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敘述平凡人的情感 平凡人的故事
正文

瀝川往事(十一)

(2021-07-23 06:47:11) 下一個
七月一日,我參加了九通翻譯的第一次筆試。九通公司座落在東城區
的永康大廈裏,占了十一層和十二層的全部。大廈的背麵有個巨大的
高爾夫球場,空氣清新,環境優美,車馬稀少,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工
作場所。顯然,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和我一起參加筆試的有五十
人之多。聽說報名人數上百,這是人事部根據履曆第一輪篩選的結果。
其實他們隻要兩個英文翻譯,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筆試挺難,考
完出來,很多人抱怨做不完。我勉強做完,不敢保證質量。出來時,
有個北師大的女生問我:

    “那個‘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兩千尺。你是怎麽譯的?”

    "The rimy bark,slippery with rain, is forty sp
ans around. And kingfish-blue hues, high up into
the sky, two thousand feet above."

    她看著我,抿嘴笑:“為什麽用kingfish-blue?不就是bl
ackness嗎?”

    “黛色不完全是黑色吧。黛色其實是青黑色,也就是blue bla
ck。”

    “那你為什麽不用blue black,而用kingfish-blue?”

    我沒回答,淡笑。

    “明白了,”她歎了一口氣,“炫技,是不是?嗯,我倒和你譯
得差不多,不過我沒有完全遵守原詩的詞位。”

    “古詩好就好在對仗,所以我盡量不改動詞位。我比較喜歡直
譯。”

    我們一起走過長廊,她忽然低聲說:“你覺不覺得這次的題出得
很怪的?前麵要我們譯標書,後麵要我們譯那麽難的古文。又不是考
博,犯不著吧?”

    我舉手:“嚴重同意。出題的人肯定是虐待狂,我從沒見過這麽
鬱悶的試題。”

    說完這話,我看見她悄悄地向我遞了一個眼色,低低地咳嗽了一
聲。我一回頭,看見一個西裝筆挺,打著黃色領帶的年輕人站在我身
後,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我嚼著口香糖,對他說:“這位同學,你也是來考試的嗎?”

    他冷冷地說:“不是。”

    然後,他不理我,徑直地走進電梯,消失了。

    目送他離開,那女生很誇張地“哇”了一聲,作花癡狀:“剛才
那位先生,好酷哦!”

    我笑笑。和瀝川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已令我對所有的俊男免疫。
我愛他如此癡狂,經常半夜打開台燈,悄悄地看他熟睡的臉。

    第二天,公司來電,通知我和另外九個人參加一對一的口試。

    我的口語成績不是最好的,但九通對我的筆試很滿意。兩天之後,
我和最後三位競爭者去見了他們的總經理:蕭觀。

    我對翻譯界的情況並不太熟,但蕭觀這個名字還是聽說過。他出
生於學術世家,父母都是北大英文係的教授。父親畢業於牛津大學,
母親是馮介良教授的師姐。夫妻倆的名字常雙雙出現在英文教材上。
蕭觀早年在國家通訊社的駐外分社幹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翻譯。之後他
從商建立了這個公司,聽說商運亨通,沒幾年就發了。當然,除了翻
譯,在他叔父——一位香港巨商的支持下,他還涉足房地產等其它投
資。目前九通在全國各地有十七家分公司,業績非常突出,他是去年
本市十大優秀“青年企業家”之一。

    我第一次見到蕭觀,心中暗暗氣餒。原來他就是那天站在我身後
打量我的人。他看上去二十八九歲,清峻、沉穩、神態閑雅,一臉書
生氣,不大像是企業家。正如馮老師所說,是個做文化生意的。

    “你就是謝小秋,”他坐在大班椅上,緩緩地說,“馮教授打過
兩次電話推薦你。”

    這我可不知道。我隻是在一次閑聊中告訴過馮老師我想進九通,
他就不聲不響地替我張羅開了。

    我看著他,知道筆試的考卷肯定出自他手,便在心底盤算自己還
有幾分希望。連忙辯解:“我無意走後門。”

    “馮教授說了你很多好話,但也提醒我,你的專業過硬,但有些
個人的小毛病。究竟是什麽毛病,他不說。不過他說,我一看見你就
知道了。”

    我知道蕭、馮兩家是世交,父輩們攜手曆經了文革。馮靜兒從小
就趕著蕭觀叫哥哥。

    “我沒什麽毛病,”我說,“我的毛病您絕對可以容忍。”

    他從辦公椅上站起來,打量我:“有沒有人告訴你,麵試的時候
應當穿什麽衣服?”

