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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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瀝川往事(十五)

(2021-07-27 07:10:41) 下一個

 

  除了CGP,這個城市裏所有人都已開始過節。街道上“大清倉、大
甩賣”的喇叭一聲高過一聲。每個門麵都張燈結彩。路上的行人是悠
閑的,穿著亮眼的服裝。

    我忽然意識到,那天去機場接機竟是聖誕的夜晚。沒有任何人提
醒我,所有人都忘記了。是的,來溫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幹,
在他們年輕的時候,聖誕還不是一個中國的節日。他們唯一的願望就
是在春節前結束這場戰役,拿到豐厚的年終獎,回到妻兒的懷抱。為
此,所有的人都貓在這個孤零零的高級賓館裏,隔離塵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這三天我都在房間裏翻譯各種圖紙和文件,每
天平均睡眠不到四個小時。時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圖紙和設計說明
都已出來。成卷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瀝川的設計任務最重,速度卻
最快。當然最後幾張是霽川根據他的草圖重新畫過的,畢竟是兄弟,
配合得天衣無縫。甚至於兩人的英文書寫體,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體建築是座落於西城區山角下的C城大劇院,屬於
清漣山莊的主建築之一。也是總投資中耗資最大的建築。江浩天的原
設計是開放式的玻璃結構,遠遠看去,像自由女神的頭冠,或者說像
一朵怒放的葵花。就連我這個外行一看,都覺得十分醒目亮眼。而瀝
川的設計卻是封閉式的鋼結構殼體,很簡單,看不出什麽具體的形狀。
有點像顆巨大的鵝卵石,帶著天然的水紋。上麵是異常光滑的玻璃表
麵,淺灰色,像一麵鏡子倒映出天上的雲彩。而劇院周圍的一大圈附
屬建築,也是類似“小卵石”般的設計,從鳥瞰圖上看,就像一排散
落在海灘的鵝卵石,又像銀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
與周圍的山水融成一體遙相呼應,體現了他一向倡導的生態、環保和
節能理念。我十分喜歡,覺得雖不如江總的設計那麽打眼,卻有一種
返樸歸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這個“鵝卵石”的大有人在。人們在背後給劇院起
了個外號叫“石頭”。吃飯時我聽見幾位設計師悄悄地嘀咕,說瀝川
從來不是POMO,為什麽這一次變得這麽後現代?又說招投標辦的負
責人謝鶴陽固執而古板,相當不好打交道。他會接受後現代方案嗎?
此外,CGP最強的競爭對手是迦園國際的首席設計師田小剛,著名的
古典園林設計專家。他其實是江浩天的師兄,出道早,名聲大,對江
浩天的風格了如指掌。上次廈門工程,他的設計以一票之差輸給了C
GP,這回鉚足了勁要來報仇,不惜花大價錢偷情報。

    標書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須是中英兩份。直到三十一號的早上,我
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譯。之後,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檢查、修改、
潤色,然後交給江總複查,再由江總交到繪圖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我到餐廳裏好好地吃了
碗敲魚湯,薄薄的黃魚片,伴著切成細絲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
臉上的汗氣就出來了。我想起了瀝川。瀝川喜歡吃魚,也喜歡喝湯。
廣東人的魚片粥他也很喜歡,不知道他嚐過敲魚湯沒有?我跑到廚房
去問廚師敲魚湯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煩。最好一次做一
批。管他呢,我拿隻筆把食譜記下來,準備帶回北京後好好研究,把
它變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瀝川還住在醫院裏。因為霽川怕他的傷口止不住血,又怕感
染,硬要他留在醫院裏“觀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機信號,但有專線
可以上網。我知道瀝川非常忙,估計像我一樣,一天隻睡幾個小時。
我給他發過一封簡單的郵件,問他好一點沒有。對於這個問題,他隻
字不答,回給我的隻有三個附件,點開一看,是三張圖紙。這是他來
溫州之後對我的一貫態度,公事公辦、止談風月。盡管如此我這顆被
冷落的心裏卻有了一絲甜蜜。為了讓我戒煙,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
都幸福不過來,還抱怨什麽!

    接下來,我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五點鍾時,張少華忽然打電話
過來:“安妮,晚上資方的新年酒會,你參加一下。你能喝點酒嗎?”

