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也去幹保潔了,“存錢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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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輕輕的,怎麽就想不開來當保潔了?”

幾乎每個轉行做保潔的年輕人都經曆過這樣的質疑。畢竟在世俗觀念中,保潔算不上是一份高大上的工作,幹的都是些髒活累活,如果不是別無退路,很難想象有年輕人願意主動投身其中。

但事實是,年輕的從業者,甚至是年輕的高學曆從業者,正不斷湧進家政行業。

保潔的髒和累是真的。

入行一年九個月,“90後”江嶽數不清自己打死過多少隻蟑螂和老鼠。若是在悶熱的夏天遇上難度係數較大的單子,垃圾發酵的味道幾乎要將人“醃入味”了,回家要洗三次澡。

對於入行兼職剛滿三個月的“95後”研究生張曉而言,腰酸背痛已是常態。由於過多接觸清潔劑,他的雙手經常脫皮,指肚上的指紋都快被“燒沒了”。陳浩凡仍記得第一單收費的單子是2000元,他和三個夥伴連續做了三天三夜。

張曉的手/受訪者供圖

但他們並不後悔自己做出的選擇。江嶽覺得,他們這幫做保潔的年輕人,最大的共性就是“能吃苦”。而在吃過各種各樣的苦後,他們變得更加務實,最終在保潔的“苦”中收獲到了自己渴求的價值。

一份“純粹”的工作

走進廚房,映入眼簾是瓷磚牆壁上密密麻麻的黑色黴點以及大片黃色油汙,然後是鏽跡斑斑的灶台;隨手翻開一個紙箱或挪動一個架子,十幾隻蟑螂逃竄四散,隨之而來是尖銳的爆鳴聲。

這是陳浩凡團隊2021年年底在B站上傳的第一個保潔視頻。三四個20多歲的年輕小夥子穿著統一的黑色短袖與深色背帶褲,手腳麻利,分工明確,視頻裏的短短一分半鍾,屋子便煥然一新,變得既整潔且溫馨。

陳浩凡今年27歲,安徽人,2018年從部隊退伍。在進入保潔市場之前,他在教培行業做過幾年銷售。據他觀察,退伍軍人選擇有限,大多都做了健身教練或銷售。不久疫情來襲,教培行業生存困難,他決定尋找新的出路。在和家長們的聊天中,他偶然了解到很多人在搞衛生方麵有更高的訴求,而傳統家政無法滿足,於是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商機。

艾媒谘詢的一份數據顯示,中國家政服務市場規模從2015年的2776億元上升至2022年的10890億元,增長近3倍,未來將保持平穩的增長態勢,2027年中國家政服務市場規模有望突破13000億元。據行業協會測算,我國家政從業人員超過3000萬,實際需求超過5000萬,是較為少見的供不應求的行業。

年輕的保潔員們與堆滿垃圾的屋子/圖源:馬俐管家

保潔不是什麽高大上的工作,但陳浩凡覺得,這一行的發展潛力大,門檻相對較低,況且部隊衛生要求嚴苛,搞衛生恰巧又是他擅長的領域,值得一試。2021年,他拉了三個退伍的朋友一起,籌了十幾萬,注冊了“超級管家”公司,並經營起自媒體賬號,將清潔過程配上歡快有趣的bgm,吸引流量,進而獲取客源。

年輕人愛看這類視頻,能從清潔前後的巨大反差中感到“解壓”,“90後”江嶽也愛看,尤其愛看“馬俐管家”的視頻,他喜歡看把東西打掃幹淨的過程,也喜歡裏頭年輕的保潔員們輕鬆自在的相處氛圍。2022年7月,他決定加入這個保潔團隊。

江嶽厭倦了複雜的辦公室生態。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大型智能設備公司做銷售,對錯綜複雜的職場關係怨言頗多。譬如,A領導跟B領導不和,但是兩個領導同時安排下來工作,他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但精力有限,也沒法不得罪任何一方,總是會陷入兩難的境地。還有同事間勾心鬥角拉幫結派,下級巴結上級,類似的事見多了,他覺得沒勁。

