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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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瀝川往事(三)

(2021-07-13 07:32:07) 下一個
作者: 施定柔
  因為瀝川答應和我一起看電影,整整一晚上,小葉都沒有理我。小
童也盡量不和我多說話,省得次日要受小葉的氣。僵持的氣氛一直維
持到小葉下班。她比我早一個小時下班。小童悄悄對我說:“我是小
葉招進來的。她在這裏兩年,你在這裏兩個月,自己掂量,萬一出事,
我會站在哪一邊。”
“不過是請人看場電影,會出什麽事?”
  小童搖頭:“說是你鄉下小丫頭吧,你比城裏人還厲害。你這是在
向小葉宣戰呐。這份工,你還想不想幹了?”
  我嗤笑:“有這麽嚴重嗎?咖啡店又不是她開的。”
  小童說:“前麵被她弄走的就有三個人。有一個小女孩隻幹了三天,
就被她打小報告了。老板的兒子在南京讀大學,就在她爸的係裏。她
爸是係主任。你現在明白了?”
   我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要我向她討好,門都沒有。
  小童說:“其實矛盾很好解決,今晚你在這裏加夜班,不去看電影。
第二天再請小葉喝杯咖啡,陪個不是,保證不給她攪局。這樣的認罪
態度,諒她也不會和你糾纏下去。”
   我冷笑。
   見我執迷不悟,小童歎息:“你真不像是從雲南來的,脾氣比北
京人還大呢。”

    我繼續冷笑。我是從鄉下來的不錯,難道鄉下人就不能有脾氣?我
頂不喜歡人家動不動就拿我的出生地來說事。雲南有幾百萬人呢,難道
幾百萬人都一個脾氣嗎?

    直到十二點,瀝川都坐在臨窗的位置不停地敲打鍵盤。小童跟他端
過一次咖啡,他匆匆地謝了一聲,目光很快就回到筆記本電腦的顯示屏
上。小童過來跟我說:“他在回Email。好像有無數個Email要回。”
    我說:“中文Email?”
“法文。有一次小葉見他和一老外坐在一起,說德語,流利極了。”
   我忍不住問:“你的二外是什麽?”
 “日語。”
“那你怎麽知道他寫的是法文?”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法文和英文的區別我還是分得出來吧。”
他假裝謙虛地鞠了個躬。
“小葉也沒學過德文,怎麽知道他講的是德語?”
“德語有顫音,發音的時候,整個扁桃體都得震動。”
  我望著瀝川的背影,遐想。
“可惜腿不好,”小童若有所思,“不然就完美了。”
  我掃了他一眼,笑道:“你也感興趣?你不是gay吧。”
  小童恍然,若有所悟:“沒準他是gay,隔街的‘狼歡’,你聽說過
嗎?”
“狼歡?”
“這附近最大的一家gay吧。廁所裏都站著保安,怕人胡搞。”
“聽說過。”我沒聽說過,也不想讓人覺得我是老土。
  瀝川是九點鍾來的,在這裏已坐了三個小時。平時他很少坐這麽久,
顯然今天是為了等我。到了十二點,我換掉工作服,穿了一件灰色的長
毛衣。如果事先知道瀝川會來,今天我就不會穿這件毛衣,新的時候還
有款,洗了一次就變形,成了風衣,像從地攤裏買來的。我提著包走到
他麵前,他已經站了起來,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我看見除了電腦,桌
上還有一個軟皮本,舊舊的,用了很長時間的樣子。攤開的那一頁畫著
草圖,淩亂得看不清形狀。

    我們一起走出大門,夜風很涼。我迎風打了一個噴嚏。他停住,說:
“你冷嗎?”
“過敏性鼻炎。”
“那就是冷。”不由分說地脫下外套,遞給我。

    外套暖暖的,帶著他淡淡的體香。我的心怦怦直跳,垂著頭,盲目
地跟著他走向停車場。走到車前,我忽然喪失了勇氣,停住腳,對他說:
“對不起,剛才忙昏頭了,沒顧得上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這麽晚看電
影介不介意。”

    “有時間,不介意。”

    我繼續解釋:“明天期中考試,我要放鬆。”

    “其實……最好的放鬆是睡覺。”

    “睡不著,太緊張。”

    “隻是期中考試,用不著這麽緊張吧?”

