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地鐵轉公汽,花了一個半小時趕到寢室,因為今天考試,所有人
都早早起床。寢室裏經常有人一夜不歸。一來,除了我和蕭蕊,剩下
的都是北京人,他們常常回家。二來,蕭蕊在這裏也有親戚,常常挽
留她過夜。我雖然在這裏沒親戚,從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夜夜晚
歸,大家已經習慣了。
“都快考試了,昨天也不早點下班?”寧安安過來問我。
“下班了,看通宵電影去了。”
“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太累,想休息一下。”
“考聽力的時候能坐你旁邊嗎?”寧安安悄悄地問,“我的隨身
聽壞了,最近沒怎麽聽磁帶。”
“考砸了可別怪我。”
“我給你買早點去。對了,晚上寢室有party,301的哥哥們都
要過來。”又是“友好寢室”的活動。
“要買什麽東西嗎?需要我湊分子嗎?”今晚不上班,我趕緊彌
補一下一向缺席的集體活動。
“你不在,昨晚上湊好了。寢室也打掃了。馮靜兒說,派你打開
水。”
“好的好的。”我努力合群。
“昨天修哥哥來找你好幾次呐。”
“我晚上都打工。”
“是白天。”
“哦,沒碰上。”
“他給你打了開水。”
“怎麽好意思呢。”我忽然想,我的臉已經洗過了。
“他問我,你是不是晚上總也來不及打開水。”
“我白天都打好了呀。”
“人家是哥哥嘛。哥哥是要照顧小妹妹的。”寧安安說個沒完。
“幾時喜歡當起紅娘了?”
“我被賄賂了。”
“怎麽賄賂的?”
“請我吃過一頓飯。”
“就這麽容易?我請你吃兩頓,以後不要作他的說客。”
我一夜沒睡,精神不佳,一天的考試居然考得很順利。隻是一閉
眼,我就看見了瀝川,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電冰箱旁邊,彎下腰去,
以一種類似體操的姿勢去拿牛奶。多年以後,每次想起瀝川,第一個
在我腦海中閃現的,總是這個畫麵。而我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忽
然捏住,酸酸的,喘不過氣。下午考完最後一場,我去水房提了兩瓶
開水,慢慢地往回走,還沒走到寢室看見寧安安飛快地向我跑來。
“什麽事?”
“有美男找你。我的天啊,怎麽能這麽帥呢?”她做了一個誇張
的姿勢:“麻煩你一定請他到寢室裏小坐片刻。讓我們仔細品嚐品嚐,
好不好?”
“真是找我的?”瀝川不會這麽閑,我還是加快了腳步。
“馮靜兒她們還有301的哥哥們已將他團團圍住了。能不能請你
告訴他,現在是打開水時間,如果他繼續站在女生樓下,會出事故的。
已有三個女生光顧著看他,提著熱水瓶跟人撞個滿懷……”
我大笑,以為她開玩笑。等我走到樓下,地上真的銀光閃閃,果
然碎了好幾個瓶膽,看門的大爺拿著掃帚,罵罵咧咧,正在打掃戰場。
那個站在門邊,穿著白襯衣和牛仔褲的人,果然是瀝川。
“Hi.”他隔著人群向我打招呼。
“Hi.”
他走過來,順手接過我的熱水瓶,問:“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好嗎?”
“還行。”
“小秋,請王同學上樓喝茶。”蕭蕊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才幾分
鍾啊,她們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蕭蕊豈是花癡,采花大盜差不多。
“不了,我們……去餐廳。”
“餐廳的菜那麽貴,別去了!晚上有派對,吃的東西早準備好了。
”一向對我冷淡的馮靜兒口氣忽然殷勤起來。
“王同學賞個麵子吧。”魏海霞在一旁半笑不笑地慫恿著。這群
人,不把瀝川綁架到樓上絕不甘心。我們隻好點頭。女生樓的樓梯比
電影院裏的樓梯陡得多,我讓大家先上樓,然後獨自陪著瀝川一級一
級地往上走。一路他執意替我提水:“早上為什麽不叫醒我?”
“太早了,你應該多睡一會兒。”
“以後不能這樣悄悄地溜了。”
“為什麽?”
“萬一失蹤了怎麽辦?”