他很喜歡目前的狀態,雖然身體更累了,但“心不累”。他原本想做收納師,實際做了清潔師,享受把髒亂的屋子收拾整潔帶來的成就感。他這兩年被調到了運營崗,但單子多起來,他也常去一線參與保潔。兩份工作薪資差不多,都在600——800的區間內,但做保潔“更純粹一點”。他的同事也都是“90後”“00後”,彼此玩得來,偶爾幹活會開啟“PK模式”,看誰踩死的蟑螂和老鼠數量更多,無論輸贏都覺得開心。“沒有那麽多組織框架,大家就一個目標,就是把這個客戶的單子做好,每個人都能拿到自己對應的回報。”

垃圾旁,牆麵上爬著幾十隻蟑螂/圖源:馬俐管家社交平台發布視頻截圖

“(他們)基本都是看過視頻,覺得工作很解壓,相當一部分都是衝著這個來的。”江嶽的同事來自各行各業,除開占相當大比例的退伍軍人,還有搞銷售的、搞業務的、外賣騎手、進廠打工的。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公司的人員構成中,本科生的比例達到了50%,大多有從事本專業相關工作的經曆。

江嶽沒太深入了解其他人轉行的原因,但要說這群人有什麽共性,那就是“能吃苦”。“身體很累,但天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而他們樂意吃保潔的苦。

研究生,上岸保潔

在“樂意吃保潔的苦”的年輕人中,張曉的研究生身份格外出挑。

張曉是“95後”,目前在廣州一所一本院校的管理專業讀研究生,兼職做個人上門保潔已有三個月。在他接觸的做這個兼職的人中,老一輩居多,本科以上學曆的幾乎沒有。

他剛開始兼職保潔時,是跟著家政團隊一塊,“幹足一天才220元,被壓榨得很厲害”。他一邊做一邊留心別人的清理工具和手法、技巧,學懂了便決定脫離團隊,自己單幹。再加上本身當過兵,又愛整理,他一路收獲了很多好評,如今已積累起穩定的客源,時薪能達到50——60元,“算是比較高的”。

他有一個黑色的大雙肩包,平日裏裝的是電腦、充電器和書本,做兼職時則裝滿了除膠劑、除油劑、小蘇打、百潔布、地刷等各類清潔工具,大概“兩個西瓜重”。周邊同學中知道他在幹保潔的不多,常調侃他又“出門釣魚”。

張曉發布的小紅書帖子

張曉的工作日通常是這樣開始的。六點起床,吃過早餐,七點前抵達離學校1公裏的地鐵站,再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趕在客戶早上出門上班之前到達。跟客戶確認過需求,張曉便進入房間,從天花板、牆壁,再到櫃子、各種死角,最後再進行收納、收拾垃圾。“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得搞幹淨,到用白手套隨手擦拭都不見灰塵的地步。有時上午搞完衛生,他下午就得趕回學校敲論文或參加學術講座。

得知張曉在讀研究生,大多數人的反應是驚詫。有一次,一個老客戶對他說:“隻要願意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你一個研究生,居然能放下身段做保潔?”在更新保潔日常的小紅書賬號裏,評論區也充斥著不解的聲音,甚至質疑他故意造人設。他明白對方沒有惡意,也猜測自己的選擇在別人看來或許是無能的表現。

事實上,張曉主動選擇保潔,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此之前,他做過很多次嚐試,吃過許多保潔之外的苦。

他本科讀的是工科專業,畢業後當了兩年兵,退役後由於缺乏工作經驗無法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跑去國際物流公司做過半年銷售。

《不止不休》劇照

銷售的苦是低廉的工資和無力感。工作底薪3500元,刨去公積金到手2600元,再減去1100元的房租,他忙活一個月掙來的錢恰巧隻夠他“拮據”地活著。電話推銷的成功率很低,通常撥50個電話,隻能加上兩三個客戶。他本身不抵觸這份職業,但被拒絕多了,每回準備撥打電話時,他甚至暗暗地祈禱對麵不要接聽。他花了很多心思和一位客戶維持聯絡,兩人交談甚歡,以為馬上要談攏了,到頭來發現對方業務與公司產品不匹配,隻能空歡喜一場。