    “能啊。”我除了煙癮,還有酒癮、辣椒癮、孜然癮,算得上五
毒俱全。瀝川不過是隻發現了一樣而己。再說,朱碧瑄的酒量那麽好,
作為她的下一任,我不能比她差太多吧。

    “你守在王總身邊,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難卻的時候,
你替他擋一下,行嗎?”

    “沒問題。”

    “其中有位謝主任,是關鍵人物。他有濃重的溫州口音,王總可
能聽不懂。你翻譯的時候小心點。”

    我的臉一下就白了。我也聽不懂溫州話,不光我聽不懂。聽說在
這裏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聽不懂。

    “他的口音有多重?”

    “他畢業於清華大學建築係,你說會有多重?”張少華在那一頭
說,“他是行內人,王總的名字他聽說過。”

    “行!酒會幾點開始?”

    “六點整。我們上午才接到通知。你準備一下。我們這邊就去四
個人,江總、王總、我和你。你坐江總的車子,我去醫院接王總。我
們在酒店門口見。”

    為了配合這次行動,我挽了一個小小的發髻,上麵插了一根紫色
的木簪,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線尚可。那
旗袍緊緊地包著我,顯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楚楚動人的
林黛玉,好讓那些逼我喝酒的人於心不忍。

    坐在江總的車子裏我還在複習《溫州方言大全》:“了了滯滯”
就是“清潔幹淨”;“雲淡風輕”就是“輕佻”;“勿儼三四”就是
“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門,我發現CGP的“頭粒
珠兒(溫州話:老大)”——瀝川和張少華已經等在那裏了。

    在正式場合瀝川習慣穿純黑的西裝,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襯
衣、黑白相間的領帶,襯著他那張瘦長的臉、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
梁和倔強的下顎,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實瀝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
無論外表看上去多麽剛毅冷酷,他的目光非常純淨,不含一絲雜念。
在他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誠和深情。

    在這次參加競標的設計師中,三十一歲的瀝川最年輕、最知名。
他在公共場合是著名的冷麵郎君,寡言少語、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見
瀝川的時候,他的情緒和表現都已進入到了“公共狀態”。他看見我,
眼波微動,迅速恢複原狀。

    “二位沒有久等吧?”江浩天說。

    “沒有。”

    “王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江浩天上去和瀝川握手。

    “已經好了。”

    在大廳的接待處,瀝川在眾目睽睽之下幫我脫下大衣,連同自己
的風衣一起交給服務員。我有點不自在,覺得在場的很多人會誤會我
是瀝川的太太。所以,瀝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記上前解譯:
“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譯。”畢竟來的人都是業界同行,大家彼此
相識。所以,很多人都笑著反問:“王先生中文那麽好,還需要翻譯
嗎?”

    當然,也有幾個人誤會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時候叫我朱小姐。這
回輪到瀝川一個一個地解釋:“這位是謝小姐,我的新任翻譯。”

    我們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才看見一位六十
歲左右的方臉男士,被一群設計師如眾星捧月般圍在當中。江浩天不
知什麽時候過來了,向瀝川耳語:“那位就是招標辦的主任謝鶴陽。”

    謝鶴陽因為長得一張又黑又方的臉,外號“鞋盒”。當然,沒人
敢當麵這樣叫他。瀝川拿了一杯水,在旁邊慢慢地喝,見謝鶴陽身邊
的人散了幾個,騰出點空位,才帶著我快步而上,自我介紹:“謝主
任您好。我是王瀝川,CGP的設計師。”

    “哦!王先生!”謝鶴陽從容而不失熱情地和他握手,“久聞大
名,緣慳一麵。”他說的還算是普通話,隻是話音裏果然含著濃重的
平舌音。瀝川的臉上是客氣的笑容,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馬上將這
話譯成英文。

    “不敢當。”瀝川回答,“外邦設計師,才疏學淺,對博大精深
的中華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瀝川一眼,有些驚奇。不敢相信這極度斯文得體的
句子,竟出自隻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的瀝川之口。

    果然,謝鶴陽的臉上露出更多笑容:“王先生過謙了。我年輕的
時候,建築界的泰鬥王宇航博士曾應邀到清華講學,陪同人員中,我
忝在其末。聽說他也是瑞士華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認識?”

    “那是家祖父。”

    “我記得那時,陪著王先生一起來的還有他的長子王楚寧先生,
我們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楚寧先生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
也是知名建築師。”

    瀝川微微頷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麽時候到的海外?”