“瀝川,”我看著他,說:“記著,就算我真的失蹤也跟你沒有
關係。——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他的臉微微變色,剛要理論,蕭蕊的半張臉從樓梯上露出來:
“哎,怎麽還沒上來呢?人家水瓶都給你提上去了。王哥哥,快點
啦。”
瀝川眉頭擰成一團:“王哥哥?”
“是開玩笑啦。走,上去坐會兒,晚上寢室有party。你先吃一
點,別吃太多,然後去餐廳,我請你吃好的。”
他忽然伸手過來拉我。
“怎麽了?”我問。他的手冰涼,像冬天的空氣。
“你擋著人家的路了。”原來有人上樓。然後,哐當,上樓的女
生一聲尖叫,又是一個瓶膽。
他繼續上樓,仍是一級一級地走,樣子辛苦,我看著不忍:“可
惜樓裏沒電梯。”
“不然你們提熱水會方便得多。”他說。
我又想起一件事,問:“你住得那麽高,萬一大樓停電了怎麽
辦?”
“點蠟燭。”
“如果是火警呢?”
“待在房裏不出來。”
“如果是真的火警呢?”
“從來沒遇過真的火警。”
寢室裏坐滿了人,大家搶著給他讓出最好的座位。
“一直不知道小秋有朋友,難怪夜夜回來那樣晚。”蕭蕊給他倒
茶。
“我們隻是認識。”我和瀝川異口同聲。
“哎,王哥哥,你這牛仔褲哪裏買的,什麽牌子,怎麽這麽有型
啊。”寧安安問。
“像是李維斯的,可是——”蕭蕊盯著瀝川的身後,“李維斯的
口袋不是這種花邊啊。你這襯衣也挺好看,配條藍色的領帶就更好了。”
瀝川用目光向我求救,我暗示他坦然受死。
“小王是哪個係的?”修嶽問。
“我不是學生,我工作了。”
“已經工作了?”蕭蕊研究他的臉,搖頭:“不像,不像,像研
究生!”
“王先生做哪一行?”修嶽又問。
“建築。”
“是土木工程,還是建築設計?”
“建築設計。”
“啊,你是建築設計師嗎?”蕭蕊道。她今天看上去很亢奮,我
也不知道為什麽。
“算是吧。”
“我哥也是。他是同濟的,你是哪裏的?說不定你們是同學呢。”
“我不是同濟的。”他說,“我是改行的。”
“改行?那你以前做什麽?”
“大學學了幾年經濟。”
馮靜兒眼睛一亮:“經濟?路捷也是經濟係呢。路捷,快過來,
有同行在這裏。”
路捷一直在旁邊默默喝咖啡。他向來是女孩子們的中心,典型的
大眾情人,今天看到這副情景,便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是嗎?
我們大學的經濟係一般般了。我爸以前在複旦,現在在人大。王先生,
你是哪個大學的?”
“芝加哥大學。”
路捷深吸一口氣,目露懷疑:“芝加哥大學?據我所知,芝大經
濟係是全世界最好的。”
“不算最好吧。”瀝川說,“麻省和哈佛都不錯。耶魯和普林斯
頓也可以。英國不是還有個倫敦經濟學院嗎?”
“以前我爸去芝大訪問,見過Becker教授。他是哪一年的諾貝
爾經濟學獎來著?”
“這個……不大記得。”瀝川想了想,說:“九三年?不對,
Fogel教授是九三年,Becker教授是九二年。”
“芝大的研究能力肯定是最好的。”
瀝川笑而不答。
馮靜兒趁機問:“那王先生你是怎麽申請進去的?也是考GRE
嗎?”
“GRE當然很重要。”
“芝大經濟係,這麽好的前途,王先生為什麽又轉行?”
“嗯……私人原因。”
“王先生有方便聯係的電子郵箱嗎?將來路捷申請大學有問題,
能請教你嗎?”馮靜兒鍥而不舍地問罷,又遞過一支筆。
“當然。”他拿出筆,寫下一個郵箱地址。
“王哥哥沒有名片嗎?”蕭蕊從上鋪探出腦袋,問。
“沒有,我沒帶。”
“王先生在芝大一定還有不少熟人吧?”馮靜兒示意他吃鹽水花
生米,見他搖頭,又給他剝桔子。
“談不上有熟人……我隻是個學生而已。”
“聽說申請大學導師最關鍵,是這樣嗎?”
