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網隨便一查,我那台筆記本電腦的報價在一萬以上。這是今年最
新的型號,二手價都不低。我那兩周苦苦翻譯掙來的錢一下子就這麽
泡湯了。我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電腦裏存著我所有的文件:百分之
九十是公司的策劃案、標書以及我所有翻譯的底稿;我自己做的索引、
詞庫、我喜歡的電子書;從網絡上輾轉下載的翻譯軟件等等、等等。
中午吃飯時,我在餐廳的門口碰見瀝川,他居然問:“電腦怎麽
樣?還能用嗎?”
“沒戲了,徹底壞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
“想買個二手的。隻是不知道裏麵的文件怎麽辦。”
“你去幫我買個三明治,我去幫你把文件弄出來。”
我一路小跑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還在往外滴水的電腦交給他:
“拜托了。”
我買了一盒沙拉、一個吞拿魚三明治、兩瓶礦泉水。敲門進瀝川
的辦公室。
這是我第一次來瀝川的辦公室。進門的那間屋坐著瀝川的秘書唐
小薇。唐小薇本來是江總的秘書,總部關於瀝川的任命一來,江浩天
當天就把自己的秘書讓了出來。唐小薇原本是北京行政機關裏的機要
秘書,長相特可愛,辦事特利索,為人特沉默。我們翻譯組的八卦午
餐,她從來不參加。為了避開我們,每次午飯都特地晚到半小時。
“嗨,小秋!”
“我找王先生。我的電腦壞了,麻煩他幫忙把文件弄出來。”
“去吧,他正在拆電腦。我剛出去給他買了好幾把螺絲刀呢。”
“麻煩你了。”
“別客氣。”
我進了裏屋。瀝川的辦公室和艾瑪的描述一模一樣,很寬敞,當
中一組白色沙發,墊在一道菱形的工藝地毯上;裏麵還有幾間房,是
專門為他裝修的休息室、浴室和洗手間。
我的電腦已經給他全部拆開了,零件分門別類地擺在巨大的辦公
桌上。瀝川正用一隻螺絲刀在擰某一個部件。看見我,他放下手中工
具,站起身來,從我手中接過三明治,道了謝。然後指著沙發說:
“請坐。”
接著,他按了電話機的一個鍵,說:“小薇,我還需要一把菲利
浦T6的螺絲刀。T6找不到的話就要PH000,三個零的那種。製圖部
的小丁那裏可能有。能不能幫我借一下?”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記得瀝川還懂得修電腦。
“文件能弄出來嗎?”
“都在硬盤上,我把硬盤拆下來,再裝到另一個電腦上,就可以
了。”
聽起來挺簡單。我咽了咽口水,有點著急:“需要另一個電腦嗎?
我還沒買。有個稿子譯了一大半了,今天就要交出去。”
“你的電腦裏裝了什麽特殊的不常見的軟件嗎?”
“我用Endnotes做了大量的筆記,是8.0的老版本。”
“OK,現在我告訴你我要怎麽做。”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第一,我把你的硬盤拆下來。
“第二,我把我自己的硬盤拆下來。
“第三,把你的硬盤裝到我的電腦上;把我的硬盤裝入一個外接
硬盤。
“第四,打開我的電腦,用Linux啟動,讀你硬盤的文件。
“第五,我把我的硬盤的某些文件拷貝到你的硬盤裏麵去。如果
一切順利,我拔掉我的硬盤重新啟動,你就可以在我的電腦裏使用你
自己的文件了。
我咬了一口菠菜,說:“我不會用Linux。”
“硬盤隻能用Linux啟動。等你用的時候,已經變成Windows
了。”
“可是,如果我用了你的電腦,你用什麽?”
“我買新的。已經order了,明天就寄來。”
他三口兩口地吃完了三明治,小薇送來了螺絲刀。他幹了一個多
小時,重新啟動電腦,一片藍屏。
“Oops.”他說,“還得下載一些程序。”
我坐在一旁安靜地吃沙拉,看他聚精會神地又弄了兩個多小時,
終於在屏幕上看見了我的全部文件。而且全都可以打開了。
“現在可以用了。”他合上電腦,交給我。
瀝川的電腦是功能強大的那種,有點沉。
“太好啦!謝謝喲!”我捧著電腦就要走。
“等等。”他攔住我,“把Mia 還給我。”
還記得那隻貓!
