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情人
李公尚
她對著鏡子慢慢梳洗,知道身後的他正在觀賞自己的一舉一動。房間很小,如果浴室的門開著,從床上能看到浴室裏麵。她喜歡讓他這樣欣賞自己,因為他懂得尊重。有時興致重燃,他會讓她回到床上,一切再從頭開始。當然,第二次無論如何也無法和第一次一樣,他隻是從頭到腳對她仔細地探察和研究,像鑒別一件藝術品,不厭其詳,有時會在一個部位停留很久,更多地用鼻子和舌頭感受。當他心滿意足,穿上衣服離開時,會在桌上留下雙份的錢。
她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幹什麽的?細長白淨的手溫軟如綿,修剪整潔的指甲縫裏沒有任何汙垢,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總是淡淡地散發著高品質的香水味。醫生,律師,或者教授?也許更像名利皆豐的藝術家。她不願問他,不想打破彼此間的神秘關係。自從認識他兩年來,她已經不需要招徠其他男人了,他每次付的錢足夠維持她的開銷。雖然他從沒有講明包她,但他的慷慨讓她恥於三心二意。她想這是他的高明和謹慎,因為講明了包身,他就對她產生一種潛在的義務。
他的年齡一定比自己的父親還大,家裏一定有體麵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孩子或許比她的年齡都大。想到這些,她就會聯想:自己的父親會不會也背著母親去找別的女人?由此她又便生出一種莫名其恨的怨。她父親是位醫生,用家裏的積蓄送她到美國來上大學。來到美國後,經常的經濟拮據,讓她知道在美國生活不像她來之前想象的那樣簡單容易。其實她來美國讀書多半是為了父母。她父母都是八十年代畢業的大學生,他們那個時代的人大都不能如願出國留學,因此比任何時代的人都更加向往國外。他們把自己的沒有出國的遺憾都強加在自己兒女身上,不惜傾家蕩產誘迫子女出國。
想到父親,她覺得他和父親有很多相似之處:待人耐心和藹,說話輕聲細語。他每次前來都很準時,離開時也從不拖泥帶水。這讓她很感激。有一次她從學校趕回來有點晚了,沒來得及吃晚飯,就從樓下路口拐角處的麵包店裏買了一塊麵包和一杯熱咖啡,一邊吃一邊上樓,走到門外,他已經一如既往地準時到了。她一邊吞咽嘴裏的食物一邊道歉,他欣賞著她的手忙腳亂,悄聲說:“別著急,不要傷著自己。”
進屋後洗漱時,她想起她剛才把手提包忘在麵包店裏了。她想回去去取,但又愧對這位準時的他,最後想想還是算了。一向準時的人都會有自己周密的安排。她不忍心打亂他的節奏。再說,她認識麵包店裏的小夥子,他發現丟失的包,一定會幫她保管好。
來美國幾年,除了身邊的他,就是麵包店裏那個勤快的華裔小夥子能讓她放心。過去,她的晚飯經常隻是買一塊麵包,小夥子在遞給她前,總要耐心地為她加熱,仔細用隔熱紙包好,笑嘻嘻地捧到她麵前,對此她感慨不已。在美國能經常得到別人的笑容並不容易。這兩年,她經濟條件好轉,就常去麵包店裏坐下來,要一份新烤的麵包和一杯熱巧克力,在剛出爐的麵包上塗一層厚厚的奶油或魚子醬,慢慢享用。她喜歡麵包店的古雅幽靜,還有奶油香甜的氛圍。麵包店不大,從下午四點到午夜十二點隻有小夥子一人上班,他總是一刻不停地默默工作,遇有顧客進門,眉開眼笑。他的笑很真誠,牙齒整潔晶亮。她喜歡一邊慢慢嚼著麵包,一邊靜靜看他有條不紊地工作。
那次她目送穿好衣服的他離去後,跑去麵包店,店裏正忙碌的小夥子聽到門開啟的鈴聲,抬頭看到是她,笑著停下手中的活,從櫃台下拿出她落下的手提包,捧到她麵前。她接過包,坐下來點了一杯熱可可和一份甜點。小夥子殷勤地笑著端到她麵前。她想和他說點什麽,但他卻笑而不語,繼續去忙自己的。
她想她已經喜歡上這個小夥子了。有時,她出神地看著忙碌的他,心有不甘地想:這麽好的年輕人不上大學真可惜。她很想有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男朋友。但一轉念,人家有身份,不上大學,也能隨便找自己喜歡的工作,哪像她,得到的文憑再多,也不一定能在美國找工作。想到這裏,她又自愧不如,甚至想為了身份,不如就找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結婚算了。自己不是已經為了錢,委身於一個年齡比自己父親還大的男人嗎?