    “我希望平均成績是九十五。”

    “九十五?這麽高?”他看著我,似笑非笑,聽得很有興趣。

    “前幾次測驗我隻考了六十幾分。隻有期中考試分數高,平均分才
會上去。”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嗎?”他問。

    “我盡力。”我雙手握拳做拚搏狀。

    “其實,考高分有很多辦法的。”他替我拉開車門。

    “是嗎?”我滑進車裏,他俯身下來替我係安全帶。

    “比如說:坐在一個成績好的同學旁邊,冷不防看幾眼人家的卷子。”

    “……”

    “比如說:把難寫的單詞抄在袖子裏。”

    “……”

    “比如說:把筆記本藏進廁所,然後假裝上廁所。”

    他一本正經地介紹開了。

    “明白了,你就是這麽混畢業的吧。”

    “算是吧。”他麵不改色,毫不慚愧。

    “作弊的人呢,不過是為了混及格。我的目標不是及格,所以不可
以抄別人。”我一臉嚴肅地糾正他:“因此,整整兩個星期我都在用功
學習,每天隻睡三個小時。今天就是我的極限。不看電影,我會崩潰掉。”

    “精神可嘉,好好學習的孩子一定要鼓勵。”

    他啟動汽車:“哪家影院?你指路。”

    “平安影城,靠近我們學校。”

    “哪條路上?”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寢室的同學都去那裏看電影。學生八
折。這一周專放奧斯卡老片。”

    他於是歎息:“你來北京這麽久,從來沒去看過電影?”

    “可以看錄相嘛,學校附近到處都是錄相廳,更便宜!”

    他又把車開得飛快。

    “拜托開慢點好嗎?像這麽開車會出事的!”我叫道。

    “這也叫快?完全在限速之內啊,”他不理我,“你不是係上安全
帶了嗎?”

    “我心髒受不了。”

    “你有心髒病?”他放慢了速度。

    “沒有。我緊張,行不行?”

    “今晚是什麽電影?”他又開始加速,故意換個話題引開我的注意。

    “你喜歡什麽電影?”

    “Horror Movie(譯:恐怖片)。”

    “運氣不錯哦!今晚上是‘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沉默的羔羊》)。’英文台詞中文字幕……瀝川!勞駕放慢車速!”

    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就叫他“瀝川”,好像這樣叫了十幾年一樣,
話一出口我就有點訕訕的。

    “為了看完這部電影,你的心髒需要熱身一下。”

    我氣結,不再說話,眨眼間就到了學校。他開車圍著校園附近轉了
一圈,很快找到了電影院。進了大廳,我對他說:“你在這裏等著,我
去買票、買汽水、爆米花和烤雞翅。”

    “現在是下班時間,不必再做waitress。你在這裏等著,我去買
票。你喝什麽?”

    “可樂。”

    我看著他買了票,又去買爆米花……我飛快地跟上他。他行動依賴
手杖,隻有一隻手能拿東西。放映廳很空,隻坐著不到十個人。我們打
算坐最後一排。台階很淺,他卻走得很慢。右腿先上去,然後將不能動
的左腿拖上台階,站穩,再走下一級。我後悔說要坐最後一排了,此時
改口又怕他介意,隻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

    等我們坐下來,電影已經開始了。我開始吃雞翅。坐最後一排的目
的,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聽見我大嚼特嚼的聲音。

    他喝了一口礦泉水,問:“你還沒吃晚飯嗎?”

    “沒有。來的時候急著趕車,忘了。”

    “咖啡店裏總有東西可吃吧?你不是有coffee break嗎?”

    “那麽貴,老板又摳門,怎麽吃得起?”我飛快地啃完了一隻雞翅,
又去吃另一隻,“雞翅很好吃,你要來一個嗎?”

    “謝謝,不要。”

    “那……爆米花?”

    “我不吃,”他淡淡地說:“全是你的。”

    “怎麽可以這樣呢?看恐怖片不吃東西。”我嘀咕著。過了一會兒,
又小聲說:“仔細聽,下麵一段是我最喜歡的。”

    隻見裏麵那個漢尼拔醫生對朱迪·福思特說:"First principles,
Clarice. Simplicity. Read Marcus Aurelius. Of each
particular thing ask: what is it in itself? What is
its nature? What does he do, this man you seek?"
(譯:第一個原則,克萊絲,是“簡單”。細讀馬可·奧勒留的書,不
放過任何一個特殊點:它裏麵有什麽?它的天性是什麽?你要找的那個
人,他是幹什麽的?)

