討,我不該譯太多
看他聽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
“你明白了沒有?”
“意思我懂,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句究竟好在哪裏。”
“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裝句。”我在心裏檢討,我不該譯太多
謝靈運的詩。謝靈運是溫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誌都會提到他,提到
他的詩。可是,我沒有必要譯那麽多啊,如果瀝川把每句詩都像這樣問
我,我非完蛋不可。現在,我隻好拿古代語法來為難他了。
“什麽是倒裝句?”
“Dislocation。這句的語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園柳鳴禽
“什麽是倒裝句?”
“Dislocation。這句的語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園柳鳴禽
變’。謂語‘生’跑到了主語‘春草’的前麵,這叫主謂倒裝。在唐詩
中,倒裝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將意象從語法中孤立出來,直接帶給你視
覺衝擊。”
“嗯,視覺衝擊——我喜歡這個詞。”
看樣子他還要問,再問我就露底了。趕緊攔住:“這跟建築有什麽
“嗯,視覺衝擊——我喜歡這個詞。”
看樣子他還要問,再問我就露底了。趕緊攔住:“這跟建築有什麽
關係?”
“沒關係就不能聽聽,順便長長知識?”
我閉嘴。
“謝靈運姓謝,你也姓謝,你是不是和謝靈運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我沒有好氣,“我爸說,我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支,
“沒關係就不能聽聽,順便長長知識?”
我閉嘴。
“謝靈運姓謝,你也姓謝,你是不是和謝靈運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我沒有好氣,“我爸說,我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支,
和謝靈運同宗。”
“我爺爺說,我們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詩裏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
“我爺爺說,我們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詩裏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
就是這兩家人。我們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橋邊,烏衣
巷裏,大家彼此都認識。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明白了嗎?”
他老實地點頭:“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安妮,我發現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前天晚
他老實地點頭:“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安妮,我發現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前天晚
上,你說的很多單詞,我從來沒聽說過。比如說,什麽是Actinidia
Chinensis? ”
“獼猴桃。”
“如果你說Kiwifruit,也許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蘭的一種鳥。而獼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國,千萬年來
“獼猴桃。”
“如果你說Kiwifruit,也許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蘭的一種鳥。而獼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國,千萬年來
就在這裏土生土長。唐詩裏都說‘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直到1
904年才由傳教士傳入新西蘭。你愛叫它什麽隨你便,總之,我就不叫
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沒發現你這麽愛國,都愛到水果上了。”
“嗯,佩服。一直沒發現你這麽愛國,都愛到水果上了。”
我捂嘴偷笑。原來,是怕人家說他是“星宿老怪”。
“其他的人都到哪裏去了?”我的眼光越過他的身子,掃了一眼
“大多數人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工作,幾位老總跟著瀝川先生去了現場。我們很緊張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現在是把兩個月前的工作全部推倒重來一遍,卻必須在十天之內完成,還要奪標,大家都忙
我發現CGP的人喜歡稱瀝川為瀝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為公司裏有五個人姓王。不過,說實話,我沒覺得瀝川很忙。都是什麽
“那麽,到現在為止,方案可有眉目?”
“瀝川先生要畫的圖已經出來了好幾張,重要景觀的效果圖、主要視點透視圖的手繪稿已經出來了一些。交通和景觀的分析圖由江總和張總來做。總平麵圖、鳥瞰圖、空間豎向設計、空間構成剖麵圖這幾樣還沒出來。最後他還要寫文字案:創意說明、功能說明、經濟指標說明等等。我們這些人要做的不過是些後期渲染工作。”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這事兒真說到救場,也隻能找瀝川。他是出名的快手,從不拖延時間,還經常提前完成設計。有他在,我們的心放下了一半——隻看他身體受不受得了這麽繁重的工作。”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身體?他身體看上去挺好的啊。”
“聽說是滑雪受了傷,加上他嚴重貧血,本來就難得好。江總打電話去請他的時候,他還住在醫院裏。這兩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來他說,設計完成之後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築模型,現在江總說什麽也不敢讓他幹了。”
“為什麽?”