    我穿的是一套便裝。其實也是我最近買的最貴的一套衣服。顏色
鮮豔了點,和下麵的毛料長裙一配,很像當年寫《夢裏花落知多少》
的三毛。我覺得這身打扮挺是我喜歡的波西米亞風格。其實前幾次我
都穿著一本正經的西裝,就這一次,因為要和最後幾位名校的高材生
競爭,我的資曆、水平和他們相比都不是特別突出,故而出此險策,
想以奇製勝。

    “人事部的王主任說,這個職位的主要工作是筆譯,一切都在電
腦上完成,基本上不用和客戶當麵打交道。再說,”我咬咬嘴唇,
“我隻有一套西裝,次次都穿它。你們天天看,難道不厭嗎?”

    大概覺得我的解釋特實在,他放下了這個話題。

    “還有,為什麽你的耳朵需要那麽多耳環?我看著都麻煩,難道
你戴著不麻煩?”

    你是選才還是選美?那話衝到喉嚨,被我咽了下去。我的回答簡
短扼要:“我這幾年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找人算了命,說是五行缺
金。”

    他沉默片刻。我以為他終於可以饒了我了,不料他又說:“誰告
訴你,麵試的時候,可以嚼口香糖?”

    “我緊張。”

    “你,緊張?”他不冷不熱地說,“你第一個交卷,對吧?”

    這話又戳到我的痛處。那天試卷上明明寫著考試時間一百二十分
鍾,我到時交卷,盡管心裏知道有不少答案不完善。不料,剩下的人
都叫沒做完,都按卷不交,結果,真正交卷的時間往後拖了十幾分鍾。

    “我隻是按時交卷。”我在心裏恨自己,真是有病,為什麽每一
句都要頂他一下?

    “好吧,”他看了看表,說:“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麽毛病?”

    “沒了。”

    “你知道,”他頓了頓,說,“剩下的最後四個人,學曆和水平
相差無幾。對我們來說選誰都可以。我們當然會選一個比較好相處的
人。”

    “我特好相處,”我說,“我向您發誓。除了衣著古怪之外,我
人見人愛。”

    “嗯。”他點點頭,踱回椅子坐下來,用筆在我的文件夾上畫了
一下:“你明天就來上班吧,我們最近剛接了幾筆合同,英文部特別
缺人。你有英文名字嗎?”

    “沒有。”

    “在這裏工作的所有英文翻譯,必須要有英文名字,尤其是拚音
裏有‘X’和‘Q’的。”

    我是XXQ。

    “小秋這兩個字,對老外來說,發音不是很難吧?”我不喜歡弄
什麽英文名字,話音裏含著一點乞求。

    “不行。”他斬釘截鐵。

    “那就請您給起一個?”

    “安妮,怎麽樣?”

    “行。”

    我的辦公室在十一樓1107號,英文部。和我共一間房的是與我
同時進公司的另一名女生,唐玉蓮。雖說這間房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臨窗,且隔音效果良好,但房子有一整麵牆是透明玻璃的。所以,無
論你幹什麽,外麵的人都看得見。

    唐玉蓮的個子不高,五官長得很精致。我覺得,很有點伊能靜的
味道。

    我打趣她:“嗨,你是不是伊能靜的妹妹?”

    她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臉上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恨死
伊能靜了,每個人都說我像她。K歌的時候都逼我唱她的歌。”

    “你長得不比伊能靜差,”我打開電腦,“真的。”

    “上午的培訓真累啊。咱們的蕭總真能說!我早就想上廁所了,
看他一臉嚴肅嚇得不敢去,真真折磨死我了。”她一個勁兒地抱怨。

    “我也是。我有點想戴耳機聽歌,想了想,不敢。對了,那個英
文部的主任,真是個美女!”

    “她是蕭觀的現任女友。你要表現好喲,不然人家會吹枕頭風的。”

    “現任女友?”我問,“你剛來,怎麽知道?”

    “我有同學在法文部,經常八卦。蕭觀同學年少多金、風流倜儻,
前後有N屆女友,多是投懷送抱。就是現在這位陶心如陶主任,也是
追他追得好不辛苦。前些時蕭總胃病住院,陶姐不是廣東人,天天為
他學煲湯,唉,希望不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難怪中午吃飯都沒見到你,敢情聽八卦去了。”想到讀書人都
有午睡的習慣,可是九通規定,中午隻有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我於
是又說,“我有雀巢咖啡,來一杯提提神?”

