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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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瀝川往事(十六)

(2021-07-28 06:30:41) 下一個
 
  我是南方人,不習慣幹冷的北方。因為認識瀝川,我喜歡上了北京。
畢業的時候有去上海的機會——其實上海才是我真正的老家——我都
放棄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整個北京城都彌漫著瀝川的氣息。一別
多年,每當我路過一個星巴克,或者聞到熟悉的咖啡味,都會心頭忽
亂,莫名地緊張,以為會再次遇見瀝川。現在,我即將離開溫州,因
為見到了瀝川,我又對戀戀不舍。

    René說,在瑞士小鎮的街頭散步,會有老人上來和你說話,聽
不懂的語言,請人翻譯了才明白,老人隻是想和你握握手,並祝你度
過愉快的一天。過十字路口,為讓一個不識路標的行人,汽車會猛然
刹車,停在離你十尺的距離。在美國,同樣的情況司機早就破口大罵
了,而瑞士人卻會好脾氣地向你笑一笑,揮揮手,給你讓路。“Swi
ss people are freaky nice!”

    除了瀝川,我唯一認得的瑞士人就是網球名星羅傑·費德勒。我覺
得瀝川的笑容和費德勒非常相似:很溫和,很善意,很謙遜,沒有狂
喜的姿態;有一點點保留,有一點點羞澀。

    中標的當晚,大家去了這個城市最豪華的酒樓慶賀。很多人都喝
高了,René喝了半瓶五糧液,喝趴下的有包括張總在內的五、六個。
隻有瀝川在霽川的嚴格監督下滴酒未沾。除了服務員,我是這群男人
當中唯一的女人,大家動不動就把我當秘書用。據說以前的朱碧瑄也
是這樣。我得提前到場安排菜單,和經理談酒水的價格等等。雖然我
也愛喝酒,但在這種場合下發酒瘋是不合適的。我隻喝了一杯幹紅,
非常節製。

    吃完飯,喝趴下的人全被出租車送回了賓館。沒喝趴下的留在K
TV包房K歌。我可不想擠在一大群半醉的男人當中給他們當免費三
陪,於是就說有點犯困,擔心明天會暈機,想早點休息,和江總打了
個招呼後溜之大吉。

    我從洗手間出來,在門口碰見了瀝川。

    “你回賓館嗎?”他問。

    “……不回。”

    “要不要叫輛出租車送你?”

    “不用,我散步回去。”我穿著一件羊毛短裙,裹著一件很厚的
披肩。溫州的冬天其實並不太冷。

    我的眼睛依然是兩個核桃,看他的表情也還是一副一觸即發的樣
子。

    他沒有堅持。

    酒店的門是那種金色的不繡鋼“十”字大轉門,推起來非常沉重。
我悄悄地想,瀝川的腿不方便,走這種轉門會很吃力。所以走到門口
時我突然說:“等等,還有別的門嗎?我不喜歡走這種門。”

    “Claustrophobia (幽閉恐懼症)?”他轉身問我。

    “不是……”

    目光一個來回,他就猜到了我的用意,策杖徑直地走進門去。我
尾隨而至,將轉門輕輕拉住,不讓它轉得太快。他的行動在轉門中果
然有些遲緩。不過,他很快就出來了,我也很快跟了出來。走到露天
的台階,他對我說:“以後像這種情況,讓我走在前麵,行嗎?我是
男士,門很重,理當由我來推門。”

    “不說是,女士優先嗎?”我反問一句。

    “如果門已經轉動了,你可以先走,我來殿後。”

    “不會吧,這都是哪個年代的規矩啊?”看他一本正經地囑咐我,
我隻想笑。

    “不是什麽規矩,隻是讓你更加方便,如此而已。”

    “說到方便,我倒覺得,應當是行動方便的人照顧行動不方便的
人。”

    “謝謝提醒,我行動很方便。”瀝川毫不不示弱,一句話頂過來,
我愣了半天,居然沒法回嘴。

    說罷,他揮手叫出租。看見他坐進去,我也鑽了進去。

    “不是說,要散步回去嗎?”他問。

    “前麵有個關廟,一直想去看看。今天正好順路,你陪我去吧。
”他冷冷地坐著那兒,弄不懂我的意思,幹脆一路都不說話。我對司
機說:“勞駕,關公廟前停一下。”

    車開了不到十分鍾,關廟就到了。我和瀝川一起下車。

    很小的廟,卻有很好的香火。門前一排大紅燈籠。當中立一丈許
木人,手拿一杆大刀。麵如重棗,長髯飄拂,氣概威武,頭頂有四個
大字:“義炳乾坤”。

    齊膝高的門檻,瀝川進去的時候,很有些麻煩。他不得不用手將
是義肢的那條腿抬起來,才能越過去。我們一起來到關公麵前。

    我點了三柱香,對空搖拜,念念有詞,然後說:“瀝川,聽說過
《三國演義》嗎?”

    “聽說過。”

    “知道劉關張結拜的事吧?”

    “知道。”

    “瀝川,我要和你結拜。”

    “什麽?”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

    “我,謝小秋,要和你,王瀝川,結拜成兄弟。”

    他的目光轉向迷惑:“為什麽?”

    “你知道,以我們現在的情況,兄弟關係要好過同事關係。”

    他搖頭:“不明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同事關係,同事可以在任何時候發展成戀
人。你肯定不希望我們的關係朝這個方向發展,對不對?”

