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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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瀝川往事(八)

(2021-07-20 07:42:58) 下一個
  我是在睡夢中被瀝川叫醒的。他讓我洗個澡提提神,故意把水弄冷,
可是,我坐在澡盆裏,坐著坐著,又睡著了。我帶了三個旅行包,外
加一個書包,都不大,沒有一個更大的包把它們全裝在一起。瀝川說
一看我就不是一個習慣出門的人。出門在外,包的數量越少越好。他
把其中三個包的東西全拿出來,放到自己出差用的大箱子裏。鎖上密
碼鎖。我在箱子裝了很多沒用的東西:密封的烤鴨、鹹水鴨、牛肉幹、
魚片、鹹水花生、新書包、新筆盒……都是我弟弟喜歡的東西;五瓶
藥和一件上等羊毛衫,是送給我爸爸的。各式各樣包裝的果脯、果幹
和糖果,是送親戚朋友同學的。

    我帶著崇敬的目光看著瀝川替我收拾箱子,分門別類擺放停當。

    “為什麽你的箱子上,有個白色的‘十’字?為什麽不是紅色的
‘十’字?”我指著一個商標問。

    “我來自瑞士。”

    我看著他,不明白的樣子。

    “你見過瑞士軍刀嗎?”

    “沒見過。”

    “如果我批評你缺乏國際常識,你會不會生氣?”

    “肯定會。”

    “那就算了,”他歎了一口氣,“反正瞧你這狀態,說了也不會
記得。”

    “哦,謝謝你替我收拾行李,我得再睡一會兒。”我靠在沙發上
打盹。

    “不能睡了,馬上要走了。”

    “就十分鍾,行不?”

    他想了想,無奈地看著我,“睡吧。早知你這麽困,我就該買明
後天的機票。”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出了龍璟花園。總之,在瀝川的車上我又睡著
了,到了機場,他再次叫醒我:“小秋,一上飛機,什麽也不管,倒
頭就睡。到了會有人叫醒你。”

    “哦。”我朦朦朧朧地打了一個嗬欠,“瀝川,給我買杯咖啡吧,
我困。”

    “別喝咖啡了。”他說,“你就是沒睡夠,喝什麽也沒用。”

    “真是的,以前也不是沒熬過夜……”

    迷迷糊糊中,我不記得我跟他說了些什麽話,怎麽跟他告的別。
總之,我進了機艙,找到座位,第一件事,就是係上安全扣,然後拉
上毯子。

    隔壁坐的是一位中年大叔,講究的西裝,很胖很富態。

    “小姐第一次坐飛機吧?”他想找我搭訕。

    “嗯。”他很熱情,可是我很困,所以不接茬。第一次坐飛機坐
的就是頭等艙,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件值得記住的事兒,可惜我偏偏
對環境不敏感。無論是條件好還是條件差,對我來說都差不多。機艙
裏有很寬大的椅子,可以睡覺,這就夠了。

    “一個人啊?”中年大叔又說。

    “是啊。”

    “等會中餐的時候,會有哈根達斯。別忘了向空姐要哦。”

    “好的好的,謝謝大叔。”

    我本來想問什麽是哈根達斯,想了想,不問了,省得話越說越多。
這時正好飛機起飛,大家都沉默。趁這當兒,我連忙戴上眼罩。等我
醒來,大叔告訴我,還有五分鍾就到昆明。其間,我錯過了如下的美
食:

    ——老火靚湯、精品冷葷、各式水果、什錦甜品、多款芝士、花
樣麵包。

    ——文昌雞、椰香魚片、幹果雞丁、鹵水雞、椰子飯、揚州炒飯。

    ——牛扒類、海鮮類、家禽類的熱菜。

    ——特色粵菜:老火靚湯、北菇燉老鴿、響螺燉水鴨。

    ——廣東雲吞麵、番薯粉。

    ——全套西餐,洋酒。

    ——哈根達斯。

    大叔說,他和空姐曾努力想叫醒我,沒成功。現在飛機正在降落。
不過,大叔又說,他請空姐替我把中餐打了個包。他盡量選涼菜和點
心,這樣我下了飛機,也可以吃。

    我感激涕零,對他謝了又謝。

    下了飛機,取了行李,我坐機場大巴直奔長途汽車站,坐了三個
半小時的汽車,歐耶,終於回家了!

