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頭上的藍天

不會常耕耘,不會不耕耘。
正文

兩位英國朋友和我的故事

(2019-05-18 14:23:40) 下一個



1 動議來自傑弗(Jeff)。

      一早就被攝影協會的“好事者”們叫去,冷風裏鑽進了市中心的一間咖啡吧,你和洋鬼子打交道往往總有驚喜,在利物浦生活了二十來年,自認為鬼都不去的地方,他們引著你去,常常是冷不丁的柳暗花明。

      今天是二零一七年一月二日,英國的銀行假日,市中心好熱鬧,十幾個人窩在裏考克(Recoco Bar)咖啡吧裏,人兒多,有點喧鬧。我和妻詫異這幫人不會僅僅為了一杯咖啡吧,我還沒發問呢,果然又是傑弗(Jeff),伸出腦袋叫大家靜靜,問這個地兒怎麽樣,咖啡香不香,他的藍眼睛熠熠發光。

      他最大的特長是他的遐思想象可以去任何地方,他的腿從來不喊累,他的精神永遠充沛,而且總要拉幾個人陪他,他娓娓的囉嗦可以把目的地說的錦上添花。他六十歲了,離了婚,有個碧眼的漂亮女兒,有一次他搖搖頭對我說,老婆就是專門搗蛋的。

      這一次他說咱們去冰島吧,我吃了一驚,這個北極圈裏的冰坨子,如今怕是北極熊都凍僵啦,你拉我們去,當真有令人無限向往的地方嗎?

      果然溫(Wing)和他的老婆傑奎琳(Jacqueline)不去,他們要去新西蘭,他們要去看她送給侄兒的狗。溫是主席,標杆作用很大,謝菲爾德電影學院畢業的,拍過電影,跟著他混能學點東西,他脾氣也好。他不去起碼癟了一半人。傑弗急啦,緊緊忙忙地說,隻是零下二度,零下二度呀!

      和者甚寡,可是傑弗不死心,他的電腦帶來啦,他一句話又把大家召喚到他的身邊:“北極光,北極光,這是最好的時候啦!” 這果然起了極大的效用,他打開了電腦,頓時大家的腦袋統統向他看齊,他伸長脖子說:“去年今日我去過呀!“

      他說這是他拍的照片,他拍拍我的肩膀還說連攝像一道發我郵箱,我是他一貫的支持者,我從不讓他落單。一次去拍焰火,他說咱們去墨西河的對麵最好,他找的角度,那個鬼地方,寒風裏隻有我和他站在那兒瑟瑟發抖。

      今天他拉人同去,肯定是不想一個人瑟瑟發抖,我不大想舍命陪君子,我的潛意識裏他是個熱心的倒黴蛋。不過這北極光誘惑人,站在這輝煌的蒼穹下,你和天一樣偉大。老婆一旁搗搗我,說穿多點也不至於太抖吧。

      他好像看透了我老婆的心思,給我們展示了他的路線圖,從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Revikjavik)駕車順海邊一路北上,直至德提弗斯(Dettifoss),一路上可以停頓住下,風景是驚人的,要命的,因為是自駕,隨時可以停下,享受自由的樂趣。

      他這話不假,三個月前去古巴我沒租車,沒有深入社會主義訪貧問苦,心裏還在後悔,悔不該被人事先唬住了。

      是人都是可以被勸的,都是可以被忽悠的,我回到家果然就打開電腦,我在考慮穿什麽鞋子,穿什麽衣服,傑弗說三月份去。

      2 到了冰島。

      三月十五號那天,一行人嘰嘰喳喳先天上後地下到了冰島,健談者,傑弗也,沒老婆管著,他是自由自在可以選擇性地看人臉色說話。我們不同,雷曼是個混血兒,我是純正的中華人,說準確點大概是三國裏的魏國人,我們倆都有老婆陪伴,被幸福地監督著。

      一下飛機,傑弗是個家老鼠,熟門熟路。取了車五個人鑽進去,傑弗駕車,雷曼是個胖大和尚,也坐在前邊,我們三人便委屈在後麵。一路上那個衛星導航一直欺騙我們,我們怪傑弗,傑弗大呼冤枉,東突西竄煎熬掙紮,天黑下來,已是半夜十一點半,這個仆街還是找不到,真是到了要命的程度了,昏暗裏看到一棟別墅,坐落在小樹林裏,有一抹淡淡的月光,一條小徑薄冰敷麵,閃著光像眨著眼睛,彎彎地伸進了樹林達到那屋子門口,傑弗幸福地跳下車,他去敲門,靜靜的夜晚裏,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大家都不罵了,我大聲表揚傑弗,凜寒裏進了屋子,好一陣溫暖。