    他點頭:“對。”

    “所以同事關係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我看著他的眼睛,
不讓他移開目光,“可是,兄弟就不同了。兄弟是不能發展成戀人的。
如果那樣的話,就成了亂倫。亂倫的事,你我肯定不會做,對不對?”

    他冷眼看我,不吭聲,不接話,猜想我在耍滑頭。

    我繼續說,聲情並茂:“想當年,劉關張三人義結桃園,以烏牛
白馬為祭,發誓此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隻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每次看到這一段,我都特別激動。”

    瀝川皺眉,好像我是個外星人。

    不管那些,三柱香塞到他手上,我對著木人朗聲發誓:“蒼天在
上,黃土在下,我謝小秋與王瀝川,於今日此時,關帝麵前,結成兄
弟。從此之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皇天後土,實鑒此心,背義忘
恩,天人共戮。”

    是的,諸位看官,我在重複某個武俠小說的情節。武俠小說我看
得太多,究竟本出何處,一時想不出來。我覺得,我和瀝川的問題現
代方法解決不了,隻能換成古代的。所以我選擇了這個地方:古廟、
古像、古老的線香、古老的香爐。在充滿古意的蠟燭燭光中短暫地穿
越一把。從古到今,多少人是演著戲來談愛,而我卻是為愛演戲。想
想看吧,我有多累。

    我慷慨激昂地念完誓詞,卻發現瀝川側身看我,連連冷笑:“我
是男的,你是女的,請問,我們怎麽會是兄弟?”說罷將手頭的線香
掐了,扔進香爐。掏出手絹擦手,打算要走。

    瀝川這人外表溫和內心倔強,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休想回頭。

    “等等!”我拉住他,“這正是今天要你來的目的。隻要你和我
結拜了。我發誓從今往後我在你麵前,隻是男人,不是女人。我跟你,
是雄性之間的關係。”

    麵前人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大大的“V”字:“雄性?”

    “你當然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很多種關係,戀愛隻是其中的一
種。對我們來說,它可以變得重要,也可以變得不重要。如果把這一
層關係砍了,我們之間就會很輕鬆。所謂忍一時風平浪靜,進一步粉
身碎骨,倒不如退一步海闊天高。你說呢?”

    我舔了舔嘴唇,都不知道這些話是怎麽冒出來的,其實我一點也
不想這麽快就升華了。可是,瀝川顯然被我這一大串排比句搞糊塗了。
我繼續苦口婆心:“如果你和我結拜了,一切就了結了。我向你保證,
我馬上走向新生活,馬上開始找男朋友。然後戀愛、結婚、買房、生
子、孝敬公婆、購買養老保險,過上幸福的家庭生活。”

    他聽得有點發呆,看著我,半天才說:“你保證?你真的能保證?”

    “當然了!關爺爺是什麽人?關爺爺是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
天尊。我在他老人家麵前撒謊,不怕天打雷轟啊?”我用力拍了拍瀝
川的肩膀,“瀝川,你們瑞士人一向也挺豪爽,你爽快點,別給你們
的文化抹黑,好不好?”

    老實了。瀝川以為這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古老傳統,老老實實地跟
著我在關爺爺麵前發了誓。

    “哎,”我拍了他一下,“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老大,你得罩著
我哈。”

    “不論我是你的老幾,”瀝川瞪著大眼睛,很真誠地對我說:
“我永遠都會罩著你。You can always count on me.(譯:
你總可以指望上我。)”

    瀝川有所有喜愛中國文化的老外都改不了的毛病:對咱們的文化
熱愛到五迷三道的地步。比如,瀝川對我們的佛教建築讚不絕口;見
有什麽宗教儀式,就虔誠禮拜,生怕別人拿他當外國人。

    這話他說得出自肺腑,我聽得心潮澎湃。要知道,不論是戀人、
是朋友、還是兄弟,誰對你說這句話,都不容易。

    下麵這句話,是從我口中激動地蹦出來的,絕對不是月亮,絕對
不能代表我的心:“瀝川,你還是回瑞士吧,不必惦記我了。俗話說,
四海之內皆兄弟。你隻要記得不時地給我發個Email就行了。”

    他看著我,神態很有些吃驚:“你?——讓我回瑞士?”

    “嗯。”我吸著冰涼的空氣,鼻子酸酸的,心中的那根弦就要斷
掉了。索性爽他一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新年新氣象,你
說的,對吧?”

    他站在那裏,半天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說:
“走吧。”

    過門檻時,我扶了他一把,他沒有拒絕。

    臨上車了,他忽然說:“小秋,你變雄性別變得那麽快好不好?
好歹給我個過渡期。”

    我幽幽地看著他,心很痛很痛:“瀝川,現在你是不是輕鬆了一
點?”

    他沒有回答。

    一夜穩睡。

    第二天,收拾行李,大家坐飛機,兩個小時之後到達北京。

    親人們早已擠在人群之中。一陣擁抱後各自回家。René 和霽川
直接轉機回瑞士,瀝川說溫州項目剛剛開始,還有許多跟進的設計點
明要他負責,他會留在北京一段時間。

    我們一直走在一起,約好一起叫出租車。可是,剛走出人群,我
就聽見有人叫我。

    “安妮。”循聲一看,是蕭觀。好久不見,我有點不敢確信站在
我麵前的那個人就是蕭觀。麥色皮膚,大冬天穿著短袖,露出粗壯有
力的雙臂。我對蕭觀的印象一直都是成功的儒商,沒想到他穿衣顯瘦,
脫衣顯肉。渾身上下洋溢著節日的喜氣和過人的精力。他穿著一套白
色的網球衫,背著一個巨大的網球包,好整以暇地等在一邊。

    “蕭總?”

