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與平台的“拉鋸戰”,自如解約房東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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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屬於那種天選的水逆之子,這半年都沒有安穩過。”最近,自如的租客胡櫟,正不得不麵對今年以來的第三次搬家,“好像一個皮球一樣,被踢到另一個地方再到另一個地方”。

第一次,因租房合同自然到期,房東與自如解約而無法續租;第二次,在入住第二天發現陽台下水道聲音過大而提出換租,協商後爭取到“三天無理由換租”,隻能在半天內繼續找合適的房源簽約,在第三天完成搬家。而這一次,剛繳納完第二季度房租的她,被自如管家告知“房東毀約”,以一個月租金為賠付額度,要求在30天內搬離。

“租客普遍是弱勢的,搬家、換房子、維權的成本都更高。”北京中聞(杭州)律師事務所律師王雨琦評價,房東現在也遇到麻煩。

4月5日,袁欣收到了一則來自自如管家的短信,書麵通知房源解除事項。由於袁欣沒有回複,4月10日,解約管家在催促中表示,“如果您不想溝通,就不跟您這邊協商了,發起單方麵解約”。談及解約原因,對方表示係房子存在虧損,“我們正在批量解約”。

圖/視覺中國

房東與平台的“拉鋸戰”

在北京市順義區有一套房屋的袁欣,自2016年以來一直與自如保持著合作關係,最近一次房屋租賃合同續約的合同生效期為2023年5月至2027年9月。“一個月前,我同意了自如延長一個月房屋空置期的要求,現在是第二次變動。”她說。

最近,管家在短信中提出了解約,表示解約辦理期間將暫停支付租金,在解約日統一結算房屋占用費用、違約金、水電燃氣費、服務質量保證金,具體解約交割日期則將另行書麵告知。

隨後,她與解約管家開始了為期3天的溝通:自如提出,在協商解約的情形下,以兩個月的租金為額支付違約金,袁欣無須退回配置裝修折舊費,但需退回服務質量保證金;袁欣則認為,由於自如是違約方,不應提出任何賠償費用的要求。

據了解,去年11月至今年2月,租約快到期的“省心租”模式房東陸續接到電話,協商內容包括下降租金、延長空置期和租賃模式變化等,若無法達成一致,則可能導致被動提前解約或到期不再續約的結果。

位於上海的房東陳原,其租賃合同還有一年才到期,2月份接到電話後,在他的堅持下,租約維持了原狀。此後,他持續參與著社交媒體平台的討論。

陳原所在的幾百人群聊中,遭遇相似情況的業主互相分享經曆,商量應對策略。從社交媒體發帖情況看,今年3月下旬以來,直接解約引發了房東與平台的矛盾。

“這個月,我們解約名單上有1000多個,都在等著解約,早點確認還能早點收到違約金。”一位解約專員向一位房東說。

陳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前群聊中被要求解約的房東也以“省心租”模式為主,集中於上海、北京兩地,也有南京、杭州等城市。

前自如管家鄭楠表示,解約是一種常態化的經營現象,公司在空置率高、經營不善的城市會大麵積與業主談解約,此次在北京、上海出現則是首次。“發生這樣的事,最難做的是一線工作人員,夾在租客、房東、公司之間,裏外不是人。”他感歎。

據媒體報道,在蛋殼爆雷的2020年,克而瑞數據顯示,這一年有超過84家散租式長租公寓爆雷。全行業寒冬下,以解約房源的方式舒緩資金壓力,也是當時自如控製成本的方式之一。

當前,自如共在全國10個一線、新一線城市布局。自如“2023業主開放日”公布數據顯示,2022年,托管期業主約35萬、在租自如客約130萬,入住率超90%。關於企業當前經營狀況、租房業務調整情況及原因等問題,自如方麵未向《中國新聞周刊》作出回複。

“租客、房東和自如之間的協議,是市場化、法治化下的履約行為,其中包括了因為市場租金變動、平台承受能力下降而不得不解約的客觀性。”廣東住房政策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李宇嘉評價道,“關鍵在於解約發生時三方各自的權利、義務和責任要履行到位,比如提前告知,押金和租金退回,未到期合同要對受損方進行賠償等。”

