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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學生的文革造反經曆(十二)全程經曆“五·六”流血事件

(2020-07-21 07:10:30) 下一個

十二  全程經曆“五·六”流血事件

作者  黃澤文

1967年5月6日,是個晴好的日子,天朗氣清,晨風徐徐。一夜的疲勞沒有減少11.19兵團工人們的鬥誌,我們情緒高昂,準備反攻回廠。但沒有人會預料到,這一天會在廠裏發生大規模的開槍屠殺事件,史稱“五·六”流血事件。

正當我們出發之際,突然發現,清晨的成黃公路上,汽車飛馳,喇叭聲鳴,紅旗飄揚,煙塵滾滾。原來是成都的造反派,挾川棉廠的勝利之勇,紛紛衝向132廠,要幫助11.19兵團,打垮該廠的產業軍堡壘。作為主軍,我們立即跑步前進,快速地翻動腳板,在汽車攪起的灰塵中,氣喘籲籲地向廠區跑去。

我們到達時,約清晨九點,廠外已是一遍沸騰。汽車的喇叭聲,集合隊伍的口哨聲,震耳的廣播聲,匯成一片。一隊隊高舉戰旗,頭戴藤帽,手持鋼釺的戰士在列隊前進。“造反有理”廣場上,隊伍越聚越多,戰旗獵獵,陽光初照,一副大戰即將開始的模樣。

紅聯其實早有準備,從四月中旬起,就對人員進行軍訓。幾天前,開始有計劃地在幾座大樓裏儲備鋼釺鐵棍、石塊、磚頭、石灰,並準備了糧食、食品、急救藥品、炊具等。他們無路可退,決心要和工廠共存亡。

大約在十點左右,進攻開始,造反派的隊伍從廣場向工廠區大門(中門)壓了過去。成百上千的紅聯工人和秋收軍的農民,手執鋼釺扁擔,集聚在大門外。看見氣勢洶洶的來犯,他們並未正麵應戰,而是縮了進去,以廠區圍牆為屏障,據守在大門內,以及大門左右的38和39號樓上。

首先開始的是石頭仗,我亦參與其中。兩邊的人,隔著大門和圍牆,瘋狂地對擲著。天上,頓時飛沙走石,流星般地飛竄著拳頭大小的卵石,發出嗖嗖的聲響,以拋物線的軌跡落下,碰著即傷,頭破血流,血順麵頰而下。我邊拋擲,邊注意天上的石頭運行軌跡,邊躲閃,還算機靈,沒有被擊中。

幾十個小夥子組成突擊隊,頭戴藤帽,頂著幾張木桌,向大門進攻。嘴巴裏發出“殺殺殺”的叫喊聲,一步步向前推進,石頭打得木桌咚咚直響,不斷有人受傷,不斷有人加入。在彌漫灰塵的陽光下,在石頭橫飛的流星雨中,幾麵血紅的戰旗迎風亂舞,衝鋒號滴滴達達地響著,進攻的人群呼叫著,開始逼近廠門和圍牆。

我這時遇見一個僅有八九歲的孩子,居然也在扔石頭。戰地危險,石頭無情,我喝住了他,命令他趕快離開。他離開了,離開時把他的一頂鋁盔送給了我。後麵發生的事證明,這是一頂救命的鋁盔。

我所在的位置比平地稍高,能看見裏麵的動靜。紅聯實力遜於外麵,一些人在扔石頭,一些人在手忙腳亂地一車又一車地運石頭。在廠門平台上,站著幾個防守的彪形大漢,身子躲在毛主席語錄牌的鐵架後,使勁扔石頭攻擊靠近的突擊隊。一個家夥揮舞著紅聯戰旗,同樣是豪氣十足的模樣。哪知,進攻者此時已經突擊到兩旁的門衛室處,一個石頭斜飛上去,他應聲倒下,戰旗也隨著落地,引來進攻者的一遍歡呼。

時至中午,從城裏趕來的進攻者越來越多。經過幾番衝擊,紅聯力漸不支,被迫放棄大門圍牆一線,退回到38,39等幾座大樓裏麵據守。人員多集於樓頂之上,居高臨下,以石塊、磚頭、甚至樓瓦,封鎖大門和樓前的開闊地。但也有膽大者,時不時出其不意地衝到牆下,回擊牆外邊的進攻。

