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頭上的藍天

不會常耕耘,不會不耕耘。
正文

思穎和我們的故事(一代偷渡客)

(2019-09-27 09:54:19) 下一個



   一、思穎和我

      由倫敦《國王十字》車站始發至利物浦的火車終於哐當一聲,離開了站台,我鬆了口氣,看看表,晚了半小時,也當阿彌陀佛啦。乘客們被告知,前麵風雨,一棵大樹倒在鐵軌上,戰戰兢兢地躺了半天。

      一百九十年的老鐵軌被壓的吱吱呀呀,把它的呻吟向遠方伸去。現代化的車頭拉著陳舊的車廂依然是雄赳赳氣昂昂,勇往直前。因為晚點,人們生了擔心,似乎這火車有點不靠譜,說不定的又停下來。車廂裏很昏暗,乘客很稀少,稀少的荒涼。我探探腦袋數數,隻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是我。看看天氣,舒心的是雲開日出,突兀的一道陽光照進來,落在茶幾和過道上,車廂裏添了些許生動。我看看她,幾步之遙,位置斜對著我,她眼看著窗外,微挺的鼻尖在陽光下閃亮,大半個麵部被陽光柔和地包裹著,暗裏的頭發隨風拂過她的臉、掠過睫毛和大大的眼睛,好漂亮,頂多二十歲,我想上去和她搭訕,兩個小時的車程,不短,男人是狗,怕孤獨。

      她是中國人。

      我向她投去第一個微笑,沒反應,想想男子漢拋媚眼,有點掉份兒,但這個皮厚是必須的。

      我等著,等著機會,開始吹口哨,她看看我,我一聲嗨,準確及時。她轉過臉去,那是故意不理我啦,我蔫下頭吞了一口吐沫,嘴巴裏一片無味。火車繼續勇往直前,她繼續看著窗外,我繼續等待,那窗外的陽光也在繼續著,英國冬天的太陽很難得,常常是衝你露個臉就拜拜了。

      她轉過來了臉,如轉過來一道陽光,我的希望重起。她不願看我,低下頭又昂起來注視著窗外。偌大的車廂裏仍然隻是我們兩個,她完全漠視我的存在,折磨在肚子裏攪拌,心裏像狗一樣地哼哼。火車還在咣當,兩人之間毫無互動,我換了路子,打量她、猜她、臆想、編故事。

      她似乎有著深深的憂鬱,落在她微凸的鼻梁,嵌在她黑亮的眼睛和滲出的神態裏,她默默地看著將落的夕陽,憐惜著田野的金黃,像一雙孤獨無助的手,在挽留漸逝的希望、在害怕即來的沉重? ......

      她肯定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BBC,她的臉上透出的紅色,一定是來自那片黃土地,白皙的皮膚像春蠶寶寶一樣的健康,烏黑的頭發揚起又垂落,如風裏的含羞草。她瞟我一眼,我立即迎上,揉了下鼻子,準備搭訕啦,實際上我還想靠近些,希望聞到中國女人的體味,純樸潔淨,無粉無液,很沁人,聞了就遐想,回到了家鄉啦,那村莊,那飄滿暮靄的樹林,靜靜的溪流,小橋上的我倆,遠處偶爾的雞鳴,真是久違了。

      可她仍然不理我,她的眼神很警惕,靠在窗戶邊像縮回去的鬆鼠,我要打退堂鼓了,很傷心。

      她是什麽人?什麽身份?去利物浦幹嘛?這應該是我想的事兒?想了,是不是有點邪門不軌呢?

      一個小時過去啦,我是毫無收獲,低下頭,如一隻貓兒歎氣看著屋簷上的晾肉,夠不著。此時車已到了伯明翰,車速慢了下來,又狠命地咕咚一抖,像斷了氣一樣,不走了。兩個人同時探出頭,從一個窗戶裏對外看,黑咕隆咚,遠處有一絲燈光孤零零的,閃著失落的眼睛。廣播裏說話,臨時停車前邊修路,下次通知是兩個小時以後。我暗暗叫苦,英國的鐵路是爺爺的爺爺,老的喘不了氣,還躺在那,政府幾次要改高鐵,沿線的老百姓都反對,政客們要選票,嚷嚷了幾下,屁股又端端地放回板凳上。

      我看看她,一臉的疑惑懵懂,知道啦,她英文不諳,聽不懂。

      天賜良機,我趕緊獻殷勤,一五一十告訴她廣播裏說了些啥,盯著她的臉色。兩隻眼睛在她美麗的臉上掃來掃去,舍不得離開。

      像來了一陣霧霾,她突然開始啜泣,低下頭,堅持到底似的不悲聲,眼淚溢出了眼眶,似清晨的露珠從綠葉上滑落,一點一滴,晶瑩透明。我畢竟年輕,居然發毛了,車廂裏隻有我們兩個呀,見她如此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一咕嘟在她麵前坐下,獨護花魁又沒本事,發怔發呆,心裏那些“圖謀不軌”不知畏縮到哪兒去了。

      車廂裏好安靜,她漸漸地停止了啜泣,很長時間不說話,她抬起眼看看我,欲言又止,似乎想向我求助,眼神已變得放鬆,沒有初始的警覺了。我坐在她對麵當然不願離開,我們已經促膝了,空間距離已短,可以談心了,可以表示一下男子漢的理解和關懷啦。

      火車又哐當一聲,這車又恢複了雄赳赳氣昂昂,廣播裏傳來了話,抵達利物浦的時間將晚點兩個半小時,且喜且憂,我想整節列車都在喊“耶穌啊!”

      她終於說話了:“這位先生......”  我趕緊接茬:“你好、你好。” 我怎麽有點慌神?

      “你能幫我個忙嗎?”

      “當然可以!” 我是求之不得,心裏卻是“嗯?”了一下。

      她迅速地看看我,又低下頭,從她的手提包裏掏出了一封信,信封是深黃牛皮紙,上麵蓋著皇家郵政的免費戳,這是典型而規整的官方函件,裏麵是什麽東東啊?看著她從信封裏往外抽信,我的好奇心急速地生起,猜、猜、猜。

      她拿出了信卻沒有馬上遞給我,兩隻美美的眼睛打量我呢,“你幫我打個電話,我不會說英文。” 這回是她的眼神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

      明白啦,新移民,決不是留學生,我的猜想沒錯,來自那黃土地,哈哈,當然沒問題,接上了火等於牽了手,零距離啦。

      她把信遞給我,我雙手接上打開了信,她低下了頭。我默默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親愛的王思穎小姐:我們很高興地通知您,您的申請已獲批準,您和林進步先生的約會時間定在二〇xx年十月二十八日十七點至十七點半,如果您認為這個時間不方便,需要換一個時間,或者您希望撤銷它,請不要有任何顧忌的通知我們,我們的接待處會很高興的為您提供幫助。我們的地址和聯絡電話在這封信的右上角。

      您忠實的xxx"

      信的落款是:利物浦沃爾頓監獄。

    

      我聽了太多中國同胞的負麵新聞,我把它當扯淡,因為我不相信,不相信它們來自祖國,不承認來自我的同胞。我下意識的把這些故事歸結於一種流言、偏見和傲慢、臆測和栽贓,甚至不接受這是誤會一說,我不願去問來源真假,不思考是非對錯,我心底的支撐是華人和民族,這是第一位的,從小至今,幾十年形成的心理堡壘牢不可破。

      麵對這封信和這信後麵肯定了的故事,我的心靈堡壘又受到了一次衝擊。我不願把眼前這麽漂亮的姑娘和任何不潔的東西聯係在一起,不願去經曆痛苦,不願去沾汙我剛剛升起的單純的“邪思遐想”。

      “先生,先生?” 思穎在叫我?我似乎有點木雞了,自己肯定是抖了一下,像剛回到人間,低著頭,一言不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這目光帶來的溫度,這回是她打量我、想我、猜我了。

      “這個電話我不能打。” 我幾乎是掙紮地說出這句話,又怕她受到傷害,哪怕是一瞬間的。我極不忍心看她的失望,立即說:“我陪你一道去。”

      我鬆了口氣,我得承認,人隻有在實際中把自己和心愛的人捆綁在一起,才能和她共呼吸。

      “我已經晚過約會時間了,行嗎?我怕,英國人很在乎你守不守約呀!撤銷了怎麽辦?”