“既然你這麽喜歡Mia為什麽要把它送給René?”
“誰說我送給他了?隻是暫時寄養而已!”
“OK,給你看一個小時的Mia。”
“一個小時,開玩笑?我給你修了三個小時的電腦。一個小時不
行,至少一星期。”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Deal。你周末來看咯。Mia在我家裏。”
他遲疑了一下,說:“你帶來給我不行嗎?”
“不行,給了你就拿不回來了。”
“……好吧。”
我給了他地址:“你九點鍾來吧。”
下班的時候艾瑪來找我。給我三張粉紅色的卡片。
“周末有空吧。”
“上午沒空。”
“不是上午,下午兩點,讓你見三個人。頭兩個是我介紹的,男
的,後一個是明明介紹的,女的。你見一下吧。條件都不錯。”
我打開卡片:
第一張:
姓名:陳九洲
年紀:32
職業:飛星企業總經理。
學曆:碩士。
第二張:
姓名:艾鬆
年紀:29
職業:某科學院副研究員
學曆:博士
第三張:
姓名:蘇欣
年紀:24
職業:職業撰稿人
學曆:本科
艾瑪一直說要“關心”我。作為大姐,她把給我介紹對象當成了
她義不容辭的責任。雖然她和我提過數次,我都沒當真。一眼掃完卡
片,我嗅到一股惡作劇的氣味。
“怎麽還有女的?”
“大好一個人,不談戀愛,明明懷疑你有性向問題。說讓你試試
這個。長得不錯,人也蠻有情趣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我的熟人,
一個是我的弟弟,人品都沒話說。怎麽樣,姐姐我對你好吧。”
“下次再說吧……”
“哎哎,這都第幾個下次了?好歹給你姐一個麵子。隻求你把我
弟當成重點。說好啦,周六下午兩點。一人半個小時,反正你也是泡
吧,全當找人聊天,累不著你的。K街星巴克你知道吧,就在那兒。
我跟他們說,你頭上插一支紅色的筷子。”
“發簪。”
“Whatever。別放我的鴿子就行!”
我點頭,把卡片放進小包。對自己說,Move on.然後,我的手
機響了。目送艾瑪進了電梯,我打開手機看號碼,是蕭觀。
“Hi.”
“Hi.”
“好久沒聽到你的消息。你好嗎?”
“不是不久前剛給你發過Email嗎?”
“你是指‘匯款收到’那四個字嗎?”
“找我有事?”
“周六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沒空。”
“公司附近開了家雲南菜館,米線做得挺好吃的,我去吃過幾次
了。”
“對不起,我現在改素食了,隻吃素菜。”
“沒問題,旁邊就是靈寶寺,那裏有位苦瓜大師的素菜做得不
錯。”
“可是……”
“晚上六點。靈寶寺門口,不見不散。”
我還想說什麽,電話已經掛了——這就蕭觀的風格。他安排一切,
從來不聽別人說什麽。
我看了看表,剛才我和所有的人約時間都約在周六,好像周六離
現在還差幾天。
今天就是星期五。
我取消了周五夜晚的所有活動,包括瑜伽和白水素人的聚餐。
我找到艾瑪給我的美容卡,去spa做麵膜。Spa小姐給我修了眉。
我去發廊焗油、花了兩個多小時,總算把長發弄得又黑又亮,品質趕
得上飄柔的廣告。回到家,我點上數個香蠟燭,把衛生間刷得雪白,
把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不要黑眼圈,我早早就睡了。然後,我又早
早地醒了。洗完了澡,窗外還是黑的。看了看鍾,五點剛到。
我坐在床上練瑜珈。六點吃早飯,早飯吃完,沒事,我給Mia洗
了一個澡,又用吹風機給她吹幹。七點我抱著Mia到外麵溜了一圈。
真是的,從來沒覺得早晨有這麽長。
六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看黎明的晨曦。淺紅的朝霞彌漫天
際,紅日在雲層中浮蕩,陽光照射深冬的寒氣,城市蒸騰在白霧之中。
瀝川從來都準時。
開門的時候他送給我一盒巧克力。然後,看見我隻穿著襪子,他
脫下大衣,彎下腰來脫鞋。剛俯身下去,想起什麽,又直起身子,人
就往下栽,我一把扶住他:“怎麽啦?”