      第二天起來,拉開窗簾,屋外一片落銀,好雪。

      傑弗和雷曼都是原汁原味的英國人,我的英文很不濟,但不妨礙交談,記得幾年前的一個下午,郊區的一個酒吧裏,幾杯啤酒下肚,他倆就送我一個外號。

      3 在冰島我們也沒忘了說過的故事。

      酒讓人犯傻,雷曼說一人講個故事,必需是自己的,做過什麽缺德事、遺憾事、後悔的事統統講出來。於是傑弗先講,他講了一個打孩子的故事。

      傑弗的老婆是威爾士·安格西大學的老師,教美學的,兩人有共同的愛好,所以他沒怎麽費勁就忽悠就到手啦。他拿出他老婆年輕時的照片,果然漂亮,頭發是栗色的,臉龐膚色如玉,兩隻大大的藍眼睛真的能迷倒一酒吧的人。雷曼盯著看了半天,拿著屬於傑弗的照片沒有了還的意思,手老在照片上摩挲,臨了還蠕了蠕嘴,有點恨自己晚了一步,他老妻是中國人。

      傑弗犯錯是在女兒七歲那年,他是個自雇者,要拚命工作,他的收入必不能低於老婆,那是一種平衡,他時刻不忘他是個雄赳赳的男人。所以他白天扛著攝影器材在外麵吭哧,晚上就一頭鑽進暗房,天亮買家來了交貨,收錢的是他老婆。那時老婆挺好,不搗蛋。

      有天回到家,他實在太累啦,倒在臥室就睡,他去了湖區,他的包包裏有十幾卷剛剛拍完的膠片。

      等他心滿意足的醒來,女兒正在沙發上唱歌呢,她舉著一長條一長條的膠片,站在沙發上翩翩起舞,她在笑,等著爸爸誇她,叫她小天使呢。傑弗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衝上去搶過那已經全曝了的膠卷兒,心痛地聲嘶力竭,隻一個巴掌便把女兒打暈了。他老婆也是一個箭步從廚房衝出來,抱起了女兒,也是心痛地聲嘶力竭。

      女兒居然不會哭了,傑弗還不知道此時應該慌張啦,他捧著那長長的膠片兒口中顛三倒四一句話,明早雜誌社要片子,要片子啊......

      一會兒警察就來了,隻問了一句話,這孩子是你打的嗎?傑弗點點頭,於是就沒話了,傑弗被拉出了門。門口那會兒,傑弗回頭看了看女兒,女兒也被救護員抱著出來。門口兩部車,一部救護車,他女兒上去去了醫院。還有一部警車,傑弗被摁著頭進去,去了號子。

      我剛到英國時也蹲過警察局的號子,知道和自己見過的號子相比簡直就是奢侈,之外就是幹著急。有咖啡有英式餡餅,警察也是客客氣氣的,好像你是他的兄弟。雷曼問傑弗你在裏麵想什麽啦?傑弗說想孩子了,也想和老婆談戀愛那會兒。

      他不知道老婆正在警察局他的隔壁錄口供,他老婆開始和他搗蛋了,雷曼嘿嘿地笑。

      號子的門上有個小窗口,傑弗聽到了動靜,一個女警察說一會要錄你的口供,這之前你可以請個律師,也可以不要,傑弗說要要要。於是先去留手印,兩隻手,五個手指連巴掌,使勁地狠狠地壓在一張白白的紙上。執行的小警察彬彬有禮,一會一個請,一會一個謝,完了還挺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暫時存檔,如果你的“事兒”不成立,這些都不保留。

