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 鐘
● 編按:劉曉波「中國需要三百年殖民地」之說,最初發表在本刊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號。二十年來為此飽受辱罵。本文回憶當年情景,並對曉波的文章貢獻作出評析。
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後,海外和香港台灣的中國人大多數為之感動、興奮,伴隨著這樣巨大的榮譽,「名滿天下,謗亦隨之」,那是難免的事。一方麵是視他為仇敵,四次將他投入監獄的那架如山的國家機器,另方麵來自自由的人性社會。人無完人,劉曉波當然也不例外。就像外麵的總統選舉那樣,候選人之間的互相攻擊,有時可以達到「慘不忍睹」的地步。不過,曉波涉及的主要是一些觀念形態和道德評價的問題,比較「見仁見智」。 其中有一條和我有關。那就是他說「中國需要三百年殖民地」。這句話是二十二年前他接受我的訪問時談到的。刊登在《解放月報》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號上。為了這句話他在八九學運失敗後的大批判中遭到猛烈地咒罵和攻擊,我的訪問被收進官方出版的《劉曉波其人其事》中,鑒於曉波當年在青年和大學生中的影響力,這句被定性為「賣國主義」的話,幾乎是聽聞曉波的人都知道,也是官方大力抹黑他的一個不容置疑的「罪狀」。 本刊初期的賣點:人物專訪 過了二十年,現在又有人翻出這句話來攻擊他或是責備他,也有一些人來找我求證。為此,本刊今期( 頁)便將當年訪問全文,予以發表。我不能代表獄中的曉波說話,但我有責任向公眾交待當年採訪的狀況及我的看法。 發表這篇「史料」,不單是為曉波的觀點作必要的澄清,為研究一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生平事蹟,提供一份珍貴的第一手資料;而且曉波獲獎意義重大,對他的研究也就成為中國極權主義及其反抗運動研究的一部分。 一九八八年,啊,距今已是一代人的時間!(最近會見幾位來港讀碩士的大陸學生,他們都是那時出生)那時的北京,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節。我們這本雜誌才創刊一年多,當時刊名叫《解放月報》,是先社長許國(哈公)先生擬定的,哈公八七年六月去世後,刊名續用到八九年底,一九九○年一月起改名為《開放雜誌》至今。從創刊起,我擔任雜誌的總編輯。人物專訪是每個月的必備節目,由我一手負責。還記得有人告訴我,當時蛇口的負責人袁庚很愛看《解放》上「許行的評論和金鐘的專訪」。許行先生是我們創刊顧問,香港資深政論家,至今仍是本刊的主要撰稿人。 那時人物訪問是每期的「主菜」,最初是以本港文化界名人為主如李翰祥、黃霑、倪匡等,以此爭取本地市場。訪問方式利用月刊篇幅較大,可以做比較深入的探索。尤其當時很受意大利名記者法拉奇的影響,她那些人物專訪都很長,又很可讀。記得她訪問鄧小平,大陸隻發表二千字的摘要版,香港則可以看到上萬字的全文,非常過癮。因此,我有樣學樣,拿個錄音機,到處窮追猛打。一般人物訪問大約四千字左右,但劉曉波這篇長達八千字。 「三百年殖民地」論的出處 曉波在八十年代中期任教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因為批評美學家李澤厚而名聲鵲起,被稱為「黑馬」。八八年六月,他成為中國第一批被授予博士學位的青年學者。八月,就被挪威奧斯陸大學邀請去講學,十一月結束。