“是挺關鍵……也看成績和推薦信。”
他知道保護自己,所有的回答都很短。馮靜兒“夫婦”緊鑼密鼓
地和他谘詢了一個多小時,我竟沒機會插嘴。
修嶽趁機和我搭腔,有一搭沒一搭問我家鄉的情況。
“雲南常常下雨嗎?”
“是啊。”
“你們是不是天天吃蘑菇?”
“不是。”
“那你們最常吃的是什麽?”
“米線。”
“對了,說到過橋米線,昨天我還上過網。北京有好幾家雲南館
子,離我們最近的那家在……”
他沒有往下說,因為我根本心不在焉。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寧安安忽然插了一句:“對了,說說看,小
秋,你和王哥哥是怎麽認識的?”
馮靜兒不悅地看了她一眼。安安嗓門太大,幾乎是粗暴地打斷了
她與瀝川的娓娓交談。
“他常去咖啡館。”我說。
“就這樣?一點也不浪漫嘛!再加點料吧!”
“我們隻是……一般的認識。”我滿臉通紅。
怎麽說呢,的確,一般來說,不是男朋友是不會輕易被允許走進
女生宿舍的。瀝川知趣地站起來:“謝謝各位的熱情招待。我還有點
事,先告辭了。你們盡興。”
寧安安怪叫一聲:“王哥哥,常來哦!我們這裏每周都有舞會!”
說完話,想起他走路不方便,怕是不能跳舞,急忙做個鬼臉:“對不
起,我不是故意的哦。”
我送瀝川下樓。到了樓底我問他:“你真有事嗎?去餐廳吃了晚
飯再走,好不好?我一定要請客的。”
“沒什麽事,隻是不想被人查戶口。餐廳遠嗎?需要我開車嗎?”
“就在前麵。一樓是學生餐廳,二樓可以點菜,人們都說小炒好
吃。我還從沒上過二樓呢。”
“那就去二樓。”
我們到二樓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服務員過來遞上了菜單,
眼光肆無忌憚地打量瀝川:“兩位想要點什麽喝的?”
“你喝什麽?”他問我。
“可樂。”
“一杯可樂,一杯礦泉水。”
“來點什麽菜?男同學?”女服務生一直看著瀝川,口氣親昵,
好像隻有他一個顧客。
“你吃什麽?”瀝川看著我。
我迅速地掃一眼菜單,迅速決定:“辣子雞丁,清炒黃瓜。”
服務員記下了,又看著他:“男同學,你呢?”
“西芹百合。”
“就這些嗎?”
“小秋,你還要什麽嗎?”
我拿眼瞪他:“你是本來就吃素呢,還是想替我省錢?西芹百合
這種菜,不如我自己炒來給你吃。”
“我不怎麽吃肉,是真的。”
“你吃魚嗎?”在咖啡館,他老吃吞拿魚三文治的。
“魚挺愛吃的。”
“那我要清蒸鱸魚。”這頓飯是謝他的,一定要有好菜。
“鱸魚是另價,按斤數算。”
“來條中號的吧。再來兩碗米飯。”
“小號就可以了。”瀝川補充。
“好吧。”我歎了一口氣。
離晚飯高峰時間尚早,餐廳裏沒什麽人。菜很快就端上來了。
“早上回來的時候,遇見了你的朋友。”我說。
“我的朋友?誰?”
“他說他叫紀桓。”
“哦,對。他住在四十二層,我總在遊泳池裏碰到他,後來漸漸
相熟。”
“你喜歡遊泳?”
“挺喜歡的。”
“我也喜歡,而且還是我們那個縣少年運動會四百米自由泳的冠
軍呢。我家就在河邊。夏天的時候,天天遊泳。可惜來到這裏,大學
的遊泳池隻有暑假才開放,我隻好改成每天跑步了。”
“難怪你看上去精神那麽好,臉色總是紅紅潤潤的。”他凝視我
的臉說。
“天生愛運動。吃,你為什麽不吃?多吃點啊。”
他倒是吃,隻是半天才動一下筷子。
“放心,是我的那份都會吃完的。”他依然慢慢地吃,細嚼慢咽,
仿佛消化功能有障礙。
“我不說話了,免得你老要答話,不吃飯。”
過了一會兒,見他實在吃得慢,我又說:“別勉強自己的胃,吃
不完的我可以打包帶走,當明天的午飯。”
“寢室有冰箱嗎?”