當時受疫情影響,他感覺物流行業在走下坡路,決定另尋出路,辭職備考。張曉覺得自己不再年輕,“沒有孤注一擲的資本”,選擇了“多線作戰”,同時準備了省考、國考、軍隊文職考、研究生考試,“幾乎把能考的都考了”。那段時間,他每天四點起,晚上十一二點睡覺,中途還去擺攤賣過“黃酒”,最終意外上岸了花費心思最少的研究生。

張曉選擇保潔最直接的原因,是自由的時間分配和相對豐厚的收入。

他的同學大多在大廠實習“鍍金”,為日後找工作做準備。對張曉而言,實習需要坐班一整天,時間不自由,補貼少,難以養活自己。再者,他害怕單位會給他交社保,讓他失去應屆生的身份。

《不止不休》劇照

他做過考研谘詢老師,但機構太遠,需要坐班,遂放棄;他還做過家教,每周給四個學生上課,時薪在80——150之間,但學校課程和授課時間相撞在夜晚,再次放棄。

“在很多人看來(保潔)是比較低賤的”,但張曉對“現實的考慮更勝一籌“,而保潔這份工作確實能夠幫他更好地處理當下的狀態。他能夠在不耽誤學業的前提下自由協調工作時間,時薪較高,他手腳勤快些,每月能賺六七千。這筆錢足夠生活,還能額外給家人一些幫補。

“別人能幹,那我為什麽不能幹?”張曉的想法很簡單。畢竟“所有工作做到最後都是會感到疲憊的”,保潔也隻是其中之一。不過,他不想讓父母覺得自己很辛苦,並不打算把自己在做保潔的事情告知他們。

2月的最後一天,張曉在自媒體賬號上寫道:“不管怎麽樣,脫下孔乙己的長衫,錢多錢少不重要,沒有什麽高低貴賤,什麽都幹,存錢最重要。”

酸痛,臭味,與成就感

入行保潔的年輕人會很快發現,這份工作比想象中的還要苦。

身體上的疲憊是顯而易見的。張曉愛踢足球,也打羽毛球,身子硬朗,但“兩個西瓜重”的書包背多了,再加上搞衛生時需要持續地彎腰,他經常感覺腰酸背痛。有時太痛了,疊衣服時他會直接跪在地上,挺直腰板,這樣的姿勢能讓他舒服一些。由於經常接觸清潔劑,他的手經常脫皮,手指肚子“滑溜溜的,指紋都被燒沒了”,指甲旁還常長出倒刺。

常規單是三四個小時,但碰上開荒保潔或麵積特別大的單子,需要連續幹八九個小時,更誇張的時候,他一天的工作時長是16個小時。“一天做完累了,累了就會早點睡,早點睡覺就是我消除疲憊的一個方法。”

另一個變化是,飲食不再規律。由於體力下降或複雜的現場情況,花在某一單的時間經常會比預想的要長,他隻能過了飯點再吃。有時是兩個單子時間挨得近,他需要趕去下一單;有時是單子結束得晚,又要一路狂奔到地鐵站搭末班車,張曉總是匆忙地奔波在路上。趕不及吃飯是常事,他一般會到便利店買一兩個菠蘿包,或者幹脆不吃,“一整天沒吃東西的時候都有過,不停地在做”。

為了趕上下一單,張曉買了兩個菠蘿包在路上吃/受訪者供圖

陳浩凡對這種高負荷的工作強度深有體會。他至今記得第一個收費的單子,他和另外三個創業夥伴做足了三天三夜,往往是做到淩晨一兩點,睡四個小時,然後五六點又起床趕路到客戶家中接著幹。這一單的收費是兩千元,驗收完成的那天夜裏,四個人又餓又累,走到街上,恰巧看到路邊攤有賣烤全羊,於是花一千多點了一隻羊,全吃光了。

被大尺度解壓清潔視頻吸引前來的江嶽,發現實際麵臨的工作環境比視頻中“還要惡劣幾十上百倍”。同事們做過最誇張的一單,垃圾在門口堆得半人高,搞衛生得爬進去,由於老鼠太多,屋裏甚至還有蛇。

