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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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瀝川往事(十四)

(2021-07-26 06:40:37) 下一個
 
  我蜷縮在壁櫥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Roxette,聽了三遍多,昏
昏欲睡。從門縫裏看去,瀝川坐在床上,開著電腦,開著兩個巨大的
顯示屏,一麵聽音樂,一麵聚精會神地畫圖。

    整間房,除了Roxette,就是鼠標的點擊聲。漸漸地,Roxet
te沒了,換成了輕音樂,Spa風格,帶著天然鳥叫和瀑布水聲的那種。

    倦意襲人。怎麽辦啊!這人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啊。可是我自己,
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我打算先打個盹,養養精神,等到半夜他睡了,再起來溜之大吉。
我靠牆坐著,抱著他的襯衣,很快就睡著了。

    我睡著,是因為我相信瀝川臨睡之前一定會洗個澡。洗澡的水聲,
一定會吵醒我。可是,那個水聲沒有吵醒我。我睡得很沉,還美美地
做了一個夢。夢見瀝川把我抱到床上,然後輕輕吻了我一下。我抓住
他的領子說:“不算,再來一次!”他先是不肯,然後又說:“你答
應我戒煙,我就再來一次。”我很豪爽地拍了拍胸:“我答應你!”

    他俯身下來,柔情蜜意地吻我,十指冰涼,觸摸在我臉上,很纏
綿,很專注,很長時間,也不放開。之後他問,“夠不夠?”我禁不
住伸手去抱他,他卻一把握住我的手,把它塞進毯子裏,說:“好好
睡吧。”我說,“我正睡著呢,我在做夢。”他笑了,笑容淡淡地,
帶著一絲無奈:“那就,做個好夢吧。”

    作為記憶的瀝川在我的腦中充滿活力,任何時候都會跳出來,幹
擾我正常的生活。這是我六年來難以克服的困難。我沒有研究過弗洛
依德,不明白為什麽有些記憶可以是死的,可以埋藏幾十年不浮出表
麵;有些記憶卻是活的,像油一樣浮在水麵,怎麽攪動也沉不下去。
……瀝川是我的泰坦尼克,又是我的冰山。他走著走著向天空扔去一
塊石子,那石子就是我。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陣鬧鍾吵醒。看手表:時間:
七點四十五。

    人物:謝小秋。

    地點……地點……

    王瀝川先生的床。

    我揉眼睛、揉眼睛、再揉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行,再來一次!

    時間:七點四十六。

    人物:謝小秋。

    地點……

    瀝川的床。

    肯定是他的床。雖然賓館裏的每個臥室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瀝川
的房間規格很高。裏麵的家具雖少,但每樣都很奢侈。這若還不能說
明問題,床的兩邊有兩個移動支架,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巨大的蘋果
顯示器!

    我的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手裏還拿著他的那件襯衣——被揉
皺了的白色襯衣上有我的口紅和眼影。我在床腳找到了我的襪子,翻
身下床,四處偵察。房間裏空無一人,很安靜。我尋找瀝川的電腦,
想完成昨日未竟的事業,卻發現它已經不在了,瀝川把它帶走了。

    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到洗手間用熱水認真地洗了一把臉。瀝川
走得並不久,他的牙刷還在往下滴水。浴室裏的霧氣還沒散盡。我整
理好衣服和頭發,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樣子。又故意將兩本《溫州市
誌》抱在懷中,看看時間:八點過五分。

    這個時候,所有CGP的人都在會議室裏開會。除了我,沒人敢晚
到。

    我聽了聽門外,沒有動靜。The coast is clear.(譯:附近
無人。)於是我坦然開門,坦然走回自己的房間。我幹幹淨淨地洗了
個澡,重新打扮,換了件淡紫色的羊毛衫、一條灰格子短裙。然後去
餐廳吃我到溫州來的第一次早餐。

    會議剛剛結束,CGP的每個人都在餐廳裏。

    瀝川和兩位老總以及昨晚到的兩位客人正端著咖啡在吧台邊說話。

    去取咖啡必然路過吧台。我禮貌地向客人們笑了笑,也不上去寒
暄。倒好咖啡,正準備到旁邊的桌上取蛋糕,江總突然叫住我:“安
妮,過來一下!”