    “大約在清朝末年吧。”

    “該不會是前清遺老吧?”一直站在謝鶴陽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
忽然插口。

    瀝川淡淡地道:“不是。從宗譜上說,我們屬於琅琊王氏,是純
正的中原血統。”

    謝鶴陽道:“對了,我來介紹,這位是迦園國際的總設計師田小
剛先生。”

    “小剛,好久不見。”

    “確切地說,是六年沒見了吧,瀝川,你怎麽好像從中國消失了?”

    “哪裏,我的公司還在這裏,需要的時候會過來照應的。”瀝川
頓了頓,又說:“謝主任,小剛是溫州建築師,占著天時地利人和。
CGP雖是海外兵團,卻同出自中華一脈。評審的時候,謝主任不會厚
此薄彼吧?”

    謝鶴陽哈哈一笑,連連擺手:“哪裏,哪裏!CGP有非常雄厚的
設計實力,C城區改造將會成為溫州對外開放的模範工程。我們非常
歡迎海外公司參加競標。放心放心,競爭絕對公平。”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鍾,謝鶴陽便被另一群人圍住了。我在一
旁翻譯,隻覺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飲料。瀝川一路跟過
來。

    “純正的中原血統?”我調侃,“五胡亂華之後,還有什麽血統
是純正的?”

    “嚇唬人而已,純正是真談不上,”瀝川說,“比如我外婆就是
地道的法國人。”我看著瀝川臉,心中釋然。難怪瀝川既有一副十足
的國人長相,又有異常分明的麵目輪廓。

    “那個田小剛來意不善。我怕他與謝鶴陽有什麽暗箱交易,聽說
這裏不少官僚挺腐敗的。”瀝川又說。

    “別擔心,政府現在對違法亂紀查得很嚴。這麽大的工程,多少
人拿眼盯著。真有什麽腐敗查出來肯定全軍覆沒、滿門抄斬。”瀝川
看著我,一臉疑惑:“什麽是‘全軍覆沒’?什麽是‘滿門抄斬’還
有……什麽是‘天災人禍’?”

    “天災人禍?”

    “那個謝主任不是說陪同的人員中有天災人禍嗎?那句話我沒聽
懂。”

    “我不是翻譯給你聽了嗎?”

    “你的翻譯我也聽沒懂。”

    什麽?怎麽可能?我幾乎要跳起來:“為什麽聽不懂?難道我翻
得不對?辭不達意?”

    “不是不是……你這旗袍真好看,我吧……有點走神。”

    我歎了一聲,說:“不是‘天災人禍’,是‘忝在其末’。這是
謙辭,他說他自己雖不夠資格,但也在陪同之列。”

    “好吧。回去記得把這四個字寫給我認。”

    難怪瀝川需要翻譯。我一直以為是多此一舉,看來他不要翻譯還
真不行。

    我們一人端了一杯紅酒站在酒台旁邊。

    建築界真是個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個大廳人頭湧動,卻沒
看見一個女設計師。我正想就此發表一頓感言,瀝川卻問了我另一個
話題:“小秋,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什麽?D.H.Lawrence嗎?”

    “不是。你對這個感興趣?”

    “我對英國文學一直感興趣。”

    “我做的是西蘇,西蘇和喬伊斯。”

    “喬伊斯我知道。西蘇是誰?”

    “Hélène Cixous.”這是個法語名字。看來是我的發音有問
題,他顯然也聽說過西蘇:“Cixous是法國人。你不是英文係的
嗎?”

    “Cixous自己是英文係的,和我同行。著名的喬伊斯專家。”

    他點點頭,接著說,“那麽,你做的是法國女權主義?”

    “嗯。是不是很嚇人?很前衛?”

    “不嚇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殘疾人。我們都算Vunerab
le groups(弱勢群體),是同一戰壕的戰友。”

    我笑了,覺得這話挺逗。瀝川的文學趣味甚高,自稱喜歡讀hig
h-modern的小說。我不禁又問:“你讀過西蘇?”

    “隻讀過 Le rire de la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聲》)”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不相信地看著我:“不會吧。西蘇是最提倡女性解放的。六年
過去了,你怎麽看上去思想一點也沒解放呢?”他連連搖頭,“我覺
得你根本沒有弄懂女權主義的精髓,學問都白做了。”

    “我怎麽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我的嗓門高了,受到挑戰了。

    他不說話了,低頭歎氣。

    “那你說說看,我要怎樣做才是解放的?”

