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凡仔細研究了網上有關數學競賽的信息,終於理出了點頭緒。從那些教育論壇的帖子中他了解到:很多華人的小孩都是從小學三、四年級就開始額外補習數學,因而他們的數學程度一般會超前自己所在年級至少兩年。女兒從未接受過這方麵的訓練,因而在數學俱樂部裏隻能充當打醬油或啦啦隊的角色。每次出去比賽,她都不能代表自己的學校參加團體賽,而隻能待在觀眾席中助陣,不過她自己好像並不特別在意這樣的現實。
至少應該勸說女兒爭取參加團體賽。但即使想要達到這樣的目標,也肯定得花不小的力氣。數學這東西,並不是學了之後馬上就能看得見成效的,你得做夠一定的練習、還得有相應的經驗才能在比賽中脫穎而出。女兒的起點早已被人拉下了一大截,現在才開始起跑來得及嗎?
吳平凡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教孩子學數學,這並不隻是給孩子補課的一樁小事,而是需要綜合考慮她的興趣、愛好、智力程度、承受力、以及將來職業選擇等諸多因素的大課題。吳平凡絕不想做一個為孩子包辦一切的家長,但由於女兒年齡尚小,如果家長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不適當地介入,而是坐等她將來自己覺悟,會不會錯過最好的時機呢?
夏雪問吳平凡,看你整天沉思默想的樣子,女兒的事情想清楚了嗎?
吳平凡回答:難啊,推還是不推,這是個大問題。
夏雪咯咯地笑個不停:“怎麽突然成了哲學家,有那麽讓你為難的事?”
吳平凡把一直縈繞在自己腦海裏的問題和盤托出:“是啊,就是這孩子到底應不應該推,如果推,到底應該推多少的問題。我看到很多人在網上發帖子討論這個敏感問題,可不知為什麽,好像人群總是分成較為極端的對立兩派。一派認為孩子必須管,必須推,不然就會淪落為天天玩遊戲的問題少年;另一派則認為孩子應該放,好讓他們的個性得以充分發揮。這兩派都各持充分的論據,個個振振有詞。推派說孩子小的時候根本沒有判斷力,生活在一個物質絕對充裕的環境,想啥來啥要啥有啥,因而不可能有任何動力去為自己爭取什麽。他們對自己人生的最大希望就是能天天抱著遊戲機打個沒完沒了,對於將來如何賺錢養活自己既沒概念也毫無興趣。雖然這些孩子將來會變得成熟,知道自己必須擁有一技之長才能在社會上安身立命,但是在他們切切實實明白這個道理之前,必須接受大人的管教,不能讓他們隨心所欲。”
“是,很多人是持這種觀點,”夏雪表示同意,“那麽放派的觀點呢?”
“放派主要是反感中國式教育那一套。他們認為我們這一代人辛辛苦苦,為什麽還要逼著孩子重走那條天天被升學考試壓得喘不過氣的路?孩子應該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應該像其他美國孩子一樣去外麵淘氣、瞎鬧、胡折騰。另外,孩子的人生應該由他們自己選擇,父母替他們安排的未來未必就是他們想做的事,也未必就是最佳選擇。等將來有能力做出正確的判斷了,他們自然就會對自己負起應有的責任。這派人的另一個觀點就是美國社會並沒有像中國那樣的生存壓力,一個人隻要不懶,混個中等偏上的生活是很容易的。因而何必把中國高考競爭的氣氛搬到美國來,弄得亞洲小孩都被白人罵成是書呆子。”
“說得也很有道理呀。那麽這兩派人各拿出了什麽論據沒有?”
“論據?那可太多了。推派說你看看那些從中國空降來美學習的小留學生,父母不在身邊,沒人管沒人問,可以說完全是按自己的意願獨立發展了吧?可結果怎樣呢,這些孩子有多少是能安下心來讀書的人?書倒沒讀多少,花錢、買名車出手闊綽學得倒是很快!有些來了三年的孩子居然連用英文和人正常交談都做不到。孩子嘛,學好很難,學壞太容易了。因此,邊上必須得有一個人管著。”
“不用說,放派的論據也同樣會很尖銳了?”
