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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

(2007-02-08 15:56:54)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
  那姐姐見他說的動情,臉上眼中,也都是那種隻有同是淪落人才能讀懂的滄桑憤怨和孤苦無奈,終於暗暗想:“他……可能的確是出自肺腑。”昭元又道:“孩兒當尊二位尊親為祖夫人、宗夫人,呈以金冊,行以國禮,告以太廟……”忽聽那妹妹尖叫道:“不要太廟,不要太廟,不要太廟!”拚命捂住耳朵,要把這兩個長久以來刺痛她心的字給驅逐出去。

  昭元默然,良久才道:“那麽千秋萬歲後,當為祖夫人、宗夫人建以祖宗之廟,禮同……同……那裏。”那姐姐顫聲道:“我們的廟在你心中,那便已經足夠了。我們四十餘年來的心願,今日已經得償,還要建什麽祖宗之廟,為你爹爹、伯父、祖父還有你丟醜?”昭元忽然心頭鬱憤無及,嘶聲道:“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能麵對他們,他們不能麵對我!”

  那姐姐和妹妹被他這突然激動之一吼駭得一驚,再看他時,卻見他已是滿眶淚水。二人都是歎了口氣,默然不語。昭元極力平靜了一下,慢慢道:“孩兒並不是想要來感動你們,從而讓你們為了孩兒而主動辟謠,或是盼望你們主動自裁、以求不留痕跡。孩兒……孩兒是真的很想有……有值得一認的祖宗。人人認為值得認,應該認的人,可是在孩兒心中,他們卻根本不配當祖宗。人人都覺得你們不值得被認不該被認,可是在孩子心中,卻隻有你們和兩位母親才值得我認。孩兒雖然已處濁世多年,但終於還是能認得良心這兩個字。”

  他忽然厲聲喝道:“三軍將士,統統前來聽命!”那姐姐妹妹都是大吃一驚,那妹妹顫聲道:“你……你真的要這樣麽?這樣不行的……”昭元胸中鬱積之氣直衝心胸,無可抑製,眼睛已是血紅一片,不住地嘶聲喊道:“所有將士統統都來!”三軍將士遠遠見他神情激動,都隻是慢慢靠近。昭元怒道:“鬥越椒一死,我大楚男兒難道就隻剩懦夫嗎?都不敢近前了?”

  將士們心頭一震,果然蜂擁一片圍擁而來。昭元環視了眾軍兵,冷冷道:“寡人有一件真正的大事要告訴你們,你們統統豎起耳朵聽好。”那姐姐急忙撲上來要掩住他嘴,哭道:“不,不要說,不要說,我們……我們……不能說啊……”

  昭元一把點了她們昏穴,一手扶住一個,沉聲道:“我今天親自告訴你們,你們所一直尊奉的大王,也就是我,乃是一個真正的孽種。當初先成王以犒軍為名,強暴了兩位親甥女,也就是我的親生祖母。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眾軍將見他神色激動,反而大都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忽聽潘黨遠遠道:“若太過近親,生下的多半非呆即傻……”昭元厲聲道:“我難道沒有瘋嗎?我難道沒有傻嗎?況且近親而婚雖然大批癡傻,但亦有一半之可能其優勢反而加強。你們難道不知道,好馬要良良相配,才能易出更好的馬?”

  潘黨驚得不敢說話。昭元冷笑道:“其實你說的也不錯。你們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非要朝自己臉上貼醜?因為我傻!因為我癡!這難道還不是證明嗎?”

  眾軍都是默默地站著,滿場萬千人聚集,卻偏偏似連一片樹葉飄下之聲都能聽見。昭元嘿嘿冷笑道:“成王以弟弑兄,以舅納甥,行同禽獸。穆王兄弟自相殘殺,陰險狠辣,甚至連殺妻挾子都不屑一顧。我是他們之子孫,當然天生就是孽種一個,是也不是?我曾三年荒淫,‘敢諫者死無赦’更是我親手所書。我更曾不肯認祖認宗,根本不肯認他們為祖,乃是昏庸不孝之極。到得今日,我更是大顯瘋傻之狀,自暴其醜,無論先天還是後天,無論是正是反,簡直無一樣可取。你們說,我怎麽配當大王?”

