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茨納來了。
我和貝肯朵芙去機場接他。
麥茨納是勞埃德的大老板,五十歲多歲,高個,一頭濃密閃亮的金發梳向腦後,露出寬大的額頭,凹陷的眼睛是綠色的,鷹鉤鼻子很尖,腦袋圓圓的,看起來有點像貓頭鷹;他上身穿一件反毛緊身黑皮夾克,下身穿黑色緊腿牛仔褲、半高腰黑皮靴,靴頭很尖、很翹,顯得有些滑稽;他喜歡笑,笑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
在回辦事處的路上,麥茨納說他這次來的主要任務是跟省服談空運費的事情,這一季發空運的訂單很多,空運費數額驚人。
來到辦事處,麥茨納放下行李就直奔跟單員辦公室。他經常來,和大家很熟。他跟馮山聊了幾句麵料,跟小紅開了幾句玩笑,然後來到楊騫身旁。他摘掉楊騫的前進帽,一雙大手在楊騫的光頭上撫摸著。楊騫縮著肩,乖乖地讓他摸,表情很幸福,像一條溫順的狗。
我第一次見楊騫的光頭,頭皮又白又亮,沒有汗毛孔,像燙傷後的傷疤,不像正常脫發,應該是有病,皮膚病或者是髒器方麵出了問題,從他活蹦亂跳的狀態判斷,應該是皮膚病。
待閑聊結束,我把麥茨納帶到經理辦公室。
貝肯朵芙坐在我對麵的辦公桌前,她正在查看空運資料;見我們進來,她抬頭微微笑了一下。
麥茨納走過去坐在我的轉椅上,我隻好站在旁邊。
麥茨納很舒服地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雙腳交叉搭在辦公桌上,他看著我說:“林,這一季空運費具體多少?”
“大約四十萬美金,詳細數目貝肯朵芙正在統計。”
“為什麽?”
沒等我回答,貝肯朵芙搶著說:“主要是我們的原因,我們供應的麵料沒有按時送到工廠。”
“我們的原因?”麥茨納皺起眉頭。“證據呢?”麥茨納盯著貝肯朵芙問。
“按合同規定,從麵料到工廠時算起,服裝生產至少需要二十天。”說到這裏貝肯朵芙把筆記本電腦轉向麥茨納,“這裏麵有統計,大約百分之八十的麵料都沒有按規定的時間到達工廠。”
麥茨納生氣了,“二十天是正常生產期,如果麵料來遲了,省服應該加班,應該安排更多的生產線生產,你連這都不懂嗎?!”
貝肯朵芙轉向我,希望我站出來說話,可我低下了頭。
貝肯朵芙固執地說:“我和省服勞埃德科的王科長到加工廠走訪過,現在是高峰期,生產線都是滿的,省服確實找不到剩餘生產線。”
“貝肯朵芙,我雇你來是為勞埃德工作的,不是為省服工作的,如果不願意為勞埃德工作你可以走!”麥茨納手指著門口說。
貝肯朵芙被罵傻了,她呆呆地望著麥茨納半天說不出話,淚水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流出來,她掏出手絹擦幹眼淚,從座位上慢慢站起來,委屈地走出辦公室。
麥茨納望著貝肯朵芙離去的背影半天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林,我去省服找張經理,你留下來準備明天談判的資料,特別是要搞清每一張空運訂單的情況,明天你跟我去談判。”
麥茨納走後我把負責麵料的馮山叫進辦公室。
馮山咧著大嘴走了進來,“林經理,有事?”他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我想和你核對一下空運訂單的到料時間。”
“好嘞,我這就回去拿資料。”
很快他就抱著文件夾走了進來。
“林經理,資料都在這裏。”說著他打開文件夾,一張一張訂單翻給我看。合同交貨日期和實際交貨日期寫的清清楚楚,大多數訂單的麵料都沒有按照合同規定的日期到達。
“老馮,為什麽麵料來得這麽晚,我們給紡織廠留的生產時間應該夠呀?”
“理論上夠,實際上不夠。”
“為什麽?”
“按道理我不該摻乎……”他望著我欲言又止。
“說,我不會出賣你。”
“那好吧,我就直說了。麵料廠的人跟我說,哈弗蘭和肖翻譯要好處費。”
“為什麽?”
“林經理,其實你應該知道,我們公司所有麵料的質量都由哈弗蘭控製,工廠不給好處質量就通不過。比如E207麵料,這是我們這一季用的最多的麵料,顏色確認了四遍,第一次要深一點,第二次要淺一點,第三次又要深一點,第四次又要淺一點,逼得工廠給他倆送了好處才通過。”
我搖搖頭,“真是膽大妄為!”
馮山點點頭:“林經理,這事你得向公司反映反映,不能任由他倆胡作非為!”