    “好啊好啊,咱們快點開始幹活。”她把懷裏抱著的一疊文稿遞
給我,“這是分給你的。得按期交稿,趕不完就算違約。”

    我沒坐下來,徑直去衝了兩杯咖啡。

    回來時,看見唐玉蓮已經在電腦裏飛快的打起字來。我從包裏掏
出一本巨大的《韋伯斯特詞典》,問她:“你不要字典嗎?”

    “我有最新版金山辭霸,電腦裏裝滿了各種翻譯軟件。”

    我想求她給我也考一份。想了想,沒張口。初次相識,不知底細,
還是不要隨便求人幫忙吧。豈料她指著桌上的一個U盤說:“喏,全
在這,你拿去裝吧。信不信由你,蠻管用的。”

    “謝謝。”

    她有一台非常小巧的索尼筆記本。我沒有筆記本,從來都是去學
校的機房或網吧上網。我的作業都是手寫的。是的,我還停留在手工
作坊時代。一進九通,看見每人都配有一個台式電腦,心中竅喜不已。

    打開文件夾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麽那個蕭觀會出這些令人抓狂的古
文試題。我的主要工作是翻譯拍賣行的拍賣手冊。上麵全是中國古董:
書法、繪畫、瓷器、印章、家具、玉器、青銅器等等。每件拍品都附
有一段關於此物來源和價值的詳細說明。在說明中大量引用奇崛古奧
的文言,是免不了的事兒。

    我禁不住抬頭問:“哎,玉蓮,你翻的都是些什麽?”

    她狂打字,頭也不抬:“標書。工程標書。你呢?”

    “拍賣行的手冊,嚴重鬱悶。”

    翻譯標書其實是這裏比較常見的工作,我事先也有打聽,在申請
工作時,特意狂補了一大堆工程詞匯。

    “幸虧這活兒沒分配給我。”她說,“我的古文不好。中文這頭
就不懂,英文那邊怎麽譯?聽說這些手冊以前都是先由底下人譯過,
部主任審閱,再交蕭總三審。可見他有多麽不放心。其它的文件,標
書什麽的,部主任審閱之後就可以交稿了。”

    我呷完半杯咖啡,著手譯第一本手冊。一共十件古董。八大山人
的畫、宋徽宗的花鳥圖之類。頭一件就是乾隆帝的一套石田玉印章。
每個印章的四麵都有銘文。我譯了一上午,把《辭源》、《漢語大字
典》、《漢語典故辭典》、和林語堂的在線辭典翻了個遍,才譯出來
其中的一條。

    合同上寫著,十五天譯完。我必須在十天內交出初稿待審。

    這十天,我平均每天隻睡四個小時。緊張得連澡都沒時間洗。第
十天的早上,我把電子稿和打印稿交給了英文部的主任陶心如。她花
了一天時間替我改,讓我更正之後,交蕭觀終審。

    陶心如改得不算多。她把我的一些形容詞改得更加古雅。不愧為
主任,果然有功力。

    我把更正稿傳給蕭觀。一個小時後,他電郵打回來了第一頁,詞
語、句式、改動多多。

    蕭觀打電話過來說:“我隻改第一頁,你自己研究有哪些毛病。
然後,把後麵的一一改過。再傳來我看。”

    我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研究他的路數,又花了一天的時間修改,然
後,傳給他第三稿。第三稿很快又打了回來,我譯的第二頁,他又做
了不少改動。然後說,照此法修改後麵的幾十頁。我一直改到合約到
期的倒數第一天,前前後後改了五次,才算通過。

    第二天吃午飯見到他,我的臉都是綠的。

    “現在你明白我的標準是什麽了吧?”他說,閑閑地看著我。

    “您的標準是perfect。”我沒精打彩地答道。

    “你的古文基礎不錯,讀過中文係?”

    “我父親畢業於複旦大學中文係。”

    “這麽說,是家學?”

    “談不上,有一點點吧。”

    他凝視我的臉,終於說了一句比較溫暖的話:“給你一天假,回
去休息一下。”

    “工資照發嗎?”

    “還有獎金。”他居然很大方地拍了拍我的肩:“安妮,Well
done.”

