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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瀝川往事(二十一)

(2021-08-02 07:20:41) 下一個

 

  夕陽下的蘇黎世湖是藍色的,地平線的盡頭一片紅光。

    屋子裏開著暗暗的台燈。四周很安靜,可以聽見遠處的濤聲。

    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身邊又是這樣再熟悉不過的人。我睡不
著,思緒萬千地看著瀝川,想著他的病,想著我們沒有結局的未來。
明天又將是別離。

    睡夢中的瀝川緊緊地依偎著我,自始至終抓著我的手。我知道他
多麽渴望和我在一起。恍恍惚惚中,幾個小時過去了,樓下忽然傳來
門鈴聲。

    我脫下睡衣,套上那件京劇臉譜的T恤,馬馬虎虎地紮了一條馬
尾辮,到樓下開門。

    門廊上站著一位瘦高的老人,手裏拿著一根紳士手杖。滿頭銀發、
精神矍鑠、穿著考究、氣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經的時候一
定很帥,即使老了也是風度翩翩。老人的身邊,站著一位年輕的外國
女郎,栗色的長發高高挽起,手裏提著一個箱子。

    一定是瀝川的某位重要的親戚。我有點緊張,嗓音不由得發顫:
“請問——兩位是找瀝川的嗎?”我說英語。

    “是啊。”老先生的態度挺和藹,“他在家嗎?”

    “他睡著了。請進來,我去叫醒他。”

    兩人進了屋,屋子卻是黑的。我四下裏找電燈開關。

    “在這裏。”老人替我打開燈。屋子頓時亮如白晝。

    我舉步上樓叫瀝川,老人忽然攔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
他。”

    我覺得很不自在,又有點冤,自己是客,還要招待客人。

    “那……你們請坐。”

    老人很隨意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個女
郎也跟著坐下。我瞟了一眼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知瀝川什麽
時候能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請問您怎麽稱呼?”

    “我姓王,”他說,“我是瀝川的爺爺。這位是愛蓮娜小姐。請
問你是……”

    瀝川的爺爺!我的心髒頓時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瀝川在中國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興,改說中文:“你是從中國來的!”

    “是啊,這是我第一次來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

    “嗯,”老先生說,“瀝川真不象話,怎麽客人來了他倒跑去睡
了?這樣吧,我來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點什麽?瀝川這裏應當
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約是為了照顧一旁不懂中文的愛蓮娜,老先生又改說英文。

    “不用忙了,我已經喝過了。”

    “愛蓮娜,要不,趁著他睡著,你現在就給他掛上點滴?”老先
生對那個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點?給他一點陪客的時
間?”

    原是她是瀝川的護士。果然,她脫下外套,裏麵露出標準的護士
服。

    “不行,王先生。”那個護士用不靈光的英文答道,“Alex的心
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還要酌情減慢。今天晚上他隻
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皺眉:“大概要多長時間?”

    “一共是兩瓶藥,總計需要十個小時。”

    “好吧。麻煩你輕點,別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來找我算賬
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護士提著藥箱輕手輕腳地上樓去了。

    老先生回頭過來和我說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國哪個分公司
的?”

    “我是北京總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內?園林?外觀?”

    “王老先生,我是瀝川的翻譯。”

    “啊,瀝川的翻譯,那你姓朱,對不對?”

    “您說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國去了。我是瀝川的新任翻
譯。”

    “唉,”他歎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的,明明說了生病期間不
能辦公,怎麽又把翻譯叫來了?”

    “您別誤會,我隻是過來觀光旅遊的,明天就走。”我趕緊解釋。
有點後悔自己穿得太隨便了:T恤、牛仔短褲,光著腳,很休閑地住
在“上司”家裏,多少有點曖昧的嫌疑。

    “是瀝川去機場接的你?”他問。

    果然疑心了。話中有話,含著玄機。

    正思忖著應當怎麽回答,愛蓮娜忽然沮喪地從樓梯上走下來。

    老先生連忙問道:“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我剛剛裝好點滴,消毒完畢,正要紮針,Alex醒了。”她顫聲
說,“他很生氣,不讓我紮針。說他已經簽了知情同意書。還說如果
我再擅自這樣做,他要找律師告醫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來,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對著樓梯吼道:

    “王瀝川,你給我下來!”