“他們催得急,我也沒有多少心力硬剛到底。”4月13日,袁欣和自如完成了協商解約,在她的極力爭取下,扣除服務質量保證金後最終拿到了約一個半月租金的賠付。另有一位北京房東則表示,自如未經自己同意直接在平台解約,他擬以訴訟的手段要求平台繼續履約。

在租賃糾紛中,維權成本最高、性價比較低的訴訟往往是維權的最後一步。北京華資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洪嘉表示,在訴訟之前,還有投訴、舉報兩種方式,然而均需滿足一定要件:投訴往往會因一方不同意調解而終止;舉報則需要對經營中存在的違法違規問題舉證。“大多數情況下,房東和平台間的糾紛本質是經濟問題,並不一定適用。”他說。

長租模式麵臨挑戰

談及自如解約的原因,多位受訪專家認為,主要是受到市場環境影響。

“前期收房規模較大,租金較高,但近期市場租金下滑較為明顯,加上租客對自如等高品質、高租金的產品支付能力下降,導致企業不得不采取這種舉動。”李宇嘉分析。

關注長租公寓行業的分析師周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宏觀環境變化、地產周期疊加收入預期變化,令長租公寓這種生意模式麵臨很大挑戰。

“租金、空置率、租期是影響一間房子收益的三大核心變量。”房地產研究機構空·白研究院創始人楊現領分析道,從需求側看,近三年來,大部分的租賃運營機構都遇到了三個較為清楚的衝擊——租金下降、空置率上升、租房周期更為不確定。

“一方麵,當藍領、中低端白領的就業及收入受影響。一線城市定位單間均價超過2500元的產品,其出租率必然會下降。另一方麵,靈活就業現象大量出現,靈活用工、合同工、兼職工等非正式工作的特點,導致租戶的收入不確定,也影響了住房需求。這種不確定性也提高了租賃機構的重新獲客成本。”他解釋道。

諸葛數據研究中心監測數據顯示,2024年3月,全國大中城市租金掛牌均價為35.14元/平方米/月,環比下降0.26%,同比下跌0.62%,春節後租房需求緩慢釋放並未對租金產生拉動的預期效果。從在租房源看,3月全國大中城市租賃市場在租房源量環比下降26.37%,同比上漲9.91%。

其中,一、二線城市房源量較去年同期明顯上升,使其租金水平呈持續性下滑態勢。3月,一線城市平均租金為84.86元/平方米/月,環比下跌0.66%,同比下跌3.18%;二線城市平均租金為31.21元/平方米/月,環比下跌0.25%,同比下跌0.49%;租金均價環比已分別下滑7個月和6個月。

楊現領表示,實際上,自如等租賃運營機構的房源在整體租賃市場中的占比很少。“以北京為例,大約有280萬套房子處於租賃狀態,其中約有一半為房東直租和普租。在另一半處於管理狀態的房源中,‘二房東’模式占據了其中的絕大部分,僅有少部分是自如等具有管理性質的租賃服務機構。”他說。

“經過三年的調整,租賃市場的供需結構、生態體係處於一個非常敏感的狀態。”楊現領表示,租賃運營機構麵臨的另一半挑戰來自於供給側,隨著保障性租賃住房等功能性住房加速流入市場,租賃運營機構會受到衝擊。

中指研究院《2024中國住房租賃企業研究報告》指出,2021年至今,租賃市場進入高質量發展期,截至2023年底,保租房已籌集573萬套(間),計劃完成率達66%,地方國企係長租企業規模快速擴大。

報告顯示,“十四五”後,保租房的籌集規模將明顯縮小,租賃市場將進入存量整合階段。在下一階段,更多的個人房源有望轉為機構房源,推動租賃市場機構化率上升,市場競爭將更為激烈。

基於上述背景,受訪專家均表示,在市場轉弱的過程中,對於企業來說,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活下去”。“如果企業在很危險的邊緣,必須要調整,不調整得快一些、堅決一些,未來麵臨的壓力會更大。市場的良性發展,需要保住這些長租公寓企業。”一位行業資深研究人士說道。

周楚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長租公寓的模式“很辛苦”,“要和房東租客雙邊進行談判,要維護房子,算賬要算得很細致”,與此同時,經營風險也存在滯後性。

在他看來,經營風險的滯後性,指的是租金下調、空置期變長等影響不一定會在短期顯現,而是在一段時間後,例如空置期不斷增加,才反映到企業經營狀況中。“這時就需要看企業的模型設計和風險偏好,是斷臂求生,還是規模優先?是靠解決已有或潛在的風險,還是靠模式創新來新增收益?”