他一隻手扶著牆,低頭微微地喘氣:“有點頭暈。”
“是貧血嗎?”
他點頭。
“別脫鞋了,站著別動,我去給你找張椅子。”
我趕到客廳拿了把椅子,他坐下來:“我沒事。外麵雪剛化,地
上泥挺多的。”仍舊要彎腰。
我按住他:“我來吧。”
“不用。”他輕輕推開我的手,自己脫了鞋子。
玄關很短,客廳也很小。
“Hi Mia!”
Mia真靈,聽著聲音就跟跑過來,弓起腰來蹭他的腿,一副親熱
的樣子。
我把Mia抱起來遞給瀝川。他舉著她的一雙小爪子,逗她、撫摸
她,又開心又深情,我在一旁看著,有點妒嫉。
“介意我跟它說法語嗎?”
“介意。”
“好吧。反正,隻怕她現在也能聽懂中文了。”他笑得很開朗,
真的,從溫州回來沒見他在我麵前這樣笑過。
“你看,這樣撓她,她最喜歡。”他用手指撓貓的額頭,Mia享
受得把頭往後抑,趁機打了一個哈欠。
“她最長的一個哈欠打了五十七秒!”
“……”
“她還會翻跟頭。最多一次可以連翻二十四個。那,就是這樣的。
Mia,翻給小秋看!”他吹了一聲口哨,Mia真地就地翻了幾個滾。
我又生氣又想笑。
“嗯……Mia真懶,一定是小秋喂你吃太多了,怎麽才翻這麽幾
個呢?”他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數落她。
“你要喝點什麽嗎?”我趁機問。
“水就可以了。謝謝。”
超級鬱悶中,貌似瀝川此番前來目的明確。隻想看望Mia,隻想
和Mia說話。旁邊明明站著我這麽個大活人,柳葉眉、杏仁眼、長發
垂肩、貌似天仙,他卻好像根本沒看見。
拿了水給他,我說:“大建築師,看看我的房子布置得怎麽樣?”
其實我的家具很簡陋,值錢的大約就是瀝川坐的那個沙發了。真
皮的,綠的,有點硬,又有點高,是瀝川喜歡的那種。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從一個角度看過去,點頭:“嗯,不錯。
我猜猜看,是Bohemian(波西米亞),對嗎?”瀝川還有一個習
慣。他很少挑我的錯,除非我讓他挑。比如我的翻譯,每次交給他,
他就收著,很少有改動,也從不打回來。比如,我以前和他說英語,
不少單詞發音發得不對,他也不更正。倒是我在別的場合說了,被師
哥們披頭蓋臉地一頓罵這才醒悟過來。記得有一次,有個單詞的重音
發錯了,他也隻在私下裏悄悄地和我說:“這個詞的重音應當在第二
個音節。不過沒關係,你這樣念,我也聽得懂。”——這是他最嚴厲
的批評。所以跟他在一起說話,其實比較自在。
“你看得出?”
“我是搞這個的。”
“你不是做建築設計的嗎?”
“我也做室內設計,做得不多,也沒有我哥有名。”
“給點建議好嗎,我想擺得好看點。”
“真的要聽嗎?”
“是啊!”
“沙發轉九十度,往這邊靠。這張桌子,往右邊移,靠牆。花瓶
擺在桌子上。這個落地燈,可以放在這裏。書架裏有這麽多書,單人
沙發應當放在書架邊上,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坐著拿書看了,不是方便
些嗎?還有,天花板的四個燈籠,隔著太遠了,彼此沒有照應。不如
兩個一組,光線集中,也不淩亂。”
我用皮筋把頭發一紮,對他說:“你到臥室裏坐,陪著Mia,我
來搬家具。”
他嚇了一跳:“你,現在就要搬嗎?”
我點頭:“是呀。”
“為什麽這麽急?”