    想不到溫文爾雅的老先生發起火來,會有這麽高的嗓門。

    一分鍾之後,瀝川出現在樓梯口。

    “爺爺。”他扶著拐杖,慢慢下樓,走到老先生麵前:“今天我
有客人,您連一天的時間都不給我嗎?”

    “今天你必須輸液,”老先生毫不讓步,“客人想怎麽玩我來安
排,包她滿意。”

    “今晚我們要出去,她還沒吃晚飯。”

    “我不餓。”我趕緊說。

    瀝川凶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麽?西餐?中餐?我打電話叫大廚來你們家做。”

    “爺爺,我都跟爸說了我明晚回醫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為難,Dr.Herman給我打了電話,你今天必須輸
液。”

    “No.”瀝川拉著我的手,徑直走到門口取車鑰匙。

    “瀝川!你給我站住!”

    “爺爺,”瀝川轉身過來,慢慢地說,“今天我非出門不可,您
別攔我。”

    空氣凝滯得仿佛可以滴出油來。

    老先生一動不動地看著瀝川,一臉怒容:“今天你哪兒也不許去,
給我在家裏老實地待著!”

    瀝川張了張嘴,半天沒說一個字。沉默片刻,忽然小聲對我說:
“小秋,到樓上去等著我。我和爺爺要說幾句話。”

    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輕步上樓,到瀝川的臥室裏坐了下來。

    過了十分鍾,瀝川上樓來叫我:“小秋,換上花裙子,咱們去吃
大餐。”

    “你爺爺呢?”我驚慌地問,“爺爺不會生氣嗎?”

    “他走了。”

    “護……護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爺爺都說了些什麽?他會同意讓你走?”

    “這個你別管。”瀝川說,“對付他我有辦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兒也不去。”我悶聲不響地坐在床上。

    “來嘛,小秋。”

    瀝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見我不肯動,就幫我換衣服。用剪刀剪掉
商標,將下午買的花裙子給我套上。還替我選了一條無帶的紋胸。見
我一點也不配合,他隻好坐下來,幫我換上高跟鞋。最後,拿著把大
梳子將我的頭發重新梳了一遍,噴上摩絲,高高地紮了一個馬尾辮。
我被他鄭重其事的樣子逗樂了。

    “好看嗎?”我擺了個姿勢,問他。

    “人好看,穿什麽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著他,發現他仍然穿著下午的T恤,就問:“那你呢?”

    “到外麵等著,我換件衣服馬上出來。”

    不一會兒,打扮一新的瀝川出現在我麵前。純白色的亞麻襯衣,
深灰色的休閑褲,褲腿熨得筆直,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很隨
意、很貴族。

    我在心中暗暗歎息,瀝川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悶煞了吧。於是輕
輕地撫摸他的背,問道:“這樣走路會不會累?實在想玩,就早點回
來吧。”

    “不累。下午我已經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還有某人的按摩服務。
”他拍拍我的臉,“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頭的電話機上有四十三個留言?”

    “我把鈴聲關掉了,太吵。”

    “也許有要緊的事兒,要不要聽一聽再走?”

    “不聽。難得有份閑心。再說,該交的圖紙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門,不過,得早點回來打點滴。”

    “別煞風景了,今晚沒點滴。”

    他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指著窗外:“看見沒?今天是月圓之夜。
花好月圓,百事吉祥。還記不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和尚的故事?”

    “什麽和尚?”

    “文偃禪師,”他點了點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禪師問弟子,
說:‘我不問你們十五月圓以前如何,我隻問十五日以後如何。’弟
子們都說不知道。文偃禪師替他們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說。——六年前我講給瀝川的故事,
自己早已忘記了。

    “所以,咱們得去尋歡作樂,不可辜負了好時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望著瀝川,默然無語。

    春花秋月,夏風冬雪。我在無窮的苦惱中錯過了一個個美好時節。

    驀然間,我已開悟。從手袋裏拿出口紅和眼影,向他微笑:“那
好,我先化下妝。”