我知道馮山不喜歡哈弗蘭,哈弗蘭沒來以前驗貨由馮山一人負責,估計他也沒少撈好處費;哈弗蘭來了以後他成了哈弗蘭的助手,他肯定希望借我的手把哈弗蘭趕走。
“老馮,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省服的問題,如果找不到省服的問題,空運費就要由我們勞埃德付,那樣麥茨納饒不了我們。”
馮山笑道:“別擔心,空運費最後肯定由省服付。”
“為什麽?”
馮山搖頭笑道:“這個我可真的不敢說。”
他雖然沒說,我也猜出了七八分。
第二天,談判在富華大酒店會議室舉行,省服這邊是張經理、王金鳳和餘華,勞埃德這邊是麥茨納、我和貝肯朵芙。
談判開始後,王金鳳給我們每人發了一份資料,上麵詳細地記載了所有空運訂單麵料的合同交貨期與實際交貨期。在我們看資料的時候,王金鳳神閑氣定地喝著咖啡,似乎已經勝券在握。
麥茨納把資料扔到談判桌上,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然後從桌上拿起一份信用證遞給王金鳳。
“王女士,請你仔細看看信用證,這份信用證是勞埃德開給你們省服的,其中最重要的付款文件是你們省服簽發的發票,信用證明確規定發票內容必須是真實準確的,並且簽發日期不能晚於合同規定的麵料交貨期,既然銀行已經把貨款放給你們,說明麵料的質量和數量已經在合同規定的交貨期以前驗收完畢,所以不存在麵料延期交貨的問題。”
王金鳳大驚,她問餘華:“信用證裏有這個規定嗎?”她的英文水平很差,信用證基本看不懂。
餘華拿起信用證半天找不到那段話。
我把我那份做了標記的信用證遞給餘華,“看我這份吧,在第三頁,我用熒光筆做了標記。”
餘華接過我的信用證,看完對王金鳳點點頭,然後把我做了標記的那段話指給王金鳳看。
張經理嗬斥道:“王科長,餘華,你們怎麽搞的,審信用證是你們業務員的最基本職責!”
王金鳳滿臉通紅,她衝我們吼了起來,“你們勞埃德也太欺負人了,做發票時我們已經告訴小紅麵料來晚了,讓她通知勞埃德總部修改信用證,她說改信用證要花不少錢,讓我們按照合同日期簽發票,還說這隻不過是走走形式,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麥茨納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
我說:“王姐,你別生氣,法律重證據,不管小紅怎麽說,發票是你們省服開的,當然要為發票的真實性負責任。”
王金鳳非常生氣,扭頭對張經理說:“勞埃德太欺負人啦,以後別跟他們做生意了”
張經理冷冷地說:“王科長,你們是來談判的,至於跟不跟勞埃德做生意是我們領導層的事情。”
王金鳳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談判陷入僵局。
僵持到晚上十點多,麥茨納望著張經理問:“你們看這個問題怎麽解決?”
王金鳳不容置疑地說:“麵料延誤導致的空運費由你們勞埃德付,剩下的我們省服付。”
麥茨納沒理王金鳳,他盯著張經理問:“張經理,你看呢?”
張經理望著桌麵沉默了許久,最後抬起頭說:“我們付!”
“我們付?”王金鳳大驚,“憑什麽?!”
張經理往桌上猛擊一掌吼道,“憑什麽?就憑你們工作不負責任!”
王金鳳火了,她也往桌上拍了一巴掌,“張經理,空運費我們堅決不能付;如果你一定要付,我就去向上級告你。我們是國營公司,你休想一手遮天!”
張經理吼道:“你願上哪兒告就上哪兒告,這是你的權力,不過我現在就通知你,你這個科長不要幹了!”
“不幹就不幹,有什麽了不起!”王金鳳“蹭”地站起來,“餘華,咱們走!”說完帶著餘華怒氣衝衝地離開了會議室。
張經理望著麥茨納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麥茨納沒說話,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張經理走後,麥茨納顯得很高興,他要了三杯威士忌,我和貝肯朵芙一邊品酒,一邊聽麥茨納講故事。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準備資料,幾乎一夜沒睡,現在實在是有些頂不住了,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麥茨納看著我笑著說:“林,你辛苦啦!回去睡個好覺,走吧。”說完他衝我揮揮手。
“林,我跟你一起走。”貝肯朵芙也站了起來。她今天情緒異常低落,幾乎一言未發。
“你留下來,我還有事跟你談!”麥茨納用命令的口吻指著貝肯朵芙說。
貝肯朵芙無奈地坐了下來。
我走到門口時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貝肯朵芙也在望著我,她向我擺了擺手,滿眼憂傷和不舍。
那天晚上貝肯朵芙沒回宿舍。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往麥茨納房間打電話,沒人接。下班前麥茨納給我來了個電話,告訴我他和貝肯朵芙已經到上海了,他們計劃在上海待兩天,然後一起回德國。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貝肯朵芙的消息。我倆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了幾個月,她像美夢一樣出現,又像流星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