    家裏沒電話,爸爸隻知道我大致會在這個星期回家,具體哪一天,
也不十分清楚。弟弟小冬上高中,現在學校也放假了。弟弟見到我,
馬上告狀:“姐,你可回來了!爸爸做的飯難吃死了!”

    得,白和這小子一起長大,就記得我這個優點啊。為了省錢,小
冬每天騎車二十分鍾回家吃午飯。以前都是我早起提前做三份午餐,
一份給爸,一份給弟,一份給我自己,大家帶到學校去熱了吃。後來
我要參加高考,我爸堅決奪過這個崗位,他的菜,我覺得勉強可吃,
小冬就受不了了,天天叫喚。我隻好在周末的時候做一大碗薰魚和五
香豆幹,讓他一次帶一小碗。我一走,弟弟說,爸爸帶高三,責任大,
擔子重,總忘記做提前做午飯。教完課,輕鬆下來,他才趕回家裏下
廚,所以饑一頓飽一頓之事時有發生。

    “爸爸呢?”我問。

    “改卷子去了。說是五點回來換煤氣。”

    我一聽這話兒就不幹了,提了他一腳:“你也老大不小了吧,爸
有病,你還讓他換煤氣?”

    “我說要換他不讓,說年紀輕輕怕閃了腰。”

    “爸不是不在家嗎?”我去搬煤氣壇子,“這樣吧,我不怕閃腰,
我去換得了。”

    “你的腰更閃不得!”小冬大叫一聲,衝過來奪過壇子,眨眼功
夫就騎車不見了。

    “唉,總算長大了,還知道疼你姐。”我很欣慰,衝他的背影誇
了一句。

    我換了件衣服,提著菜藍去菜場。

    “小秋回來啦?”

    “哎,是啊。”

    “小秋回來了喲!”

    “哎,錢叔叔好。”

    “小秋回來了,明天到你芬嫂家來吃飯!我做板栗雞,檸檬鴨,
你得順便和我那不長進的老二談談,他今年高考。拜托了啦!”

    “一定一定!”

    這就是小城的好處,我住的那條街,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認得我。

    買好菜,我走進一家小賣部打長途。我沒有帶手機,因為回到家
後就發現手機一直在尋找信號,就在“尋找”的過程中,電很快就用
光了。

    “瀝川,我到了!”

    “是嗎?挺快的嘛。”他在另一端說。

    “你還在北京嗎?”

    “在廈門,我比你先到。”

    “瀝川,謝謝你替我買機票,還有收拾行李,還有借箱子給我。
還有……”瀝川幫我太多,謝都謝不過來了。

    “別客氣,你的手機能用嗎?”

    “不能,找不到信號。我這是在小賣部裏給你打電話呢。”

    “貴嗎?”

    “挺貴的,我不多說了。”

    “等等,”他說,“我在行李箱內的一個口袋裏給你放了一張銀
行卡,密碼是0907。我知道你不肯要我的錢,但這錢不是很多,隻
是以防萬一。”

    “不不不,真的,我不需要!”

    “小秋,聽話。”

    “嗯。”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想你!”

    “我也想你。”

    “為什麽是0907,有什麽意義嗎?”

    “我的生日。還記不記得,那天,你潑了我一身的咖啡?”

    “怎麽會是那一天呢?有那麽巧嗎?”不知為什麽,我的嘴裏鹹
鹹的,眼淚悄悄地流下來。

    “巧什麽?”

    “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騙我。”

    “是真的。回來我給你看身份證。”

    我以為,自從我媽去世之後,這世上不會再有人照顧我了。就算
是我爸爸和弟弟,我也一直認為,與其說我是他們的女兒和姐姐,不
如說我是這兩個人的母親。我隻過過三次生日,都是我媽媽在世的時
候。媽媽的死,給爸爸很大的打擊,有那麽十幾年,他活得渾渾噩噩,
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和小冬,因此也從來沒過過生日,甚至有些忌
諱談自己的生日。因為,小冬的生日就是媽媽的忌日。

    “小秋……我怎麽聯係你?”

    “我會時時給你打電話的,隻有這一個辦法了。”我忍著眼淚,
因為小賣部的張阿姨跟爸爸很熟,我不敢在她的店裏感情用事。

    “祝你春節愉快,再見。”

    “好好照顧自己。再見。”

    我躲到一棵小樹下,擦幹眼淚恢複情緒,這才提著滿滿一藍子菜
往家走。快到家門時,我遠遠的地看見了爸爸,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
在門口,斜暉耀眼,看不清他的臉。

    “爸!”