“做模型要用裁紙刀,萬一他不小心劃傷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煩了。”
我從沒聽說瀝川貧血。我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他就隻生過兩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過聽他的口氣,是醫生小題大做。一次是發燒,吃了幾顆銀翹片,還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臉色不算紅潤也絕不蒼白,沒有半點貧血的樣子。
我還想繼續詢問,小丁卻在看表:“不能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到房間,繼續躺在床上,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焦慮。緊接著,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張總。
“安妮,你還在賓館嗎?”
“在。”
“能去機場接兩個人嗎?外國人。”
“能。”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踴躍。我是這裏唯一的翻譯,又是最閑的,我不去誰去。
“是這樣,來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霽川和一位法國設計師,名字叫René。王先生本來打算親自去接機的,可我們現在還在現場勘測,趕不回來,所以麻煩你去接一下。房間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航班號和到港時間是——”
“王先生說,他把班次和時間打印在一張紙上,就在他的辦公桌上,走的時候忘記拿了。隻記得好像是六、七點鍾到溫州。我剛給保安打了電話。你可以到服務台去領一把備用房卡,把那張紙拿出來看清楚,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點四十。時間緊迫。我關掉手機,到服務台拿房卡,打開瀝川的房門,找到那張紙,回屋匆匆忙忙地換了套像樣的衣服,化了妝,拿了我的手袋,就打出租車去了機場。
冬季的溫州,天黑得很早。
機場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電子公告欄裏找到了接機的航班號,發現因為天氣原因,飛機在北京推遲起飛。所以我至少要在這裏等兩個小時。
我買了一本雜誌,找了一個咖啡館坐下來,打發時間。
等了一個小時,我又去看告示牌,飛機還沒起飛,不過,預計起飛時間變成了十點,意味著十二點才到溫州。我有些後悔出來的時候沒帶電腦。裏麵有不少電子書,這麽長的時間怎麽打發?
煙癮發作了,我到商店買了一包煙,跑到大門外的一棵樹下抽了一支。再回來,又買了一本雜誌,一邊看一邊等。
九點鍾的時候,我跑到門外抽第二支煙,手機忽然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
“安妮。”
聽見這個聲音,我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王總?”
“飛機晚點了?”
“嗯。”
“預計什麽時候到港?”
“十二點。”
“不用等了,先回來吧。”
“不回來,這是張總交給我的任務。”
“我是張總的上司。”
“如果我回來,客人到了誰接?”
“不用接,可以坐機場巴士。”
“機場巴士?王總,我們中華民族是友好熱情的民族,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我不能讓蒞臨CGP檢查工作的外國專家受此冷遇。我,謝安妮,要把公司領導交給我的任務執行到底。”我公事公辦地答道。
電話那一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在哪裏?”
“候機廳的咖啡館。”
“為什麽我沒看見你?”
“……我在洗手間。”
“把煙掐了,過來見我!”
瀝川的聲音,無論說什麽話都好聽,嗯,這麽凶的口氣,真是少見。
為了防止他聞到煙味,我在身上噴了濃濃的香水。瀝川坐在輪椅上。瘦削的臉,純黑的西服,淺藍的襯衣,條紋領帶。咖啡館裏所有的女人,無論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瀝川不喜歡輪椅,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用,我從沒在任何公共場合見過瀝川坐輪椅。
我“Hi”了一聲,走到他麵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的麵前有一杯檸檬茶。顯然是我的香水嗆著他了,他背過身去,輕輕咳嗽,然後說了一聲“Excuse me”。
我在心中暗笑。瀝川還是老毛病,無論是咳嗽、打噴嚏或借道,都會說“Excuse me”。有時候他去提款機提款,點錯了一個鍵,都會對著機器說“sorry”。
“想喝點什麽?”他問。
“咖啡。”
“兩份奶兩份糖?”
