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十四章

陳占豪走了，在場的人都長長地籲一了口氣。

張先生招呼大家：“散會，吃飯去吧。”

林少華轉身往車間走，史耀坤叫住他。

“小林，一起吃飯去。”

林少華跟著眾人走出了工廠。

這時阿強的豐田麵包車開了過來，還沒等車停穩，眾人便一窩蜂地擠了進去。

林少華站在車外，望著車裏一張張冷漠的麵孔不知如何是好。

史耀坤喊道：“這位是林總的弟弟，河東廠的新車間主任，大家往裏擠擠，給他讓個座位。”

大家不情願地往裏擠了擠，林少華勉強擠了進去。

很快到了詩美廠。

車裏的人一窩蜂地衝出來，轉眼衝上二樓，衝進小餐廳。等林少華走進餐廳時，餐桌已經坐滿了人。

林少華站在餐廳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桌上的人嘰裏呱啦地講著他聽不懂的廣東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林少華從沒受過這種羞辱，他轉身衝出餐廳。

史耀坤追了出來，“小林，等等先！”

林少華站住了。

史耀坤走過來很認真地說：“小林，你這樣走了對你大哥很不好，還是回去吧。”說完他摟著林少華的肩膀走回餐廳。來到餐桌前，史耀坤笑嘻嘻地對一位醜女人說：“賴姑娘，不好意思，往裏擠擠，給小林讓個地方。”

賴姑娘很不情願地往裏擠了擠，讓出一個空位，史耀坤從旁邊拖過一把椅子放進空出來的地方。史耀坤讓林少華坐他的座位，自己擠到賴姑娘身邊：“賴姑娘，你好性感啊！”

賴姑娘剛才還一臉晦氣，聽了史耀坤的話開心地咧開了嘴巴：“史仔，你說我性感，嫁給你做老婆要不要呀？”

“姐姐，當然要啦，我正愁沒老婆。來，讓弟弟親一個。”說著史耀坤向賴姑娘湊過去。

賴姑娘假裝羞怯往旁邊躲。

這時薛姑娘說話了，“賴姑娘，你可別上史仔的當，他是出了名的摳女高手。”

史耀坤轉身笑嘻嘻地說：“薛姑娘，你是大姐大，我史耀坤什麽時侯得罪你了，你怎麽專壞我的好事？”

薛姑娘似笑非笑地說：“史仔，我知道你是摳女高手，不過我要警告你，摳別人我不管，就是別打我們萊絲姑娘的主意！”

史耀坤假裝害怕的樣子說：“不敢！不敢！有你薛姑娘在，我史耀坤豈敢打萊絲姑娘的主意。”

“這還差不多！”薛姑娘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菜上來了。剛才大家還在打瞌睡，此時個個眼睛發亮，筷子飛舞，搶一樣把菜夾到自己碗裏。

林少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很像餓狗搶食。

發現林少華不動手，史耀坤小聲說：“小林，講斯文可要餓肚子哦。”

一大桌子菜瞬間就沒剩下多少了，眼前有一盤炒牛柳還沒怎麽動，林少華夾起一塊牛肉放到自己碗裏。

這時服務員端上一盤西瓜，史耀坤拿了一片遞給林少華。

大家開始閑聊，話題很快就轉到陳先生身上。

薛姑娘說：“陳先生的眼睛好敏銳，他一眼就發現了我們河東廠的質量問題！這本來是我們在座各位的職責。我們應該捫心自問：有沒有履行自己的職責？！其實陳先生這個人真的是好善良，你們知道我們公司大門口那個老乞丐吧？是陳先生讓他住在那裏的。陳先生連一個老乞丐都保護，何況對我們萊絲姑娘……”

“到鍾了。”有人喊了一聲。

大家紛紛起身往外走。

怕搶不到座位，林少華加快了腳步。有人拍他的肩膀，林少華回頭一看是詹先生，倉庫主管。

林少華笑著問：“有事？”

詹先生伸出手，“錢。”

“什麽錢？”林少華茫然地問。

“西瓜錢，西瓜是我買的，吃一片五塊錢，你剛才吃了一片。”

林少華掏出五塊錢扔給詹先生，厭惡地瞪了他一眼。

麵包車在河東廠門口停下來，車裏的人像衝鋒一樣衝進工廠。

林少華回到車間，甘師傅和工人們已經開始工作了。

甘師傅說：“林先生，你過來，我給你講一講小流水、大流水和L/G報告。”

小流水是一份報表，記錄各工序每個工人的生產數量。大流水也是一份報表，顯示各個工序的累計生產數量。L/G報告是麵輔料清點報告，L/G是英文LOSS和GAIN的縮寫。

甘師傅接著說：“林先生，車間管理主要有三項工作：一是生產質量；二是生產數量；三是物料管理。質量由萊絲姑娘負責。你的主要職責是管理生產數量和物料，隻要抓住這兩項，你的工作就不會有問題。”

林少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這天晚上林少華跟大哥回到他在新城的家，一年前馬蘭花就帶兒子林誌農來到新城。

林少中的新家位於四樓，四室一廳，這套房子是陳占豪的，買了之後一直空著，現在他把這套房子送給了林少中。

林少中進了臥室就沒出來。

林少華沒事便到廚房幫嫂子做飯。

馬蘭花在燉魚，林少華幫她摘菜。

馬蘭花問：“少華，今天見到陳先生了嗎？”

“見到了，這家夥今天瘋了，當場就把一個萊絲姑娘罵回家了，真沒想到！”