    我停步,轉身,然後,緩步向前。——孟子曰:“說大人,則藐
之,勿視其巍巍然。”

    “這位是王霽川先生,王先生的哥哥。”

    我和他握手:“您好,王先生。我是安妮,是瀝川先生的翻譯。”

    “你好,安妮。”他的手心很熱,握手的時候很用力。

    哥兒倆長很像。不過,霽川的輪廓比瀝川要柔和,個子也比瀝川
略高。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瀝川更好看,輪廓更分明,線條更剛硬。
他比霽川多出了一點桀驁。

    霽川的身邊站著一個栗發深眸的外國人,年紀和他相仿。我覺得,
他長得不像法國人,倒像英國人,臉很瘦,很長,任何時候,胸挺得
高高的,有點像《英國病人》裏麵的那位毀容以前的伯爵。

    “這位是René Dubois先生。”霽川介紹說。

    “您好,迪……布瓦先生。我是安妮。”

    迪布瓦,這名字很拗口。霽川的法文發音又快又輕,我有些緊張。

    令我緊張的還不是這個。我怕法國人的吻麵禮。我是中國女人,
不傳統,也不保守,但堅持原則,隻對自己中意的男人大方。有一次
我到同學家玩,她的男朋友是法國人,見麵就在我的臉上啵啵了兩下,
鬧了我一個大紅臉。

    “啊……安妮,你好!請叫我René,來自巴黎。所以,第二個e
上麵是第二聲。”他握手的樣子很親熱。不過手背上有很長的毛。他
居然也能講中文。不過,結結巴巴,怪腔怪調。

    “記住了。”

    中文他就能應付到這裏,接下來,René跟我說英文。他的英文
流利自如,句法也很優雅,就是帶著明顯的法國口音。

    “Alex說你會帶我去雁蕩山。”

    “Alex?”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愣了愣,轉頭看瀝川。瀝川低頭喝咖啡,然後抬頭看我,半天,
嘴裏吐出兩個字:“Middle name.(譯:中間名)”

    瀝川的骨子很傳統,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也許是在中國呆久了,
他不喜歡用英文名字,總是自稱“瀝川”。所以我沒想到他還有個中
間名。

    我保持職業的笑容:“雁蕩山我也沒去過,很樂意和你一起去。
聽說坐車的話,一個小時就能到。”

    “你會騎自行車嗎?”

    “會呀。”

    “騎自行車去怎麽樣?可以減少大氣汙染。”

    “沒問題。”

    “安妮,早飯在那邊,需要我替你端咖啡嗎?”法國人好殷勤。

    “謝謝,不需要。”

    René將我送到桌邊,拉開椅子,我坐下來。——其實,每次外
出吃飯,瀝川都幫我推門、脫外套、拉椅子。做了無數次我也不習慣。

    桌上的早點以西式為主,蛋糕、麵包之類。很多東西的名字我都
不叫不出來。René 又對瀝川說:“Alex,Leo,馬上要去現場,
你們要不要先吃點草莓鬆餅墊墊肚子?”

    兄弟倆也坐了過來,各人端了一個盤子。

    “當然得吃點。鬆餅太甜,瀝川就不要吃了。”霽川說著,就把
瀝川盤子裏的一個鬆餅拿到自己那邊。隨手扔給他一片黑乎乎的麵包:
“吃這個粗麥的,有營養。”

    瀝川的口味其實很挑剔,粗麥麵包肯定不想吃。他果然皺了皺眉,
站起來,到旁邊沙拉台去盛了半碟水果。剛坐回來,René就拿著叉
子,把頭探過來,一麵觀察盤子裏的水果,一麵搖頭:“嗯……這個
不好,這個不好,這個你不要吃,還有這個葡萄,太甜。這個不行。
這個KIWI好,維生素多。”他把瀝川碟子裏水果叉了一半到自己口
裏去了。

