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之夜

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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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人民大學學2樓207室

(2017-03-10 18:22:54) 下一個

青草地,東風夜放花千樹。到2009年5月1日,隨著釋經學(主要是舊約和新約原文釋經課程)的結束,我也決定正式告別自己的神學院生活了。我沒有能力細數這三年時間裏奇妙的恩典,但是毫無疑問,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時期。我的曠野時期結束了,我要返回大馬色和馬其頓去。五月初絢麗的春色是我的讚美詩,或者可以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從山上下來,路上鬱鬱蔥蔥,又是一個蒲公英開放的季節。這個春天,我還剩下最後一場戰役,但我已經從河邊那裏預支了勝利。五月那份蔚藍、新綠、粉紅、驕黃、淡紫和乳白,讓人想起,虛空止於創造者,而雅歌真的是歌中之歌。鳥雀如橋,空中有神的聲音說:你們去。

對於我一直決誌提前兩年離開神學院,我已經疲憊於與人去解釋了。特別是當我回複說:“正因為我的學習成績特別好,所以我要自己‘畢業’了”,我總是看見很多更加茫然的表情。於是我索性用“是就說是”直接挑戰他們的“謙卑王法”,說:我認為我可以給碩士和博士當教授了,而那裏的教授不再能給我更多造就。事實上我這樣說一點兒也不代表我不尊重神學院的教授們,正相反,這三年我在那裏所學到的一切,超過我過去20年的文化總和。隻是我覺得當我要學的東西已經結束的時候,我不想再繼續浪費時間,隻是為了一張畢業證。在這裏我請博士、教授、學者、專家、名牧等角色原諒,在我所遇見的所有這一切人,我隻看見了愚蠢。此外,西方神學院有兩個問題:第一是浪費了太多時間,給予了高等批判或現代神學以及人的理論根本不配的重視。第二、神學已經墮落成和一切世俗學問一樣的職業教育或謀食之道。正因為如此,學曆作為最讓我厭惡的許可證之一,又一次厚顏無恥地擺在我的麵前。據說,你獻身於真理,需要一張文憑,以便讓世界和一些叫教會人士的許可和同意,這對我來說,構成了我踐踏和蔑視那張賄賂世界之王的有價證券的充分理由。

我對許可證或學曆、各樣證件之厭惡,是由來已久的。年輕的時候,我覺得追求“別人認同”是對我自由的捆綁,後來我覺得這是對我智慧的羞辱,現在對我來說,則是對我時間和生命的浪費。我不再把許可證和真理對立起來,但我時時感受到,我一點兒也不願意“為別人的許可”花費一點點時間和精力。也許從骨子裏,我是這樣的驕傲:我從來沒有發現有哪些人、哪些機構有資格對我的品質和思想可以進行認證。每當我看見那些煞有介事的什麽儀式,就想笑。他們有什麽資格許可我,我有什麽必要征得他們的許可。如果有時間,我就想捉弄那些自以為可以給別人許可或評價的無恥之徒。不學無術卻以頒發學術許可證為專業的人類,他們總讓我想起過家家的遊戲。大約在20年前五月裏的一天,我曾經和他們玩過一次這樣的遊戲。這幾天,我在明媚的春光裏常常想起那一幕,覺得自己仍然是“”賊心不死”。

1990年5月某日,中國人民大學教學2樓207教室。這段時間官方曆史稱為“清查”,而我則是我們班級裏重點的清查對象之一。另外一個清查對象不在外邊,我自然首當其衝。我的認罪態度將決定我最後是否能保留學籍、學曆以及在將來的體製內工作。這個班級因過去的高度熱情而成為全校關注的重點,班主任老師的壓力可想而知,而對於畢業班來說,每個同學的壓力也可想而知。這一天又是例行清查,而清查的任務之一是為前兩天班級幹部換屆選舉事件——我和另外一位“有問題”的Q同學被同學們高票選舉為團支書和班長,這件事情顯然驚動了當朝。於是這一天氣氛很壓抑,逐漸,每個同學輪流開始文革式的自我批判。我坐在窗前,背對著會場,望著窗外燦爛的陽光,想著大約一年前那個清晨,自己對一切價值的重新評估。我特別在城樓下重估過自己用20年時間嘔心瀝血所追逐的文憑和政府職位,在生命麵前,這一切顯得如此悖謬和蒼白,並日夜指控著我的虧欠,讓我對一切“檢討”充滿了憎惡和冷嘲,甚至逼我通過贖罪式的抗拒從嚴來贏得內在的平安。正當我出神的時候,Q同學開始站起來抑揚頓挫地朗誦自己的檢討書,而同學們開始精明地對這份遲到的精明紛紛表示讚賞。然後輪到我了,我能感覺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用意各不相同。我靜靜的站起來,慢慢收拾桌上的一切,然後起立,一步一步走向講台,越過講台,走向門口,輕輕地把門打開,再輕輕地把門關上,走了……

對當朝的不順從,對老師的不尊重,對同學們的蔑視,以及對許可證的羞辱,已經等於公開宣布“我就是不要學曆了!”。這份任性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裏進一步提煉成這樣一句話:“滾開,國家!”。我當時的表情充滿了孩子似的快樂和滿足,特別是當我想起所有的人都要痛恨我的時候,我就開心的幾乎要跳起來。那一天,我開始奠定了自己和“大家”之間曠日持久的戰爭狀態。不過那天晚上,宿舍走廊裏傳來F女同學的聲音,那是罵我的:“這個人真自私,自己不想畢業,還連累了我們大家!”那是我在那些“陪玩”的日子裏唯一一次心痛,因為在兩年前,F是我關於大學生活唯一一份美好純真的記憶。如今這份記憶被政治和生活弄得如此髒,使我深感虛空,使我的調侃人生的態度從來沒有真正擺脫過悲劇的色彩。也就是那天夜晚,我開始計劃選則一個日子,離開那裏,永遠離開人民大學學(2)樓207室。

熱衷於蔑視、拋棄和踐踏人人特別熱衷的憑證或項目,這是我青春歲月裏最陶醉的樂事之一。這份玩兒的心境一直延續到2004年春天的故鄉,為一張出國許可證,我龍飛鳳舞地貢獻了一份“保證書”,以保證自己按漢語語文常識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保證的承諾。今天我在想,我離開神學院的時候,是不是仍然有這樣一份性情。我反複思想和祈禱,覺得自己真的在慢慢長大了。這使我終於在幽默感之外增加了真正的內在平安。如今,我並不是要向任何人去蔑視他們所珍視或追逐的一切,而是有一種力量在我裏麵靜靜地燃燒,帶領我把一切看成糞土,好用餘生去追求那上好的福份。我作真理的仆人實在是不得已的。實在不得已,不再是因為任性,而是因為順服。三年神學院的學習生活,何等佳美!

2009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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