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後六個月,瀝川的健康狀況漸趨穩定,開始恢複工作。我們仍然
住在昆明,瀝川每周會有兩天飛往北京打理CGP的業務。但他的大多數
設計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屬的翻譯公司業務也很繁忙,筆譯
減少了,口譯的任務卻加重了,我亦頻頻出差。
結婚後,同事們都以為我會放棄工作做個全職太太,我一向做不慣閑
人,瀝川亦表示尊重我的選擇。
那年七月,瀝川應邀去意大利西西裏島參加一個建築界的年會。在此
之前他先趕往瑞士完成了一個商業中心的設計案。我則因為公司接了一個
政府旅遊團無法抽身,我們於是整整相別了兩個月。旅遊團的任務剛一結
束,我便請了兩個月的長假回瑞士。彼時瀝川已交完圖紙在西西裏開會,
他吩咐司機費恩來機場接我,讓我在家中等待四天,他開完會立即飛回來
相聚。其實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報告偏偏安排在最後一天,而且幾位難
得一見的合作夥伴聽說他“出山”了,紛紛請他吃飯,他實在無法抽身。
蘇黎世機場沒什麽大的變化。
飛機準點到達。為了避免等行李,我隻帶了一個最小尺寸的行李箱,
裏麵裝著我的電腦、未完成的譯稿和幾本剛剛上市用來打發時間的小說。
家裏什麽都有,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
過關順利,我在出口處黑壓壓的人群中尋找費恩,沒看見他。眼前站
著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點記不得費恩的長相。
驀然間,我卻發現了一張中國人的臉。
那眸子本來是漠然的,一見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滿滿地漾了出來。
居然是瀝川!
我驚訝地飛奔過去,撲到他身上。
他將我用力一摟,在我額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
“是什麽旅遊團啊?曬得這麽黑?”
“不能用黑這個詞,得用麥色。”
“好吧,曬得這麽麥。”
“‘麥’不能做形容詞——”我打趣。
他穿著一套純黑色的西裝,係著一條細細的銀灰色領帶,頭發梳得一
絲不亂。
不是說抽不了身嗎,他居然早我一天趕回蘇黎世。
“會開完了?”我問。
“沒呢,我溜出來接你。跟我去西西裏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
“賓館樓下有很大的遊戲機室,你可以天天打遊戲。得空我帶你去看火
山——活火山,還冒著煙呢。”
他像個小孩子那樣央求我,我看著他連連苦笑。
瀝川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了活就開始日夜顛倒、飲食混
亂,忙起來的時候隻記得不停地吃一種東西:吞拿魚三明治。有我監督
的時候他的作息還算正常,我會勸他不要太熬夜。這兩個月我不在身邊,
他果然瘦了一圈。
瀝川知道我不喜歡陌生的環境,尤其是會議、晚宴這類正式的社交場
合。我對他在歐洲的工作一無所知,隻看過一些他設計的建築圖片。CG
P的總部就在蘇黎世,結婚後瀝川一直沒上班,我隻陪他參加過一次公司
的年終晚宴。許多人操著流利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隻尾巴那樣緊緊地跟
著瀝川,應酬幾句便疲於應付,瀝川常常主動將話題接過去。
我歎了一口氣:“不用特意來接我,給我買張票我轉個機不就成了?
你什麽時候到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鍾。”他微笑,“正趕上接你,早上的會我溜掉
了。”
瀝川的作風相當德國派,是個非常有計劃的人。大病一場之後變得容
易改主意了,偶爾會心血來潮地做一些沒頭腦的事兒。他這一趟一定趕得
很急,差不多是爭分奪秒的。我腦子一悶,想起以前他說過自己過海關的
一些事兒。殘疾人安檢特別麻煩,特別是911以後的美國。盡管攜帶了各
種證件瀝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男人一樣,脫下鞋子檢查。對高位截肢的人
來說脫鞋是特別艱難的動作。臉皮薄的瀝川每次講到這裏都要抱怨:
“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義肢過金屬探測
器必然會響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檢員他還被請入單間脫衣檢查。經
常旅行的瀝川已習慣了這些程序,大多數機場人員亦相當和善,極個別人
懷疑義肢裏藏有炸彈或毒品他亦表示理解。這年頭人肉都可以當炸彈,何
況是義肢?
我四下一看,發現了問題:“咦,你的行李呢?”
“沒行李。”他拍拍口袋,“就帶了護照和錢包。”
果然是臨陣脫逃,逃得這麽倉惶,額頭上全是汗。我摸摸他的臉,心
疼了:“累不累?”
“還好。”說罷,執意拿過我的行李箱,我沒和他搶。
看看手表,瀝川拉著我快步向候機廳走去:“快點,要登機了。”
到達西西裏的卡塔尼亞是下午兩點。賓館裏麵靜悄悄的。瀝川說會議
方下午安排了旅遊活動,客人們都出去遊覽了。
用鑰匙卡劃開房間,瀝川放下行李就將我按在門背上了。
“噯——”
他堵住了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動作有些猛烈。我的頭擰來擰去,險
些窒息,在他的懷裏掙紮。他放開我,給我時間喘息:“小秋,好久不
見,你得乖一點。”
“不乖!要挑戰你!”我嚷嚷道。
我們倒在堅硬的地板上。
瀝川的身上總有一股新鮮而又難以捉摸的香氣。空調吹出一道冷風,
天花板的風扇緩緩轉動,房間裏彌漫著地中海特有的橄欖味。微涼的身軀
漸漸發燙,汗水在身下打滑。過了一會兒,他放鬆下來,若有所思地撫摸
我的臉。我聞著他手指上的鬆木氣息,輕輕地說:“瀝川,這次我們可能
會有孩子呢。我現在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搖搖頭:“不會的。我接受過很多次放療,腺體早已損
傷了。你受孕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其實這話沒結婚的時候瀝川就說過了,我一直心存僥幸。這隻是無意
地一提,頓時觸到他的傷心處。
“沒事沒事,我才不在乎呢,”我連忙改口,“不一定非要我生,喜
歡孩子的話我們可以領養嘛!”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半天沒說話。我爬起來到臥室裏找
來拐杖遞給他,然後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了,我去找瀝川,發現他披著睡衣斜靠在牆邊仍在想著心事。
“水好了。”我摟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聲說,“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了他的嘴,用手輕輕撫摸他身上那道細長的傷疤。
“對不起——”我喃喃地說。
除了醫護人員和他的父親,瀝川從沒有讓任何人看見過自己的傷痕。
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了母親,緊接著失去了腿,之後一直放療,失去了
頭發和胃口,身心承受著巨大打擊。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的傷疤很可
怕,除我之外,不願讓任何人看見。
“小秋——”他的聲音變得很嚴肅,“我們需要談一談。”
“你談,我聽著。”
“不許胡鬧,”他摸了摸我的頭頂,“到沙發上坐著說。”
我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瀝川坐到我的身邊。
“我得跟你說一說孩子的事兒。”
“說吧。”
“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我眼睛一亮。
“十七歲我第一次化療的時候,考慮到未來的生育問題,我接受了醫
生的建議,預先儲存了一批精子。如果你執意想要孩子,可以試試IVF。”
“IVF?”
