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穀過客

從一個過客的角度來理解和詮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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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毛女》與兒童不宜

(2016-08-05 10:53:19) 下一個

小時候看的大多是露天電影。電影院裏雖然天天有電影,但一張電影票要生生花掉兩毛錢,如果是寬銀幕還可能更貴,所以幾乎沒人舍得花錢去專門看電影。

從小長到大,所看的電影總共加起來也沒幾部。除了樣板戲就是從革命加兄弟國家所引進的幾部有限的故事片。那時候流傳著這樣一句有關電影內容的順口溜,叫做“朝鮮電影又哭又笑,越南電影飛機大炮,羅馬尼亞電影顛顛倒倒,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電影新聞簡報。”

電影除了樣板戲就是新聞簡報,看來看去竟也並不覺得特別倒胃口,反正也沒啥其他更好的娛樂活動。那時候全國上下天天抓革命、促生產,開批鬥大會,電影工作者哪有閑工夫來拍新片呢?

後來廣播裏出現了一些新詞,像什麽“撥亂反正,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具體什麽意思也不大理解,反正從那以後各類大會少了,新的標語口號少了,新的階級敵人不但沒出現,以前被打倒批臭的反而被一個個地平反昭雪。卻原來咱革命的隊伍本來是挺純潔的,這麽多年的路線鬥爭全都是革命同誌跟革命同誌鬥,白費了好大工夫不說,也少拍了好多好電影。

既然時代變了,那麽電影工作者應該可以放開手腳去拍些好片了吧。然而荒廢了這麽多都年,要想一下子恢複常態談何容易。不過電影發行局有辦法,他們把很久以前拍的舊片拿出來重新上映,以豐富了人們的文化生活。

於是,我們便有機會看了一大批拍攝於五十年代左右的舊電影。這些電影大多數是黑白的,我們雖然更喜歡彩色電影,但是由於這些電影中有很多是打仗或反特的內容,比那動不動就唱歌的樣板戲強太多了,所以那一陣我們算是過足了看電影的癮。

有些電影光聽名字就令人神往,像《野火春風鬥古城》、《東進序曲》、《51號兵站》、《平原遊擊隊》、《鐵道遊擊隊》……,當然,這其中也包括那部故事內容早已傳頌天下,情節人人耳熟能詳的《白毛女》。

《白毛女》被搬上銀幕好幾次,以前看過的是舞劇版本,銀幕上的人不說話,沒事兒就踮起腳尖轉圈,一轉就轉沒個玩,看得人好沒耐性!這回上映的是1950年拍攝的故事片,銀幕上的人不唱歌也不跳舞,而是要活生生地說話。

故事內容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惡霸地主黃世仁為了霸占貧苦農民楊白勞那貌美清純的女兒喜兒,與狗腿子管家穆仁智設計,逼迫楊白勞於年內還清所借高利貸。楊白勞無奈之下在女兒的賣身契上簽字畫押,之後痛不欲生,飲鹽鹵自盡。喜兒被搶到了黃世仁家之後,黃世仁便幾次三番嘻皮笑臉地想要接近她。終於有一天,趁喜兒正在房間沉思之際,黃世仁眼露貪婪的目光,嘴角淌著欲望的口水,輕手輕腳地從背後靠近喜兒,趁其不備一把將她摟在懷中……

接下來的鏡頭卻著實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毛孩子困惑不已:銀幕上既不見黃世仁,也不見喜兒,而是向上搖去,先是一個“大慈大悲”的匾額,然後又是一個寫著別的什麽的匾額,接著便是搖晃的門窗。同時,陣陣悲壯的音樂也越來越急,像是在暗示有人在掙紮,在奮力掙紮……