    ……這都是群什麽人啊,我替瀝川鬱悶。

    接下來,瀝川從旁邊的盤子裏拿出一個小包子,剛要張口,被
René眼疾手快地一把奪下:“上帝啊,這肯定是豬肉的!我檢查檢
查。”說罷,將包子掰開,聞了聞,點頭:“果然是。Alex,你從來
不吃豬肉的。對不對?你喜歡吃包子,我去問問服務生,看有沒有蔬
菜的那種。”

    看這兩人一左一右地“圍剿”瀝川,我都要替他抓狂。第一,瀝
川不是嬰兒。第二,瀝川能吃豬肉。那次他在我姨媽家吃了那麽多的
豬肉餃子,還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呢。

    “不用了,”瀝川攔住他,拿起那片粗麥麵包,“我就吃這個,
行了吧。”

    René笑咪咪地看著我:“安妮,你吃什麽?”

    我趕緊說:“粗麥麵包。”

    席間,為了照顧我,大家都講英文。瀝川一聲不響地吃麵包。倒
是霽川和René非常熱情,不停地和我說話。問雁蕩山,問溫州的氣
候,問人情風土,問地方新聞,法國人真是搭訕的高手。

    我無所謂,陪著他們聊,全當練口語。聊了半個多小時,意猶未
盡,瀝川先站了起來,掏出自己的blackberry,檢查“to do li
st”:“霽川,陪我去現場。René,我已派人買了做模型的材料,
裁紙刀、蠟燭、各種膠水和各種厚度的紙都是現成的。你有一個下手。
對了,我的設計裏,有幾道弧形牆,做起來可能有些麻煩,你打算怎
麽做?”

    “能不能不是弧形的?”René在旁邊調侃。

    “不能。”

    “有厚度超過1.5厘米的紙嗎?”

    “有。”

    “交給我,我有辦法。上次Leo設計了一個瓜型的椅子都被我做
出來了,是不是,Leo?”

    “你是天才。就比瀝川笨一點點。”

    “哎,我是PhD.好嗎!”

    “搞建築的人,笨蛋才讀PhD.”這回,兄弟倆異口同聲。

    “那是因為我不差錢!這樣不好吧,你倆在一起就對付我,很不
厚道喲。Leo不去現場了,留下來幫我吧。”

    “不行,Leo 要幫我畫圖。你一個人幹,我給你找了下手。”

    “那麽說好了,Alex,你欠我一個人情。”

    “欠你什麽?上次……還有……去年……還有……三年前……”

    “好吧,Alex,你不欠我人情。下回我去拉斯維加斯賭輸了,你
借我錢就可以了。”

    “說到這事兒……你上次借我的錢還沒還呢。都幾年了啊?”

    “Leo說他替我還了。Leo,是不是?”

    “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好說。對吧,瀝川?”霽川笑眯眯的
拍了拍瀝川的肩。

    René忽然把頭轉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喜不喜歡玩紙頭?你
來替我當下手,好不好?”

    “你的下手是繪圖部的小丁。”瀝川說,“安妮今天要翻譯我寫
的設計說明。”

    “那你記得把說明給我。”我公事公辦地說。

    “已經發到你的郵箱了。”

    “我打不開CAD軟件,能給我打印件嗎?”

    “這樣吧,把你的電腦拿來,我給你裝上CAD。”

    “不好吧,盯著屏幕看太久會眼睛疼。”——我的電腦藏有太多
秘密,擔心瀝川會不會趁這當兒又把我的硬盤考貝了。

    “是這樣啊。那好。圖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藍色的紙筒。我現
在去現場,你自己去取吧。”

    我兩手一攤:“怎麽取?我沒房卡。”

    他本已打算離開,又停下來,雙眉一挑:“沒有房卡?怎麽會?”

    我隻好耍賴:“我怎麽會有你的房卡?”

    瀝川瞪了我一眼:“備用房卡也沒有?”