進攻者攻至牆下,但未敢貿然突入廠區,攻防在大門和圍牆一線展開。在牆下,人們冒著不時砸來的石頭、磚塊,用鐵鎬鋼條鑿牆,試圖開辟多個突破口。我也衝至牆根,參加拆牆。正當我一塊塊地拆著磚頭時,突然,我腦袋猛然震蕩了一下,半截磚頭垂直砸在我的頭盔上,正中腦頂的位置,這是對方膽大者的突擊所為。我大驚失色,迅速鑽進臨近的一張木桌下,幾分鍾不敢出來。我摘下頭盔,摸摸腦袋瓜,發現隻有輕微撞傷,並未破口,隻見頭盔上砸出一個大窩。我連說好險,要不是我碰見那個小孩,要不是小孩給我鋁盔,我就腦頂開花了,後果難以預料。這是我在132廠的第二次遇險。正是這個驚嚇,延遲了我衝進去的時間,使得我沒有首批衝進大樓,幸甚!

圍牆被拆穿了多處,人群衝進了廠區,開始向幾座大樓發起攻擊。紅聯處境危急,正麵已被突破,大部分人員被迫退至廠區後麵的車間,部分人員堅守在中大門兩旁的38和39樓裏,孤立無援,四麵楚歌。

這時大概是下午兩點過。我驚魂已定,隨著人流,也撲了進去。由於石頭仍然不斷大樓高處飛來,我們臥倒在牆內的綠化帶中,窺測機會,準備向38號樓運動。此時,許多人已經衝進了大樓,在樓裏和紅聯激戰。成千上萬的進攻者布滿廠區,連背後的車間和機場也有他們的呐喊。看來,勝利在望,解決兩棟孤樓中的抵抗,隻是時間問題。

“砰!砰!”就在我們剛從花樹下衝向38號樓的時候,遠處傳來兩聲槍響,遠處有人驚呼:“老產開槍了!”“老產開槍殺人了!”看著瞬間騷亂的人群,我似乎還不相信,自忖道:“也許隻是用來恐嚇人的爆竹吧?”直到看見傷員被抬下來後,我才明白,紅聯真開槍了。

我所在的位置,離大樓尚遠,此處有早前挖成的防空壕。我移動著,躲到了防空壕裏,相對比較安全。緊接著,大門處一輛宣傳車被密集的槍彈射擊。同時,從大樓的各個窗口和製高點,均有人亮出槍來,向樓下的進攻者開槍。一時間,槍聲驟然密集,中彈者眾。密集槍聲過後,各處皆有人倒在血泊中。

槍聲激怒了進攻者,一度引起了更猛烈的進攻,而進攻又導致更密集的槍聲。遠處不斷有人倒下。而白衣戰士們不顧危險,冒著槍聲衝上去搶救,一會兒,抬著更多的死傷者下來,隻見鮮血淋淋,觸目驚心。

事後得知,我校同學潘美德,就是在率先衝鋒的時候被槍殺的。我認識潘美德,他比我高一個年級,身材頎長,麵目清秀,喜歡打籃球,在校是一個頗為活躍的高二學生。可惜,他的人生,終止在18歲的年齡。

紅聯早有開槍準備。中午過後不久,大門圍牆一線告急之時,他們就已經發槍在手,嚴陣以待,理由是保衛國防工廠。在事件之後,作為“5.6事件”調查團的成員,我曾參與對某些開槍人員的審問。他們大都是轉業軍人,有相當好的訓練素養和射擊技術。事過之後,景遷心定,回顧開槍,均痛哭流涕,追悔不已。而導致其獸性勃發,喪失理智,屠殺同胞的原因則是多方麵的,包括保衛國防廠的責任,長期對立引起的仇恨,進攻者的狂熱,石頭和鋼釺帶來的血腥刺激,戰友負傷引發的情緒失控,以及敵眾我寡導致的掙紮心態等。

文革是一場大動亂,人民分裂,相互為敵,這是發動者始料未及的。武鬥,在文革進入1967年後已經司空見慣,但5月6日132廠的持續開槍,屠殺無槍大眾,卻是文革以來全國的第一次。開槍者,把對方當作造反暴徒,自以為在行保衛工廠之責;進攻者,把對方當作保皇暴徒,自以為在為毛主席而戰。雙方都發展到歇斯底裏的狀態,雙方都吼叫著保衛毛主席的口號,雙方都視對手為不共戴天的寇仇,而拚死地廝殺著。

可惜的是,衝在最前麵的往往是少不更事的中學生。小青年們都是在戰旗揮舞,衝鋒號吹響的情況下,吼叫著毛主席語錄向前衝鋒的,包括在第一槍打響之後,那種視死如歸的衝鋒。就這樣,他們在人生剛剛開始的階段,就被子彈奪去了生命。

