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先是拿下了龍鎖手中的菜刀,接著又對那幾個翻場的男勞力 說;“這事由我來處理,你們翻場的人還是繼續去把場翻結束,不能耽誤明天起場曬稻。其它的人也都回去睡覺,明天大家都還要上工。”後來,我隻在那些半夜起來看熱鬧的人中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德高望重的老隊長,還有一個是龍鎖的本家哥哥。我對他們二人說:“你們先在這裏看住一會兒,我到大隊部去打個電話(全村隻有大隊部裏一部電話),這事如何處理要請示一下公社的顧科長”(那時還不曾有派出所,一般治安方麵的工作都由治保科長和他的一個助手處理)。回過頭又對已經平複了一些的龍鎖打了一劑防疫針,我說:“這事情你千萬別瞎來,國家有法律,你如果瞎來就也要犯法!”
顧科長聽了我的匯報後,在電話那頭跟我說:“你們這事算不上是什麽案件,隻要不是強奸,在捉奸的過程中又沒有打傷人,由大隊裏調解一下就算了,不過,因為是隊幹部腐化,公社還是要管的,最好的辦法是,你們弄一條船把人送到公社來,這樣可以先平息那邊的風波,然後再由我們通過調查後冷處理。人送過來後,你們重點要做好女方那邊家庭的工作,千萬不能再出事。”我聽了就說,這辦法好。
回到龍鎖家,我對他們說:“顧科長說了,問題很嚴重,他要我親自將人‘押送’到公社去,可能要逮捕。”說完後,我看到龍鎖對這個結果沒反對就立即叫來了大隊公勤員,叫他把那條帶棚子的小差船劃過來。等到船劃出了莊子,我才替那個倒黴的家夥解開綁在身上的麻繩,穿上了上船前他老婆給他送來的一套單褂褲。後來才知道,這家夥“作案”時隻穿了一件短褲,而且在行事時隻將短褲褪掉一隻褲腳,主要是為了遇到突發情況時好方便脫身。我鬆了一口氣,這事情的第一階段算是圓滿解決了。
那天夜裏天特別黑,靜悄悄河麵上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岸上不時傳來一陣陣秋蟲的鳴叫。這裏離公社駐地有十多裏水路,平時大約一個半小時能劃到那裏,這種一個人劃雙槳的小船,速度不慢,今天是摸黑,估計天亮後才能到。驚魂乍定的“罪犯”與我一起擠著躺在狹窄的船艙裏,感覺到他好像在微微顫抖。黑暗中,他輕聲地對我說:“真難為你了,對不起。”很顯然,他對我用這種方式把他救出“虎口”是十分感激的。
顧科長問了我一些詳細的情況後對我說:“好了,人先丟在這裏幾天,你回去仍要注意女方那邊情況,還是那句話千萬不能再出事。”我說:“科長你放心,我跟那家住門對門,那女的又跟我婆娘處得不醜,估計過幾天能緩過來。”
後來的幾天,桂芬也沒上工,整天地陪著粉蓮,頭兩天那婆娘躺在鋪上不吃不喝,連奶也不給小菊喝,害得桂芬好像生的是雙胞胎。夜裏也是桂芬帶著兩個丫頭跟她一起睡,她家隻有一張鋪,龍鎖就在我家臨時過渡了兩宿,這時龍鎖已經像個泄了氣的皮球,隻是希望粉蓮別尋短見。夜裏,桂芬反反複複地開導粉蓮:“你別老想不開,世界上又不是你一個人有這事,別說我們是做農民的,就是那些有工作的當演員的當大官的女人也常常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人家背地裏嚼舌頭,她嚼她的,嚼嚼就不嚼了,她總不敢當著你的麵嚼。龍鎖跟我說了,他不怪你,都是那個畜生太花心,這回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氣。把你的臉撕破了他現在也懊悔,你也要體諒他的感受,這事情哪個男人能忍受?再說,不是我說你,本來錯就在你,這回給你個教訓我看也好,聽說公社裏發狠要認真地處理那個家夥,至少他別再想當什麽幹部了。你要知道,你這樣不吃不喝的其實是在折磨我,我哪有那麽多奶給小菊喝?”粉蓮默默地聽著桂芬的數落,也不吱聲,顯然是覺得桂芬的話句句都在理上。後來桂芬從我家端了一大碗熱粥過去,看著她喝下去了,接著就把小菊推到她懷裏。那晚,桂芬對龍鎖說:“沒事了,今晚你回去睡吧,下一步就看你的了,回去好好地哄哄她,她好像也知道錯了,不過,你也要保證這事過去就算過去了,今後不管什麽時候都不準再提。”
過了幾天,這邊安定下來了,公社那邊的處理決定也出來了,隻是撤去了騷公雞的隊長職務,其實隊長也算不上是個什麽官,但社員們還是覺得處分不輕,也挺解恨。聽說,支書本人也受到公社書記的嚴厲批評,隻過了個把月就將他調到了公社副業辦公室去當什麽副主任去了,由我來接任他的支書職務。我知道他去那裏是被冷凍起來了,那個單位裏安排了好幾個免了職的支書,整天無所事事。人說那個地方是“書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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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粉蓮又生了第二個女兒。那時,莊後的蓮塘裏蓮葉田田,開滿了一池荷花,他們就給二女兒取名小荷。其實在去年出事時,粉蓮已經懷著身孕了。由於營養不良,小荷生下來時瘦瘦長長的,一看就料到將來會有個高挑的身材,也不知道是不是騷公雞的種?幾個月後我家的第三個孩子也跟蹤而至,讓我爸媽激動不己的是我家老三是個帶把兒的小子。