    “我若說了,你會不會把酒潑在我臉上?”

    “不會。”

    “六年前,我已經說了再見,為什麽還要給我發郵件?”

    “我……我又沒發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點氣短。

    “一千五百封,算少嗎?最短的三十個字,最長的一萬兩千字。
全部加起來,相當於三部長篇小說。我不敢相信你在寫這些信的同時
居然還在研究女權主義!如果我是Cixous,聽說了你的舉動,非羞
愧死不可。”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語氣十分認真。

    我深吸一口氣,覺得有點奇怪。瀝川對我一向體貼,也很注意說
話的場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選擇在今天,也就是除夕之夜,
在這種公共場合羞辱我。

    “嗨,瀝川,說說看,”我不動聲色,“你喜歡讀我的信嗎?”

    “還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得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對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
義,包括女權主義。其實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個專有名詞。”

    “什麽專有名詞?”

    “情聖。”他張了張嘴,又閉上,終於沒話說了,隻得轉移火力:
“討論暫時結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幫助。”說著,他轉身
去幫一位企圖要拿一大瓶可樂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瓶子很沉,
您放著,我來替您倒。”

    老太太有八十歲的樣子,頭發稀疏,穿著件手繡的唐裝,很齊楚,
像是富貴人家的老人。瀝川給她倒了一杯可樂,問她還要什麽。老太
太說:“年輕人,勞駕你給我拿那塊蛋糕。”

    遠處一個高腳盤子上放著一個兩層的蛋糕。沒有人吃,因為大多
數人以為這是飯後的甜點。瀝川伸出長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氣地切
下一塊,放到小碟子上遞給她。又問:“您要不要水果?這裏有西瓜
和葡萄。”

    “西瓜來幾片,葡萄也來幾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點怪,一
副異常疼愛的樣子。

    瀝川給她端了一盤子的東西,帶著她,給她找了一個座位。

    “年輕人,你的腿為什麽是跛的?是受了什麽傷嗎?”老太太笑
眯眯地問。瀝川在很多人的眼裏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覺
得老太太明顯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紀和瀝川套近乎,她的目光很不純潔。

    “是……車禍。”瀝川的神態略微有些尷尬。然後,他又很認真
地伸手過去和老太太握了握說:“我叫王瀝川,是CGP的設計師。”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齊。我生怕她笑
了一半假牙會掉出來。正這麽想著,隻聽得“叮當”一聲,她的假牙
真的掉了!

    我和瀝川同時伸手下去,瀝川手長,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拾起來,
輕聲道:“太太,您在這裏稍等,我去去就來。”他從旁邊拿了個一
次性的紙杯,去了洗手間。

    老太太倒是無所謂,癟著嘴對我說:“小姑娘,他是不是你的男
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譯。”

    沒有假牙,她說話盡漏風:“怎麽,他是外國人嗎?”

    “瑞士華人。”

    “哦。他很可愛呀!”

    “是啊。”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他身體這麽不方便,沒有手杖
都站不穩,你明明就在旁邊,他也不讓你代勞,自己那麽辛苦地替我
拿東西。”

    我覺得,老太太這是在變相地批評我,於是趕緊解釋:“王先生
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幹。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會和我說的。”

    “你奶奶我閱人無數,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都見過。相信你
奶奶的眼光,這絕對是個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陽光燦爛。

    瀝川走過來,將洗幹淨的假牙放在杯子裏遞給老太太,順手還遞
給她一張餐巾紙。老太太用紙掩了麵,戴上假牙,向我們回首一笑,
燦如白雪。

    她和瀝川握了握手,說:“我姓花,叫花簫。我是畫畫的。”每
一個字都以“H”開頭,我很緊張地看著她,擔心她的假牙會再次掉
下來。結果,她說的話我沒聽清,以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瀝川很有興趣地問:“太太,您畫國畫還是油畫?”

    “我這麽老派,當然是國畫。”

    “評委裏有一位畫家,叫龍溪先生,也是畫國畫的,您老認識
嗎?”