  眾軍臉色都是劇烈變化,人人都被他的話給驚呆了,情不自禁地問自己:“這樣一個人,到底還配不配當大王?”昭元冷笑道:“你們怎麽不說話?全都啞巴了?這樣一個白癡,是不是該被廢掉?鬥越椒是不是做的極對?你們說啊,你們說啊!”

  公子側忽然大聲道:“某願奉大王為王!”昭元大怒,一把揪起他橫立空中,惡狠狠地道:“為什麽?為什麽?”公子側咬牙道:“因為臣今日才真正確認,大王除了能痛改前非、一鳴驚人外,更還有一分天生消除不去的良心,能讓臣等安心共事終生。”

  外圍諸軍齊聲高呼道:“願奉大王為王!”嘩啦啦一大片全都跪了下來。昭元淚流滿麵,厲聲道:“你們難道不知道,這不過是我故意要騙得你們感動,讓你們來死心塌地忠於我嗎?你們怎麽還要上當?”他一遍遍怒吼著,聲音越來越嘶啞,三軍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昭元一把甩開公子側,頹然坐在車上抱頭失聲痛哭,整座大營中都是淚意哭聲。良久良久,他才慢慢清醒了過來,呆呆地望著那姐姐妹妹,點開了她們穴道。那姐姐一睜開眼睛立刻急道:“不能說啊,不能說啊。”昭元癡癡道:“孩兒已經說了。現在全天下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了。”那姐姐呆立半晌,終於忍不住掩麵痛哭。

  那妹妹慢慢走到昭元麵前,顫聲道:“孩子,我……我想摸摸你,好麽?”說著那一雙早已完全看不出半點昔日榮華的蒼老之手,慢慢摸到了他臉上。那妹妹閉上眼睛,癡癡道:“姐姐,我們居然真的等到了這一天,這是不是真的?”

  那姐姐垂淚不答,二人癡癡而望,情不自禁地抱頭痛哭起來。昭元漸漸恢複了平靜,慢慢站起身來,緩緩掃了周圍軍兵一眼,慢慢道:“我再問你們一句,你們可願奉我為王?”眾軍齊聲高呼:“願意!”

  昭元見人人振奮,無一人有半分猶豫之色,心下實是說不出什麽滋味。他慢慢道:“既然要奉我為王,那麽我要尊二位祖母為祖宗夫人,你們可有異議?”眾軍齊道:“一切聽大王所命。”昭元回過頭來,拉過那姐姐妹妹一人一手,默視車下,道:“既然如此,祖夫人宗夫人在此,諸軍何不行以太皇太後之禮?”

  眾軍都是齊刷刷地三拜九叩而起。昭元回頭,竟然勉強笑了出來,道:“祖宗大人,今日軍中成禮,疏為簡慢。日後當再補行大禮。”祖夫人垂淚道:“不用了。我們知道你良心未泯,已是心滿意足了,還在乎什麽朝禮?你能光大楚國,不負這些將士擁戴,我們便心願早足了。”宗夫人道:“還有那什麽祖宗之廟,再也休提。廟在心頭,何需土木之形?”

  昭元道:“是。”他見天色漸明,便命先行紮營數日休整,因為今日既有認祖大喜,三軍又是疲憊過甚,而且鬥越椒降卒亦需好好改編。另外,他還要派人去通知孫叔敖太後逝世的凶信,同時還需先有人往郢都和各地打探消息,然後才能真正確定行止。

  到得這日日中,外報樊舜華等當先已到。昭元甚是奇怪:“她們怎麽這麽快?”但見前麵車馬上一個小姑娘正焦急地朝自己這邊馳來,正是冰靈。昭元不知她究竟為了何事,急忙迎將上去。冰靈這次卻並不象以往那樣,一見了昭元就鑽入懷裏撒嬌不肯出來,反而是淚光盈盈,非要催著昭元跟她到車中去看,說是有隻鳥兒要他幫忙療傷。

  昭元甚是奇怪,來不及跟她說自己遇到疑似自己祖母的兩位夫人之事,徑直跟她來到了車旁。隻見那車旁邊,樊舜華等好幾個人都在圍著一樣什麽東西,一見他來,都笑吟吟地站了起來。眾人中間現出一隻被錦布小心包好的鴻雁,似乎是受了傷。