    “已經還了……”

    “跟我來。”他的臉已經陰沉得不能再陰沉了。

    餐廳的門外就是小賣部。一想到今日工作繁重,我的煙癮又來了。

    “等等,我去下小賣部。”

    “我陪你去。”

    瀝川硬跟著我,一直跟到小賣部的櫃台前。那服務員每次都賣煙
給我,跟我挺熟。

    “早!還是老牌子嗎?一包還是兩包?”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後,我終於問:“你有沒有戒煙糖?”

    “沒有。藥店才有賣。”

    我沒說話,準備作罷。不料站在一邊的瀝川問道:“請問最近的
藥店在哪裏?”

    “出門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轉,沿著那條‘懷舊小街’走十五
分鍾。有個很大的同濟堂。”

    我連忙說:“太遠了,明天再說吧。要不,你先給我一包——”

    某人向我怒目而視。

    “衛生巾。”我趕緊把話說完。

    出了小賣部,瀝川對我說:“有沒有興趣陪我散步?”

    我吃驚地看著他,盛情相邀啊!難道天上掉餡餅了?這不是瀝川
的風格啊!

    我掃了一眼他的腿,問:“你能散步嗎?”

    “不是很遠的路。”

    “請問……這散步是什麽性質?工作性質?”

    “是的。你願意嗎?”

    “挺願意的。誰不願意和老總套近乎?走哪邊?”

    “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懷舊小街’。”

    出門往右就是公園。我們從公園中心穿過。公園裏麵很熱鬧。有
人舞劍、有人打拳、有人跳舞、有人練功、有人喝茶、有人遛鳥。大
家都在享受生活。

    “設計說明很長嗎?”我問。既然這是工作性的散步,我隻好談
工作。

    “不長,十幾頁吧。”

    “若是要得急,我下午翻完,晚上給你。”

    “不是很急,明天給我就可以了。”

    “那,你看我什麽時候陪René去雁蕩山?”

    “等他的模型做得差不多了,你們就可以出發了。乘車去,兩天
時間,夠了吧?”

    “不是說騎自行車嗎?”

    “別聽他的。山路不安全,我讓司機送你們。”

    “你自己不想去?”

    “沒時間。”

    我還想沒話找話,他卻不再開口,手杖點地,專心走路。

    我心中苦笑。其實我的要求不高,瀝川陪我散步,哪怕一句話不
說,我已心滿意足。

    走過公園的草地,我們向左。左邊那條街因為有很多商鋪賣二手
唱碟,成天放老歌,所以叫“懷舊小街。”

    “為什麽來這裏?想買唱碟?”

    “隨便看看,有好的就買幾張。”

    “那我給你挑了啊。”

    “好啊。”

    我們路過一間小鋪,我選了一張鄧麗君:“老板,這一張放放看,
沒刮傷吧?”

    CD放進機子裏,鄧麗君靡靡地唱道:“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
翩風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

    “老板,還要這一張,鄭鈞。”

    唱機裏又熱熱鬧鬧地唱起來:“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讓你摸不著
方向,其實她心理寂寞難當 充滿歡樂夢想……”

    無論唱機裏放什麽歌,瀝川的表情都像是正在參加葬禮。對這種
人,隻好下殺手鐧。我搬出了極度煽情的Trisha Yearwood:

    "Without you

    There'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w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would be no world left for me..."

    這回,某人終於發話了,不冷不熱的英文:“Could you st
op it? (譯:你有完沒完?)”

    真是木頭人,沒戲!失敗!買單!一疊CD放進塑料袋裏,自己拎
著。然後,我跟著他茫然地向前走,不到五分鍾,他忽然在一家店鋪
的門口停下來。我抬頭一看,上麵寫著“同濟堂”三個字。

    “瀝川你買藥啊?買什麽藥?告訴我我去買,你別認錯字了哦。
”我拎起一個購物籃,發現這裏的藥店有點像超市,藥一排一排地碼
整齊放在貨架裏,居然還有化妝品。

    “你買你的,我買我的。”

    我們各拎著一個籃子,進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找到了想要的烏
雞白鳳丸,外加一瓶潤膚霜、一瓶洗麵奶,到前台交錢。瀝川跟在我
身後,他的籃子裏裝著好多黑盒子,每個盒子上都寫了一個大大的
“NO”字。

    我結完賬,回頭看他:“這是什麽?”

