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穀過客

從一個過客的角度來理解和詮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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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標事件

(2016-05-27 11:59:06) 下一個

第一次被“反標”這兩個字眼所震撼,是在一個春光和煦、豔陽高照的晌午。

那天課間,我們這群野孩子正在學校那塊坑坑窪窪的操場上蹦躂著玩“鬥雞”遊戲,忽然間,一陣急促而刺耳的上課鈴聲開始不厭其煩地在操場上空回旋,攪和得大家登時沒了玩興。那鈴聲不間斷地持續著,似乎是在喝令那些仍在操場上磨蹭的人趕快返回教室。

我極不情願地跟在大家後麵緩緩往回挪。然而,不知為啥,眾人的腳步從原本的大步流星漸漸地過度成了慢條斯理,後來又演化成了原地踏步,最後終於停住不往前走了。我心裏好生納罕,趕緊抬眼觀瞧,卻看見了一個令我異常困惑的情景。

我們那間小小的教室已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都在伸長了脖子朝教室的磚牆上看。最讓人感到詭異的是,密密的人群中好像還夾雜著幾個身著藍色製服、表情異常嚴肅的人。正是這幾個人,給現場帶來了陣陣肅殺的氣氛。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想往人群裏擠,奈何那人牆如同鐵桶一般,任你怎麽用力使勁,偏就是巍巍昆侖一般紋絲不動。情急之下我後退數步,下蹲、提氣、起跳,將脖子的伸縮度測試到了極限,兩隻眼珠子快頂到天靈蓋了。然而除了一茬茬後脖頸、一顆顆腦袋瓜、一頂頂藍、灰、綠色的帽子之外,我什麽都看不見。

正值氣餒之際,忽見一個同學從人牆中擠了出來。他麵色蒼白,神誌虛弱,似乎剛剛經曆了什麽天大的事情。

見此情形,我急忙問:“出什麽事了?”

“有……有反標……”同學麵帶驚恐,那驚駭的神情,足以讓我確信今天中午午休之前我們頭頂上那瓦藍瓦藍的天空會“哢吧”一聲裂出一條巨縫。

“寫的什麽?”我的好奇心依然戰勝了麵對天塌的恐懼,希望打聽出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

“不……不敢重複……”那同學喃喃自語著,話音還沒落,就如同躲避被人追捕一般,急匆匆不知去向。

奇怪,我在心裏嘀咕道,反標又不是你寫的,幹嗎這麽慌慌張張的。

後來的事沒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什麽印記。我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自始至終也沒弄明白那反標的內容到底是啥。

不過後來的一件事卻每每讓我回想起來就腳底板發涼、心有餘悸。因為,這是一場與反標性質一樣惡劣的事件,而且主人公竟然是我自己。

那時的人們別說手機和電腦,連見過黑白電視的人都寥寥無幾。有的人家倒是有收音機,可是呢,能聽到的節目也極其單調有限。所以,擔當傳播信息最有效的工具乃是院子裏那具有充沛音量的高音大喇叭。每天早上七點鍾,如號角般嘹亮且激蕩人心的《東方紅》樂曲就會把我們這些貪吃貪睡還貪玩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從夢中喚醒,強迫我們接受新一天的革命洗禮。

那時的學校幾乎處於半停課狀態,開學都好幾個月了,連課本都沒有。據說是因為課本的內容不符合當前政治形勢的需要而被臨時刪改,不得不重新印刷所致。語文課本如此可以理解,而算術課本為何也遭此同樣命運,就實在讓人琢磨不透了。不過這正中了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接班人的下懷,沒有課本,我們正好可以肆無忌憚地天天放學後去樹上掏鳥窩,用彈弓打麻雀,去農民地裏偷玉米,用竹竿到路邊的核桃樹上打那些還未成熟的核桃。

不過也有鬧心時候。有一天,語文楊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作文題早就忘了。不過在那個年代無論是什麽樣的作文題,寫到最後都離不了從高音喇叭裏聽來的詞句。

雖然廣播裏天天號召我們“不做五分加綿羊,要做革命小闖將”,可真要違背老師的命令,我們那個年齡的孩子都還沒這個膽量。於是我打算快速胡亂對付出一篇作文,然後就和好朋友小六、三娃、剛子一起去田裏捉青蛙。