  那大雁似乎極有靈性,一見冰靈就伸長脖子朝向她,似乎對她極為親近。冰靈將它抱了起來,吵著要昭元趕快給這隻大雁治傷。昭元一見樊舜華等情形,自知她們已知自己大戰得勝之事,但才要開口說祖宗太後之事,便已被冰靈吵得頭昏腦脹。他想起此事到底涉及複雜的人倫醜惡,不好在冰靈麵前提起,便也隻好先行放下,看了看大雁傷勢。

  樊舜華從旁笑道:“這是靈妹妹撿回來的一隻大雁。我們躲在你給我們選好的地方,得到你得勝的消息,就立刻要趕來。不料沒走幾步,就有一隻大雁歪歪斜斜直朝靈妹妹飛來,落在她前麵不動了。於是……”

  琴兒笑道:“於是靈妹妹就把它抱起來治傷,還要我們都當保姆,簡直比對你還要寶貝疼愛。”冰靈臉上一紅,急忙就要藏身到昭元身後去。昭元想起冰靈在天竺冰泉離宮時就曾放生玉兔,對這些小動物的憐愛之心乃是天成,也就摸了摸她頭。替她遮掩。

  許姬道:“靈妹妹也真奇怪,居然能夠一天一夜都不睡,一定要催我們趕快來找你,說是要把她的大雁治好。”樊舜華笑道:“這一次她想見你比什麽時候都要強烈,可是卻偏偏不是為了你,你難道也不知道吃吃醋?”冰靈小臉更是羞得通紅,可是卻又說不出話來,隻好緊緊貼在昭元身後。

  昭元勉強一笑,不去理會樊舜華的取笑,仔細看了一會,正色道:“似乎也沒別的什麽,隻是受了箭傷,還好沒傷到要害。其實你們照料的已經不錯了,箭拔得很即時,傷口也清洗得不錯……休養幾日,當可複飛。沒想到兩軍打仗,流箭居然還傷著了飛禽。”

  琴兒扮個鬼臉,笑道:“廢話是沒用的。早點治好它,你就能要回你的靈妹妹;不然,嘿嘿……”昭元自己也覺臉上掛不住,隻好道:“我找回了我……我……祖母,你們去拜見一下。”這話卻是令她們齊齊吃了一驚,玩笑立刻便收斂了下來。樊舜華奇道:“你……祖母?你有祖母……在世?”昭元歎了口氣,道:“不錯。你們先不要問,去了自然明白。”

  眾人跟他早就太過熟悉了,又見他麵色如此,知道不是軍旅之事,卻是如何能不問?昭元無奈,隻好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樊舜華等都是越來越奇,然而出人意料的卻是,冰靈不但一點也不奇怪,反而道:“哥哥,你別傷心。在我們天竺,很多都是舅舅娶外甥女的,而且越是大貴之族越喜歡這樣。我們天竺人相信這樣能給家族帶來好運的。……對了,哥哥你這麽好,是不是因為這樣真的好呢?”

  昭元嚇了一跳,忙道:“好妹妹,這可不能瞎想。這種事在中土可就是亂倫。哥哥是不是,其實自己也不知道,但就算是,也不能是什麽好壞之類的。哥哥是氣不過有人總以為哥哥想沾祖上之光,所以才這樣的。不過她們也確實太過淒慘了,即使哥哥不是她們的直係後代,尊她們為尊親,好好伺候她們後半生,也是應該的。”冰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待回營見到祖夫人宗夫人,眾女自然又是一番拜見。二位夫人見樊舜華、琴兒、冰靈、許姬等都是極順自己心意,而且也都非常乖巧可愛,悲傷之意都是大減,臉上也終於煥發出了數十年沒有過的微笑。昭元知她們若相處時間長些,當能恢複不少,便也不去多夾雜。於是他幹脆退了出去,盡力思索軍陣之事,以及策立祖宗太皇太後、殯葬太後等事。

  到得第九日上,大軍拔營而起。行了一日,便碰上樂伯派人回報:“鬥子悟聞鬥越椒死,不願受鞭領財,自刎而死。其麾下族眾多有自殺者。鬥旗等人拒不投降,已率眾潛逃,下落不明,已在搜尋中。宗廟社稷無恙。王宮被數次煙熏,但幸賴人蠱忍受力極強,未能攻破。後來他們斷絕糧食飲水,但虞丘還是堅持住了內宮,終是損失不重。樊國老死節。”

