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安
父親就站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推著那輛老式的二八鳳凰自行車,好像正要離開。我拚命大聲叫他;他似乎聽到了, 嘴巴蠕動著,在說著什麽。終於, 我聽清楚了, “兒啊, 我餓...”
我被妻搖醒時, 已是泣不成聲。
......
那一年, 我終於完成了七年漫長的醫學院的學業,留在了大學醫院開始了住院醫生的輪轉, 感覺就像一個老留級生。長期的肝硬化給父親帶來了所有經典的並發症。他的身體越來越消瘦,肝性腦病越來越頻繁,住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於是總是害怕腰上的Call機會突然響起來,害怕午夜的電話鈴聲。
1月17日, 3:00PM。
Call機終於響起來。電話那頭是母親驚慌的叫聲:“你爸在吐血...”
我狂奔到自行車棚,飛馳過蕭索的校園。穿過校園側門時,忽然看到前麵一個中年男子,吃力地蹬著一輛老式二八鳳凰, 後麵搭著他的小兒子,抱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躲著寒風。這是一個我多麽熟悉的身影啊。他帶我去動物園, 他帶我去參加數學競賽, 他帶我進入醫學院, 他手把手教我做手術...
在那一瞬間, 我明白這個身影將永遠不複存在了!
我已記不得如何到家的, 隻記得在家門口,一把抹去滿臉冰冷的淚水。家裏空無一人, 隻有床邊的血跡。父親已經急診收入幹部病房,這個醫院最好的醫療單位。
趕到病房的門口, 就聽到父親大聲的嘔吐。
一把推開門, 看見他坐在床上, 黑色的鮮血從他的嘴裏,鼻子裏,噴射而出。整個人 像一口血的噴泉。
母親站在他的身後, 不停的拍著他的背,渾身是血, 喃喃地乞求:“老爹, 不要吐了。求求你,
不要吐了...”。
這時,幹部病房的主任趕過來告訴我,消化內科和肝膽胰外科都已緊急會診過了:鑒於晚期肝硬化,肝功能極差,建議保守治療。
診斷是一目了然的:胃底食道下段曲張靜脈破裂出血。 克氏外科學上說第一次出血有25%的死亡率。這是我親眼見到的第二例。第一例是在大學附院消化科實習的時候,在那個古老的八角樓裏, 一個34歲的年輕礦工從發現出血到死亡不到一個小時。當晚的住院總醫生喝醉了,自然是“保守治療”。那位年輕的妻子因為極度震驚和悲傷,表情淡漠,對丈夫的忽然離世毫無反應,讓我終生難忘。
上止血藥,輸血, 保守治療。我明白這裏的醫生已經盡其所能了。
我立刻撥通了大學附院ICU高年資醫生的電話,帶著哭腔,告訴他,我的父親正在大出血。那人漫不經心地說:“你看, 我才剛剛開了一桌麻將...這樣吧,我先打幾圈,再給你打電話?”。
我一把掛了電話。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輕鬆了很多。抬頭告訴幹部病房主任:“我要給他下雙囊三腔管”。
主任眼睛瞪得大大的:“消化內科主任認為風險很大呀!”
我瞟了主任一眼, 握住母親的手, 平靜地說:“不做, 他馬上就要死在我們麵前;做了, 他可能還有條活路。”
主任不再說什麽,攙扶著母親出去了。
我把父親抱在懷裏,他瘦骨嶙峋的肩頭讓我心裏掠過一絲悲壯。
我盡量語氣平和地告訴他:“爸,我要給你下三腔管。忍著點。我會給您放很多潤滑劑。這是唯一可以救你命的了。”父親似乎點了點頭。
雙囊三腔管是一根特製的橡皮管,帶胃和食道兩個氣囊。先放入胃裏,兩個氣囊充氣後可對出血的胃底和食道壓迫止血。最早由美國弗吉尼亞的兩位醫生Robert W. Sengstaken 和 Arthur H. Blakemore於1950 撰文介紹, 因而又名Sengstaken-Blakemore導管。對門靜脈高壓下的食道胃底大出血尤其有效。
可是我從來沒有放過,隻在外科書上學到過。我下胃管很熟練,可是與之相比,雙囊三腔管又粗又硬。粗糙笨拙的操作完全可能造成更多的靜脈破裂出血,情況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躊躇間, 父親又一口鮮血嘔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抓住他噴血的間隙,把潤滑劑浸泡好的粗管從他的右鼻孔放入,同時大聲命令他下咽。隨著喉結的滑動,粗管輕柔地一點點向下移動。
消化道的血液不能通過父親硬化的肝髒回到下腔靜脈,隻能另辟蹊徑,從胃底和食道下端的靜脈流回心髒。這些天生細小的血管在高過自身承受能力十倍以上的血流衝擊下,就像一個氣球,不斷被漲大,再大,直到破裂。
父親的食管內壁密密麻麻的擠滿了曲張的靜脈,把管腔堵得嚴嚴實實。它們蠕動著藍色的臃腫的身軀,像一條條巨蟒,交錯纏繞。它們的頭上都閃著淡淡的紅光。那是這些血管最薄弱的地方。一個點的破潰就會引起大出血,頃刻間致人於死命。
粗管還在輕柔地一點點向下移動著。 沒有太大阻力,沒有嚴重呃逆。隻剩下管尾還在手裏了。
我掰開父親的嘴, 確認沒有管子。立刻胃囊充氣, 輕輕上拉, 壓迫胃底;接著食道囊充氣, 壓迫食道。
他立即出現陣陣幹嘔。但是, 出血明顯減少!我成功了!