    “戒煙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寶牌。”

    “別嚇我哈,這麽多盒?”

    “一個療程六盒,八個星期之內你不用再來買了。一次兩顆,想
抽煙了你就吃糖,然後,多喝水。”

    “是你關心我的健康,還是工作需要?”

    “跟你的健康沒關係。你愛不愛抽煙不關我的事。”

    我愣住。

    “可是,我不想聞到煙味,因為我不想得肺癌。”他冷冰冰地說,
“為我工作,你必須戒煙。這是工作需要。”

    我不吭聲。

    他結賬出來,招來出租:“我們坐車回去。”

    “可以繼續散步嘛!”

    “我累了。”

    一路無語,到了賓館,我看見霽川在門口和服務員聊天,見我們
進來,笑道:“你們去哪兒了?說是去現場,害我在這裏白白地等。”

    我禮貌地笑笑。

    瀝川把一袋子戒煙糖交到我手中。

    我當著他們的麵,隨手將整個塑料袋扔到旁邊的垃圾箱內。然後,
我心平氣和地說:“王瀝川,你盡管開除我。看我會不會餓死。”說
完話,我兩眼一翻,揚長而去。
 
我在房間裏脫了個精光。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沒
有尼古丁的氣味。然後,我又徹徹底底地洗了一個澡,一遍又一遍地
塗肥皂。清理完畢,我換了件白色的繡花襯衣,是新的,還沒有穿過。
我將換下來的衣物裝在塑料袋裏,拿到洗衣店幹洗。

    幹洗店就在門外不遠處。我和老板娘搭腔,問她吸煙的人會不會
在衣服上留下煙味。

    “當然囉,”她說,“如果你吸煙,或者你周圍的人吸煙,你衣
服上的每根纖維都含著煙味,怎麽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點聞不出來,
敏感的人一聞就知道。我們這裏收二手衣的人都會事先打招呼,抽煙
人的二手衣,不要。”

    我一聽,頭大得要炸掉了:“老板娘,衣服我不要了,麻煩您幫
我捐了吧。……算了還給我,我扔垃圾桶裏得了。”

    我去商場,從裏到外地買了換洗的衣服——心情不好,隻好用購
物療法。我在幾個商場裏閑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賓館,已
經是中飯時間。我折回自己的房間,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個澡。我在
水中觀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點點黃色,是尼古丁浸的。心情
最差的那幾天,我曾經一天一包,省吃儉用也要抽。要不是每個月要
交兩千塊給陳律師,致使日子過得有些拮據,隻怕抽得更狠。唉,以
前也不覺得嚴重,反正是自暴自棄。可是現在,瀝川回來了,一切都
不一樣了。

    就這麽想著,煙癮又犯了。我的手指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頭痛、
煩躁、精神渙散、唇焦口幹、坐立不安。我想到下午我還要翻譯文件,
需要煙來幫我集中精力,便下意識地去摸我的手袋。還好,還好,謝
天謝地,還有一包,所剩不多,還有兩支。我拿著手袋出大門往後,
大門背後有兩個巨大的垃圾箱,一人多高。沒人願意在那裏逗留,呼
吸垃圾的氣味。那才是吸煙的理想之地。

    後門有一片空地,其實是個廢棄的停車場。我沿著賓館的大牆向
左轉,聽見空地傳來一個男孩子的笑聲:“叔叔,往這裏扔吧!這裏!
這裏!”

    “你過來一點,眼看著球,別看我的手。”磁性的男聲,低緩卻
清晰。

    男孩子歡快地尖叫:“啊哈!我接到了!我接到了!叔叔,再來,
再來!”

    還是那個男聲:“這回我可扔得遠了。你得快些跑才行。”

    “扔吧!扔吧!”

    是瀝川半跪在地上,陪一個三歲的小男孩玩球。孩子的媽媽站在
一邊,微笑地看。

    “阿吉乖,咱們回家吃飯吧,不玩啦。叔叔都陪你玩了一個小時
了。”

    “不嘛,不嘛,我要玩!我不吃飯!”