相互不認識的人們在防空壕裏擁擠著,咒罵著,指點大樓講述著。為了窺測動靜,我爬到防空壕邊緣,半抬頭觀察右前方,正好看見遠處兩個紅聯槍手,握槍衝到樓外道路上,邊吼叫邊向人開槍,有人應聲倒地。同時我看見,穿白大褂的救護人員奮不顧身地向倒下者跑去,搶救中槍者。這樣的場景,過去隻在電影中看見過,今天卻都出現在眼前。

隨著開槍,進入到38號樓裏的突擊者被迫下撤,此時被困在樓中,大約有兩三百人。隻見裏麵槍響人叫,白煙驟起,門板咚咚,處境極為險惡。困在樓裏的戰士,麵對死亡的威脅,紛紛退到樓道或房間裏,有少數跳窗逃跑,大多數則堵塞通道,進行頑抗。

最終,鮮血使得大家開始冷靜,開始撤退。但就在撤退時,大家發現,困在38號樓二樓上的兩三百人無法離開,樓下是荷槍實彈的紅聯槍手。戰友們在一個個倒下,槍聲在耳邊呼叫,石塊木棍在瘋狂地打擊著薄薄的門板,情況萬分危急。本來已經開始後撤的進攻者,這時候卻突然轉身朝樓衝去,撤退變成了進攻。人們發出歇斯底裏的叫喊聲:“衝啊!衝啊!”直撲38號大樓。一些人從槍彈打不到的死角衝擊。這不顧一切的大規模冒死衝鋒,嚇退了紅聯的槍手,他們撤退了,縮回到39號樓中。

戰友解圍了,38號大樓被進攻者占領了。一麵鮮紅的戰旗在38號樓的平台上飄揚。隻聽見平地一聲轟響:“毛主席萬歲!”大家盡情地歡呼起來。由於視角所限,我隻能看見半截紅旗,看不見人。紅旗在移動,忽然“砰!”的一聲槍響,從39號樓飛出一顆子彈,紅旗一晃,緩緩倒下,下麵觀者全都驚叫起來。突然,那麵紅旗又揚了起來,襯著藍天,揮舞著,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顯示著不屈的精神。這種不顧一切的精神和鬥誌,極大地震撼了紅聯的殘餘人員,導致了他們最終棄廠撤退。

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戰場僵持。這時候,大家開始變得冷靜一些,聽從著指揮車的指揮,不要進攻,以避免更多的傷亡,但也不能馬上撤退,要防備紅聯追擊。我們原地堅持,等待解放軍到來。但就在僵持等待時,槍聲也並未斷過,不斷有傷亡出現。

太陽映紅了西邊的天空,夜色開始降臨。突然有人在說,紅聯已經棄廠逃跑了,39號樓也占領了。據說,他們帶著家屬,趁夜色掩護撤離,用機槍開道,且戰且走,殺出一條血路,逃往郊縣。

事後統計,這一天直接死於槍彈之下的死難者一共49人,重傷員為190人。其中,20歲以下的死者為31人,包括16歲以下的未成年者15人,而年滿30歲以上的死者僅3人。傷亡慘重,且多為青少年,令人扼腕歎息。[1]

“5.6慘案”追悼大會現場。可以清楚地看見“血債要用血來還”的標語

(照片來自網絡,謹此致謝)

一天的血與火戰鬥結束了,疲敝的人們開始陸續退出廠區,也開始向市裏撤退。成黃公路上,又充滿了人流和車流,擁擠不堪。當我離開時,天已經全黑。出廠時,我碰見了我們縱隊的幾個女生,各述驚險,互道平安,於是結伴同行,沿公路步行九公裏回城。一路上,我一直提著那頂救過我腦袋瓜的鋁盔。

汽車大燈把公路照得如同白晝,鳴笛聲刺痛耳膜,但行人多默默無語,低頭而行。我們艱難地避讓著汽車,有時不得不走田埂,一個11.19的工人用手電幫助我們看路。我一天未吃任何食物,連一口水也沒有喝,此時又渴又餓,一身的疲勞,加上憤懣和挫折感,使得心情異常沉重,久久難以平靜下來。

當走到人民南路廣場時,迎麵疾駛來十幾輛軍車,滿載著軍人,向西開去。他們手中拿著的不是武器,是毛主席語錄。我們和所有撤回來的人,站在路邊,使勁地拍手,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們,希望他們能夠把殺人的混蛋繩之以法。

 

參考文獻

[1] 王銳,《文革中成都“五·六”事件始末》,愛思想網,201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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