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質疑地望著吳平凡,試探著問:“就我觀察,咱們的女兒挺聰明,也很講道理,要是這樣的孩子都做不了你的學生,那你恐怕就得修正自己的教育理念了。”
吳平凡解釋道:“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就是她得有一定的自製能力。現今這個社會,各種誘惑太多了。什麽網絡遊戲,網絡聊天,網上購物,還有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沒有自製力的孩子,光是應付學校的功課就會覺得吃力,更別提額外的活動了。”
夏雪替女兒辯解道:“迄今為止,咱們的女兒可是每門功課都拿A的喲,這難道不是有自製力的證明嗎?”
吳平凡點頭:“這的確是我的一個基本要求……我想起來了,”說到這兒他話題一轉,“咱們能不能找機會去看看他們數學競賽的現場呢?”
“哈,你想現場考察?” 夏雪調侃道,“這很簡單呀,等下次再舉行數學競賽的時候,你誌願當司機,那不就有機會去現場勘查實情了嗎?”
“好主意!”吳平凡感到異常振奮,“下次競賽什麽時候?”
“那得問女兒了!”
吃晚飯的時候,吳平凡很小心地向女兒提出了有關數學競賽的問題,同時附帶說假如誌願者的司機不夠,自己可以給他們當司機。
然而女兒卻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她說參加競賽同學的家長們都是搶著當誌願者的,接下來三場競賽的司機都已經排好了,要想當誌願者,起碼要等好幾個月呢。
吳平凡沉吟了一會兒說,那爸爸和媽媽去現場看看你比賽怎麽樣?
女兒頓時急得又擺手又跺腳,說不行不行不行,我在那裏其實什麽也不做,你們會非常失望的,千萬別去,千萬別去!
吳平凡解釋說我們又不是專門去看你,隻是想看看去參加比賽的孩子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他們的水平怎樣,大致了解一下情況,做到心中有數。這難道都不成嗎?
然而不論吳平凡如何解釋,女兒就是不答應。
還是夏雪有辦法,她說:“女兒啊,競賽是在星期六舉行對嗎,可是你和整型牙醫見麵也是那一天呀!為了不遲到,你那一天得直接從競賽的地方去牙醫診所,要是回到學校再往那兒走,肯定會遲到。所以,到時候我和爸爸就在競賽場地外麵等著,待你們活動一結束,我們就直接往牙醫那裏去。行嗎?”
女兒明知這是媽媽的一計,但也找不出好的理由來反駁,隻好勉強答應了。
星期六早上,吳平凡特地下廚房煮了兩個白煮蛋要女兒吃。見女兒皺著眉頭一臉無奈的樣子,他便解釋道:“競賽也是一種體育運動,是要消耗體力的。長時間用腦,比的就是看誰堅持到最後還能頭腦靈活。沒有充足的營養做後盾,你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
見女兒依然不為所動,他便又生一計:“如果你不喜歡白煮蛋的味道,可以就著西紅柿醬一起吃,你平時不是頂喜歡吃薯條中的西紅柿醬嗎?”
吳平凡一邊說,一邊從冰箱中拿出一瓶西紅柿醬,又拿起一把水果刀將兩個雞蛋整整齊齊地切成四半,擺在一個小碟子裏,端到女兒麵前。
在吳平凡死磨硬纏的攻勢下,女兒勉強就著西紅柿醬吃下了半個白煮蛋。吳平凡還想繼續擴大戰果,但女兒隻管一個勁兒地搖頭,說什麽也不肯就範。
在開車去女兒中學的路上,吳平凡心裏不住地琢磨:都說搞數學的孩子們盡是些書呆子,但不知這些天天和數字打交道的孩子們到底會呆到什麽程度。他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則電視節目,裏麵介紹了天津市某重點中學為培養少年大學生而開設的一個重點班。那班裏全都是些身背碩大書包、鼻梁上頂著啤酒瓶底般的高度近視眼鏡,身體畸形發育,兩眼茫然無神的少年。他清楚地記得,有一個明顯是由於缺乏運動而麵色蒼白的學生在接受記者提問時隻會兩眼直勾勾地盯住鏡頭,說起話來如同背誦最為枯燥的古文課文一般單調。
記者問,你這麽小年紀,為什麽想早早地考大學,是學校老師讓你這麽做的嗎?是家長給你施加了壓力嗎?你自己心裏是怎麽想的?