    我譯了整整兩個月的拍賣手冊,每次都要改好幾稿,覺得自己快
要瘋掉了。最難譯是陶瓷,裏麵居然有長篇大論地介紹宋代瓷器的燒
製過程。我不敢當麵拒絕,私底下叫苦連天。每碰到一個難點,我都
鬱悶得跑到樓下後門放垃圾的地方吸煙解愁。

    回頭過來看玉蓮,她得心應手地譯著標書與合同。輕車熟路,又
快又好;手在鍵盤上暢快地敲打,聲聲入耳。

    兩個月過後,我終於時來運轉,也開始譯標書與合同。這些文件
都有法律效用,對準確性有極高的要求。譯了兩個月,我對裏麵的詞
匯已相當熟悉了。有一天,陶心如突然電話叫我到她的辦公室去一趟。

    “安妮,”她示意我坐下來,“你工作表現不錯,蕭總昨天親自
提議,將你提前轉正。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拿試用期的工資,而是享
受這裏正式員工的所有待遇。”

    我說:“謝謝主任的關照。”

    她遲疑了一下,又說:“蕭總近來在談一筆大單。有公司需要從
我們這裏雇用幾個長駐翻譯,人事關係留在九通,薪水由那邊來發。
他們急需用人,給我們開了很好的價碼。當然,他們對譯員的要求也
很高,給的報酬也相當可觀。我們這邊本來不想放人,所以提出來一
周五天,三天在那邊工作,兩天回總部工作,他們不同意。理由是這
中間牽涉到所譯文件的商業機密,所以他們提出來長駐兩年,還需要
譯員簽定保密協議。”

    “英文這邊,蕭總推薦了你。”她淡淡地說,“我挺舍不得,但
公司不想砸牌子。你願意去嗎?”

    “嗯——”

    “那邊出的工資,是這裏的1.7倍。你享受那邊正式員工的所有
待遇:免費中餐、打出租報銷、醫療保險等等,一年還有十五天的帶
薪年假。”

    對於剛入門的年輕人來說,九通的待遇已經很好了。這是多麽誘
人的條件啊!

    我剛要說話,陶心如又說:“當然,我們也希望你有時間的話,
能照應一下這邊的業務。我們可能會有些要緊的文件麻煩你。不會很
多,我們付雙倍譯酬。畢竟你還是我們的人。兩年之後,你不用擔心
去向,可以隨時回來。”

    我心想:我剛來,業務再怎麽出色也不至於強到可以代表公司的
地步。這是肥差,又不是道旁苦李,人人會爭。為什麽派出去的人非
要是我?

    “你願意去嗎?”

    我當然點頭:“願意。”然後,我突然想起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對了,是家什麽公司?”

    “一家瑞士建築設計公司,CGP Architects.他們原來的英文
翻譯嫁人出國了,現在等人補空。”

    不知道我的臉上還有沒有血色,我想笑,卻虛弱得笑不出來:
“CGP Architects?”

    “你應該大約聽說過,CGP和另外四家建築設計公司,目前正在
競投溫州市一個巨大的C城區改建項目。裏麵涉及到三個渡假村、十
個住宅區和五個別墅群落的總體規劃。”

    “CGP的老總是瑞士人嗎?”明知瀝川已多半不在CGP,我還
是想問個清楚。畢竟我與他整整五年沒有任何聯係。隨著時間的流逝,
那道傷痕沒有淡忘,卻被我埋藏得很深很深。瀝川是一個氣泡,而我
則是條深海中的魚。我將氣泡吞入肚中,不敢吐出。一吐出來就會浮
出海麵。

    “不是,”陶心如的目中隱含不悅。這樣一個餡餅落到我的手中,
我居然不高興,不感激,真是不識抬舉。“老總姓江,江浩天。北京
人。”

    謝天謝地!

    “那麽,就這樣定了。等我匯報了蕭總,你就過來簽協議。”她
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又說道:“聽說,上個周末,蕭總請你
到富貴山莊吃晚飯?”

    “是。”

    “為什麽?”

