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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學生的文革造反經曆(十三)“五·六”流血事件之後

(2020-07-23 07:48:26) 下一個

十三  “五·六”流血事件之後

五·六”流血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毛主席批準的《中共中央關於處理四川問題的決定》,史稱《紅十條》,緊急發布。正式撤掉了當年西南局和成都軍區第一把手李井泉的職務,把這位中央政治局委員歸入到劉少奇和鄧小平的“走資派”陣營。在支左中,支持“三軍一旗”的成都軍區被定性為“犯了方向路線錯誤”。同時,點名授予川大八二六工人造反兵團、紅衛兵成都部隊等“革命組織”的頭銜。雖然未點產業軍等組織的名,但定性卻非常肯定:是“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操縱的保守組織”,這實際上判了這些組織的死刑。[1]

消息傳到成都,號稱有數十萬之眾,曾經風光一時的產業軍等,在市區遭受了人人喊打似的圍剿,已經無法生存。大多數人員順風而動,反戈一擊。少數中堅分子,撤退到四周郊縣農村,和忠實的農民同盟軍—秋收軍聯合,遵照紅色革命傳統,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這樣一來,城內恢複平靜,郊野硝煙再起,武鬥時有發生。但作為一股政治力量,產業軍等組織,大勢已去,實際上已經退出了成都的文革政治舞台。

這段時間,我一直呆在132廠。我和“五湖四海”兵團的戰友們一起,參加“五·六”事件調查團的工作,同時參加11.19兵團的所有活動。6月中旬,由於縱隊的工作需要,我決定離開生活了兩個月的黃田壩,返城。

6月13日晨,我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到132廠去搬取我的行李物品。在路上,碰見了我借宿的同寢室的老王師傅,他進城辦事,我們寒暄問好。一路上,成黃公路兩旁,稻田青青,微風習習,氣氛正常。我當時並不知道,我這一去,不早不晚,剛好碰到產業軍和秋收軍聯合圍城,嚐到了“農村包圍城市”的滋味。

到廠時,太陽已經老高了。我走進203棟宿舍樓,幾個工人在樓道口下象棋。我剛把自行車放好,突然外麵有人驚呼:“緊急集合,紅聯回廠了!”工人們聞訊,從各個房間奔出,迅速集合好隊伍。

我站在路旁,看見紅聯的隊伍,打著大旗,繃緊麵孔,昂首挺胸,沿著廠門口的馬路,精神十足地走了過來,大約有幾百人。觀看的人群中,有人鼓掌,有人歡呼,紅聯在該廠從來不缺乏支持者。此時,11.19兵團的各個戰團從幾個方麵包圍了過來,用前些時候紅聯對付他們的霸淩辦法,衝擊隊伍,肉搏對抗,不準遊行。由於人少,紅聯的人這次嚐到了被欺負的苦頭,遊行隊伍被分割包圍,一個個被揍得鼻青臉腫。一會兒功夫,他們就被本車間、本室的11.19戰士捉光了,押著離開,準備清算。

其實,這隻是前哨戰。十來分鍾後,正當喘息稍定,人已散去之時。從招待所方向衝出來黑壓壓的人群,足有上千人,均手執鋼釺、梭鏢、扁擔。這是紅聯的同盟—秋收軍的農民,突進廠來支援紅聯。可惜的是,工農聯盟雖好,但兩軍配合欠默契,如果早幾分鍾,11.19的人會被兩麵夾攻。

11.19的戰士們聽見喊叫聲,紛紛拿起鋼釺、鐵矛,從各個宿舍樓跑出,奔向醫院、足球場一帶,列隊和秋收軍的農民對峙。我是11.19的一名戰士,也拿起一根鐵矛,和203戰團的人一道,站在了迎戰的隊伍中。

秋收軍的農民,黑壓壓的一大片,向我們壓了過來,手上拿著鋼釺梭鏢、扁擔,有的背上還有大刀,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衝啊!殺啊!”一步步地逼近,然後突然加速,變成了衝鋒。我站在隊伍中,心中緊張,端著鐵矛的手竟有點發抖。眼看著,一場血腥的遭遇戰就要開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大腦處於空白。忽然,11.19的隊伍中,有幾個人後退了,膽子比我還小。這一退,立即傳染大家,於是紛紛後退。原來的嚴陣以待,變成了爭先恐後的後退,最後幹脆成了放開腳步的逃跑。秋收軍追了一程,害怕中埋伏,停止了追擊,得勝收兵。農二哥們狠狠地教訓了工人老大哥一次。

中午,11.19兵團全體總動員,兵分幾路,進入到戰備狀態。秋收軍見形勢不好,撤退了,廝殺的風暴平息了。我無心久留,於是回寢室收拾好東西,告別兩個月來朝夕相處的工人師傅,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一路上,進城的人很少,十分清靜。我騎著破車,緩慢地行進著,剛過鐵路不遠,迎麵而來的人告訴我:“秋收軍控製了清波橋,設置路障,檢查過往行人,專抓11.19的人。”我一聽,心中發毛,急忙跳下自行車,緊張地思考起來,思前想後,進退兩難,但我已不想再折返,經過一番內心鬥爭,還是決定繼續回城。我把周身檢查了一遍,把所有證件和有關文件,包括幾頁我寫的文稿,都藏在自行車的坐墊裏。然後,懷揣僥幸,向橋頭騎去。

