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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妓

(2023-02-19 20:18:08) 下一個

詩妓


魚玄機和詩人

我叫魚玄機,玄機是我的道號,進鹹宜觀前叫幼薇。

我經曆過皇帝獄卒,和尚道士,包括女人,比如我的侍女綠翹,審案的裴澄懷疑是我殺的她,我覺得是她是在極度快樂中再沒醒來。

很多慕我的詩名而來的詩人煩躁不安想進入觀門實際隻想進入我。他們通常在夕陽西下時才來。各種各樣的詩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吟誦透過斑駁的光影傳到紫藤花下我的耳中,當某個聲音讓我覺得我會變成一朵花那樣渴望蜜蜂來臨,我令綠翹接詩。她接過後決定是否給我並讓詩人進觀。綠翹不會詩,我很好奇她如何判定我一定會喜歡她放進來的人。

有時綠翹會放進女人,在某些月圓之夜。我熟悉她們勝過熟悉自己。我們的目光在月下漸漸生出拂塵,掠過彼此的每一寸身體。香浴中,花瓣漂來漂去,池塘水麵,蜻蜓偶爾點擊,花叢間,蜜蜂瞬間的吮吸。我們在夜風中結出絲帛的柔滑,緩緩浸入皮膚,潛至骨髓。夜鶯鳴啼。

我有一個愛好一直持續到我臨刑的前一天。在我舍不得把我自己交給男人或女人的時候,我用我自己的身體愉悅我自己。在被裴澄處決的前夜,我發出掉隊孤雁般的呻吟響徹了那個潮濕的監獄和整個長安城。第二天清晨出發去刑場前,一位麵容倦怠但衣著華麗的男人來到監獄,有仆人樣的人立即擺上一把與他的衣著同樣華麗的椅子,那人講昨夜他主人聽到我的聲音後,多年軟綿的毛病沒了。但華麗男人最後還是失望地離開。臨走時說有麻煩可以找他。他走後不到半個時辰,潮濕的監獄和整個長安城卻再次響起他期望聽到的聲音。

那年我二十六歲。

那幾年大唐女人的袒露隨我的情緒忽高忽低,發髻忽長忽短。在一個時興高髻的仲夏柔軟的傍晚,趙鸞鸞,大唐男人口中另一位被經常提及的女人,她沒有遞出詩就被綠翹放進,我坐在紫藤花下煩躁不安。漸漸地我們的藕絲衫子和柳花裙 恰如其分地堆在腳下。她看上去像我從禪房遠遠看到的終南山的發髻吸飽了暮光而變得異常明亮,玲瓏凹凸被泛濫的霧靄籠罩,紫藤花瓣淩亂掉在她令人眩目的溝壑間。午夜的圓月終於被雲包裹,大殿的鍾聲敲響,我們在喘息中示意再次纏綿。她選擇的是一種半喘半吟的方式,似我的喘息,也像深秋的風吹動屋簷懸掛的風鈴:“噫籲戲 ,粉香汗濕呀,瑤琴軫,春逗酥融呀,綿雨膏。浴罷檀郎,咿呀呀,捫弄處,靈華涼沁,咿呀呀,紫葡萄。”而我覺得此時我發出的聲音回應著遠處傳來的斷斷續續木魚敲擊聲:”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我心中的宋玉是溫庭筠,他喜歡花和我,寫比花和我還豔的詞。但他最後還是把處女的我嫁給了我第一任丈夫,狀元李億。而王昌應該是陳韙,一位龜茲樂師。眼睛半明半暗,風吹燭動,繚繞著藍色的煙。大唐少見的藍色眼睛。


陳韙的箜篌

大唐的初春再一次降臨時,我令綠翹趕走了無數不安的男人和他們 的詩。我第一次見到陳韙。

初春把最後一片殘雪融化,我的身體離開冬天的僵硬開始鬆動。太陽嘹亮地把自己放在草地上,草搖曳出些妖豔的嫩綠。迫不及待的綠意四溢,人們的眼睛在漫長的冬季後也開始萌發出燦爛的豔色。後山布滿了濕潤的青苔,上麵流過玉帶樣的山泉。長安城街頭穿梭著新的少女,胸前似有似無地招展花骨朵樣的凸起,牽引勾欄瓦肆的樹下忙著拴馬竄入酒樓少年的目光。