    瀝川點點頭,坐在窗前等我。

    湖麵燈光閃爍,與天上的星辰連成一片。燈光和星光,仿佛全都
匯集到他的眼中。

    甚至我想,如果今夜瀝川死在我的身邊,他會快樂,我會滿足,
也許這是個美好的結局。

    瀝川開車帶我去了Kunststuben餐館,聲稱那裏有蘇黎世最好
吃的菜。其實對我來說,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魚塊,
連從來不吃辣椒的瀝川都說好吃。有兩次居然還要求我做了給他帶去
當午餐。我們在Kunststuben從開味菜吃起,然後是湯、主菜、甜
點、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飯後咖啡。可惜,自始至終,都是
我一個人大塊朵頤。瀝川隻吃了一點沙拉和水果,估計還吃壞了,中
途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之後再也不見他動刀動叉,幹坐在我對麵陪
我說話。

    飯後我們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瀝川喝蘋果汽水陪
我。在酒吧裏聽完了一場本地歌手的演唱,瀝川一定要帶我去隔壁的
舞廳跳舞。他說他從來沒看過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廳給他跳了
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廳的經驗,跳得很High、很勁爆。瀝
川坐一邊給我鼓掌。過了半個小時,音樂忽然變緩,我把瀝川拉進舞
池跳慢四。瀝川的腿不是很靈活,跳舞時又不能拿手杖。我們便拋開
節奏、相互擁抱、踩著碎步、隨著音樂慢慢移動。

    零零碎碎的燈光下,瀝川的臉色竟有一絲少見的紅潤。步子慢,
躲閃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腳。我擔心他累了,一直吵著要回家。瀝川
拉著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幾曲,直到舞廳裏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罷休。
走的時候,還有些戀戀不舍。

    回到家中已是淩晨三點。我們洗了澡,換了睡衣。瀝川意猶未盡,
還惦記著跳舞。

    “別跳了,要不我給你唱支歌吧!”我將他按在沙發上。

    “唱什麽歌?我有吉它,我給你伴奏吧。”他從隔壁房間拿來一
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經常唱的那個,勁歌。”

    “Oh...No.”他呻吟了一聲,“換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麽弦律來著。”

    “我唱了哈。你願意伴奏就伴奏,不願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嚨,到洗手間裏拿了一把牙膏當作話筒,扯著嗓門唱
開了:

    “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太陽見了我,也會躲著我,

    它也會怕我這把愛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遠不寂寞。

    開滿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聲唱,你在輕聲和。

    陶醉在沙漠裏的小愛河!”

    瀝川從頭到尾都皺著眉,十分忍耐地給我伴完了奏。然後,他死
活不讓我唱第二段了,說再唱他的聽覺也要殘疾了。他給我彈了一段
他喜歡的“Hotel California”,自稱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彈
得與Eagles們不相上下。瀝川的嗓音很動聽,柔中帶著硬,可以很
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燒,偏要進去搗亂,他每唱一段,我就在
高潮處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後,我又逼他把過門彈一遍,把第二段搬出來,
讓我用秦腔獨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she got the merce
des benz

    She got a lot of pretty,pretty boys,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some dance to forget"

    因為最後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瀝川拉著我站起來又
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瀝川很少有這樣高的興致。拗不過他,我到
樓下找了張CD,打開了音響,放起了舞曲。

    我摟著瀝川的腰,讓他用雙臂圈著我,隨著音樂慢慢起伏。他那
條唯一修長的腿跟著我的腳步輕輕滑動。

    “這樣哦,一後、一前。一步、兩步、三步、一靠。再來——”

    “這麽簡單?”他說,“你教點難的吧。不是還有旋轉嗎?”

    我抓狂了:“摔了怎麽辦?”

    “爬起來繼續跳唄。”

    “不成,得慢慢來,先把基本的弄會了再說。”

    我以為掛在我身上的瀝川會很重,其實他卻是輕飄飄的,像一團
霧那樣沒有重量。

    “瀝川你太輕了,得多吃一點啊。”我心酸地說。

    “對不起,把你當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難得你喜歡。”我細語柔聲地說。

    他低頭往下看,我們的腿糾纏在一起。這回是他動不動就踩我。
我們都光著腳。

    “噢!瀝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無骨的纖足,踩著挺舒服……”他居然挺開心。

    “我踩你!踩你!”

    “哎,哎,兩隻腳踩一隻腳,輪著來也好呀,太欺負人了吧。”

    “我還踢呢。”

    “我閃,你背著我。”他向我壓過來。

    我們同時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來,被他一把按住:“小秋,
再來點高峰體驗……你下午都說你晚上要的,對吧?”

