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鼐正檢查托小貓的學校作業,突然忍著笑對我連連打手勢。我拿過作業本來看,也頓時憋笑幾至暗傷。
在中國過暑假
假期我去中國了。我去山上打水。我見到了我的中國祖父母。我見到了我的中國曾祖母。我在一個小房間裏睡覺。我在一張小床上睡覺。我的父母睡在一張雙人大床上。我們每天吃米飯。我們待了兩個月。然後,我們回法國了。
下麵署名並且配圖。
暑假期間我還在抱怨托小貓寫個中文故事毫無文采、顛三倒四、囉裏囉唆、詳略不明,現在看了這篇學院派訓練下寫出來的法語作文,立刻感覺心理平衡了。法語是人家第一母語……呃,父語啊,學校裏還天天學的,寫的作文原來也就這麽個水平……
拚寫倒是還挺規整。就隻錯了一處動詞變位,過去時第三人稱,算是難點。其他都很正確。這姑娘的法文基本功還是不錯的。
問題是這作文我讀了之後總有點不對勁的感覺,想了半晌終於明白:這作文完全是對社會主義國家邊疆少數民族生活的抹黑嘛!
寫的全是事實,絲毫沒有汙蔑造謠。但是,選材片麵、上下文交待不清楚,極容易對讀者產生誤導。比如開篇第一件事就是“我去山上打水”。這本來是我們吃飽了遛彎,親近大自然、鍛煉身體的全家健康娛樂活動,被她一寫,畫風就變了。我都能想像她的老師看到這一句,歎著氣同情地想:“那地方真落後啊,家裏連自來水都沒有。父母也狠心,還要一個孩子獨自到山上去打水!”
接下來,“我在一個小房間裏睡覺,我在一張小床上睡覺”——姑娘,你有必要連用兩個“小”字嗎?老師看到這兩句話,準以為你睡儲物間甚至壁櫃吧?
“我的父母睡在一張雙人大床上”——這父母太沒良心了,讓孩子睡壁櫥,自己睡雙人大床!
越到後麵越是慘不忍睹。“我們每天吃米飯”,這是事實啊。但是她寫出來怎麽就那麽不對勁呢?給人的感覺就是每天隻吃米飯,其他什麽都沒有!
獨自去山上打水,睡窄小的房間,每天隻吃米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還堅持了整個暑假,陪伴一堆老頭老太(“中國祖父母和中國曾祖母”)。誰說托小貓寫作文沒文采?寥寥數筆,一個又悲慘又偉大的兒童形象就躍然紙上。
當著她的麵我們都不敢放肆地笑。因為一笑她就懷疑地說:“怎麽了?你們為什麽笑?我寫得不好嗎?”為了不打擊她的積極性,我們隻好使勁鼓勵吹捧。不過吃飯時還是忍不住敲了敲邊鼓:“托小貓,你怎麽能說我們在中國每天都吃米飯呢?”
她睜著無邪的大眼睛,詫異地反問:“難道不是嗎?”
我:“是,沒錯,不過……”然後我就不知道怎麽接下去了。
老鼐及時救場:“你怎麽光寫吃米飯,沒寫每天除了米飯之外,還有很多變著花樣的豐富的菜呢?”
她:“我寫的時候就隻想起米飯嘛。”
老鼐:“別人讀了,感覺是你在中國光吃米飯,別的什麽都沒吃。”
她:“光吃米飯有什麽不好呢?我喜歡吃米飯。”
老鼐和我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我:“你怎麽一開始就說你去山上打水呢?”
她又詫異地反問:“這是真的呀,為什麽不能寫?”
……我又無言以對。
說到“小房間”和“小床”,她更不解了,說:“我寫的都是真的呀。我的房間比樓上的大堂屋、樓下的大堂屋和院子都要小一點嘛。我的床也比你們的床小嘛。”
老鼐看我張口結舌的樣子,安慰我:“算了吧。她沒寫‘我睡在一張幾塊硬木板拚成的床上’,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這倒是真的。假如當時她心血來潮描述自己的床,很可能寫到木板就打住了,多半會忽略木板上鋪的那四五床棉花褥子。
一個小孩子萬裏迢迢到中國去,上山挑水、每天的食物隻是米飯、蜷縮在小房間裏、睡硬木板床……這樣的悲慘暑假,還不得把老師看哭?
(上山打水、下廚炒菜……人家圍裙上都寫明“拒絕”了,你們還濫用童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