  這些雖然與昭元先前所想有出入,但大體還是未太出意料,因為人蠱耐受力極強,如無特製的毒霧,隻怕別人都熏死了他們還能活著。隻是樊國老死節一事,卻是終於不好說起。

  他回到後隊,看了看樊舜華,卻是欲言又止。樊舜華眼淚奪眶而出,根本說不出話來。昭元小心翼翼道:“我會大旌樊氏之門的。你也別太傷心了。”樊舜華點了點頭,慢慢道:“我知道。你……也一樣。”二人相視無言,昭元隻好回頭繼續領隊。

  那大雁在昭元親自照料下,恢複得極快,終於已是能飛了,但冰靈卻還是有些舍不得。昭元知這等鴻雁便如麻雀一般,乃是天生野物,性好自然,長期家養不能成活,便從旁邊勸了幾句。自然,又免不了招來琴兒等的譏笑。好在冰靈也算聽話,加上被琴兒等等笑得臉上掛不住,也就隻好依依不舍地放飛。

  不料那大雁飛了幾圈後,卻又不走,居然又飛將回來對眾人嘠嘎直叫。琴兒笑嘻嘻道:“靈妹妹真是太漂亮太可愛了,這隻大雁居然也想賴在你身邊不走。”冰靈本來心頭還極是歡喜要跑過去接住,一聽她這話,立刻便是羞得無以複加,二人鬧成一團。

  昭元歎了口氣,使勁揮了揮手,示意那大雁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自己也沒法家養它。不料那大雁卻飛得越來越低,隻是圍著他頭頂轉,甚是奇異。

  琴兒眼珠一轉,又悄悄笑道:“不對不對,這隻大雁好象也是雁中女子,還是喜歡這個色狼多些。”昭元臉上微紅,正要揮手再趕,不料那大雁卻忽然一偏翅膀,幹脆直落在他手臂上,同時還伸嘴直咬他的衣襟,拚命朝一側拉。昭元生怕更被嘲笑,正要再行驅趕,忽聽襄老近前道:“大王,臣覺得這似乎有些蹊蹺。”昭元見他麵色凝重,道:“什麽?”

  

萬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二)

  
  襄老搖頭晃腦道:“故老相傳,有的動物甚有靈性,能知人情人意,甚至能先知先覺。因此,往往震前會有群魚跳躍、忠犬報主之類的事。此外,人類喜歡象牙麝象,有的大象竟然似乎知道人類追殺是為何事,居然能在走投無路時自行折斷象牙以避禍。捕麝時,若是稍遲,其香囊也將為麝自己破壞。臣甚至還曾聽說,有獵人捕獲小鹿後,母鹿逃跑又複返,含回狗頭金以求交換。先賢相子文,少時也曾為父母所棄,卻也能被猛虎親自哺育……”

  昭元聽他一言三晃,心頭微感不耐,皺眉道:“你已知寡人不是沉溺女色之君,你有話就直說,不用耗時間。寡人實在不希望你去學虞丘之樣,老是繞來繞去旁證博引。”襄老甚是尷尬,忙道:“是,是,臣有罪。臣是想說,此雁既為大王所護養,其若有異行,則必有異義。因此臣以為,不如跟去看看為妙,反正現在不急。”

  昭元想了想,覺得此事也實在太過怪異。要知襄老所說之事,他早在臥眉山時便有耳聞。其中雖真假難辨,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因為有些動物的確知感甚於普通人,能夠先知先覺一些。這大雁如此,莫非自己所在地將有大災大變不成?可明明最先救它的是冰靈呀,它卻為什麽不去跟冰靈親呢?難道是因為後來主要是自己為它療傷,導致它隻認自己了?還是因為它看出自己乃是主帥,隻有拉自己,才能拉一軍人眾全都離開此地?

  昭元越來越覺奇怪,看了看兩邊地勢,沉吟道:“此地兩邊山勢雖然不大,但山體鬆脫,易為洪水所衝以成泥石之流,可能不宜久留。你們繞道而行,護送王後等先回去。另選五百名輕騎,跟隨寡人這邊看看究竟。”眾軍得令,立刻張羅著改道。

  冰靈也想跟去,但昭元特意隻挑選輕騎,就是為了萬一有變故的話,好立刻回避。因此,這有怎能帶上她去分心照顧?當下他也隻能哄來哄去,好不容易才終於讓冰靈委委屈屈地答應了下來。可是昭元自己心裏,卻還是禁不住甚為擔心,因為這極可能是自然之事,並非軍陣打仗。若是危險來得太突然,即使自己特地選的都是輕騎,避之也未必能來得及。