    上午十點,我就醒了,瀝川還在我身邊沉睡。一點半的飛機,至
少要提前三個小時進機場,辦理登機和入關的手續。我洗澡、更衣、
到廚房裏找到一盒昨晚的甜點當作早飯吃掉了。臥室的地板一片狼藉,
葡萄、蜂蜜、蠟燭、紅酒和四處散落的枕頭……是我們昨晚嬉戲的痕
跡。我悄悄地將一切打掃幹淨,然後下樓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樓下傳來門鈴聲。打開門,是瀝川的爺爺和另一位中年女護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顏悅色地說。

    “早上好!”

    “瀝川在嗎?”

    “他還沒醒。”我輕輕地說,“而且睡得很沉,現在輸液肯定沒
問題。”

    見我這麽說,他反而遲疑了:“你們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點鍾的飛機,現在馬上要去機場。”

    “嗯……”他打量著我,尋思著,忽然問,“小姑娘,你來過這
裏嗎?”

    “沒有。”

    “為什麽我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會。”

    “可惜瀝川還在生病,不然他會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顯然看
出了我們的關係不尋常,有點歉意地說,“趁他睡著,我們會先給他
打一針鎮靜劑,所以你恐怕沒什麽告別的機會了。”

    “沒關係,治病要緊。我也希望他早點好。”

    “那麽,瀝川給你安排了車嗎?”

    “不要緊,攔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麽行,”他說,“我讓司機送你吧。”

    在瀝川爺爺的堅持下,司機費恩將我送到機場。

    將一切手續辦完,隻剩下了一個小時。我坐在候機廳裏,戴著耳
機,看著玻璃窗外的巨大飛機。

    沒有傷感,也沒有歡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隻記得瀝川叮囑我
的一句話:日日是好日。
 
回到北京之後,我隻接到過瀝川一次電話,幾分鍾,問我是否平安到
達。此後,我再也沒接到過瀝川的任何電話。我也再沒有打過電話找
他。

    我仍然思念他,又覺得無可奈何。還是順其自然吧。

    從瑞士回來,我忽然一切都想開了。瀝川的生活很重要,我自己
的生活也很重要。總而言之,我要過充實的生活,不要行屍走肉。

    我又開始了“小塊分割”,恢複了一周一次的“素人”活動,跟
著南宮六如學做素食。我每天上網打印各種菜譜,買來蔬菜按照配方
做一遍,覺得好吃了,就現場獻藝,推薦給大家。參加這種協會的最
大好處就是你可以遇到一些人,這些人因為同樣的愛好走到一起,他
們對你的私生活不感興趣,也無意在其它時間與你聯係。換句話說,
這些人跟網友一樣,隻有遇到了才存在,其它時候等於零。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月,艾鬆悄悄地走進我的生活。意識到這一
點時,已經有點晚了。比如我一周跳三次恰恰,每次一小時,艾鬆是
我的舞伴。在丁教練的指導下,我們倆配合融洽、進步神速,成了這
個班的示範學生。

    拉丁舞節奏多變、剛柔並濟,多用微妙的切分帶動激情。跳舞的
時候我會忘掉一切,大腦在音樂的敲擊下由空白變成興奮。然後,開
始想像我的對手是瀝川,臉上出現挑逗的神情。我笑得很嫵媚、也跳
得很陶醉。跳完了,就把什麽都忘記了。

    艾鬆是個可愛的男生,可是,他不是我這杯茶。他不像瀝川,骨
子裏沒有“浪漫”二字。比如,某日黃昏,我在體育館的門口遇到艾
鬆,剛說了句“今天的落日真美”,他就這樣糾正開了:“從物理學
的角度來講,其實沒有日升日落這一說……這隻是地球自轉帶給我們
的一個幻覺。”

    聽完這話,我就愣住了,一天的好心情都沒了。然後,他又遞給
我一個細長的紙筒:“這是我做的望遠鏡,可以看見月球,送你一個。”

    “哦……謝謝!”

    我接過那個沉沉的紙筒,左右翻看:“你會自己做呀?哪裏買的
鏡片?”

    “自己磨的。”

    “自己……磨的?哪來的玻璃?”

    “不要的眼鏡片、玻璃瓶底、電燈泡。用細砂紙打磨,然後用牙
膏拋光。”

    挺有耐心。不過,是個傻子也知道做這個要花多少長時間。然後,
我就有點緊張:“那個……你送我這個,沒別的什麽意思吧?”