那天天空很飽滿,像我清晨新抹的唇。各種縫隙開始像雨後的屋簷那樣開始流淌。我用我第二任丈夫李近仁的錢請來了一個樂隊,一個會奏龜茲韻樂的樂隊。我喜歡他們,喜歡他們的音樂。我發現他們的音樂除宮商角徵羽外,還有另外兩個音,這兩個音總是讓我軟綿,像膳房旁的水井軲轆把我的心拉高到離我的胸很近處顫抖晃悠,一直到水灑出。這兩個音在鳥兒鳴叫時偶爾會出現,這時我通常會停下所有的事聆聽。在陳韙和他的樂隊的第九次演出後,他發出類似禪的聲音試圖撲捉一首歌,雖然這種禪叫遠不如他的箜篌悅耳。在蟬鳴終於變成歌唱,歌聽起來像是出沒水波裏,上下搖曳,拍子更異於大唐,細碎得像蝴蝶抖動的翅膀。在迷離中我聽到他把這兩個音唱成發和兮。

我從樂隊中一眼就看出他的與眾不同,因為他的藍色眼睛。這雙眼睛發出與柔和的藍色光芒,像我禪房哪塊藍玉髓 被他嵌入眼中。他從一進門就沒有直視過我,而是繞過我的身體停留在我身後某處。他也許不喜歡女人,但他肯定喜歡我。

他彈箜篌,一種二十五弦有著女人曲線的樂器。他斜靠在箜篌像是靠在我身上,他撥動的不是弦而是我的身體。他漂亮頎長的手指的每一次撥弦都會發出攝魂的音抽打我,與綠翹喜歡用的一種絲綢做成的鞭那樣。他的箜篌與大殿的那口大鍾的相互糾纏漸漸把我拉向高處,我隨弦和鍾的顫動開始顫動。

我十三歲時學會的這種顫動。

那時我的身體開始越來越像我的母親,男人們的目光不光落在我的臉,而是回蕩在我的胸前。你眼中有花影,他們總是這樣說,你長大後會把男人還有女人的魂勾走。十三歲的我看到的世界隨我的曲線的誇張而變得富有詩意。我幾乎沒有讀過其他人的詩,雖然大唐最不缺的就是詩。我的詩是我隨平康裏瓦舍破碎的斜陽和灞橋搖曳的柳枝從我身體中自己長出來的。

溫庭筠在初春的柳絮中出現在十三歲的我的眼前時,門前開滿了耀眼的芍藥花,預示我即將開始豐盈的胸,很快在我直立時,我將看不到我的腳。我沒等他坐穩,在他給出詩的題目後我就給他了一首十三歲的唐朝少女的詩:“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春水麵,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底係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那天我感到了最初的暈眩,身體裏湧出的喜悅把我弄得筋疲力盡。

我在悸動和不安中在等待發和兮,等待抽搐和顫栗,等待身體中泡沫破裂。短暫暗黑的霎那後,我像剛出浴,發髻在大汗淋漓中倒下,纏繞在臉和胸前。我微微睜開的眼中出現了一張初春的臉和臉上一抹遠的天空來到秋水中呈現出深邃的藍色眼睛。他來自的地方的水一定是藍色的,他把藍色水看進他的眼中。藍色眼睛由藍變綠,幽深的綠意像綠翹的那條絲帶讓我窒息。我看到我的詩意逐漸膨脹流出。詩的來到是在一個慵懶的午後,無價寶的有心郎李億或可能是有人身著李億那樣的書生袍,頭頂峨冠,用奇怪的踉蹌步伐走近我,他身後隱約呈現出幾隻疲憊的鴿子。後來他把袍脫下掛在那些樹上,離開時竟然忘了穿上。“白鴿飛時日欲斜,禪房寧謐品香茶。日暮鍾聲相送出,箔簾釘上掛袈裟。”我試著把發和兮放進我的詩,詩人們說我的平仄開始與眾不同,而我通過發和兮更經常看到溫庭筠和李億,特別是在我剪燭花的時候,燭花下落畫出的優美線條像我在林亭哪所庭院中蕩漾的秋千搖動在深秋的夕陽。