      傑弗有點慌了,他知道事兒就是罪名,他感覺到事兒大了,一時六神無主,回到號子他哭了起來,那眼淚是為自己,也是給女兒的,他記掛著她,他後悔。

      大概晚上十點律師來了,四十多歲的年紀,老蛐蛐,他對傑弗交待了幾件事。

      一,對警察你有權利保持沉默,對警察的一切詢問,你都可以不表態。記住,如果你落下了口供,你就危險啦。

      二,警察無權拘押你超過二十四小時,所以明天一早你會被帶上法庭。

      三,法庭上隻要你妻子未出庭作證,我就可以設法使你保釋。

      四,很重要的一點,保釋後至下次開庭期間,你切不可和妻子聯絡或試圖影響她的行為,如果你做了,就是妨礙司法公正,是大罪。

      救命的吉星啊,金玉良言啊,傑弗看著律師,真想和他來一次擁抱接吻。臨了律師問傑弗還有什麽問題,傑弗急急地說,那以後呢,以後會怎麽樣?律師說不敢保證,不過盡量使你無罪釋放,祝你好運氣。

      傑弗的心於是就懸著,他好孤單,仍舊害怕,他請求律師別走,他馬上就要麵對警察,要審問他呢。

      兩個年輕警察進了小屋子,一張台,一個警察坐著,一個警察站著。坐著的警察一本正經,站著的警察有點吊兒郎當。傑弗看律師坐在他一側呢,心裏雖是虛虛的,但也似喝了二兩威士忌,不是太慫,裝模作樣地咳了兩下。

      警察在桌子上放了一台錄音機,插進去兩盤錄音帶,開始問話,要驗明正身啦,

      問:“你是傑弗·斯坦利嗎?”傑弗看了看律師,律師點點頭。傑弗大聲說:“是。”

      又問:“你是住伯金翰街三十六號嗎?”

      傑弗不看律師了,說:“是。”

      “你的妻子叫希斯,你的孩子叫詹麗,是嗎?”

      “是。”

      警察問:“在一九九六年十月二日晚上在這個地址發生了毆打孩子的事件,你知道嗎?”

      傑弗立即想起了律師的交待,馬上大聲說:“無可奉告。”

      問:“是不是你打的?”

      傑弗大聲說:“無可奉告。”

      “這麽說你沒有打囉?”

      “無可奉告。”

      “你是用什麽打的?”

      “無可奉告。”

      後麵吊兒郎當的警察撲哧一笑,律師的嘴巴微微地抿了下,不過審問的警察還是一本正經的。幾個無可奉告下來,警察不問啦。於是傑弗籲了口氣,還蠕了下嘴唇,看了看律師,他想喝水。他得了一盤錄音帶,那是審問記錄,警察那也有一盤,那是告訴你雙方都不要在法庭上賴賬。

      睡了幾個小時的號子,傑弗揉了揉眼,便上了去法庭的囚車。囚車像個大巴士,中間一條走廊,兩邊都是囚舍,一邊七個。傑弗乖乖地擠進一個,那是單間,小的可憐,坐下放好腿,人便動都不能動啦。他看看窗戶,巴掌大小,玻璃估計有一寸厚。以前自己都是在外麵看囚車,想著裏麵的喪門星都是什麽樣子,要拉到哪裏去。今天他想看看外麵,想著外麵的人什麽樣子,他們都要到哪裏去。

      他想自己的女兒,好了嗎?在醫院、家裏、學校?還有妻子,今天如果沒事了趕緊回家看她們。

      在法庭裏他看見了法官,控訴方的警察,還有自己的律師。他沒看見妻子,他歎了口氣,不知道是開心還是失望。無證人到庭,法官宣布案件推遲一個月再審,被告人可以保釋,否則在號子裏再待一個月。保釋期間不準接近和看望女兒,也不準以任何方式和妻子聯絡,不準直接間接、暗示威脅證人,不準進入接近伯金翰那條街。

      傑弗當然不願在號子裏吃一個月的餡餅,他給我打電話,要我保釋他。我和他認識不到一年,交情並不深,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隻有找我,他知道華人圈子有道箍,中國人被箍著出不來,和主流的白人們似乎是老死不相往來。我倒是有點受寵若驚,念著他幾乎天天光顧我的飯店,天天一碗叉燒麵的份兒,決定保釋他。等到他跳下出租車,失魂落魄地看著我,口袋裏隻剩下十個便士啦。聞聞,身上似乎還貼著點號子裏的味道。

      當然這回還是一碗叉燒麵,隻是換了地方,在我家餐桌上。

      妻子聽傑弗一通傷心道來,連不迭地說,我們也打孩子呀,怎麽犯了法啦!她一下就動了慈悲心,告訴傑弗沒關係,吃在這兒住在這兒,我這就去告訴你老婆別出庭作證啦,你身上這汗餿味兒呀,我去你家拿衣服,你需要錢嗎?我替你要來。

      我一聽急啦,大叫著別去,犯法呀!老妻一下子成了巾幗英雄,衝著我喊起來:“ 你這個做朋友的怎麽這樣不夠意思!朋友有難啊,什麽人啦你是!” 我倆說的是中文,傑弗聽不懂,眨巴著眼睛,在猜,嘴裏還有半塊叉燒。

      ............