    “認識,他是我的學生。”

    我的心一沉。評審團裏的確有位大名鼎鼎的龍溪先生,浙派傳人,
在畫界非常有聲望。那麽,這老太太一定大有來頭。

    然後,瀝川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忙說:“對不起。”

    在和老太太談話時,他隨手拿了個點心吃了一口。大約是吃快了,
接著,他又咳嗽了一聲,這次來得太急,竟來不及轉身避開。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譯:對不起,我實在來不及回避。)"

    紳士作風又來了。我花了一分鍾的時間才弄明白,他是在為剛才
的咳嗽再次道歉。我在心中暗笑:那老太太和瀝川真是一對兒。一個
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樣說話;一個太小心,咳嗽一聲,道
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著瀝川,一
陣風似地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外的偏廳。瀝川用手絹捂著口,還在不停地咳
嗽。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那碟子裏的東西有芥末,你一向
不吃的。這回怎麽忘了?”

    “我怎麽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沒有?”我有些擔心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回去?酒會還沒有開始。”

    “說到底,競標靠的是實力和設計。酒會上表現得再好也沒用。”

    “這話在國外說沒錯,在這裏說我可沒底。何況,這回是江浩天
來找我幫忙,我現在走,無論是什麽原因,都太不給他麵子了。”

    瀝川是被江浩天一個電話叫來力挽狂瀾的。可是,那個田小剛和
謝鶴陽一直站在一起,態度顯得比一般人親密,不得不讓人感到氣餒。
瀝川在近十天的功夫裏又是考察現場,又是勘測工地,還大搞文化研
究,真可謂全力以赴、誌在奪標。作為主設計師,他身上的壓力其實
最大。

    “回到瑞士,也許你應當寫一篇論文,題目是《一個外國建築師
在中國的困惑》。”

    他抬頭看著我,忽然笑了。

    我凝視著他的臉,感覺有些暈眩。這是六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笑容。
此時如優曇乍放,令我幾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來,我忽然發現他的手腕上還纏著紗布。難道,那道傷
很深嗎?三天了,還沒有好?

    “瀝川,你的手——”

    他打斷我的話說:“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
氣象?”

    “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將女權主義進行到底?”

    “不能。”

    剛才的一番調侃和玩笑讓我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時光,可是瀝川一
句話又讓我感到突然來臨的幸福正在急轉直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譯:讓這一切都過去吧!)”
他凝視著我的臉,“我求你。”

    “No!”我斷然拒絕。

    他的目光漸漸有了寒意,表情忽然間變得冷酷,和六年前我們分
手的那天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麽要來中國。

    就算CGP拿到了這個標,就算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瀝川,對
他來說,這也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他犯不著為了這筆錢放棄手頭的
工作,放棄在醫院的療養,不遠千裏地來到這裏。

    他來這裏,隻因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給他的老地址
發了一封郵件。上麵寫了五個字,後麵跟著一串驚歎號:

    “瀝川,你回來!!!”

    那是在我們中斷通信三年之後,我發給他的第一封郵件。發完了
我就後悔了。實際上那封信在三秒鍾後就彈了回來。係統顯示說,對
方地址拒絕接受這個郵件,係統將繼續嚐試投遞雲雲。

    所以,他回來了。因為我居然還沒有忘情,所以他有責任,要在
這個除夕之夜向我做個徹底的了斷。

    我的笑容消失了,臉在瞬間變得慘白。

    “我已經定好了回蘇黎世的機票。Presentation之後,馬上
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我不信!機票在哪?給我瞧瞧。”

    他真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機票遞給我。

    我三下五除二地將它撕了個粉碎:“機票沒了。”

    我承認,我是瘋了,我絕望了,我暴力了。這一次,我不能再讓
瀝川離開我!

    “是電子票。”他說。

    “那麽,這一次又是一個永別?”我垂下眼,顫聲地說。

    “You need a closure.(譯:你需要一個了斷。)”

    “告訴我上次你離開的原因。”

    “……”堅固的沉默。

    “瀝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
知道,無論你得了什麽病,我都不會在乎。我不在乎你隻有一條腿,
也不會在乎你有什麽病。”

    “我沒什麽病,不必為我擔心。”

    “那麽,我要你看著我眼睛,”我凝視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
睛,然後對我說:你,王瀝川,不愛我。”

    他低頭沉默,片刻間,又抬起頭,看著我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
對我說:“是的,小秋。我不再愛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一切,在
新年到來之前完全結束。我希望你徹底地忘記我,對我不寄任何希望,
再也不要給我發郵件。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硬核。

    我說:“我能做到。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可以結束一切。不過,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著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後說:“留多久?”

    “留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

    他想了一下,輕輕地歎氣:“也許你需要一個過渡期。在此期間,
你能否保證我們隻是普通同事的關係?”