    "……No. 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 Don't you feel eyes moving over your body,
Clarice? And don't your eyes seek out the things
you want?"(譯:……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垂涎每日所
見的一些東西。難道你沒感到過別人的目光在你的身體上移動?克萊
絲?難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目光來尋找你想要的東西?)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形,一模一樣。

    他轉頭過來看我,說:“原來你的口語是從這裏練來的。”

    過了片刻,片中人繼續說:

    "……Terns? Mmh.If I help you,Clarice, it will
be "turns" with us too. Quid pro quo. I tell you
things, you tell me things. Not about this case,
though.About yourself.Quid pro quo. Yes or no?"
(譯:燕鷗?嗯。如果我幫了你,克萊絲,那將會是一種你我之間的
‘交換 [譯者注:英文中“交換”與“燕鷗”發音類似]’一物換一物。
我告訴你一些事,你告訴我一些事。與這個案子無關。與你自己有關。
一物換一物,你願意不願意?)

    瀝川又回過頭來。

    “怎麽了?”

    “發現沒有?這段押韻的。”他說。

    “哪裏押了?”

    “Quid pro quo, yes or no?”(譯:一物換一物,是還
是不是?)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車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
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Quid pro quo……

    剩下的時間我基本上全用雙手捂著眼睛。這部片子我看過十遍,看
到台詞都能背下來了,卻沒有一次能睜著眼從頭看到尾。

    我沒看他的臉,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電影出來,已近淩晨。他要送我,盡管我反複推辭,他堅持要
送我到寢室樓下。

    在路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你知道,這電影我雖然看
了很多次,有一樣東西我總不明白。”

    “你一直捂著眼睛,應該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說,電影是視
覺藝術嗎?”

    “為什麽要放一隻蛾子?為什麽?”

    “你想聽我的解釋嗎?”

    “你有解釋?”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產很多卵,身體也會變化。那個Bill不是
一直有identity problem(身份認同的問題)嗎?”

    “可是,為什麽要把蛾子放到死屍的口裏呢?”

    “那是女人的屍體,對吧。女人和男人的區別是什麽?繁殖,是不
是?意象聯接,這是你們學文學的人最擅長的事情啊。”

    我停下步來,看著他,問:“那麽,瀝川同學,你是學什麽的?”

    “經濟。後來又學過建築。Quid pro quo,今天在咖啡館,你
為什麽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輸了還是贏了?”

    “表麵上贏了,實際上輸了。鄉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裏,
突然間什麽都介意起來。”

    “這麽說,你在這裏並不開心?”

    “除非我期中考試得了九十五分。”

    “分數對你有這麽重要嗎?”

    “I have identity problem.(譯:我有身份認同問題。)”
 
 走到女生樓,我們雙雙愣住。門前一把大鎖。

    “糟糕!”我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按規定,女生樓每晚十點熄燈,
十二點鍾鎖門。可是,據我所知,經過女生們的幾次集體賄賂,守門的
大爺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睡得早,懶得起來鎖門,所以常常
通宵都不關大門。

    門是玻璃的,我怎麽敲都沒人理。

    然後,我對瀝川說:“替我拿著包好嗎?什麽時候你去咖啡館帶給
我就行了。”

    他接過我的書包,說:“你想幹什麽?”

    “從外麵爬進去。”

    “什麽?”

    我把外套還給他。“這樓很好爬的。為了采光,窗台又長又低,還
有陽台。”說罷,我腳一蹬,踩到一樓的窗台,伸手去勾二樓陽台的欄
杆。

    “你住幾樓?”

    “不高。”

    “幾樓?”他伸手拽住我的腿。

    “四樓。你看,寢室的窗子開著呢。”

    “謝小秋,你下來。”

    原來他知道我叫謝小秋。咖啡館的服務員都配有胸牌。人人都寫英
文名,隻有我用中文。

    我不理他,但他死死抓著我的腿。然後,他用力一拉,我站不穩,
隻好跳下來,他抱住我,又迅速地放開了手。

    “這麽高的樓你也敢爬,出了事怎麽辦?”他低吼。

    隻有一秒鍾在他懷裏,我頓時六神無主,遐想無數。

    “那我怎麽辦?睡大街嗎?”

    “可以住旅館。旅館二十四小時開放。”

    “好主意。”我眼睛一亮,“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二十四小時開放,
還不用花錢:——火車站。能麻煩你送我去火車站嗎?”