      一個月以後開庭啦,我和妻子陪著傑弗一道,我們都想看看英國的法庭什麽樣,我在想傑弗還要在我家住多久。

      傑弗站在被告席上,像一個被迫站立挨訓的貓。我拿眼四下瞟瞟,傑弗老婆不在呀,看來老妻沒白做一次英雄,這可是對他有利。

      不過傑弗也賴不掉,他留下五個巴掌印在他女兒臉上,他使的力道真是剛剛好,和他用勁摁下的指模印兒一模一樣。

      法官考慮傑弗是初犯,而且是一時的衝動,不留案底,無罪開釋,但被罰半年不準回家,不準探望女兒。傑弗當庭叫了起來:“ 我要看女兒呀,我女兒怎麽樣了啊?!”

      過後這半年傑弗就住在我們家,他常常去女兒的學校,偷偷地遠遠地看著學校的大門,看著女兒模糊的笑臉,女兒金色的頭發。他也在伯金翰街的邊緣踱步,希望可以邂逅他的女兒。有時站在街角的一隅動也不動,仰著頭看著他家的窗戶,他期盼著女兒的身影?還是想聽到女兒的笑聲?常常是一陣一陣的風雨,風雨後墜落的夕陽,他孤獨的影子描在地上很長很長,他家窗戶的燈光很亮,傑弗把它當做自己的一顆星星。

      他仍然在怪他的妻子,怪她不該打電話報警。幾年後他們離了婚,他女兒和媽媽搞不來,總是每天一個電話問候她的老爸。

      我們倒是得了一個朋友,傑弗後來搬到利物浦墨西河對麵,時不時一個電話過來:“ 周末來我家吧,過隧道還是一鎊五十便士。”

      這是傑弗的故事,雷曼說這不算缺德事,我和傑弗說那就說說你吧。

      雷曼看人時是興高采烈的,你要是責備了他,他可以忐忑兩個禮拜。再見你時第一句話抬起眼皮,第二句後就不看你了。不是生氣,最後總是他邀你喝咖啡。

      他老婆是中國人,來自廣東農村,名字叫安,長的很俊俏,從年輕到老年,永遠的小個子。雷曼是個大塊頭大肚子,看他的嘴型就知道他能吃。安是個護士,很會照顧老公。

      正宗的英國餐都是在鄉郊的酒吧裏,我們每次酒足飯飽都要剩下幾疙瘩,安就動員雷曼清掃。她的叉子過去,一塊咖喱雞就進了雷曼的肚子,她一撥拉,就是芝士、熏肉、牛排,雷曼就得張口。他吃累了喘著氣,安就說吃吧吃吧別浪費,有營養哎。等全部吃完啦,安又遞過來一根黃瓜,說把這也吃了吧,洗的幹幹淨淨的。

      雷曼的眼神有點費勁了,不想吃啦,安還是一塊一塊地遞過來。於是雷曼繼續吃,等咽下最後一口,安輕輕地溫柔地說:

      “ 親愛的,你太胖啦 。”

      每次都是這樣,我們看著,有點可笑雷曼,也特別喜歡“你太胖啦”後雷曼那被耍弄的無可奈何眼神。

      雷曼年輕時就長的膀大腰圓,打起架來一人可以對付兩三個。他自己說他不應該做個煤氣工程師,應該是將來可以當官的士兵警察,安說你現在就應該去屠宰場啦。

      不過他真的做過本應該是警察做的事兒。

      對英國人來說聖誕節猶如中國的農曆新年,但慶祝不是放炮仗,他們喜歡在火熱的氛圍裏得到一種安寧靜謐,一種一家人團聚在聖誕樹下的幸福。各家各戶都在屋子的外麵早早地掛起了彩燈。你要是看見誰家的門窗屋簷下黑乎乎的,這家人基本都不在家裏,不知去了哪個熱帶海灘度假、曬光豬去了。今年雷曼的隔壁就是黑乎乎的,被賊惦記上了。