    “沒。這一周我踩你太多次腳,算是小小的賠償,也算趁機做下
科普工作。”他低著頭看地板。

    我咧嘴一笑:“那我就卻之不恭,不如受之有愧了。”

    “別客氣。”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為撈外快,我接了一本急需翻譯的小冊子。
所以沒去拉丁舞班。到了公司,艾瑪就來擠兌我:“哎喲,我家小弟
托我問你,為什麽不去體育館?”

    “接了點活兒,在家天天做翻譯。”

    “我家大博士可是從沒有對誰這麽積極過,一周三趟騎車過大半
座城池地來見你。”

    “嗯嗯。”

    “明明說,她有打電話問你,你沒接,你家又沒留言機。有幾個
男士想介紹給你,問你要不要去見見?”

    “啊……這個……嗯,暫時不吧。最近太忙了,下次再說。”

    話說這同事關係真不好辦,人家太熱情,你不能不識抬舉,更不
能不待見人家。再說,我的年紀不是很大啊,二十四歲還算不上是剩
女吧?艾瑪自己都沒結婚,幹嘛苦苦地逼我呢?

    艾瑪這回一把捧住我的臉,睫毛幾乎掃到我的額頭上:“小秋,
聽姐一句話,趁年輕趕快選,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你姐的教訓
擺在眼前!”

    “不是這麽著急吧?艾瑪姐!”

    “你不肯去我家,我媽知道你們不認真。又給我弟張羅了幾個,
你加緊吧!我知道你以前認得大款。大款有什麽好?人品素質差、道
德底線低,不然也掙不來那錢,對不?他能給你錢,也能給別人錢。
小蜜二奶一大堆,跟了他就是個煩惱人生。像我弟那樣的讀書人,清
清白白、前途遠大、雖不是大富大貴,也什麽都不缺。何況人家就守
著你一人過,齊眉舉案、白頭到老,多好!怎麽樣,這個周五的par
ty叫他來吧!如果你不叫他,我也把他當家屬叫過來。明明說,她會
帶兩個朋友過來,都是有背景的,平日千挑萬揀的那種。不是你相他
們,是他們相你。切,明明有沒有搞錯?我們的謝小秋,也不是一般
的人物。”

    齊眉舉案,能這麽用麽?我承認,我有點被艾瑪說懵了。

    回到辦公室,我趕緊給艾鬆打電話:“SOS!這個周五我們公司
有個大party,前麵吃喝,後麵舞會,你快過來救我!”

    他在那邊,居然遲疑了:“不成啊,周五我的學生答辯。”

    “是晚上六點!”

    “答完辯是謝師宴,你說,我能不去嗎?”

    我吼開了:“艾鬆,上次你要我去,我有二話嗎?我配合得不好
嗎?輪到我了你就這樣啊!”

    他想了想,說:“好吧。你有什麽要求嗎?”

    “人來了就行!先陪我吃飯,然後陪我跳舞,親密點!”

    “……怎麽親密?當眾kiss?”

    “Kiss個頭啦。到時聽我的指令。”

    星期五晚上是我開車去接的艾鬆。艾鬆說,那個謝師宴他不能不
參加,不過可以早退。我去接他時,晚會已經開始了,艾鬆喝了一點
酒,臉上有些發紅。不過,看得出他是在努力配合我。他穿得非常正
式,純黑的西裝,配一條有古典圖案的領帶,顯得瀟灑從容,英姿勃
勃。我特意穿了件繡花襯衣,格子短裙,其實與晚會的氣氛不搭調。
不過,我挺懷念我的少女時光,對格子短裙有深深的眷念。

    晚會就在餐廳裏舉行。西餐,從大飯店裏請了專門的廚師烤牛肉。
公司專為我一個人訂了靈寶寺的素食。我和艾鬆同時在大廳門口出現,
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們。隻有艾瑪遠遠地對我做一個“V”字。
我們端著碟子取食物,跟著人群走,艾鬆顯得如魚得水,自在從容。
不停地有人向他搭話,他很自如地介紹自己。說和我是朋友。說完朋
友兩個字,他又神秘地一笑,讓所有的人都明白那個“朋友”是什麽
意思。