“In-vitro Fertilization,中文怎麽說?”
“體外受精,或者試管嬰兒。”我開始算算數,“十七歲的精子,天
啊,都過了十九年了,還管用嗎?冰凍酸奶過一月就不能吃了呢。”
“一般來說,保存得當的話,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陣打鼓:“那……嗯……質量能保證嗎?”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怎麽知
道?實在想要就將就著用唄。想想看,如果我是九歲得的癌症,咱們就
徹底沒指望了。不過,別抱太多希望,你這個歲數體外受精的成功率也
隻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開始臭美:“啊……那就是十七歲的瀝川啊!天啊!十
七歲的瀝川那可是如花一般的少年啊。”我承認我很花癡。我見過少年瀝
川打網球的照片,那樣漂亮俊秀的男子,眉宇間充滿了信心和驕傲。十七
歲以後的瀝川飽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沒拍過全身照。我與他在昆明的合影
便是唯一的一張。
“別高興得太早,”他擰了擰我的耳朵,“IVF的過程很繁瑣,你的
情緒會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裏藏著一絲抑鬱,口氣並不熱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這麽專業,他一定做過詳細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發寒。瀝川不想要孩子,雖然他也極度渴望一個完整的家
庭。是啊,一個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會願意給自己的孩子留下喪父
之痛嗎?
我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會議有正式晚宴及酒會。洗完澡後瀝川帶著我出去買了一件黑色的晚
禮服,我們在大教堂廣場以北的艾特街逛了一圈,吃了本地特產的柑橘和
甜瓜,買了一包開心果。回到賓館時,晚宴已經開始了。瀝川將我一一介
紹給他的同行,大家操著各種語言聊業界新聞,我一路陪笑著聽下來,又
吃力又摸不著頭腦,還要跟各路大神應酬。過了一會兒,瀝川終於理解
地放開我的手:“Honey,那邊吧台裏有咖啡和冰淇淋,你先去喝點什
麽,我聊一會兒就過來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台在大廳的西南角,我要了一杯當地的葡萄酒,輕輕抿了一口,果
然香醇無比。過了片刻,一位栗發的歐洲女人走過來,要了一杯威士忌,
坐在吧台的高椅上和我攀談。
她很美麗,衣著考究,胸前的寶石閃閃發光。
“我是米芙。”她說,“我是建築師。”
“我是小秋。”我說,“我先生是建築師。”
她舉目一望,笑問:“你先生是織田君嗎?”
“不是,”我說,“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沒提瀝川的名字,因為我對建築界太不了解,好不易尋了個空休息
休息,不想和人大談業界新聞。
“我是英國人。”
我微笑,這還用說嗎?她的英倫口音太明顯了。
“我來自中國。”
“你是台灣人,對嗎?”
“不是,我來自大陸雲南。”
“你看上去像台灣人,”她顯然沒聽說過這個地名,“你的衣服很漂
亮。”
“你的也是。我喜歡你的披肩。”
“謔,真有眼力,相信嗎?這是從柬埔寨買的,手工織的。我見到它
第一眼就迷住了。”她展開披肩比劃,“這會開得真沒意思,全是男人,
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親愛的,相信我,男人們互相吹捧起來比女人還要
肉麻。”
真幽默,我不禁問道:“難道你是這裏唯一的女建築師嗎?”
她笑很得意:“對啊。英國的注冊建築師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國
隻有百分之九。實際上大學裏建築專業的女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這些
女人畢業之後都到哪裏去了?”
我撚著酒杯說:“多半是嫁給建築師了。”
“親愛的,你住在瑞士的哪個城市?”她說,“我和瑞士的好幾家設
計公司有合作,沒準和你先生認識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著瀝川的背影,“那個黑頭發
的。”
她吸了一口氣,瞪圓了眼睛:“Oh My 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啊。”
“Alex就是為了你藏在中國整整一年不出來!”
“我有些工作脫不開身,他願意在中國陪著我。”我沒提他生病的
事兒。在國外談他人的疾病是社交的一大忌諱,瀝川有癌症的事兒也隻
有極少的幾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見過的最不好打交道的男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
引了他很多次都沒得手。他隻請我喝過一杯酒,第二天照樣和我搶生意!
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說Alex,這次你讓我一回,他說對不起,我看中
了一枚戒指。”
她指著我的手說:“這戒指一定就是那筆錢買的,XXXX年,對不
對?我吐血三個月畫出來的圖,累得差點胃穿孔,最後給他奪了標,
Alex這壞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計劃,我要找他算賬。”
其實戒指是瀝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買的。那時他對自己的健
康很有信心,以為不過是例行檢查,就專程到一家珠寶店買了這隻訂婚戒
指。結果醫院的一個電話粉碎了他的希望。他說當時一聽就傻掉了,幾乎
不敢相信老天會有這麽殘忍。醫生說最多隻有三個月的時間,他恨不得立
即去死。
我其實對瀝川離開我的那六年有很多的好奇。他的心境、他的生活、
他的工作、他的治療……數不清的疑問。可這也是我們倆最傷痛的一段時
光,想必瀝川對我也有同樣的好奇。
可是我們居然默契地對這段曆史保持沉默,讓它一直處於未開墾狀
態。
閑談間瀝川會偶爾透露一些真相。比如知道病情複發的那天他痛苦不
堪,獨自坐在蘇黎世河邊沉思,然後去教堂待了一夜,虔誠祈禱。收到確
診的電話之後他被霽川和Rene強拉去滑雪。他一次又一次地從高山上衝
下來,在速度中尋求死亡的感覺。回到蘇黎世醫院,他選擇了一個非常冒
險的治療方案,即便是專家看來也沒什麽勝算。而他居然又奇跡般地從死
神的懷裏逃脫了。
我看著手指上的戒指,笑而不答。米芙怎麽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驚
心動魄。
所幸,瀝川已經向我走來了。
“嗨,米芙!”他說,“見到你真高興!我以為你還在德國忙你的設
計呢。小秋,我來介紹一下,米芙是ROB建築公司的首席設計師,曾經
與我合作設計過好幾個項目。我非常喜歡她的設計,合作也十分愉快。”
瀝川在社交場合相當老練。畢竟幾代家學已給他構築了強有力的社交
網絡。參加這次大會的除了瀝川還有他的一個叔叔和兩個堂兄,因有項目
纏身先一步離開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這裏搞一次家族會餐了。
我覺得米芙看瀝川的目光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愛憐與挑逗。她的話音一
下子軟了幾分,頭偏過去又偏過來,笑得天花亂墜。這當然不是我見過的
第一個在瀝川麵前失態的女人,但我還是有一點點吃醋。
他向她介紹我:“這是我的妻子謝小秋,她是位非常優秀的職業翻
譯。”
“我們已經互相認識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亞大學二年級,寒假想到你那裏實習一下,可不
可以?”