      雷曼和安結婚半年多啦,第一個平安夜,雷曼坐在沙發上,安躺著,她的頭壓在雷曼的腿上。雷曼的手摸著安的肚子,肚子裏有個孩子在動,雷曼無比的幸福,嘴眥的大小剛好一個漢堡包。

      安在想著明年的聖誕節,想著聖誕樹下的搖籃,他們的孩子,滿屋子的星光閃爍和音樂叮咚。

      半夜了,聖誕已經來臨,屋裏的燈都悄悄地滅了,隻留下了聖誕樹上的彩燈兒眨著眼睛。屋外似乎是一片藍色,白色的雪花兒踮著腳落到了地上,有的依戀上了樹梢,有的繼續飄著偷窺著每家的窗戶,屋簷上掛著冰淩,花園的籬笆上也像是被一條白色的帶子蓋上,四野是這麽的安靜,遠遠的有個路燈還亮著。

      安告訴雷曼,隔壁的花園裏有條大狗呢。雷曼說怎麽不在屋裏?安說還一身的雪花呢,雷曼咕嚕了一聲,可憐的狗。安突然捏了一下雷曼,說狗站起來了。雷曼回了下神看看,告訴安,什麽狗呀,是人呀,安開始害怕了。

      果然嘭的一聲,隔壁的後門被撞了,安打了一個寒噤。雷曼推開她,自己像條真狗一樣躡了出去。等到雷曼越過了矮籬笆,隔壁那薄薄的門兒已經被撞了個不大不小的洞,一條狗進出富富有餘,雷曼就蹩在牆根邊守株待“狗”。他的手癢癢的,心裏美美的,他狗熊一樣結實的身體不知道害怕,他知道今天隻要逮住了這賊,就有五十英鎊的犒賞。

      寒冷裏站了不久,雷曼的腳趾頭還沒感到凍,那賊就把腦袋從洞裏伸出來,臉上的表情應該是小有收獲。他看到了雷曼,這一驚非同小可,正欲龜縮,雷曼揪住了他的頭發。那賊死命地往回褪腦袋,雷曼死命地往外拽那還是冰涼的頭,像拉了幾次風箱一樣,那賊最終難耐劇痛,傷心地哼著爬出來,一看雷曼這等巍峨,便一屁股坐在雪地裏,認輸認栽。

      警察很快就來了,賊趴在雪地裏,被反拷了起來,不愉快地粘了一臉雪,抖擻了一下頭,落盡了滿臉的肮髒,模樣是個土耳其人。他被帶了出去,馬路上一輛警車閃著光。

      警察開始詢問雷曼啦,雷曼似乎看到了獎金,一臉的得意,添油加醋地描繪自己的機智勇敢,居然還加了他是如何和偷兒搏鬥的。報自己的名字時,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幹幹淨淨的清清楚楚的。他回頭看了下安,他要顯示自己,他要老婆佩服他。

      回到家裏他告訴安,二十五英鎊給她買雙意大利的皮靴,還有二十五給肚子裏的孩子,安的反應是一樣的輕輕的溫柔的,撫摸了一下雷曼的腦袋,那天晚上雷曼幸福地睡了一覺。

      聖誕第一天有人來敲門,雷曼爬起來一看,警察來了,而且是三個,什麽事啊又?三個家夥的臉上可沒有聖誕老人的笑容。

      “有人控告你使用暴力。” 警察說。

      “誰?” 雷曼真是稀裏糊塗,突然又明白啦,“ 那個土耳其人?小偷?!”

      “不是小偷,是嫌疑人。”

      “怎麽回事?”