    “剛打完球回來,順便來接你。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王瀝川先
生。”他伸出手,和瀝川握了握,很熱情,很老練。

    “您是……”

    “蕭觀。來自九通翻譯。安妮現在的人事關係還在九通。所以我
和你都算是她的上司。”

    “蕭先生,您好。”

    “我和貴公司的江總、張總非常熟,除了翻譯,我們還有其它的
業務聯係。我也做一點房地產。這是我的名片。”

    為了雙手接這張名片,瀝川放下行李,又放下手杖:“對不起,
我沒帶名片,下次一定補上。”

    “聽說溫州的項目CGP已經中標了?”

    “是的。蕭先生是消息靈通人士。”

    “以前在國家通訊社工作。恭喜恭喜!怎麽樣,我的幹將安妮表
現不錯吧?”

    “非常好。謝謝你們推薦她來CGP。”

    蕭觀擺擺手,笑著說:“九通和CGP是什麽關係?當然是給你們
挑最好的。王總有車接嗎?我可以開車送你。”

    “謝謝,不用。我自己坐出租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客氣把安妮拐走了。”蕭觀大大咧咧地搶過我的行李,
提在手中。

    “沒問題。安妮需要好好放鬆一下。”瀝川淡淡地說,“再見。”

    “再見。”

    在去停車場的路上,蕭觀說:“你受什麽打擊了,兩隻眼睛腫成
這樣?”

    “馬蜂蜇的。”

    “嗤,撒謊也要講科學,冬天哪裏有馬蜂?不是哭鼻子哭的吧?
什麽事那麽嚴重,讓你哭成這樣?”

    “不關你的事。”心情不好,討厭他窮追猛打地問。

    “給你發了郵件也不見你回,對我這個上司也太怠慢了吧。”他
打開車門,示意我坐進去,“發現沒,我換了輛新車。”——是輛奧
迪的小跑車,車裏散發著真皮的氣味。

    “是嗎?”我對汽車沒研究,也不記得他以前開的是什麽牌子。

    “才買一星期就吃了兩張單子。”

    “為什麽?”

    “超速。”

    然後,他講了足足十五分鍾的奧迪。各項性能、各項指標、和其
它同檔車的比較,我聽得索然無味。

    “那個王瀝川,你跟他熟嗎?”

    “一般,工作關係。”

    “他這人好說話嗎?”

    “還行吧,不大了解。”

    “我看上了一個項目,錢湊得差不多了,想拉他進來做個投資,
主建築也想找他設計。”

    “那你得自己去約他談。”

    “先不著急。”他說,汽車一拐駛入一道小街,“這裏新開了一
家蘇菜館子,聽說師傅手藝不錯,一直想來嚐一嚐——我老家在蘇州。
你感興趣嗎?”

    “怎麽好意思讓你請客?”

    “跟我客氣啥?”

    停了車,我沒精打彩地跟著他進了飯館。放眼一看,門麵雖然不
大,裏麵裝修異常考究。服務小姐穿著清一色的緞麵旗袍。

    其實,除了瀝川,蕭觀是第二個單獨帶我出來吃飯的男人。不得
不說,這個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一樣千姿百態。我不禁想起了瀝川要我
move on的那些話。然後,我在心裏不停地對自己說:move on,
move on, move on...

    菜單來了,蕭觀問我要點什麽。我對蘇菜沒什麽印象,就讓他替
我點。他三下五除二地點好菜,點了酒,我本來沒胃口,蘇菜又帶點
甜味,於是向服務員要了辣椒醬。

    蕭觀這才意識到我可能不習慣蘇菜:“對不起,忘記問了,你是
哪裏人?”

    “雲南人。”

    “雲南人,難怪喜歡辣椒。我是半點辣椒不能碰,一吃就嗆著。
上次去一朋友家,他太太是四川人,空氣裏有很重的辣椒味,我一進
門就嗆住了,到樓梯口裏咳了半天才把氣喘過來。”

    “那你得離我遠點兒,我無辣不歡。”我看著他,笑了。

    “辣椒醬是個好東西,以後帶你下館子,我要記得隨身帶上一瓶
辣椒醬。”

    自我感覺真好,也不問問人家願不願意將就你。我在心裏嘀咕著。
對吃辣椒的人來說,“辣椒醬”這三字簡直是羞辱。我對辣椒可不是
一般的愛吃,最愛秋天最後一季的辣椒,味重、勁大、辣起來嘴不疼
胃疼。

    接下來,他開始談這一年的國際新聞,美國股市、巴以衝突、原
油價格、朝鮮核試驗、泰國軍變、歐盟對華政策。然後又開始談體育
新聞:意大利足球、NBA、一級方程式,溫布爾登公開賽。我一個勁
地聽,一個勁地點頭。真是好,省得看報紙了。怎麽考研的時候沒遇
到這個人,時事題都不用複習了。

    “你平日主要以什麽為消遣?”見我半天不吭聲,一個勁地點頭
吃飯,他終於將話題轉到我的身上。

    “看電視、看書、睡覺……”

    “你看《新聞聯播》嗎?”