“沒有。一晚上不會壞的了。”
“一晚上肯定會壞的。”
“我把它放在窗台上涼著,夜晚氣溫低,沒事兒。”
“又不是鹹魚。”
他吃了一會兒,我在一旁幫他吃,總算把西芹百合吃完了。然後
我們一起吃魚。
“這魚很好吃。”他開始加快速度,“你晚上做什麽?跳舞嗎?”
“不跳。”
“為什麽?”
“我不喜歡集體活動,雖然我總是盡量做到合群。我寧願一個人
躺在被窩裏看小說,聽音樂,吃零食。”
“或者,一個人去看恐怖電影。”他加上一句。
“說得不錯。”
“蚊帳上貼著兩張白紙的,是你的床?”
“你怎麽知道?”
“其它床上都有城市女孩子的特征。”他說。
“什麽特征?”
“床頭至少有一個洋娃娃。”
我覺得好笑:“怎麽我從來沒注意到這一點?”
“白紙上寫的是什麽?”他問。
“一陰一陽之謂道,樂天知命故不憂。”我說,“《易經》裏的
話。我爸是語文老師。”
“嗯……”他誇我:“還挺有學問的。”
“《易經》用英文怎麽說?”
“Book of Changes.也有人就叫 I-ching.”
“說到易經,你會算命嗎?”他又問。
“不會。文不會算命,武不會打米。”我用筷子戳著魚頭,研究
還有哪個部位可以吃。
他無聲地笑了:“那麽,小秋,今天晚上你願意到我那裏去遊泳
嗎?”
“如果你把這條魚吃完,我就去。”
他慢條斯理地將那條鱸魚吃得一幹二淨,剩下一堆淩亂的魚骨,
幹淨得可以用來做標本。
服務員送來賬單,我掏出錢包,他眼疾手快地將兩張一百元的鈔
票遞了過去:“謝謝,不用找了。”
“喂喂,誰讓你付賬了?”我叫道。
“你是學生。還在打工。”
“說好了今天我請客的!服務員,麻煩你把錢還給他!”
他按住我的手:“以後隻要我們在一起吃東西,永遠是我付錢。
Let’s make it a rule, clear?”
我張大口要反駁,被他用目光製止。
“今天且不和你計較。”我說,心底暗暗歡喜,原來以後還有一
起吃飯的機會。
他送我到寢室樓下,等我去取遊泳衣。寢室裏的派對也正如火如
荼地進行中。我匆匆向寧安安打了一個招呼,馮靜兒低聲過來問:
“晚上去跳舞嗎?我們都去。男士買的票。你不去,修嶽就落單了。”
“我有事。”
“那位王同學呢?來不來陪你?”
“不來……我們甚至都談不上是朋友,隻是認識而已。”我再次
更正。
“說句話你別難受,到時候傷心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她說,
語氣淡淡的,“別陷得太深。你們倆個,不可能。”
我沒問她為什麽,提著我的書包就下樓了。
瀝川還在樓下等著我。我們一起往前走,地上有人扔桔子皮,我
差點滑一跤,被他及時拉住:“小心。”
“我走路老是不看地。”我說。
“我倒是經常看地,我替你看著。”他說,“不過,你得一直牽
著我的手才成。”
說完這話,他順理成章地握住我的手,好像要時時照顧我,以防
止摔倒的樣子。
“今天我找了個近的位置停車,不用走到校門口。”他指著不遠
處的一幢紅色的小樓。
我看著他,啞然。
“怎麽了?”
“你把車停在那兒了?”
“嗯。有什麽不對嗎?那裏的停車場又大又空。”
“死定了,那是校長辦公室,三位校長的車都停在那裏。”我說,
“你慢慢走,我先去偵查一下,看你的車被拖走了沒有。”
“你去,我在這裏歇一會兒。”
學校是園林式設計,到處都有椅子。他找到一個木椅坐下來,臉
有些發白。
他是高位截肢,帶著義肢走了這麽遠,怎能不辛苦。我沒有離開
他,陪他坐下來,從包裏找出一瓶礦泉水:“要不要喝水?”
他搖頭。
坐了片刻,又站起來繼續走。正在這當兒,我們看見一輛黑色的
奔馳駛過來。等我們一起走到停車場,那輛奔馳也駛進了停車場。我
一眼看見瀝川的車,然後我用力擰他的手。
“又怎麽了?”
“瀝川同學,你停車也不找個好地方。你停的是校長的車位。”
“那個位子應當是殘障車位吧。”他說。
“這裏不是美國!”