    “回來了。”很奇怪,他沒有笑。

    “爸,我買了好多菜,今晚我做好吃的給你們!”我上去擁抱他,
感覺他的身體很僵硬。

    “爸!怎麽了?”

    “你坐飛機回來的?”他的口氣寒冷。

    我的心一下子涼到冰點。

    “一等艙?”他打量我,好像不認得我,“哪來的錢?”

    我不說話。我不怎麽會撒謊,尤其是在爸爸麵前。

    “……嗯……一個朋友借的。我買不到火車票。”

    “什麽朋友?男朋友?”他冷冷地看我,“他那麽幫你,你,付
過什麽代價嗎?”

    “我……我沒有……”

    “跟我走。”他的手像鐵鉗一般地抓著我,幾乎是拖著我,將我
拖往街的東頭。

    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父子。我假裝笑,假裝不痛,
假裝在和我父親散步。走著走著,我的腿開始發抖。因為我知道我爸
要帶我去哪裏。

    我們進了小區的衛生所,裏麵的趙醫生是父親的知交。我進去,
看見趙醫生正要出門。我父親上去和他耳語了幾句。

    趙醫生的臉色變了變,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一臉的為
難:“老謝,這個不好辦,也不好查……”說罷將我和父親推進他自
己的辦公室:“孩子還小,在外地讀書不容易,你先聽她怎麽說,父
女之間,沒有什麽不可以原諒的。有話好好說喲!”

    他掩上門,悄悄地離開了。

    我父親一直不說話,過了片刻才冷冷地,一字一字地道:“你在
北京,究竟都幹了些什麽?!”緊接著,他從口袋裏掏出另一樣東西:
“這是他買給你的,對嗎?”——粉紅色的手機。他搜查過我的包。

    我以為爸爸不懂手機,不料才幾秒鍾的功夫他就找到了瀝川的電
話。其實也容易,這手機裏隻有他一個人的號碼。

    他撥那個號碼,信號不好,打不通。他隨手拿起辦公室的電話撥
號,不一會兒,我聽見他問道:“請問,XXXXXXXXX,是不是你
的號碼?”

    “我是謝小秋的父親。你認得謝小秋,對不對?你是誰?叫什麽
名字?”爸爸的口氣十分嚴厲。

    “你聽好,王瀝川,”他衝著電話大吼,“我女兒隻有十七歲,
雖然年輕不懂事,也不需要你的關照。請你高抬貴手放過她。如果我
知道你敢繼續和她聯係,我上天入地,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絕不饒你,
聽見了嗎?你這畜生、混帳、王八蛋!”

    他把手機摔在地上,踩個粉碎,然後,踢桌子、踢椅子。

    我從來沒見過我父親是這種樣子,除了媽媽去世的那幾天。

    爸收走了我所有錢。

    我的箱子,他費好大的氣力砸開,細細搜索蛛絲馬跡。他找到了
那張銀行卡,用剪刀剪碎,扔到火裏燒了。整整半個月,他不和我說
話,我也不理他。

    我們終日怒目相對。

    弟弟說,爸是看見我箱子上麵綁著的一個行李托運牌產生的懷疑。
繼而搜查我的隨身小包,找到了機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我們還是不講話。弟弟受不了,對我說,
“姐,你還是主動和爸道個歉吧。爸爸氣得肝疼,天天到衛生所打針
呢。”

    我想了想,看著站在油鍋旁炸丸子的爸爸,走過去說:“爸,我
給您帶的藥,您吃了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沒吃。”

    我說:“爸,您以為我隻有十七歲嗎?我有五十七歲還差不多。
就衝家裏兩個不知道照顧自己的男人,爸,您好意思說我十七歲,年
輕不懂事?”

    他看著我,無語。

    “爸,瀝川,是我喜歡的人。我愛他,誰也攔不住。”

    “啪!”我挨了他一巴掌。

    “爸,我是您的女兒,您的血流在我身上。當年,為了娶我媽,
您付出了什麽代價,”我繼續說,“我,為了追求我喜歡的男人,也
會付出同樣的代價。您好好保重!”

    說完這話,我騎上弟的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騎了有半裏地,我弟騎車追上了我。

    “姐,你到哪裏去?”