    “火車站那麽吵,你明天還能考試嗎?”

    “火車站不吵,我不怕吵。”

    他看著我,一副頭大如鬥的樣子。我想了想又說:“說到安靜,校
外有個公園挺安靜的,有不少椅子可以睡呢。”

    “你當這是田裏呢,想睡就睡?知道北京有多不安全嗎?”

    “將就一晚而已,別這麽大驚小怪,行不行?”我拔腿就往校外走。
走到一半,他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我的公寓住一晚,我有多餘
的客房。”

    “可是……我不認識你呀。”我停步,看著他。雖然他看上去麵善,
對我也很好,我還是存有戒心。

    “你有手機嗎?”

    “沒有。”

    “這是我的手機,給警察局打電話,告訴他們我的車牌號。告訴他
們如果你失蹤了,從這個車牌可以找到我。”

    我笑了,說:“瀝川同學,我跟你走。你有車、有房。在北京這種
地方,我覺得你比我更有可能失蹤。”

    “說得好。該厲害的時候厲害,該乖的時候乖。——這才是聰明的
孩子。”

    他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我跳上車,他替我扣上安全帶。我
喜歡讓他扣安全帶,喜歡他整個上身都俯下來,讓我在最近的距離看見
他的後腦勺。

    已經淩晨三點了。車在黑夜中飛快地行駛,二十分鍾之後,駛入一
幢高樓的地下車庫。夜晚空氣冰涼,我還穿著他的外套。他停好車,拿
著手杖和提包,跳下車來,替我開門。

    我說:“我自己可以開門。以後讓我自己開,好嗎?”

    他說:“不好。”

    “對我不必這麽講究吧?”

    “如果你習慣有男人這麽對待你,將來你會嫁個比較好的男人。”

    我下了車,跟他走到一樓的大廳,麵前有兩排電梯門。我數了數,
共有十個。我們走到離車庫最近的電梯麵前,他抽出電子鑰匙,滴的一
聲,電梯門自動開了。電梯的旁邊放著一塊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專
用電梯,請勿擅入。”

    我跟他走進去,電梯顯示共有五十九層,最上麵一個“PH”的紅燈
忽然亮了。電梯無聲無息地往上走。

    “什麽是PH?”我問。

    “最高層,Penthouse。”

    “你喜歡住很高嗎?”

    “越高越安靜。”

    “會打擾你的家人嗎?”

    “我一個人住。”

    他的公寓是不動聲色的豪華,淺碧的窗簾,淡白的壁紙,客廳當中
是一組淺灰色的沙發。每樣家具都幹淨得像博物館的展品。

    “需要脫鞋嗎?”很幹淨的硬木地板,一塵不染。

    “不需要。”

    玄關的左壁掛著一對肘拐。我進入客廳,站在沙發旁邊,發現沙發
的扶手邊,也放著一雙同樣的拐杖。然後我就問了一個隻有傻子才會問
的問題:“你在家裏需要用兩隻拐杖嗎?”

    他沒有回答,臉上閃過一抹捉摸不透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說:
“你想現在就睡,還是想喝點什麽再睡?冰箱裏有果汁、啤酒、礦泉水、
牛奶、豆奶、冰淇淋。”說這些話時,他表情冷淡,好像還在為剛才的
問題鬱悶。

    “不用,謝謝。我現在就去睡。”

    “有四間客房,你喜歡哪一間?”

    “別給客人那麽多選擇。”

    “跟我來。”

    他帶我走進其中的一間。我問:“有洗澡的地方嗎?”

    “裏麵有浴室。”他指給我浴室的方向,準備退出房間。我轉過身,
輕輕地叫了聲:“瀝川。”他看著我。“謝謝你收留我。”

    “Good night.”

    “Good night.”

    我飛快地洗了澡,浴室裏什麽都有,一切都是嶄新的。我穿著睡袍
鑽進被子,努力地想睡,卻怎麽也睡不著。於是我打開書包,拿出課本,
最後一遍複習單詞。我很累,也很興奮,尤其在這種陌生的環境。看完
一遍單詞,我又看課文和語法。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我終於有些困,又忽然覺得口渴,於是我偷偷溜到廚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廳的光線已暗,他睡了吧?我赤腳輕輕走到廚房,轉過
一道牆,猛然發現冰箱的門開著。他正站在冰箱麵前,彎腰拿裏麵的東
西。

    我怔住,幾乎驚駭。他穿著短袖T恤,下麵是一條足球短褲,他有
修長的右腿,像雕像裏的希臘美少年那樣修長而健壯。他沒有左腿。左
腿從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輕輕打了一聲招呼。

    他站起來,轉過身,看見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點水。”我的聲音在顫抖:“礦——礦——”

    “礦泉水?”