      “法醫檢查那位土耳其先生的頭部受了搓傷,你是當事人,需要你去警局配合調查。” 三個人可真是公事公辦,態度還算是紳士,手可是把銬子拿了出來。

      雷曼罵人了,充滿感情地罵。幾個警察司空見慣,早已經是習以為常,還是按章辦事,拷上雷曼就走,雷曼回過頭來,找自己的老婆。

      警察有了證據,揪住雷曼不放,雷曼在號子裏挨到新年過後,整整七個晚上,每天都表現的很英雄本色。安在警局外麵帶著一幫人示威,痛罵警察和小偷是一家。有人把這事捅到了當地報紙上,報紙上有了號外:我們的英雄坐牢了。地區的議員也趕緊出麵為雷曼撐腰,反對黨猛烈攻擊政府治安不力,失督失察,號召選民上街遊行。

      可雷曼還是被判了一個月緩刑,做倆禮拜義工。他從法庭出來時上千人迎接他,安摟住他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吻。

      這是雷曼有點後悔的故事,他說今後不管啦,打電話叫警察吧。

      我和傑弗關心著那五十英鎊,問他老婆靴子的著落,雷曼說老婆不要啦,給我買了一雙大腦袋皮鞋,我兩個禮拜義工是去農場扒馬糞,那鞋子好使。

       雷曼講完了輪到我,我說了個打老師的故事,他們估計又是一番精彩,兩個人把腦袋一邊一個都伸到我麵前來。

      我說知道文化大革命嗎?他們倆一致點頭說知道,我說知道學生怎麽隨便折磨老師嗎?他們倆又一致搖頭說不知道。我說想聽嗎?他們一道嗯了一聲,我看看傑弗,傑弗忙給我叫了一杯酒,我高興,覺得自己很重要了,酒也衝昏了頭,老老實實講出來。

      一九六六年夏天,是一個月光溫柔的晚上,亮亮的白雲彩拉著月兒穿行,這是聽媽媽講那過去事情的好場景,年輕的學生們都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被媽媽的控訴煽得熱血澎湃,偉人就站在後麵,具體的就是一個姓戴的政治輔導員,他說今晚要觸及觸及鄧德全老師,我們就把他拉到大操場的小道上,他平時是個多麽文靜的人啊,我一個十七歲的學生一隻手就可以把他提起來。他是咱學校的教導主任,卅多歲了沒結婚,戀愛談的也不順暢,在那位政治輔導員的指揮下,我們幾個學生抄了他的家,把他和女友的通信拿來看,我們隻看了第一排字:親愛的xxx,立即斷定他是個資產階級情調的知識分子,該打!

      他就跪在那鼓凸的石子路上,他的頭被我們使勁地按下,朝著教學樓的樓梯,樓梯下本應是放雜物的樓梯間住著一個人,就是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夜深了,那樓梯間仍然透出一點亮光。

      開始打了,打他的是一個女學生,我實在記不起她的名字了,她小小年紀巴掌很厲害,她連續狂搧這位鄧姓老師的耳光,清脆的響聲灑滿了操場,貫穿了整個教學樓。她真是夠狠,又是那麽的嫻熟,一巴掌一巴掌甩下來,記記準確,掌掌滿分,我至今都在想,那是真正出於對這位階級敵人的痛恨、還是人本性裏的殘忍?老師的體型弱小,脖頸卻是很硬,任打就是不願低下。一直到最後他失去了知覺,腦袋像吊在樹枝上的沙袋,左右晃蕩,眼鏡落地,眼珠直瞪瞪地鼓出,鮮血從嘴角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落在他的膝蓋邊,那碎石道上。

      夏末的第一片黃葉從甬道邊高高的白楊上落下,順風飄落至操場中央,孤獨而無助,風裏麵瑟瑟發抖。

      雷曼兩隻眼睛瞪著我,問道你打了嗎,傑弗催促我繼續說下去,我就一路道來。

      我沒打,我趕緊辯白,不過幹了一件缺德事,雷曼說你說。我說有人叫我對著樓梯間警告兩句,我不願說,那是我的班主任,我不願說他是反革命。於是有人說我革命立場不堅定,我被激急了,就說了一句:應xx你聽清楚了,這就是你的榜樣。

      我說的聲音不大,有點膽怯,很快吞了回來,希望老師沒聽見。雷曼說這缺德事不夠分量,還有沒有?我說有。

      我搬來一塊大石頭,足足有二三十斤重,鄧姓老師是跪在地上的,我把那石頭一下壓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他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我沒想到這麽嚴重,也是沒見過打人的場麵,嚇得趕緊把石頭移開,心裏噗通噗通地跳,看看鄧老師睡在地上沒了動靜,大家突然有點害怕起來,那是晚上啊,嘴巴急忙來壯膽,大叫鄧德全不要裝死,你死有餘辜。