    我下來,抱著他哭:“我去昆明找姨媽。”

    “你,你就這麽騎到昆明啊?”

    “怕什麽?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們還一起騎過一次呢,也就是兩
天的路程吧。”

    “姐,現在不比以前,路上亂著呢。”

    “我不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挺煩爸爸的,姐夫對你好才給你買頭等艙,
對吧?換上別人,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我本來一臉的眼淚,給他說的差點笑起來:“什麽姐夫,胡說八
道!”

    “姐,你知道我一直想報醫科,爸非讓我學計算機,還說師範好。
我不想聽他的。”

    “醫科學費高,還是師範便宜點,咱家沒錢交學費,唉!你放心,
姐替你掙這個錢。”

    “姐,其實……有一件事爸一直瞞著你。”小冬握著拳頭說,“你
高考的誌願,是爸在學校給偷偷改的。”

    “我猜到了。名校太貴,我們負擔不起。他一個人掙錢,要供兩
個孩子讀書,不容易。”我苦笑,“我不怪他。爸年輕時一表人才,
又是大學生,當年怕咱們受後媽欺侮,硬是一個人過了這十幾年。他
也挺難的。你別跟著我了,回家看著爸爸。告訴他我去姨媽家待一陣
子,然後就回學校了。”

    小冬看著我,終於點點頭,從懷裏掏出兩張五十塊錢給我:“這
五十塊是上次你寄給我的。還有這五十,是我自己攢的。”

    “好吧,算你借給姐的,姐一回學校就還你。”

    我把一百塊錢裝在兜裏,告別了小冬,獨自一人向昆明進發。

    一路山路崎嶇,幸得一位好心的卡車司機載了我一段,盡管如此,
我仍然騎了十個小時才騎到昆明。中間隻下來吃了一個包子,上了一
次廁所。

    我在長途汽車客運站的門口停了下來,在附近的小商場找地方打
電話。

    瀝川自尊心極強,從平日點滴小事都可看出。挨了我父親這頓沒
頭沒腦的大罵,不知他會有多難受。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瀝川!”

    “小秋!”他的聲音很吃驚,“你怎麽樣?還好嗎?”

    “還好。你呢?好不好?”

    “沒事兒。”

    “聽我說,我爸脾氣不好……”

    “我其實挺想向他解釋,不過他顯然也聽不進去。”

    “那你……嗯,廈門的事兒完了?”

    “完了,就等結果了。”

    “你現在在北京?”

    “不在。”

    我想起來了,瀝川說過他每年到了聖誕節都會回瑞士和家人團聚。

    “你在瑞士嗎?”聽他的聲音這麽清楚,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在昆明。”他說。

    “什麽?什麽?”

    “我在昆明。”他又說了一遍,“我著急,想離你近一點兒,真
出了什麽事也好幫你想辦法。但等了這麽久也沒你的電話。”

    “我剛到昆明。”我眼睛又濕濕的了。

    “什麽?現在?現在不是大年三十嗎?”他著急了,“你和你爸
鬧翻了?”

    “差不多,我騎車到昆明投奔我姨媽來了。”我還在喘氣,喘粗
氣。

    “什麽?騎車?昆明到個舊不是有三百公裏嗎?”很少聽見瀝川
吼人,但這聲音,絕對是吼。

    “有位卡車司機捎了我一段路,可我還是騎了十個小時,厲害吧!
哈哈!佩服我吧!”我大笑,覺得自己很神經。

    “你在哪裏?待在那裏別動,我來接你。”他說。

    “哦,汽車客運站,快點哦!瀝川,外麵好冷。”

    “唉!別說你爸,我都想說你,”他在那頭長籲短歎,“你膽子
真大,真能胡鬧。”
汽車客運站是幢白色的大樓,不高,平日擁擠不堪,現在車馬冷落。
熒光照著青壁,零星的小販,滯留的行客,一位頭發蒼白的老人正
一點一點地清掃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鍾,一輛漆黑的奔馳驟然
而至,後門打開,走出一位穿風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蓋子不冒煙之外,我懷疑自己走進了《駭客帝國》的某
個場景。

    我永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認出瀝川。他是那麽出眾,那麽獨特,
不屬於這個城市,也不屬於我生活的這個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萬家燈火,街道上人跡蕭條。我們相對無言,
緊緊擁抱。他捧著我的臉,在燈光下細看,說:“你的臉怎麽是腫
的?”