    我點頭。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後彎腰替我拿礦泉水。就這麽單
腿獨立,他居然站得很穩,沒有一絲晃動,好像練過武功。

    “還沒睡?”他遞給我礦泉水。

    “睡不著。”

    “我有很好的安眠藥,要試試嗎?”

    “哦……不用,我怕睡過頭。”

    他開始喝牛奶。

    “你很喜歡喝牛奶嗎?”

    “嗯。我半夜要起來喝牛奶,嬰兒期的習慣,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遠門,住的地方沒有牛奶怎麽辦?”

    “我會出去買,跑多遠也要買回來。”

    “神經。”我輕笑,極力掩飾內心的驚異。

    “能麻煩你到我的臥室把我的拐杖拿過來嗎?”他說。

    我這才發現他手邊竟沒有拐杖。廚房離他的臥室很遠。

    “沒有拐杖,你怎麽走過來的?”我忍不住好奇。

    “跳過來的,”他說,“不過,當著你的麵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來拐杖交給他,然後雙手抱胸地恭維他:“你平衡能力挺強的,
真的。”

    “我每天都練瑜伽。”

    見他空空的褲管,沒來由的,我的心悄悄地抽緊,為他心痛,為他
惋惜。

    “是車禍嗎?”我忽然問。

    “很久以前的事。”看他臉上的表情,明顯不願多說。

    “晚安。”我說。

    “明天幾點考試?”

    “早上九點。”

    “如果我沒有醒,請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說。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再也沒有睡著。六點半我爬起來,
洗漱完畢,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獨自悄悄地離開了。

    我給他留了一個紙條:“瀝川,我回學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
經打擾你太多,你多睡一會兒吧。考完試如果還能見到你,我請你吃飯。
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氣和夜晚一樣冰涼。我坐電梯下來,大廳的保安用一種古
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說。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車從車庫裏開出來嗎?”他問。

    “啊?我沒開車。”

    “哦。”

    “對了,請問這大廈叫什麽名字?”我忽然問。

    “小姐不知道?這是龍璟花園。”他一臉詭異的笑。

    “如果我去S師大,怎麽坐車?”

    “那可有點遠。不過出門往右有地鐵。”

    “謝謝,有地鐵我就知道怎麽走了。”

    他繼續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說的“小姐”是什麽
含義。

    我不知道北京還有這樣清冷的大街。我迎風打了一個寒戰,正打算
往右拐,忽然有人從背後叫道:“小姐,你要去哪裏?”

    除了瀝川、咖啡館的同事、寢室的同學之外,我在北京不認識任何
人。待我回過頭去,我不得不承認,瀝川絕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個時裝青年,頭發豎起來,眼角帶著模棱兩可的笑。他的食指
戴著一個碩大的玉戒,脖子上還掛著一道黃燦燦的項鏈。

    “你是——”我不認識他。

    他顯然也是從這座大樓裏出來。

    “我看見你從瀝川的電梯裏出來,你一定是瀝川的朋友,對嗎?”

    我為什麽要回答他。

    他伸出手來,道:“我也是瀝川的朋友。紀桓,齊桓公的桓。”

    瀝川的朋友,那就不一樣了。我和他握了手,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上麵寫著:“神侶設計”。下麵是他的名字,電話號碼,傳真號。辦公
室地址。

    我說:“紀先生設計什麽?”

    “瀝川設計建築,我設計服裝。”

    “幸會。可惜不能多聊,我有考試,要趕車。”我揮手再見。

    已經有人替他把車開了過來,遞給他鑰匙。

    “在哪裏考試?我送你。”

    “謝謝。不用了,我自己走。”

    “吃過早飯了嗎?”怎麽這麽婆媽呀。

    “吃過了。”

    “地鐵站在那邊,再過一個紅燈就是。”

    “已經看見了,謝謝。”

    “你喜歡這座大廈嗎?”他指著那座大樓。從外麵看形狀有些怪異,
層層疊疊,像一隻張開的孔雀。

    “還行……我不大懂建築。”

    “是瀝川設計的。”

    “哦!”

    “Good luck!”

    “Have a good day.”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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