      “已經撤銷了,如果你現在告訴他們,很可能他們叫你回去,不如等見了麵反而好說,你帶好乘車的證據,我作證。“

      她應該是放了心,眼睛裏充滿了感激,對著自己,對著漆黑的窗外,喃喃自語。

      “大林別急、別怪我啊......”

      這車終於帶著大樹再倒下的提心吊膽和焦急抵達了利物浦車站,十分抱歉地最後一次哐當,停了下來。

      等上了出租車我告訴思穎,英國人很人性,講道理,也很相信人,別擔心。

      我也趕緊地給我的餐館打電話,告訴領班和主廚(也叫砧板),今天回來會很晚,等我回來再喝酒,吧台的酒今晚隨便了。聽到砧板在那邊笑,一定是齜牙咧嘴的,這個活寶一身的故事。

      利物浦的西北,沃爾頓監獄像一個北歐海盜般杵立在大路邊,在冬天的寒風裏巋然不動,門口的兩盞燈微弱而神情奕奕,像一位疲倦了的牧羊人,忽而睜開眼看著每一個路人、每一頭羊。以前的每次,當我路過這兒,它總是把我的遐想拉進去,引出了我諸多的想象,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中國人蹲在裏麵的樣兒,從沒想過我會陪伴一個中國姑娘來這兒探監。

      有點月色的晚上是靜悄悄的,高過監獄大門的樹枝動也不動,枝杈的影兒印在牆上,落在我倆的腳下,一條鋪著青石子的小甬不動聲色的通到那依然是傳統式樣的門下,我們倆像兩隻一大一小的貓兒,蹲在大門下,抬起了頭。

      這是一個由古城堡改建的大監獄,那大門的古色古香很是厚重?真是配套,兩個叩門大鐵環,被聚焦的燈照的亮晃晃的。我敲了下鐵環,那門嗯的一聲,費勁地打開了。

      門衛是個中年男人,伸出了半個腦袋看著我們,詫異這個時候來幹嘛。我趕緊說明來意,他笑了,叫我們跟著他,殷勤的樣兒好像我們是來住店的。他開始嘰裏咕嚕,談天氣,請我們原諒他的口齒不清,他說他的假牙忘記戴了。看著他的厚靴子踏著經年的青石路麵,我的心裏一陣陣的忐忑。

      我們在接待室剛坐下,一位漂亮的女獄卒帶著滿臉的暖和走上來,她看看思穎,很客氣地說她已經知道倫敦來利物浦的火車晚點了,告訴我們稍等,她去給監獄長打個電話,這事需要他的批準。她給我們兩杯約克郡的紅茶,思穎的嘴唇粘也沒粘,兩隻心神不定的眼睛四處尋找著落,她的男友就在裏麵,一道牆、一道門,卻足可以使人等待的崩潰。大約十分鍾後,女獄卒笑眯眯地走了出來,隻說了一句話:“你的男朋友好漂亮呀,我嫉妒啦。” 便打開了那道門,我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氣,以前的擔心都愉快的泡了湯。

      我呷了一口茶,美美的苦味,約克郡產茶呀?以前沒聽說過。我吧嗒了一下嘴,應該走了,識相,此時我想起了老婆。

      在門口那兒,思穎突然轉回了身:“你別走,等我啊!” 那眼神是不舍的、感激的,足足有五秒,我數過的。

      為了這五秒鍾,我決定等她,這裏麵有一股強烈的好奇,是一種對別人隱私的窺探欲,這個欲望來自於我對這個漂亮女孩的喜歡?是知道了她有男朋友的不快?是對她的可惜憐憫、還是想從她男友的失足和他們的不幸裏尋找一種得意,繼而顯示自己的自尊和優越?亦或是在等待一個機會,高高在上的施予援手?找一個滿足自己私欲的機會?還是純粹的想幫助她?這些都兼而有之。它們都被心中的堡壘保護著,堡壘的外麵,我是一個當然的紳士。

      我想打聽林進步的事兒,悄聲地問女獄卒,她深凹的藍眼睛盡力地保持一絲笑意看著我,也是五秒鍾,一言不發。我說Please,她搖搖頭說:“這是個人隱私,不能告訴公眾,是違法的,我不能。” 很尷尬,但要裝作無所謂,我縮回了自己的腦袋,努力地回到紳士狀態,我知道這兒是不帶磨咕的。

      很明顯,這個女獄卒違反了規定,半個小時的約會思穎在裏麵呆了五十分鍾。女獄卒滿麵喜悅地跟在思穎後麵,爽朗的笑聲甩出了窗戶:“對不起啊,讓您久等了。” 我打量著她,無假,是真情實意的。又問你們需要出租車嗎,我看看思穎,她說:“送我去車站吧,去倫敦的末班車很晚,我......怕。”

      我看看表,現在是九點多,十點多有一班,為什麽要搭末班車?還有兩個多小時啊,我明白啦,她是故意的。我的心從堡壘中嘭哧一下跳出來,歡蹦亂跳。

      我說的是心裏話,會笑話人的?倘若人的遺傳基因可以打印出來,毫無疑問個個是立體的,包括貓兒偷腥。

      到了車站已經是趕路的清淡時刻了,站台上人影綽綽、稀稀拉拉,火車明知賠本也得等在那兒,跟傻子般的英國人一樣,呆乎乎的守約。眼前看過去,幾個座椅孤獨在站台上,寂寞地瞄著長長的鐵軌,高高的燈杆上那維多利亞式的燈盞落下它的柔和,老媽媽一般地撫摸著這座椅,拉長了它的影子。她和我並靠在椅子上,我的春動萌發,去拉她的手,那手是多麽的迷人、軟和,我還沒體會呢,思穎便抽了回去。我又伸出了關鍵的第二下,她又縮回去了,躲著我,遠遠地。突然她說:“我給你講講我和大林的故事吧......”

      我隻好聽著——

      “我是非法移民,兩年了、沒身份。” 她很平靜,我頭上像是挨了一個腦崩,雖然早就有點淺淺的感覺,但很不願去探究,現在願意聽下去啦,她的故事會比我的“砧板”更精彩嗎!



   

   二、思穎和大林

   

      思穎和大林是一個村子的,也是一個學校的,思穎十七歲那年,大林對她說:“我不讀書啦,我要去歐洲,去英國打工。” 他拉著思穎的手握住,又放開了。思穎點點頭說:“你去天邊我也去,陪你。” 她把大林的手接回來,攥在自己的手心裏,捂在自己的肚子上,大林感到了溫暖,兩個人都不鬆開,從豬進了圈一直到公雞打鳴。

      兩家各湊足了十五萬人民幣,這僅是一半費用,和蛇頭言明,那一半在進入歐盟前付清,蛇頭的態度好極啦,天熱,坐在那,脫下襪子摳他的腳丫子,把那汙垢搓成一粒小團子,見錢來了也不洗手,還聞了聞,蘸了口吐沫就數。   

      那時偷渡的路線有很多條,蛇頭們很會開發,時值科索沃戰爭剛剛結束,中國和波黑(即前南斯拉夫)關係火熱,中國人不需簽證就可進入,而越過邊境就可以進入意大利了,那是另一個世界。蛇頭們發現了這條縫隙,喜滋滋地扒開,時間久了形成了產業,聞到路子的鄉村農民,呼朋喚友,這地下的隊伍一下子發展壯大,有點蔚為壯觀了。