  但那大雁卻已似是等不及了,不住地催促昭元朝側前方行進。其一見昭元揚鞭,就立刻飛騰於天,在前麵帶路。昭元及手下衛士都甚是奇怪,雖然人人都相信它當不會有惡意,卻都還是絲毫不敢大意。眼見大雁所帶領之路越來越近西江沼澤之地,不免都是心中起了驚懼懷疑。因此,眾人每行一陣,便先看地勢,測地皮實程度,再大隊跟上,不敢跟得太緊。

  這樣直奔了一日一夜,夜幕再次漸臨時,前麵已是大江蒼茫一片。眾軍見沼澤小島已是無數,擔心陷溺,越發不敢快速。那大雁忽然興奮起來,直飛至遠處中天嘎嘎連聲大叫。隻見江邊一處草木極是茂盛的小島上,忽然飛起無數鴻雁水鳥,黑壓壓一片朝這邊飛來。昭元手下都是吃驚不已。一人皺眉道:“難道我們一日一夜,就隻是做了它的護衛不成?就算它是雁王,也沒理由這樣啊……”

  話未說完,雁群中忽然掉落許多雁來,似乎是有人正在射獵。眾人正驚奇間,忽見那島上象是現出了些人影,但卻是一閃即逝,似是要避開自己等人。昭元皺了皺眉,心道:“有這麽多獵戶在此?若是獵戶,打雁乃是維持生計,就算靈兒再寵些,也不好完全禁止。……不過叫他們節製一下,不要打得絕種、涸澤而漁,卻是國法所定的。”當下便令眾軍齊聲大呼:“大王親自落駕於此,爾等獵戶休要害怕,可自出來見駕。”

  然而眾軍扯開嗓子喊了十好幾遍,那邊卻是一無動靜。一名小校怒道:“有如此大膽之獵戶?隻怕其中有些蹊蹺。末將願提所部前去查看!”話未說完,隻聽那邊忽然一人朗聲笑道:“想不到我鬥旗逃到了這裏,居然還是被你們所獲,真是天絕我也!”話音忽然一頓,後麵全無聲息。昭元等都是大吃一驚,齊聲道:“你是鬥旗?”

  然而那小島上卻是全然死寂一片,根本無人回答。昭元心念電閃,便命一名小校先去看看。過不多時,那小校部下抬著幾十具屍首回來,果然是鬥旗及其心腹手下。那小校報曰:“末將上去,隻發現了這些屍首和無數雁羽雁骨,並無他人他物。”

  那一大群大雁見了鬥旗等人的屍首,都是圍攏過來嘎嘎連聲,似乎極是興奮。昭元心頭一轉,已然猜知大概:這鬥旗定是見大勢已去,想暫避一時以另圖,便先避居這裏。既然島上乏糧,他們肯定整日靠射獵大雁為食。這大雁中了一箭,卻還未死,為冰靈和自己所救,便拉自己等跟隨前來,遂正好讓自己發現了潛藏著的鬥旗。

  眾軍也大都猜到了這個道理,都是歡呼萬歲。昭元感這大雁之功,便命此地為落雁島,令記錄在軍圖之上,以資後世。眾軍也呼此地旁的一座小山為落駕山,以大王此地落駕之意。待回軍趕上冰靈之隊,說起此事時,人人也都是感慨不已,都道實在是天意。

  回到了郢都,百官都已成列出迎。當下昭元便在城門處,正式行以太夫人國禮。但祖太後和宗太後睹物傷情,卻說什麽也不願入宮勾起往事,隻要不問世事清修以了殘生。昭元隻好傳令下去,為二位祖太後宗太後選址,另於外麵清幽之處築章華之宮,以讓兩位老人家能安心清修。在這之後,他便正式迎太後靈柩入城。

  昭元堅持要親為大祭師,停靈九天九夜,方才送太後出棺。此法雖頗不合禮法,但群臣中大都已知道了些他身世的尷尬,自是無人敢提要將雲夫人和穆王合葬之說。昭元清點府衙,抄沒鬥越椒之家,命將鬥氏散布朝中的同謀餘黨一一查處治罪,但不究其手下盲從的軍兵。等諸事已畢,他思念伊絲卡之情再也無法抑製,隻好命國人訪求藍眼金發之女,一口咬定其為劍仙,自己想請來以教諸軍,能知蹤跡者有重賞。這雖然是頗有假公濟私下之嫌,但一來冰靈吵著要伊絲卡姐姐,二來自己實在也是對她思念極深,自然是顧不得了。