    “從來不看。”

    他的下巴好像要掉下來了,說:“從來不看?你從來不關心世界
大事?”

    “不關心,我特狹隘。”

    “那你怎麽考上的研究生?”

    “保送的。”

    “那你都看些什麽電視?”

    “八點檔的婚姻劇:《牽手》、《不談愛情》之類,也愛看武打
片,最喜歡周星馳。”

    他唏噓。

    “那你每天看報紙嗎?”

    “看啊。娛樂、家居、城市生活——就看這三版,其餘到手就扔
掉。”

    “雜誌呢?”

    “最喜歡《讀者》,也看《家庭》和《知音》。有時看一下《今
古傳奇》,不是期期看。”

    “誰是你最喜歡的作家?”

    “杜若、藍蓮花。”

    “這些名字我怎麽好像沒聽說過?”

    “她們都是非常有名的網絡寫手。杜若的《天舞》,強烈推薦。”

    “我覺得……你的文學趣味……嗯……怎麽說呢,有待提高。我喜
歡蘇童,推薦他的《妻妾成群》,張愛玲也很不錯。艾瑪喜歡亦舒和
梁鳳儀。”

    我趕緊說:“對了,你和艾瑪怎樣了?有沒有再續前緣?”

    “前緣?怎麽可能?好馬不吃回頭草。”

    “艾瑪挺不錯的。年輕、貌美、有才、時尚。和你在一起特般配。
真的。”

    他喝下一口酒,笑:“你曉得,有一本書裏說過,戀愛中的人分
成兩類。一種是抒情型,這種人在戀愛中隻尋求一個理想身影,哪怕
次次碰壁,也百折不回。一種是敘事型,喜歡芸芸眾生的種種色相。
艾瑪屬於後者,我已經被她敘事過一回了。你呢?是抒情的,還是敘
事的?”

    “不知道,沒研究過。”我擦擦嘴,說,“我吃完了。”

    他的臉有些不好看。因為剛才他光顧著說話,沒怎麽動筷子。我
倒是邊聽邊吃,很快就結束了戰鬥。

    “沒想到你的話那麽少。”他說,“對了,那個手冊,能不能麻
煩你抓緊點,人家等著要了。”

    “我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不過分吧?”

    “當然不過分。晚上有空嗎?到我家聽音樂吧?有個朋友從國外
帶回來幾張新碟,我有一套很好的音響……”

    “今天有點暈機,改天吧。”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做昏厥狀。

    他打量我,苦笑:“我就這麽沒吸引力嗎,安妮。我從未在任何
女人麵前有如此的挫敗感。”

    “人生總不能事事花團錦簇。”

    他叫來服務小姐結賬,不死心地又問:“你是不喜歡和所有的男
人交往呢?還是獨獨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你是在暗示我是Lesbian嗎?”

    “怎麽會呢?”他看著我,說,“你是嗎?”

    徹底無語了!我翻著白眼站了起來。

    蕭觀送我回家,一路上悶頭不語,一副飽受打擊的樣子。

    下車的時候,他搖下車窗對我說:“安妮,我也是抒情型。當抒
情型遇到抒情型,擦出火花是早晚的事。”

    他用火辣辣的眼光看著我,令我大感愧疚:“蕭觀,今天我心情
不大好,眼睛腫著你也看見了。剛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心情不好,不如晚上來我家聽音樂?多聊聊心情就好了。”他
不死心,做最後的努力。

    “謝謝,我不去了。”

    我回到屋內,倒在床上,想起了瀝川以前說過的話:“如果你習
慣有男人這麽對待你,將來你會嫁個比較好的男人。”

    瀝川,你害死我啦!
 
我在九通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一月租金兩千塊,是我工資
的三分之一。那是個研究所的宿舍,房東有兩套房子,原本打算留給
兒子結婚的,兒子去了上海,所以租給我。很小,但是新房,很幹淨,
有設施齊全的廚房和衛生間。

    每天打開信箱,我都會收到一些奇怪的廣告。以前,這些廣告我
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進垃圾桶。可是最近生活頗為鬱悶,無聊到連
進商場都拿購物廣告回來研究,然後不管用不用得著,四處搶購打折
商品。

    從溫州回來,我花了兩周的時間替蕭觀翻譯那個拍賣行的手冊,
完稿後寄給他,他匯給我一萬元,我不客氣地收下了。我忽然覺得錢
很重要,我也很需要錢。以前我把心思都放在想念瀝川上,沒把生活
當回事,自然也就沒把錢當回事。現在,瀝川要我move on,沒錢
怎麽move on?

    除了需要錢,我還需要一種活法。

    這幾年我活得一塌糊塗。日常生活既井井有條,又十分紊亂。井
井有條,是因為我仍然很上進很敬業,企圖證明自己沒有失敗。十分
紊亂,是因為隻要不工作不學習,我就立即陷入恍惚,陷入到回憶這
個無邊無際的漩渦中。所以我的日常生活必須安排得滿滿的,把自己
搞得累累的,時間分割成一個個的小塊,每個小塊間隔半小時。這樣,
我就沒有多餘的時間胡思亂想。