    有艾鬆應付一切,我就專心吃菜、喝酒、和閑雜人等聊天。我們
本來就來得晚,晚飯一會就吃完了,餘下的時間是舞會。

    艾鬆和我跳了第一支舞,慢四的那種。艾鬆的舞確實跳得不錯,
各種舞步都很嫻熟。然後,我就不斷地被別的男同事邀請,快三、快
四很快就跳過了。中場休息完畢,音樂再度響起時,居然是恰恰。

    艾鬆說:“這個我一定要跟你跳,給你看看這幾周我加強訓練的
成績。”

    “那就別怪我踩你的腳啦,因為這次我是不會讓著你的啦。”

    我們在舞池中跳了起來。艾鬆的動作很到位,甚至有點過分奔放。
在這種半公半私的場合我一向很低調。不像艾瑪,我從來不主動和公
司的領導搭腔、套近乎。不是因為我知道CGP是瀝川的公司,所以不
把頭兒們放在眼裏。而是我一向認為我和瀝川幹的是完全不同的行業。
作為翻譯,我遵守自己的行規和行為準則,注意維持我的職業形象。
艾鬆這樣跳,我覺得有點尷尬,一直縮手縮腳地應付他。過了兩分鍾,
節奏越變越快,艾鬆忽然變得激情四射,對我又追又鎖,嘴裏還不停
地說“Come on!”

    在車上我就聞到了酒氣,審問艾鬆,他說隻喝了一點,現在出洋
相了吧。我們之間一個錯身,他在我耳邊說:“小秋,你該不會隻和
我跳扇子舞吧?”我不理睬他,繼續應付,座中的看客們紛紛鼓掌。

    天啊,那是什麽曲子,怎麽這麽長啊!

    艾鬆緊緊地跟著我,使出渾身解數,目露乞求和挑逗。

    我想起每天早上去公園跑步,看見老太太們搖搖擺擺地跳著扇子
舞。在他眼裏,我就這形象啊。

    豁出去了,跳吧。

    我也開始扭腰,把在學校裏表演的那一套都拿了出來。大家看我
終於來了精神,掌聲頓時就高了一倍。

    跳著跳著,舞池子裏就剩下了我們一對。大家都停下來,將我們
圍成一個圈,一起鼓掌替我們打點子。音樂師也很配合,舞曲放完一
遍,從頭又來,沒有半秒停頓。

    我踩得急促的舞步,身邊一切都在高速地移動。五彩的燈光,雨
點般灑下來。恍惚間,我的目光越過人群,停留在遠處的一個角落裏。

    我不能確信,不過,那裏靜靜地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靜靜地看著我,目光專注而憂傷。臉上有淡淡的笑容,漂
亮而淒涼。

    我的呼吸頓時停止。

    就在這一刹那,我被艾鬆重重地撞了一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艾鬆一把拉住我,驚慌地問:“你沒事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跟著節拍敷衍,回首再看時,那
個人影已被人群擋住了。

    又過了一個回合,我再次越過幾個人的肩膀向角落看去,人影已
經不見了。

    我扔下艾鬆,追了出去。

    電梯的門已然關閉。隻看得見門上閃動的數字:

    十六、十五、十四……

    到了底層電梯會慢慢地爬回來。如果裏麵有人,會有更多的停頓。
我沒有耐心,衝向安全樓梯,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往下跑。

    自從我來到CGP,就沒有響過火警。所以我從沒走過這個灰灰的、
大理石磚徹成的安全樓梯。

    顯然有人天天打掃,木質的扶手一塵不染。開始時,我隻是飛快
地往下走,好像要跟電梯賽跑似地。後來我幹脆一隻手扶著扶梯,眼
看離下一層還剩幾級台階了,一步跳下去。這正好證明,經過多年堅
持不懈的體育煆練,我的身手異常敏捷。可是跑到最後一層,我還是
大意了。想多跳一級台階,結果沒站穩,“咣當”一聲,頭磕在牆上。
磕得我頭昏眼花,金星亂冒。顧不了這些,我拉開沉重的鐵門,衝出
大廳,四處尋找那個身影。

    門前隻有明亮的街燈和穿梭的汽車。

    我站在台階上,累得彎下腰去,雙臂撐著膝蓋,大口地喘氣。

    忽然間,一個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

    “Hi,小秋。”

    那聲音好像一顆子彈擊穿了我的心髒,我的身子猛然一震。

    直起腰來,轉身過去,看見瀝川站在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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