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死寂》

《死寂》

 

 

        寒冬已至，風雪交加，窗外的馬路上一片安靜，一輛車、一位行人都沒有。原來最近全城靜默，小區靜態管理，所有的人都“自願”封閉在了家裏。已經是深夜時分，劉老蔫突然在噩夢中醒來，發現周圍一片的死寂，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想大聲呼叫，卻也發不出聲來。就像頭上套了一個塑料袋，嚴嚴實實地勒在脖子上。雖然好歹是能喘個氣，實現了吸入空氣和呼出二氧化碳的內循環，還不至於立刻沒命。但也是半死不活。他想求救，聲音在塑料袋中嗡嗡作響，而室外卻一點也聽不到。老蔫的物理化學都不好，但也知道不久後等待他的將是窒息。於是拚命地掙紮，可越是掙紮，塑料袋係的越緊，呼吸就越困難。危急關頭，老蔫猛地抓起裁紙刀向脖子上的氣管割去，想跳出內循環，實現自由的呼吸。卻沒想到割到了自己脖子上的動脈，刹那間鮮血崩流…… 

         老蔫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天已經大亮，原來剛剛才是一場噩夢。“奶奶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天天靜默，行動靜默、聲音靜默、觀念靜默，連做夢都是靜默。“老蔫默默叨念著。他猛地站起來，真想打開窗戶，一躍而下，一了百了。可剛剛熱血上頭，轉瞬又成了泄了氣的皮球。再回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婆娘，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躡手躡腳的離開臥室去了廚房，開始用高壓鍋做早餐的粥。”哎，為了這個家，忍了吧！“ 他心裏想。突然聽到平常睡到日上三竿的兒子竟然也起床了。想起這個兒子，他就頭疼。三十多歲的人了，也不結婚，沒正經的工作，一直啃老，現在他還能被啃，可是等他老的也賺不到錢了，小蔫啃誰去呢？ 想來想去，老蔫覺得要和兒子好好談談。

         他推開兒子的門，看到兒子在看世界杯，同時用手機裏瀏覽推特。嚇得老蔫趕緊四下看了一圈，然後低聲的說：“兒子，你怎麽又翻牆了！犯法的！” 

        “爸，我記得小時候你可沒少聽”美國之音“，也翻牆啊，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哎，你看就看吧，可千萬別留言，回來國家請你去喝茶！” 老蔫叮囑道。

        “我知道，您放心。不給您添麻煩！這不足球世界杯了嘛，我怎麽看別的國家都不戴口罩了呢？您看，這麽大的球場，這麽多人，一個戴口罩的都有，他們不怕感染嗎？我上推特就想看看外麵的世界都成了什麽樣子，是不是人人感染新冠病毒，各個喪失勞動力，全身都是後遺症，屍橫遍野，國將不國，死寂一片。可我看了半天，國外還是一切正常啊，原來不戴口罩也能一切正常啊！“

        ”你可別這麽說，他們是在作死呢。你知道為什麽國足不去這屆世界杯嗎？就因為別的國家不願意戴口罩比賽。你看著世界杯的樣子，你看這些球員，還有這些觀眾，都不戴口罩吧。回來都感染新冠，都是後遺症。嘿嘿，就這一屆世界杯，替咱們國家隊消滅了多少對手。下屆世界杯，咱們國家的運動員身強力壯，你在看這些日本、韓國的隊員，各個感染的病毒，一身後遺症，連走路、喘氣都不利索，更別提踢球了。咱們對誰都輕鬆5比0。所以等到下屆世界杯，咱們不僅能衝出亞洲，還能勇奪大力神杯。這就叫“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 小子，這可是九陰真經的精華啊，也就咱們國家隊能領會精華，下一盤大棋，以靜製動，守得雲開見月明。你就瞧好吧！“ 

         小蔫說：”爸，您老就拉倒吧。我看不是什麽九陰真經，是葵花寶典！我怎麽覺得這病毒沒什麽呢，你看看人家外國，C羅、梅西都得過新冠了，這不還踢球呢？沒見到後遺症啊。還有尼日利亞、塞內加爾，摩洛哥、埃及，經濟比咱們國家差遠了吧，醫療也比不上咱們吧，可怎麽人家就敢和病毒共存了呢，你看這世界杯踢的勁兒勁兒地？為什麽咱們就非要和這病毒你死我活，勢不兩立呢？” 

         老蔫直眨眼，說：“ 人家都打疫苗了啊。”

         ”可，可我也打疫苗了啊，您、我媽和我可都打了三針了啊！“

        老蔫：”你沒看美國，打完疫苗照樣得病嗎？都死了一百萬人啦！屍橫遍野啊！“

         ”可美國也沒亡國滅種啊，這兩天感恩節，人家那邊挺歡樂的啊，馬路上都是人。咱們這就沒幾個得病的，也沒死人，可馬路上怎麽一個人也沒有啊？”