      告別家鄉了,大林的父母對他說:“一路照顧好思穎,到了來個訊。” 大林使勁地點點頭。

      兩人又一道來見思穎的父母,她爸說:“兩人都別散啊,別丟了思穎。” 大林撲通一跪,狠命地磕了個頭。思穎的媽在廚房,一邊刷鍋一邊嗷嗷地哭起來。

      照例要有酒宴,都是家裏人,雙方的長輩不敢得罪村長兼支書,便把這位村老大請來,備了好酒大家一道灌,酒席裏免不了說些天地保佑一路平安的好話。村老大是黨的人,不能有俗見,明知怎麽回事也一直打呼嚕,盡喝酒吃肥肉啦。等到酒足飯飽東倒西歪的出門了,他對大林說:“不要忘了你是中國人,把我們的文化帶過去,把......把孔老二帶......帶過去,你曉得的,香香......香港都解放啦。” 大林鼻子裏一串串地嗯,心裏想的是在那邊可以自由自在的打工賺錢,他還知道,一會村老大就會下到河溝裏抱著石頭哭,哭到天明胯下的水涼了,酒就醒了。

      那陣勢有點像去鎮子上趕集,每個人都揣著美好的心思擠進了飛機,大半都是男人,隻有五個大姑娘。等到了貝爾格萊德機場下了飛機,二十多人就被趕上了一輛大掛鬥的拖拉機,大家伸頭看看大操場一樣的飛機跑道,心想這就是國外啊?正可著勁地看呢,這邊蛇頭一聲斷喝,腦袋便齊刷刷地埋了下來。拖拉機就開始哼哧上路,人就在掛鬥裏晃蕩,這個時候有個念頭在人心裏升起,有點不妙,但嘴上都說,不是賣豬仔,不是賣豬仔。

      天色漸漸亮了,蛇頭的臉色有點緊張。好在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個村莊,這位南斯拉夫壯漢咕嚕了一聲,拖拉機也吭哧停下,二十多人靜悄悄地跟著蛇頭進了一間堆滿了畜肥的大倉庫,腳下有個大地窖,大家看看蛇頭,他一瞪眼一努嘴,於是順溜溜地,男男女女都鑽了進去。聽到蛇頭說了一句結巴中文:“睡覺......白天,趕路、晚上!”

      二十多人旋即發傻,地下室隻有十幾個平方米,沒有床沒有家具,沒有被單沒有草,也沒有廁所,有尿騷味從牆角那飄過來,說明他們不是第一批。大家靠牆坐下,臀下的水泥地麵冰冰涼,大林心痛思穎,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有人喊餓,有人想喝水,有人罵髒話,聽到有兩個女孩哭了,一下子這地下室裏便靜悄悄的。

      等到最後一隻烏鴉歸了巢,看不見了太陽,地下室的門打開了。南斯拉夫壯漢帶來了一整塑料袋的麵包,還有幾瓶渾黃的令人懷疑的礦泉水。大家像餓極了的野豬撲過去,三下兩下吃完了,還沒開始打飽嗝呢,壯漢說馬上走,他手裏拿著一根粗粗實實的木棍,有點叫人害怕。

      一路上壯漢老是催,揮舞著棍子,像趕著偷懶的驢,姑娘們老是喊腳痛,啪啦一聲,便有人哎喲喂,黑咕隆冬的看不清,不知是栽了一跤還是挨了棍子。有人開罵:“肏你媽的X,老子要拉屎呀!”

      好像是翻過了幾個山包,有時是順著公路走,恐怕是戰爭後的半死不活,田野、人和畜牲都沒了聲響,死靜死靜的,歐洲的夏天夜短,走了幾個小時,便聽到了雞叫,知道有了人家,大家既高興又緊張。思穎拉著大林的手,看著東方的曙光,曙光裏有個黑乎乎的大草垛,離村子很遠,壯漢手裏的粗棍一指,大家又是順溜溜地鑽了進去,這回不用說了,睡覺。

      壯漢去了村子,思穎緊偎著大林, 人人都像快累死的牲口,空著肚子和著草便打起了呼嚕。大林掏出來一塊麵包,兩邊看看,悄著聲對思穎說:“吃了吧。” 思穎親了大林一下,閉起眼,那草垛真暖和。

      突然一陣動靜,人人都被鬧醒了,聽到一個姑娘叫喚:“你怎麽摸我的奶子呀?!” 昨晚那個拉屎的後生仔,一雙手伸進姑娘的襯衣裏上下其手,正在摸。那個叫豔紅的姑娘羞得臉色躁紅,狠命地去推他,嘴裏大聲罵。大家就這麽看著,沒人路見不平一聲吼,半天沒反應。一個壓低了的嗓音說:“你嚷什麽,嚷來了警察,抓我們呀?!” 豔紅姑娘馬上消了聲,大家也理所當然做啞巴,她小聲痛苦地抽泣著,大家繼續睡,或者是裝睡,那雙手快樂地繼續摸。

      天黑時南斯拉夫壯漢回來了,又是一袋麵包,礦泉水已不值得懷疑,被渴望接受啦,大家狼吞虎咽,晚霞裏粗粗的棍子又開始揮舞。

      那位被摸的姑娘豔紅臉色蒼白,再不願抬起頭,思穎更不敢落單了,緊跟著大林,就像跟著一座山。大林對豔紅說:“看著我,別丟了。” 巴爾幹的夜晚如中國的黃昏,斯內奇尼克大山像一個安詳熟睡的老人。看到一條長長的湖,亮閃閃的一片鱗光,一行人就是一個長排的隊伍,黑影幢幢的像過皮影。走到天要亮時,眼前有一座必須翻過的大山梁,南斯拉夫壯漢便開始結巴,意思是翻過去就到了,大家知道又要睡覺,心裏都希望有一抱草。大林一手攥著思穎一手拉著豔紅的臂膀,第一個翻過了山梁,兩個姑娘喘著氣,大林說等我一下,便跑到隊伍後邊去了。清晨曙光裏的風涼透了,涼的令人害怕。人一個一個過去,就是不見大林。壯漢伸著腦袋朝山梁下麵看,黑黝黝的,聽到有人哎喲一下,跟著似乎是貓頭鷹一樣的慘叫,還有石頭嘩哩嘩啦向下滾,噗通一聲掉進了湖裏。思穎霎時心提到了嗓子口,不顧一切地喊:“大林!大林啊!” 大林笑嘻嘻地爬了上來,站在思穎麵前,沒事人一樣。壯漢還是對後麵看,缺一個呀,大林說他在後麵拉屎呢,於是有人說:“又拉呀,屎精。”

      走著走著,有點不對頭,壯漢老是扭頭看後麵,又看看天色,快大亮了,屎精呢?大家也覺得這腳下不對勁,怎麽走到一片墳地來了?

      南斯拉夫壯漢對著地下一篤棍子,大家一驚,棍子把地麵篤了一個洞,洞的邊上是座墳,洋墳啦,好漂亮的大理石墓蓋,初起的太陽斜斜地照著那墓碑,像是輕輕落下的鮮亮,透著深深的溫柔。墓碑上刻著六個人的名字,隻有為首的那人刻著死的日期,剩下的估計還要假以時日,有人說:“新墳。” 有人說:“大墳啦!”