    我爸的手特別重。但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爾拿皮帶抽過
弟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長,我覺得打孩子絕對是一種罪惡。
可是凡是我認得的人,小時候或多或少都被家長揍過,我隻好說,這
是一種文化。

    “腫了嗎?沒覺得痛啊。哦,哦,是這樣的。路上有個小子想搶
我的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後我騎車跑了。”我趕緊用
手遮住臉。

    “青天白日的,演什麽武打片嘛。”瀝川哼了一聲,他不是個容
易受騙的人。所幸他不再糾結這個話題,拉開門,讓我上車。

    “自行車怎麽辦?這是我弟的。”雖然自行李看上去和奔馳太不
合拍,但我也不能就這麽扔了吧。

    “我來放。”他將滿是泥濘的自行車放到汽車的後備箱裏。然後
鑽進後座,遞給我手機:“給你姨媽打個電話吧。離家出走,擔心你
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表,七點剛過,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姨媽家的電話。

    姨媽大我母親四歲,她不喜歡小地方,便通過熟人介紹嫁給了我
姨父——昆明市機床廠的工人,勞動模範。姨媽年輕的時候,工廠的
勞模都是搶手貨。嫁給他們除了努力,還需要一些運氣。現在國企不
景氣,勞模也被迫下崗。姨父先養過一陣子狐狸,指望能賣幾個錢,
沒成功。又擺地攤賣皮帶和雜誌,也沒成功。於是幹脆提前退休給一
家商場當了保安。他盡職盡責,邊幹邊學,節假日跟著一位大哥跑服
裝,到廣州進貨,打了一陣下手之後,終於就在那家商場租了一個鋪
麵賣衣服。雖沒有發財,但維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沒問題。何況兩個表
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二表姐珠珠
高中畢業讀了夜大,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作銷售小姐。以前我在個
舊的時候,每年姨媽都會回來拜年,看望我們一家,還有舅舅、外公、
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去姨媽家過周末。爸爸說,姨媽家裏
挺困難的,房子小,所以不讓我們多打擾。每次去,送上諸多禮物,
最多隻待一天就走。

    電話響了一聲,就聽見姨媽的聲音。

    “喂,哪位?”

    “姨媽,我是小秋。”

    “哎!你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鬧什麽,你爸都來好幾個電話
了。”姨媽披頭蓋臉地訓我,我都能感到她亂飛的唾沫。

    “我剛到昆明。敏敏姐回來了?”電話裏一片喧鬧。

    “一家人都來了,還帶著豆豆呢。珠珠和她男朋友也在這裏。你
快過來吧,年飯還沒開始吃呢。”

    姨媽家就是一室一廳,要擠三家人,怎麽睡。我說:“姨媽,還
記得明明嗎?崔明明?”

    “怎麽不記得,你的死黨嘛。”

    崔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學,死黨之一。她爸媽離婚後,媽媽嫁給了
昆明市的一個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家房子大,繼父跑生意
總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媽家,都會順便在她家住幾天。

    “我這幾天住她家裏,明天上午來給您拜年。”我平平靜靜地撒
了一個謊。姨媽不知道明明家的電話,“爸要問起我,就說我一切都
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麽明明家,就在姨媽家住!跟珠珠擠一擠就可以了。”

    “已經和明明說好了。我明天過來給您拜年。姨媽,我掛了啊!”

    姨媽屬於這種人,當事時很糊塗,你隻要多給她五秒鍾去想,她
就會變得格外聰明。我知道我再多說一句話,姨媽就會問明明家的電
話號碼,那時我就穿幫了。

    然後,我撥電話找明明。聽見老友的聲音,明明一陣尖叫。我麵
授機宜,三言兩語,求她幫我圓謊。一切交待完畢,我收線,轉過頭
去看瀝川。

    “也許你該在你姨媽家吃年飯。”他說,神情有些落漠,“如果
你爸打電話過來,至少可以和他緩和一下。”

    “瀝川,”我輕輕撫摸他的臉,“這是大年三十。爸爸不要我,
姨媽不需要我,而你,孤身到異鄉,為了我,從廈門飛北京,從北京
飛昆明,我最應該陪的那個人,是你!今晚,就算我爸找到這裏,把
我大卸八塊,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你的,明白?”

    他幽然地笑了,倚身過來吻我的臉和額頭。

    “唔,你喝酒了?”我嗅到一絲酒氣,還有,他一向冰涼的手,
是燙的。

    “一點點,啤酒。”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你在發燒?多少度?”