他在挪威期間,我已追到他,電話邀約寫稿,他在十月和十一月已分別給我們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講大陸的氣功熱,另一篇是〈混世魔王毛澤東〉。這篇批毛文章令我十分驚訝,因為那時他才三十三歲,文革初還是小學生,竟然對毛時代看得那樣透徹、準確,批判的力量那樣犀利。我急於想見他的惺惺相惜之情,可想而知。這時香港傳媒對他還不熟悉。 挪威講學完後,他又要去夏威夷大學講學,也是三個月,再去紐約哥大,可見他當時的名氣已不同一般。赴美前轉道香港,停留大約三四天,我記不得還有甚麼活動,但我的訪問是來之前已預約的。那天,我們約在軒尼詩道星港酒店二樓咖啡座。當時還有謝平等女記者在座,協助錄音、攝影。大家十分專注,對談中氣氛活躍,曉波略有口吃,但表述流暢,很有自信。約談了兩個鐘頭。他離開香港後,我們還有聯繫。到哥大做訪問學者時,天安門學潮起,他四月下旬飛回北京。 究竟「三百年殖民地」之論,是怎樣說起的?問題在哪裡?這話出在訪談的尾聲: 問:你認為現在的中國社會處在歷史的甚麼發展階段? 劉曉波:還沒有走出農業文明。 問:是不是要補資本主義的課? 劉曉波:必須補課。 問:那麼,今天中國的路線還是順著農業社會的慣性在走? 劉曉波:是的。不過,它在調整它的專製,因為它麵臨危機。 問:中國可能在根本上加以改進嗎? 劉曉波:不可能。即使一兩個統治者下決心,也沒有辦法,因為沒有土壤。 問:那甚麼條件下,中國才有可能實現一個真正的歷史變革呢? 劉曉波:三百年殖民地。香港一百年殖民地變成今天這樣,中國那麼大,當然需要三百年殖民地,才會變成香港這樣。三百年夠不夠?我還有懷疑。 問:十足的「賣國主義」啦。 劉曉波:我要引用馬克思《共產黨宣言》的一句話:「工人沒祖國,決不能剝奪他們所沒有的東西。」我無所謂愛國、叛國,你要說我叛國,我就叛國!就承認自己是挖祖墳的不孝子孫,且以此為榮。 問:你是說,中國還要走香港的路? 劉曉波:但歷史不會再給中國人這樣的機會了。殖民地時代已經過去了,沒有人會願意再背中國這個包袱。 由此可見,劉曉波的意思是要在中國實行英國在香港推行的資本主義政策,起碼需要三百年,才會變得和香港一樣好。他並不是要中國再去當誰的殖民地,他說得清楚:「殖民地時代已經過去了,沒有人會願意再背中國這個包袱」。我的插話,十足的「賣國主義啦」,是在問他的「三百年殖民地」的主張,可能會遭到指責,他怎麼應對?於是引來他以馬克思一句話,申明他不在意別人說他賣國、叛國,並以自己是「挖祖墳的不孝子孫」為榮。 肯定殖民地的歷史作用不動搖 可能有人會問:為甚麼不乾脆說三百年資本主義,而要說「殖民地」這樣難聽的字眼? 我想,曉波這樣說有兩層內涵。一是對殖民地的評價。我們見證過香港回歸全過程的人,知道香港回歸最根本的問題或困擾,就是對殖民地的評價。如果我沒有記錯,九七回歸前,港大最後一次民調中,「你最後選擇一次香港前途」的統計中,超過一半的回答是「維持現狀」,即維持英國人管治的現狀。為甚麼搞「一國兩製,港人治港」?皆出於此:香港人認為殖民地好過共產專製,當然也好過清朝帝製。道理婦孺皆知。隻是由於北京揮舞「民族大義」大帽子,無人敢出聲而已(甚至北京有膽在一九七四年迫使聯合國將香港從殖地名單中刪除,因為聯合國支持殖民地人民爭取獨立)。 劉曉波不僅是一個學識淵博、有獨立思考的人,而且也是一個悟性很高,觸覺敏銳的人,初到貴境,香港的景觀一定對他內心有很大衝擊。因此,訪問中「三百年殖民地」一語脫口而出,卻是他理性基礎上的有感而發。 六四之後,雖然九四年我在北京和他見過一麵,後來電訊上也有交往,卻從未提過這「三百年」的往事。二○○七年一月是本刊二十週年,我約了幾位朋友寫點紀念文章,曉波從北京發來一篇〈我與開放雜誌結緣十九年〉稿子。文中主動談起八八年那次訪問,寫道:「第一次踏上殖民統治造就的自由港,感覺真好!