    “因為拍賣手冊的事情,他說我做得不錯,開了個好頭,拍賣行
因此和九通簽定了長期合作的合同。希望我以後將精力集中在拍賣行
這一塊。”

    那一天,蕭觀單獨邀飯,幾杯酒下肚,說了幾句不大收斂的話。
被我裝聾作啞地搪塞了過去。所以,肯定沒有蕭觀“力薦”我入CGP
一說。

    “嗯。”她看了看手表說:“你可以走了。”
 
 如果交通費不報銷的話,按照我節約的本性,肯定天天擠公汽,而不
是打出租車上班。自從發現翻譯是這樣一門大費腦力的工作之後,我
便養成了和瀝川一模一樣的習慣,寧願花錢,也不肯在細節上消耗自
己。

    我坐著出租來到香籟大廈的十九層——CGP中國總部。接待我的
是人事部主任陳靜菲。她帶我參觀了各個部門的辦公室、會議室、休
息室、咖啡廳。我發現CGP的工作人員並不多,全部加起來,大約一
百三十人左右。其中,有三位外籍設計師:兩位講法語,一位講德語。
盡管帶著濃重的口音,他們都能說非常流利的英文。陳靜菲說,這三
位外國設計師都不大懂中文。如果他們要和客戶打交道,必須通過翻
譯。此外,公司裏所有的重要文件,尤其是標書和設計案,都必須用
中、英、法三國文字抄送蘇黎世總部備檔。還有,這裏的中國設計師
們,多半不精通英文、法文或德文。所以總部過來的重要通知、簡報
和郵件需要譯成中文向下傳達。同時,中國設計師如需和總部聯係,
也需要翻譯的參與。“所以,翻譯組的工作非常重要,也相當忙碌。”

    我當然知道香籟大廈是瀝川工作的地方。和瀝川在一起的時候,
他不止一次向我提過。不過瀝川是個公私極度分明的人,不願外人打
擾他的個人生活。所以CGP的工作人員我隻認得一位,就是瀝川的秘
書朱碧瑄。

    聽完了陳靜菲的介紹,我忽然省悟,那個出國的翻譯就是在CGP
工作了近七年的朱碧瑄。

    介紹完十九層的辦公區,陳靜菲說:“總裁、副總裁、首席設計
師以及他們秘書的辦公室在第二十層。請往這邊走。沈總今天本來要
見你,他有急事出去了。我們去見副總。”

    上電梯到二十層,迎麵一溜裝修異常豪華的辦公室。我在第二間
辦公室的門上,霍然看見了“L.C. Wong”字樣。刹那間,我的心
髒好像被一隻手捏住,不能呼吸。

    “你不舒服?”覺察到我的步子忽然加快,陳靜菲問道。

    是的,我不舒服,我急於逃走。

    “沒有。可能是要見副總,心裏有點緊張吧。”我故作輕鬆地笑
笑。

    陳靜菲說:“剛才那間是我們公司的首席設計師王瀝川先生的辦
公室。他是瑞士華人,能說流行的中文。”

    我問:“王先生今天也不在嗎?”辦公室的門是毛玻璃的。如果
裏麵有燈光,外麵的人可以看出來。

    “王先生以前是CGP的總裁兼主設計師,現已調回蘇黎世總部當
副總,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不過他手上仍有很多中國的設計項目,所
以我們保留了他的辦公室,他偶爾會來北京公幹,次數不多。”

    “原來是升職了。”

    “應當說,是工作需要吧。CGP Architects隸屬於CGP國際
投資。是王總的家族企業。我們這裏的老總和副總,以前都是他的手
下愛將。”她臉上的崇拜之情,溢於言表。

    “哦。”

    “王總不喜歡人家叫他王總,如果你遇到他,叫他王先生就可以
了。他雖出身富貴,為人異常溫和,也非常低調。以前,中午都是和
大家一起在餐廳裏吃飯的。”

    “哦。”

    “王先生才華橫溢,是建築界的傳奇人物。調走的時候,我們這
裏的人都很傷心。”

    “哦。”我覺得陳靜菲的話中充滿了感情。

    不知不覺,我跟著她走進了第三間辦公室。進門的第一間房是秘
書辦公的地方,裏麵有縱深的套間。“小田,這是新來的安妮,翻譯
組的英文翻譯。現在見張總方便嗎?我昨天有預約。”

    “請進,張總正在等著你們。”

    CGP副總張少華是個精幹的中年人,黑皮膚、小個子、鷹鉤鼻,
有南方人的某種特征。他的話音果然帶著濃重的川味。他和我熱情地
握手。我們三人簡單地寒暄了幾句,算是認識,他有電話接,我們借
機出來了。

    我的辦公室在1902,電梯的斜對麵。辦公室有很好的台式電腦,
此外,公司還發給我一部又輕又薄的索尼筆記本電腦。我做夢也不會
想到我能這麽快就擁有一台這樣昂貴的“辦公設備”。

