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
人類曆史上傳染病大規模流行的最重要的渠道有三個。第一個渠道是戰爭,大規模的征戰使得士兵們從一個地方跑到很遠的另外地方———今天有的傳染病名字仍然保留著戰爭帶來傳染的痕跡,像“非洲軍團病”就是典型。第二個渠道是通商,商人們從一個地方到很遠的另外地方。第三個渠道是傳教士的宗教活動。這些都是有規模的遠距離人口流動的幾種分類。在公元前431年,開始了西方史上最早的大規模戰爭之一伯羅奔尼撒戰爭。這次戰爭之前,古希臘人從來沒有遭到像天花這樣的傳染病的攻擊,雖然那時侯可能已有流感、結核和白喉等病發生。伯羅奔尼撒戰爭使得新型流行病從非洲傳到了波斯即今天的伊朗一帶,再在公元前430年到了希臘。這次重大傳染病造成的後果非常慘重,它使得雅典軍隊的生力軍1/4死亡,瘟疫繼續在南部希臘肆虐,導致了城邦人口的1/4死亡。根據修昔底得描述的病人們的慘狀,以後的科學家們推斷,那場瘟疫有好多種疾病,包括鼠疫、天花、麻疹和傷寒等等。這次瘟疫造成西方文明史上一次重大的改變。因為雅典本來有稱霸整個希臘半島的雄心———雅典是古希臘所有城邦國中最強大的兩個之一———但因為這次瘟疫,死了那麽多軍隊,死了那麽多平民,仗也難再大打下去了,雅典就稱霸不起來了。到了公元165—180 年間,在羅馬帝國時期發生了另一場非常厲害的黑死病瘟疫———那時候羅馬是安東尼稱帝,史書稱之為“安東尼時期黑死病”———瘟疫在15年左右的時間內導致了羅馬帝國本土1/3的人口死亡。很快,過了不到兩代人的時間,到了公元211~266 年間,羅馬又遭到第二次傳染病的大襲擊。這兩次瘟疫橫行之後,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羅馬帝國就衰落下去了。這便造成了西方文明史上又一次重大的改變。所以,不要看不起小小的病毒細菌,它們把不可一世的羅馬帝國折磨得氣喘噓噓,不堪重擊。然後蠻族一入侵進來,它就完蛋了。到了公元1347 —1351 年間,也就是中世紀發生的那次大瘟疫就更不得了了,整個西歐範圍內蔓延黑死病,許多地方1/3到 l / 2 的人口都沒有了。那一次造成的慘重後果,影響了西方文明的差不多一切方麵。比如說它帶來了宗教的改變。因為當時那麽多人痛苦,那麽多人死亡,宗教就要對此作出回應,就要找到新的教義來對這種苦難作出解釋。那個時期,西歐宗教中死神的形象特別突出,並且藝術也是突出一個“死”字。再比如說———從社會科學角度看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它導致了農奴的解放。在此之前,農奴不怎麽值錢,土地相對更值錢,但因為有1/3到1/2 的人被黑死病掃掉之後,勞動力一下子就變得珍貴了。據經濟史學家N orth牗諾斯牘的研究,當時很多土地空出來以後,產權一下子就變得容易界定了:土地無主,誰占了就是誰的了。農奴逐漸獲得了自由身份,成為自由勞動者。這次的影響極其巨大,可以說是造成了西方文明史上另一次重大的全麵的改變。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傳染病大規模的流行對於人類文明有著非常深刻和全麵的影響,它往往比戰爭、革命、暴動來得還要劇烈,因為它直接打擊了文明的核心和所有生產力要素中最根本的———人類本身,打擊了他們的身體,也打擊了他們的心靈。再讓我們把觀察曆史的眼光從歐洲轉移到世界其他地方,同樣有幾次大流行病值得非常注意。待到歐洲近代向外擴張即殖民主義時期,瘟疫造成了全球範圍內的不同病毒之間的交流,在這之前病毒還基本上隻是在以歐洲為中心的包括接近於中亞地區的陸地上的交流,歐亞之間的病毒交流也受到距離的限製。到了15世紀左右,哥倫布等人航海的時候,也就是近代資本主義的早期,傳染病橫行的範圍就擴大了。在哥倫布到達美洲之前,美洲的土著印地安人的人口,現在的專家們估計在5千萬到1億之間。在歐洲殖民主義者對美洲擴張過程中,真正因為打仗或屠殺而死的印地安人並不占很大的比例,大部分倒是死於歐洲人帶去的天花、麻疹、霍亂、傷寒、鼠疫、流感、白喉等嚴重的傳染病———它們這些殺人魔王使得美洲土著90%的人口毀滅了。本來歐洲殖民主義者到美洲去以後,發現這個大陸土地如此肥沃,當地土著人口天然就是豐沛的勞動力,誰知道他們自己帶去的那些病毒、傳染病把當地的經濟生力軍給毀掉了。