      壯漢又是一篤,大家又是一驚,看著他。他一結巴:“睡覺。” 於是每個人都開始麵麵相覷,和鬼睡呀,不怕有人看見?壯漢舉起了粗棍,撿個頭大的人點,點了七八個,也點了大林,又是一努嘴,跟著二努嘴三努嘴,總算把大家努明白了,玉皇大帝閻王爺啊,是叫把墓蓋移開——幹什麽呀?!一種可怕的疑問轟然升起,沒人動,壯漢就蹦,粗棍子對地篤篤篤,又對太陽指指指,大清早的頭上出了汗。還是大林說了一句話:“搬吧,沒事的。” 一路上大林話不多,又樂於助人,漸漸的大夥都喜歡聽他的,壯漢也對大林伸出大拇指。於是大夥一道用勁,那墓蓋被移開了一個窟窿眼兒,剛好一個人的身子大小,壯漢滿意地不篤了。

      於是又再次順溜溜的一個一個地鑽進了墳墓,南斯拉夫壯漢杵著棍子站在一邊,像杵著日本指揮刀。

      這真是一座精致了不起的墳墓,十三步台階到墓底,兩米多高,十幾個平方,墓壁都是大理石塊嵌上,對等的牆上各有三塊花崗岩的擱板,像商店裏的貨架,在這兒是放棺材的。二十多人擠進來像是填空,醃鹹菜一樣,這墓的主人就是那口棺材,躺在最高的擱板上,估摸它今天不會感到孤單了,但他可能很是莫名其妙,怎麽來的都是活人呀?大家坐著擠著,有的垂下頭有的抬起頭,看著墳墓上的那個窟窿,早上的陽光穿過了它,落在棺材上,亮亮的,好像要活過來。

      思穎悄悄地問大林:“你把他推下去啦?” 她說的是屎精,大林不作聲,看看豔紅,思穎不問了,她口渴,她想喝水。

      每個人都不知道他們到哪兒了,隻知道快了,都在做夢,這個夢從家鄉帶到這兒,翻越千山萬水,跟著每個人吃盡了苦頭。他們想的是到了歐洲,錢好掙了,可以在家鄉蓋棟好房,娶個好妹子,或許還是洋妹子,父母的臉上有光了,別人都羨慕啦,鞭炮響了,夾道歡迎愛國華僑啦,五彩繽紛,理想實現了,人和國旗升起來了,聽見麽,鑼鼓點子,將軍行。

      在這墳墓裏,空著肚子,他們累了,眯起了眼睛,隻有夢是屬於自己的。......

      墳墓上麵有了動靜,天還亮著呀?抬頭一看,霎時一片死寂。幾個當兵的站在洞口,給了他們一個叫人絕望的微笑。一個彎下腰,嘰哩哇啦一通叫喚,又不停地向下勾手要他們出來,此時底下立馬都成了堅強的傻蛋,誓死不動,好像要與墳墓共存亡。毫無疑問事情敗露了,沒人想過,不出來有用嗎?因為大家腦袋都是一片空白。南斯拉夫壯漢突然把腦袋瓜子伸進了洞,對著他們又是點頭又是苦笑,天老爺,蛇頭都被抓了,偷渡行動算是完了蛋,完在這墳墓裏,名副其實的——剛好。

      有人說我們唱歌吧,沒等大家的反應他就唱起來,他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他是飽含真情,懷揣著勇敢,或者說是為給自己壯膽而唱的。他的情緒感染了大家,大家一道唱起來,一起壯膽。這歌聲好像是經過了深深的醞釀,起始於墳墓,衝出這洞口,鋪灑開來,悲壯淒涼。

      兩個當兵的走下來,背著AK四七衝鋒槍,沒有帶銬子,也沒有帶繩子,把人一個個地往上麵推。他們仍然是豪情滿懷地唱著,沒有停止。出了洞口,隊伍成了一長溜,天氣美好的像嬌媚的新娘,幾個當兵的哈哈笑著聽著他們唱,這歌聲如二十多匹嘶鳴的戰馬,在這異國的土地天空拚命回響......他們從出生到長大,從老屋門坎到幾畝莊稼地,從田埂到最遠的鎮子,這首歌伴隨他們終身。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思想,隻需伸著脖子唱。他們貧乏的頭腦會因此而豐富,卑賤的身份會因此而高貴,會使他們忘記自我,會和村長鄉長平起平坐,會使他們精神亢奮,會使他們不顧一切,不顧廉恥和生命,為著那個簡單的理想,或者幹脆叫欲望,向著西方前進前進再前進。

      有個年輕人沒有唱,實實在在地哭了起來,他是獨子,老爸老媽賣掉了祖屋,湊足了一半錢讓他偷渡,他怕死,他死了老爸老媽也不會活,他不死,送回去了,怎麽開口喊雙親——錢呢?!屋呢?!

      歌聲開始稀稀拉拉,逐漸的有氣無力,續不上了,大家低下了頭,那短命的效用也灰飛煙滅了,大家都在想著和獨子一樣的問題。這個獨子又狠命一嚎,於是全體一致嗚啦開來,哭的驚天地嚇鬼神,南斯拉夫壯漢哈哈大笑,粗大的棍子一舉,一聲斷喝,隊伍立即悄無聲息,人人都把腦袋抬起來,看看前頭。

      山下的風光很美,淡黃礫石鋪成的路,隨意的、彎悠悠地飄忽到山腳下,一塊大平原翠綠的叫人心跳。兩排長長紅屋頂的房子座落在那,醒目而安靜。黑絲帶似的一條公路和這房子擦身而過,依著湖邊伸向遠遠的大山腳,兩隻大家不認識的鳥兒從眼前掠過,忽高忽低地飛遠了。思穎緊緊拉住大林的手,靠著他。

      這是邊防軍的軍營啦,來到那房子跟前,有顆腦袋從門裏伸出來,冷不丁的嚇人一跳,花花的,還黏乎乎的,布滿了血的紅色和土的黑色,雖然慘不忍睹,仍然是活生生的,還能繼續搖晃。

      大家幾乎一道驚叫起來:“屎精!” 此時的屎精雖然受了點傷,精神頭還在,兩隻眼睛一通橫掃,模樣兒要吃人:“是哪個豬插的把我推下去的?!哪個?!”

      沒人理他,像沒人管他摸大姑娘的奶子一樣,大家餓的發昏,看見南斯拉夫壯漢和幾個當兵的一道在屋裏嚼麵包喝湯,香味兒使他們每個人都咕嚕一咽,吞下去的是滿肚子的糊塗不明白。這時壯漢走出來,又是一大袋子的麵包,還有一個桶。他把手裏的粗棍子對著桶一敲一結巴:“麵包......湯。” 於是大家踮起腳看看,什麽湯啊,在中國就是喂豬的潲水。

      大家早就沒了講究,等到吃完喝光,壯漢拍拍一輛灰色的軍車,又指指很遠處的一片灰蒙蒙的山巒,開始結巴,這回大家是聽的真真切切。

      “今天晚......晚上去意大利!”

      像是一聲悶雷,驚呆了大家,有人幸福地罵起來,兵匪一家呀,一夥呀!狗日的。此時此地個個都變成了放生的野貓,嗚啦一聲又想唱《義勇軍進行曲》。

      三、大家和壯漢

   

等到天色再次變得灰蒙蒙,軍車上了路,兩盞大燈把前路照的一片光明。它馱著一車人的希望,一車人的夢想,還有在壯漢的眼裏,這些人都是一垛一垛的錢。    

      半夜時光,好像是來到了一個大堡壘,大家下了車,理所當然又是順溜溜地進去,看見南斯拉夫壯漢掏出了電話。屎精東張西望,他肚子發脹,放了幾個響屁。

      頭頂上有盞燈搖晃著,燈光忽悠忽悠地晃蕩過壯漢的臉,那臉色捉摸不定,也忽悠忽悠地在每個偷渡客的臉上掃描,此時的大家,不知是激動、還是高興、或者是害怕?那臉色也是捉摸不定。幾個光膀子的軍人,個個人高馬大,似乎一伸手,就會把這些偷渡的家夥們提小雞般拎起來。人們開始奇怪,那模樣不像是送客。

      壯漢打電話啦,他的中文開始變的很流利,中國人聽的真真切切,他是和家鄉的蛇頭溝通呢。壯漢打一次叫一次人名,被叫的人就趕緊出列,像是違反了獄規的囚犯,生死未卜,抖抖索索。

      “你,家裏的錢已經交齊,可以走啦,出了門......看見好多......燈光的......就是意大利,沒有解放軍的把守,走吧。”

      像聽到了一聲召喚,那人一聲“萬歲”,哧溜就出了門。

      第二個就是屎精,聽到喚他,一機靈,喊了一聲到,下麵沒管住,也跟著一聲“嘭”,幾個當兵的馬上一咧嘴。南斯拉夫壯漢不咧嘴,臉色可是不輕鬆。

      “你別走啦,你家裏不交錢。” “那我怎麽辦?” 屎精急了。

      “沒事的,等等我們會讓你的爸爸媽媽交錢,你站著別動。”