    我的瑜珈課一周三次,每次一個小時,裏麵多是來減肥的媽媽們。
做完瑜珈大家有時一起找地方喝茶吃點心,然後我去桑拿,桑拿二十
分鍾再去遊泳——體育中心的年票很貴,盡量利用。回到家裏八九點,
很累,很快就入睡了。如果睡不著,我就喝啤酒,啃雞翅,或者到門
外的小館子去吃羊肉串,和陌生人聊天。周末我泡吧。不是什麽吧都
去,我最喜歡去的那個叫“波西米亞”,半沙龍性質,很多搞藝術、
搞詩歌的人在裏麵混。我在那裏活動了三年,所有的人都麵熟,一個
深交也無。我愛去那裏,因為那裏可以抽煙,有很好的咖啡,很好的
酒,裝修是我喜歡的波西米亞風格。整個大廳又暗又嘈雜,彌漫著一
股廣藿香油的氣息。女人的眼眶塗得黑乎乎的,燙著波浪卷的長發,
手和頸上,掛著亮晶晶的銀飾。談吐也很高雅:從雨果到左拉,從波
德萊爾到蘭波,從凱魯亞克到金斯伯格……當然,也不一定非談這些,
也可以是男人談女人,女人談男人,或者朗誦詩歌。不過,這些我都
不參加,我隻是坐在那裏悶悶地抽煙、喝咖啡、喝酒、像一位痛苦的
作家。如果碰見了麵熟的人,我也會隨心所欲地聊一會兒,不長,一
個小時之內隻要提到《知音》和《讀者》準能立即結束戰鬥。

    不知為什麽,瀝川離開我之後,我失去了和男人交往的興趣。我
和周圍的人,無論是鄰居還是同事,都保持很遠的距離,我會參加一
些集體活動,也會禮尚往來,除此之外,不多說一句,不多走一步。
我的宗旨是守殘抱缺,固本培元,不欠人情,沒有牽累。

    盡管如此,一周之中我還是有那麽一兩天的晚上很空閑。令我覺
得生活既無質量也無意義。瀝川,難道我就是為了你而活嗎?為情所
困、以淚洗麵——難道這就是
我的狀態嗎?不!我需要擺脫一切糾結,為一種更高尚的目的而存在。
我一直想不出什麽才是我人生更高尚的目的,直到我看見了這則廣告。

    “您是否知道:

    1)生產1卡路裏的牛肉蛋白,需要消耗78卡路裏的石油;而種
植 1卡路裏的大豆,隻需消耗1卡路裏的石油。如果您堅持素食,而
不是肉食,您在為保存世界日益減少的不可再生性資源做貢獻。

    2)您是否知道:製造動物蛋白比製造植物蛋白要多消耗3到15
倍的水?如果堅持素食,您為人類保存了珍貴的水資源。

    3)如果您知道為了製造一磅牛肉,需要喂養16磅的大豆和穀物。
您何必不直接吃大豆和穀類?這樣可以節省為了生產牛肉而花去的人
工和包裝。為保護環境做貢獻。

    4)如果您知道,為了擁有更多的牧場以擴大畜牧,人們砍伐森
林和熱帶雨林。地球的二氧化碳是靠樹木來過濾的,如果堅持吃素,
我們就保護了森林,淨化了空氣。

    5)素食者不會營養不良。植物可以提供任何我們所需的養份。

    6)您是否知道,在食物璉中,動物比植物處於更高的位置,因
此,肉食品含有比植物高得多的農藥殘餘:比如殺蟲劑、比如除草
劑。

    7)您是否知道,為了更好地飼養動物,人們使用超過兩萬種以
上的藥物來維持它們的健康和高產,包括固醇、抗生素、荷爾蒙。想
想看,如果你愛吃肉,等於你天天都在吃抗生素。

    8)想想各種動物身上那些危害人類健康的寄生蟲(見過豬肉絛
蟲吧?)以及致病的微生物吧。大大超過植物所擁有的數量。

    9)把一個蘿卜和一條雞腿同時放在室外一整天,看看吃了哪樣
會讓你先病?

    10)醫學研究證明,吃肉會增加心髒病的機率。

    11)素食可以預妨癌症。目前所能找到的所有抗癌原素:維它
命C,B-17,貝塔胡蘿卜素,NDGA都出自植物而非動物。而烹調
肉製品會釋放各種苯和致癌物質。

    12)素食可以減少以下病症:骨質疏鬆、腎結石、膽結石、糖尿
病、各種硬化症、關節炎、痤瘡、肥胖、血毒症。

    13)所以,您將長壽。長壽,所以您可以省下不少醫療費。

    14)素食者省錢。植物食品的價格普遍低於動物食品。

    15)科學研究表明:素食者的IQ高於肉食者。古人都說:“肉
食者鄙,未能遠謀。”

    16)道德考量:保護動物,永不殺生。”

    白水素人俱樂部:關心身體、關心動物、關心環境、關心地球。
北京朝陽區N街32號,每周一聚,電話:XXXXXXXX,請找南宮先
生。

    這個世界,不是隻有一個瀝川。還有瀕危的動物、還有枯竭的資
源、還有汙染的大氣……我要保護動物、我要關心地球。我要成為一
個白水素人!

    按圖索驥,我打電話找到了那個叫“南宮”的男人。電話裏是很
好聽的男中音:“歡迎你來‘白水素人’。我們是免費俱樂部,大家
都是素食愛好者,聚在一起聊聊天,每周碰次頭,交流素食經驗,就
是這樣。一次一、兩個小時,長短不限。”

    “對,我們有自己的活動室。還有自己的廚房。不少時候我們是
在交流烹調經驗。”

    “你來吧,今天晚就有活動。”

    那個南宮真叫南宮,先前我還以為是化名。

    “我是南宮六如。”接待我的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相貌平凡,
三十來歲。氣色紅潤、身體健康,精力充沛,聲如宏鍾。

    “我是謝小秋。”

    “請問,你是素食者嗎?”