一天,她委身的男人完事後,提出趁著月色和她出去散步。這是他第一次提這種要求,並在桌上放了雙份的錢。她愉快地答應了,心想,他來去一向謹慎,出去難道不怕遇到熟人?出門時才知道,他是讓她幫忙把他的手提包送到他的車上,他雙手已經一手提了一件盒子,那是他為他的雙胞胎女兒買的生日禮物。他平時總把車停在路口以外較遠的地方。
他們路過路口香味撩人的麵包店時,她不由朝裏麵看了看。他見後提議進去坐一坐,吃點夜宵什麽的,她猶豫了一下,跟著他推門而入。
正低著頭忙碌的小夥子見他們進門,吃了一驚,但很快就用笑容掩蓋滿臉的驚詫。身邊的他同樣驚詫不已,但轉瞬就若無其事地坐下來,低聲詢問她想要什麽。他點了兩份夜宵,小夥子笑著為他們送上所需,她注意到小夥子的臉色有些蒼白,強顏作歡的嘴唇微微顫抖,仿佛潛逃的罪犯麵對遲疑的警察。
他拿起叉子,怨抑地看了小夥子一眼,低頭對著麵前的食品,慢慢地問:“今年夏天該大學畢業了吧?”她以為是在問她,但又覺得不像,因為他知道她明年才畢業。然而小夥子並沒有回答他,一直默默地忙碌著。直到他們離開,小夥子也沒有抬頭。
第二天晚上,她到麵包店去坐,點了一杯熱可可,小夥子笑著給她端上來,她突然問:“你認識他?昨天晚上來的那個人?”小夥子的笑容僵了一下,繼續笑著問她:“還要別的嗎?”她毫不放鬆地追問:“你認識昨天晚上和我一起來的人,對嗎?”小夥子沒有回答,轉身回到工作台繼續忙碌。過了一會兒,他打開電視機,調到本州的政府頻道。
該頻道專門播報本州議會、州長和州法院的工作實況,這會兒正在轉播州長先生和本州企業家們討論牛肉出口事宜。一會兒,開始轉播當天州務卿和本州教育界各學監們開會的情況……
她對英文電視毫無興趣,從不看和自己八杆子打不著的有關州政府的電視。她掃了一眼電視屏幕,心想這小夥子一定有什麽事不可告人,他待人謙卑,像一個假釋的罪犯。正想著,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華裔麵孔,天啊!是他,經常和她幽會的他,原來是州務卿。
她指著屏幕,語無倫次地說:“這,他,這不是……”
小夥子頭也不抬,平淡地說:“他有妻子,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還有龐大的家族企業。他的家人不希望他行為不檢導致身敗名裂。”
“哪,他,你知道他?”她慌亂地問。
小夥子點點頭,喃喃地說:“他是我父親。”
“你父親?你……”她驚得目瞪口呆。
“我高中畢業後不想依靠家裏,沒報考父母喜歡的大學,”小夥子平靜地說:“我去當了兩年兵,回來後政府為我出學費,我報考了自己喜歡的大學和專業……”
2016年12月24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