    “可能有一點,沒量過。”他拿開我的手。

    我正想說話,汽車駛過一個月亮形的小湖,緩緩停在一座華燈四
射的大廈麵前。招牌上四個大字:翠湖賓館。

    賓館的大廳有足球場那麽大,四麵放著考究的沙發,沙發背後種
著竹子。我一路跟著他上電梯,進了他的房間。那是一個套間,中西
合璧,極盡奢華舒適。他替我脫下外套,掛進衣櫃。

    “是秘書給你訂的這家賓館?”我問。

    “是她訂的。不過,我也是慕名而來,聽說這裏的套間設計出自
I.M.Pei之手。”

    “I.M.Pei?”

    “貝聿銘老前輩,”他說,“我格外喜歡他的內庭采光,而且,
我也喜歡玻璃。”

    顯然,這句話我聽得半懂不懂,他笑了笑,解釋:“城市的摩天
大樓像一隻隻空間巨獸,隻有玻璃可以把它們藏起來。”

    他的辦公室裏擺著三個21寸的蘋果顯示屏,另一張桌子上有一幅
巨大的設計草圖,旁邊是幾個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輪椅,碳纖
維框架,非常輕便,折疊起來不到十三磅。瀝川繪圖有時需要坐很長
時間,隻有坐在這張輪椅上,才不會太累。

    我不禁想,每次旅行,他一個人走路都夠難的,還要帶上這些東
西出入機場,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筆記本電腦不夠用嗎?”我問,“為什麽還要這麽多的顯
示器?賓館連這個都提供?”

    “不提供,”他說,“我不喜歡看小的顯示屏,這些都是我在這
裏買的。”

    “可是,要是帶走的話,豈不是很麻煩?”

    “不帶走,用完了就捐給賓館。”

    我啞然:“這個……太浪費了吧?”

    “不算浪費,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圖的話。”他眨眨眼,
“有句話叫什麽來著,工什麽,器什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這句。”他斜倚牆邊,看著我。

    “什麽時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罵我,聽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煩,我第二天就來了。”

    “那麽,”我說,“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裏,有半個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圖要畫。住哪裏都差不多。”他
聳聳肩,表示沒什麽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來,沒衣服換了,隻好穿他的襯衣和短褲。趁這當
兒他去訂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咽,一掃而光,都不知道吃的是些什
麽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會做些什麽?嗯?”他從身後圈手過來吻我。

    “吃完年飯,到我外婆家看《春節聯歡晚會》。”

    “我不喜歡看電視,電視太吵。我們一起讀書,好不好?”他文
縐縐地說,“我的包裏有一本《哈姆雷特》。”

    瀝川一向不這麽酸的啊。這是怎麽了。我覺得他的臉很燙,呼吸
也很燙,手更燙。於是我說,“什麽《哈姆雷特》,瞧你胡言亂語的,
一定是發燒了。我帶你去看醫生吧。”

    “不看醫生,醫生有什麽看頭。你洗完澡好香,我就要看你。”
他讓我坐在床上,自己拿著毛巾,一縷一縷地替我擦幹頭發。

    我抬手去解他的衣扣:“站了那麽久,累不累?坐下來吧。”

    他按住了我的手。

    “怎麽了?”

    “我身上過敏,長了不少大包。你別看了。”他終於說。

    我嚇了一跳:“過敏?”

    我推開他的手,掀開襯衣。然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身上
長了很多紅色的包,個個有銅錢那麽大。除了上身,手臂和腿上也有。

    “這麽多啊!看過醫生了嗎?吃過藥了嗎?”我著急了。

    “賓館裏有醫生,還是名醫呢。我對很多藥物過敏,不敢隨便吃
藥。他給了我一種軟膏,讓我每天擦三次。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
床上有蟲子。他們給我換了一間房,還是長包。我想,這五星級的飯
店床上用品應當是嚴格消毒過了的。所以也就不再找他們理論了,也
許就是水土不服。”

    “這種包你以前長過嗎?”

    “我是過敏性皮膚。不過,”他說,“確有一次,我長過類似的
大包。突然來,一夜長了一身,持續了幾天,又突然消失了,一個也
不見。那時我還在上大學,懶得看醫生。”

    我讓他坐下來,坐到被子裏:“那麽,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幹
了什麽,引起了這樣的過敏?”