那孩子麵無表情地回答道,我就是喜歡學習,誰也沒有給我壓力,決定完全是我自己做出的。
記者又問,那你想要提前上大學,究竟是出於什麽目的呢?
那孩子便以較為激烈的語速開始了一套幾乎沒有標點符號間隔的長篇大論。大致意思是,人生最有創造力的年齡應該是在十八到二十六歲之間。這個階段人的記憶力好,有闖勁兒,沒有家庭負擔,敢於挑戰權威。他希望自己在這個年齡已經開始工作,為社會和人類做出有益的貢獻,而不是處於仍然在學校裏求知階段。他覺得自己的追求是非常有意義的,他還覺得如果有更多的同學都能像自己一樣努力,那麽我們周圍的世界會很快變得更為美好。
想到這裏,吳平凡有些泄氣。他暗想也不知美國這兒的書呆子們會呆到哪種地步,女兒和這樣一群人混在一起,會不會得不償失呢。
汽車很快到了女兒中學的校園。由於是星期六,停車場上空空蕩蕩的。吳平凡停好車,感覺車內的空氣有些悶,於是便將車門打開一條縫。早晨的寒氣爭相湧入,讓吳平凡感覺頭腦清爽很多。
他忽然問女兒:“珊珊,人家參加數學競賽的都是男孩子,你和他們混在一起,會不會覺得別扭呢?”
“沒有啊,”女兒天真地回答說,“隻要索菲亞在,我就不會覺得別扭。”
“要是索菲亞哪天不弄數學了,你怎麽辦?”
女兒搖著頭想了想,“她不弄數學,那她去弄啥?”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說一個假想的情況,比如,她去踢足球了,或者去做機器人了,你還接著做數學嗎?”
“當然不會,她去踢足球,我就去啦啦隊;她去做機器人,我也和她一起去。”
吳平凡苦笑了:“珊珊,難道你就沒有自己獨立的想法嗎?”
“當然有了,和好朋友在一起,這就是我的想法呀!”
正說話間,幾輛車前前後後駛入停車場,來送孩子們去參加競賽的家長們全到了。車門剛一打開,從車裏就蹦蹦噠噠地跳下來幾個愣頭小子,歡呼著湧向一處。還未聚到一起,他們就開始互相推推搡搡,你抓我一把,我撓你一下,歡聲笑語激蕩著早晨冰冷的空氣。
女兒珊珊一見索菲亞也到了,就急不可耐地奔下車,兩個人隔著老遠就開始尖叫說笑,那情景好像有大半年沒在一起了似的。
十幾個孩子被分為兩組,一組由帶隊的數學老師開車,另一組由一位誌願者家長開車。直到車子全都啟動了,他們依舊在車上不停地打打鬧鬧。
看到這樣的情景,吳平凡稍稍安了心,他想,雖然是一群會念書的孩子,但看來看去更像是在美國長大的。
夏雪在旁邊催促道:“還愣在那兒幹什麽?孩子門已經奔赴競賽戰場了,別的家長也回家了,咱們也該撤了吧!”
“啊,女兒已經走了,連個再見也沒留下?”吳平凡不無失落地說。
“他們離開的時候,你怎麽不想著去和女兒說聲再見呢?”
吳平凡默默地發動了汽車,在又變得空空蕩蕩的停車場上打了好幾個彎,然後一腳油門,直奔家中而去。
競賽進程規定先舉行個人筆試,然後還要進行小組賽,最後是搶答賽。個人賽和小組賽不能觀摩,但搶答賽是開放的,所有人都可以來到比賽現場。吳平凡在家中不住地看著牆上掛鍾的表針一分一秒地往前挪,估算著離搶答賽還有多少時間。開始他總是覺得那表有些不準,後來又說還是早點兒去,萬一路上堵車可怎麽辦?
