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朱新建《打回原形》一書,原文標題《一流大師和六流畫家》,文章有刪減。
我覺得當代書畫家不太容易出大師。
因為他將對社會或者已經對社會做出了多大貢獻,使社會起了多大變化,我們當代是看不到的。比如凡·高,他死之前,沒有後來那樣的轟動效應。
我們說塞尚是現代繪畫之父,就是因為他這個運動員準備退役的時候,這場球賽的意義才開始顯現出來。他啟發了馬蒂斯這代人,馬蒂斯這代人同時又引發出了畢加索這些人,等等,所有後來的各種各樣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其實都跟塞尚的個人活動有非常大的關係。
保羅·塞尚,《蘋果和餅幹》,1895
現在,我們說,塞尚是現代繪畫之父,要是沒有他的話,我們很難想象現代藝術會變成什麽樣。而這個意義是社會意義,不是說他畫一個蘋果有多麽好看,畫一個罐子在筆法上多麽有意義,當然塞尚在這些上麵都是無可置疑的,畫得非常好。這確實是需要等這場足球賽結束以後才能斷定。當大家都還在球場上跑來跑去,你怎麽能斷定最後這個世界杯是巴西隊拿走了,還是法國隊拿走了?所以當代有沒有大師不是現在說了算的,哪一個朝代的當代都沒有大師。
我個人以為,黃賓虹 、齊白石 、林風眠這些人,也不是一流大師。一流大師是什麽?有了這個人和沒有這個人,人類這個物種是不一樣的。
林風眠,《捧蓮少女》
林風眠作品。
有了愛因斯坦和沒有愛因斯坦,人類這個物種是不一樣的,這叫一流大師。開玩笑說,本來是每天六點半太陽升起來,因為有了這個人,太陽提早兩個小時出來,世界整個因為他變掉,這樣的人是一流大師。比如,有了趙佶和沒有趙佶,中國畫這個遊戲也是不一樣的;有了王羲之和沒有王羲之,中國人書寫漢字是不一 樣的,我以為這些叫一流大師。
齊白石、黃賓虹、林風眠等,我覺得就是畫得很好。一個好畫家、好藝術家,最後是不是會變成一流大師,就不好說了,這跟畫家一點關係都沒有,要看社會,有很多因素互相起作用。
齊白石作品。
我認為的大師,他自己的工作,往大方麵講,要在文化上對這個種群起過非常大的作用。就像一個地震的漣漪,震中可能圈子很小,但是震的級數很高,慢慢向外擴散出去。
我覺得石濤、八大等對中國士大夫的思想、情緒、價值觀念的影響都是很大的,當然肯定是大師。再比如李煜,雖然他寫的好像都是亡國的內心情感,王國維說李煜像基督耶穌一樣,他背負的是全人類的災難,一個物種的悲劇。
石濤,《黃山八勝圖之一》, 日本泉屋博古館藏
八大山人,《山水》,23.2 × 28.1cm,夏威夷檀香山藝術博物館藏
另外,創新也是眾多審美價值裏麵的一個。好的畫往往從哪方麵看都挺好,從國畫的傳統角度看,傳統繼承得比較好;從創新角度看,創新得也不錯。單單隻是因為創新,不會變成一張好畫。所以創新肯定不是唯一的審美價值,而且肯定不是最重要的價值。就像小姑娘本身很好看,為什麽好看?因為她長得白?但不是所有長得白的都好看。或者有的小姑娘挺苗條所以好看?也不對,不是所有苗條的都好看,有的瘦得跟竹竿一樣也很難看。反正說不好。
宋徽宗,《欲借風霜二詩帖》
宋徽宗,《小楷千字文》局部
我個人認為,比較真誠,比較生動,才是要緊的價值。所謂創新,也就是希望你的個人價值更大一些,而不要老是去模仿別人。
剛開始都是學一些程式化的技法,以期掌握一些語言可以進入這個遊戲。等真正進入遊戲,就是個人價值的顯現,包括你的修養、你的品格。你自己是什麽樣的,就在裏麵,作品就是你的影子。
比如技法有各種熟練的方法,有的人熟練得很樸素,證明這個人比較本質;有的人熟練得很花哨,全是花拳繡腿,一會兒翻跟鬥,一會兒擠眉弄眼,就證明這個人比較裝飾自己,別人不太容易看到他的本色。這些美都是有差別的。
八大山人,《荷鳧圖》,弗利爾美術館藏
所謂畫由心生,不畫出畫來,不唱出歌來,你可能看不懂他,他把畫畫出來,其實就是更徹底地表達自己,然後你覺得這個人很美。比如曹雪芹,他不把《 紅樓夢 》寫出來,你肯定覺得就是一糟老頭,他寫出《 紅樓夢 》來,你服了,原來這人內心這麽豐富。
差別在於深刻程度。內心比較深刻,作品才可能有深度。不可能內心很淺薄的人,一畫畫就畫得很深刻。有可能內心比較深刻,畫還是老畫不出來,他對畫畫這個遊戲的技法不太懂,可能去唱歌唱得挺深刻,或者去寫文章寫得挺深刻。真正深刻不可怕。深刻不是說我就批評別人,真正深刻的人、真正通的人是很快樂、很平和的,而且也很熱情。
八大山人,《魚》
越往上走 ,好的作家 ,好的音樂家 ,理解問題到一定深度的 , 肯定是比較少,所以好多畫家相對不夠深刻,這也很正常。比如你畫很樸素的畫,除非真的畫得很深刻,而且也有人認識你;你又不太深刻,還放棄了普通讀者,還不畫得表麵漂亮一些,那不是弄得連飯都吃不上了嗎?