    “嗯,不可以不吃飯,不吃飯怎麽長大呢?這樣吧,咱們回家吃
飯,吃飯媽媽帶你去公園,好不好?”

    “不……不……不……”

    “宋小吉!回家去!我都說多少遍了!”媽媽不耐煩地叫了一聲。

    小男孩總算磨磨蹭蹭地牽著媽媽的手走了。

    瀝川拾起地上的手杖,慢騰騰地站起來。看見我,“Hi”了一聲。

    我沒理他,徑自走到垃圾箱旁邊,默默地站著,等他離開。就算
我控製不住我的煙癮,我的修養也沒差到逼瀝川吸二手煙的地步。

    他偏偏不走,反而跟了過來。

    “生氣了?”他說。

    不理。

    “越是生氣,越是要到空氣好的地方站著。這裏全是垃圾,空氣
多不好。”

    不理。

    “哎,要吃糖嗎?我這裏有好吃的糖。要不要?”

    不理。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遞給我。我一看,是那個“吉
祥通寶”牌戒煙糖。

    “我試過,薄荷味的,挺不錯喲。……不喜歡吃糖?”

    我奪過吉祥通寶,直接扔進垃圾桶。

    他又掏出一個盒子,從裏麵拿出一張薄薄的好像創可貼一樣的東
西:“這是戒煙貼,叫作‘花樣年華’,你試試?”

    我又一把奪過,扔垃圾箱,並惡狠狠地說:“還有什麽?全拿出
來,我好一次扔光!”

    垃圾箱邊有一道水泥石台,幾級台階走上去,便站在了和垃圾箱
頂一樣的高度。這垃圾箱居然有一間房子那麽大,需要專門的卡車來
拖,一般的人扔垃圾時如果覺得太高,可以爬到水泥台上去扔。

    瀝川從地上拾起一根長長的樹枝,拉著我,一起走到水泥台上:
“來,小秋。我們看看垃圾桶裏有些什麽?”

    搞什麽鬼啊!我們一起探頭往下看。

    垃圾桶裏會有什麽?垃圾。對不對?

    雞蛋殼、剩菜、剩茶葉、破塑料袋、煤球、魚骨頭、豬骨頭、死
貓子、雞毛、鴨毛、爛菜葉子、空罐頭、破玩具、斷了腿的家具、劃
傷的CD、玻璃渣、帶釘子的木條、塑料花、發黴的米飯、土豆皮、
黃瓜皮、爛西瓜、爛橘子、電線、木工手套、蛆、蒼蠅……

    垃圾桶不是很滿,隻裝了不到一半的東西。瀝川拿著樹枝在裏麵
扒拉。扒拉了半天,用樹枝挑起一片很大的包菜葉子,上麵爛得千瘡
百孔,放在我的眼前晃蕩。

    “這是什麽?”

    “如果你繼續抽煙,幾年以後,你的肺就會變成這種樣子。怕不
怕?”

    “怕什麽?這樣子挺好看的。”我說,“有什麽不妥?”

    某人氣結。半晌,他盯著我的臉,目光很有殺傷力:“謝小秋,
看來你是要逼我走絕路。要麽,你戒煙。要麽,我從這裏跳下去!”

    我眨眨眼:“跳,你盡管跳。——這垃圾箱正好沒蓋子!”

    瀝川有潔癖,不是一般的潔癖。他一天要洗好兩次澡,不喜歡碰
任何髒東西。垃圾箱這麽髒,我才不信他會跳呢。

    我正這麽想著,就聽見“撲通”一聲,這人真的跳下去了!

    “哎!瀝川!”

    瀝川戴著義肢,他絕對不可以做“跳”這種動作。我看著他,已
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倒沒事,翻身坐起來,坐在垃圾裏,撿起一樣
東西扔給我。

    “接著!”

    我連忙接住,仔細一看,是我剛才扔下去的那包戒煙糖。

    “一次兩顆。現在就吃!”