最可怕的是氣味。高溫的夏天,狹小的空間,垃圾發酵的味道直竄鼻腔,戴上防毒麵罩也沒法阻擋。一整天待在裏頭,人幾乎醃入味了,做完回家得洗三次澡。

苦,是真的苦,但成就感也是實打實的。

張曉在進行清潔工作時,時常會遇到害蟲/受訪者供圖

張曉本身有通過打掃衛生消除壞情緒的習慣,工作時也“把別人家當作自己家”,每當看到煥然一新的整潔房屋,看到客戶滿意的笑臉,張曉“看了也覺得開心”。客戶特別滿意時,還會額外給他轉個幾十塊甚至一百多塊。

成果是可見的,反饋是即時的,幹得多掙得就多,幹保潔的年輕人喜歡這套簡單的邏輯。

對於江嶽而言,保潔的意義還在於增長見識和幫助他人。

雖然是隻占極少數的情況,但他確實遇到過一些需要幫助的個案,譬如患有囤積癖的孤寡老人,家中埋著許多動物屍體的中年男人,長期閉門不出、家中堆滿外賣垃圾的年輕人。他起初覺得不解,怎麽會有人把家弄成這樣?後來發現各有各的難處,有的是性格孤僻,有的是罹患疾病,有的是生活遇挫,有的是缺乏家庭和社會關愛。

他碰見過一個住在老小區的老婆婆,六七十平的空間裏,擺滿了各種保健品、洗衣液、調料品,光是醬油、生抽就幾十瓶,許多早已過期變質。他站在那裏,看到老人的手機屏幕裏充斥著各種買東西的群,“很明顯就是上當受騙那種”,後來了解到,老人性格孤僻,和家人存在溝通問題。那一單做了三天,老人不願意扔東西,他們就把上麵的灰塵擦掉,擺放整齊,又細細地叮囑對方如何維持衛生。

張曉從客戶家中清理出來的垃圾/受訪者供圖

後來他們陸續回訪過幾次先前服務過的屋主,發現一些人的生活確實發生了積極的改變。一個家裏髒到“包漿”的老爺爺有意識地改變了衛生習慣,不再被鄰居抱怨。習慣是很難扭轉的。相當一部分屋主在一次清潔過後又囤積起新的垃圾,但至少短期內,他們的精神狀態好了不少。

留下的,離開的,徘徊的

近幾年,隨著服務者地位與薪酬等因素的逐步提升,家政服務行業正逐漸被人們重新定義,從業人員開始迎來年輕力量。

《2023中國藍領群體就業研究報告》顯示,在過去的十年裏,月嫂、外賣員、保潔等中國藍領人群的平均月薪呈現穩步增長態勢,藍領與白領群體在收入方麵的差距正在逐漸縮小。在並不樂觀的就業環境中,年輕人四處碰壁,變得更加務實,努力地為自己尋求更多可能性和後路,一部分人把目光投向了傳統視角下“不體麵”的保潔。

但真正留下來的年輕人不多。陳浩凡的合夥人中途更替過一位,上一位幹了幾單後發現自己無法接受,早早地離開了。“馬俐管家”在B站上的粉絲總數超過一百萬,和江嶽一樣帶著憧憬前來求職的年輕人很多,但大多數人試崗幾天便離開了。大概每十個人裏,隻有一個人會留下來。

張曉暫時沒想過放棄保潔,但在心裏悄悄崩潰過。

《不虛此行》劇照

一天早上,張曉覺得身體不舒服,但為了履行提前幾天約好的訂單,他還是一大早就背著“異常沉重”的雙肩包出發,搭乘一個多小時地鐵跨越三個區。抵達客戶樓下時,他發現對方給他留的鑰匙被另一位租客拿走了,相當於白跑一趟。

對方提出給他轉20塊錢,請他吃午飯,他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感覺,很難受,但“再累也得繼續完成已經規劃好的東西”。他趕在下午前回到學校,把雙肩包放回宿舍,買了麵包,然後參加了一個學術講座,“當沒有事發生那樣”。

他有往保潔方向創業的想法,但更優的選擇依舊是考公上岸。他本科期間很抗拒考公,闖社會這幾年,想法有所改變,在他的預想中,“考上了不說大富大貴,但至少能保證小康”,公務員的穩定性優於其他行業。

張曉在客戶家中清理陽台灰塵/受訪者供圖

今年3月,他還去考了傳說中的“媽媽開心證”——教師資格證,一是滿足媽媽長期以來的願望,二是給自己多留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