那輛奔馳車在我們麵前停下來,似乎等著我們把車開走,把車位
空出來。
我小聲說:“瀝川,快上車,我們快走。”
來不及了。車門打開了,一個銀發老者走出來,手裏提著一個公
文包。
“他是劉校長。”我的手在發抖,開學典禮裏我見過他在禮堂裏
做報告。
“他是校長,又不是鬼,你怕什麽?”瀝川牽著我的手,向老者
微笑,“劉校長,您好!”
我徹底無語。
“你好,你是——”
“王瀝川。這位是我的表妹,謝小秋。大學一年級。”
我紅著臉,說:“劉校長,您好。”
“小同學,你找我有事?”劉校長和氣地握了握瀝川的手,又握
了握我的手。我一陣緊張,不禁用力掐瀝川的手心。
“是這樣。小秋初來乍到,對學校的生活還沒有完全適應。她認
為我們大學的設施、製度還有不夠完美地方,想向您提點建議。”瀝
川侃侃而談,完全不理會我。
天啊,我在心底哀號,瀝川大哥,您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嗎!
“哦,我們很重視新生對學校的意見,謝同學,你願意到我辦公
室裏來詳談嗎?”
“這個……她比較緊張,還是就在這裏談吧。小秋,你和校長談,
我去把車子倒出來。對不起,劉校長,我隻是臨時停車。”
“不著急倒車,這裏有多餘的車位,我的司機會把車停好的。”
校長從容道來,非常有風度。
我心跳三百,結結巴巴:“校長,我認為女生宿舍給水時間……
太短。一天隻來三次水,根本不夠用。聽說學校這樣做是為了爭當節
水先進。”
“我們正在討論這個問題。相信下個月就會有新的舉措。”
“我是從偏遠地區來上學的,學校食堂的就餐標準太高。飯菜價
格太貴。我們負擔不起。”
“嗯,”校長說,“你這表哥看上去很有錢,讓他資助你一點。
你努力學習爭取獎學金?”
“為了承擔日常開銷,我們困難學生必須打工,沒有時間學習。
所以也拿不到獎學金。我認為……我認為……學校獎學金的體製有問
題。”反正橫豎說出口了,我就豁出去多說一點。
“體製有問題?”校長眯起了眼睛。
“獎學金應當分成兩類,一類是助學金,是幫助生活困難的學生
學習的。再一類才是獎學金,全憑競爭,以分數定高下。”
“學校一直有助學金發給困難同學。你從沒申請嗎?”
“申請了,沒批。”
“同學,你是哪個係的?”校長問。
“英文係。”
“那你用英文寫個proposal吧。你寫,我們開會討論。討論的
結果我通知你。”校長的臉一直微笑:“我還有一個會,先告辭了。”
校長走了,瀝川站在車門邊,抱著胳膊看著我,淺笑。
我咬牙切齒:“王瀝川,看我怎麽收拾你!”
“你看,你不是說得很好嗎?這就叫好苗子,給一點陽光就發
芽。”他繼續打趣。
“那個proposal,我根本不會寫。”
“你寫好,我幫你改。我隻改措辭,你自己修正語法錯誤。”
“你會寫?”
“我經常寫。我們搞建築的,投標的時候要寫標書。格式差不
多。”
“我覺得,中文不是你的母語。”我打擊他。
“我中文說得不好?”
“那倒不是,你不會用筷子。”
“我怎麽不會用筷子?我在國外就愛吃壽司,總用筷子。”
“偶爾用和常年用,有本質的區別。”
“什麽本質區別?”
“這區別就在吃魚上。不可以一端上來就用筷子剁成兩半。應當
吃完一麵,翻一個身,再吃一麵。”
“幸好每次宴會我都不吃全魚,隻吃魚塊,嫌麻煩。”他笑了,
“不然讓人看見了,得有多粗野啊。——下次你教我?”
“你請客才行。”
“沒問題。”
我們回到龍璟花園。早上走得匆忙,我沒認真打量這幢大廈,從車
上看,它像一隻開屏的孔雀,又像一朵怒放的荷花,如此飛揚拔扈的
想象力,真的出自他手?
