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蘇比爾擅長使用的陰謀伎倆,吳平凡早就有所防備。盡管在以往多次的激烈較量中,自己是向來是敗多勝少。
在踏進那間依舊彌漫著濃濃硝煙的會議室之前,吳平凡就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最近爆發的數次爭吵已經使二人的關係變得水火無法相容。而蘇比爾不早不晚偏偏選擇在現在約談自己,其目的絕不可能是為了做出讓步。
懷著千層戒心,吳平凡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出乎吳平凡的意料,此刻坐在會議室裏的蘇比爾,完全沒有了上次爭吵時的暴躁和惱怒。他如同換了個人似的,極其謙恭且友善,說話的語氣也莫名其妙地缺少了應有的火藥味兒,這不能不讓吳平凡的心裏又增強了幾分戒備。
吳平凡的擔心並非亳無根據。單從蘇比爾的那句開場白“公司近來的狀況非常令人振奮……”,就足以讓人產生各類不妙的聯想。象這樣鼓舞人心的豪言壯語,過去沒少被蘇比爾在正式場合以極為榮耀的口吻提及。可惜的是此類開場白雖然輝煌,但與之呼應的結語卻總是令人寒心:年度獎金無法兌現,人事變動即將凍結、周末加班是公司唯一的出路、宏偉的項目還未上馬即被砍掉……回想起來,諸如此類的壞消息從來都是在這層“令人振奮”的外包裝掩護下被低調托出,因而總能逃過人們應有的注意。等到大家回過味兒來想要張嘴罵娘的時候,蘇比爾早已逃之夭夭多時了。
今天在這一對一的場合,蘇比爾再次祭用這句慣用語,其用心絕不會是想向自己傳遞任何好消息。這一點,吳平凡非常肯定。
蘇比爾慢條斯理地開始了他那極富邏輯性的推理:公司的運營狀況空前良好,於是我們應該開拓新市場,於是我們應該加強產品的開發,於是我們應該增強開發團隊的實力,於是我們應該對公司的組織結構做一次有創意性的調整,於是公司決定撤銷你現在所擔當的項目,同時解散所有與之相關的開發人員。
吳平凡沿著上述推理鏈條逐一核查,並未發現邏輯上任何細小的紕漏。可為什麽最後的結論是與“運營狀況空前良好”這個光明一片的前提有著一百八十度的不相符呢?吳平凡好生納罕,無論如何也轉不過這個彎來。他眼巴巴地望著蘇比爾那張奸詐而狡黠的臉,一時呆若木雞,頭腦中完全空白,半天緩不過神來。
“不過,你放心,”蘇比爾悲天憫人般地說,“公司是絕不會虧待你們的。所有被裁員的員工都將獲得六個星期的薪俸,醫療保險到月底之前會依然有效,如果去其他公司求職,我們會提供最好的推薦。”
吳平凡開始在全身的毛細神經中搜尋那些極具侮辱性的詞匯———文雅的,粗俗的,不堪入耳的———然後逐一將它們冠在蘇比爾名字的前麵。他終於明白眼前的事實對他意味著什麽,明白了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是再和蘇比爾就怎樣提高產品質量問題一爭高下,而是收拾起自己的鋪蓋卷,越早越好地離開公司。
想想走進會議室前自己那股要與蘇比爾大戰三百回合的豪情壯誌,吳平凡隻覺得陣陣悲涼:自己哪有和蘇比爾比試高低的資格?陣腳還沒拉開,就已經被人家輕輕一腳踹出了角鬥場。
“還有,”蘇比爾突然換了一種趨於中性的毫無感情色彩的腔調,“公司發給你的股票期權,已經生效的部分你可以全部購買,按照公司現在的估值,也許是一個挺不錯的投資。”
夠了!吳平凡憤憤地想,居然對馬上就要被掃地出門的人也不放過,想從他們身上榨出最後的一點利益?公司現在的經營狀況別人不了解,我這個從產品第一行代碼寫起的人還不清楚嗎?你們那種天天隻懂得演示、騙融資、再演示、再騙融資的做法,遲早要把這個公司給折騰沒了。不靜下心來踏踏實實地做產品,一心隻想著擺弄些花狸狐哨的東西,居然在最後的時刻還想騙我的錢來投資?公司難道已經捉襟見肘到這個地步了?我在公司的時候,你們尚且不好好地提高質量,在我離開後,可以想象產品的質量會怎樣的一路下滑!可以預見,從我踏出公司的這一刻起,咱們這些人手裏大把大把的股票期權就注定要打水漂了!