    “我保證。”

    “那好,我答應你。”他說,“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冷冷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我需要去
一下洗手間。”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搞什麽女權主義啊,我對自己說,對於瀝川,我除了哭,就沒有別的
辦法了。我在馬桶上抽噎,神魂俱斷、萬念如灰、以為一個小時可以
止住。等我終於哭完,搖搖晃晃地從馬桶上站起來,已經過了五個小
時。我用光了馬桶旁邊所有的衛生紙,等我來到洗手池跟前,看見鏡
子裏麵的我滿臉是水、披頭散發、雙眼腫成了兩個巨大的核桃。而我
的眼淚,還沒有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紙,不知
怎地,悲從中來,嗚嗚咽咽又在門邊哭了二十分鍾,終於不再哭了。
便用圍巾包住臉,低頭走出賓館的大門。

    有人走過來,幫我穿上了大衣。

    我們默默地走到汽車旁邊,他拉開車門,我迅速地坐了進去。

    我翻滾的心緒在深夜冰涼的空氣中漸漸平靜。那人輕歎一聲,俯
身下來,替我係好安全帶。

    那一瞬間,我忽然說:“瀝川,我要摸摸你的後腦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學家那樣,用手按住他的頭,將他
的頭蓋骨細細地摸了一遍。

    他關上車門,坐到我身邊,問:“為什麽要摸我的頭?”

    “想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麽材料做的。”
 
  關於我雙眼腫成大核桃這一現象一直持續了一個禮拜。不管人家信
不信,我的官方解釋是我的眼睛被某種有毒的蟲子蜇了。我從來不去
餐廳吃飯,免得成為好事之徒的笑柄。如果不得不出門,我就戴上墨
鏡、用圍巾包頭,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果不得不講話,我盡量顯
得充滿熱情:“嗨!小丁,我剛出去吃了碗敲魚湯,隔壁那家館子的。
想不想下次一起去?”——他當然不會去。有家有口有老人,放著高
級賓館裏的免費三餐不吃,自己掏錢下小灶?No way. 在走廊上碰
到蘇群,我叫他,故做親熱:“蘇先生,想不想去逛商場?買點土特
產回去給太太?我路熟,我陪你!”他看一眼自己的結婚戒子,擺手:
“謝謝關心,太忙不去了。”若在走廊遇到瀝川,我擰頭就走。不見
他少生氣,我多活幾年。

    在這一星期,CGP的工作人員終於在截止期前遞交了所有的文件。
René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本來,他還指望我能帶他去雁蕩山,看
見瀝川那張陰森森的臉,再看見我的大核桃,嚇得不敢提了。還是霽
川帶他去玩了兩天,回來時給我帶了幾包冬米糖。當天晚上,René
敲我的房門,送給我一個放在玻璃罩子裏的小模型。我一看,是瀝川
的“鵝卵石”,用玻璃和鋼絲做的,裏麵鑲著個小燈泡,光線透出來,
朦朦朧朧,非常逼真、非常漂亮。

    “安妮,這個送給你,喜歡嗎?”

    “挺喜歡的,謝謝。”

    “安妮,聽我說,Alex不是故意要得罪你的。”——原來,是替
瀝川圓場子來了。

    “René,看來你是知情的,對不對?你告訴我,他為什麽要得
罪我?”

    “你問他自己囉。快些問,明天presentation一完他就走了。”

    “他不走,他會留在北京。”

    René看著我,一臉的不相信:“怎麽會呢,機票都買好了。”

    “不信你去問他。”

    René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是你讓他留下來的?”

    “是的。”

    “你能改變主意嗎?瀝川必須回瑞士!”

    “為什麽?”

    他欲言又止:“如果你想為Alex好,就讓他回瑞士。你可以去瑞
士看他,機票我出,住在我家裏,無論你想住多久都成。”

    我在猜測他的話,過了一會兒,我點頭:“行,我可以勸瀝川回
瑞士。不過,你得告訴我他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沒法告訴你。”他沮喪地垂下頭,“你若是為Alex好,就讓
他回去。——我隻能說到這裏了。”

    “René,”我說,“你來溫州之前就認得我?”

