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婚檢報告
李公尚
新婚之夜，盧丹萍懷著無限的憧憬，等待著幸福的降臨。可是丈夫張長安在她身上一陣手忙腳亂的激動之後，麵帶怨忿，翻身下床，裹著被子獨自到沙發上去衝裏睡了。充滿期待的盧丹萍試著叫了他幾次，他都以悶聲粗氣的鼻鼾做答。盧丹萍一陣惶惑，便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慌。
結婚就如同考試，當人們一旦知道了結果，似乎一切都晚了。盧丹萍麵對丈夫的無禮，手足無措。原本以為這夜充滿甜蜜的溫柔和親昵的纏綿，不想苦短的良宵成了難眠的長夜。她想不出什麽地方出了錯，惶惶望著無動於衷的丈夫，坐等天明。
盧丹萍是剛來美國時認識張長安的。那天，張長安受學校委托到機場接她，她剛出機場，張長安就迎上前幫她提行李，她笑著問怎麽知道她就是他要接的人，張長安回答說他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地道的山東姑娘，美麗大方，和學校發的電子郵件上的照片一樣。盧丹萍問張長安是哪裏人，張長安回答陝西。盧丹萍開朗地說：“千裏有緣才相會”，張長安聽了，心跳得急，脫口而說：“不是冤家不聚頭”，說罷兩人都笑起來。盧丹萍入校後，和張長安一起讀博士的一位同學追求她，張長安知道後妒火中燒，他幫教授輔導碩士生課程，對聽課的盧丹萍極盡蔑視。兩年後盧丹萍和她的男友分手時，非常痛苦，張長安聽說後便來安慰她，問及她和男友分手的原因，盧丹萍淚而不語。不久，張長安告訴盧丹萍，她原來的男友並不愛她，他早另有所愛。後來，張長安向盧丹萍表達愛意，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好感，可惜羞於表達，讓別的男人捷足先登。為此，他常憎恨自己無能。表示今後會永遠愛她，讓她一輩子幸福。永遠不再有失戀的痛苦。
張長安博士畢業後向盧丹萍求婚，盧丹萍堅持要等自己畢業後再說。平時兩人相處，激情常在，張長安多次要求同居，盧丹萍都堅決表示要等結婚才行。有時張長安惱羞成怒，罵她薄情寡義，冷血動物。她告訴張長安，他原來的男友就是因為向她提出這種要求遭到拒絕後，一氣之下去找別的女人，結果弄假成真才和她分手的。她希望張長安尊重她的意願，讓她在新婚之夜，把自己圓滿地奉獻給自己托付終身的愛人。為此，張長安常譏諷她心理不健全或者生理有缺陷。
第二天一早，張長安推醒意識朦朧的盧丹萍，鐵麵無情地對她說：“昨天我想了一夜，咱倆結婚，缺少了一道必需的手續，現在看來，這道手續必須要補齊。”睡眼惺忪的盧丹萍揉揉眼睛，迷茫地問：“什麽手續？”張長安如鯁在喉，呻吟良久，終於一吐為快地說；“婚前檢查！”盧丹萍疑惑不解，問道：“咱倆婚都結過了，還要那東西有什麽用？”
張長安聽了突然怒喝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說！你以為結過婚就可以蒙混過關了？我告訴你，這個檢查你今天你必須要做，否則，這個婚就等於沒結。”
盧丹萍更加惶惑，試探著問：“你為什麽婚前不提這事，現在才提，婚後去做婚前檢查還有什麽意義？”張長安理屈詞窮，便強詞奪理：“婚前沒做，是因為……咱們是在美國結婚，美國法律沒有要求，如果去做……沒有充分的理由，會被人懷疑動機。所以，昨天我想了一整天，讓你婚後去做。如果你不敢去做，就說明你婚前不純潔。就證明你是蕩婦，一個十足的淫婦。”
盧丹萍委屈地長淚濕襟。泣不成聲地問：“昨天晚上你已經那樣了，怎麽能保證你要的那東西完整無損？”張長安寡廉鮮恥地說：“昨天晚上你流的血不多，這說明一定有問題。我要求你今天去檢查，不是查你的膜是否完整，而是要查明你的膜是不是新鮮破裂。如果你不敢去，就說明你是怕醫院查出你早已不是處女。新婚之夜不是處女，就必定是淫婦。今後，我就按你是淫婦蕩婦肮髒妓女來對待你！”