“這是常事，你哥說他經常這樣。先不說他們，陳先生怎麽安排你的？”

“他讓我到河東廠當車間主任。”

馬蘭花皺起眉頭，“怎麽讓你去河東廠？”

“怎麽，河東廠不好麽？”

“河東廠我去過，條件太差了，在詩美廠就好了。”

林少華無可奈何地說：“這是陳占豪的意思，我看我哥也沒辦法。”

“對，你哥現在什麽都聽陳占豪的。俗話說拿人錢財為人消災，陳占豪給你哥那麽高工資，還給你哥這麽大的房子，你哥也隻好死心塌地為他賣命了。”

這時林少中穿著睡衣走了過來，邊走邊用幹毛巾擦著剛洗過的頭發。“少華，趁現在沒事快去洗個澡，這裏不像北方，要經常洗澡。”

“等睡覺前再洗吧。”

馬蘭花說：“少華，快去吧，洗個澡涼快些。”

剛才沒覺得，這一說林少華還真覺得渾身發粘，他對馬蘭花說：“嫂子你自己忙吧，我去洗澡了。”

洗完澡，馬蘭花已經把飯菜擺上桌。

林少中招呼弟弟：“少華，快過來吃飯。”

林少華問：“誌農怎麽不過來？”

馬蘭花說：“他在寫作業。真沒想到，新城的小學抓得挺緊，誌農每天回家就寫作業，飯都顧不上吃。”

林少華走到侄子臥室門口，看見林誌農正趴在桌上寫作業。

“誌農，吃飯了，吃完飯再寫吧。”

林誌農抬頭對林少華笑了一下，“叔，你先吃吧，我馬上就寫完了。”

客廳傳來林少中的喊聲，“少華，別管他，快過來吃飯吧。”

林少華走回客廳，在飯桌前坐下來。

林少中給弟弟倒了一杯啤酒，哥倆碰了一下杯子。

林少華問：“哥，陳先生怎麽這麽瘋？”

林少中苦笑著搖搖頭。

林少華憤憤地說：“陳占豪這個樣子哪像服裝大王，他發瘋的樣子就像社會上的地痞流氓！”

林少中微微一笑，“他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抽樣樣不落。”

林少華不解地望著大哥，“我不明白，一個成功的企業家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林少中一臉不屑地望著弟弟：“少華，你心裏成功的企業家應該是個什麽樣子？”

林少華認真地說：“第一，一個成功的企業家要有經濟頭腦；第二，應該勤奮工作；第三，應該嚴格自律，遵守倫理道德。這是黑格爾意思，他說一個成功的人對自己要守道德，對集體要恪守倫理……”

林少中哈哈大笑。

林少華嚴肅地望著林少中，“哥，你笑什麽？”

“我笑你傻，簡直就是一個書呆子。”

林少華不高興地說：“我說的不對嗎？”

林少中笑道：“理論上也許沒錯，但你說的那一套完全不符合實際。”

林少華追問：“哥，那你說的實際又是什麽？”

林少中收起笑容：“少華，我跟你講，企業就是江湖，你知道什麽是江湖嗎？”

林少華搖搖頭。

“那你總該知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吧？”

林少華點點頭。

“少華，我告訴你，所謂的江湖就是動物世界，江湖上的規矩與動物世界的規矩是一樣的。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商場如戰場，生意場上無父子。人在江湖上混，第一頭腦要聰明，第二心要狠。這和動物世界是一樣的，豺狼虎豹都是既聰明又凶狠的動物。”

林少華不同意大哥的看法，“大哥，我不否認商場存在你說的那種現象，但那畢竟是少數，今天的企業家已經不是幾百年前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階段的資本家了。今天的企業家代表人類先進的生產力，也代表人類先進的文化……”

林少中打斷了弟弟，“得了吧，我看幾年大學真把你讀傻了！少華，我建議你好好研究研究老虎。我告訴你，老虎漂亮的毛皮都是偽裝，無論怎麽偽裝，老虎想生存就必須用它的牙齒撕咬獵物。少華，我跟你講，陳占豪其實並不比其他老板壞，他隻不過撕去偽裝露出牙齒罷了。”

講到這裏林少中停了片刻。過一會兒他接著說：“其實陳占豪也很會偽裝。他在社交場合彬彬有禮，把自己打扮成紳士，他讓老乞丐住在工廠門口就屬於婊子立牌坊。少華，我們之所以能看見他的真麵目，是因為他覺得在我們麵前沒必要偽裝。在他眼裏，我們就是他的家奴，他就是我們的主子，主子是沒有必要在家奴麵前偽裝的。”

大哥的話讓林少華的脊背發涼，他是懷揣著一顆投奔光明、投奔現代化的赤子之心來投奔大哥的，沒想到大哥迎頭潑了他一盆冷水。

林少中瞥了弟弟一眼，“少華，你要記住，萊絲就是一個大江湖，人在江湖無非是追名逐利，你可千萬不要太天真了！”

馬蘭花埋怨丈夫：“少中，少華剛來，人生地不熟，本來壓力就大，你應該鼓勵他才是，幹嘛老說這些打擊情緒的話啊！”

林少中解釋道：“我不是要打擊他的情緒，我是提醒他，在萊絲集團，需要偽裝的時候就要偽裝，需要鬥爭的時候也要敢於鬥爭。”

馬蘭花表示同意，“少華，其實你哥說的沒錯，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咱們不欺負別人，也不能讓別人欺負！”

林少華點點頭，他的心情愈發沉重了，到新城不過大半天的功夫，可感覺比半年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