    “我認得Leo,Leo是Alex的哥哥——是的,我認得你。還看
過你的照片,大大的,掛在Alex的臥室裏。你是Alex的第一個女朋
友嘛。Alex在認識你之前都是Virgin(處男)。 我們天天笑他。
安妮,我邀請你來蘇黎世玩好不好?我住的地方和Alex很近。冬天
可以一起去滑雪。你看過Alex滑雪沒有?他一條腿滑得比兩條腿的人
都棒。”

    不行了,感動了。嗚……

    “可是瀝川說了,他不要我啦。”我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我
不去瑞士了。不過,我可以幫你勸他回去。反正……在這裏每天看見
他,他又不理我,我更傷心。”

    “不要!不要傷心!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上帝吧!”
René張開雙臂擁抱我,安慰我。

    我抬起頭,看見瀝川正好從房間走出來。

    我從René的懷裏抽出手,小聲說:“René,瀝川在看著我們。”

    René吐吐舌頭,對我做了一個鬼臉:“完蛋了,Alex要找我算
賬了。”

    我接過模型關上房門。果然聽見瀝川和René在走廊上用法語爭
執了起來。超級鬱悶啊,當年為什麽就是賭了那口氣,二外沒選法語
呢?不過,如果我真的學了法語,瀝川該用德語吵架了,我還是聽不
懂。

    我縮在房間裏準備明天的翻譯資料。經過一周的專家審評,相信
C城區改建的方案已達成諸多共識。入圍的最後四家誰能奪標,很大
程度上取決於明天上午十點的評標會議。會議上,將由每個設計公司
的代表先作最後三十分鍾的陳述和答疑。然後,退席,由專家團進行
最後評議,確定此標的最終人選。

    那三十分鍾的陳述是瀝川自己用英文寫的,然後我又譯成了中文。
我修改了一些詞句,讓全文讀起來更加接近口語、更有詩意、也更符
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瀝川曾經受過專門的朗誦訓練,聲稱自己做過
學校廣播台的播音員。他最擅長朗誦的是莎士比亞,能將手頭上的無
論什麽東西,產品說明書也罷、新聞頭條也罷、業務報告也罷,讀得
聲情並茂,催人淚下。以前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幹這個事來
逗我,用中世紀腔的英文來讀牛黃解毒丸的說明書,笑得我滿地打滾。
我們交流工作全在Email中進行,我信守承諾與他保持“同事”關係。
瀝川的郵件落款有時還加個“take care,”企圖顯示點人情味,而
我的Email則既無落款,亦無署名,就事論事,無一餘字。

    Final presentation說來就來。

    瀝川的陳述排在最後。在此之前,很多人被田小剛眩目的“帝王
式”設計弄得悚然動容、印象深刻。作為專職翻譯,我被安排坐在瀝
川的身邊,以防評委提問時會有他聽不懂的問題。我聽見瀝川用冷靜
清晰的嗓音說:“……CGP一慣推崇持久、保值的現代建築風格。我
們的設計忠實於結構的合理與多樣化,並與當地特色鮮明地結合在一
起。不在裝飾性的部位表現短壽的後現代口味,亦不靠營造激情來打
動觀眾。在設計理念中我們融入了道家返樸歸真的思想,並在山水詩
的意境中尋求中華古典精神的再現。……”

    瀝川把我寫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
揚頓挫的聲調、聲情並茂的解說給打動了。我坐在台上,一直注意觀
察田小剛的表情。實際上,外行如我的人都聽出了田小剛設計的主要
問題。他在劇院的外觀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劇院在日光下看上去
燦爛而驚豔。可是瀝川卻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燈光上。劇院的活動畢竟
是夜間的。瀝川一麵講解,一麵調暗室內燈光。René的模型在幾十
個小型射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恍如仙境,充分地體現了瀝川想要的
夜間效果。

    接下來是答疑時間。開始的幾個問題很簡單。我幾乎用不著翻譯,
瀝川用簡潔的中文一一解釋。緊接著,有一位評委問道:“王先生,
請問你的C城劇院,也就是這個鵝卵形的建築,究竟體現了怎樣的道
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這個評委在建築界人稱“殺手”。他在本行業有很高的聲望,卻
一向以刻薄尖銳聞名。他曾給第一個陳述人——也就是迦園國際的田
小剛——出了一個大難題,弄得他當場沉默兩分鍾,兩分鍾後才開始
回應,答案還不盡如人意。

    我聽見瀝川說道:“評委先生,這個鵝卵形的方案是我在細讀東
晉山水詩人謝靈運的詩歌中找到的靈感。”