“不急。反正你也不跟我說話,再說,也沒多少家具。”我愣愣
地看著他,挖苦的意思就在臉上。
他明白我的話,有點不好意思了:“你搬吧,我來幫你。”
“不要你幫。”低個身子都要昏倒的人,我還敢讓他搬東西。
不過,沒人幫搬東西真是慢呢。門外倒是有很多民工大叔坐在街
邊等活兒。我不好意思去請人家。免得瀝川以為我嫌棄他身體不好。
咬咬牙,拖沙發、移桌子、挪電線、掛燈籠,瀝川就坐在椅子上,終
於不看Mia了,很緊張地看我。
“小秋,能關掉電閘嗎?”
“要關嗎?”
“關掉比較安全。”
“關掉了屋子會很黑。”
“現在是白天。”
“這裏是一樓。”
不關。就是不關。就讓電電死我吧,看你王瀝川還看不看我一眼!
“為什麽要住一樓呢?”他忽然又說,“你以前說你最不喜歡一
樓,樓越高越好。”
“這樓又沒電梯,上下樓多不方便。”
“你又不是殘疾人。”
無語……我承認,我好萊塢影片看多了,老是做夢有一天瀝川會
捧著一團鮮花來敲我的門,然後當著我的麵跪下來,滿懷深情地對我
說:“謝小秋,你願意嫁給我嗎?”我當然不能讓他拄著手杖爬幾層
樓,爬得快要昏倒了再來下跪。
我一個人在客廳裏上串下跳地折騰了近兩個小時,終於按照他的
意思將房間重新擺放了一遍。然後,坐下來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唔,
真不錯。果然是大師。隨便指導一下,客廳現在看上來疏密有致,色
彩合諧,完全改觀了。
“哎,瀝川,這是什麽風格,很東方呢。不像是波西米亞!”
“波西米亞有很多種,有Dandy,有 Nouveau, 有Gyspsy,
有Beat,你這種就是Zen 。把你床邊的那幾串珠子掛到燈籠上麵,
就更像了。”
那珠子正是那個叫“波西米亞”酒吧的紀念品。逢年過節發幾串
給老顧客。我都攢了一大盒。我把珠子掛在燈籠上,珠子是陶瓷的,
人從下麵走,走快了,風一吹,滴滴作響。
他又指著牆角上的一個巨大的長頸花瓶,問我:“這花瓶挺好看,
你沒什麽東西放進去嗎?”
花瓶是我一個朋友送的。半人多高,太大太深,我實在想不出有
什麽花放進去之後,還可以露出頭來,所以就一直這麽空著。
“沒有。”
“可以到外麵去撿一點枯樹枝,把樹皮剝了,修理一下,擺起來
很好看的。”
“真的嗎?”
“真的。”
小區的後麵就是一個樹林,我穿大衣出去,撿回來一大把枯枝,
瀝川幫我挑了幾枝,到廚房找來一把小刀要替我削掉樹皮,我怕他受
傷,沒讓他幹。自己用刀將樹枝剝得光溜溜的,再用剪刀剪去餘枝,
放到花瓶裏。果然,挺有枯藤老樹昏鴉的味道。
移完家具,我一臉灰塵;修完樹枝,指甲全黑了。昨晚的精心打
扮全泡了湯。我正打算去洗個臉,發現瀝川已經站了起來,他摸了摸
小貓,看了看表,說:“三個小時到了,我得告辭了。謝謝你讓我看
Mia。”
三個小時?三個小時這麽快就過了嗎?怎麽一點感覺也沒有呢?
轉念一想,可不是嗎?打掃房間用掉兩個小時,撿樹枝半小時,剝樹
枝半小時,我這個豬頭,加起來,不就是三個小時了?
可是,瀝川已經放下Mia,向門口走去。一副不敢多打攪我的樣
子。
我突然大叫一聲:“等等!”
我沒想到我有這麽大的嗓門,頭頂上的珠子都被我的聲音震得嘩
嘩亂響。
他回頭過來看我。
我的臉憋得通紅,我說:“你……你……”——我想說,你就來
看Mia嗎?就不能陪我多坐一會兒嗎?可我支吾了半天說不出口。
我聽見自己惡狠狠地罵他:“You killed everything in
me! How could you do that?”(譯:你毀掉了我的一切!