    他想了想,搖頭:“那次我參加了一個莎士比亞的reading
club。我們幾個同學經常一起朗誦詩歌。後來,學校搞了個文化節,
club 裏麵的人踴躍報名要表演一段戲劇。那天我不在,他們把我的
名字也報了上去。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個很大的學生文化節,戲劇表
演定在學校大禮堂。我演哈姆雷特,觀眾有一千多人。我緊張得要命,
第二天就長了一身這樣的大包。”

    我忍不住想笑:“瀝川,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個很自
信的人。人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我不相信你會緊張。”

    說完這個,我想起了什麽,連忙問:“對了,那個時候你是一條
腿,還是兩條腿?”

    他看著我,氣不打一處來:“這還用問,要是有兩條腿,我還會
緊張嗎?那時我還很不習慣用義肢走路。他們說,我可以一條腿滑雪,
平衡肯定沒問題。”

    “What! 你……你可以滑雪?”

    “Trust me,”他說,“跳舞可能需要兩條腿,滑雪一條腿就
夠了。以前我每年冬天都回瑞士滑雪。去年還滑過哪,高山大雪坡,
感覺特豪放。”

    “瀝川同學,你……你不要命啦!”我聽得心咚咚地跳,又是羨
慕,又是崇拜。

    “要不,你跟我回瑞士,我教你滑雪。”他摟著我,摟得緊緊的,
“在這裏,我要等你到二十歲才可以結婚。在瑞士,十八歲就可以了。”

    他自個兒說著說著,美滋滋地笑起來了。

    我擰他的手說:“明白了。我爸罵了你一頓,你緊張了,就長出
這一身的大包來。這就是壓力呀。瀝川,我給你泡檸檬茶,我給你塗
藥,我給你按摩,我給你解壓,好不好?”

    他低聲說:“咱們還是來點實質性的吧。”

    瀝川拒絕脫掉襯衣,說一身紅包影響美感,其實我何嚐會介意。
我們緊緊相擁,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態在彼此的身體裏書寫著自己……

    我們洗了澡,瀝川老老實實地趴在床上,讓我給他塗藥。全部塗
完後我匯報成績:“前麵十三個,背後十五個。一共二十八個大包。
還有,”我看了看耳溫計,“你在發燒,三十九度五。王先生,你當
真欲火焚心。”

    我獨自到樓下的醫務間給他拿了退燒片和一包消毒用的棉簽。吃
了藥,他沉沉地睡了,到了夜半,他要爬起來。我一把按住他,“我
去拿。”

    我找到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檢查上麵的有效日期,已經過期了。
我隻好穿上自己的衣服,到一樓服務台去打聽哪裏可以買到牛奶。

    “小姐,我能幫您什麽嗎?”服務員忙著接聽電話,一位保安走
過來說,一臉嚴肅,神色警惕。

    我猛然想起我身上穿的還是白天騎自行車時的衣服。一條被塵土
染成黃色的牛仔褲,一件緊身的黑色羊毛衫。頭發沒梳,亂糟糟的。
一副失足少女模樣。自己被這金碧輝煌的大廳一襯,在那保安的眼裏,
就像一隻灰溜溜的過街老鼠。

    可是,我是誰?我愛學習、愛勞動、愛生活、愛瀝川,我是祖國
美麗的花朵!想到這裏,我的胸挺得筆直,拿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的目光,睥睨他:“請問,哪裏可以買到脫脂鮮奶?”

    保安根本不理這茬,反而問:“小姐住哪間房?”

    “709。”

    “賓館提供二十四小時全職服務。想要什麽,一個電話就可以
了。”他打量我,口氣中有一絲懷疑。住在這裏的客人,不會連這個
也不知道。

    “是嗎?那我回去打電話好了。”我轉身想走,他攔住了我。

    “小姐,可以看一下你的身份證嗎?”

    “沒帶。”

    “跟我來一下。”他不客氣了,連“請”字都不說了。

    我心裏暗暗緊張。自己未滿婚齡,和瀝川也不是夫婦,怎麽能同
住一房呢?給人抓住,說也說不清啊。我隻好跟著他來到前台。

    他問一個工作人員:“小秦,709號房住的是哪一位?”

    那人查了一下電腦,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是一位小姐,謝小
秋。”

    保安打量我:“你,是謝小秋?”