    “不是……正打算向這個方向發展。”

    “沒問題,我們幫助你。”

    “我挺喜歡吃肉,看了您的傳單,我有罪惡感。”

    “傳單是宣傳用的,沒有那麽嚴重。嗬嗬。”他說,“我們的會
員很多,但小組活動一般就是十個人,大家一起聊天,什麽都聊。我
們在一起隻因為我們都吃素食,其它情況各不相同,所以你不要以為
我們成天談吃素,好像我們是一群草食類恐龍。”

    他請我坐沙發,遞給我一杯白開水:“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
Vegan,最嚴格意義上的素食者。我不吃肉,不吃魚,不吃魚籽,不
吃雞蛋,不喝酒,不喝牛奶,不吃蜂蜜,不吃任何用動物的身體做成
或提煉成的東西,不穿皮衣。”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絲綢圍巾上,說:“我也不用任何
絲製品。蠶也是動物。”

    我趕緊把圍巾摘了。

    “當然我們當中有些人不是很嚴格。有些人吃魚,有些人吃蛋,
有些人喝牛奶。但絕對沒有人吃肉。”

    “我向您學習。您不吃的東西,我也不吃。”

    “你養過寵物嗎?貓或狗之類?”

    “沒有。不過我喜歡小動物,《動物世界》是我最喜歡的節目。”

    “現在離活動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對於素食,你有什麽具體的問
題需要我回答嗎?”

    “我想知道怎樣變成一個素食者?具體步驟是什麽。”

    “首先,你打算從哪天開始?”

    “今天。”我看著他,“現在,此時,此刻。”

    “一般我會推薦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他說,“考慮到你長期
食肉,對肉食會有強烈的依賴性。你可以在頭一周不吃紅肉,第二周
不吃白肉,慢慢來。”

    依賴性。我覺得這是詞很重要。

    “您說對了,我就是要克服這個依賴性。我希望果斷地進入素食
階段。”

    “那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發郵件給你所有的朋友,尤其是那
些會經常和你一起出去吃飯的朋友,告訴他們你從今日起決定成為一
個素食者。”

    “好的。”

    “你自己在家做飯嗎?”

    “偶爾做做。大部分時間吃盒飯。單位包午餐。”

    “盒飯我建議你不要吃。沒營養,不論是犖是素,都用一個鍋炒。
你可試著自己做些素菜,我們這裏有不少食譜,學起來很容易。還有,
這個單子裏列了北京城裏所有的素菜館,不是很多,味道都不錯,也
不貴。尤其是寺院開的幾家。我們常去那裏聚餐。”他遞給我一個綠
色的小冊子。

    “謝謝。”

    “平時,最令我們煩惱的事情是同事、朋友突然決定聚餐。我們
不能要求別人將就我們的口味,所以最常遇到的尷尬是到了一家餐館,
發現沒有我們能吃的東西,隻能餓著。因此,我建議你在自己的小包
裏永遠放一盒零食以備不虞,花生、杏仁、核桃都可以。”

    “好的。”我掏出筆記本記下來。

    “吃素菜的時候,要緩慢咀嚼。仔細聆聽你身體的反應,體會綠
色食品的原味。時時刻刻,想著自己的健康、想著你挽救的動物,想
著人類,想著地球。天人合一,你在以實際行動改善世界、促進和平。
你應當感到自豪。”

    “明白。”我想了想,忽然問:“為什麽您一直不問我要成為素
食者的原因?”

    “我們從來不問這些。這是你的選擇,不需要我來批準。每個人
都有每個人的原因,我們隻是有共同的興趣,所以走到了一起。就像
讀書會、下棋協會、撲克協會、釣魚協會那樣。”

    真是個理想的俱樂部。

    “所有的活動我必須要參加嗎?”

    “我們的組織非常鬆散。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有些人參加
頭幾次活動,發現堅持下來太難,又消失了。”

    “南宮先生,我能問您一個私人問題嗎?”

    “問吧。”

    “您為什麽是素食者?”

    “是這樣,我是農村人,以前什麽都吃的。我有一個弟弟,從小
感情非常好,就是很淘氣,我逼著他參軍,他去了。結果他在軍事演
習中出了事,被炸死了——粉碎的那種。自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秒
鍾起,我不能看見任何肉類。”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事兒。”我喃喃地說。

    “沒關係,已經過去很多年了。”說到這裏,他突然背過身去,
聲音有些哽咽,“我需要安靜一下。”然後,他就走到另一間屋子裏
去了。

    我沒參加那一次活動——很羞愧地逃走了。

    回到家裏,我一本正經地給我的幾個當翻譯的同事發了郵件,宣
告我成為一個素食者,請她們多多關照。然後,我清理冰箱,扔掉了
所有的肉和雞蛋。清理零食,扔掉了所有牛肉幹、魚片、肉鬆。我拎
著菜籃去市場,買了一大堆青菜、水果、豆腐、豆漿。我吃了一天的
素,沒覺得很難,隻是晚上聞到街頭的羊肉串和烤雞翅,非常心動,
我趕緊回家上床,把頭捂在被子裏。後來我忍不住,跑回街上觀察,
驚喜地發現,其實燒烤中也有素的,比如烤豆腐、烤土豆片、烤玉米、
烤生菜、烤藕、烤蘑菇,除了不是肉,味道都一樣!我的神啊!太好
啦!晚餐就在這裏了,一下子吃了個飽。