你怎能這麽做!)
他站住了,凝神看我,欲言又止,然後,他向我走來,正要開口,
卻被我氣勢洶洶地打斷:“現在!不許你說話!王瀝川,Kiss me
right now!”
他看著我,神色很震驚。我隻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對不起,小秋。”他向我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我,在我耳邊
喃喃地說,“是我對不起你。”
“不要你說對不起,我們之間沒有對不起。Kiss me! Please!”
可是,他隻在我的眼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溫柔地、象征性地、
安慰地。他的愛曾經如此慷慨,如今卻如此吝嗇,我的心再度破碎。
“You must move on.”
“No!”
“記住你發的誓。”
“No!”我大聲說,“你走!你回瑞士!永遠也不要回來!我永
遠也不要再見到你!”
“是你要我回來的!”
“是的,我要你回來,我要的是你的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
幽靈!”
每當受到傷害,他都會沉默。我看見一道星光從他眼眸的深處閃
過,又迅速消失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瀑布下的深潭,深不見底,連他自己靈魂
也深深地埋藏了進去。而我的影子卻幽靈般地從他黝黑的瞳孔中浮現
出來,帶著幾許瘋狂、幾許仇恨。
此時此刻,真的,我很想掐死他,又想掐死自己。
“如果明天我就會死掉,今天,今天你還會像這樣對待我嗎?”
他沒有說話。隻是抓過我的手,將它放在自己身體的左側。
我舒展五指,海星般附在那個原本是他的腿,現在,卻是一條冰
涼、堅硬的義肢上。
“我不是活生生,從來都不是。小秋,你愛得有這麽深嗎?六年
都不夠你走出來嗎?”
“不夠,一千年也不夠!我不走出來,我為什麽要走出來!”
“你能長大一點嗎?在你的一生中,有些東西是必定要離開,必
定要失去的,let it go!”
“我不要失去你!”
“是的,你害怕失去我,但你已經失去了。你要麵對這個結局。”
他說,“當你讀到一本最好的書,見到一個最英俊的男人,或者到達
了一座最美麗的城市。你就對自己說,你已經見到了這世上最好的東
西,你將讓這些東西陪伴你走過餘生。可是,過不了多久,新的事情
發生了,你又讀到了一本更好的書,遇到了一個更英俊的男人,走進
了一座更美麗的城市。新的生活開始了。”
他繼續說,嘴角帶著殘忍的笑意:“不要害怕結局。結局隻是一
道幻影。一切結局,都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不!別和我狡辯!我和你,隻有開始,沒有結束。永遠也沒有
結局。如果非要有結局,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一
起了!”
“You are so damaged!”他擰著我的肩,低吼,“你這
傻女人!為什麽不聽我的勸?你的腦子裏是些什麽?水嗎?稻草嗎?
Stupid! Stupid! Stupid!”
“我就是傻的,你才知道!”
他一直在喘氣,很生氣,臉氣得通紅。
“OK,”他放開手:“隻要你答應我move on,讓我做什麽都
成。”
“Kiss me, make love with me! Now!”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歎了出來。
我們相顧無言,目光緊張地對峙著。
幾乎過了一個世紀,他說:“關掉燈。Stupid Woman!”
我們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做愛。瀝川的身體非常柔弱,而我卻因
憤怒而變得粗暴。我死死地擰著他的手,不許他動,稍有反抗,就把
他抓得傷痕累累。他用法語罵我,我用雲南話罵他。我們像兩隻困獸
在床上撲打。我不無愧疚地覺得,這是我第一次欺負瀝川,欺負他是
個殘疾人。末了,我聽見瀝川在黑暗中長歎一聲,他抓住我的手,企
圖製止我:“Are you making love with me? Or are you
killing me?”(譯:你這是在跟我做愛?還是在謀殺我?)
“Both!”
“Stupid!”
“You are stupid!”
最後,我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裏發出零亂的囈語。
一切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自己是勝利了還是徹底被他擊敗了。
我隻知道自己滿臉是淚,淚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全滴在他的身上。
他翻身過來,輕輕地撫摸我的臉,像以前那樣,溫柔而纏綿地吻我。
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小秋,小秋,小秋……
然後,他說:
“You must move on.”