      領頭的同學也一時失了主見,大家相互地你看看我看看,那個下手最狠的女同學,我發現她臉色發白抖了起來。

      突然鄧老師慢慢地爬了起來,一步一步穩穩地朝學校教師宿舍走去,嘴裏喃喃地說,我要見戴xx,我要見戴xx! 大家轟隆一下吃了一驚,又結結實實放下了心,革命怒火又再掀起,幾個人追上,硬是把他強拎回來。

      他又跪在那兒,那位女同學又是左右開弓,他的腦袋居然還是不低下,任那巴掌在臉上肆虐。

      傑弗這時不作聲,雷曼說你有罪,我繼續說下去。

      夜裏我們不讓他睡覺,給他剃了一個陰陽頭,傑弗不明白,問什麽發型,我說就是你的頭發,割下一半留一半,就是要羞辱你,示眾。白天叫他勞動去打掃操場,夜裏繼續寫檢查,什麽時候承認是反革命,什麽時候讓他睡覺。

      他在堅持,兩個禮拜了,昂起他被侮辱的頭,就是不低下。

      於是我看到戴xx又把領頭的同學叫去。

      於是還是打,一到晚上鄧姓老師總是得不到消停,他大聲喊,我不是反革命。

      可是後來他終於屈服下來,在全體教師會上,他公開承認自己就是反革命,他很平靜,底下所有的老師都沉默無語,誰都知道他是屈打成招的,是冤枉的,大家害怕?為他感到了完蛋?想到了自己?毫無疑問,一種深深的恐懼壓在老師們的頭上心裏。

      隻有那個戴xx,他也很平靜,他的胳臂枕著桌子,手托著下巴,兩隻眼睛定定地看著鄧姓老師,看著他的陰陽頭,又掃了一下眼前的全體,他知道大家現在都很怕他,他的心裏開滿了鮮花,他贏了。

 

      雷曼的眼睛瞪的賊大,傑弗歪著頭看我,雷曼突然說,你就是罪犯。

      按照西方法律,毆打虐待折磨罪成,判終身監禁,至少十五年。

      這以後就像我開頭說的一樣,他們就給了我一個外號,罪犯,我去酒吧,伸頭探腦找他們呢,雷曼就叫起來,罪犯!來這邊!

      雷曼的父親是英國人,以前是個煤氣工程師,他常說,你們南京那個鬼地方,夏天賊熱冬天賊冷,他去那兒呆過,做了一年的專家,現在還時不時地吹一下,中國又打電話給他了,要他去解決點麻煩呢。隻有傑弗不叫我,他的父親是猶太人,他讀過很多血腥的曆史,他很是理解明白,退休前他是英國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一個跑遍了世界的人。

      可是我的心底,深深地藏著那種不可原諒的罪惡感,如影隨形的愧疚,幾十年過去了,無法淡化,反而愈加強烈。我欠這位老師一個道歉,一個說法,欠曆史一個交代,欠咱們這個民族一個悔罪。

      4 傑弗總算是發了一通脾氣。

      他們兩人跟我一起算是廝混,在攝影協會裏,我是個打醬油的。

      這回在冰島的行程住宿都是傑弗一手操辦,這老小子電腦上是特別的嫻熟,手指就這麽一點一點的,就能點出一片天地,假期中間有個兩晚上,他把我們點到一個山麓下,兩排度假木屋,後邊雪山,前邊是無邊的雪原。

 

      這寒冬裏的木屋好溫暖,咱們五個人就窩在裏麵,像過冬的土撥鼠,舒舒服服。我們和雷曼夫婦剛好一家一間在樓下,傑弗識相,一個人乖乖地爬上閣樓,閣樓上直不起來腰,上去就咕咚一下躺在床上,半夜下樓小解,聽到他在歎氣。

      夜裏我在打呼嚕,他們兩個跑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拍了幾張照片,回來雷曼喜滋滋地告訴我,昨夜他們看到了北極光,我勃然大怒,直斥兩個混蛋為什麽不帶上我,雷曼看我真是動了氣,忙說是傑弗的意思,看你睡了,那麽辛苦,不忍心呢。

      於是我爬上閣樓,老小子還在夢裏,我怒火中燒,卻突然地冷靜下來,我回到客廳,妻子叫我消消氣,給我倒了杯咖啡,我喝著,身上暖和起來,看著窗外皚皚白雪,想起了格林童話,被這冰原所感動。