“打住,Alex。你該不是想送個小間諜過來刺探軍情吧?”
“怎麽會呢?本來也有別的去處,隻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剛上大
二,什麽也不懂,你讓她打打雜、學點基礎知識就好。”
“她會說英語嗎?”
“會法語和德語,英文能聽懂,隻是說得不太流利。你不是會法語
嗎?”
“我的天,我那點法語隻夠看個時裝雜誌。要不你付錢,我替她請個
翻譯?”
“行,我讓她哥付錢吧。”
“真小氣,還是堂兄呢。這點錢也不舍得出。”
“你批評的是,我應該讓她用自己打工的錢請翻譯。都這麽大了還好
意思花家裏的錢。”
“我知道一家賓館對外國學生優惠。”
“哦,不麻煩了。我會替她訂一家離你們公司最近的賓館。”
“離我們公司近?那個黃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來,“你這堂
兄可真要破費了哦。”
“畢竟是女孩子,出門在外,安全第一。再說幹我們這一行,休息
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讓她給我打電話,剩下的我來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
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結婚這麽大的事兒也不告
訴我。”
瀝川連忙解釋:“很抱歉,我們是在中國舉行的婚禮。你什麽時候有
空來蘇黎世?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請你吃飯。”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擺酒時別忘了我就行。”話說
完,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點窘,仿佛被刺著痛處,窘迫地看著瀝川。
他倒是淡定自如:“當然。”
晚宴很豐盛,我卻吃得毫無滋味,滿腦子都在想IVF。瀝川慢慢地喝
果汁,我捧著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著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個
半醉,一回房間就躺下了。瀝川還要見一個朋友,送我回來,叮囑我先休
息,轉身又出去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再次回來時,我抱著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認真地
對他說:“瀝川,我打算進行IVF。”
我沒說“問一問”,或者“試一試”,沒給他任何爭辯的餘地。而且
我也沒用“我們”這個詞,因為這件事——若是純粹從程序上說——不
需要他的參與。
他將門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驚異,低頭想了想說:“我能不能勸
你放棄?”
他改主意了。
“為什麽?”我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有商量,“這事兒其實不需要
你參與。冷凍的精子閑置多年,我不過順手拿來用一下,浪費了豈不可
惜,你說呢?”
他歎了一口氣,坐到我的身邊:“第一,做IVF你會被抽很多次血,
你有暈血症。”
“我不暈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過程繁瑣、成功率小、心理壓力大,很多人最後都要見心理
醫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試幾次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皺起眉,從頭到腳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
也高。”
“我的基因裏恐怕含有癌症。”
“噯,別想太多。我的伯父還死於胃癌呢,我外婆還有關節炎呢。相
信我瀝川,這隻是偶然現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無比堅強的。我若有什
麽不測,你不會過不下去。可是,如果讓我的孩子在童年時代麵對這些
——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都太殘忍。你想過了嗎?”
我一時沉默,覺得難以回答。
可是我硬著脖子說:“我為什麽要想消極的事呢?我又不是個消極的
人!難道你每畫一張圖、每設計一棟大樓都會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嗎?”
“我當然會想!我的所有設計都強調防震能力。”他忽然換成乞求的
語氣,“我們能不能過幾年再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年紀越大懷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試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嗎?”他拉著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吻,
“讓我確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擔一個父親的責任——”
“不!這不是時間的問題啊。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做父親的。就算你出
了事,我也可以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瀝川,想想看,如果咱們有個孩
子,那生活——”
“小秋,請顧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嗎?”他打斷了我的話,聲音有點
悶,明顯地生氣了。
我凝視他的眼睛,堅決地說:“瀝川,我要孩子,這一點你無法改
變。”
因為這句話,瀝川鬱悶了整整一晚上,幾乎不和我說話。
我沒料到他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婚後我們也偶爾拌嘴,從未認真吵
過什麽。我們都無比珍惜這份難得時光。
第二天瀝川做會議報告,我則到樓下遊戲機室打了一天的電子遊戲,
回來時見他一臉蒼白,似乎一夜沒睡好,我就沒再提這事兒。
會議閉幕之後我們去了陶爾迷小鎮,住在一個麵朝大海、後靠懸崖的
賓館裏。瀝川帶我去看了這裏馳名的火山和海濱浴場。小城上山石犖確、
小巷穿梭,到處是石塊壘砌的層層台階。我們特地參觀了古希臘劇院的遺
跡,古壁坍塌了,新的劇目仍然上演。美麗的海灣、慵懶的街道、四處奔
跑的孩童,戴著帽子的老人。瀝川全程陪我,這地方他以前來過,所以又
當解說又當向導,累得夠戧。
我心軟了,回到瑞士整整兩周,沒提IVF。
一日黃昏,我開車回家,買了一大堆菜,給瀝川燒了一碟他愛吃的
魚,見他還未下班,便拿著水壺到門前的草坪澆花。
我們的鄰居安吉抱著自己三個月的女兒蘇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說,“蘇菲今天可慘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臉一身
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壞了。”
小蘇菲臉上紅光光的,滿是小疙瘩,塗了一層厚厚的凡士林。
“可憐的蘇菲,會很癢嗎?”我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仔細地看,
捏住她亂動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臉。”
“是啊,給她剪了指甲,想給她戴個手套,天氣太熱,她萬分不樂意
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國讀的大學,雖有濃重的德國腔,英文很靈
光。
“要不把家裏的空調開冷一點?”我建議。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鬧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沒合眼。”
“原來養孩子這麽辛苦啊。”我看著安吉臉上的黑眼圈,歎了一口
氣。心裏卻想,怎麽辛苦我都願意啊。可是,養孩子畢竟不是一個人的
事,瀝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糾結,接下來安吉說了一大堆如何
起夜如何喂奶的細節,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聽見了最後一句。
“……現在累是累,三歲以後就好多了。到時候你還嫌她們長得太快
了呢。”
手臂裏那柔軟的小東西動了動,撲閃著綠色的大眼睛,長著金黃小卷
毛的腦袋軟軟地貼在我的胸前,嘴裏啊啊地叫著,我逗她笑,她也衝我
笑,又將自己的手指塞到嘴裏吮。我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小臉,低頭一看,
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濕了一大塊兒。
我連忙說:“噯,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剛剛喂過,”安吉說,“其實你家Alex也特別喜歡小孩子。蘇菲
的姐姐小時候,隻要瀝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從他那裏騙了多少個冰
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說。不由得又歎了一口氣,我何嚐不知道瀝川喜歡孩
子。
可是回來之後瀝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顯然,最近幾年內他不打
算要小孩。而我則偷偷地在網上查信息,我猜得沒錯,IVF的產婦年齡越
大,成功率越低。
頓了頓,安吉偏偏又問:“那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嗯?如果現
在就要的話,她可以和蘇菲一起玩兒。咱們兩家都省事兒了。養孩子可是
體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說。
“王家就兩兒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沒跡象,Alex的爺爺隻怕
是急壞了吧?”