清波橋橫跨清水河,是一座頗大的公路橋。當我騎到橋頭附近,一個怒氣衝衝的莊稼漢吆喝著攔下了我,旁邊有好幾個手持鋼釺、梭鏢的青壯,單衣敞肚,黝黑麵孔,均在攔截行人。我下了自行車,故作鎮靜,告訴他:“我是成都五中的學生,是探親的,要回城去”,邊說邊掏出我的學生證給他看。哪知道,不說則已,一說我是城裏的中學生,這家夥條件反射地一口咬定,我不是八二六的,就是紅衛兵成都部隊的。我極力否認,說自己是個“逍遙派”,任何組織都沒有參加。這廝根本不聽,極為粗野,動手搜身,我隻得任其翻檢。我這時心中倒還沉著,因為早有準備。

可是,這人粗中有細,搜查得一絲不苟,居然從我的皮包中找出一張買漿糊的發票。他立即斷言:“你肯定有組織,不然,買這麽多漿糊幹什麽?”我傻眼了,沒法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含混地嗯了一下,心中直埋怨自己的疏忽。他馬上把我扣下,大聲對同伴說:“抓到一個嫌疑犯”。一個小個子青年走來,命令我跟他走。我鐵青著臉,在梭鏢的押解下,心懷忐忑,向橋旁農舍走去。

橋下不遠處,是一個生產隊的打麥場,麥收已過,堆著不少麥草。剛走近,就聽見痛苦的喊叫聲。一個被查出的11.19工人,正在被毒打,打人者滿懷仇恨;被打者,苦苦告饒。我的心一下收緊,恐懼頓生,知道什麽樣的待遇在等待著我。想著自行車坐墊下的證件和那些紙張,均是“罪證”,一旦被他們查出,一頓胖揍是免不了的。

我急中生智,順手把破自行車撂在角落處的麥草堆邊,車倒草掩,極不顯眼。爾後,我向前走了一二十米,迎接攔路強橫們的審問。我的運氣不錯,來審問我的是一位132廠的老工人,年齡在50歲左右,矮矮的個子,長著絡腮胡,麵容顯得忠厚沉穩,眼睛無凶光,說話無狠勁。他仔細而緩和地訊問我,我也仔細而緩和地回答他。

就在我麵前不遠處,一對年輕的工人夫婦,在皮鞭和棍棒的威脅下,男的跪在地上,正在低聲下氣地申述著。說自己“被迫加入11.19兵團”,“我早就同意你們的觀點了,紅聯就是好”。邊說,還邊把11.19的胸章拿出來撕扯。打手們似乎信了他的話,決定放他們走,他竟然流淚了,邊走邊說:“一定反戈一擊”。這大概也算是一種應對方法,看著他倆的表演,我覺得有點滑稽。

我仍然堅持說,自己是逍遙派,未參加任何組織。我一邊機械地扯著麥草杆,一邊回答老工人的問話,話中真多假少。我報我的真實姓名,家庭住址,所在學校,並說:“這次是來探望生病的叔叔”。他馬上追問叔叔姓名,在哪個部門工作?我信手把同寢室的老王抓來抵擋。老王情況我知道得一清二楚:203車間,三級工,專業軍人,真話自然沒有破綻。老工人反複詢問,我反複回答,一來一往,倒有點像聊天,隻是這聊天的周圍場景嚇人。這老工人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又沒有發現確有可疑之處的自行車(在混亂的人群中,誰也沒有注意那遠處的破自行車),就決定要釋放我了。

臨放行時,他還一本正經地教育我:“產業軍就是好!老產不產,你吃鏟鏟!”他還滿懷信心對我進行形勢教育,說:“最近的形勢對我們非常有利,成都已經被我們包圍了。最後的勝利屬於產業軍!”我不置可否地哼哈著,跟隨一個送我的人向公路走去。走到麥草堆處,順手提起我的自行車,然後,加快腳步離開,害怕他們反悔。

當我離開清波橋時,心中別提有多高興了。但我故作鎮靜,緩緩地騎著,離開這幫攔路的強人。一過公路拐彎處,大鬆一口氣,拚命使勁地蹬著這輛哪兒都響,就是鈴鐺不響的車子,快速離開。不時回頭看看,也不時伸頭看看,我擔心前麵還有這些攔路的強人。

一路順利,我騎到了省醫院處的路口。在路口處,堆擁著一大群人,是想回廠而遲疑不決的人們。我又碰見了早晨進城的老王師傅,以及其他一些132廠的熟人,正在議論紛紛。他一看見我,就釋然地笑了,說:“我們正在擔心你呢,知道你今天就要返回。”並轉身對旁邊的郭師傅講:“你看,我就說過,小黃靈醒,不會出問題,如何?”我把一小時前的經曆講給大家聽,大家都誇我。我勸王師傅等人:“今天別回去了,不必去冒這個險”。人群中,大家七嘴八舌地咒罵著,有些人折返回城,有些人則想繞道回廠。

退出成都市區的產業軍中堅人員,的確不甘心就這樣失敗。他們聯合在郊縣占絕對優勢的秋收起義戰鬥軍,真還活學活用了毛澤東的“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戰術,在成都周邊的廣大農村建立了根據地,與占據城市的造反派相抗衡,試圖東山再起。

然而,畢竟政治上大勢已去。失去了軍方強有力支持的產業軍,終於難成氣候。就在我這次被攔截的6月份,軍隊和造反派組織不斷派出人員和車輛,組成宣傳隊,下到郊外的各個鄉鎮,宣傳中央處理四川問題的決定。隨著“紅十條” 的宣傳貫徹,各縣、區、公社的保守組織在基層的勢力逐漸瓦解,有的倒戈,大多解散。到6月以後,基本上銷聲匿跡。成都開始進入到造反派互鬥的新階段。

 

參考文獻

[1] 《中共中央關於處理四川問題的決定》,中發[67]147號,1967-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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