吳平凡鄙視地望著蘇比爾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堅定地搖了搖頭。
蘇比爾攤開雙手,一份無能為力的神氣:“投資完全要看個人願不願意承擔風險,沒有人能夠預測未來。”
吳平凡將鄙夷的目光移向天花板,他覺得和眼前這個狗崽子已經沒有任何話可說了。把這個爛攤子交給他們去折騰吧,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等在家裏靜聽公司垮台的消息。
“好吧,”蘇比爾故作沉痛地說,“接下來的一切細節人力資源部的Susan會為你做詳盡的解釋,不過,假如還有什麽問題,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真是笑話,都到這種地步了,我還有什麽問題需要問你?吳平凡對蘇比爾的假殷勤幾乎感到作嘔,他雙目微合,從胸中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悶氣。
“你還好吧?”待吳平凡再次睜眼時,聽到的已經是人力資源部蘇珊那極富同情心的問候了。像往常一樣,蘇比爾準確地把握住了對方被強烈情緒所左右的時機又一次完成了人間蒸發,不知去向。
“我沒事,我沒事。”吳平凡不知所雲地應付著,“到底是為什麽,公司這麽做,難道就沒考慮過後果嗎?”
“具體的細節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肯定他們犯下了一個大錯誤。”蘇珊很惋惜地說,“平凡,這麽多年來誰為公司出的力最多,我們在旁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假如你離開了這裏,我想整個團隊就會像失去靈魂一樣,不可能再有以前的那種衝勁,這對於一個資金本來就不足的小公司來說,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唉,不說這些了。”
蘇珊將手中的文件一一展開,以非常專業的口吻向吳平凡解釋著每一個文件的法律含義,然後用一支鮮黃色的記號筆在需要簽字的地方做好記號,再把那文件倒轉180度,送到吳平凡麵前,請他簽字。
吳平凡隻覺得自己簽字的手在微微發抖,但他依舊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寫出一個個龍飛鳳舞的花體字簽名。簽著簽著,他開始為這種行為哭笑不得:自己現在的舉動像不像那個快要上刑場被砍頭的阿Q?
回到工作間收拾物品時,他覺得好生怪異:平時略顯擁擠的辦公室,現在卻空空如也。人都到哪兒去了,難道大家知道自己獲得如此命運後,都怕受到牽連,連個招呼都懶得來打,連普通的“再見”都如此吝惜?
向遠處拐角處的大會議室望去,隱隱約約覺得那裏正在舉行規模不小的會議。明白了,蘇比爾真是精明過人。在這個時候召集部門大會,真是一箭雙雕之舉:一則他可以在會上動用巧簧之舌讓人們誤以為是我吳平凡主動請辭;二則這也免得同事們在為我送別時刺探出我離開公司的真相……
罷罷罷,當初撞進這家公司的時候自己便是赤手空拳獨自一人,如今要走了呢,還是應該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想到這,他雙手向下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昂頭挺胸,邁著堅定的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司的大門。
然而當他快要接近停車場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凝望了一會兒鑲在大門旁邊的依舊閃著金光的公司大名:HHLL。
別了,轟轟烈烈,他在心裏默默地感歎道。
作為第一批被公司雇傭的雇員,吳平凡已經在HHLL奮戰了五年之久。他清楚地記得,當初自己加入HHLL時,公司剛剛得到迎來第一輪融資,尚屬草創階段。當時公司的名字並不叫HHLL。創業初期,CEO對公司的財政看得很緊,誰想買個貴一點兒的筆記本電腦都得不到批準。就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下,自己和當時為數不多的幾個雇員一起,從產品的第一行代碼開始寫起,以每周超長的工作時間,推出了產品的第一個版本。
就在產品的開發漸漸走上正軌之後,突然進來了一個名叫蘇比爾的人物。此人極有能量,一進公司,就試圖改變吳平凡他們原有的做事風格:不是一步一步地提高產品質量,而是天天往產品裏添加一些能用於演示的花狸狐哨的東西。然而,他的演示卻很受CEO的欣賞,過了不久,蘇比爾竟一躍被任命為公司的CTO,牢牢地掌握住了公司技術開發方麵的大權。
他上台所幹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說服CEO和董事會將公司的名字改為HHLL,據說這些字母代表了四個指標方麵的含義:高性能、高可靠性、低延時、低成本(High Performance, High Availability, Low Latency, Low Cost)。
其實吳平凡他們對於公司叫什麽名字並不太在意。隻是這四個字母放在一起沒法拚讀,隻能一個字母挨一個字母地讀出來。對於說慣了一字一音的老中們來說,這樣說話多少有些費勁。因此他們總是一說到公司的名字就不得不放慢語速。尤其是那個名叫金牛的東北人,平時說“那哈、那哈”說得很溜,可一說到HHLL就會讓人覺得他是在說“愛吃、愛吃、愛摟、愛摟”。
吳平凡有一次問蘇比爾,為什麽要給公司起這樣一個名字。蘇比爾反問道:“這名字有什麽不好嗎?”