“當然,放派主要是說你們這樣推呀推呀推,倒是推出了幾個上藤校的孩子,可是咱中國人為啥到今天為止還是個替人打工的命呢?咋就出不了喬布斯和馬斯克這樣的牛人呢?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咱們孩子與生俱來的創造力都被你們給壓製了。再說,上藤校真的那麽重要嗎?喬布斯是哪所大學畢業的?思科總執行官錢伯斯上過哪個藤校?還有,中國搞的那些個少年班,推得可算狠了吧,可推出了諾獎得主嗎,還不都是和普通人一樣,讀書、學習、找工作,沒準兒混得還不如普通人呢。”
“推派怎麽反駁呢?”
“反駁起來當然很容易,那就是絕大多數的人是沒有喬布斯、馬斯克、錢伯斯那樣的能力的。像那樣的人才屬於鳳毛麟角,可遇不可求的。假如自家的孩子真有特殊才能,那當然應該特殊對待,可惜的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都是普通孩子,沒有自我約束能力。這些孩子假如時常督促著也許不至於讓他們荒廢太多,但假如毫無原則的放養,那恐怕不但放養不出喬布斯和馬斯克,還會造就出一大批遊戲少年,除了給遊戲公司送去源源不斷的利潤外,對社會、家庭和個人沒有一丁點兒進步意義!”
“不用說,這一點在放派那裏也是站不住腳的啦!”
“當然,放派會說,你們就知道推呀推呀推的,小學推、初中推、高中推,可到了大學還怎麽推呢?你們隻覺得孩子上名校能往自己臉上貼金,可是能推他們一輩子嗎?有些被硬生生推進名校的孩子,突然進入了一個沒有父母幫助的環境,結果完全不知所措,以致被迫退學;還有些在高中時就被父母過度壓抑的孩子,進了大學後其反叛的個性反而變本加厲地顯露,整日沉湎於遊戲,最後結果也是被迫退學!”
“這類事的確發生過。”
“可推派父母也不服氣呀,他們說你們怎麽盡拿些個案來挑我們的毛病?從邏輯的角度說,這類例子之所以會被媒體所關注,會讓大家感到吃驚和意外,就是因為它不具有代表性。給孩子帶來那種後果的家長自然是失敗者,但是他們並不是所有推爸和推媽的代表,而是例外。事實上,大多數被推進藤校的孩子們的生活和學習都是非常健康的:他們在中學時就接受了激烈競爭的洗禮,到了大學時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完全有能力適應繁重的課程。他們從大一起就開始在穀歌、臉書這樣著名的公司實習,畢業後更是各大公司的搶手貨。據說穀歌這類公司最喜歡招聘從名校畢業的新生,而且待遇相當豐厚,很多新生剛一畢業年收入就能達到二十萬!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這難道不算是人生中一個很好的起點嗎?總不能因為出了一兩個不成功的個案而否定整個群體吧!”
“這也許是推派父母最引以為自豪的地方嘍!”
“沒錯,可是放派家長卻反唇相譏:不就是個‘錢’字嗎?老中把自己的命運和‘錢’緊緊地掛鉤,不放過任何讓財富增值的機會。房價被你們炒得天高,光住宅房還不夠,還要外帶多幢投資房。買股票、買債券,回國投資……你們自己擁有這樣庸俗的價值觀並無可厚非,因為你們是從一個吃飯要糧票、一個月隻有半斤肉的窮時代過來的。可是把它強加給自己的下一代,就非常可悲了。很多孩子在高中時被父母所包辦一切,可是你把孩子推得那麽超前,那麽壓力山大,考慮過社會後果嗎?Palo Alto 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因不堪學業壓力而臥軌自殺的少年,其真實元凶就是你們這些推爹和推媽呀!”
“這下戳到推派的痛處了吧?”