盧丹萍欲訴已無語。張長安有恃無恐地說：“這全是因為你在我之前，曾有過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初戀。誰能保證你在初戀時沒做過什麽不道德的事？女人的純潔度和忠貞度成正比，為了保證你今後對我絕對忠貞，我有權審查你的純潔。”
男人耍無賴所以能理直氣壯，是因為女人的柔弱默許男人享有這種片麵的優惠待遇。麵對丈夫的蠻橫，盧丹萍垂淚沉思：昨夜自己雖然沒有體會到幸福的愉悅，但當時那種毫無準備的裂痛讓她刻骨銘心。那大概就是男人破處。自己過去隻是懵懂地知道女人第一次性生活會流血，但究竟該流多少卻不清楚。既然丈夫不相信，不如就去醫院檢查一番，讓醫院來證明自己清白，以讓丈夫心有所歸，消除日後生活的隱患。
盧丹萍擦幹眼淚，讓張長安挑選一家醫院。張長安斟酌再三，選了一家公立醫院。當盧丹萍吞吞吐吐地向問診醫生說明要求後，醫生默默地想了想說；“這聽起來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我可以為你檢查，但是結論必須慎重做出。”醫生認真地給盧丹萍進行了檢查，並詳細地作了檢查記錄，然後嚴肅地說；“盧女士，那地方的撕裂創口毫無疑問是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之內造成的。盡管造成這種傷害的是你的丈夫，並且是在新婚之夜，但是如果你想繼續完整保留那片屬於你，並已經完好保存了二十五年的肌肉組織的話，你有權對你丈夫提出傷害控告。因此，我建議你去見一位法醫，由他來出具一份司法醫學文件，這樣更符合法律程序。我現在就可以為你推薦一位這樣的醫生。”
盧丹萍聽了哭笑不得，一再向醫生說明，她隻是希望醫生寫一份證明，讓她丈夫知道她的傷痕是新鮮破裂。醫生疑惑地問：“你丈夫？為什麽要讓他知道？這是你的隱私。我不能寫任何文件來向他說明你的隱私。”盧丹萍向醫生解釋，她是自願讓她丈夫在新婚之夜弄裂她的那片肌肉軟組織的，她隻是想讓她丈夫知道，弄裂那地方的是她丈夫而不是別人。醫生聽了搖了搖頭說：“不，不合邏輯。既然你是自願的，為什麽要花這麽多錢到這裏來進行檢查取證？既然是你丈夫自己弄裂的，為什麽還要你來證明？這太不符合邏輯了，或許我現在就應該為你報警。”醫生說著就拿起了電話。
盧丹萍見狀，慌忙對醫生說：“好吧，好吧，不要報警，我答應去找法醫作進一步的鑒定。”醫生放下電話，將信將疑地看了看盧丹萍，然後寫了他所推薦的法醫的地址，真誠地說：“盧女士，我希望你要盡快去，法醫取證，需要時效性。”說完後覺得還不夠盡責，又拿起電話和他所推薦的法醫通了話，並幫助盧丹萍預約了時間。
盧丹萍離開診室後，把檢查情況告訴張長安，張長安聽了陰陽怪氣地說：你講得再多，也還是不能證明什麽。到底是醫生不能出具證明，還是你不想讓醫生出具證明？反正沒有文字證明，就說明你有問題。盧丹萍聽了覺得委屈，說：“不信你自己去問醫生。”張長安聽了二話不說，就去找醫生。醫生見到張長安後，毫不客氣地回答：“我沒有義務向你透露有關你妻子的隱私，如果你想知道什麽，你可以請律師到法庭上去查詢。”
張長安怨怒交加，出來罵盧丹萍：“你個婊子，竟能讓醫生為你的隱私守口如瓶，到底醫生從你身上得到了什麽好處？既然你說已經約好了法醫，那好，現在你就去讓法醫來出具一份檢查證明。”
法醫為盧丹萍進行了詳細檢查，並製作了一份法醫鑒定報告，當場讓盧丹萍閱讀後簽字。盧丹萍簽完字想把鑒定報告帶走，法醫搖搖頭說，這份文件還沒有完成，所以你現在暫時還不能離開。這涉及到司法侵害，按照司法程序我已經通知了警察，他們很快就會到來，並向你提取口供筆錄。隻有附上你的口供筆錄和警察的進一步調查，這份司法鑒定報告才算製作完畢。