    打開電腦,我開始用annie.xie@cgp.com——我在公司的專
屬賬號——收發郵件。我的任務是翻譯一切從CGP專門轉發或抄送給
我的郵件。將中文譯成英文,或將英文譯成中文。法文和德文則由其
他的翻譯負責。

    北京與蘇黎世的通訊非常繁忙,郵件的列表不知盡頭。我粗略地
掃了一下,裏麵夾雜著一封瀝川的郵件——“歡迎索斯先生進入法國
分部工作!索斯先生將接替調往奧地利分部的來諾先生出任巴黎分部
的首席設計師。”一本正經的公文,通過他的秘書露絲向CGP全球所
有的分部發送。

    我隻用三分鍾的時間將它譯成中文,向公司全體成員轉發。同時
很高興地發現,這份工作相當輕鬆。我在兩個小時內完成了所有郵件
的翻譯,然後去餐廳吃午飯。

    餐廳在十八層,不用坐電梯,步行一層,很快就到了。餐廳以自
助餐的形式同時供應西餐和中餐。我拿了一份炒飯、一碟香辣魚塊和
一杯咖啡,在一張桌子上獨自地吃了起來。不一會兒,一位打扮入時
的女士端著一碟沙拉十分禮貌地問我,可不可以與我分享一張桌子。
我連忙點頭。

    “我是法文組的艾瑪。你一定是新來的翻譯安妮,對嗎?”

    “是的。”我站起來,幫她接過手中的茶杯:“我在1902,請多
多關照。”

    “我在1904,我們的辦公室挨著呢。你看上去很年輕,剛剛畢業
嗎?”

    “是。我是從九通過來的。”

    “碧瑄上周剛走,走得突然。公司急著要人,又不肯花功夫招聘,
就直接從九通挖了你過來。”她向我一笑,明眸若水、百媚叢生:
“聽說付了不少代價。”

    “哪裏,”我說,“九通那邊近來接了很多單子,很忙,其實也
缺人。”

    “我們都在猜,來的人會是誰。而且天天祈禱,希望九通不會派
一個老頭子過來。”她說,“可是你這麽年輕,我們也是大吃一驚。
你有二十歲嗎?”

    “二十二歲。你呢?”我覺得她看上去也不大。

    “三十二。”

    我嚇了一跳:“不會吧?我覺得你至多二十五歲的樣子。”

    “第一,我沒結婚。第二,我天天吃沙拉和維生素。”她用叉子
叉了幾片菜葉,就著意大利的沙拉醬,吃得津津有味。

    “艾姐——”

    “請叫我艾瑪。”

    “艾瑪,你在這裏多久了?”

    “我是公司最老的一批員工,有十年了吧。來的時候我也隻有你
那麽大。”

    我在心裏暗暗地想,十年前瀝川還不到二十歲,大學還沒畢業。
這個公司顯然不是他來的時候才創立的。

    “看來你很喜歡這裏呀。”

    “是啊。知道為什麽我直到現在還是單身嗎?”她忽然神秘地笑
了起來。

    我搖頭。

    她俯耳過來,低聲說:“我企圖引誘這裏的每一任總裁,從來沒
有成功過。”

    見我一臉驚愕,她嗬嗬亂笑:“果然是小姑娘,這就當真了。當
然是開玩笑!你下班喜歡逛商場嗎?我知道有幾家店的衣服相當好。
還有,你去不去Spa?我手裏有幾張年卡,人家送的。麗莎那家麵膜
做得不錯,我有兩張卡,用不了,送你一張。”說罷,她從包裏拿出
一張卡,硬塞到我手中。

    “謝謝艾瑪姐!”

    “艾瑪。”

    “是,艾瑪。”

    她撕開一個小麵包,很斯文地吃著,又說:“你手中的這個包真
別致。”

    這個Gucci的包,是瀝川買給我的。

    “是嗎?人家送的。”

    “男朋友?”

    “以前的。早分手了。”

    “他掙不少錢吧?”

    “你怎麽知道?”

    “這包五年前我看上過,太貴,鬥爭了很久也沒舍得買。真貨賣
好幾萬呢!配上你這條牛仔褲,時尚而且低調。你的前男友很有品味
喲!”