我接受金鐘先生的採訪,感覺更好!」他說,一句「三百年殖民地」的即興回答,成為中共迫害他的「典型證據」,但他不會為自己辯解,「特別是民族主義佔據話語製高點的今日中國,我更不想收回這句話。」 他用一句話來解釋那犯眾怒的「三百年殖民地」之說。即「中國的現代化需要經過長期的西化過程方能實現。」文章最後表示對《開放》的深情感激。拜讀之餘,感慨係之,我寫了一段按語謝謝他。還有甚麼比這種編者和作者之間的心心相印更珍貴的呢? 另一層內涵是個人風格。常說「文如其人」,許多知名的知識份子都有其言談作文的鮮明個性。劉曉波被稱為「黑馬」,那放言無忌、一針見血的表達方式,已成為他的標誌。但語言誇張、偏激輕狂,不僅在古今文壇上屢見不鮮,而且,往往表麵上憤世嫉俗、目空一切,實則包含某些超前的智慧。這種情況,曉波在這篇訪問的「八大批判」中幾乎處處可見。例如,開頭談中國教育製度,他說大學畢業生百分之九十五、碩士生百分之九十七、博士生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物。這樣偏頗的判斷的實質是甚麼?他歸結為中國通過教育「把人變成一個奴隸」。可見他的標準不是指學數理化,而是指學生沒有獨立思考能力。換言之,他說中國需要三百年殖民地,這個三百年的量度隻是表示一個「長期」的概念而已。 以觀念的誇張而言,中國近代不乏先例,著名維新派思想家譚嗣同為變法圖強,主張出賣幾乎半個中國的領土,他被清廷戳殺時三十三歲,和曉波八八年同歲。更出名的是毛澤東青年時代發表文章,主張分裂中國,反對統一,成立二十七個國家,毛那時不到三十歲。曉波的三百年論和他們相映成趣,放在言論自由層麵視之,根本扯不上甚麼言責。 懂得新聞自由的遊戲規則 即使身為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先生,為了借款倒袁,多次向日本人許諾,革命事成後將東北三省讓給日本......大陸學者公開指出,不能將這些主張和言論扣上「賣國」帽子。 有人問我,既然你知道這句話「很離譜」,為甚麼不幫他刪去?可以減少他的「罪過」。這問題比較大陸,卻值得加以說明。不錯,不少人對「新聞自由」的運作是不太了解,以為可以罵罵共產黨就是自由。其實,在專業麵上,新聞自由涉及不少理論和操作上的問題。香港和台灣現在都有了新聞自由,但二者的遊戲規則不盡相同,雖然彼此都麵對一個嚴禁新聞自由的紅色政權。一九八六年名記者陸鏗經過許家屯的幕後公關,獲準去中南海採訪開明派總書記胡耀邦,胡口無遮攔,說了一些中共高層的事,陸鏗滿載而歸。幾天後,胡要求看訪問稿,陸委婉搪塞,先步發表在《百姓》雜誌上(陸是該刊社長)。雜誌傳到北京後,對胡環伺已久的元老們勃然大怒。不久,胡黯然下台,接受陸鏗訪問是一大罪狀。 這個可以載入新聞史的經典個案,回答了前麵的問題。即陸鏗是自由社會的獨立記者,他不是去赴宴,而是去採訪。胡應該知道他不是新華社記者,該談不該談的主動權在你被訪問者手中。若不便談者,可以顧左右而言他。既然談了,記者有聞必錄,滿足讀者知的權利。有些話可以交待:可說不可發。君子協定。但胡和他的助理對這些規矩,全不在意。後果、風險,他們應該心中有數。然而,竟釀成了一個「一言喪邦」的大事件。能怨誰呢?胡總書記。陸鏗沒有錯,還成為他職業的驕傲。 看訪問稿──可以去問問記協,被訪者如果要看記者的訪問稿,那是被視為「新聞審查」的行為。如若不便,你可以不接受訪問(或是以看稿為先決條件並取得記者的同意)。 我和曉波的訪問完全沒有這些問題。換言之,他知道他在做甚麼,他當然也會把握自己的分寸,顯然,他以為那些議論,是不會「以言入罪」的。從人民日報對他的大批判可以看出,他遭到清算的言論何止我這篇訪問,包括他的著作、演講和文章,統統上綱。