      屎精看看敞開的大門,又看看會提小雞的光膀大漢,絕望了,像被吊在了樹上。

      一會兒的功夫,人是一個個的高興,那是走了。也有一個個的沮喪,那是走不了的,和屎精站在一起,都像被吊在樹上。

      喊到了大林,思穎緊緊地扯著他,像扯住兄長和父親。壯漢努了下嘴說:“你可以走了。”

      大林一動不動。壯漢一臉的詫異。

      “我說了,你可以走了。”

      “不走。” “為什麽?” “我要和我的女朋友一道走!” 大林把思穎緊緊地抱在懷裏,他的右臂好大的力,思穎感到了痛。

      壯漢的眼神在大林和思穎的臉上定定地看了會兒,一言不發,說了一聲“好”,便把眼睛篤篤地固定在屎精腦袋上。屎精的腦袋沒有洗過,還是黑黑的、血糊糊的,兩隻眼睛眨巴眨巴。

      壯漢幹事很利索,不和屎精廢話,一個眼神便又進來兩個當兵的,兩個更壯的壯漢,一邊一個,一頓手腳,屎精臉朝下趴在了地上。他的兩條腿一伸一縮,像在水裏蛙泳。

      “你的兒子就在這兒,你交不交錢?!聽聽!” 壯漢手裏握著電話,電話那頭就是屎精的二老雙親。屎精料不到有這一手,兩隻眼睛依然是、也就會眨巴眨巴。壯漢努嘴了,於是一板子落下,屎精一聲慘叫,電話那頭便嚎啕大哭起來。又努嘴了,二板子落下,此時的屎精隻能一邊慘叫一邊蛙泳。跟著就是三板子四板子,屎精的屁股開始和他的腦袋一樣,黑黑的、血糊糊的,無限痛苦地抖顫著、扭著。壯漢毫無表情,隻是聽電話,等反饋。屎精被打的直喘氣,用剩下的力氣罵人:

      “我操你媽呀!” 他嘴巴裏操了N多遍,打他的士兵漢子聽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話,便跟著學:“臥-草-泥-馬呀,草泥馬呀。” 伴著的就是板子,屎精被打的奄奄一息,聽到撲哧一聲,他的屎被打了出來,滿褲子是血和屎的混合,漸漸的他不罵了,隻剩下哼的份兒。

      大夥兒被嚇的一聲不吭,思穎把頭埋在大林的胸前不願看下去,她在發抖,她在擔心,她害怕電話的那頭是自己的父母,她抬起頭看看大林,看看她的依托。

      小地堡裏充滿了屎精胯襠下的氨氣味兒,有人開始嘔吐,南斯拉夫壯漢的鼻子有聞東方氨氣的曆史,聞的多,也聞慣了這來自中國的氣味,還嗅了下鼻子,咽了下去。他看看抖抖索索的人群,又努嘴了:“下一個。”

      下一個是豔紅,她顫抖著說了一聲到,輕輕地從人群裏走出來,她的臉色蒼白,嘴角在哆嗦,地堡的窗口透進來一道孤獨的藍色月光,跟隨著她,照著她白皙的臉龐,額前飄著一縷頭發,搭配著她的美麗。她像一個幼兒園的孩子,怯怯地看著壯漢,像看著發怒的老師阿姨,盯著他手裏的電話,死死地、絕望地、要拽住命運的唯一希望。

      “你不行,不能走!” 壯漢低著頭,上揚著眼皮看著豔紅。豔紅猛一抬頭,撲通一聲跪下了。

      “行行好吧,我爸爸媽媽沒有錢......“ 她語無倫次,也不管他們聽懂還是聽不懂,憋著勁兒說普通話,”村支書要娶我,他老婆死了,他五十多歲啦,他兒子比我還大,他自小就沒鼻子,被狗啃啦,衰的就像七十歲,看見他就看見了一座墳啊......"

      南斯拉夫士兵肯定是聽不懂,但是壯漢認真在聽,帶著一種關心,一種同情,甚至一種父親般的慈愛,還有巴爾幹人的微笑。他餓了,巴巴嘴,他要吃肉。

      “好的,你可以走,不過......” 壯漢笑了,笑的和個孩子一模一樣,並認真的裝成個傻逼臉。

      “什麽?什麽?你說......” 豔紅滿懷希望。

      “你好漂亮喲!” 豔紅不做聲,低下了頭,眼裏心裏飄過一道陰影。

      “睡覺,我們要和你睡覺,和你做愛,然後你就可以去意大利了。” 還是那張臉,不裝傻逼了,笑的內容是不可拒絕的,毋庸置疑的,幸福的淫淫的。

      和在墳墓裏的死寂一樣,大家又成了傻蛋,有人一張口呃了一聲又止住了,不知是想罵人還是一如既往要激情唱歌,反正吞了回去。大林看了看壯漢身後靠牆的棍子,那棍子是橡木的,歐洲最硬的木材,今兒早上還把墓碑敲得梆梆響。

      豔紅一言不發,立起了右腿,又支起了左腿,慢慢地站了起來,大家的目光都對著她,她不看任何人,眼光掃了一下那出去的門,門外的月光是多麽的姣好,溫馨而明亮。

      她低低的,清晰地說:“好,我答應。” 她流淚了,流的不是她的父母輩們至今還在流的無結果的淚。那是自願的淚?被強迫後屈辱的淚?是盼望已久達到目的的淚?是幸福或者是悲傷的淚?它超越了人的榮和辱,超越了義勇軍進行曲的意義,她是用身體去換取心靈的解脫,去獲得自由,她不顧一切。

      南斯拉夫壯漢一聲長長的嗯,對士兵們一努嘴,隔壁就是一間小屋子,豔紅走了進去,幾個士兵笑著,開始解褲帶,沒人敢表示憤怒,屎精悲傷地哭了:

      “你馬拉戈壁,她是我的女人啊!” 一板子落了下來,屎精又開始蛙泳。

      聽到豔紅的哭泣聲,聽到士兵們的啪啪聲,屎精發了瘋地,鬼神般地喊叫:“總有一天,中國人占了你們,老子奸死你們祖宗八代,殺光你們......”

      半個小時後,小屋裏沒了動靜。幾個士兵出來了,滿意地往上拉褲子,壯漢那幸福淫淫的笑臉又對著思穎,又是不可拒絕的毋容置疑。

      這幫偷渡的夥計們還沒反應過來呢,大林操起了那橡木棍子,就這麽一棍子,壯漢撲通一下倒地,他的腦袋絕不比墓碑硬,士兵們犯了傻,褲子此時礙了事,慌慌張張趕緊提,大林一聲長嘯:

      “動手啊,衝出這個門,就是自由!”