禪宗裏麵說,有個人問他的老師,如何是行善之人?老師說是那些“披枷帶鐐”的人。那如何是行惡之人?老師說是像我們這種參禪入定的人。他說,老師你說話太深奧了,能不能直著說一些我們聽得懂的。老師就說,善惡如浮雲,沒有一定的說法 。善惡 、美醜 、是非都是這樣 。
畫畫呢,連標準都定不出來,由誰來打這個分更不知道。所以這個遊戲才有意思,馬上就能評判出來 ,就沒有很多人著迷地玩了 。
我在江蘇的時候,有一個老師輩的人,講課可能有些同學看不慣。他跟我說他今年58歲。我說,58歲怎麽了? 他說齊白石58歲開始賣畫。我說那你開始賣了麽?他說誰知道我能不能活到95歲啊。從這個方麵說,我比較喜歡美國人送他們運動員參加奧運會的口號:你不一定成功,但一定要努力。我覺得這個話說得比較人道,對於每一個畫畫的人來說,不一定成功,但是應該努力,成功不成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倒覺得中國畫肯定有特別強的魅力,即便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裏死掉,我覺得也無所謂,再過個三百年五百年可能又重新活起來了。現在很有可能死掉,成功幾乎是不可能的,每一個成功都是因為不可能才有價值。我們從邏輯上推,一個人很難成功,如果你成功了,當然有很多機緣 ,你自己又投入了超出想象的努力。
石濤,《雲山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我想把我說的成功解釋得具體一點。
我們開玩笑說,把畫家分為幾流,假如我們開始畫畫,你旁邊的人認為你是畫家了,這個時候我們定位為第六流畫家。
然後你通過偶然的機會認識一個好老師,或者你進入北京畫院或者中央美院去學習,此後你有一定的專業基礎,可以算是五流畫家,升了一流。
你又特別努力,這個時候你就算四流畫家。
每一次進步的時候都會淘汰一批,六流畫家不一定比你差,但是他沒有這個機會,沒有經過這樣的專業訓練。進入專業訓練的人,有些因為文化管理等原因就很遺憾地被排除掉了。
到了四流畫家,我覺得基本上就不再動了,如果很聰明的人又不太用功,就是被大家認為還可以,進入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場合,也可以算是四流畫家。但是大多數就是這種四流畫家。很聰明的人不需要太努力就可以進入,不太聰明的人必須要很努力才能進入。在這麽多四流畫家裏麵,聰明的人已經養不成一種習慣,因此不會進入三流。不聰明的人他用功的極限就到這了,所以也就基本沒有什麽進入三流的。
石濤,《花卉圖冊》,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偶然有一些人例外,比如陳丹青,我開玩笑說,你差不多算三流畫家,因為他比較聰明又特別用功。
他是一個特殊的例子,因為當時社會不承認他,說他出身不好什麽的。陳丹青說那時候他們特別苦,和那個丁師弟畫連環畫的時候,兩個人隻有一條衛生褲,也隻有一條秋褲,秋褲還有很大一個窟窿眼,也不知道往哪兒塞,反正活得非常苦。陳丹青跟我說過,他曾經拿到一張油畫布,就哭起來了,因為他從來沒有拿到過真正的油畫布,很痛快地在布上畫油畫。他拿到之後,就不知道怎麽畫,不知道怎麽下筆。正因為這些原因,他非常用功,本身又非常聰明,我想沒有這個原因,他可能不會這麽用功。於是他就進入三流了。但我覺得這個動力妨礙他進入二流了,因為他太關心社會對他的評價。
陳丹青,《三樹圖》
把妨礙他的這些東西脫開,隻是比較坦然地去畫畫,這種人可能在四流裏麵有,但是你根本就進不了三流,二流也很難進入,所以都擱在四流裏麵了。
但有一個人突然吃錯藥了,在三流的時候因為什麽原因,突然性格變了,他又可以進入二流了。
進入二流之後能不能進入一流又是一個問題。能夠進入一流的畫家就不是一般人了,是瘋子,就是有毛病,世界上的事他隻知道畫畫,不知道別的。他必須有特別大的才氣,有非常厚的學養,又有病,那他可能是一流畫家。
朱新建作品。
曆史上一流的畫家太少了。所以我覺得成功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已經不想成功了,要是喜歡畫就永遠畫下去吧,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不是太釋然了。
畢加索
我看上的一些一流畫家,那些哥們絕對有病。我覺得畢加索是一流畫家,這人肯定也是有病,就是這個世界上他好像不知道別的事情,隻知道畫畫,而且又有這麽大的創造力。但光有這個毛病的人太多了,他又必須是一個有大才氣的人,又得社會給他各種各樣的原因,所以一個人成功幾乎是不可能的。
《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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