  這一日卻忽有司刑之官前來,言及有外逃鬥越椒族人,回來後定要自投監獄,不好定奪。原來此人乃是鬥班之子,名為鬥克黃。鬥越椒作亂之時,其父不從,遂為鬥越椒所殺。他在鬥越椒造反之前,先已被派去出使齊秦二國。至其完命歸來,路過宋國時,已是到處在傳說鬥越椒謀反被誅,鬥家大小宗族盡皆被殺之事。因此,其左右都勸其不可歸國。但鬥克黃道:“君猶天也,豈可畏罪而棄?況我使命未複,如何能私自而遁?”於是直奔郢都,先至衙門複命,便自往司刑司請囚。當值司刑之官見他氣宇昂然,絲毫不避其罪,不敢怠慢,便急忙來報告昭元。

  昭元心下微奇:“明明是說不降者殺,怎麽傳到外麵,就成了宗族盡殺?”複又思:“如果不是有心者故意散播,那麽當是鬥家義烈眾多,自殺不降者過眾,遂致有了這番傳言。而鬥家不但多已死之士,居然還有一個絲毫不避而回來,實在是一門英烈。”當下便命人召鬥克黃來細問。

  鬥克黃道:“我祖子文曾說及鬥越椒有反相,易致滅族之禍,臨終前曾囑家父遠避他國。家父世受王恩,不忍他適,遂為鬥越椒所誅,果然應了祖父之言。臣雖聞鬥家被屠族,但既然不幸生為叛逆之族,又不幸違了先祖之訓,乃是死得其所,何敢逃刑?”

  昭元見他慷慨而答,心下甚喜,笑道:“你才回來就急忙請囚,看來是不知外界所傳有誤。鬥越椒之逆,雖然鬥氏從者極多,畢竟還有許多正人不從。難道有人因為不肯從逆而逃跑,寡人也要抓他回來砍頭麽?況且出生乃是不由自己,寡人自己身世亦無可選擇,也並不避諱,又怎會去苛求他人?”鬥克黃大喜,道:“臣謝大王之恩。”

  昭元想起鬥子文之言,道:“子文真是神仙般的人,居然能預料得這般深遠。你鬥家世代有大功於楚,今日一味剛烈追隨,已所剩無幾。若不全上一脈數脈,寡人又有何麵目去見你鬥氏先人?況且鬥越椒謀反雖然該誅,但被流言挑撥逼迫,卻也是一因。說起來,寡人之離國也有考慮不周之處。是以寡人雖命治其黨羽之罪,但隻是治那些平日其暗藏之心腹,所從軍陣將士並不治罪。你明白寡人之意麽?”鬥克黃道:“大王寬厚,臣等願事大王終生。”

  昭元點了點頭,正要命他出去,卻忽見一人上得朝來。昭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樊國老,你沒死?”那樊大人甚是憔悴,道:“臣雖然沒死,卻也已死得差不多了。若非華兒不信,派人細查,臣這條命可就真死了。臣來此,是要請大王重治那假王之罪。”昭元目光連閃,急忙便問情由。

  樊大人道:“臣先藏這假王極深,從來無人知曉其身份。不料有一天鬥家派人來臣家閑談,他居然自行跑出來相認,說自己是楚王。臣大驚,急忙退入內室地道藏起,扣住機關。外麵一時打不開,便搬了巨石壓上,又火燒臣家,外麵一片瓦礫。他們說臣已死,臣確實也隻能等死啊。後來華兒命人來看,人告以廢墟情形。華兒心疑,才命人集力挪開。這時臣日日隻靠喝水支持,已餓得皮包骨,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臣……實是恨極了那惡賊,若不嚴懲那賊,臣……臣……實是難泄心頭之憤。”

  昭元想了想,道:“那人未必真是真正首惡。他之膽子其實小得可憐,又怎麽能做得這等大事?估計還是那流言主使之人威逼利誘,才令他如此。而且若寡人猜得不錯,隻怕鬥家派人來,本來就是對你起了懷疑才來的。”