      大家像一群嗷嗷叫的草原灰狼,撲向士兵,森林裏的馬鹿交配完後都是沒了元氣的,軟泡啦,這幾個士兵如是,該是他們躺倒在地了,那一腳一腳的對著胯下和腦袋,都是取人性命的,幾個家夥卷縮在地,蛙泳的姿勢比屎精標準的多。

      大林一個箭步衝向隔壁,扶著豔紅拉著思穎,指揮著大家奪門而出。

      月明星稀,意大利那邊的燈光璀璨奪目,聽到了草叢裏的蟲鳴,有條路象鋪上了一層熒光粉,亮晃晃地吸引著人。身後傳來了槍響,大家發狂前奔,一個一個越過了邊界。

      “屎精呢?屎精不在啊!” 有人這麽叫了兩聲,大家回頭看看,那邊是死寂和黑暗。

      思穎不說了,低著頭,一動不動,一絡頭發垂下,風兒一吹,飄忽著。

      他們是怎麽從意大利來到英國?大林因為什麽坐牢?她說以後告訴我,我趕緊遞上了我的電話號碼,我被她吸引,也被這故事激動。等她上了火車,我目送著她的遠去,我的圖謀不軌也不見了蹤影,這是一個小妹妹。

      我回到了餐館,“砧板”早就備了幾個好菜,我發了話,他膽子大,他把海參拿出來啦,砧板在廚房裏的地位最高,他負責備料和監督幾個廚工。此時幾個夥計餓的象鬣狗一樣,點頭哈腰吱吱哼哼。可我還在思穎的故事裏,打量著砧板,也不知自己在尋找什麽。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想過問問思穎,大林為什麽坐牢的,這隻會使她難過,也會使我難過,我不認為它重要了。中國非法移民大多數不懂英文,難以融入英國社會,為了生存,不僅僅是打擦邊球,從走私香煙到驚天的販毒大案,從農場任人剝削的黑工到殺人越貨,從配合警察辦案到收買警察,又反過來被不法的警察脅迫,什麽事情沒有呢,不知道,不去想,一切反而就美好了。

    

        四、砧板的事

  

      不知什麽緣故,想起了思穎,竟然會連帶起砧板。

砧板是南方人,兩年前的一天,他敲我的門,麵部蠟黃,渾身無力而微微顫抖,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忐忑、期待、擔心,那眼神至今都使我難忘。他說:

    “老板,有工作嗎?”

     “沒有。”

    “我是一個好大廚,我有證書!”

     “我已經有了。”

    “我隻要有住,有口飯吃,不要工錢。”

    “......”

    “老板,都是中國人,幫個忙吧!”

       我拒絕了,心情複雜地轉過身,試圖去遺忘那張臉。他低頭離去,口中喃喃:“不如都死了,剩下我幹嘛。”

       這讓我冷不丁一個寒顫,一個星期前,從法國卡萊爾至英國多佛的卡車上發現了五十八具中國偷渡客的屍體,他們在密封的車廂裏和西紅柿爭奪氧氣的過程中被活活憋死。

       莫非他和這有什麽關聯?

       妻子突然叫喊我:“他倒下啦,快快!”

       我衝出去,他倚牆坐在地上,吃力地說:“扶我起來就行啦,別叫人,警察會找麻煩的,我沒有身份。”

       他站起來,一手扶牆,趔趄著,堅持著,努力地抬起頭來看看前麵,此時天色已晚,暮色降臨,那路的盡頭就是一條死胡同。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令人心疼地抽搐,又痛苦地倚牆坐下,枕著牆的腦袋側著,微微低垂,並努力想止住擠往心口的陣呃,但還是吐了,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灑在牆上,如印象派畫布上的腥紅,順牆流下,緩慢而又絕望。

       妻子不顧一切地推開我,扶住他:“兄弟別走,進來......”又衝著我大叫,“你是死人啊?!快呀!”我趕緊攙扶著他進了屋子,他坐下,開始喘氣,妻子去倒水,偷偷地抹著眼淚。

       對著我倆他無力地掛起了一絲笑容,他說這是叫N國的邊防軍打的,下手特別狠。他們十來個人經巴爾幹偷渡來歐洲,身上僅有的一點美金被他們搶走,他命大,逃了。他繼續苦笑,他說他逃不了國內的債,偷渡是要花錢的,老家的蛇頭一條龍的優質服務,也是一條龍的狠命要錢。

       我看著他,想像著他的家。是土坯還是磚牆?草頂還是瓦頂?地裏有莊稼,能掙多少錢?家人呢?爹媽妻子孩子,都不要了?他知道他們怎麽度日,知道他們對他的期待,他們知道他吐著血嗎?知道倒在這牆角下的兒子、丈夫、爸爸嗎?

       我開始動搖,我應該收留他,像我當初一樣被別人收留?我可以違反法律,像湯姆叔叔的小屋裏那位議員博德?在英國,每收留一個非法移民,罰款四萬英鎊,一次犯罪記錄啊。

       他抿了一口水,有點費力地咽下,他說他在老家有個承包的小煤礦,剛剛可以來錢啦,村長便眼紅,一個借口管理不善,沒收了。他典賣家當打官司,無奈村長上頭有人,互相幫襯,也是一條龍,他注定會輸。如今世道不同,村裏人都懷念過去,忘了那時的窮,窮的平均啊,都對毛主席磕頭,沒路子的外地打工,有路子的就跑國外。他認識蛇頭,言明到英國掙錢還債,臨走時他給父母跪下,說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衣錦還鄉。妻子摟了他一夜,使盡了溫存,說了一夜的保證,一夜不放心的話。

       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流淌在嘴角。他大罵村長,也罵鄉長,罵這個世道,每個字裏都透著狠,透著恨,透著血。

       中國人的移民史其實就是世界史的一部分,如今中國人遍布全球各大洲,星羅棋布,點點滴滴,哪一點哪一滴不含著艱辛苦難、不是牆上的猩紅斑斑呢?!

       我告訴妻子收拾房間,那窗口朝東南,朝著他的老家,暖和。

       接下來就是找律師,看醫生,他著著實實的讓移民局大吃一驚,大小頭兒們喜出望外,馬上開出條件,隻要他把偷渡方式路線,所知的各個蛇頭,那五十八個偷渡者是怎麽回事說清楚,立即就給他身份居留。

       他當然答應,然後就是配合——也就是“出賣”。隨著兩片嘴唇後麵舌頭的抖動,英國的警察們在歐洲、英國本土,喜氣洋洋地展開了大搜捕。他也徹底地展開了眉頭,他的病肯定開始好轉,上萬公裏的顛沛折騰,終於在英國,在我這兒,安下了家,他可以掙錢了,可以想點別的啦。他是小狗掉進了茅坑,有吃有喝啦。我們是真心的為他高興,安居方能樂業嘛。

       他沒騙我,他的手藝確實地道,做雞湯的方式殘忍而科學,一隻活雞在他手裏,他生生地幹拔下後胯的毛,露出雪白的肉,一把鋒快的小刀熟練地割下片片鮮嫩,爽滑地落進沸水裏;那雞如人一樣地哀嚎,一直看到雞腿肉盡,露出白渣渣的骨頭,已是奄奄一息啦,才住了手,看著我們驚嚇的各等模樣的臉,他的得意升騰,衝上了天。

       我的食客們開始品嚐,發出了不同頻率的嗯,不同次數的嘖嘖,我的廚房裏便老是聽到雞們的嚎叫。

       我哪裏知道,這位砧板竟然還有一個嗜好,玩女人,老婆的溫存早過了期,情有可原,我不管,隨他去,你自個別犯法就行。

 

       出了咱們這片街市便是一條A級公路的交叉口,這口子上有個加油站,每天廿四小時營業,白天車水馬龍,夜裏便是靜悄悄的,偶爾能看到一隻貓在燈光下散著步兒過去,油站的窗戶上就有一個寂寞的小臉兒對外張望,很年輕很漂亮,英格蘭的女人,有四射的魅力,而且銳不可當。

       這兒我可要佩服佩服咱們中國人,漂流四海,落地立馬生根,新移民們以這種方式占居世界,什麽都敢幹,不管人們如何罵他們皮厚,抑或是無恥,老子就是來了,而且勇往直前,也是銳不可當。咱這砧板就是,英文水平就是YES/NO,有什麽事臨時翻翻字典,找兩個單詞蹦蹦,也管用,他自己說無往不勝,其實就是膽兒夠大。我發現他半夜收工怎麽老是去加油站,你也沒車,有個毛油要加呀,叫人疑竇重生一片好奇。

   “   你不好好休息,每天去那兒幹嘛?”我問他。

      “去為民族爭光。”他說,他的眼睛在笑,散發出詭異和輕薄。

       這是扯的哪門子蛋。又一天我問他:“昨晚什麽時候回來的?”他手裏擒著一隻雞,一把小刀在手,那雞戰戰兢兢即將嚎叫了。

     “去雪國家之恥呀。”他答非所問,不耐煩啦。這時雞開始慘叫,我趕緊走。

      但是他掩飾不了興奮,他要拉人分享,他要炫耀。這夜,酒後三分醉,他說啦。



       到了夜晚,加油站那收費的小超市便鎖住了門,隻露出個窗戶兒,您自己加油,完了去那兒交錢。隔著玻璃孔兒,你盡可以爽心地聊個天。

       砧板就去聊天,洋妹的肉很嫩,太激活人了,小窗戶裏飄出的味兒,他嗅一口,渾身就要火山爆發。

       隻是幾句話,他就喊小豬兒乖乖,他求她把門開開,他想進去,她不敢,這是有規定的,放你進來了我就說不清了。

    “你喜歡吃中國餐嗎?”