    第二天上班,沒噴香水,身上散發著蔬菜的氣息。

    回北京兩個禮拜,我都沒怎麽見到瀝川。瀝川的辦公室在樓上,
他每天上班不定時。我隻有在開會、或者午飯的時間可以見到他。瀝
川總是刻意拉開我們的距離,不怎麽主動找我說話,我也不到他那裏
去套近乎。大多時候,我們雙目對視,互相點個頭,各自拿菜,各自
歸座,連寒暄都沒有。瀝川從不給我打電話,除了工作需要,也從不
給我發Email。

    我很傷心,但我不在乎。隻要知道瀝川和我在一座大樓,隻要每
天能見他一麵,哪怕是一句話不說,我都心滿意足。沒有這個先決條
件,我沒法move on,就是這樣沒出息。

    CGP的中餐對素食者絕對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因為這裏的工作人
員有百分之九十是精力旺盛的男人,無肉不歡,剩下的女人又全是海
鮮愛好者。我發現,我能吃的素食隻有麵包、米飯、水果和沙拉。而
且,吃完之後很快又餓了。

    所幸我有同伴。為了保持體形,艾瑪基本上也吃素。她偶爾吃點
魚,次數不多。她喜歡用很多的沙拉醬,其實是含有很重成分的奶製
品。我連沙拉醬也不吃,隻吃菜葉子。我們幾個女翻譯通常坐在一起
八卦,我邊吃邊聽。有時偷偷瞄一眼在遠處另一張桌子上獨自吃飯的
瀝川。瀝川還是那麽好看,隻是有一點點瘦。穿著修身的西裝,很神
秘,很迷人。他從來不看我。

    “哎,你們看了今天從總部發來的通知了嗎?”艾瑪小聲說,
“瀝川辭去CGP副總的職務,改任北京分部的主設計師,連降兩級,
不知出了什麽事。”

    另一個叫阿倩的翻譯笑著說:“我也覺得奇怪。那現在江總,豈
不成了他的上司?”

    “什麽上司,江總是CEO,他是Owner,好不好?江總不過替
他家打工的。他不做總裁多半是嫌累,聽說最近身體不大好,每天隻
能工作五個小時。”艾瑪說。

    “我看他身體挺好的。對了,他的那條腿究竟為什麽是跛的?小
兒麻痹嗎?”德語組的明明問道。

    “我猜是風濕性關節炎。”

    “我猜是先天畸形。”

    “我還是堅持帕金森症。安妮,你猜是什麽?我們一人賭十塊錢
吧。”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說:“車禍?截肢?”

    “義肢?NO,NO,NO!瀝川的腿不可以是義肢,不可想象他
隻有一條腿,那太讓人傷心了。我寧肯他是帕金森。”

    大家一致反對這個選項,我無語了。

    “拿著人家的殘疾來賭錢,不大厚道吧?”我嘀咕了一句。

    沒有人理睬我,她們繼續討論:“艾瑪,你去,你去故意把一杯
水潑到他腳上,然後假裝替他擦鞋子,順便摸一把,不就明白了。”

    “摸?怎麽摸?我在這裏快十年了,瀝川在這裏也快七八年了,
沒看見他和任何女人勾搭。那個走了的朱碧瑄,追他追得要死,瀝川
調走了,她還在這裏苦苦守了六年,不是最後也放棄了?”

    “要說追,我們都追過他,對吧?艾瑪,你不是也追過嗎?”

    “我連‘瀝川I love you!’那樣赤裸裸的Email都寫過。哪
次情人節我不送他巧克力?不管用啊。人家從來不理我!”

    “那是以前,他風光得意,故弄玄虛。現在,我覺得他看上去有
點消沉哎。正是你再次發起進攻的時候哦。抓緊時間,趁虛而入。說
到底,艾瑪,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和瀝川差不多一樣大吧。”

    “大他一歲呢。”

    “可能他更喜歡成熟一點的。抓緊了,艾瑪。我們還指望你當了
王太太給我們提工資呢。那,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很孤獨哦,你去找
他說話嘛。”

    “你以為我不敢去嗎?”艾瑪笑著說,“一聽說瀝川回來了,我
樂得睡著了都笑醒了。”

    說罷,她真地端起碟子,扭著腰肢,真地向瀝川的桌子走去。

    “記得我們的賭喲!”

    “哎,安妮,你手怎麽啦?怎麽在發抖?植物神經紊亂?”

    我用叉子用力叉了一塊蘋果,塞進嘴裏:“沒事。第一天素食,
還不習慣。”

    “搞什麽素食嘛,你又不胖。還神經兮兮地給每個人發了通知,
至於嗎?”

    “我加入了動物權益保障者協會。”

    她們看著我,一陣亂笑。

    我迅速將盤中水果一掃而光,埋頭回辦公室。

    我命令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素食這個方向來,不要去想艾瑪,更
不要去想瀝川,我不斷地對自己說,It's over! Over!

    打開電腦,我看見有人從MSN上找我。圖像是一隻笑眯眯的桔
子,居然是René。

    “安妮,你好嗎?”

    “挺好的。你呢?”

    “還行。你喜歡貓嗎?”

    “喜歡,怎麽了?”