他們仨和我是一個心思,也想趕緊把這篇作文對付過去,然後去田裏尋樂子去。不過他們幾個是平時連高音喇叭都不好好聽的人,因此打死了也不可能在幾分鍾內把作文炮製出來。怎麽辦呢?抄唄!隻要我的作文寫完,他們的作文就可以一字不差地複製出來了。

我們四個人開始了一次效率極高的流水線作業:當我寫到第四句的時候,小六正好抄第三句,在他旁邊的三娃抄第二句,而等在最邊上的剛子則開始抄第一句。

刷刷刷,居然文不加點就完成了一篇作文,其間沒有一處刪改,全文一氣嗬成!寫的什麽內容呢?無非是反複在廣播裏出現的那些詞句,什麽“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他們時刻夢想在中國複辟資本主義……他們把改變中國紅色江山顏色的希望寄托在我們的第二代、第三代身上……我們紅小兵心明眼亮,早就識破了階級敵人的狼子野心……我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誓讓父輩傳給我們的革命火炬熊熊燃燒,永不熄滅……”

作文寫完了,我把文具盒往書包裏一塞,就等著他們把最後兩句話抄完,然後飛奔到不遠處的農田裏去俘獲那些綠油油的、正在探頭探腦的青蛙們。

“哎,你這還空著兩個字沒寫呢。”三娃在抄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提醒我。

對了!剛才自己寫了一個句子:我們絕不辜負偉大領袖毛主席。由於“辜負”兩個字不會寫,就暫時空在那裏。然而現在似乎覺得這個句子讀著有語病:廣播裏說“絕不辜負”的時候,那句子好像又長又累贅。不過一心急著去田裏捉青蛙的我此時根本無心去回憶細節,隻想著趕緊寫完一個又簡短又響亮句子了事。而就在此時,我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了另一個極為響亮的詞匯:“擁護”。

對!要說使用頻率,“擁護”一詞在高音喇叭裏出現的次數更多。最近一個時期,我們天天都在擁護某人,擁護某項決定,擁護偉大的這個、光榮的那個和正確的啥什麽的……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剛才總覺得寫出的句子不通順,原來,“擁護”才是自己心目中想用的詞匯。你看,把“擁護”放到作文本的空格內,此句便成了“擁護偉大領袖毛主席”,多簡潔,多通順,多響亮,多上進,多麽富有紅小兵應有的朝氣!

我趕緊告訴小六、三娃和剛子:快,就寫“擁護”,先寫倆提手,然後寫“用”、“戶”,對,就是“用戶”,有用的用,戶口本的戶。

他們會寫用,卻不會寫戶,於是又趕緊朝我的作文本瞄了好幾眼,好在“戶”字並不難寫,他們三下五除二就把這兩個字給解決了。隨後幾本作文本被隨便卷吧卷吧塞進了空蕩蕩的書包裏,跟著我們一起去田間野遊去了。

幾天後的一個晌午,也是課間操剛剛結束的時候,我滿眼迷瞪地正往教室那邊磨蹭,忽見上次在反標現場被嚇得臉色發白的同學神情詭異地朝我走來。他在我麵前站住,臉色依舊難看,說話的語氣充滿令人不寒而栗的謹慎:“楊老師叫你去辦公室。”

“啊?什麽事?”我的內心充滿疑惑,趕緊朝他追問了一句。

他什麽也沒說,搖搖頭走了。我想起幾天前他說那句“不敢重複”時臉上的表情。怪了,為什麽如此相像?