    “喜歡。”

    “喜歡什麽?”砧板趕緊地。

    “中式咖喱雞。”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份加料的咖喱雞,那女子開心地吃著,他得意地笑著,雞的香味兒溢出了窗戶,滿加油站都是。

       然後就有了第三天的宮爆雞丁,有了第四天的甜酸雞,再然後就差不多了。

       砧板說到這兒滿臉的酒紅,酒紅裏往外滲出汗珠子,小豬兒真乖,打開門兒啦,他高興地搖頭擺尾進去,勝利在召喚。

       幾個夥計聚精會神,好像是自己進去了,心裏急猴猴地撓著癢,嘴巴都流著哈喇子。

       砧板說他開始蹦單詞,那女子明白啦,她不拋媚眼,他絕不放棄。吃完了,洋妹妹去盥洗間洗手,他狗一樣地跟進。她彎腰打開了水龍頭,他從後麵猛一下扒下她的褲子,露出了難得一見白白的豐腴的肥臀。

       夥計們嘭一下起了高潮,全體的眼睛一個方向,全神貫注,砧板繼續眉飛色舞。

       洋妹妹開始還掙紮,扭了一番也就安靜了,舒服地哼著,嘴巴裏卻帶著哭腔:

      “我的丈夫在伊拉克打仗啊......嗷、嗷!嗚......嗚......”

       砧板可不管她哼唧什麽,他要完成他的規定動作,他要做完,水龍頭裏的水嘩嘩流。

       看著同事們羨慕無比已經變了型的臉,砧板更是來了情緒,他突然說:“老子一晚上幹了她三次呐!”

       大家夥的腦袋一道勃了起來,齊刷刷的一聲“嗯?!”

    “我摁著她的脖頸,她動彈不得,我說:‘叫你的祖先賣鴉片,叫你八國聯軍欺負咱,叫你們朝鮮戰場打我們,叫你們還在對我們說三道四,今天老子來報仇啦!’”

       一個夥計說:“她聽的懂嗎?”砧板飛速回答:“反正我說一句她就一聲哼,我就再來一下。”這小老子越說越油,這回不是鮮血,而是濃濃的口涎順著嘴往外流,

    “第二次她躺在地板上,它奶奶的地板又滑又硬。”

    “你又說什麽啦?”

    “我說:‘列祖列宗,義和團的弟兄啊,死了的活著的......都來看看,我為你們雪了恨啦!’”

       他說到這兒擼起了褲腿,叫著:“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果然那一雙波愣蓋子紅咯通通,受過一番的苦,這樣的證據確鑿無疑啦,於是大家也一道確鑿無疑地嗯嗯嗯,他可真正是使了好大的狠呀。

       最後他說了,他淌了一身汗,成了仙的舒服,他感到自己站起來啦,一點都不低,感到做黃種人的驕傲,也可以欺負欺負洋鬼子啦。

       廚房裏幾個夥計的感官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致地舔了舔嘴唇,有的還鋼鋼地舉起了拳頭,真是搞不清楚是對他生理行為的支持還是對他心理行為的支持,或者是隻能舉舉拳頭。

       我問他你真是這麽說的,他說是的。

       我問他你真是這麽想的,他說當然。

       他的表情似乎像宣讀政治文件一樣的嚴肅,他的臉部和波愣蓋子一樣,也是紅咯通通,虔誠認真偉大,非得要你讚美才行。

       我很吃驚,我從小受過愛國主義的教育,我接受的是一種對土地人民文化傳統民俗的愛,那是高尚的正確的,應該世代相傳。我也接受那種恨,恨一切欺侮民族的國家和人。前者可以廣泛可以無限,可以超越人種和國界,而後者必須有是非和底線,如果失去了是非底線,我們會變成什麽呢?

       我的眼前出現了青翠的群山,山腳下那絲帶一樣的河流。在大山和綠水之間有一排灰色的校舍,當旭陽越過青翠,落在灰色之上,操場上升起了鮮紅的五星旗,我們敬禮,我們宣誓,我們歌唱,我們愛她,並不是無原則,因為她就是原則。

       從小我們在這兒潛移默化,我們從土牆瓦縫裏知道了木蘭、嶽飛、文天祥,從陰雨和泥濘裏知道了秦檜、吳三桂、汪精衛,也知道了一些現代可以和他們並列的偉人。可哪個壞蛋和偉人可以把愛國主義如此地作賤,如此像乳汁一樣普遍深刻地灌輸給我們的孩子和社會,通過這山川河流、土地和紅旗、世世代代傳將下去?!這是教育的缺失?還是砧板的曲解?是一些人的初衷故意?亦或他們就是一群流氓?

       或許,這樣更合情理:砧板在泄欲時根本啥也沒說,而酒後炫耀時瞎說一通以掩飾醜陋和低下罷了?

       我以為,那“愛國、階級鬥爭”一套的灌輸使人喪失人性而隻剩下獸性的本能,而當獸性本能發作時,扯上“愛國、階級鬥爭”那一套,便一切心安理得了——因為那時家喻戶曉的一個英雄人物說過“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否則,高大上的理論和卑鄙齷齪的流氓行為如何能燒成一盤雜燴?



五、思穎和屎精



       思穎給我來了電話,她說她想來利物浦工作,倫敦太遠啦,他想每星期看大林,他離不開她。我一秒也沒疙瘩,告訴她來我這兒上班吧,她一定是喜滋滋的,我也是,我不須和妻子商量,我告訴了她大林和思穎的故事。

       我借故炒掉了一個英國妹子,一個很有經驗的夥計,我加付了她半年的工錢,負責她半年的失業和養老金保險,在和工會的協商下簽了字,同時我要承擔雇用非法移民的風險。可是我值,為了思穎,為了大林,為了我的同胞。

       還是在那個站台上,在人流裏,思穎在喚我,她拉著她的行李,一個小皮箱,高高揚起她的頭,任風輕啄她的頭發。她的眼睛充滿了孩子的光彩,春風楊柳一樣的歡樂,如汩汩的泉水,流溢出見到家人的喜悅,她是站在河邊垂柳下、還是立在石橋上?她看到了期待、看到了她的新生活。我感到一種愉快和頗有自豪感的責任,也有一種一切都會在我的手中幫他們實現的自滿快意。

       妻子一把抱住了思穎:“妹子,什麽都會好起來,你的英文好嗎......沒關係,姐姐幫你。”

       看到妻子比我還要高興,我心裏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妻子早就把她的房間安排妥帖了,就在砧板的隔壁,小而溫馨,有自己的淋浴衛生間。

       我領著她參觀我們的餐館,夥計們難免輕佻,

   “美女呀,賽過洋妹。”

   “是我的呀,你們站遠點!”

   “放心吧,我隻中意男的!哈哈哈。”

       砧板把腦袋從廚房裏伸出來,活生生的,搖晃晃的,今天洗的特幹淨。隻是看了思穎一眼,那個腦袋便動也不動了,發了怔......

       思穎脫口而出:“屎精!”