歐洲殖民主義者就不得不想另外的辦法尋找勞動力,這就引起了大規模非洲黑人奴隸的販賣,這也是人類曆史上一個巨大的製度性的改變。我們設想,如果印地安人不死於那些病毒,也許零星的奴隸販賣會有,但絕不會成為後來那麽一種規模的製度性的活動。有很多人問:歐洲殖民主義者跑到美洲去,為什麽他們帶去的病毒能殺死那麽多的本地人,而本地的病毒卻沒有能夠對於歐洲人造成同等程度的傷害呢牽病毒不能隻“欺負”美洲人啊牎———注意,任何人口流動尤其是大規模的人口流動都必然引起不同細菌病毒之間的交流,至於細菌病毒交流是否會引起人群的疾病則要視具體情形而定。中國俗語“水土不服”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有著豐富的經驗性智慧,也包含了我們這裏所講的病菌交流。我們再從人類生產和生活方式與病菌存活、傳播之間的關係尋找答案的啟示。歐洲是人類曆史上最早出現農耕文明的地方之一,待到14—15世紀白人殖民主義者從歐洲到美洲去的時候,歐洲人種本身已經經曆過不知道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傳染病、瘟疫的“洗禮”了:每次疾病大傳染都要殺死一些人,使一些較體弱的人成為犧牲品,而存活下來的人就有了免疫力,有些免疫力可以傳給下一代。所以,14—15世紀的歐洲人已經與形形色色的病菌來來回回打過無數次仗了。而美洲人呢牽美洲人祖先是在“冰河期”晚期大約l萬2千年以前,從歐亞大陸經由“白令海峽”到達美洲的———那時候“白令海峽”是把歐洲和美洲連起來的狹長形狀的陸地。以後隨著氣候的變化,海水水位上升,陸地被淹沒,使得整個美洲脫離了世界文明的中心,變成獨立生長的一個世界。最早那批過去的人群,慢慢從北美洲蔓延到南美洲,他們的人口壓力相對來說很輕,在那個土地廣闊資源豐沛的大陸上並沒有發展出像歐洲、亞洲這麽複雜的農耕文明。他們飼養的動物很少,沒有像歐洲那樣人跟動物之間有著密切的互動關係。所以那時代的美洲人抵抗力非常弱。歐洲人從歐洲帶去的傳染病菌對於美洲人的殺傷力,遠遠勝過美洲本地的傳染病菌對於歐洲人的殺傷力。這之間的“人菌戰爭”是不對稱的,這種不對稱正是由於兩大洲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在幾千年裏的不同所造成的。如果說美洲對於歐洲或世界其他地方有什麽“疾病報複”的話,那就是梅毒。梅毒是從美洲傳過來的,是西班牙人把梅毒從美洲帶到了歐洲。歐洲航海者很快就把梅毒帶到了遠東,先是中國,然後是日本,一一“中招”。日本島國上原來的傳染病是不多的,後來多半是從外部傳入的。公元552年朝鮮的佛教傳教活動把天花帶到了日本———公元700年至1050 年的三百多年間,日本曆史上稱之為“瘟疫時代”,期間發生過好幾次大流行病。人們認為最重要的是18世紀末英國醫生愛德華·琴納發現了“牛痘”技術對於天花的防禦。其實,對天花防禦最早的辦法可能是中國人發現的,這種方法在公元10世紀的時候,從中國傳到中亞,再傳到歐洲。但中國是用比較土的辦法,成效不可靠,風險也高,而琴納是用生物化學的方法,可以不斷地製造疫苗。1979 年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天花被徹底消滅,這是人類傳染病史上的大事!即使是到了20世紀初,也還有過兩次非常大的傳染病流行。一次是1918-1919 年“西班牙流感”,全球有2500-5000 萬人喪失生命;再一次是1920 年代昏睡性的“腦炎”———主要發生在歐洲,然後傳到別的地方去。迄今為止科學家們還沒有一個說法,完全解釋這兩次大流行病為什麽那麽厲害。在這之後,我們曉得,最重要的就是愛滋病、埃波拉病這些東西。可以這樣講,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曆史上最重要的傳染病之大規模流行,都是人類文明進化帶來的。它們是人類文明進程中付出的非常慘重的代價,對人類本身提出了嚴重的挑戰。人類文明每一次戰勝了這些挑戰,就又獲得了更強有力的技術手段和社會組織方式。(摘自《21世紀經濟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