生產隊裏的情況比前幾年好了些,被停了近二年的老隊長又複了職,經過了一段時間“強權統治”的折騰,人們對老隊長好像比以前更加敬重了些。龍鎖家的口糧也比以前寬裕了,主要是因為有兩個小口扯著(那時基本口糧不分大小口),但經濟仍十分拮據,兩個人做的工分要買四個人的口糧,粉蓮有兩個孩子拖著,也做不了多少工分,要不是我媽那裏有個免費“托兒所”,粉蓮一天工都上不成。兩個人整天忙得團團轉,正值壯年的龍鎖倒有點像個小老頭,粉蓮雖然還沒到三十歲,但也顯得心力交瘁,風光不再,哪裏還顧及到當年那些風花雪月的事。
後來我家桂芬做了婦科結紮手術,龍鎖家又生下了個兒子,隻可惜那個兒子是個“白毛兒”。據說這種現象在醫學上叫白化病,在近親結婚的人群中發生的概率相對會大些,當然也有另外,有的表兄妹結婚生的孩子照樣健康聰明,也有的不是表兄妹卻生下這樣的孩子。生下來時龍鎖兩口還不是太沮喪,他們覺得總比再生個丫頭好,好歹是一條根,他們把兒子取名叫貴根子,精心嗬護,疼愛有加。貴根子智商並不比其它的孩子差,小時候還挺聰明伶俐惹人喜歡,隻是他的那雙藍眼睛特別怕光,將他抱到陽光下,眼睛老是眯縫著。隊裏有人議論說:“這貴根子倒是楊家的真種,隻是可惜撐不了楊家的門戶,如果粉蓮不曾痛改前非,仍像以前一樣“風流”,可能結果還會好一些。”也有人說:“這白毛兒可能就是他家的最後希望了,計劃生育一年比一年緊,要想再生第四個恐怕是不可能了。”還有人說:“就是批準他家再生一個,估計也結不出什麽好果子來,除非他婆娘再去借種。”有時候男人們還互相打趣:“要不你借個種給他家?”
分田到戶那年,我得以提升,被調到公社工作。我的大女兒進了社辦廠上班,兩個小的都在外麵上學,桂芬一個人在家種了七八畝承包地,那時還不曾有機械化了,比在大集體時還要忙。龍鎖家孩子上學少,家中勞力多,每至農忙季節,都會幫桂芬不少忙。幾年後,他的大女小菊嫁給了本村裏的一個民辦教師,後來又轉成了公辦,現在每月能拿到好幾千元工資,比我的退休金還高一大截。二女兒小荷,嫁給了鄰村的一個小木匠,改革開放後先是跑到東北沈陽給人家做裝修,後來自己在那裏與人合夥辦了個家具廠,聽說現在已經是身家好幾百萬的小老板了。令人有點婉惜的是,龍根這邊的情況很糟糕。貴根子到三十歲出了頭還沒找到個合適的人成家。無奈之下隻好化了6000多元錢買了個媳婦,那姑娘是貴州過來的,還是個弱智。生了個孫女雖然不是白毛,但比她媽更弱智,上了五年小學才讀到二年級。
改革開放後的這些年,他家的經濟情況倒是一年比一年好,家裏的承包地都是粉蓮和貴根子在家裏種,他一個人到蘇州去收了好幾年的廢品,他在郊區租了人家的一間房子,買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走村串戶,每年能賺得好幾萬元。他又舍不得化錢,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從廢品中挑出來的,他告訴過我,他已經存下了五六十萬!
後來我退休了,回到了村裏的老屋中養老。有一年過春節,他因為中風險些送命,幸好我及時找人用車把他送到市人民醫院搶救,才撿回了一條老命。不過打那以後,他就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走路也離不開輪椅了,那年他正好70歲。在病中以及後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粉蓮對他的照顧也算得上是無微不至了,雖然他們之間在那特殊的年代裏曾經有過那麽多的故事,但幾十年風雨同舟,甘苦與共,平平常常的歲月已經將他們打磨成一對情深意篤的恩愛夫妻。
坐在輪椅上的龍鎖,好像腦子還不怎麽糊塗,能清楚地記得過去好些陳年舊事,我們也常常在一起聊天。有一次我跟著他坐的輪椅在莊前的公路上散步,看到路邊一排排新建起來的堪稱豪華的鄉村別墅,他不無感慨地跟我說:“想不到鄉下人還能砌得起這樣的房子。”我說:“你不是也砌得起嗎?”我這話好像是觸到他的痛處,他幽幽地說:“是的,我現在砌一所這樣的房子,不管怎樣裝修也不會欠債,不過,我砌它幹什麽呢?再過短短的幾十年,我的這個家庭可能連一個人也沒有了。”
我實在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擺在他麵前的是一杯人生的苦酒,也許這就是“命”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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