      不錯,就是他,他就是侮辱豔紅姑娘,被大林推下山崖不死的家夥,被打得蛙泳的屎精。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也發了怔。

       一切都是我的作為,對也錯也,善也惡也,是聰明還是愚蠢,我都得認下,我同情思穎,炒了我的夥計,我同情砧板,他卻是屎精,現實是我接受了他們二人,我要好人做到底,呆瓜也要做到底,我要堅持等待善心應該會有的結果,我要堅持把雞的慘叫聽到底。

      我告訴那些內澇的夥計們,思穎姑娘名花有主,把心都給我收起來。

       思穎很開心,盡管依然帶著憂愁。她工作勤奮,英語進步神速,她經常坐在床沿,對著窗戶凝望,戶外的陽光如母親的慈愛照在她的身上,她念叨著大林,她在等著每一個星期天,等著在去往監獄的路上,生活還是充滿希望。

       大多數時間都是妻子和思穎一道去看望大林,我也見過大林,每次和他眼光的接觸,都是一種洗濯、一種蕩滌,一種純美的充實。他憨厚的臉龐,真摯的眼神,熱切的期盼,滿懷感恩的神情,令我深切難忘。這是一個中國人的心,華夏人的原始,不管是在生他的土地,或者是外邦的囹圄,炎黃賦予的心都不會變,不應該變,祖宗就是這樣留給我們的。

       屎精從不去看大林,他不傻,他大難不死,可沒忘了是誰把他推下懸崖的。從重見思穎的那天起,他的眼神便是狡詐的,得意的,色迷迷的,這種眼神在他宰雞的時候更是光芒四射。

       我感到那責任在加強,大林就是我的兄弟。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我的責任,我的善心榮耀,霎時就是滿目的黃花落葉,吹落一地的雜碎。



       兩個禮拜了,思穎竟然沒有去探望大林,她的臉色很不好,眼睛裏透著一股送不走的疲倦,每次看到她都像是剛剛哭過。她強顏歡笑而嘴唇在抖顫,見到我總是把頭一低過去。我告訴妻子,去問問思穎的心思。

妻子告訴我,砧板強奸了思穎。

      我一貫的可憐自傲,脆弱的善心虛榮,自以為了不起的道德楷模,像一個賣膏藥的、得意中被人一腳踹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皮肉的疼痛難忍啦,我的麵子呀,我不是要做好人麽,要做驕傲的呆瓜麽,要做思穎和大林的兄長麽!

       多麽聰明的砧板,多麽狡猾的屎精,他知道思穎不敢告他,她是非法居留,告了,會被遣返回中國的,他知道思穎心地善良,決不想連累我們,也知道思穎的存在對牢裏的大林意味著什麽。我想起了加油站,想起了大草垛子,想起了被侮辱的豔紅,眼前的思穎,都是趁虛而入啊,今天老子繞不了你。我一抄手擼起了一根棍子,兩根擀麵杖那麽長,也是橡木的哇,貨真價實,硬邦邦,你就回味回味吧!

       我衝進了廚房,屎精正準備割雞肉呢,看見我的臉色,第一秒是發傻,第二秒是明白,我一棍子甩上他的腦袋,咕咚就是一個大包。

      “這一棍子是為了豔紅!” 話音剛落就是第二棍子,兩個大包,屎精叫起來,嘴巴哎哎呀呀,心裏明明白白。

      “這一棍子是為了加油站!” 第三棍子還沒落下,屎精喊饒命了。

       我放倒屎精,騎在他的身上,雙拳象餃子下鍋:“這幾拳是為了思穎!”

       我沒頭沒腦·,不計後果,就知道打、打,看看這個屎精啊,我的砧板啊,雙手拚命護著那千錘百煉的腦袋,雙腿扭動伸縮,又開始了他的蛙泳啦。

     “ 你不是義和團嗎!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你還太平天國呢,你還鴉片戰爭呢,你把打八國聯軍的勁兒拿出來跟我打呀,你把打美帝的決心使出來跟我拚呀,還手啊!疼啊?你還知道疼!你喊列祖列宗啊,喊給了你教育和感情乳汁的媽呀,喊呀!你還TMD愛國呢,你就是個假愛國,真流氓!”

       夥計們一動不動,看熱鬧,我急了眼:“都動手打,聽到沒?!” 沒人動,“老子抄你們的魷魚,打!” 還是沒人動,一個夥計擠出一絲微笑,卻是哭喪著臉對我說:“老板啊,他都不動了,要出人命啦!”

     “打死算我的,地球上少個禍害!” 看看屎精,一抽一抽,聽到有人遞話,立馬開始翻白眼珠子,還算個爺們嗎?!我的火氣更大了,頂破了廚房,直衝雲霄,拳頭落下,一片青腫。

       我打他,是為了自己那點不值錢的做好事的虛榮受到了傷害?是為了自己的麵子?是為了豔紅、加油站的女士?為了思穎和大林?為了還人以公道?為了正義?全都是,更叫人氣憤的是,這顆毒瘤,竟然來自於我的祖國,要在這兒植下根,來汙染這兒的土地。

       妻子說,別打了,夠了。思穎也站在我的麵前,她拉住我的手說:“老板,饒了他吧。"

       看見了她,愧疚、羞慚、罪惡感,都湧上了心頭。我似乎回到了那天晚上的列車上,又看見了她的憂傷,她的美麗,她的感激。看見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境遇的不服,對大林的牽掛,和那一份期待著的不屈不撓。

       那是一個妹妹受了欺負,在等著哥哥的歸來,向哥哥哭訴滿心的委屈,去釋放多年的積鬱,去為她討回公道。

       我也難以忘記監獄裏大林那真誠純潔的目光,那發自內心的感激和信任。

       可我卻害了他們。

       我站起來,手伸向那根橡木棍子,我的心智和眼睛都被淚水蒙住了。

       思穎一聲尖叫,撲通一下跪在我的麵前:”你別在他老傷上添新傷了,打死他就等於打死我,我決定嫁他啦,他就是我的丈夫!“

       這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嘶力竭。

       這一橡木棍子是打在我的腦袋上了,不單是蒙,我簡直要崩潰了......

       屎精從地上爬起來,那顆腦袋已經是血和鼻涕的混合,照例是搖搖晃晃,照例是一片生動。

    “老板,我承認是我告發了大林,我害了他。” 他目不轉睛盯著我的臉色,閃電般的接上,“我一定好好對待思穎,別打我,別抄我,我的身子早被打壞啦。”

       他嚎啕大哭,傷心欲絕,“老板那,我每星期給我老婆寄錢啦,可她在屋裏偷人,村子裏個個都知道,我要離婚啦。”

       我無可奈何,手中的棍子跌落在地上,棍子擊中了心中的軟處,他們都是同胞,都是自己人。



       我參加了他們的婚禮,按照英國的法律,我和妻子做了他們的證婚人,並咬牙切齒的送上了我們的祝福。由於屎精已經是英國公民,思穎也順之取得了合法居留,兩年後轉為綠卡。

       思穎很快和屎精離了婚,並和獄中的大林正式結婚。又一年後,大林出獄,免遭了被遞解出境的厄運,二人在利物浦的南港開了餐館,幾年後居然在富人區買了房。

我問了思穎,為什麽要這樣幹呢?她說:

      “就是想留在這兒,生活在這兒,這兒沒有村支書,沒有偏袒的法律,但有我要的自由,公正和善良。不然,還不如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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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下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狗2014' 的評論 :
謝謝您,能引起大家的共鳴,這使人開心。祝好。
下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謝謝您,您看完了並有了感受,就是對我的極大安慰了,中國人為了自由曆盡千辛萬苦,我也希望身邊的新移民們能夠珍惜,愛護身處的民主自由的環境和製度。畢竟,我們的同胞依然生活在一個不開放的社會製度裏。祝好。
雪狗2014 回複 悄悄話 感動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文筆非常好,引人入勝,一口氣讀完,很令人意外和美好的結尾。
善良邪惡,艱辛血淚,絕境重生的中國移民故事。沒有人生的曆練,是寫不出來的。期望更多佳作!
下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高斯曼' 的評論 : 謝謝,您說的有道理。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寫的非常好,可能是太長,所以讀的人少。建議分成若幹集發,讀者會每天等著讀下集。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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