    牛仔褲也是瀝川買的。他不喜歡逛店,但買衣服的眼光絕對一流。
我看了看手中的包,連忙打馬虎:“這個肯定不是真貨。”

    “我若連真假都分不出還在外企混個什麽?陳姐今天介紹你的時
候,法語組和德語組的女孩子們全看見了這個包,都說你肯定是蕭觀
的新一任女朋友。”

    我拚命搖頭:“不是不是,蕭總的女朋友姓陶。”

    “陶心如嗎?我很熟啊!她充其量不過是單相思而已。蕭觀雖然
花心,但在業界的名聲相當好,他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從來不和公司
內部的人談戀愛。陶心如明知故犯,指望用自己的誠心讓蕭觀破戒,
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妾心如水、郎心如鐵?”

    我再次否認:“總之,我絕對,絕對不是蕭觀的女朋友。”

    “是嗎?”艾瑪的目光掠過我的頭頂,停留在餐廳的入口處。她
嗬嗬地笑了一聲,居然用她那雙香噴噴、白嫩嫩的手擰了擰我的臉蛋。

    我抬起頭。看見蕭觀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徑直走到我的麵前。

    “蕭總。”我連忙站起來。

    “安妮,”他淡淡地向我和艾瑪各打了一招呼,“艾瑪。”

    “蕭總和艾瑪認識?”

    “嗯,我和艾瑪是校友。她高我一屆,校友會時常見麵的。”

    “蕭觀,今天怎麽有空到CGP來?”艾瑪仰頭看他,臉上盡是調
侃。

    “我來和江總談些事。你知道,我也做房地產,想請他們的設計
師幫個忙。”他坐下來,對我說:“怎麽樣,安妮,第一天工作習慣
嗎?”

    “挺好。覺得比九通輕鬆。”

    “不要大意輕敵。等投標一開始,你會有很多口譯的工作。最近
他們在忙溫州的那個標,你對溫州人的口音熟嗎?”

    我頓時開始緊張:“怎麽?我要譯溫州話嗎?溫州話我一句不懂
啊。”

    “別緊張,”他笑笑,“你要打交道的絕大部分人是政府官員,
他們會和你說普通話的。”

    “哦。”我鬆了一口氣,“那麽,那些拍賣行的手冊您都交給誰
了?”

    “陶心如唄。”他說,“陶主任天天罵我。”

    “蕭總,您吃午飯了嗎?”我問。

    “沒有。隔壁開了一家蒙古烤肉,人人都說好吃。有沒有興趣嚐
一下?我請客。”

    “謝謝。”我指著餐盤,“我已經吃了不少,而且,今天的胃有
點不舒服……”其實餐盤裏菜我還沒有開始動。

    “沒關係,下次吧。”他的表情有點尷尬,顯然自尊心大受打擊。

    我們又客套了幾句,他很禮貌地告辭了。

    回過頭,我看見艾瑪拿眼瞪我,目光很奇怪。

    “怎麽啦?”

    “你,安妮,居然公開拒絕蕭觀?哪根神經不對?”

    “不是說過嗎?我不是他的女朋友,為什麽要陪他吃飯,讓人誤
解?”

    “你知道嗎?蕭觀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對女孩子極少主動。有
不少花癡願意掏錢請他吃飯,他還不去呢。”

    “好吧,我承認我有病,不會見竿爬……”

    “瞧你傻的!想當初,我就是七挑八揀到現在一事無成。你呀,
一定要熬到我這歲數才知道什麽是後悔。”她掏出手機遞給我,“趕
緊給人家打電話,說胃不疼了。”

    我笑著搖頭,將手機還給她:“我看你倆挺合適,不如你自己打
吧。”

    午飯後我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工作了一個小時,電話響了。

    “是我,蕭觀。”

    “蕭總。您好。”

    “胃好些了嗎?”

    還記得這個哪,我嚇得一頭冷汗:“好……好了。”

    “晚上可以去吃蒙古烤肉嗎?”

    “晚上?對不起,我晚上……有瑜珈課。”

    “幾點開始?”

    “七點。”

    “幾點結束?”

    “八點。”

    “我八點來接你,告訴我瑜珈課的地址。”

    沒辦法,我報了地址。

    “那麽,安妮,給你十分鍾換衣服,八點十分見。”

    我還想說點什麽,電話已經掛了。

    我練完瑜珈,也不換衣服,滿頭大汗地站在體育館的門口。八點
十分,蕭觀開車準時到達。

    我自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他緩緩地開車,半天不說話。我坐在他身邊,也不吭聲。

    過了一會兒,路上有紅燈,他忽然說:“也許你不知道,上大學
時我曾經追求過艾瑪。那時追她的人很多,我勉強排上號。有一次,
她看中了一件大衣,很貴,我沒錢買給她。當然還有別的事,我們分
手了。”

    我等他說下去。

    “後來我們都畢業了。我下海掙了些錢,她聽說了,主動過來找
我。我沒理睬她,她很生氣。”

    “這些和我有關係嗎?”

