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地球的第一天

來源: 快樂玉子 2019-03-26 11:20:0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681 bytes)

修地球的第一天

--難忘的三月二十六日

快樂玉子

微信是個好東西。四十多年後,失散在天南海北的兵團戰友被微信又連結在一起。
那日早晨,季群主問我,“還記得3月26日嗎?我們準備在這天重返大壙圩,你能去嗎?”
很想去,真希望能去成!為著這個難以忘懷的日子,為著那些魂牽夢繞的記憶。
這些天知青群鬧鬧攘攘,能成行的紛紛訂了票,票貼上微信。
票上“滁州市”三個黑色大字,熟悉又陌生。一串串久久遠遠的記憶碎片,像一片片泛黃的秋葉,飄飄忽忽展落在眼前。
1970年3月26日,一群年僅十六七歲、隻有小學畢業文化、卻頂著知識青年頭銜的年輕人,聚集在上海東站。近千名來自上海各區的知青將在此告別我們熟悉的城市和親愛的家人朋友,遠赴舉目無親的安徽生產建設兵團。
今日離去,從此天各一涯;在此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
同行的高同學恓恓惶惶地說,“想到自己名字在上海戶口本上被敲上“遷出”的紅色圖章時,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小年紀承受著那個年齡不該有的傷痛,無可奈何地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大上海遺棄了我們。
若說當時的我們已胸懷清醒遠大的革命理想,那純屬美化拔高的讒言。尚不更事的六九屆的畢業生,麵臨“一片紅”的分配方案,領袖號召知識青年下鄉,我們沒有任何選擇,也不可能有其他出路。自我意識還懵懵懂懂的十六七歲,熬過三年自然災害的饑餓,身體還沒有完全發育好,何況大腦。不服從還能怎麽著?被命運軲轆推著,不忍不舍又無可奈何地卷上離鄉背井前途渺茫的修地球隊伍。
三月下旬本該是上海春暖花開的時節,老天也像在為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們憂傷。天上飄著灰蒙蒙的雲,冷絲絲的天,刮起陣陣涼風,空氣裏透著一股寒氣。
火車站門口擁滿人。父母們兄弟姐妹們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們,家裏能來的都想來送送。此行前途未卜更不知何時能歸。
遺憾一張火車票隻能買二張站台票。好不容易進入站台的親人們,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地叮囑。
“鄉下地方天氣冷,出去要多穿點衣服。”
”吃不飽的話,就用家裏帶的炒麥粉墊墊饑,千萬不要把胃餓壞特了。”
“要啥缺啥就馬上寫信回來。一定要告訴爸媽,曉得伐?“
“要多多寫信啊,沒有空,就三言兩語報報平安。郵票全夾在你的筆記本裏了”
說不完的叮嚀,道不盡的囑托。
送別的人依依不舍拉著遠行人的手,不停地講啊講,沒完沒了,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太多。說著說著眼圈紅了,眼淚止不住流出來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遠行的人心存惶恐戀戀不舍,一口一個“曉得了”,“記牢了”,““好的好的”。不停地答應著,喉嚨哽咽。
傷別離卻又不得不離別。男生們眼圈紅了,女生們止不住抽泣。也有人強忍著傷心,不想讓父母們見了更難過。
一聲巨大的汽笛聲,將人們從哭哭啼啼的傷感中驚醒。最後分手的時刻到了。這聲巨響粉碎了每個人脆弱的理性和堅強。
“爸爸媽媽我不想走啦”。
”外公外婆多保重啊”。
”囡囡,媽媽舍不得你”。
“小弟啊,自己當心啊哦”。
"早點回來啊。"
車廂裏站台上傷心淒慘的告別聲被一片歇斯底裏的哭喊聲淹沒。
車輪慢慢滾動,不管人們怎麽留戀,怎麽哭號,火車不管不顧咕咚咕咚跑得越來越快。親人們的身影被火車漸漸地甩在身後,一眨眼就無影無蹤。
哭聲很快停下來。一車人相識的沒幾個。好在有高同學為伴。我們悄悄聊著班裏同學的各自去向。彼此安慰對方:比起那些遠去黑龍江吉林和雲南的同學,我們還算幸運。
火車還沒有開出上海安亭,車廂裏已說笑聲一片,大家沒心沒肺地吃水果嗑瓜子花生,聊天打牌。大概是家裏人對下鄉知青的感情不舍和心理虧欠,即使經濟困難平時省吃儉用的父母,也會準備一堆零食水果給孩子們路上吃。
九團派來帶隊的李營長默默無語地坐在車廂一角,哭笑不得地搖搖頭。這些是什麽人啊,就這麽沒心沒肺,剛才哭得稀裏嘩啦呼天搶地,轉眼間又吃又喝談笑風生。一群缺乏獨立生存能力的大小孩,上海小阿拉不好帶啊,好言好語哄著吧。
一路吃吃玩玩談山海經,時間一長,便生無聊。不斷有人跑去問李營長,“怎麽還不到呢?”
“快了快了”。他耐心地答了一次又一次。