“企業原來通過整個合約期內的盈利模型做計算,所以即使先墊付了幾個月空置期的租金,但結合多種條件,整個周期計算下來還是可以掙錢的。結果可能現在各種參數發生了變化,企業可以選擇主動調整風險偏好。”周楚說。

“過山車”後如何“甩包袱”?

長江商學院案例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王小龍在2023年4月完成的自如案例研究中,訪談了多位自如高管。自如團隊認為,品質、規模、資金鏈、產業鏈、品牌,是長租行業競爭力的五大要素。

在自如CEO熊林眼中,長租行業過去幾年經曆了“過山車”式的發展軌跡。2016年前後,伴隨著大量資本進入,行業公司通過融資大肆收房,甚至“高進低出”,長租行業迅速產生泡沫;2020年前後,蛋殼公寓爆雷、疫情影響兩大罕見而劇烈的動因,租房生意出現了調整機會,自如也在這時持續討論著商業模式的更迭。

2020年,作為蛋殼當時最大的競爭對手,自如在11月底高調宣布並購貝客青年精品公寓,將其涉及7座城市的53個集中式公寓,共計超5000套房源收入囊中。

“早年間重資產模式的運營,令當前的房源成本仍然較高,以至出現了問題,是企業當前普遍麵臨的壓力。”易居研究院研究總監嚴躍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此,資產模式要發生變化,說白了就是要‘甩包袱’。”

從投資模式來看,住房租賃行業有重、中、輕資產三種模式,三種模式因資金投入規模、收益穩定性不同,風險、收益依次降低。中指研究院《報告》指出,近年來,民企主要通過輕資產輸出承接租賃管理業務。

“首先要考慮競爭環境的改變,其次要有利於自身資產負債表的改善,同時又能在商業模式上說得通。”基於上述考慮,2021年,自如在收房端推出新模式“增益租”,與此前的“省心租”相對應。盡管收房難度更大,截至2023年10月,“增益租”模式房源已累計近20萬間。

“增益租”指的是,房東根據自如提供的設計方案簽訂裝修合同,承擔裝修費用;房東和自如根據估價係統,約定基準租金;裝修完成且空氣檢測達標後,自如支付基準租金的80%~90%;一年後,按比例與房東分享“保底租金”外的租金。

“新模式下,自如以包含裝修、風險承擔、營銷、租務處理、保潔維修等服務性收入為主,不再獲取資產性收入。在與房東的利益共同體中,自如從‘持有物業’變為‘提供服務’,經營風險大幅下降。”王小龍分析道。

自如此前表示,“省心租”模式下簽約的業主,續簽時可在兩種模式間進行選擇;對於其他業主,則隻提供“增益租”模式。

“在供給短缺、單間需求量增加顯著的時代,‘N+1出租’並從中獲益的商業模式跑通了。隨後,金融杠杆擴大導致供給增加,長租公寓迎來局部爆雷和疫情的過渡期。剛剛消化了這個問題,又迎來第三個階段——經濟周期調整和國家主導的保障房供應體係入場,整個租賃運營行業實際上完全進入了一個新的周期。”楊現領表示。

“在新的周期下,風險高度不確定,企業要尋找一種更‘輕’的方式來渡過這個危機。”他說。

“近兩年的貶值,房子從所謂‘香餑餑’變成了‘燙手山芋’,對企業來講,背後就會產生出很多財務風險、債務風險,就可能會產生一些糾紛。”嚴躍進補充道。

4月7日,天眼查顯示,北京自如住房租賃有限公司發生工商變更,注冊資本由約30.6億人民幣增至約40.6億人民幣,增幅約32.7%。此前,自如曾於2018年計劃在美國上市,因“甲醛門”事件擱淺;2023年3月,再次啟動港交所上市計劃,後續也暫無音訊。

在前自如管家鄭楠的回憶中,“壓縮成本”是近年來的一大趨勢,“2019年以來,薪資一降再降,工作強度增加,需要麵對各種租客和房東的問題。除了裁員以外,員工流動性也很高。”而另一位前自如管家表示,管家的本質是銷售,薪資與簽單掛鉤,為入住率負責,也容易導致灰色行為。