還真懂得中國文化,我看著她,哭笑不得。
因為身上的病,關於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瀝川敏感。閑談間大家自
覺避開這個話題。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們在這裏參加了好幾個滿月派
對,送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禮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
你家Alex回來了。”說罷向我的身後招招手,將孩子接了過去。
我回過頭,瀝川不知何時已開車回來了,似乎在車邊已站了一會兒,
我趕緊奔過去,替他接過裝筆記本電腦的皮包。
“今天這麽早到家?沒堵車啊?”我問。
“沒有。”
“飯菜都做好了,等著你吃呢。”
“不是說,等我回來再做嗎?”
“不行,這回我得露一手給你瞧瞧。咱們吃正宗的雲南菜,我特意去
中國店買了年糕。”
瀝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臉:“安吉的女兒可愛嗎?”
“太可愛了!”我脫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懷裏。”
語氣太興奮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發現,我趕緊將話題岔開:“快進
屋吧,湯還在爐子上在燉著呢!”
換了鞋,直奔飯廳坐定,瀝川喝下一口湯,忽然說:“小秋,如果你
實在喜歡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剛好有事找醫生,順便問了問。”
“……”
“小秋?”
“……嗯?”
“幹嘛發呆?”
“你找醫生?有什麽事?你不舒服嗎?”我嗓音幹澀,神經緊張地看
著他。
“不不不,別亂想。是我的藥吃完了,讓他替我再開兩瓶。”
我鬆了一口氣:“哦。”
“關於IVF,你是想去蘇黎世的診所,還是美國的診所?”
“那個……不是說……再等幾年嗎?”
“小秋,別太在意我的感覺,你自己的感覺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咚咚直跳:“這麽說,瀝川,你同意IVF?”
“嗯。”他撫了撫我的肩,“我隻是擔心你會受折磨。做IVF要去很
多次診所,要做很多的檢查,還要吃很多的藥,不少藥有副作用,這些
就也罷了,成功率又這麽低——我不想看見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個OK的姿勢:“沒關係的。這段時間我正
好有空,老板說既然我不在昆明,會盡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兒,剩下時間我
就專心造人啦。”
見我這麽開心,他也笑了:“那我們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裏有很好
的診所。隻是——醫生說,他擔心精子在運輸過程中會出問題。”
“咱這兒——蘇黎世——就沒有診所了?能不能就在這裏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薦了一位辛格醫生,他的診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
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當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還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臉,“不要緊,一次不行就兩次嘛,你有
錢,我有身體,早晚會成功的。”
“……”
瀝川沒有告訴我更多。我在英特網上做了進一步的研究。數據顯示,
IVF對夫婦的情緒和心理會有很大的衝擊。如果失敗,百分之六十的夫婦
會出現情緒失控:憂鬱、焦慮、憤怒、失眠、爭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
會產生自殺念頭。且不說由此付出的職業、時間、經濟、情感和夫妻關
係上的種種代價。
我拒絕想這麽多。在我謝小秋的幸福藍圖中始終有瀝川和我們的孩
子。不然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這個觀點有點老舊,但我絕不放棄任
何機會。
我想了想,對瀝川說:“那你有辛格醫生的電話嗎?”
他點點頭。
“我馬上和他約時間,盡快開始。”我說,“這事從頭到尾你都不要
參加,我一個人可以承受失敗的壓力。如果加上一個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麽行?這是咱倆的事兒。”他的臉硬了硬,“我不會讓你一個
人去診所的。”
“哎,你這麽忙,沒有那麽多時間陪我。IVF的周期很長的。”
“不長。一次大約三周的樣子。”
“那還不長嗎?你手頭上有多少個項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這種事
很讓人分心的。”
“沒事,我若不陪著你,萬一不順利,你會想不開的。”
這話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來了!我有這麽脆弱嗎?”
“你有。”
我不服氣,過去掐他的脖子,不讓他說話:“說定了,我一個人去。
成不成的一定告訴你結果。”
“你去不了,沒我不行。”瀝川說,“這醫生的英文隻怕你聽不懂。
我已答應你做IVF了,你也要讓一步,讓我陪你去。”
“不。我一個人去。我會向你匯報進展。”
“小秋——”
“別再說了,瀝川,我意已決。祝賀你找到了一位意誌堅強的妻子。”
翌日我獨自駕車去見辛格醫生。瀝川說得沒錯,辛格能說流利的英
語,卻帶有濃重的德國口音。常人多半聽不懂,可是我不一樣啊。我是訓
練有素的翻譯,交談片刻就掌握了他的發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
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頭的單詞要換成v,“fery good”就是
“very good”了。簡單換算幾次,我們已能交談無礙。
詳細地詢問了我的健康狀況和病史之後,辛格醫生發給了我一套檢查
LH荷爾蒙分泌的試條,讓我測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時開始吃避孕藥,
據他說是為了提高卵巢的反應性,以便月經準時來臨。
一切順利,月信初至,我去診所進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檢查。醫生對我
的健康十分滿意。我的子宮也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他們開始在我身上注射
促排卵藥。這種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續十天,由瀝川請護士在家中完
成。此外還有相當頻繁的血液和B超檢查。
卵子在嚴密的監控中逐漸成熟。
時機一到,醫生給我注射了一種簡稱HCG的激素,告訴我三十六個
小時之後開始進行穿刺取卵。名字聽起來嚇人,由於使用了麻醉,整個過
程我基本上是睡過去的,沒有任何感覺。完成之後隻是覺得小腹微微有些
痛疼,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
由於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檢查我都積極配合。IVF的過程果然繁
瑣,有時一天要去幾趟,有時天天都要去。我讓瀝川仍舊去公司上班,不
必次次陪我。有時檢查完畢,我會在停車場上見到等我的瀝川,但我拒絕
他陪我見醫生和做各項檢查。辛格告訴我,瀝川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因
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電話,詢問所有的細節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
守在手術室的門外。見我衣冠楚楚地出來,笑而不語。後來的幾天他都顯
得很輕鬆,大約是被我滿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後,三個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宮。這次不算外科手術,不需
要麻醉,我也不覺得很痛。結束後醫生讓我在床上靜靜地躺幾個小時,
瀝川給我帶了一本偵探小說,我讀了幾頁,看不進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裝出來的,因為他不肯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而是拄
著手杖在病房裏走來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後的孕檢他會不會更
緊張?
“哎,瀝川,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舉
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答應我,小秋,就試這一次好
嗎?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試了。”
“為什麽?”
“看見你天天這樣又是打針又是抽血,我快崩潰了。”
“奇怪,打針和抽血,這不是以前你經常幹的事嗎?我覺得你至少比
我習慣啊!”