將瀝川送到門口時,天空下著小雨。他的脖子上有幾道抓痕,是我
憤怒時留下的印記。想到瀝川貧血,傷口不容易好,我心裏有此後悔,
又暗自狡辯。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對他放肆,狠就狠點吧。
我像往常那樣對著穿衣鏡幫他修整好領帶,假惺惺地叮囑道:
“上班時候記得穿高領毛衣,不然人家要笑你啦。”
“……”拒絕回答。
我假裝觀察他的傷口,趁機轉移話題:“你的貧血很嚴重嗎?為
什麽每次流血,你哥會那樣緊張?”
“不嚴重,他是怕我感染。”
“你很容易感染嗎?”
“不容易。”他雙唇緊閉,話題到此為止。關於他的身體、他的
病,瀝川的回答永遠是似是而非,不得要領。
出了門,他站在台階上,又說:“以後不要每月寄錢給那個律師
了,你知道我不缺這個錢。”
“我也不缺這個錢。”
“北京的生活很貴,你的工資也不算高。”
“同行裏我算高的,我很滿足。”
“小秋,”他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對我說,
“如果我能讓你幸福,我會努力,不放過任何機會。可是,我不能,
所以……我退出。沒想到我竟然耽誤了你那麽久……很對不起。”
我在心裏抓狂了。瀝川回來不到一個月,居然兩次三番地和我慎
重分手,最煽情的言情劇也就搞一回兩回,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你什麽地方不能了?剛才不是挺正常的嗎?”我瞪大眼睛看著
他,“再說,就算你不能了,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以後改邪歸正作良
家婦女。”
某人悚然,一臉黑線。
我趁機又問:“瀝川,究竟出了什麽事?”
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的霧,迷蒙的,濕潤的,像雨中的遠山。他將
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看手表:“沒事,我得走了。”
每次看見瀝川這樣的眼神,我的心就徹底軟掉了。和瀝川一起工
作的同事都把他當作常人看,隻有我知道他活得多麽不容易。需要花
掉常人三倍的體力來走路這事兒就不說了,為了增強骨質,每天早上
醒來,瀝川還要吃一種白色的藥丸。為了防止刺激食道,吃藥的同時,
必須喝下滿滿一大杯白水。吃完藥後,必須保持站立三十分鍾,不能
躺下來。不然就會有嚴重的副作用。除了熬夜畫圖之外,瀝川大多時
候起得比我早,所以我也沒怎麽見過他吃藥的樣子。隻有一次,他吃
完藥後,立即頭痛惡心,人已經搖搖欲墜了,卻說什麽也不肯躺下來。
我隻好扶著他,陪他一起老老實實地靠牆站了三十分鍾。站完了瀝川
還向我道歉,說不該為這事麻煩我。
Google告訴我,瀝川在離開我的頭三年裏,沒有參加任何公開
活動。甚至他的設計得了獎,都不出席頒獎大會。之後,網絡上偶有
他的消息,比如主持設計了幾個歐洲的項目,多半集中在瑞士,和他
往日的工作量無法相比。瀝川開始全麵恢複工作是最近一年的事情。
而我見到他時,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沒有顯著變化,不像是
大病一場的樣子。
空氣很冷,我抽了一下鼻子,將湧到眼裏的委屈吸了回去。
好不易和瀝川在一起,除了爭吵還是爭吵。瀝川說什麽也不肯告
訴我實情。
也許,真的是緣分盡了吧。
去K街的咖啡館是瀝川開的車。
在車上我告訴他,我的確move on了。我在這裏有三個約會。
路上瀝川一直不發表評論,快到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說:“你男
的女的都date嗎?”