夏雪見他坐立不安的樣子,便提醒他今天是星期六,沒聽說星期六還會堵車的。再說,孩子們也不是一到那裏就開始比賽,前麵簽到、注冊之類的事情一大堆,每次預定的時間表都會往後推。你隻管放心吧,咱們再過一小時出門,保證誤不了看有女兒上陣的搶答比賽。
吳平凡不再焦躁了,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實在等得無聊,便幹脆拿起這兩天從網上找到的數學競賽題開始一道道演算起來。
演算了一陣,吳平凡心裏暗自感慨:都說中國的數學水平高,看看美國初中生的數學競賽題,其實是有相當水準的。這些題從易到難,梯度的設置非常合理,每個題目所包含的概念也極其清晰。不僅如此,題目的難度還有分級,最容易的題隻包含單一的概念,然後是包含兩個概念的題……這樣的梯度對於牢固掌握數學概念應該是非常有效的啊。吳平凡開始納罕,有這麽好的練習題,為什麽美國中學生的數學還是那麽差?如果學校的老師能夠讓學生們紮紮實實地把這些題演算一遍,那麽他們SAT的數學部分難道不應該是輕而易舉地得滿分的嗎?
正在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夏雪忽然來提醒他:該出門了。
星期六的路麵極為空曠,吳平凡猛踩油門,一路呼嘯,路上並無遇到任何阻礙,順利地到達了比賽地點。
搶答題的比賽在一座禮堂裏舉行。那禮堂不算太大,能容納好幾百人。等吳平凡他們走進去時,裏麵早已黑壓壓地坐滿了前來觀陣的家長。放眼望去,那些家長幾乎全是中國和印度人。很多老中明顯互相認識,彼此用熱情而近乎的中文打招呼嘮嗑,有的還把小小孩帶來,坐在身邊安安靜靜地玩電話或者iPad。
禮堂的最前麵擺著一個長條桌,四個準備搶答的孩子麵向觀眾坐著,他們的背後是一塊投影屏幕。在主持人宣布“開始下一道題”的同時,屏幕上便立即映出了一道新的數學題。四名選手同時將麵前的一張紙翻過來定睛觀瞧。與此同時,主持人開始念那道長長的數學題。
吳平凡雙眼盯住屏幕,試圖跟隨主持人理解那道題的題意。
然而,主持人才念了不到三分之一,吳平凡也還根本沒摸清那道題的關鍵,搶答鈴聲已經被一個學生按響。
主持人停止了讀題,大聲叫響了搶答選手的號碼,請他回答。
那名學生很從容地說出了答案。
“回答正確,下一題!”主持人大聲宣布著,同時,觀眾席上響起了並不算稀稀拉拉的掌聲。
“這肯定是把答案事先背下來的!”吳平凡聽到不遠處一位老中在不滿地評價,“這麽短的時間題都讀不完,怎麽可能把答案算出來?”
“這些題都是有套路的,學生們看到題中的幾個關鍵字,就知道是在問什麽,然後他們隻要把題中的數字拿出來在腦中速算,就可以得出答案。”有人這樣向發牢騷的人解釋。
那人依舊憤憤不平:“這哪是在做數學,這是在讓他們做熟練機械工人。每天進行這樣的練習,對提高數學能力會有什麽幫助?”
“這個比賽的目的是為了讓競賽更具有觀賞性,讓更多的人支持這項比賽。比賽的重頭戲───個人賽和小組賽───在前麵都已經舉行過了,那才是比賽的重點所在。”
發牢騷的人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依然不滿地說:“為什麽老中和老印總喜歡往一塊兒湊,在公司裏,他們湊在一起成為高級打工者,在這兒,他們又讓自己的子女湊在一起,準備讓他們成為新一代高級打工者嗎?”