“我不習慣。”他輕聲說,“上次你的腿手術,我在醫院外麵站了一
夜。後來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見那個艾鬆都想掐死他,到現在一想這事
兒我還恨他。”
“那你當時進來看我嘛,真是的,那麽狠心。我當時可是恨死你啦。”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想……也許那樣你會快些……投入到艾鬆
的懷抱。”
“你少來啦!像我這樣意誌堅定的人,是不會輕易改弦易轍的。”
“改什麽?”他沒聽懂。
“改變目標的。”
“小秋,你的意誌真堅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
個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個了。我慘淡淒
涼的人生,就靠你來指點我前進了。”
“瀝川,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貧嘴了?”
回家的時候我拉著瀝川拐進一家嬰兒用品商店,買了一套粉紅色的小
衣服。
我們都喜歡女孩。
瀝川一聲不響地去櫃台交錢,熱情的售貨員向我積極推銷:“這位太
太,你們的嬰兒車買了嗎?奶瓶買了嗎?初生嬰兒的尿布買了嗎?還有包
嬰兒的小綿毯、小帽子、小手套?電動吸奶器?嬰兒床?全套的發聲小玩
具?”
瀝川神色極淡:“不著急。”
“本店這周有酬賓活動,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錯過時機喲!”
“嗯,”我笑了笑,將一雙玻璃奶瓶扔進購物車,“那就再買對奶瓶
吧。”
“好呐!”
瀝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麽,實在生不出孩子,這瓶子也可以用來裝醬油的。”
轉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試紙驗孕,我失魂落迫地從洗手間走出
來。
沒有我期待的符號。
瀝川上前擁抱我,低聲安慰。
“先別氣餒,試紙會有失誤,血檢的結果才最可信。”我看著紙盒上
大大的幾個“99.9%的準確率”不信邪地說。
瀝川沒說什麽,帶我駕車去診所,去得太早沒開門,我們在門外的咖
啡館裏枯坐,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抽完血後,瀝川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國餐館。我並不是很喜歡法國
菜,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量太少。我懷疑法國廚師都是練過太極
的,若大一個白色的碟子,當中一小塊魚,配上各種顏色的湯汁,堆成很
藝術的形狀,很別致地呈上來。味道不錯,就是吃完了還餓,不得不用甜
點塞肚子。
可是法國菜的確能耗時間。開胃菜、湯、魚、燒烤、沙拉、甜點一道
一道地上,我強掩著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鎮定地和瀝川閑扯。
我甚至給他講了三個國產小笑話。
瀝川不怎麽聽得懂,我一個一個地解釋給他聽。
“別著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會兒我去看看新聞,看什
麽地方有龍卷風了、水災了、地震了,咱們可以去領養幾個孤兒,也算做
了一件好事。”
“誰說我著急了?我有打持久戰的準備。”
過了一天,血檢結果出來了。沒有懷孕。
辛格說,失敗是很正常的,畢竟IVF的成功率真連一半都沒有。何況
瀝川的精子質量並不特別好。他建議我先休息一段時間,心態和體力都調
整好了再說。
他沒有建議我做第二次,看來瀝川給他施加了壓力。
我堅決搖頭:“我不等,馬上開始第二輪。”
辛格看了看瀝川,說:“你太太很有主見。”
瀝川苦笑:“是的,沒人能改變她的決定。不過,凡是我妻子想要的
東西,最後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懷孕的消息。那時瀝川已開始了他的第二輪
心理治療。屢次失敗對他來說打擊慘重。而我在失敗之後的強顏歡笑和偽
裝樂觀更讓他心痛如割。他開始頻繁失眠、皮膚過敏、而且越來越沉默寡
言。霽川懷疑他得了抑鬱症,強拉著他去看了幾次心理醫生。
其實瀝川的心理素質極其堅強,不然早就被癌症擊垮了。可是他同時
又是個情感豐富、善於內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見親人受苦。他總把這一切
都想成是自己的過錯,然後沉浸在不安和自責之中。霽川和René開始輪
流勸我放棄IVF:“你們可以收養孩子嘛,想要幾個都可以,瀝川絕對支
持你。”
我知道,他們擔心瀝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敗的打擊而出現
病情惡化。
於是我說:“這樣吧,我對瀝川宣布放棄IVF。然後你們倆將他弄到
別的國家去住兩個月。”
兩個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個瘋子。齊齊地說:“那你呢?你究竟是
什麽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這裏,換一家診所,繼續IVF。隻是一切都向他
隱瞞,免得他過度擔心。”
“小秋,”霽川氣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變主意嗎?”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彈性。瀝川如此緊張,明明從頭到尾受折騰的人是
我,我卻感覺麻木。
霽川勉強配合我的計劃,找個工程將瀝川誆到巴西住了兩個月。而我
則聲稱自己不適應巴西的氣候,且手頭接了一本書的翻譯,寧願在家裏等
他回來。
René連忙也說,我剛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適跟著瀝川坐
飛機東奔西走。
就這麽瞞天過海了兩個月,瀝川從墨西哥回來,我在機場上喜滋滋地
向他報告了懷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曬得黑頭黑腦,我差點沒認出他。但這消息讓他嚇了一
跳,興奮得臉都紅了,將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將我拉到一邊,問道:
“小秋,你不聽我的話又去IVF了?”
“是的,原諒我吧,阿門。”
“醫生……他怎麽說?”
“我換了一個醫生,一切正常。還有,把耳朵低下來,”我小聲
說,“是雙胞胎。”
“真的嗎?”他一把摟住我,“天啊!這不是夢吧!”
“當然不是!”
就分娩的過程來說,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時間的孕酮以及不時需要進行
血液和B超檢查之外,通過IVF懷孕和一般的懷孕並無很大區別。這其間
我們的各種擔心——擔心我的健康、擔心IVF引發的綜合症、擔心流產、
擔心胎兒異常——一切的擔心在醫療數據都指向正常之後漸漸消失。像所
有將要做父母的夫婦一樣,我們進入了興奮的待產期。
八周之後,我離開了IVF的專門診所,被轉入到一位普通的婦科醫生
手中。
“瀝川,現在我是普通產婦了。”我激動地說,“我終於成了普通產
婦!”
是啊,此時此刻,我什麽也不想要,隻想做個普通人,擁有普通人該
有的一切。
我們很快知道那是一對女兒,給她們起名為安安和寧寧。
健康和幸福,這是我們對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瀝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門“如何第一次當父母”的課。這是政府資助
的項目,我們和許多同樣的夫婦在一起學習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嬰兒的常
識,一起看分娩的錄相。回家的路上我問瀝川有何感想,瀝川說:“嗯,
過程相當血腥。”
“是的,我本來不害怕的,現在有些怕了。”
“或許你願意考慮剖腹產?”他建議,“畢竟這是你的第一次,又
是兩個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產,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點打麻藥?要不你會像電視裏的女人那樣慘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媽說,麻醉有副作用,對胎兒不好,產婦恢複得慢。”
“小秋,自從IVF之後,你覺不覺自己變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資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讓我來開車不?這麽大的肚子你也不嫌開車累得慌?”