“試試看唄。也許我的性向有問題。艾瑪懷疑我是拉拉。”
“你……你怎麽會是?”他窘到了。
“或者,雙性戀?”我加了一句。
“別胡鬧,你的性向沒問題。”
“那就是你的性向有問題,你是Gay。你哥哥是,你也是。”
——有好長一段時間,對於瀝川的離開,我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是瀝
川是Gay,因為霽川是Gay。而且在認識我之前,瀝川是“狼歡”的
常客,那其實是個著名的Gay吧。瀝川一點也不避諱和我聊起狼歡的
事,說那裏的咖啡上等,酒好喝,藝術界的人士很多,和他談得來的
有好幾個,他對Gay的團體有一種親切的同情心。
“我的性向沒問題,”他再次聲明,“你知道我沒問題。”
“既然我們都沒問題,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又來了,是的,我
老調重彈。不是病,不是Gay,不是性無能,又沒有別的女人,可能
性一點一點地被排除。還剩下了什麽?父母不同意?(貌似他的家人
全怕他)是安全局裏備了案的間諜(就憑他的中文水平)?被外星人
劫持過(不能挑健康點的品種麽)?或者,我們不能結婚,因為我們
是兄妹(血型卻完全不同)?都不像啊!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啊。
瀝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待發作。汽車“吱”地一聲刹住了,
差點闖了紅燈。
然後,剩下的路,無論我如何胡攪蠻纏,他都專心開車,一言不
發。
到了咖啡館,他下來,表情漠然地替我拉開車門。我穿上大衣,
從包裏拿出那條René送我的圍巾,戴在脖子上。我好奇心太強,想
知道René為什麽不讓我在瀝川麵前戴這條周圍巾。
果然,瀝川眼波微動,問道:“這圍巾哪來的?”
“雙安商場,三樓專賣部。”
他“嘩”地一下,把圍巾從我的脖子上解下來:“不許戴,沒收
了。”
“這麽冷的天,不讓我戴圍巾,想凍死我?”
“不許你戴這一條。”
“為什麽?礙你什麽事兒了?”
“這是——”話到嘴邊,他及時地刹住。然後,神情古怪地看著
我。
我恍然大悟:“這……該不是Pride(注:同性戀遊行)時候用
的吧?”我把圍巾拿到手中翻看,尋找彩虹標記。
“噗——”看著我慌張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不是。你願意
戴就戴著吧,我去找René算賬。”說完,他開車,一溜煙地走掉了。
咖啡館裏飄著熟悉的香味。一位服務小姐在門口端著一盤咖啡的
樣品請路人品嚐。
我推門而入,要了杯中號咖啡,在窗邊找到一個座位。
收音機裏放著田震的歌:“眼前又發生了許多個問題,有開心也
有不如意。心情的好壞總是因為有你,從沒有考慮過自己。……”正
唱到高潮,有個人向我走來。乍一看,我還以為我見到了朱時茂。那
人目如朗星,雙眉如劍,身材高大,神情和春節聯歡晚會上的朱時茂
一樣嚴肅。我卻覺得他的嚴肅有點搞笑的意味。
我繼續喝咖啡。
“朱時茂”走到桌前,微笑著說:“請問,是謝小姐嗎?”
“是。請問你是——陳先生?”
收音機裏的歌似乎暗示著什麽:“搖搖擺擺的花呀它也需要你的
撫慰,別讓它在等待中老去枯萎。”
“陳九洲。”
他坐下,又站起來,問我要不要甜點。我說不要,他自己去買了
一杯拿鐵。
“艾瑪說,謝小姐的英文很棒。”一聽見他以這麽親熱的口吻來
稱呼艾瑪,我懷疑他是艾瑪dump掉的某個戀人。艾瑪和很多男人談
過戀愛,戀愛完畢,又成功地將這些男人全都變成了她的朋友。艾瑪
說男人是資源,不可以順便浪費,總有用到他們的時候。所以艾瑪的
業餘生活很豐富,要和這麽多曖昧的男友周旋。
“湊合。”
“謝小姐是北京人嗎?”他的普通話倒是挺動聽,就是過於字正
腔圓,且有濃重的鼻音,有股話劇的味道。
我們的對話正朝著傳統征婚啟示的敘事方向發展。各人自報家門
學曆、經濟狀況、往下就該談婚否不限、房車齊全,工資NK,誠覓
X歲以下,五官端正之有愛心人士……
“不是。”
“那麽,謝小姐是哪裏人?”
“這個重要嗎?”