大廈內部金碧輝煌,除了水晶吊燈、壁畫、噴泉,四麵還環繞著
棕櫚樹;往來人等衣冠楚楚,幾位衣著時髦的少婦手裏抱著穿著花衣、
打著蝴蝶結的小狗,正在大廳一角的沙發裏閑聊。刺眼的珠寶,刺眼
的朱唇,刺眼的華貴。
我又看見了早上的那個保安,他仍然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瀝川
說大廈結構複雜,他必須拉著我的手,以防迷路。保安見到瀝川,快
步走過來,神態恭敬近乎諂媚:“王先生。”
瀝川停步,等他說話。
“您的助理蘇先生來找過您。”
“哦,我把手機關掉了。”他拿起手機,對我說,“抱歉,我需
要打個電話,可以嗎?”我連忙說:“請便。”怕打擾他談話,我打
算避開,卻被他一把拉住。
——“是我,瀝川。”
——“我還差最後兩張圖。Deadline(譯:截止期)不是下月
十五號嗎?”
——“提前?什麽提前?Deadline 就是deadline不可以提
前。除非他們多付錢。”
——“多付多少?我不知道,你找預算部的人去算。算了明天告
訴我。”
——“晚上有會?什麽時候說的?哦……對,例會,我忘記了。”
他看手表。
——“人都來了?”
——“請他們回去。我不大舒服,來不了。”
他收了線,剛要把電話放回口袋,手機又響了。
他看了看來電顯示,打開話機:
——“哥。”
——“挺好的。”
——“沒事。”
——“安排不過來,再等兩個月吧。你二月份在哪裏?”
——“我有可能去蘇黎世,行程讓秘書通知你。”
——“已經收到了,謝謝。”
——“我在睡覺,還沒起床,昨晚熬夜了。”
——“再見。”
通話時間三十秒。他收線,歉意地看著我。
“每天都是這麽忙嗎?”我問。
“不是天天忙,”他說,“現在我們可以去遊泳了。”
我們一起上樓,換了遊泳衣。他穿一件黑色的遊泳褲,露出緊繃
的小腹和鍛煉良好的胸肌。我們一人披一件浴袍,坐電梯到三樓。
遊泳池共有兩層。三樓的這層隻有一池碧水,空無一人。我憑欄
下望,二樓的泳池更大,附帶一個小型的兒童水上樂園,但也隻有不
到十個人在水中玩耍。
“浪費資源啊,”我說,“這裏遊泳的人這麽少。”
“你確信你會遊泳,不會淹死?”看我赤著腳,大大咧咧地站在
水道旁邊,他忽然問。
“不會。”
“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人,他也說會遊泳,然後,他當著我的
麵往下跳,一秒鍾後就大喊救命。”他打量我,“我隻好跳下去把他
撈上來。”
“如果你跳下去喊救命,我也會救你。”我揚起頭,挑釁地看著
他。
“那麽,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完全放心你在水中活動,不必時時
陪伴左右。”
“請放一百二十個心。”
“地區四百米自由泳冠軍謝小秋,”他扔下浴袍,“不如我們比
比看,怎麽樣?”
“好啊。”我接過他的雙拐,將它們放在池邊。
“南池高中,”他指著我泳衣上的白字,“就是你的中學?”
“是啊。怎麽樣,名字很好聽吧。我們高中的門口有一條大街,
叫西門大街。南池、西門,多麽古色古香的名字!”
“什麽時候你回老家,我也跟著去看看你的高中吧。”他脫口而
出。我不禁失笑,這人有時候說話,傻得像一年級的學生。我站在他
麵前,伸手摸摸他的後腦勺:“好了,瀝川同學,懷舊找你自己的老
家去,別借我們雲南的地盤意淫。”
“那個男生說,你們雲南人吃過橋米線?”
“嗯。”
“什麽是過橋米線?”
“我們滇南有個蒙自縣,也就是以前西南聯大的所在。傳說有個
秀才考試,把自己關在一個島中讀書。他的妻子怕他吃冷飯,便發明
了這種熱湯米粉,每次送給他時,要經過一個小橋。後來秀才中了舉,
便說是米粉的功勞,就把這種湯粉,叫作過橋米線。”
“等會兒遊完泳,我們就去吃過橋米線,好嗎?北京城裏一定有,
對不對?”