按說明書接上砝碼,確保有效壓迫。床旁放粗剪,以備食道囊阻塞呼吸道的緊急情況。
我叮囑護士立刻冰水灌洗胃,自己消毒鋪巾,進行中心靜脈置管。接著,再放置尿管。開始監測生命體征,中心靜脈壓,出入量。
1月18日, 在輸了六個鮮血後, 父親的出血在發生24小時後終於停止了。他的生命體征也趨於穩定。為了預防大出血後的肝性腦病,我給他上了新黴素。多次灌腸排出腸道積血,但效果並不理想。
1月19日, 我拔除了雙囊三腔管。
父親拉著我的手, 豎起幹枯的拇指:“你救了我的命..當年幸好讓你學醫。”
我握著他的手,不曉得該不該告訴他,我好害怕,好茫然,不知道怎麽辦最好。教科書說他遠遠沒有擺脫死亡的魔爪。大出血後的並發症--急性肝衰竭,再次出血, 嚴重感染就在不遠處逡巡。而我,幾乎無力一搏。我似乎聽到黑暗角落裏死神的一聲冷笑。剛剛跨出醫學院大門的我就拿著自己全部的醫學知識和直覺賭博父親的生命。
隨著父親病情的緩解,探視的友人也多起來。我剝開一個廣柑, 芸香科的芬芳頓時讓我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廣柑也是父親的最愛。小時候,出了院的術後病人常常到家裏來拜訪父親。他們千恩萬謝地離開之後,就會有大袋大袋香噴噴的廣柑。父親一邊剝著皮,一邊笑嗬嗬地說:“長大當個好醫生,不愁沒有水果吃”。這時候,房間裏就彌漫著甜甜的柑橘的香味。
一抬頭,發現父親死死地盯著我,準確地說是那瓣廣柑。他的喉結不由自主的上下滑動著。這個可憐的人,多年前就被剝奪了享受美食的權利。一丁點過量的蛋白質就可能誘發肝昏迷,廣柑也因為粗大的纖維可能劃破食道靜脈,早就已經排除在他的食譜之外。
這幾天連續的禁食讓他對食物的渴求到了一種瘋狂的地步。
我看到他的嘴角動了動。 終於, 我聽清楚了:“兒啊, 讓我嚐嚐吧...我餓..”。
我遲疑了一下,剝了一小塊,放在他嘴裏。告誡他隻能嚼汁,不能吞下去。他把廣柑含在嘴裏,臉上浮起一片滿足和安詳。我讓他吐出瓤來。張開嘴,廣柑已經不見蹤影。
半小時後,父親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射而出。
雙囊三腔管...輸血...冰鹽水灌洗...止血劑...
父親很快就沒有了意識。
鮮血從三腔管的末端源源不斷地湧出來...血壓沒有了...瞳孔散大了...隻有心髒還在頑強地堅守著。
當心電監護儀有節奏的翁鳴忽然變成長長的單音時,我反射性地一躍而起,瘋了一樣,拚命做起了胸外心髒按壓。然而,我手掌下他的心髒,像一個無情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的能量,卻毫無反應。
母親抱著我的手臂:“求求你,讓他走吧...”
我停下來,仔仔細細擦幹淨父親嘴角的血跡,端詳著他的臉,輕輕撫摸著他胡子剌茬的下巴,這個小時候又愛又怕的地方,一遍又一遍。手心裏,他的溫暖正漸漸散去。
我把他摟在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我的醫生朋友易安第二篇寫父親的長文。看得讓人想痛哭。他說:以此致敬祖國的醫學同仁,他們正救治著千千萬萬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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