陳九洲總算說了一句很搞笑的話:“不重要,不過,談話總得繼
續下去,是吧?”
雖然相親的時間定在三十分鍾以內,陳九洲卻和我談了快一個小
時。這期間我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有一半都是“嗯,哈,是嗎”之
類。陳先生氣勢磅礴地介紹了他的工作、公司的運營計劃、炒股心得、
他在海南島的渡假別墅、京城裏的豪華俱樂部,還說可以帶我去國外
旅遊。我說不感興趣,他就搖頭歎氣:“你是學英文的,居然沒去過
英語國家,沒見識過那裏的文化,實在是有點可惜!”
我一麵默默地聽他說話,一麵閑看門外的風景,一麵撫摸指甲。
過了一會兒,他禮貌地告辭,沒問我的電話。
然後,我四下張望,等待二號選手。臨桌上有個高個子男生,懶
洋洋地舉了舉手說:“是我。”
我這人比較容易被美貌擊中。高個子男生有一副酷似金城武的長
相,非常帥,而且清純。他應當不算男生了,但他的身上有股很重的
學生氣。
“金城武”的手上有一大疊白紙,上麵寫滿了算式,那種長長的
複雜的公式,各式各樣奇怪的符號。真是好學生,約會不忘帶著作業
本。
可是我還是表達了我的驚奇:“你用手算?不用電腦嗎?”
“電腦?”他搖搖頭,“太慢。”
“你算得比電腦還快嗎?”不會吧?我國的物理學博士,不會還
處在手工算術的階段吧?
“第一,我在推導公式,不是在做算數。”他說,“第二,是的。
如果我把這個公式扔給電腦,再給它一些數據,要算好幾天才有結
果。”
“那麽說,《終結者》裏機器人統治地球的事情,是錯的?”
“當然。電腦怎麽能夠賽過人腦?”
“你是學什麽的?”
“物理。你呢?”
“英國文學。”
然後,這個人也不坐過來,居然就低下頭,繼續推理他的公式。
輪到我一臉的黑線了。會不會是認錯了人?這人很帥,可是長得一點
也不像艾瑪。
“請問,你是艾鬆嗎?”
他點頭。
我小心翼翼地又問:“請問,你到這裏來,是不是……”
“是。”他看了看手表:“給我的時間是從兩點半到三點。現在
三點十分,所以我們還沒開始就該結束了,對吧?我姐說,你還有下
一個,我讓給他了。”
“下一個是女的。”
“男的女的都是粒子組成的。”
我的手機響了,艾瑪打來的,通知我蘇欣有事不能來,改日再約。
我收了線,對他說:“你姐說,下一位取消了。現在你有三十分
鍾,想談就快點,不想談咱們都撤。回去匯報時別忘了對你姐說,你
沒看上我。”
“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沒看上你。我隻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
我鬆了一口氣。這人總算還有基本的禮貌,沒有徹底殲滅掉我的
自尊心。
“那你,為什麽今天又要來?”
“我姐逼我,我爸媽逼我,我們所把大齡青年的婚姻問題當作今
年的行政重點來抓。”
“不要這樣說,人家這是關心你嘛。”
“我就特煩這個。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一群人,唯恐你的生活過得
和他們不一樣。羅素不是說,‘參差多態才是幸福的本源’嗎?”
有點感動了,物理學博士也關心幸福的本源問題。瀝川同學,你
的腦子在哪裏!
“嗨,這樣吧,我也有人逼著。不如咱們假裝談戀愛,逼急了的
時候互相支援一下,你說怎麽樣?”
他笑了,笑得天真爛漫,像鄰居家的小弟:“行呀!你有手機號
嗎?”
我們互留了號碼,還在一起喝完了咖啡。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問艾鬆怎麽過來的,他說,他騎自行車來的,打算在這裏坐到雨停。
我說我先走了,出門打出租。
咖啡館倒是在大街上,可是雨下得很大,我在道邊揮了半天的手,
沒有一輛出租停下來。
大約等了十分鍾,有一輛車忽然停在我麵前,正好擋住我。我越
過那車往前走,繼續揮手攔出租。然後,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轉
過身去,看見瀝川冒著大雨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