突然,火車上的播音喇叭響起來:“滁縣車站到了,有到南京軍區安徽生產建設兵團2師9團的同學們,請你們攜帶好自己的隨身行李,準備好在此下車。”
我們第一批下車,這說明我們即將落戶的地方離上海最近!想到離家近,頓生欣慰。
當年的滁州是個不起眼的小小縣城。候車室破舊且簡陋。除了幾排木質掉漆的條椅,幾乎啥也沒有。寥寥無幾的幾個旅客,身穿又髒又破皺皺巴巴的棉襖,和上海曾見過的安徽叫花子沒什麽兩樣。
那時上海人對安徽的印象大多數來自鳳陽的討飯花子。
“看看,這些人大概就是討飯的。”
“這個車站實在太破,和上海站無法比唉。”
“唔呦,剛路過這裏的廁所,臭得來熏你三條馬路。”
"不曉得我們去的地方會不會比這裏好一點。"
接我們的車隊停在路邊,李營長好不容易指揮我們這幫上海阿拉上了車。
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人有點昏昏沉沉。上了卡車,沒有坐位,隻能坐地上。但大多數人選擇站著,想看看四周的環境。
車一開起來,沒遮沒攔。好大的風。冷風一吹,頭腦倒是清醒了。一幫人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這是敞篷運輸車唉"。
"這車子像不像上海郊區裝豬嚕的"。
"你以為自家是公子小姐啊,出了上海,我們就是小豬嚕待遇。作孽啊!"
"知足吧,有小豬嚕待遇就不錯啦,吃吃困困蠻暇意,就怕你沒有這個福氣。”
開始還有勁頭鬥嘴調侃。不一會情緒低落下來。
出了滁縣,水泥路很快變成泥巴土路。路麵坑坑窪窪,車輪在高低不平的坑間彈跳。車上的我們伴著車的起伏東倒西歪。一些人暈車。更要命的是連剛才又破又髒的平房和小街也找不見了。
風刮起地上的泥土在空中飛揚。一片接一片的黃土地,零零星星的茅草房,空曠荒涼。
"這是什麽鬼地方啊?"
"怎麽把我們送到這麽窮的地方?
"帶隊的人不是說,'稻埂邊上能捉蟹,水稻田裏采荷花'嗎?哪裏有蟹,哪裏有花?騙人呐?!"
一路牢騷,也有人偷偷摸淚,大概知道沒有親人在身邊,誰也不敢太放肆。
卡車總算在九團一個叫大壙圩的團部停下來。眼前出現一排排紅磚灰瓦的平房。房前房後還有電線。大概路上見了太多又矮又破的茅草屋,磚瓦平房竟讓大家生出一絲溫暖和安慰。來幫忙卸車的大人們衣著都還體麵,圍觀的小孩也穿得蠻幹淨。嗯,這地方還不算太差。
二百多知青被臨時安排在團部的糧食倉庫裏。水泥地鋪了一溜排厚厚的稻草。這就是我們的床?!倉庫中間吊了個大草簾子,隔出了男女生各自的寢區。草簾兩旁各有個木筒。我們的馬桶?!
帶隊的說,你們要在此集訓三天,然後分配到各個連隊。
"給你們一小時時間整理東西,然後集合去食堂吃晚飯,開歡迎會。倉庫晚上沒有電,你們晚飯前必須先把床收拾好。"
李營長一到了團部嗓音頓時高了八度。大概覺得人已經安全帶到,大功告成。交代完畢自個兒甩大膀子走人了。
"就睡地上啊?水泥地這麽涼,怎麽能睡覺?"
"稻草髒死了,一定有蟲子。"大家站著發牢騷,不知道怎麽下手。
有人開始選擇背風的地方攤鋪床單。隻有 一小時,晚上又沒有電。總有比較理性又能識時務的人。入鄉不隨俗行嗎?
發鬧騷的人大概發覺沒有其他挑選,也不情不願地收拾鋪床。
開飯啦!晚飯供應豆腐燒魚和饅頭。魚裏放了不少辣椒。肚子餓了,沒有辦法。隻好勉強吃一些。要曉得上海人大多數不喜歡吃辣。一小筷豆腐送進嘴裏,辣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
食堂外的窗口旁聚集著一幫湊熱鬧的農場小孩。他們奇怪地注視這些異鄉人。多好的魚和豆腐,還有大白饅頭,居然不好好吃!
上海人習慣吃米飯。有人咬了幾口饅頭,隨手從窗口扔了出去。惹得這些小孩子們搶著去撿。外麵有人搶,裏麵的人扔得更起勁。有人還在比誰扔得遠。下鄉第一頓難以下咽的晚飯。
後來,當我們經曆了許多無油少菜的日子才明白過來,青黃不接的春荒時節能吃上豆腐魚和饅頭,那是當地人最熱情大方的款待。
歡迎會總算是見到了真正戴領章帽徽的解放軍。對於軍人,我們這代人有一發自內心的敬仰和尊重。能與現役軍人一起工作,不由對自己兵團戰士的身份產生了一絲自豪。
折騰一天,終於可以躺下睡覺了。稻草墊的床七高八底不平整,嗝的身體很不舒服。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就傳來草簾那邊嘩嘩的水聲。是男生小便的聲音。
“咦,太膩心了!”這邊女生尖叫起來。
無視這邊鬼叫,簾那邊仍嘩嘩聲不斷。有什麽辦法?屋外很冷又伸手不見五指。
與男生相比,女生文明多了。同樣用筒拉尿,但是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
上半夜鬧鬧哄哄無法入眠,下半夜好不容易睡著又被凍醒了。田野裏呼呼的寒氣冷風穿進不嚴縫的門窗,捂起耳朵仍關不住鬼哭狼嚎一般的風聲。
3月26日這一天我成了鄉下人。修地球的苦差事還沒真正開始,已初嚐艱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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