沒等吳平凡回答,蘇比爾就開始了他的宏篇大論:“公司要想成功,名字是很重要的。你看那些成功的公司,哪一個的名字不是新奇得讓人跌破眼鏡的?Apple,在這之前,哪家公司的名字是以水果命名的?Google,我第一次看到這名字時,還以為是遊泳眼鏡(goggle)呢。你知道Yahoo這個名字是從哪兒來的嗎,不管官方怎麽解釋,我相信他們用的就是《格列佛遊記》書裏那個野蠻族類的名稱。再看看現在新興的公司,名字一個比一個怪,聽說過Hulu嗎,聽說過Vudu……”
吳平凡解釋說他並不反對公司叫HHLL這個名字。隻是他希望能有一個更為簡潔的讀法,那樣人們就用不著每每說起自己公司的事時得周折半天才能繞到主題上。
“HHLL,一點兒都不難讀呀!”蘇比爾鼓著眼睛,以無可爭辯的口吻說,“不信我讀給你看:H——H——L——L——;H、H、L、L;HHLL。看,怎麽讀怎麽順。”
吳平凡在心裏暗罵:要是讓你把我們的四是四、十是十讀個三五遍,看不把你小子的舌頭根子氣回到印度洋去才怪!
既然從官方得不到一個簡潔的讀法,老中們私下裏就自己開動腦筋。有一次在公司的便餐廳吃飯時,吳平凡見公司的老中基本上都聚齊在餐桌上,就提議道:
“我有一個想法,就是給咱們公司起一個中文名字,這樣,說起來順嘴,也可以讓咱們在討論與公司有關的話題時變得更為隱蔽。”
大家紛紛表示讚同。
吳平凡接著說:“我有兩個提議,一個是用意譯的方法,把那幾個英文詞直接翻譯成中文來讀,翻譯後正好是四個整齊的字:高高低低。”
吳平凡看看大家,隻見每個人都隻顧悶聲不響地一口一口地扒著飯盒裏的飯吃,沒人搭腔。
吳平凡又說:“我的第二個提議,是用音譯的方法,也就是找一個中文詞, 而這個詞的每一個中文字的拚音必須以H、H、L、L開頭。這個詞我已經想到了,就是‘轟轟烈烈’。”
他的話音還沒落,金牛搶先舉手表示讚成:“好名字,好名字,這名字代表著咱們這群人今天的現狀,明天的期望,未來的理想!”
見大家被搞得一頭霧水,金牛解釋道:“轟轟烈烈,轟轟烈烈的人生,誰不想體驗一場啊?你們聽著,看我這樣解讀‘轟轟烈烈’有沒有道理:今天的現狀———咱們正在轟轟烈烈地辦公司;明天的期望———公司轟轟烈烈地上市;未來的理想———大家發了財之後,就轟轟烈烈地去Cupertino、Saratoga和Polo Alto購置房產!”
於是轟轟烈烈這個非官方名字就在老中中間傳開了。當然,由於名字響亮,除了公司的員工和家屬以外,其他一些親朋好友以及與上述人群有直接和間接關係的人,也漸漸地知道了這個名字。
而現在,自己已經邁出轟轟烈烈的大門,不再是其中的一分子。
汽車行駛在237號公路上,吳平凡隻覺得喉頭發哽。早已習慣了開夜路回家的他,今天突然在陽光依舊強烈的白晝時分行駛在空曠的馬路上,感覺是那樣的異樣和不習慣。一路上,他覺得自己的大腦被抽成了真空,除了機械地加速減速之外,自己的身體已不會做任何有意義的動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下了高速,又是從哪條路稀裏糊塗地繞回了家門。他也忘了自己在路上是否注意到了沿途的紅燈和停車標誌。直到汽車在家門口停了足有二十分鍾後,他才意識到應該下車進門這件事。
不管公司發生什麽樣的突變,家裏總該還跟早上出門時一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