看了這麽多電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銀幕上不出現革命英雄的高大形象,也不描寫惡霸壞蛋的陰險毒辣,而是以一陣令人費解的音樂去烘托牆上那些毫不相幹的東西,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這場戲不長,總共也就幾秒鍾。不過,它給我們那幼小的心靈所帶來的衝擊卻是巨大的。在這短短的幾秒鍾內,我們在內心進行了很多深層次的思考,並最終咂嗎出了點兒滋味:剛才喜兒不是被黃世仁摟住了嗎?那麽此刻兩人應該正在地上或者床上翻滾。由於這樣的場景不能出現在銀幕上,所以鏡頭才往上搖去。悲憤的音樂說明喜兒一直在用力掙紮,不過到了最後,音樂裏卻透出了絕望,這說明黃世仁已經得手,在鏡頭沒有照到的地方,壓在黃世仁身下的喜兒應該正在被……

這層窗戶紙一經捅破,我們這群毛孩子的想象力便如同長出了翅膀一般,撲簌簌盡情向那冥冥夜空中飛去。我們如同偶然發現了隱藏在人世間的巨大秘密般狂喜,很多人竟然抑製不住心頭的興奮,“哧哧”地笑出聲來。

笑聲不大,卻非常清晰,全都是如我一般年齡大小的童音。那笑聲絕非來自一兩個人,而是從操場的各個角落同時升騰而起,匯聚成一片,交匯在空中。

第二天課間的時候,我們如同往常一樣,在雄壯的廣播操節奏中比劃著伸胳膊抬腿,糊弄完了每日必須重複的上肢運動、衝拳運動、擴胸運動……直至腹背運動、跳躍運動。音樂停止,正打算撒丫子去哪裏找點兒什麽樂子,忽見校長登上了主席台,心裏不免一陣掃興。

校長清了清嗓子,先講了幾句國家的大好形勢,學校的好人好事以及每日出現的新氣象,然後話鋒一轉,忽然以異常嚴厲的口吻說道:“我們學校有些同學,一點兒階級感情也沒有,他們看電影,在看到好人受欺負的時候,不但不感到氣憤,反而笑。比如說……”

聽到校長這番話,我們本來鬆弛的神經突然變得異常興奮,昨晚電影上的那一幕又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們眼前。本來歪歪斜斜地站在操場上的男同學們此時也全部抬頭挺胸,以期待的目光望著校長,生怕無法將下文聽個真真切切。

“比如說……”校長重複著,好像在思考什麽問題。

比如說什麽?我們的心裏劃出一個又一個問號,比如說喜兒被黃世仁……那個了嗎?我們在心裏暗暗地期待,希望校長能將沒有被鏡頭映出的部分拿出來仔細講解一番,就像語文老師講解課文一樣,絕不能漏掉文中故意隱去的每一個細節。

“比如說前些天的電影《大浪淘沙》,在演到靳恭授說‘我要殺人’的時候,有的同學就笑。你們難道不知道嗎,靳恭授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有多難受!這個時候誰會笑?隻有那些階級敵人看到好人悲痛了,他們才會笑,知道嗎!”

啊―――?失落如同鉛塊般重重地砸在我們充滿期待的心上。的確,前一陣是演過一部叫做《大浪淘沙》的電影,在片中,靳恭授也的確說過“我要殺人”之類的話。然而,並不記得那場戲有什麽好笑,校長今天不提,我們恐怕再也不會想起那一幕。

而且,靳恭授在說那句話的時候,現場並沒有壞人在欺負他呀!

肯定是,經過慎重的考慮,校長覺得要是把發生在喜兒和黃世仁之間的事情和盤托出,一定會觸發我們這些毛孩子的無限想象力,帶來更多負麵的影響。編造出一個並沒有發生過的事實,隻不過是為了不要讓我們這些毛孩子再次想入非非。

順便說一句,在電影《大浪淘沙》中扮演靳恭授的演員,名字叫做於洋,在五十年代那可是響當當的大牌明星,比當今的劉德華、成龍之類不知紅過多少倍。估計我們的母輩們,十個有十個都曾被他迷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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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寫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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