六年前,我喜歡的咖啡帶著濃重的奶香,很甜,很膩。
“黑咖啡,無糖。”
“Irish cream(譯:愛爾蘭奶油) or Noisette(譯:榛子味)?”這是瀝川和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喝的兩種味道。瀝川不說“hazelnut”,非要用法語“Noisette”。
“Columbian,please(譯:請給我哥倫比亞咖啡).”我現在改喝味道最濃,最本色的那種。
真是樣樣都變了。
他轉動輪椅,去買咖啡。付了錢,請服務小姐給我端過來。
我沒戴眼鏡。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離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無顧忌地凝視著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說,“你很近視?”
“有一點,不嚴重。”
“好久不見,小秋,”他說,聲音是虛幻的,“你好嗎?”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難得來中國,沒順便帶夫人一起過來?”我問。
“一向單身。”他看著我的臉,“你呢?”
“個人隱私,無可奉告。”
屏蔽。
顯然被我這句話打擊了。接下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我也一言不發。
他不開口,我也不開口,就這麽僵著。
整整一個小時,我們好像兩個陌生人,各喝各的飲料,誰也不說話。
終於,我先開了口:“瀝川,你為什麽要回來?”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會有此一問。過了好久才說:“公幹。”
“那你,什麽時候離開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幹結束。”
他的樣子很不自在,握著茶杯的那隻手幾乎要把茶杯擰破。而且,臉崩得緊緊的,很局促,很緊張。我覺得,看他的樣子,若再問幾個他答不上來的問題,他就會立時昏倒在我麵前。
也罷,不為難他了。我笑了笑,繼續說:“那麽,請問,公幹期間,你和我是什麽關係?”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級?總之,肯定不是戀人。
“我們之間,是工作關係。”
我深吸一口氣。工作關係。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心煩意亂不想接,直接打開掛掉。
過了半分鍾,手機又響了。
我隻好打開:“喂?”
“我是蕭觀。”
“蕭總?”
“今天我去了CGP,艾瑪說你去溫州了?”
“是啊。”
“有個拍賣行要出一本手冊,偏巧心如病了,活我已經接下來了。能不能幫個忙?我出雙倍譯酬。”
“什麽時候要?”我掏出我的記事本,看時間。
“月底行嗎?”他說,“你先辦完溫州的事。”
“多少頁?”
“五十頁。”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謝謝。”
我打算收線,不料他又說,“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請你不要介意。我和艾瑪以前有很深的過節。”
“不介意。”
“什麽時候回北京?”
“十天之後吧。不確定。”
“記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機場接你,順便請你吃飯。算是謝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氣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過?”
我一愣,說:“不曾。”——我在想,我和瀝川,究竟是我追他,還是他追我?想不明白。開始的時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是我先請他看電影嘛。這麽說來還真是始亂終棄,我還對他怨而不怒。
“你先試試我,就當熱身吧。”
我沒來得及回答,電話掛了。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見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發抖,決定出去抽煙。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幹什麽?”
“不關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過了這麽多年還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氣地要生氣。
我快步走到門外,找到一個僻靜之處,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外麵很冷,我雖然穿著大衣,手還是凍得冰涼。但我不願意回到咖啡館,不願意見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寧願待在自己製造的一團烏煙瘴氣之中。我在外麵站了足有一個小時,直到抽完最後一根煙,才回到候機廳。我去洗手間洗了個臉,透過鏡子,我看見自己的容貌在口紅、麵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沒什麽變化。隻是我抽煙那會兒,曾不爭氣地流了幾滴眼淚,那睫毛膏說是防水,也沒防好,給我一揉,油彩溢了出來,待要我拿紙巾來拭,它又防水了,怎麽也擦不掉。
離接機時間隻剩下了半個小時,我卻是這麽一副樣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剛受過一場巨大的打擊。
我不能讓瀝川看見我。
我撥他的手機。手機隻響一下就接了。
“小秋——”
“叫我安妮。”
那端沉默。
“我有點不舒服。既然你來了,那我就先回賓館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煙?”
“抽煙怎麽了?”我冷冷地說,“抽煙是我存在的方式!”