盧丹萍和張長安患得患失地等待警察到來。兩位警察趕到後，先向盧丹萍詳細詢問了她和張長安在新婚之夜所發生的有關細節，做了詳盡的筆錄，然後又向張長安調查有關情況。警察一絲不苟地做完調查後，問盧丹萍是否要指控張長安對她造成了侵害。盧丹萍堅決予以否決，並再三向警察聲明，她希望獲得鑒定報告隻是為了留做私人紀念，和人身侵害無關。警察把盧丹萍的聲明記錄在案後，告知盧丹萍和張長安，警方會在未來的七個工作日內，把對這份法醫鑒定報告的處理意見郵寄給盧丹萍。
五天後盧丹萍收到了警方寄來的函件，其中沒有涉及法醫鑒定報告的內容，隻是告知這份法醫鑒定文件已被認定為日後可能產生法律效果的司法證據，因此不能由私人保存，隻有有關司法人員和律師有權查閱。如果其他人員希望查閱有關內容，需先向法庭申請許可。
盧丹萍讀完警方的文件，問丈夫要不要去法庭申請閱卷許可，煩躁鬱悶的張長安不置可否，盧丹萍終於鬆了一口氣。雖說兩人在新婚燕爾花費了一個多月的工資，用去了整個婚假也沒能得到雙方都希望看到的婚檢報告，但是盧丹萍認為她已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婚前的清白。從今以後可以心安理得地過日子了。
國人交往，以情為重。然而彼此傷害無不因情而致。而國人之間相互尊重，卻不唯情，而唯懼，以致近親不如遠鄰，至朋不及外邦。一旦外人變為至親，便親愛無禮，以情傷愛。因而，士為知己者裝死，女為悅己者毀容，大概是國人相處的精神寫照。張長安對盧丹萍的猜疑，沒有因為二人生活上合二為一而消失，而是隨著愛久情專變得越來越重。兩人散步時，張長安會突然站住，盤問盧丹萍當初與原來的男友散步時有沒有拉過手，拉手時是不是十指相扣。兩人親熱時，張長安會突然停下來，查問盧丹萍原來的男友擁抱她時有沒有抓摸她的乳房，親吻時兩人的舌頭是不是交織在一起。盧丹萍怨憤生悲，無言以對，張長安便犯渾作怒：“你們能拉手挽臂十指相扣，就意味著能搭肩纏腿，摩腮廝鬢。你讓他摸胸抓乳舌頭交織，就意味著你能和他淫亂放蕩。無所不為。”
很多國人解決問題，不是針對問題本身，而是針對當事者對處理問題的態度。懲罰人的態度，無疑是折磨人的性格，如同宗教裁判所懲治人們的靈魂。盧丹萍沒有婚檢證明，已成了無以救贖的原罪，因此她對原罪的認知態度，便是丈夫評判她時自由心證的參數。在丈夫的嚴厲追問下，如果她承認當初與原來的男友相處時有過身體接觸，張長安就會進一步追問接觸到什麽程度，接觸時有什麽感覺，那種感覺是不是很刺激很難忘。此時盧丹萍無論回答什麽，都會成為張長安進一步羞辱她的理由和根據。他會說我早就看出你是一個千人可夫的蕩婦淫婦，隨便哪個男人都可從你身上盡享歡樂。如果盧丹萍否認張長安臆測妄想的情節和過程，張長安就罵她是騙子，流氓，當了婊子還立牌坊。如果盧丹萍說過去的事沒有印象或者早就忘了，張長安就罵她是虛偽女人，陰險毒辣，必定還有許多見不得人的肮髒下流勾當沒說，必須徹底交待才能抵罪。一天不交待清楚，就是一天對張長安和家庭不忠貞。張長安自欺欺人，希望盧丹萍能對自己的過去深揭痛批，以平衡他的心理痛苦，結果盧丹萍被迫對往事的發掘，又加重了他的自我折磨，
盧丹萍為了竭力證明自己的清白，婚後幾年，生活中處處忍氣吞聲。和丈夫親熱，她謹言慎行，如履薄冰，生怕觸動丈夫敏感脆弱的神經。陪丈夫上街，她隻許正視前方，不能四處觀望，眼光稍有側視，便被張長安罵作心生邪念，想紅杏出牆。與朋友同事相見，如有男性在場，盧丹萍不能麵帶笑容和主動說話，否則便被罵作輕浮放蕩，勾引異性。家中電話鈴響，隻要張長安在家，盧丹萍不得接聽，必須先由張長安接了，問明來電人的姓名來意，才許盧丹萍答話。如果來電話的是男性，通完電話盧丹萍要接受徹底盤問。盧丹萍工作出差如有男同事同行，張長安的心便像被孫大聖踢翻的那座太上老君煉丹的九龍爐，火氣衝天，電話一個接一個地跟蹤追擊。對於在工作和生活中必須要接觸的男性，盧丹萍必須經常把他們說得一無是處，張長安方才罷休。一次，盧丹萍臨時使用張長安的手機，手機裏出現了一段張長安的朋友群發的葷段子，張長安見了大動肝火。事後雖經多方證實盧丹萍和張長安的朋友並無聯係，張長安仍逼著盧丹萍去當麵罵他的朋友一頓方才了事。