    他的表情完全鎮定,可我卻從他的話音中聽出了一絲憂慮。他顯
然擔心這個人會在這個問題上作過多糾纏。畢竟瀝川長在國外。畢竟,
誰都知道,他不大可能懂太多的中國古詩。尤其是以堅奧、隱晦、用
典和詞藻著稱的謝詩。

    “那麽請問王先生,究竟是哪一首謝靈運的詩給你帶來了靈感
呢?”那個“殺手”半笑不笑地看著他,追問。

    隻聽見瀝川答道:“諸位不要見笑。我是外邦人,雖然我努力學
習中文,我的中文水平還沒有達到足夠的深度,可以全部領會中國古
典詩歌的精妙。所以,為了更好地完成這次設計,我請我的翻譯謝小
姐將謝靈運的詩歌譯成了英文。相信我,謝靈運的詩,即使是用英文
來讀,也很優美。我記得我是在這樣兩句詩中得到的靈感:

    Cliffs are steep, mountain ridges

    crowded together,

    Islands wind around, sandbars are

    joined one after another.

    White clouds embrace the secluded rocks,

    Green bamboos charm the clear ripples.(此處謝
靈運詩歌的精美英譯均選用美國漢學名家Stephen Owen. 漢名:
宇文所安先生的譯文。)

    我覺得,前麵兩句的描述很適合C城區在溫州的地理實況,而後
一句則直接啟發了我的設計。”說罷,他轉身向我,說:“謝小姐對
中國古詩造詣很深,我請她來告訴大家中文的原文。”

    奶奶的,一塊燙手的熱山芋,就這樣扔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起來,鼓著兩個核桃眼,向眾人微微一笑:“王先生朗誦的
這首詩,出自謝靈運的《過始寧墅》。原句是:“岩峭嶺稠疊,洲縈
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

    瀝川接過我的話頭,繼續說:“謝謝謝小姐。我所設計的正是一
塊這樣的幽石,灰色光滑的表麵,可以倒影天空的雲彩,既體現了
‘白雲抱幽石’的詩境,又與‘清漣’山莊的名稱相呼應。同時也是
對謝靈運這位在溫州寫出了‘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樣絕世名
句的山水詩人表示敬意。”

    他話音剛落,眾人居然鼓起掌來!我看見田小剛的臉變成了黑色。

    所有陳述人全部講完之後,大家都退到偏廳等待最後結果。

    過了十五分鍾,評審團的主席謝鶴陽從大門中走出來,徑直握住
瀝川的手:“王先生,評委一致投票同意了CGP的設計方案。祝賀你
們。”

    結果在大家的預料之中。瀝川笑著和他握手。我一直緊緊地跟著
瀝川,生怕那個謝主任說的“溫州”普通話瀝川聽不懂。

    寒暄了一陣,謝鶴陽將瀝川一路送出大門。在大門口他忽然說:
“王先生,你去過楠溪嗎?”

    “沒去過。”

    “我出生於楠溪的鶴陽古鎮。是謝靈運的後人,所以對你的方案
倍感親切。當然,我個人的意見不能左右專家的投票。不過,你的陳
述讓我們重新體會到了中華文明永恒的魅力。”

    “謝主任,我也是中華的後人,我對祖先的文化倍感驕傲。”

    接下來的話,我們更想不到了。謝鶴陽說:“那天的晚宴,謝謝
你照顧我的母親。她到現在還念叨著你。”

    “您……的母親?”

    “家母姓花,是美院的退休教授。”那個帶假牙的老太太!

    瀝川在車上接受了眾人的祝賀,謙遜地說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
果。

    回到賓館的時候,他又特地來謝我,說我的翻譯幫了他的大忙。
要給我發特別的獎金。我想了想,忽然問:“我譯了那麽多首謝詩,
怎麽你偏偏對這一首印象深刻?”

    他微微一怔,說:“因為你很少有拚寫錯誤,隻有這一首,有個
單詞你拚錯了。”

    我是用word來自動進行拚寫檢查的。沒有紅線了才會把文檔發
給他。因此,我不服氣,抱著胳膊,鼓著眼睛說:“是嗎?不大可能
吧。哪個詞拚錯了?”

    “‘Ripples(波紋)’你寫成了‘Nipples(奶頭)’。害
我琢磨半天,那個竹子和Nipple是什麽關係。”

    我大窘:“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豈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怎麽不可能,”他說,“你一向心術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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