      雷曼躲進了房間,不敢出來。

      九點多啦,傑弗起來啦,英國人裝沒事人時,真誠而可信,笑容可掬地道了聲早晨好,我的妻子給他泡了杯茶,他喝著,品嚐著,享受著。我告訴他剛才我拍了幾張照片,美極了,他立即誇張的高興起來,看著那照片,真心誠意地讚美。我說我發現了一個好位置,一定要去,絕對不錯,他是一個超級攝影迷,馬上就要我領他去。

      踏著厚厚的積雪,我們呼哧著爬上了半山腰,眼前銀裝素裹,樹披晶瑩,遠山平原皆是一片亮白,山下木屋綠頂,依次點綴,初晨的陽光斜落下來,似是要以金奪銀,清冷裏陣陣生動。

      眼前突兀一塊大石,足有三米高,四圍積雪至膝蓋,傑弗是個專業人士,當然知道爬將上去,一定是風光無限,格外的精彩啦,嘿嘿!

      登上這塊巨石有個人造的木台階,傑弗不假思索地順著我早晨的足跡爬上去。他高興啦,我也高興啦,他端起相機一個勁地嚓嚓嚓,我鼓足了勁把那木台階推出去好遠,直起了腰,拍拍手,走啦。

      他還在那兒嚓嚓嚓呢。等到我離他八丈遠,才聽到後麵嗷嗷叫,像冰雪裏拉雪橇的哈士奇狗,爭先恐後,傲雪淩霜。

      餐廳裏好是溫暖,這十來棟木屋裏的人都在這享受早餐的美妙時光,空氣裏彌漫著卡匹茜那的香味,香腸培根的味兒令人大塊朵頤,一隻貓窗戶外衝著我喵喵地叫著,今天又將是美好的一天。

      傑弗突然衝了進來,他的身上滾滿了帶著火山灰的積雪,他的頭上怎麽還沾了幾根枯草呢?他又像哈士奇一樣叫起來:

      “ 罪犯,罪犯!罪犯呢?!”

      晚上啦,大家又是沒事人一樣啦,這回他們沒敢忘記我,我們背著相機拎著三角架,頂著頭燈,吭哧吭哧地上了山。

      傑弗的熱心讓我不好意思起來,他幫我支起了三角架,叫我換上超廣角鏡頭,打上二點八的光圈,ISO標上一千六,用廿秒的快門,鏡頭對準夜空,他半蹲下來,仰望取景器,一切搞定,他一個挺身,在邊上呼哧起來,喘著六十四歲的老氣。

      我從沒有在冬日的夜空裏看過如此美麗的天宇,天似穹廬,漆黑而透明清澈,此時油雲不在,繁星落絕星空,精彩而不擁擠,明亮而滴滴晶瑩,翹首絕眥,星座密布,天高天低,無遠弗屆,粒粒如垂如懸,顆顆如液欲滴,是織女不慎丟失了錦緞?還是女媧勞累遺失了五石?人被感動,突覺這是珠玉讓人擷取而不可及,欲以心相傾卻難以私語,環環大宇,絕妙天地,同為蒼穹一子,我今何在也!

      傑弗熟知天象星座,指點星辰,娓娓道來,讓我等立即汗顏,當初在肯尼亞的曠野裏,他就是這麽走出來的。

      這時冰山之後,似是五彩覬覦,我們心裏一陣激動,北極之光,應該出來啦!

      可惜的是天邊白雲多事,漸漸湧來,壞了好事。

      回來的路上,傑弗一個勁地解釋安慰,我是一個字也不想聽。

      可不管怎麽說,這次冰島之旅沒有白來。拍下的一些照片美不勝收,無需PS也歎為觀止了。我的電腦裏保存了很多,每張都能讓人麵對它沉思良久,遐想無限;當然,每張照片的拍攝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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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好文筆,有特色!要常過來學習呀!
美麗的人生 回複 悄悄話 好讓人佩服的文筆!前兩個故事當熱鬧看,後一個故事,不敢看。心驚膽顫。那個熟悉的噩夢時代,似乎再度來臨。這個不長記性的民族!
每一天的好心情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讀完了,生動有趣\n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好!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有意思,可惜隻有一張照片,還不是北極光的。
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喜歡聽故事
疏影淺斜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好,故事也奈讀。
HBW 回複 悄悄話 文筆瀟灑而不做作!
Cookie她爹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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