        老蔫：”那是政府在保護咱們，美國政府不管人民，做核酸檢測都要自費，所以沒人做。咱們國家真心為咱們好，免費做核酸！“

         “的確咱們天天測核酸，天天和病毒做鬥爭，可還是清不了零啊。咱們海津市，都靜默100多天了，每天不還有這麽多例無症狀的嗎？” 

        老蔫：“就是咱們這麽防控，死亡率才這麽低啊，你沒看到死亡的沒幾個嗎？美國倒是放開了，都屍橫遍野了！”

         “ 可我看推特，新冠奧密克戎之後，美國也沒死多少人啊。不是說毒性變低了嗎，我們為什麽還要管控一個不致命的病毒呢？“

        老蔫：”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呢，對咱們國家而言，死一個人也不行。你沒看前兩天咱們市一位百歲高齡的老奶奶因新冠病毒死亡，全市頭版頭條都報道嗎？咱們是以人為本，生命至上。“

         ” 都活了一百歲了，也值得了。我看最近去世的，都是有基礎病的老人。“

         老蔫：” 老年人也是人，也是別人的爸爸、媽媽。老話兒說啊，有媽媽在，才算是個家。你看這位老奶奶去世，他的幾位子女，多少個家庭都不算是個完整的家了。痛心啊！再說了，咱們國家老年人多，都生病了，那還得了？“

        ”可香港比咱們這老齡化還厲害，怎麽就沒有全員核酸，也沒有醫療擠兌啊，人家的老人就不是人了嗎？還有那印度，人口多，國土麵積比咱們小，也正常了啊，人家老人不也是人嗎？“

        “這、這，你小子學會頂嘴了啊，找打是不是啊？你這反動思想，信不信我大義滅親，去舉報你啊！” 

        “得，爸，你就口是心非吧，心裏跟明鏡似的，嘴裏一團的漿糊。” 

        沉默了半天，老蔫說：“ 嘿嘿，行啊，小子，學會獨立思考了。可你還是太嫩，孔子說“威行言孫”，又說“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 我年輕時聽“美國之音”是胸懷天下，想為天下振臂高呼。現在我天天隻看官方言論，那就是卷而懷之了。這個時代，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老實點好。”

        “爸，我怎麽覺得這個時代病了呢？我小時候您教我說萬紫千紅總是春，世界是五彩繽紛的，可現在您放眼望去，這冬夜裏是黑色的，天上霧霾嚴重看不到星星，白天是白色的，雪的白色，“大白”的白，成了街上唯一的顏色，我的世界再也沒有了五顏六色，隻有那白花花的一片。”

         老蔫：“ 50年代，有一位年輕女作家叫張愛玲，她也發現那個時代突然沒有了五顏六色的旗袍，每個人卻有了統一的顏色，統一的思想，統一的行為。當她覺不對勁兒，就潤了。先去香港，後到美國。就像孔子說的，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嗖的一下就跑了。人家張愛玲壽終正寢，活到90年代，可別的作家大部分都死在各種運動中，都是人才啊。所以每當一個時代色彩單一的時候，能如矢，就跑，不如矢，那就隻能低調、低調再低調，湊乎活著就好。“

        ”爸，您說的太對了，這三年，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們家三口還活著，您就沒事偷著樂吧！我沒工作、沒結婚、沒小孩太對了。咱們家上沒老、下沒小，沒有生病不得醫治的老人，沒有天天圈在家裏上網課、要發瘋的小孩，更沒有在學校突然就失蹤的少年。您這麽省心，那是托了我的福！雖然我沒工作，但您有錢啊，咱們家夠花，夠活著的，這就算是生活在天堂了。外麵太多人沒有咱們家這麽好的命了。 他們見證了無數的生命之輕，無數的悲歡離合，無數的苦辣沒酸甜。他們生活在信仰的荒漠中，那裏沒有涓涓的生命之泉，唯有一片荒漠的死寂。“

         老蔫：“ 嘿，你小子沒本事，沒工作還有理了啊！不過這世道，真是的。我年輕時，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有無限的理想，生活有無限的動力。如今呢，我的夢想就是能正常出門上班，回家吃飯，晚上睡覺。這就是我的幸福，早就沒有了什麽夢想和抱負。天天盼著侯、王多看我幾眼，賞我口飯吃。是不是特別沒出息？這三年下來我的靈魂也是一片死寂。“ 

        ”爸，你這麽說，我的世界完了，聲音的死寂、視覺的死寂、生命的死寂、甚至連靈魂也死寂啦。“

        “ 可不，咱們兩都一樣。沒辦法，這就是命。剛才你問了我這麽多問題，為什麽外國和咱們不一樣。我們不是什麽平行宇宙，更不是另一個世界。我們和他們的世界是相通的，不同的是世界觀！“