    盒子是嶄新的,塑封包裝。我撕開塑封,將糖吃了下去。

    “喂,你摔傷了沒有?我拉你上來!”

    “不上來!”

    “糖我已經吃了!”

    “你發誓!發誓戒煙!”

    “我……發誓。”

    “口說不算!你都說過了!說過了又反悔!”

    “我沒說過!”

    “昨晚上你說過!”

    “那是做夢。夢話不算!”

    “請問,某人把腳丫子伸到我麵前,說:‘瀝川,脫襪子!’這
是不是夢話?”

    昏倒……無語……有這麽香豔嗎?

    “我投降,我戒煙。我發誓:蒼天在上,我,謝小秋,終生戒煙,
如果做不到,就讓我惡虎掏心、五雷轟頂!”

    “把圍巾扔下來!”

    要圍巾做什麽?我解下絲綢圍巾,扔下去。他用圍巾繞住自己的
手腕。圍巾是深藍色的,我看見一團濕濕的東西浸出來。我的心開始
咚咚亂跳:“瀝川……你的手,在流血?”

    “沒有。你走吧。”

    “我拉你上來。”

    “你拉不動,去叫René來幫我。”

    我悄悄地溜回賓館,假裝鎮定,不敢驚動別人。我敲開René的
門,發現霽川也在裏麵,兩人正在說話。

    “安妮?”

    “迪布瓦先生,我需要你幫個忙。”

    “沒問題。”

    “請跟我來。”

    我拉著他,悄悄走到門後,爬上水泥台,瀝川鎮定自若地坐在原
處。

    “上帝啊!”René叫道:“發生了什麽事?”

    “瀝川先生不小心掉到垃圾箱裏了,你快拉他上來吧。”

    René二話不說,跳了下去,站在垃圾箱裏將瀝川推了上來。他
自己則留在箱內東張西望,然後得意洋洋地撿起了一個紙盒子:“哎,
你們看,這塊紙板不錯,用它做個假山怎麽樣?”

    René人高馬大,身手敏捷。很快就從垃圾箱裏爬了出來:
“Alex,你沒事吧?……嗨,這衣服太髒,上麵全是雞蛋黃,別要了。
等會兒進門人家要笑你啦。來,穿我的外套。”他不由分說地將瀝川
的西裝脫下來,扔到垃圾箱裏。又脫下自己的西裝遞給他。然後他看
見瀝川的手腕,臉色忽變:“你的手怎麽啦?”

    “沒事,一點小傷。”瀝川看著我,用命令的口氣說:“小秋,
你先回去。”

    但是,他手上的絲巾越來越濕了,有一滴液體滴出來,滴到地上。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背後冒出森森冷汗。瀝川跟René說了一句法語。
我猜他是在說我有暈血症。因為法文的hémophobie與英文的he
mophobia發音類似。

    René過來拉我:“安妮,你現在必須離開這裏。”

    我沒動,說:“René,別管我。你先帶瀝川去醫院!”

    “也好。雖然不嚴重,也需要處理一下。那我們先走了。”他過
去,帶著瀝川離開了我。

    我的心還在砰砰地亂跳,眼前金星亂冒。這麽多年過去,我對紅
色已有了一些抵抗能力,可瀝川的血令我坐立不安,眼冒金星。我在
地上坐了一分鍾,調節呼吸,覺得好些了就站起來,從水泥台上下來。
迎麵又碰上了René。

    “René?你不陪瀝川了?”

    “Alex自己去醫院,他不要我陪。”

    “可是……萬一……”

    “安妮,Alex不是小孩子。他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你有沒有
事。”

    “沒事。剛才有點頭昏,現在已經好了。”

    René將懷裏的一個長長的藍色紙筒交給我:“這是Alex讓我交
給你的文件。他讓你盡快把它們譯出來。”

    我和René一起往賓館裏走,半途中我突然停下來,問他:
“René,瀝川為什麽貧血?”

    “他以前就貧血。”

    “很嚴重嗎?是先天的嗎?”