    “是。”

    另一個人正在旁邊打電話,聽見我的名字,連忙走過來圓場:
“不要誤會,不要誤會。小姐,對不起。老蔡,我來解釋一下。是這
樣,幾個小時前,709號房的王先生打電話過來,說他的女朋友今晚
會住進來。他則搬到隔壁的708號。已經辦過了手續。”

    保安怔了一下,懷疑:“怎麽來了新客人,反而要住舊房間?”

    工作人員說:“是這樣。王先生說,他希望把臨湖的那間房讓給
他的女朋友。”

    “對不起,謝小姐。”保安很拘謹地給我道歉。然後他讓我等著,
很殷勤地跑到二樓餐廳替我拿來了一大盒脫脂鮮奶。

    我回到房間,地燈暗幽幽地亮著。瀝川在黑暗中瞪著大眼看著我。

    “怎麽去了那麽久?”他說,“忘了告訴你,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喝完牛奶,我繼續給他量耳溫。三十九度五,燒一點也沒退。床
單衣裳都汗濕了。

    我幫他換了衣裳和床單,然後去冰箱拿了幾個冰塊包在毛巾裏給
他降溫。

    “去睡吧,我沒事。”他在黑暗中說,嗓子啞啞的。但他的手緊
緊地抓著我,生怕我會溜走。

    “瀝川,你可別生病,一病就是一個半月。”我坐在床頭,用毛
巾壓住他的額頭。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囈語連連。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問我:“怎麽沒聽見新年的鍾聲?”

    “鍾你個頭啦,現在都淩晨四點了!”

    “那我先給你拜個早年吧,小秋同學。”說完這話,他又翻了一
個身,我趕緊在他的腰邊墊了一個枕頭。他終於熟睡過去。

    瀝川一直睡到十點才睜開眼。而我,在他體溫下降之後,睡了三
個小時。在三個小時中,我胡亂地做夢,次次夢見瀝川。這人就睡在
我身邊,我還要夢見他,以至於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好色了。

    最後,我完全醒了,一睜眼,看見瀝川已經洗了澡,披著浴衣坐
在床上看我。

    “夢見什麽了,臉笑得跟一團花似地?”他笑眯眯地說,“報告
你兩個好消息:第一,我的燒完全退了,體溫正常。第二,那些可怕
的大包不見了,來無影去無蹤,就像從沒長過一樣。”

    還用他來報告,我臨睡前已經把他的全身檢查了一遍,我坐起來,
補充道:“第三,為防止感染,建議你今天不要用義肢。”

    “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好嗎?”他輕輕說,“對不起,弄得你一
夜沒睡。我發誓,我很注意保養,也很注意鍛煉,其實很少生病的。”

    “我也是。”我得意洋洋的說:“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兒,
充實幸福地度過每一天。”

    吃過早餐,瀝川陪我到附近的商場買了換洗的衣服和鞋子。我給
姨父姨媽買了她們最愛喝的糯米茶,給豆豆買了玩具,給珠珠姐買了
化妝品。瀝川將我送到姨父工廠的宿舍區門口,他拄著雙拐,跳下車,
替我開門。

    我拉著他的手不放:“跟我去見姨媽吧,姨媽比我爸好說話。她
一定會喜歡你的。”

    他想了想,說:“下次吧。”

    瀝川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我想,他不願意讓姨媽看見他一條
腿的樣子。他把我送進大門,站在一棵樹下,把我買的那些禮物交給
我:“別待得太久,吃完飯就趕緊回來好嗎?我帶你好好逛昆明。”

    “哎,是我帶你逛,還是你帶我逛?我才是雲南人欸!”

    “當然是我帶你。枉稱雲南人,到了昆明,讓你給司機指個路,
你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他說。

    我依偎在他懷裏,將臉埋在他胸口,半天不舍得走。

    “走吧,早去早回。”他伸手過來,幫我係緊風衣的帶子。

    “好吧。”我戀戀不舍地抬起頭,依然在他懷中磨蹭。他低頭在
我的額上輕吻了一下。然後推了推我,說:“我覺得,我們好像被圍
觀了。”

    我轉過頭,看見七個人,整整齊齊地站在離大門不遠處瞪大眼睛
看著我們。為首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拿著一個大菜籃子,裏麵裝著一
條大魚。

    瀝川的車就停在他們身邊。

    我舉起手,向眾人“嗨”了一聲,叫道:“姨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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