吳平凡無心繼續再聽二人的對話,因為,他看到女兒珊珊此時已經坐在搶答的位子上了。
主持人在逐一念搶答者的名字。當念到“Catherine Wu”的時候,觀眾席上響起了為數不多但卻極為響亮的掌聲,同時還伴隨著“yeah, yeah”的大聲尖叫。
自己的女兒居然也有粉絲?吳平凡定睛一看,原來是女兒的好朋友索菲亞動員了他們學校的所有參賽隊員,正在以這個團隊所能釋放出來的最大能量為女兒加油鼓勁。
像剛才一樣,主持人一開始念題,四名選手便翻開擺在麵前的題目。也像剛才一樣,主持人才念到一半,搶答鈴已經被按響。
“請三號選手回答。”主持人宣布。
三號選手從容不迫地說出了答案。
“答案正確,下一題!”主持人繼續宣布。
新的題目再次被映在屏幕上,結果又是三號選手搶先按鈴。不過這一次,他沒答對。於是,搶答繼續進行,這回是二號選手搶答,也沒答對。
隻剩下兩個人了。吳平凡希望女兒能夠試試運氣,哪怕是答錯了,也應該把鈴按響一次。不過,讓他失望的是,這次按響搶答鈴的依舊不是女兒。吳平凡的心往下一沉,心想女兒這下可是把最後的機會也錯過了。
然而,這次搶答的選手依然沒能給出正確答案,觀眾席上傳來一片竊竊私語聲。
終於,輪到女兒回答了。女兒似乎並不急於說出答案,而是在那裏繼續沉思著。直到離搶答限製時間還剩幾秒鍾的時候,才用不高的聲調說出了答案。
“回答正確!”主持人大聲宣布。
“Yeah”索菲亞再次鼓動大家搖旗呐喊,伴隨著從其他觀眾那裏傳來的掌聲,氣氛異常熱烈。
“咱們丫頭行啊,懂得以靜製動、後發製人之道。”在女兒走下台去領取小獎品的時候,吳平凡不無得意地說。
“等著你好好栽培呢。”夏雪應聲答道。
他們在比賽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離開了現場,到停車場去候著了。見女兒從賽場上出來,吳平凡故意裝作對競賽的情況一點兒也不知情的樣子,催促她快走,不然去牙醫那裏就會遲到。
吳平凡一直注意著女兒手裏的小獎品,但他過了很久才假裝不經意地問:“噢,你手裏拿的什麽?”
“什麽都不是。”女兒輕描淡寫地說,隨後就把它扔在了一邊。
“考試難不難?”吳平凡轉了一個話題繼續問。
“不難,可我都不會。”女兒坦白地回答。
“那沒關係。”吳平凡說,“珊珊,今天考的都是些什麽題?”
女兒一個勁兒地搖頭:“不記得,不記得了。”
“那好,珊珊,咱們現在就再來一次數學競賽,由爸爸出題,你和媽媽作,看誰能把這道題作對。”
“不好不好!”女兒極力反對。
吳平凡可不管那些,他強調說自己出的題不會很難,隻要會加減乘除就能作,絕對用不著列公式、解方程、算排列組合這些高級知識。
女兒勉強同意了。
“好,那就聽好了。” 吳平凡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從前有個酒鬼,很喜歡喝酒。他有個朋友,也很喜歡喝酒。這個酒鬼有三隻瓶子,一個能裝12升酒,一個能裝8升酒,一個能裝5升酒。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三隻瓶子,12,8和5,”女兒回答。
“不錯,你把最重要的信息都提取出來了,”吳平凡一邊讚許,一邊繼續往下說題目,“這三隻瓶子裏隻有一隻裝滿了酒,那就是能裝12升酒的瓶子。”
“一隻瓶子裏裝12升酒,那瓶子該有多大啊?而且,誰能喝得了12升酒?”女兒故意驚呼道。
“我前麵說了,這是一個酒鬼,如果你覺得瓶子不可能那麽大,就當它是壇子,罐子,任何能盛酒的容器都行。另外,正因為12升酒太多,酒鬼一個人喝不完,所以,他決定把這些酒的一半分給自己的朋友。”
“分6升酒給自己的朋友?”女兒問。
“是的,分6升給自己的朋友。問題是,他所能使用的工具隻有這三隻瓶子。請問他應該怎麽做?”
“很簡單呀,”女兒不假思索地說,“他的朋友想要6升酒不是?就讓他拿一個六升的瓶子來,直接把它裝滿不就行了?”
“不、不、不……”吳平凡直搖頭,“我說了,不能使用其他容器,也就是說,他的朋友不能帶容器來,酒鬼隻能用手裏的三隻瓶子把酒分好,最後分出來的6升酒必須放在那個8升的瓶子裏。”
“我知道了,”女兒又搶著說,“8升的酒瓶子和12升的酒瓶子一樣粗,所以倒酒的時候,隻要保證兩個酒瓶子裏麵的酒一樣高就行了。”
“不對、不對、不對……”吳平凡再次否認,“你不能隨便假定條件,這是做數學題時的大忌。這些瓶子的形狀完全不同,不能根據酒的高度來決定多少。”
“把12升酒分成兩半,所用的工具隻有裝著12升酒的瓶子本身和其他兩個8及5升的空瓶子……該怎麽分呢?”女兒陷入了沉思。
夏雪在一旁直樂:“珊珊,你爸想收你為弟子,這道題是他試探你是否夠格的資格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