    “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問我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
個人隱私。”

    “那瀝川的車禍是怎麽回事?”

    “車禍?什麽車禍?”他鼓著藍汪汪的眼睛看著我。

    “他的腿……”

    “哦……那個車禍。嗯,你看見了,挺嚴重的,差點死掉。”

    “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年他十七歲。”

    “後來呢?”

    “什麽後來?”

    “他說他先學經濟又學建築,兩樣加起來要八年,他二十一歲大
學就畢業了。”

    “Alex十五歲上大學,學了兩年經濟,出了事,改學建築。少年
天才,就是這樣。”

    “那麽……六年前,他忽然從北京調走,又是怎麽回事?家庭危
機?經濟危機?”

    他想了想,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
你問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個人隱私。”

    “那麽,瀝川現在去的是哪家醫院?”

    “不知道。”

    說完這話,我知道不能再從René口裏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何
況我們也走到了賓館的大門,René說他要去做模型,我徑自回屋,撥
瀝川的手機。

    沒人接。我放心不下,去服務台要了就近醫院的地址,叫了出租
車,去找瀝川。

    我在第三人民醫院的門口再次給瀝川打手機,這回鈴一響他就接
了。

    “瀝川!”

    “嗯?”

    “你在哪家醫院?是三醫院嗎?”

    “是。我已經看過醫生了。”

    “這麽快?不會吧!”這醫院很大,病人很多,在我的印象中好
像應當排很久的隊。

    “那個……我說我是外國人,給他們看護照。說我有急事不能等。
所以他們就讓我優先了。”瀝川不緊不慢地說。

    還挺聰明的。

    “你在哪一樓,我來找你。”

    “你在哪裏?”

    “三醫院的門口。”

    “嗯,已經看見你了。”

    我展目一看,瀝川遠遠地坐在等候室的沙發上向我招手。我走到
他身邊,看見他換了一套西裝,手腕上包著一層白紗,顯然去醫院前
已經洗了一個澡。

    “醫生說嚴重嗎?”

    “不嚴重,很小的傷口。”

    “血止住了?”

    他遲疑了一下,說:“嗯。”

    “那你為什麽還在這裏坐著,”我觀察他的臉,臉色蒼白,“不
舒服嗎?”

    “外科在三樓,我沒找到電梯,走上去又走下來,有點頭昏。”

    我坐下來,輕輕問道:“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

    “下次再不跳了,好嗎?”我凝視著他,心痛地說。

    “你還抽煙嗎?”

    “不抽了。打死我也不抽了。徹底老實了,行不?”

    他淡淡地笑了,臉色卻越來越白,甚至隱隱發青。

    “你別的地方沒受傷嗎?”

    “沒有。”

    “瀝川,你臉色不好,咱們再去看醫生吧?”他越是平靜我越是
擔心,不由得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沒事。”

    “反正都已經在醫院裏了,看一次也是看,看兩次也是看。”我
繼續苦勸,他卻假裝去拿一張報紙,把手從我的手中抽了出來。

    “不看,我沒事。休息休息就好。”

    這當兒,他的手機響了。顯然是霽川打來的。他先說了幾句中文,
緊接著,兩個人就用法語吵了起來。不得不說,法語即使用來詛咒聽
起來也是美的。但他們吵什麽,我卻摸不著頭腦。然後,我看見瀝川
猛然收線,精疲力竭地往沙發背上一靠。沒過五分鍾,霽川向我們快
步走來。兩個人一見麵,繼續吵。仍舊是法語。吵了半天,瀝川沒力
氣理他了,霽川還在說:“Stupide!”

    “Abruti!”瀝川低吼。

    “Débile!”霽川又罵。

    “Idiot!”瀝川又吼。

    雖然兄弟倆的聲音都很低,但看表情看架式兩人快要打起來了,
我愣在一旁,不知應當勸誰。所幸霽川很快就偃旗息鼓,過來對我
說:“安妮,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有話要和瀝川說。”

    我點點頭,出門招出租車。

    接下來,我有整整三天,沒看見瀝川。

    這三天分別是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真正的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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