    “今天,你當著她的麵拒絕我,我很難堪。她看著我的樣子,心
裏一定特別開心。”

    “我不知道……”

    “知不知道無所謂,”他說,“總之,今晚你得好好陪我吃一頓
蒙古烤肉。”

    我被他霸道的語氣惹怒了,何況他的邏輯我也沒搞清楚。

    “蕭先生,麻煩你把車子停一下。”我冷冷地說。

    他的臉一白,汽車戛然而止。

    “請問,你是不是獨生子?”

    “是,那又怎樣?”

    “因為你是獨生子,有個道理,恐怕你會比我們這些有兄弟有姐
妹的人明白得晚一些。”我推開車門,對他說:“這個世界,不是一
切都圍著你在轉。你和哪個女人玩得開心不開心,我沒有任何責任,
也不關我的事。再見!”

    我把門一摔,揚長而去。

    我以為一怒之下的蕭觀會因為這個解雇我,因為我的人事關係仍
然隸屬九通。豈知過了整整一個月也沒有任何動靜。我沒聽到蕭觀的
任何消息,也沒收到過他的任何電話或郵件。我認認真真地工作,累
了就站在樓底下的垃圾箱旁邊吸煙,沒有任何人為難我,也沒有任何
事打擾我。我擁有自己的辦公室,翻譯的時候放點輕音樂。有時工作
提前做完了,我就到隔壁艾瑪或者其他翻譯那裏去聊聊天。她們工作
累了,或者午飯時間,也常常到我這裏來,或者,拉我一起逛商店。
CGP的女員工屈指可數,大家互相照應非常團結。

    有一天,我做完了活兒在網上閑逛,想找本亦舒的小說看看,亦
舒沒找到,找到了一個綠色的網站——“xx文學城”。

    我發現,上麵不僅有不少言情小說,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去注冊
一個筆名,成為一名網絡寫手。

    我用半個小時注冊了一個筆名。然後就掛在網上看杜若的《天
舞》,共有三部。我把窗口開得很小,有人進來,我就關掉。《天舞》
使得我工作的效率大大提高。我每天都想盡快把工作幹完,可以早一
點看《天舞》的下一章。可惜不到一個禮拜,我就看完了所有的《天
舞》。然後我又繼續看明曉溪、顧漫和晴川的小說……等發現沒故事
可看了,我就用注冊的筆名在上麵寫故事。

    我決定給我的故事起名,叫做《瀝川往事》。

    我寫了第一章,發現隻有五個點擊,一個讀者評論,兩個字:
“加油!”

    好吧,我就為那個替我喊加油的讀者而寫。我迅速地寫了第二章,
第三章。我覺得我和瀝川的故事,除掉最後一幕,其實異常美麗。有
些地方,我寫得很收斂,有些地方,我寫得很大膽。相信我,真實的
瀝川絕對比我筆下的瀝川更加美好。我一麵寫,一麵流淚,沉浸在美
好的回憶中不可自拔,順帶著把我的讀者也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多麽希望瀝川就是我故事中的一個人物,我可以隨意地寫他,
然後給我和他安排一個完美的結局。

    當然,這不是真實的。可是故事中的瀝川可以讓我漸漸忘掉現實
的瀝川。那些痛,一遍又遍地描述,漸漸稀釋;那些愛,一遍又一遍
地回憶,變得乏味。我看見另一個瀝川在我的腦中越來越真實,越來
越近。而真實的瀝川越來越暗淡,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點,漸漸
離我遠去。

    那麽多的煙,那麽多的酒,那麽多失眠的夜晚。還有那次我獨自
站在龍璟的屋頂花園上,在夜風中凝視樓下的點點車流,如果沒有想
到爸爸和弟弟,也許我會跳下去。

    我終於找到一種方法,將愛情埋葬,把痛苦變成快樂。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查看我的故事下
麵又多了幾條新的跟貼。我白天認真工作,下班埋頭創作。練瑜珈、
泡酒吧、看電影、跳迪斯科……玩累了回來倒頭就睡。

    我過上了一種充實的生活。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