“雲南菜館都會有吧,就是不知道在哪裏。”我也挺想念米線的。
“好辦,我上網去找,一秒鍾就能找到。”他說,“我站累了,
得跳水了。”
我們同時跳水。我奮力向前,遊得飛快,卻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我
身邊,我怎麽也超不過他。到了最後三十米的時候,他不見了。等我
遊到終點,一抬頭,卻發現他坐在泳池邊上,正看著我笑。
“今天吃得太多了,身體沉,遊不快。今晚的飯,你什麽都沒吃,
都是我替你吃的。”我有些沮喪,隻得狡辯。
“不服氣?”他眉頭一挑。
“不服氣。”
“再來四百米?”
“再來。”
我們又同時跳水。這一次,他很快就把我甩到後麵,一路領先,
最後我衝刺時,居然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上。
“噢!”我叫了一聲。
“又不是正式比賽,不要遊那麽猛,”他要把我從水裏拎起來,
“我不擋著你,你就撞牆上了。”
我把他拉下水:“不行,再來一次。”
“不來了,再來一次還是你輸。”他說,“小姐,麵對現實就可
以了。”
“No way.(譯:沒門兒。)”
“要不你先遊十米,我來追你?”
“想羞辱我?”
“不敢。”
我們同時出發,他仍然一路領先,仍然比我快出好幾秒。最後,
他拉我上來,心平氣和地看著我坐在池邊喘氣:“要喝水嗎?”
我搖頭。
“那邊有躺椅,實在累了,可以躺下來休息。”他指著水池對麵
的一排太陽椅。
“奇怪,今天怎麽沒有別人遊泳?”我看了看四周。
“都在下麵那層。”不用說,他設計了這幢大樓,對大樓的某些
設施擁有特權。
“太好了。”我說。
“什麽太好了?”
“我得趁機收拾你。誰叫你讓我在校長麵前出洋相來著?”我跳
起來,把他推到水中,在水裏擰他的背。
“噢,噢,”他吃痛,“我這不是在跟你爭取獎學金嗎?”
“你還說,你還說!”我不由分說地掐他的脖子。
他捉住我,把我的雙手反扣起來。我在水裏踹他的腿:“放開
我!”
他反而扣得更緊,不讓我動,卻忽然開始吻我。從額頭吻起,一
寸一寸地來,吻到我滿麵緋紅,再回來,凝視我的臉。
“Did I scare you?(譯:我嚇著你了嗎?)”
“No. ”
“Can I kiss you?(譯:能吻你嗎?)”
“Yes. ”
一生中最重大的時刻這麽快地發生了。他緊緊地抱著我,一點也
不介意我細細捕捉上麵的傷痕,撫摸受傷的肌膚。
我猜想除了醫院的護士,瀝川還不曾被人這樣接觸過。水是溫熱
的,他卻像發寒那樣戰栗起來。而我卻在腦中想象車禍後的他變成了
一團碎片,被醫護人員拾起來,手術室裏,渾身插著管子。
那一定是場可怕的車禍,在他身上留下了可怕的創傷。
空曠的泳池,講話總有一種回聲。瀝川和我明明挨得很近,卻仿
佛時空遠隔。
我們從水池裏爬出來,披上浴衣。我的腰忽然有點痛,便貓著腰,
坐在水邊。
“我得去洗個澡,”他說,“不喜歡漂白粉的味道。”
“我等你。”
“你不洗嗎?”
“嗯……不怎麽愛洗澡。”冬天的時候,也就三天洗一次吧,學
校的澡堂太擠,蒸汽太濃。他將我拉到浴室:“不行,你也要洗。”
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臉上有一種犯了罪急於洗白的神情,我
點點頭,悠然地晃進了浴室。等我洗完澡出來,發現他已換好了衣服,
西裝革履,煥然一新。
我還是學生裝,羊毛衣、迷你裙,背著雙肩包,包上掛了一大串
鑰匙,叮當作響。
他打量我:“我怎麽越看你越小?”
“我不小。而且早熟。”
他用眼神示意:“你上次……嗯……什麽時候?”
“剛剛完。”
他鬆了一口氣:“萬一你有什麽事,你爸非宰了我不可。”
“別怕。”
“What?”
“別怕。”我鎮定地重複了一次。
“這是你的第一次?”
“是啊。”
“那你……不害怕?”
“不害怕。”
“……”
“你很勇敢。”他的語氣裏有點窘。
“別想那麽多好嗎?也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如此而已。我肚子
餓了,去吃過橋米線吧!”
“等我一下,我有幾張圖紙要打印出來寄走。十分鍾?”他消失
在自己的書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