        兩者人正在聊天，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大喊：” 這個世界有兩種病，一個是無自由、一個是窮，我們都占了。這是為什麽？我們課本上學過的，無自由、毋寧死！你們這些檢測核酸的大白，你們沒有靈魂，我可憐你們。你們僅僅是惡人的走狗！“  小蔫探頭從窗戶看下去，原來是超人哥。超人哥是這棟樓的租客，平常就喜歡高談闊論。老蔫很不喜歡他，說他胡說八道，還不讓小蔫和他來往。說他滿腦子都是高不可攀的大道理。能實現這些道理，需要有超人的幫助。索性老蔫就給他起了個外號”超人哥“。

        此時，超人哥正在樓下宣講著：“《左傳》裏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看看這世界，就咱們這風景與眾不同，死寂一片。看看世界杯，看看別的國家是怎麽過的，怎們就咱們非要天天測核酸啊！別人都能紅紅火火，憑什麽就咱們死寂一片？政府你們知道錯了嗎？知道錯了，為什麽不改？古人的話，猶在耳邊，該行動了！樓裏的人們，你們都下樓來吧，封鎖大門的鐵鏈不知被誰破壞了，不過你們不要怕，責任我一個人承擔。你們看看世界杯足球賽，誰還帶口罩。我們小區都封了100多天了，都居家隔離無數個周期了，還沒清零，為什麽啊？因為這病毒就沒法清零，這世界上被清零的病毒隻有天花，成千上萬的病毒還都好好活著呢。從今往後，我們不要口罩，要新鮮空氣，要運動，要鍛煉。你們都下來，咱們在社區廣場一起看球，一起跑步，一起鍛煉。就憑咱們泱泱中華，還能被小小病毒嚇到在地？“ 

        在超人哥的鼓舞下，人們紛紛破壞了門禁，走出了房門，來到了廣場上。老蔫現在對超人哥另眼相看，拚命地給他鼓掌。小蔫也挑起了大指。老蔫的租戶、那位欠房錢的女大學生，聽著超人哥的演講，大聲說：”你是大英雄。“ 說的小蔫心裏特別酸。超人哥繼續說：”咱們被封在家裏，社區給咱們送高價菜，胡蘿卜8塊錢一斤，以前市場上才2塊錢，我們為什麽被坑？因為我們沒有自由。我們要自由選擇的權利，和我一起大聲喊，無自由，毋寧死！“ 

        無自由，毋寧死的口號被在場的每一個人大聲呼喊著。覺得現在人多，安全，老蔫也拚命地喊，好像他也是一位大英雄似的。每個人心靈都起了波瀾，那死寂般的生命，又有了希望。可是很快警察就來了，非要說超人哥尋釁滋事。上來就掐住超人哥的脖子，不讓他發聲。超人哥拚命地喊：”大家幫我！無自由，毋寧死！“ 女大學生趕緊走過去，說：” 別衝動啊，衝動是魔鬼，有事情好商量。”  

        小蔫也忽視了老蔫讓他別出頭的暗示，快步走上前，攔住了警察，說：“小夥子沒有尋釁滋事，說的挺好的。我們都覺得他說的對，要是滋事，所有人都滋事，對不對，大家。” “對，對，太對了，把我們都帶走吧！” 大家回應著。

        老蔫一看苗頭不對，也走過去勸說警察：“同誌啊，辛苦啦，您可要小心啊，大家這都錄著相呢。咱外交部可說過，中國人沒有因言獲罪的。而且這兩天富士康民眾可鬧事了，您要處理不好，鬧出民變來，怎麽也脫不了幹係吧。您看吧，現今的社會就像一個高壓鍋，您不斷的加油添火，還不讓大家出出氣，可就真要爆炸了！到時候，把老百姓炸到了，不也牽連到您嗎？當年守柏林牆的士兵就因為完全遵守上風的命令，沒有把握好度，不能把槍口抬高一寸，最後倒黴的可是當兵的自己。“

        警察一看情況不對，自己人單勢孤，也不想給自己找事，就給了老蔫一個麵子，象征性地訓斥了超人哥幾句，讓大家散去了。一看超人哥被釋放了，女大學高興的跑了過去，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小蔫也湊過去，高高舉起了超人哥的右手，說：“哥啊，今天你就是真的超人！” 

         老蔫也為他的釋放感到高興，心想這高壓鍋的比喻，可真是神來之筆啊。真恰當啊！可哪裏來的靈感呢？突然樓上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把老蔫廚房的玻璃都震碎了。婆娘從臥室露出頭來，罵道：”劉老蔫，你這個挨千刀的，高壓鍋熬稀飯忘了關火了吧！爆炸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