“有時候真的焦頭爛額。服務業本來就難,人少、困難的時候,我曾經一個人最多負責過700個租客,加班和單休是常態。”鄭楠說。周楚表示,在租賃運營市場,機構需要依靠價格低且充沛的人力資源,才能處理如此多的瑣事和變化。

據李宇嘉預測,在未來,因為管理成本的問題,分散式公寓可能會式微;而基於打造租賃社區、提高規模化效應、提高坪效等方麵優勢,集中式公寓將會備受重視。

“資產模式方麵,建議企業關注市場上放出來的大量資產包,判斷哪些價格更低,以降低收房成本;另外,要關注租客需求的變化、政策扶持的變化,例如對產業園區、軌道周邊、企事業單位存量用地和物業盤活等。”他建議。

談及自如模式的未來,周楚表示樂觀,“環境變化是企業家眼中的機會和壁壘。畢竟品牌和體係已經建立,模型也能計算清楚。‘增益租’已經實現了模式的改變,市場環境的壓力下,或能促進與房東端的溝通”。

還有更好選擇嗎?

告別了自如及其“省心模式”的租客和房東,都需要麵向新的選擇。

急於將房子租出去的袁欣,對比貝殼省心租、我愛我家相寓的輕托管模式後發現,托管最大的便利在於找客源,但房東仍然需要承擔空置期、房屋維護等代價。而選擇找到租戶直租後,她也發現,直租合同中需要捋清的條款細節很多,房東需要事無巨細地負責。

“中介機構提供居間服務,能夠讓租客和房東更好地雙方匹配。雖然也存在不規範的地方,但其意義和價值在於,中介提供了降低雙方成本的一種解決方案,即租客自己找房子的成本和房東直租房子的成本。”張洪嘉表示。

在王雨琦的從業經驗中,普通的中介機構,往往會存在責任劃分不明確、平台強勢、租賃前未披露真實房屋情況、租客與房東發生糾紛時隱身等問題,“黑中介”現象也屢見不鮮。

而在直租的情形下,房東和租客都需要直麵“租房摩擦成本”難題。

位於北京的小紅書房東直租社群發起者“友愛的老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若選擇直租小程序如“暖房”,則存在需要繳納推廣費、電話號碼強製暴露、房源和租客量少等問題;若使用抖音、小紅書、豆瓣等社交媒體推廣,需要投入大量學習和時間成本。“全網目前還沒有好用的房東直租平台。”為此,他目前運營管理了8個北京直租分群,以及15個按照區位分類的群聊。

如果選擇直租,租客也需要過濾不良中介和租房信息不透明的情況。在房東與租客之間的訴訟案例,王雨琦處理最多的情況有甲醛房,房屋格局與此前溝通不一致,因漏水、設施過於陳舊、隔壁裝修無法居住,房屋存在產權糾紛等各種“日常摩擦”。張洪嘉表示,作為弱勢方的租戶,在選房子、簽約、居住過程、退租退押金等過程中,都需要注意維護自己的權益。

而在自如模式下,租賃運營平台介入後,房東和租戶的簽約方都是平台,出現了無法與平台協調解決的糾紛後,起訴的對象也是平台。王雨琦評價,“這種情況下,維權者常有明顯的無所適從感,不知道具體向哪個部門反映,撥打12345後也不能確定實際效果,很多時候都是在碰運氣。

2022年9月和2023年2月,《北京市住房租賃條例》《上海市租房租賃條例》分別正式施行,均對住房租賃企業主體登記、房源信息發布、合同登記備案以及資金監管等提出要求,保障租戶的資金安全。今年3月,深圳也發布住房租賃新規,明確提出規範“二房東”、住房租賃資金監管、防止“房中房”、規範房源信息發布等內容。

“政府需要製定相關規則,建立能夠受理投訴、追償損失的渠道,並做到信息公開透明。”李宇嘉建議道,“同時,因為政府監管資源有限,行業自律更重要。”

在市場整體偏冷和供需結構變化之下,“租房摩擦成本”卻越來越高。降低這種頻發的摩擦,或需要機構、房東、租客等多主體以及社會共識一起推動。“對於租賃運營機構來說,調整商業模式以適應市場環境;對於房東和租客,經曆了一場‘對抗’後,或也會形成新的觀念和共識,在收益、成本和風險之間的平衡中作選擇。”張洪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