電話那頭,隻剩下了他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門等著,我叫司機送你。”
“不用,我打出租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線。
回到賓館,路過服務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還有瀝川房間的備用房卡,應當還給服務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瀝川往事》還在他的電腦裏。機會難得,我得趕緊去把它找出來,刪掉。
諸位看官,如果下麵的情節讓你們想起了《碟中諜》的第一部或第二部,那不是我的發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隻能說明,再純潔的人,如果看多了動作片,都會在心靈上留下可怕的烙印。
走廊裏沒有人。
門卡一插,一秒鍾,紅燈變綠,門開了。我閃身而入。
他的筆記本電腦在床上。
臥室開著一盞小小的台燈。我爬上床,打開筆記本電腦,幾秒鍾時間,出現了藍色的視窗。
接著,畫麵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窗口,向我要進入桌麵的密碼。
我傻眼了。我知道,這肯定是個很簡單的密碼。瀝川絕不會用煩瑣難記的密碼為難自己。
我先試:0907,我們倆共同的生日。
密碼錯誤。
我想了想,又試:xiaoqiu。
是的,我自戀了。錯誤。
我開始想還有哪些東西可以讓他當作密碼的。我試了他喜歡的歌星:roxette.
沒戲。
他哥哥的名字:jichuan.
沒戲。
他在瑞士養的貓:mia.
不是。
他喜歡的作家:proust.
也不是。
到這裏,我想說,諸位看官,如果你愛一個人,卻猜不到他可能用的密碼。作為愛人,你很失敗。
我在床上冥思苦想,想了有半個多小時。因為我知道試的次數有限,我不可能無止境地試下去。
最後,我想起了三個字母:ldw
老滇味,還記得嗎?他非說LDW。
藍光一閃,桌麵悄悄地打開了。
那一瞬間,我的眼裏有一點點濕。是的,我有一點點感動。瀝川的電腦,一年至少更換一次。他還用這個密碼,說明他多少還記著我。
桌麵上滿滿的圖標。我直接進入“我的文件箱”。文件箱也塞得滿滿的。顯然他的工作項目很多,每個都有建檔。路徑連著路徑,文件夾連著文件夾。金山詞霸已經裝上。我檢查它的路徑,發現它已被移到一個陌生的文件夾內。
我在文件的迷宮裏轉來轉去,反複瀏覽,卻怎麽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文件名。
然後,我一拍腦袋,連忙打開“我的桌麵”,用關鍵詞搜索:“lcws.doc”,這是小說名字的拚音縮寫,藏在我的一大堆電子書中。
很快,文件找到了。我大喜,左鍵鎖定,右鍵打開,忙點“刪除”。
半秒鍾,彈出一個窗口:“刪除文件錯誤。”
NO!
我再試一次,仍然是“刪除文件錯誤。”
我檢查文件屬性,原來是“隻讀文件”。我明明記得,自己從沒有把這個文件改成過“隻讀”。會不會是瀝川動了什麽手腳?
哼,難不倒我!不就是“隻讀文件”嗎?我打開它,再改成“非隻讀”不就行了。我打開文件,進入“屬性”,修改隻讀項。
改完了,再刪。又是“刪除文件錯誤”!
還是刪不掉!超級鬱悶啊!我用瀝川的枕頭,使勁地砸自己的腦袋。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我坐在床上使勁地想,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就在此時,門忽然一響,接著,幾個人走了進來,同時傳來很熱鬧的說話聲。一句也聽不懂,因為是法語。
瀝川回來啦!
不會吧!怎麽會這麽快!
我眼疾手快地關文件、關電腦、合上電腦蓋。果然,幾個人停在客廳,熱情地說話。
我聽不懂法語。隻聽得出是三個人,當中有瀝川。然後,我聽見瀝川去了廚房,好像是去煮咖啡。接著,天啊,我聽見他的輪椅駛向臥室。
我迅速躲進衛生間。
浴簾是關著的,我跳進浴缸,躲在浴簾背後。緊接著,衛生間的燈就亮了。
瀝川啊瀝川,拜托你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上廁所!