“不累。我喜歡開車,這車大,開著也舒服。你老實坐著,好好休息。”
“你真是變成女王了……”
沒想到分娩的日子提前到來。
那天離預產期還差五天,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走著走著我突
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不舒服?”
“我想……可能是破水了。”我吐了吐舌頭。
“我去叫救護車。”他掏出手機。
“別叫了,咱們自己走回去,你開車送我不就成了?”我說,“你不
記得老師說,就算破了水,離生孩子還差得遠。去了醫院沒準還會被請回
來呢。”
瀝川緊張地看著我:“你……你還能走?”
“能啊。”
“會不會現在就要生了?”
“那有那麽快?醫生不是說第一胎特別慢嗎?一般都要七八個小時
的。”
“雙胞胎會快點吧?”
我拉著他飛快走回院子,坐上車。瀝川說:“等等,我去拿準備好的
東西。”
我們將新生兒用品準備好了一個大包,就放在門口,隨時待命。
瀝川拎著一個大包出來,我發現他在包裏還塞了三個網球。
車開得飛快,我問他:“你帶網球幹嘛?”
“不是說背痛的時候可以用這個按摩嗎?”
“有這種說法嗎?”
“那堂課你沒去。講如何給孕婦按摩減輕疼痛的。”
“就靠這三個小球?你也信?”
“總之你肯定會痛,我就用這個給你按按。”
進了醫院,產科醫生曼菲爾先生已經到了,寒暄了幾句,做了檢查,
說既然破了水就今天生吧,先打催產素。
那是位男醫生,長得五大三粗,說話不緊不慢,看形象特像碼頭工
人。
宮縮開始的時候,我痛得亂叫,堅持不打麻藥。
“天啊,怎麽能這麽痛呢?”見我陣陣哀嚎,女護士看了我一眼,笑
道:“才開一指就痛成這樣,你還堅持不要麻醉。”言下之意,自找苦
吃。
“那就請麻醉師來吧。”瀝川說,“請他立即來好嗎?我覺得我太太
快受不了了。”
“不要啊……我再忍受一下……”
瀝川不理我,對醫生說:“請立即給她麻醉。”
他的聲音很果斷,幾乎是在吼。
有針刺入我的脊背。痛感立即消失了,但仍然感覺得到一陣陣宮縮。
產房裏隻有一位女護士在教我如何用力,如何呼吸,不停地說“pu
sh, push, push, push...”
她的聲音又尖又大,一聲高似一聲,似乎覺得我不夠用力。
我趁空問瀝川:“怎麽這裏就她一個人啊,難道沒別人了嗎?醫生
呢?”
“是這樣。現在產道還沒完全打開,這位助產士幫你用力,快要出來
的時候她會通知醫生的。”
“這樣啊……太不重視了……我這可是雙胞胎啊。”
“這個過程很長的,有時要花好幾個鍾頭,沒理由讓醫生大人幹等著
啊。再說,他很大牌的,一般最後幾分鍾才會來。當然,中間他會來查
房,看看表格什麽的。我堂姐生孩子的時候就是這樣。”
“那他現在幹什麽?睡覺嗎?”
“可能在打遊戲。我剛才看見他的辦公室裏有一個PSP。”
“鬧心死了,遇見這種不務正業的醫生!”我用中文低聲罵道。
過程果然漫長。
一直到半夜三點四十分,曼菲爾醫生才姍姍來遲。我正做完push,
閉眼休息。再睜眼時,屋裏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大群人,曼菲爾和瀝川
不算,除了六位護士,還有一位兒科大夫,負責新生兒的檢查。
三點五十七分,老大安安出來了。四點零六分,老二寧寧也出來了。
一切順利。
激動的瀝川被醫生拉住剪臍帶。剪了幾次都沒剪斷,後來他說,他下
不手,臍帶又軟又滑,構造看上去比電纜還複雜,他都不忍心剪斷。
產房裏萬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我卻因為出血而感到虛脫。那一刻
瀝川緊緊握住我的手,而我卻看向窗隙一角墨藍色的星空。
我聽見嬰兒呱呱的啼聲,聽見瀝川告訴我她們是多麽地完美。
我看見兩張手掌大小的臉蛋。
“恭喜你!王太太!是一雙美麗的女兒。”醫生對我說。
我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是我太貪婪了嗎?是我向老天要得太多了嗎?
如果我不要,這些會得到嗎?
安安和寧寧,謝謝你們給了我和瀝川做父母的機會。感謝蒼天,送來
這份珍貴的禮物!
番外:戒指
不知道天下所有的兄弟是不是都這樣,從小到大爭吵不斷。
我逛了商場拎著一大堆東西到家,在玄關裏就聽見瀝川和霽川的爭吵
聲。兩人的聲音都不高,語速都不快,一人手端一杯咖啡坐在沙發上似乎
在聊天。可是,他們的確在吵架,而我,躬逢其盛。
“……霽川,你不能買那家酒店。太貴。如果酒店的年平均房費是每
天每間一百塊,那麽每間房的投資要低於十萬,才能掙到錢。”瀝川說。
霽川不以為然地搖頭。
“當初迪斯尼在Anaheim建迪斯尼樂園,他就隻建了一個公園,結
果發現公園帶動周邊賓館財源滾滾。我看中的這家酒店在兒童主題公園
附近,入住率不會低於百分之八十。”
“一般來說,酒店入住率保持在65%才能收支平衡,這麽高的入住
率,人家還不賺瘋了,還會賣給你?”瀝川的眉頭打著節,冷笑。
“他看中了一家石油公司,想把錢弄出來轉手做石油。而我超喜歡這
家店的裝修風格,我們接手之後都不用大改。”霽川的嗓音頗具誘惑,
“瀝川,你應當明白,無論我們接多少個酒店設計,都不如開酒店掙得
多,掙得快。”
“二十年前,四季酒店的每間房平均投資近一百萬,意味著住一晚要
交一千塊,酒店才能運營。這可是二十年前,夠高端夠豪華吧!結果呢?
破產了!”
“那是個案,個案。這家給我們的價格真的很好!”
“那是給你的價,我不買。”
“瀝川,錢,你已經借給我了。”
瀝川目瞪口呆地看著霽川:“Oh, My, God!你說你是去買塊
地建酒店——這我沒意見。”
“我改主意了。”
“我要跟銀行打電話。”
“錢轉賬了。”
“I can't breathe!(譯:我沒法呼吸了!)”
“Come on,瀝川,拿出點投資的膽量來。”
“我要參與談判!”
“談判我主持就行了,你坐在旁邊妨礙我殺價。”
“王霽川!錢是我的!”
“瀝川,聽我說——”
他們終於看見了我,兩個人同時閉嘴,站了起來。瀝川走過來接過我
手裏的購物袋,端詳了我的一下。
“怎麽了?”他問。
“沒,沒什麽。”
“你的臉為什麽這麽白?”