老師的辦公桌緊挨著窗戶,明亮而整潔。辦公桌對麵雪白的牆壁上,貼著兩張彩色地圖,一張中國的,一張世界的。望著牆上的地圖,我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悵惘之情:長這麽大,我的存在都隻在局限在地圖裏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點兒裏麵。真想知道在那小點兒的外麵,是不是有著和我們這裏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飛揚的思緒被楊老師那冷峻的目光揪了回來,我感覺此時自己的脊背正在往外偷偷地滲冷汗。

“知道犯了什麽錯嗎?”老師的聲音異常沉重。

我心裏升騰起無限的疑惑,回想自己這幾天一沒打架,二沒鬥毆,三沒偷東西,衛生值日也都參加了,唯一和“錯”字勉強沾邊的事就是去田裏抓了幾隻青蛙。我們學過,青蛙是益蟲,是農民伯伯的朋友。不過再怎麽錯不至於引得楊老師如此生氣呀!然而楊老師的強大氣場使我不敢再作任何爭辯,我於是乖乖地底下頭,用非常沉痛的聲音回答:“知道。”

我低著頭站著,不敢再看老師的臉,隻能憑借聽覺感受氛圍的變化。然而,楊老師的沉默凝固住了辦公室裏的空氣,我什麽都感覺不到。

“你那樣寫到底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良久,老師終於又一次發問。

我簡直有些發懵。自己寫了什麽?悄悄抬起眼皮往老師辦公桌上掃,一眼瞥見了被單獨抽出來擺在一邊的作文本。難道是那篇作文?自己寫了什麽錯話嗎,作文裏寫的話又不是我的發明,全都是從大喇叭裏聽來的!

然而楊老師嚴厲的表情不容自己再做思考與辯解,隻好再次低聲回答:“是不小心。”

楊老師輕輕籲了一口氣,語氣也漸漸緩和起來。接下來我便沒有再說一句話,任由老師向我灌輸那些早就聽得發膩的大道理。

語重心長的話語囉嗦到了最後竟開始滲出疲憊,語速變緩的同時語氣也顯得力不從心。最後老師終於從桌上拿起作文本遞給我,幾乎是耳語般地地說了句:“去上課吧。”

一來到辦公室的門外,我便滿腹狐疑地打開作文本,想弄清楚自己到底寫了怎樣的錯話。然而,那天疾速寫成的作文早被老師撕了個幹幹淨淨,連原來那頁紙的殘留痕跡也一點兒都看不見。

小六、三娃和剛子的運氣可沒我這麽好。據說他們在辦公室裏老老實實地承認了自己抄作業的行徑,並且還對在抄寫“擁護”一詞時完整地讀過整個句子這一事實供認不諱。

好,抄作業是一罪,明知是反動句子而又照抄無誤又是一罪!留在辦公室寫檢查,然後讓你們的家長來學校領你們回家!

後來,我終於有機會弄清了事情的真相。那一刻,一方麵我覺得無比後怕;另一方麵卻又覺得楊老師其實是有意護著我。為什麽會如此呢?想來想去,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自己平時還算是屬於較為聽話的孩子,基本上不給老師惹麻煩。而小六、三娃他們呢,調皮搗蛋幾乎都快成了老師的心病了,借著這個機會整整他們,實在不為過。

不過這件事倒是滋長了我願意被人抄作業的習性。中學的時候,一位連26個字母都讀不順當的同學就因為和我同桌,英語得了100分。英語老師盛怒之餘判他一個零分,並且挑釁地說,你要是不服,我就用原題考你,你隻要能得60分,以後你每次英語考試都可以免考而得滿分;若是做不到,以後你就再也別想參加英語考試了!敢嗎?

那哥們立馬就慫了,根本不敢應戰。

被人抄作業、抄考試而沒受任何懲罰,致使我這種惡習一發不可收也。甚至到了大學,我依然不把它當回事。一次數字電路測驗,老師找到了兩份答得一模一樣、甚至連錯都錯得如出一轍的試卷。當然這兩張試卷的作者之一便是我。老師看完後火冒三丈,大筆一揮,將兩人全部處以零分。

雖然班主任老師、班長、學習委員和其他班幹部全都站出來替我說好話,並作證說我學習好,應該是答卷的原創作者無疑。班主任甚至說如果代課老師信不過,可以再出一份考題讓我倆重考。然而那老師毫不領情,堅決不做任何讓步。

我得到了學習生涯中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零分。從此之後,我終於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被人抄作業也是萬萬使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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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有罪 回複 悄悄話 我也經曆過類似的“反標”事件。那是在小學五年級。要對筆跡,每人都要在白紙上寫“毛主席萬歲。打倒劉少奇”十遍。嚇得我們大冬天裏背心冒汗。經曆過的人,才知道“免於恐懼的權利”是多麽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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