    “是這樣,瀝川本來說和我們一起回來,現在他留在北京了,於
是他把他的Mia送給我們了。”

    “Mia不是瀝川的貓嗎?”

    “看,你連這個都知道。這個Mia是以前那個Mia的孫女兒。以
前那個老Mia在死之前特能生,搞得他們家親戚每人都被迫收養了一
隻。安妮,這個Mia自從瀝川走後脾氣特大,天天咬我的模型。我辛
辛苦苦做的模型,半個小時就給她咬成一團碎紙。我托人帶它來北京
送給你,好不好?我知道,你會好好對待Mia的。”

    “瀝川會同意嗎?”

    “Mia現在是我的貓。我有處置權。”

    “行呀。什麽時候來給我發郵件吧,我去接機。”

    “我正好有個熟人來北京公幹,今天走,明天到。我現在急著去
辦手續。再見。”

    他的MSN頭像匆匆地消失了。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瀝川走的時
候,走得那麽徹底,什麽也沒有給我留下。現在,我居然擁有了他的
Mia!

    我請假,提前下班去寵物店買貓食、貓罐頭、貓窩、貓砂和買養
貓教科書,還買了一些備用藥。晚上一邊啃玉米棒子,一邊捧著書鑽
研。

    第二天請假接機,接到的是一個漂亮的高個子男人,提著一個灰
色的寵物籠子,我們各報了姓名。他顯然也是華裔,但中文就實在不
敢恭維了。

    “我是謝小秋。”

    “我係(是)Allen Wong。”

    “怎麽您也姓王?”

    “我係(是)瀝川的湯熊(堂兄)。”

    “您……也是建築師嗎?”

    “Yes,你九麽雞(怎麽知)……島(道)?”

    “猜的。您不去見瀝川嗎?他就在北京。”

    “Oh……No,我恨(很)忙亂,命(明)天就周(走)了。我
會給他……大(打)……電娃(話)。”

    他又給我一個包:“裏麵……René給你的有凍(東)西。”

    “除了貓還有別的東西?”

    “有有。這個……盒……chocolate係(是)我鬆(送)你的。
”他給我一個漂亮的金屬盒子。

    “謝謝,真是太客氣了。我什麽也沒準備呢。”

    “不客起(氣)不客起(氣)。René說了,包裏有個……條……
圍巾你受(收)著,見了瀝川千萬……千萬別呆(戴),他會……生
氣。”

    我嚇了一跳:“為什麽?”

    他笑了笑,擦了擦頭上的汗,估計會的中文已經用光了,改成英
語:“You will know it later。”

    我看著Allen,他不比瀝川大多少,沒準是同歲。眉眼有些相似,
不過,看得出,他和瀝川一樣,見了女人有些羞澀。

    我樂滋滋地抱著Mia回到家。Mia是隻短毛的小花貓,圓圓的臉,
眼睛很大,總是困困的樣子。我給她換了個名字叫“Amy”。Amy
很溫順,怕冷,晚上和我睡在一起。

    打開René送我的包,發現裏麵有一條手織的圍巾,五彩的條紋,
很鮮豔,很大,戴在脖子上很暖和。兩頭還點綴著很多小小的銀鉓。
有點奇怪喲,難道René會織圍巾嗎?然後,還有一隻很大肚子的天
藍色咖啡杯,漂亮的陶瓷,白色的花紋,上麵印著一排字:

    No dream is ever too small; no dream is ever
too big.

    Practice reandom beauty and senseless acts of
love.

    Happiness is not given but exchanged.

    Truth fears no questions.

    Dare to be wise.

    Laugh.

    杯子很舊,仿佛用了很多年。

    第二天我就把這個杯子帶到辦公室,吃飯的時候就捧著它喝咖啡。
我看見了瀝川,瀝川也看見了我,照樣不理我。瞧他這兄弟當得。回
到辦公室剛坐下不久,有人敲門——居然是瀝川。

    是瀝川,不過臉色陰沉:“Allen說,Mia在你這裏?”

    “你是指我的貓Amy?”

    “Amy?”

    “Mia在我這裏叫Amy。”

    “Mia是我的貓,你還給我。”他說。

    氣勢很大,我怕你啊。

    “No way.我已經辦好了寵物證,物主姓名是謝小秋。”

    “那麽……能不能借我一個月?我挺想它的。”為了貓,他倒妥
協得挺快。

    “No way.”大活人不見要見貓,我吃醋!

    “借我三天?”

    “No.”

    “一天?”

    “一分鍾也不借。”

    他沉默,暗自生氣。過了一會兒終於說:“有一種牌子的魚罐頭,
她專吃那種。”

    “Amy和我一樣是素食者,她目前主要的食品是菠菜。”

    “什麽?菠菜?”瀝川的臉氣得發紅,“你虐待Mia?!”

    “怎麽是虐待?Amy挺愛吃菠菜的。昨晚上她還吃煎豆腐呢。”

    他氣得沒話說,瞪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杯子上,又來氣了:
“誰給你的這個杯子?”

    “這又不是你的杯子!”

    “當然是我的!”

    “怎麽是你的?上麵又沒你的名字。”

    “看看杯底上的字,難道你也是哈佛畢業的?”

    我急著翻過杯子看清楚,沒想到裏麵還有半杯咖啡,一下子全潑
到筆記本電腦上,屏幕頓時就黑了。

    “王瀝川,賠我電腦!”

    “不關我的事,誰知道你有這麽笨?”他人一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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