“撲了粉。”
“聲音也哆嗦……”
“感冒……”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還好,沒發燒。”
霽川拍了拍我的肩,笑:“晚上去我家,René做烤魚。瀝川——剛
才的事,你可以聽聽René的意見。”
“我的錢,需要聽別人的意見嗎?”瀝川的嗓音不高,但明顯地不耐
煩。可霽川的臉上依然有笑,隻當沒聽見。
我知道這兄弟倆常常吵架是嫁給瀝川以後的事。在這個問題無論是瀝
川還是霽川都不肯發揚一下紳士風度,不得不說,瀝川氣焰尤盛,從來不
讓霽川。
見瀝川一臉不悅,霽川腦袋一縮,假裝看表:“我有個會,先走
了!”
他忙不迭地溜了。
我到沙發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瀝川。
瀝川很少發脾氣,也不愛爭論。不過他愛較真,一旦觸到底線他比誰
都難說服。他遞給我一杯咖啡,忽然說:“別擔心。”
“擔心什麽?”
“我在投資上十分謹慎,這不是一筆大錢,就算有去無回也不會影響
到我們退休。”
“哦。”
“晚上別去霽川那裏了,去看看爺爺奶奶吧。”
“改天行嗎?我,頭昏……”
瀝川嚇了一跳:“頭昏?要不要看醫生?”
“不要緊的,可能是累了,躺一會兒就好了。”
瀝川凝視著了我的臉,半天,問道:“出什麽事了嗎?”
我的心咚咚亂跳:“沒有。”
其實我想說,是的,出事了,我把訂婚戒指弄丟了。
按照西方慣例,瀝川送給我的訂婚戒指之價值大約等於他一個月收入
的三倍。可按照王家的傳統,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訂婚戒指。有一天,瀝
川的奶奶神神秘秘地將我帶入一間裝滿古董家具的房間,掏出一把古銅
鑰匙,打開了一個棗紅色的描金漆盒。
我發現漆盒上密密麻麻地畫著很多嘻戲打鬧的小男孩。
“這叫‘百子漆盒’,”奶奶說,“是我的爺爺留給我的。”
瀝川的奶奶是位慈祥微胖的老太太,話不多。聽René說,瀝川的好
脾氣主要來自她的影響。她鄭重地從漆盒裏拿出一枚綠玉戒指,親自戴到
我的手指上。
“這是上一代的老物件,別看它土氣,比瀝川送你的那個值錢。”
我打量了一眼手上的戒指,當中一塊翠玉,純金的托子刻著一隻鳳
凰,式樣精致繁複如宮廷飾物。“有錢不識金鑲玉”就是指這個吧。
後來爺爺告訴我,奶奶是特地去銀行將這個首飾盒從保險櫃裏取出來
的,可見價值不菲。我戴給瀝川看,瀝川不以為然:“你會喜歡這種樣子
的戒指嗎?”
“喜歡啊,”我說,“戴上去有一種曆史感,一種皇貴妃的感覺油然
升起……”
“至少說明奶奶喜歡你,”瀝川說,“因為這個戒指她經常提起,我
卻從沒見過。我一直以為它隻是一個傳說……”
而這傳說中的戒指居然,居然就被我弄丟了!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麽
時候不見的。早上我戴著它去購物,在商場裏亂轉買東西,其間上過一次
廁所,做過一次頭發。可是等我回到車上,就發現戒指消失了。於是,我
報了警,商場的保安陪著我找了三個半小時還是一無所獲。他們就事論事
地做了登記,說若有發現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我雲雲。當地人可能不了解玉
的價值,但那純金的托子,氣度不凡的工藝,一見即知是個值錢的藝術
品。
我開著車失神落魄地回家,差點闖了紅燈。
躺在床上閉眼回憶丟失戒指的點滴細節,一無所獲,惆悵得胃疼。
瀝川坐在床邊的一張書桌上,正專心地畫著設計圖。
“瀝川你去上班吧!”
“那怎麽行,你不舒服,我在家裏陪你,已經請假了。”
“我其實隻想睡一會兒……”
“睡吧,保證不吵你。”
我閉上眼,瀝川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奶奶下周八十大壽,買什
麽禮物?我已經訂好了蛋糕,霽川說請廚師到家裏來做家宴,你看好嗎?”
我驚恐地看著他。
“奶奶說,她那裏還有一對玉鐲,和送你的戒指是一塊玉料切下來
的。她一定要送給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瀝川。
是的,我想死,現在就想去死!
“嗯。”
當我悄悄找到霽川,把這一切全部告訴給他之後,霽川也就嗯了一
聲。
“哥,我該怎麽辦?”我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丟個戒指有什麽了不起的,不用怕,你要不好意思說我來幫你告訴
瀝川好了。他不會介意的。奶奶我也可以幫你去說。”
“他是不會介意,我介意,奶奶也會很介意的。這戒指是你們的傳家
寶,就算拿去賣,也不便宜啊!”
“已經丟了你還想它值多少錢幹嘛,不是憑白添堵嗎?”
“可是,沒有這個戒指我真的不敢去奶奶家,真的!哥,你給想個辦
法吧……先別告訴瀝川……”
霽川皺著眉頭想了想,眼睛一亮。
“其實這戒指不隻一個,而是有一對。”
“有一對?另一個在哪兒?”
“在我這兒。”
“哥,借我戴一天成不?我就戴著它去參加奶奶的壽宴,壽宴結束立
即歸還!我發誓,我會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它!”我覺得我的聲音有點神
經質,而且說這話時,緊緊抓著霽川的袖子,仿佛他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就
不放過他的樣子。
“嗯……”他的臉色忽然靦腆了起來,“我說它在我這兒,其實也不
是在我這兒。”
“啊?”
“我把它送給René了。”
“真的?”
“你知道這戒指是奶奶打算送給孫媳婦的,她送給我,是為了讓我找
個女人……你知道的,她一直不接受René。”
這個我知道。爺爺和奶奶都不大接受René,一直不讓René進家
門,說起René在瀝川家的血淚史,那也是比天高比海深呐。
“那我……去找René說說?”
“去吧,他肯定會借給你的。”
“太好啦!哥,太謝謝你啦!”
我蹬蹬蹬地往外跑,被霽川一把揪住:“往哪裏去,他就在書房。”
René在書房裏打遊戲,正玩著熱火朝天,看見我,將耳機拿掉。我
三言兩語說明來意,René不屑地哼了一聲:“那個戒指啊。”
他隨手從桌上翻開一隻大大的筆盒,裏麵放著一大堆鉛筆、裁刀、橡
皮之類,那隻戒指很隨便地扔在一個髒兮兮的角落裏。
我瞪大眼睛:“René,奶奶給你的價值連城的翡翠戒指你就這麽扔
在筆盒裏嗎?”
他將戒指扔給我:“更正一下,首先,奶奶沒有給我,隻是給了霽
川。奶奶一點也不想送這個給我。她想用這個逼霽川去娶一個女人回
來。”
我剛想接話,他打斷我繼續說:“既然你的丟了,就送給你。
”René的嗓音裏有一股悻悻之意。
我連忙擺手:“隻是借用,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收!就用一天,
奶奶大壽一過一定完璧歸趙!”