後來離開長安去龜茲路上的陳韙在穿越沙漠再次取出實際上早喝完了的水囊。幹透的水囊在刺眼的陽光下隱隱出現些字跡,是用繡花針刺出的:“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雲雨會,未起蕙蘭心。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蒼蒼鬆與桂,仍羨士人欽。月色庭階淨,歌聲竹院深。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我知道陳韙發不出這些字的音,但他會用他的方式理解大唐詩人的詩,就像我能明白他的音樂。這片沙漠那邊就是龜茲。我看到他繼續前行,隨手扔掉的水囊在黃色沙漠中等待急速地淹沒。

深秋,箜篌第十八次響起又停下。藍色眼光在綠色竹林和紅色楓葉中第一次直視我,堅硬而光滑。

弦斷了。
續上吧。
這種弦隻有龜茲有。
去龜茲吧。


綠翹的綠絲帶

我叫綠翹之前,我不知道我是誰。十五或十四歲時我被她從平康裏帶到觀裏。我該翹的地方都翹,我的胸和臀,我的睫毛,渾身上下洋溢著深深淺淺的綠。

我不懂詩,但我每天接詩和引詩人,與平安裏接客一樣,除了每天要伺候玄機沐浴。她在送走最後的詩人後,無論多晚,總要在我的幫助下浸入那隻放滿花瓣的檀木浴桶。在我的攙扶下沒入水的那一刻,她圓滑的指尖總是從我的肩順著手臂一直滑向我的指尖,她這一滑動讓我別無選擇地心中腫脹。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在自己的床上,我的指尖試圖滑過她滑過同樣的肌膚,我卻無法讓我的身體像她滑過我那樣顫動,除非我用我的綠色絲帶。

我們的絲帶遊戲從她帶我到觀裏後不久就開始了。我為了玩這個遊戲,有時會裝各種在她看來是空洞和遙遠的姿態。空蕩的山中有蝶尋香而來的七色野花橫陳在她眼前。我靜靜地等待她仔細的精致繩扣捆我的雙手,耳畔縈繞拂塵的婆娑和蘭花的喘息。

我至今仍然很迷惘為何她要用我的綠絲帶套在我的脖子上,通常是這條絲帶隻捆我的雙手的,而現在我的手卻被麻繩綁住。絲帶的另一頭捆著陳韙的雙腳,雙手也被麻繩綁住。

自從陳韙從龜茲回來後,玄機很久沒有詩人往來,甚至沒有每天的檀木浴桶,而陳韙的弦開始斷得愈來愈多。在另一個春天來臨時,觀裏再次充滿詩人。

在春天的某一天,她與一大幫詩人相約春遊寫詩,她帶回一首並讓我念:“閑散身無事,風光且樂遊。斷雲江上月,解纜海中舟。琴弄蕭梁專,詩吟庚亮樓。叢篁堪作伴,片石好為籌。燕雀徒為貴,金銀誌不求。滿懷春綠酒,對月夜琴幽。繞砌皆清趣,抽簪映細流。臥床書刪遍,半醉起梳頭。”我想可能是我念得太恍忽以至於我臉上展示出詩中所講的春綠酒造成的酡紅。

陳韙來過。
來過。
我不在。
你不在。

陳韙用他的箜篌放在我身旁比較我還是箜篌更翹。他說不公平,因為箜篌離開了琴套,而我卻在我的綠色襦裙裏。後來在箜篌的歌唱中,有兩個音讓我像決堤一樣泛濫,我變得更翹。我從衣衫中出來,平如鏡的夏日池塘出來的五色荷花。陳韙的藍色眼睛被衝淡。玄機曾經對我說過有一天會去那片藍色水麵看藍色是如何進入的他的眼睛的。而此時藍色被透明的眼淚填滿。

我和陳韙的腳下是一張窄凳,三清前放香爐的凳子。絲帶優美地繞了一個彎搭在大殿的橫梁。

十八歲的我最後被陳韙從凳子上的跌落把我拉向橫梁。

我眼前出現風景。
風景以窗子的形狀開在她的房屋兩側我小時候照過我的影子的那條小溪我原來不叫綠翹我是一隻從井中裝滿的水桶在升到一半時桶底坍塌墜落的水我是被風吹皺後恢複平靜的水麵。

我在極度快樂中再沒醒過來。我嗅到有紫藤花香的土腥味,後來這些香的土填滿了眼眶和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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