“是的,這是個兩派父母都必須正視的問題。但是據我觀察,爭歸爭,吵歸吵,反思的歸反思,可推派就是說服不了放派,放派呢也不可能被推派所左右,大家依舊是我行我素,該上補習班的上補習班,該放羊的依舊放羊,誰也不能說服對方做出絲毫的改變。”
“說來說去這實際上完全是個人的選擇,哪裏有什麽對錯呢!”夏雪總結似的說,“說了這麽多大家的觀點,那麽你的看法是什麽呢,你覺得到底應該是推還是放?”
吳平凡搖搖頭說:“我鬧不懂咱們老中為什麽總喜歡兩元化地思考問題,很多事情到了老中這裏一定得是非此即彼,非是即非,非好即壞。其實這兩派家長說的都有在理的地方,走向哪個極端都是對孩子不負責的表現。為什麽我們不能將這二種意見結合起來,找到最適合自己孩子的培養方法。社會是複雜的,孩子們更是複雜的,有一千個小孩就有一千種性格,怎麽能用簡單的‘推’或‘放’來籠統地決定對待他們的態度呢?”
“看來你是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了?”
“理論倒談不上,隻是看見大家在網上吵得不可開交,產生了一些感想而已。我覺得,孩子的成長,需要各種不同的因素。家長的引導當然不可或缺,但同時,尊重他們自己的意見也不能被忽視。在孩子尚不具備自控能力的時候,家長的監控應該多一些,但一旦孩子漸漸變得成熟,家長的監護角色就應該緩緩淡出。當然,什麽時候緊,什麽時候鬆,什麽時候收,什麽時候放,要根據孩子的成長和成熟程度來定,而不應像代數學公式一樣,死硬地規定什麽時候做什麽。”
吳平凡沉吟片刻,繼續說道:“我並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推派,也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放派,我希望自己能在中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采納‘推’的優點,也包容‘放’的好處,對兩種方法兼收並蓄,取長補短。”
“有意思,”夏雪聽得入了迷,“這才幾天,你已經快變成教育專家了,快說說具體怎麽操作?”
“我想做一個‘助推爸’。”吳平凡很肯定地說。
“‘助推爸’?”夏雪感到非常新鮮。
“對,‘助推爸’。既不是全推,也不是全放,而是像火箭升空那樣采取三級助推的方式來管教孩子。”
“還要三級助推?”夏雪聽得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是的。看看火箭升空的過程吧:第一級火箭必須給出足夠的推力,以讓飛行體完全克服地心引力,之後第一級火箭就會自動脫落,好讓飛行體輕裝上陣;接下去第二級助推會把火箭送入預定軌道,然後也會脫落;進入軌道後,飛行體就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在浩瀚的宇宙中自由自在地飛翔了。”
“咱家女兒,能飛那麽高嗎?”
“這可無法保證。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將自己的行為定義為‘助推’:每一階段都隻提供一股巨大的起始動力,等到她獲得了一定的速度之後,我就會逐漸放手,讓她依靠自己的動力繼續往前跑。自然,在獲得初速度之後,如果她自己不想跑,我也會尊重她自己的選擇,絕不勉強。我會時刻提醒自己作為‘助推’的身份。”
“這概念聽上去還真挺新穎的。”
“我的助推基本上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抱著走,第二階段扶著走,第三階段放開走。”
“說說看,怎麽抱、怎麽扶和怎麽放?”
“在抱著走的階段,我的舉動會較為接近那些極端的推爸和推媽。我會告訴女兒應該讀哪些書,應該做哪些題,每天應該做幾小時的練習,會幫她核對演題的結果,和她一起分析解題的每一個步驟,甚至會監督她,告訴她做題時應該集中注意力,而不是總去想上網的問題……”
吳平凡停頓了一下,試探地問夏雪:“你覺得我這樣做有問題嗎?”
夏雪微微點頭:“嗯,隻要你的態度不粗暴,我想,女兒會接受的。”
吳平凡籲了一口氣說:“能得到你的首肯,我的信心就足多了。”
“你抱著走的階段大約會持續多久?”