看見我緊張的樣子René拍了拍我的肩:“不要緊張,小秋。奶奶眼
花,她不會看出這兩隻戒指的區別的。”
區別?有區別?
我的心咯噔一沉。
“等等!這兩隻戒指不是一對嗎?應當是一模一樣的吧!”
“差不多是一樣的。隻是……一隻是龍,一隻是鳳。”
我快哭了:“這叫差不多?龍和鳳有天壤之別好嗎!就跟我和你的區
別那麽大!”
“金子那麽閃,看著都眼暈,誰會細看?”
“奶奶不是工筆畫家嗎?”我欲哭無淚,一口氣憋在胸前,差點暈
倒。
戒指拿到眼前,果然,金托子上刻的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雖然圍繞
著那塊玉,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瞧出形狀有異。
我沮喪了,將戒指還給René,低頭往外走。
“哎,小秋——”
“我還是向瀝川坦白了吧……希望奶奶能原諒我……”
可是,我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出來。
我鬱悶地回到家中度過了一個不眠夜,瀝川以為我感冒未愈,心情不
佳,也不敢打擾我,逗我說話我也不敢多答,生怕無意間帶出了這個話
題。
就這麽過了三天,周五瀝川去了公司,我打開電腦卻無心工作,心中
思忖如何向奶奶交待,René突然造訪。
“給,你要的戒指。”René將一隻錦盒遞給我,“我找人把那上麵
的龍給融掉了,改成了一隻鳳。我有個朋友是珠寶設計師,專幹這個,我
特地對了照片,應當看不出差別了。”
我怔怔地看著René:“可是,你的戒指就沒了……”
René苦笑:“這戒指本來就不屬於我,奶奶也從沒說過要給我,你
要喜歡,就留著吧。”
“不不不,隻是借用!奶奶年紀大了,我怕她難過。”我小心翼翼地
將戒指戴到手上,輕輕地歎了一聲。丟失了才覺得它真好看,金鳳環抱中
一點通透欲滴的翠色,製作它的人想必也費盡心思吧,“後天的壽宴……
你會去嗎?”
“我沒有收到邀請。”他淡淡地說,“Enjoy。我和霽川都不希望你
因為一件小事不開心。”
父親從小就告訴我,不要撒謊。因為一個謊言會導致另一個謊言,最
後形成無法控製的局麵。雖然危機暫時免除,我仍然十分堤防瀝川看出端
倪。所幸手裏的這隻“仿製品”並沒引起瀝川更多的注意。我們一起商量
了奶奶壽宴的各種細節,準備好了送給奶奶的禮物,就在去爺爺家的路
上,瀝川忽然不經意地說:“你相信嗎,小秋,爺爺奶奶終於想通了。
這一次他們居然邀請了René!”
我一下子呆住。
在門廊遇到了一身正裝,一臉緊張的René,我一把將他拽到一邊,
將戒指脫下來,塞到他手中:“René,頭一回正式見奶奶,戴上這個!”
“不用,你比我更需要!”
“奶奶好不容易邀請你,這說明了她的態度,戴上這個可以討好她。”
“那你怎麽辦?”
“奶奶要是問起來,我隻好承認。”
“別,別,別,千萬別!老一代人很看重這些,她會生氣的。”
“再怎麽生氣我也是她的孫媳婦,生米煮成熟飯了,你就不一樣
了……”
“我是男人,帶這個東西幹嘛,也不像嘛!”
我把戒指強行套進了René的指頭:“戴上,本來就是你的!”
就在我們鬼鬼祟祟、推推搡搡之際,瀝川看見了,詫異地走過來。他
的目光已經注意到了René手中的戒指。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聽見René
說:
“瀝川,我借下小秋的戒指。……我的那個弄丟了。……你介意嗎?”
瀝川微笑搖頭:“怎麽會?戴上吧,奶奶會高興的。”
René戴上,向我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我佯裝平靜:“是啊……
就是要你戴上嘛,一定會有好效果的!”
瀝川攬住我的腰,指了指戒指:“可惜是隻鳳凰,希望奶奶不要看
出來。”
“不會的啦,老人家眼花啦……”
我的腿在發抖,身子也在發抖。瀝川擔心地看著我:“小秋,你的感
冒還沒好嗎?”
我絕望地搖了搖頭。
老人家這回沒有眼花。
餐桌上,奶奶讓我和René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在頭頂的一隻射燈
下,René的這隻戒指十分吸引眼球。
“René,不要戴小秋的戒指,這是我送給小秋的。”
René尷尬地一笑,正要回答,奶奶又說:“你看我送給小秋的那對
鐲子,是一塊玉料上切下來的,她戴上去,正好一套,多好看啊。”
“奶奶,請聽我解釋。”我終於鼓起勇氣承認,“這隻戒指的確是
René的。”
“不對,這是你的,上麵是一隻鳳凰。這是一對龍鳳戒,霽川的那隻
上麵是一條龍。”奶奶說。
René連忙說:“我的那隻丟了,所以隻好借了小秋的這隻。”
“不不不,是我的丟了,René好心借給我……”
“不,是我的丟了!”René說。
“我的丟了!”我大吼一聲,“是我——”
“你們不要爭了,”瀝川忽然插口:“是我一不小心把小秋的戒指弄
丟了。”
所有的人都看著瀝川,包括奶奶。
瀝川眨眨眼:“是這樣,我去一家餐廳吃飯,吃到一半,頭昏了一
下,醒過來就發現戒指沒了,手表沒了,錢包也沒了……”
奶奶的臉色變了:“頭昏?瀝川,你沒事吧?什麽時候的發生?看醫
生了沒有?要不要緊?”
然後奶奶那雙手就在瀝川的臉上摸來摸去,仿佛他的頭上有一個
洞……
“不要緊,藥物副作用而已。”瀝川沉痛地說,“可是,一想到丟失
了奶奶心愛的戒指,我還是挺難受的。”
演得太像了,隔著桌子我不由自主地擰了一下瀝川的胳膊。
瀝川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難怪這幾天瀝川你都沒有笑容……”我加了一句。
“可憐的孩子,戒指值幾個錢呀,哪有你的命值錢啊!”奶奶的聲音
都急了,“所幸他隻是圖財沒有害命!會不會得憂鬱症?嗯?”奶奶關切
地看著瀝川,掏出手機,“我認識一位心理醫生,打個電話,你見見
他……”
“不用!”
“瀝川,千萬別想這隻戒指,奶奶還有別的戒指,你等等,我那兒還
有一對藍寶石的……”
大家麵麵相覷地看著奶奶一陣風地消失了,又一陣風地出現了。
她從一隻錦盒裏拿出一對戒指,給了我和René一人一隻:“好吧,
戴上這個,就別擔心那個了,好嗎?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會消失的,但親人
的關心和愛永遠不會!”
我看著瀝川和René,還有不遠處不動聲色的霽川,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