張長安和盧丹萍在折磨與被折磨的痛苦中掙紮，盧丹萍多次希望有個孩子，以緩解夫妻間的隔閡，然而張長安卻偏執地認為，盧丹萍在徹底忘記自己的過去之前，不配生孩子。這頗有中世紀的宗教煉獄遺風，靈魂非經地獄淨化，不得往生。
盧丹萍在家深受壓抑，出外強顏作歡。工作中她努力進取，考取了職業所需的所有資格證書和各類執照，工資連年提升，漸漸超過了張長安。於是，張長安脾氣變得愈加惡劣，有時即便不是為了猜疑盧丹萍有言行不貞，也會因一點小事故意找茬大吵大鬧，以致發展到動輒對盧丹萍拳腳相加，大打出手，借以警告盧丹萍不要瞧不起他。
婚後的第六年，盧丹萍終於生了個女兒，初為人父的張長安一段時間心情甚佳，不再提及婚檢報告的事，於是盧丹萍覺得日子有了希望。一天張長安逗著女兒玩耍，抱起女兒左看右看，突然變色作怒道：女兒的基因不純。盧丹萍不解，問為什麽，張長安說，如果不能證明盧丹萍婚前純潔，就無法保證孩子的純正，因為盧丹萍的子宮裏可能容納過別人的東西，影響了孩子的血統。說著，便把孩子摔在一邊，奪門而去。
張長安心血來潮地去找律師，谘詢如何申請獲得法庭的閱卷許可。律師查閱了有關資料，告訴張長安：要獲得法庭閱卷許可，除了要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外，還必須要讓法官相信你是這起傷害案件中的利害關係人。但是這在法律上是說不通的。因為如果你作為利害關係人要求閱卷，就必須是你的利益因受害人受到侵害而受到傷害。而事實上，卷中記載的是，你本人就是侵害人，因而這種利害關係不能成立。張長安聽了，突然破口大罵律師無能，因而拒絕付費。律師把張長安告上法庭，結果被法庭以藐視司法罪判罰兩千美元，罰做兩天義工。
盧丹萍抱著女兒把丈夫從法庭上接出來，回家的路上，丈夫將被罰遷怒於盧丹萍，大罵盧丹萍是害人的妖精，都是因為她婚前不純潔，才造成了他現在這個樣子。
幾天後，張長安又問及女兒出生時的情況，盤問盧丹萍生孩子時為她接生的是男醫生還是女醫生。盧丹萍回答說是女醫生，張長安聽了沉思不語。突然，他憤怒地責問盧丹萍，為什麽新婚那天去做體檢不找女醫生為她檢查，而任由一個男醫生對她的身體撥來弄去。盧丹萍辯解說到公立醫院去查體看病，就診者不能指定醫生。張長安聽了生氣地問盧丹萍，那天醫生給她檢查時有沒有帶手套，手有沒有觸及她的興奮點，她有沒有感到刺激，想沒想要和外國醫生性交等。盧丹萍拒絕回答，張長安盛怒之下便對她大打出手，大罵說那天他們剛結婚，她就讓別的男人去玩兒弄她。一天一個不夠，下午又讓另外一個男人玩兒弄。玩兒完之後還把新婚之夜他和盧丹萍的隱私津津有味地講給警察聽，讓警察記錄在案。她是世界上最不要臉的婊子妓女騷貨爛貨。
麵對張長安的無恥，盧丹萍深感羞恥和憤慨，覺得再也無法容忍下去，於是提出離婚。說罷抱起孩子要離家而去。狂暴地張長安聽了一驚，猛然奪過哇哇大哭的孩子，高舉過頭頂，凶狠地說：你敢再說一遍離婚？如果你敢再說一遍，我就先殺了孩子，再殺了你，然後自殺。
盧丹萍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搶奪孩子，張長安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挑戰，於是不假思索地就把孩子從窗戶裏扔了出去，口中大叫：反正這孩子也不純正，說不定是什麽人早就留在你肚子裏的野種。
張長安以二級謀殺罪被法庭判處徒刑三十年，並不準保釋。他在被法警押出法庭之際，衝著聽眾席上的盧丹萍嚎啕大哭。表白自己非常愛她，愛得發瘋。乞求盧丹萍不要和他離婚。痛罵那份該死的婚檢報告害了他和他的一家。
2011年3月18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看了心情非常沉重。
樓主文筆太好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