洗手池裏的水嘩嘩地響,大約是他洗了個臉。然後,好像是嫌熱,他到臥室打開窗子,冷風嗖嗖地吹進來,幾乎令我打了一個噴嚏。接著,他回到客廳,繼續和客人說話。
瀝川特別喜歡洗澡,早晚必洗。浴室絕不是久留之地。我趕緊逃出來,四處張望。如同所有的賓館,瀝川的臥室很寬敞,家具很少,根本無處藏身。我隻好躲進他的衣櫥。裏麵掛著西服和襯衣,我四下一摸,還好,除了衣服還是衣服,沒有骷髏。
外麵傳來愉快的談笑聲,依然是法語。我坐在壁櫥中,都快被憋出幽閉恐怖症了。都什麽時候了,這群人還聊天!快點結束好不好!
過了片刻,終於,其中的一個人離開了。
屋子頓時安靜下來。留下來的那個人陪著瀝川到了臥室。
隻聽見瀝川說:“這幾幅圖要拜托你替我畫一下。草圖我畫了個大概,細節你照我寫的添上就可以了。”
那人笑道:“好嘛,把你哥當繪圖員使喚。”——我猜得沒錯,那人是瀝川的哥哥霽川。
“模型是你做還是René做?”
“當然是他。我要替你畫圖,哪裏忙得過來?”
“你不是說要帶他遊雁蕩山嗎?”
“你的主圖一出來,模型兩三天就可以做完。剩下的時間還是可以去玩。”
“那你去和他說吧。”
“有什麽好說的,上次你也幫過他,他本來就欠你人情。”
“……好吧。”
過了一會兒,估計是霽川看見了桌上的幾個空啤酒瓶,聽他說道:“你又喝酒了?”
“啤酒而已。”
“什麽酒也不能喝。”
“行了,哥,有完沒完?”瀝川嘀咕了一聲。
“太晚了,快睡吧。”霽川歎了一口氣,“我對蘇群說,你每天最多隻能工作五個小時,看來你根本不聽他的。”
“忙完這一陣子就好了。總部那邊的事,麻煩你替我擋一下。”
“我也忙,就爸閑著。爸陪著爺爺奶奶在香港度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們仨全招回來了。”
“什麽?什麽?”
“所以現在,不是我擋著,是爸在替你擋著。你若是心疼他,就早點回去吧。”
“早知道是求爸,那還用得著你去求嗎?”瀝川說,“你說說看,上次你和René去羅馬,誰給你擋著來著?”
“我這不是實在分不了身嗎?哎,這麽一說就扯遠了。你在溫州,一個電話打過來要我幫忙,我是不是二話不說就來了?不僅我來了,還給你多找了一個幫手。很夠意思吧?”
“夠意思。”無奈的聲音。
“對了,你的傷好點沒?”
“差不多了。”
“那你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聊。”
我聽見瀝川將霽川送到門口,關上了門。
我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隨手將一件襯衣從衣架上摘下來,抱在懷裏,輕輕地聞了聞。不要笑我,我受了六年的委曲,難道不可以悄悄地花癡一下?
我在壁櫥裏美美地想,接下來,瀝川該去洗澡了,我呢,趁這當兒趕緊逃走。
可是,我等了半天沒動靜。也沒聽見浴室傳來水聲。
從門縫中張望,我看見瀝川回到臥室,徑直來到床邊,脫衣服、換睡衣,然後上了床。接著,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音樂聲。很低,卻很吵:
"I see you comb your hair
and give me that grin.
It's making me spin now,
spinning within.
Before I melt like snow,
I say Hello
How do you do..."
又是他的Roxette,以前那首歌他就常聽,以至於連我都熟到可以背下來。瀝川的長相看起來略顯憂鬱,其實他很容易高興。他喜歡輕鬆熱鬧的音樂,還喜歡哭哭啼啼的連續劇。相比之下,我反而故做深沉地喜歡聽小提琴、鋼琴奏鳴曲之類。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嫌他鬧得慌。
我現在關心的問題不是Roxette,也不是吵鬧,而是他什麽時候才能睡著。睡著了我好逃之夭夭。我縮在壁櫥裏,忍不住偷偷地打了個大哈欠,在機場等了五個小時的機,我也累了呀!瀝川哥哥,不要聽音樂了,拜托你快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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