“不好說,得看事情的進展來定。假如她根本不感興趣,那也談不上推不推什麽的,立馬就會結束。假如她沒有這份天資,推了也白搭,所以也不會持續太久。但如果她在強大的助推之下真的騰飛了,我就會慢慢地將抱著走的策略換為扶著走:不再去計較那麽多錙銖細節,而是多給她一些引導性的建議,包括告訴她應該側重的重點,應對考試的策略,關心進展,指出不足。在這期間,行政管理會被有建設性的討論所取代。”
“我明白了,”夏雪說,“到了最後一個階段,由於女兒已經獲得了自主能力,所以你就完全放手不管了。”
“正是這樣。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一開始我‘推’的成分會較重,但我依然希望女兒的課外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她不應該失去自己所應擁有的幸福童年。歸根結底,以上我們討論的東西隻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夏雪沉吟不語。過了半晌,才轉換話題,試探性地問:“聽你分析得這麽頭頭是道,我覺得把女兒交給你管非常放心。隻是,要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助推爸,你自己可是要付出很多時間和巨大的精力的。你覺得完全放棄事業上的追求,轉變身份來專門管教小孩子,做出的犧牲會不會太大?”
吳平凡的心中感到隱隱刺痛。沉默了半晌才說:“還有什麽事業可言,大家幹的不都是些養家糊口的營生嗎?”
夏雪不希望吳平凡就此憂鬱下去,急忙再一次轉換話題:“管教女兒也是很值得去做的事呀。假如女兒真的非常出息,將來也上了藤校啥的,你也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小有名氣的!”
吳平凡搖搖頭說:“說實在的,我的目標並沒有那麽宏偉。我隻希望在女兒最需要指點的時候盡自己做父親的一份責任。至於能不能上藤校,那可真不是我追求的終極目標。”
夏雪笑而不言。
“你這是啥意思,覺得我在說大話?”吳平凡不滿地說。
“是有那麽點兒意思。”夏雪毫不避諱地說,“跟你說吧,在這個世界上,你、我、他、她……說到底都免不了一個‘俗’字。人們在平時口號可以喊得震天響,可一到具體事情上時,能左右他們決策的就隻有兩個字,那就是‘利益’。上不上藤校這事說到底也是‘利益’的博弈。藤校人人想進,這是不爭的事實。富人靠著給學校提供巨額捐款來達到這一點,窮人靠寫出一份讓審查官眼圈發紅的申請信來達到這一點,老中們沒有這方麵的能力,就隻能靠吭哧吭哧地推來達到這個目標。所以我想提醒你的是,再好的教育理念,在和‘利益’二字抗衡的時候,多數情況下都是不堪一擊的。”
“我的意思是,”吳平凡搶白道,“我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能達到那一步當然好,但是如果達不到,也不會為此而垂頭喪氣、抑鬱寡歡啥的。”
“當然應該這樣,你現在說隻是想盡父親之責,也是出自你的真心,這我完全相信。隻是一個人在遠離利益時所說的話,和他在距離利益近在咫尺時的行為,有時會是大相徑庭的。打個比方說,假如女兒付出了千辛萬苦的努力後,終於離藤校越來越近了。但越是這個時候,你越有可能忘記今天給自己設下的準則,把‘三級助推’的理論拋到腦後。因為你那時幾乎都已經看見終點線了,總在想假如再多推一把恐怕就能撞線了,所以根本不會去考慮應不應該放的問題。”
吳平凡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停了半晌,終於喃喃而言:“想那麽遠幹啥,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呢。”
夏雪詭異地微笑:“女兒長起來可是飛快的喲,吹來一陣風,‘倏’的一聲就變大姑娘了。好了,快說說你要給她上的第一課是什麽吧。”
吳平凡急忙擺手:“不行不行,她還沒通過我的考試呢。”
“當你的學生還要先通過考試,這麽複雜?”
“當然了,我得先查看查看她數學方麵的思維有沒有潛力,假如沒有,我才不願意白花功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