何況「三百年殖民地」之說,他在其他媒體上也發表過對殖民主義的看法,同樣離經叛道。 現在,曉波戴著「賣國主義」的汙名和諾貝爾獎的桂冠在鐵窗下度日。他的冤孽,雖然還有「黑手」問題和零八憲章,但作為中國言論犯的代表人物,「三百年殖民地」之說將作為文字獄的著名個案載入史冊。 從八八年的訪問到零八憲章,漫長的二十年中,我和曉波一起不過幾個鐘頭。但是,除了坐牢之外,他沒有間斷和《開放雜誌》的關係。持續地寫了近百篇文章。每在夜靜人深拜讀他那些凜然正氣、一字不苟的政論時,我常想到,這樣埋頭苦幹,總有一天會成為中國的索爾仁尼琴。這一天來得比我想像要早。 需要補充的是,在互聯網無所不在的今天,更凸顯曉波青年時代言論的可貴。他那篇〈混世魔王毛澤東〉,迄今還是討毛檄文中的高峰之作,被中共當局視為「反共反人民的重磅炸彈」,不敢拿出來示眾。無疑,因為批判的力度和深度點中了要害。一個專訪、一篇文章──都是他一九八八年經過本刊留下的青春足跡。這是我們二十多年上千篇佳作中的精品。我們很幸運地看到曉波的才華和激情,今天還在閃耀他獨特的光芒,發揮影響力。 秀才造反二十年,不在乎失敗 曉波的個人品質,有兩點特別突出。 一是坦誠。敢於麵對真實的自我,承認自己的不足和錯誤,然後反省、懺悔,而且敢於公開。八八年那次訪問中我就有所感覺。例如他坦承英語不行,是他「最大的悲哀」和局限;他到處演講,為什麼?他說一是自我感覺好,二是為了掙錢。他說錢是一種自我評價,少了不去;他反感權威們成天教訓年輕人,他也不要做師爺;他罵馬克思以「廉價理想」誤人,也承認自己在文化沙漠中長大,看過馬克思全集四十多卷,很欣賞馬的批判精神...... 二是身體力行。曉波痛恨知識份子光說不練,隻說不做(並不見得公平)。六四他放棄哥大進修,毅然飛回北京,劉賓雁對我說他是「飛蛾撲火」,他卻得意忘形,要做「黑手」。最後絕食,在千鈞一髮之際促成學生撤離廣場,也算實踐他的和平非暴力理想。二○○八年策劃零八憲章,成功地完成一次現代「公車上書」。這應該是曉波有言有行的兩大記錄。這兩筆帳,記入了中共的生死簿。他們不會理睬你怎樣設計和平轉型,怎樣宣稱「我沒有敵人」。諾貝爾獎,更讓常委們認定「劉曉波」是整個西方敵對勢力的一張牌、一個棋子,來難堪他們,最後推倒他們──於是,曉波成為最後一個強大的共產黨政權的不共戴天的仇敵。 這就是二○一○年冬季的中國局勢。破壞中南海穩定大局的維權運動、民運、法輪功、民族分離主義、黨內改革派......全部聚焦在這個獲得世界最高榮譽的錦州犯人身上。 這是諾貝爾獎一百一十年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中國多少英雄豪傑的夢想啊,一個楊振寧,紅太陽也對他畢恭畢敬。獎來了,得主竟是一個罪犯,這真是世界級的幽默。中國人那張老臉往那兒掛呀。可是,我們曉得,中國讀書人的憂國傳統至少超過一千年。多少士人磕破額頭向皇帝上書,又有多少謀政圖變而「頭顱擲處血斑斑」!一九八九的大學生起義,令曉波刻骨銘心,他就是那種死心眼,不認輸。 在理念上,在信仰上,他絕對不是妥協派,他是造反派,憑一支筆打天下的鐵桿造反派。請讀讀本文提到的訪談與文章( - 頁)──能夠發表這樣談話與文章的人,還能妥協?我不相信。人民日報把他抽得體無完膚,說他受了西方文化的毒害──誰會相信? 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曉波造反已經二十多年。還不知道哪年哪月成功。諾貝爾是獎勵他的失敗,繼續失敗。我看他是不在乎失敗的。成功不必在我。二十二年前,他就對我說過,他「想做一個真實的人,而且把它貫徹到底。」 (二○一○年十月二十六日 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