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慶應大學讀博時,最喜歡的聽的是村鬆暎、岡晴夫那一類才子派教授的課,他們上課看似閑聊,其實處處暗藏機鋒,透著才智和識見。村鬆暎教授術業淵奧,涵泳漢學研究諸涯,其父乃日本著名作家村鬆稍風,在中日尚未建交的1950年代就曾率日本社會黨代表團秘密訪華,故父子倆都與周恩來總理熟識。村鬆暎教授著作等身,上課卻連一張紙片都不帶,從來是即興而起,娓娓而談,讓學生聽到目瞪口呆。聽岡晴夫教授的課就更隨便了,可以泡茶、喝咖啡,岡教授的研究室還藏有許多好酒,上他的課經常是無酒不歡,酒酣耳熱之後,再去酒店喝第二趟(日本人管這叫“二次會”)----這就是名校超大牌教授的範兒,是我輩沒本錢效仿的。
岡晴夫教授年輕時即以其聰穎之具,博得已故漢學大師奧野信太郎的激賞,成為奧野教授的關門弟子。和很多“慶應公子”(keio boy)一樣,他亦是名門之後,其父岡宗義曾任日本駐香港總領事。因為這層關係,岡教授於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時有幸在寓居香港的傳奇坤伶孟小冬門下學戲,是孟小冬唯一的外國弟子。據說孟小冬不隨便挑選弟子,隻有天賦極高而又迷戀藝術的人才有資格入她門下。而天賦異稟和癡迷藝術這兩點,正是岡教授具備的。
岡晴夫教授是東西方比較演劇學的大權威,典型的才子派教授,他1987年應邀在北京參加中國戲曲藝術國際學術研討會時,論文宣讀後內容即為《人民日報》、《文藝報》介紹,並為《文藝研究》全文轉載,一時為之洛陽紙貴。當時的中國戲曲學院院長俞林讀之大奇,指示學院無論如何要將岡教授請去講學。其弟子朱文相副院長從師所願,於1990年代通過中國文化部請得岡晴夫教授蒞臨學院講學時,俞林院長已大星隕落。識高山流水於東瀛卻未能聆音顧曲於京華,是為大憾。那時我曾隨岡教授去中國戲曲學院講學,親見其受歡迎的盛況。
岡晴夫教授除唱戲外,還能拉胡琴;除京劇外,對中國的地方戲亦如數家珍。有一年我們一起在上海時,他與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所長嚴佐之教授曲興大發,從京劇、黃梅戲唱至評彈,通宵達旦度曲至翌晨五時,喝了一瓶人頭馬竟未覺醉意。他與中國學者尤其是戲曲研究家、梨園中人聚會時,常常煮酒論戲,以曲會友,逸興遄飛,下榻處時常如同“票房”。
從孟小冬學戲時岡教授正逾弱冠,風流倜儻,可謂“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孟小冬授他的開蒙戲是“烏盆記”,孟小冬九歲初登梨園舞台時,即以此戲成名,據說“一曲方罷,彩聲四起,內行均稱為童伶中之傑出人才。”我聽過岡教授唱的“烏盆記”,真正是如訴如泣,蒼涼勁峭,餘味無窮,聽得出是有故事有來曆的。
前輩教授的學養絕對令我輩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