  樊國老一思也是,道:“但這賊子便全無罰了?”昭元道:“那也不是。他已在亂軍中極窩囊地死了。至於寡人之身世,知道的人已越來越多。況且寡人現在已不需什麽身世來鎮此位,自然也就沒甚麽好隱瞞的了。”

  昭元問起那假王家族之事,樊雲山卻說是那人是由自己一位仆人從賭場中發現的。先時問其父母,那人說是已不在人世,當時太急著用,也就沒多問。後來一切大定後,再逼問出實情,其父母卻已搬得不知去向。昭元見無從找尋,也就隻好作罷。

  這幾天裏,昭元朝堂之上雖能一如既往,言笑無忌,但一回到宮中停靈之處,便總是變得極是沉默寡言少語。但自己母親蘭夫人的衣冠塚,先前已經被自己策封過,這一次隻需和雲夫人合葬就是。真要說起來,卻也沒什麽別的事可以來轉移心神。

  這日昭元跟冰靈說了一會話,見她已睡熟了,便又隻是默默守靈。過不多時,樊舜華慢慢過來,輕輕道:“你……還好麽?”昭元看了看她,柔聲道:“我……還好。你放心,我不會再控製不住自己的。”樊舜華道:“你明白就好。但是你還明不明白娘另外的心願呢?”昭元看了看她,默然不答。樊舜華輕輕摸了摸他懷中冰靈的小臉,道:“娘希望你過得好一些,娘一生都在盼望這樣,你能不能讓她心願得償呢?”昭元忽然勉強一笑,道:“好姐姐,你要是不嫌棄我,我真的很想娶你做王後的。你說好不好?”

  樊舜華臉上一紅,道:“不要裝傻,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你這樣沉默寡言,實在不是什麽好的景象。娘跟別人不同,她先前就曾經一遍遍說過生老病死,於她實在無甚苦樂可言,反而是我們為她而苦她便苦,我們為她而樂她便樂。況且真正的孝子孝女,乃是在老人活著的時候對他好,這樣才是孝順的真諦。對那種活著時忽視甚至虐待老人,死了再裝孝子特意大操大辦之俗,娘是最深惡痛絕的,她可絕不希望她身後也來這種形式。你既也明白這個道理,那麽為什麽還要依從常理,不肯讓娘的英靈寬心呢?”

  昭元鼻中一酸,道:“我也明白娘的為人,但是……但是……我現在才明白,要做魏顆還真不是那麽容易。”樊舜華道:“這等之事確實是為難,無論是從親情還是從常理,都是隨大流最容易。但畢竟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還是有希望做魏顆的。你能不能讓娘的在天之靈覺得,她已真正有一個能明白她真心的好兒子?”

  昭元無可回答,道:“兩位母親都是苦難重重,我是想生對她們好,死也對她們好。”樊舜華道:“話是有理,但娘已去世,你再大耗民力和精神來自虐,實在不是娘所想要的。老人家的心情都是盼望兒女自己幸福,你這樣實在不能說是孝順。你不能體會,那麽你想想你對靈妹妹是怎樣的心情?你希望她因為你的離去而痛心麽?”

  昭元歎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來,道:“也好。我明天就為娘出殯。”樊舜華道:“這些雖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明白,自己應該盡量快樂起來,振奮起來,讓娘看著也快樂。”昭元點了點頭,道:“我明白。還有朝臣這一番大戰鬥越椒,人人都效了死力,我也當在出殯後遵循慣例,好好賞宴一次,不能讓他們多等。”樊舜華低聲道:“你明白就好。”昭元望著她道:“今天我們三個人一起睡好不好?”

  樊舜華臉上一紅,道:“又來胡說八道了。”昭元一笑,將冰靈輕輕放入她懷抱,道:“你們好好休息吧。我還想靜一靜,好好想想你的話。”樊舜話點了點頭,抱過冰靈自回寢宮。

  昭元神思恍惚,本來還以為自己又能浮想連翩的,可是腦中念才轉得幾轉,多日積勞便已發作,人也迷迷糊糊睡著了。這一覺醒來,果然精神好了很多,連帶心情也開通了不少,麵對冰靈時也不再需要強裝笑臉哄她了。祖夫人、宗夫人也都是暗暗高興。

  

萬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三)

  
  到得第九日上,太後出殯,與蘭夫人衣冠陵合葬,依然是昭元親自主祭。這祭務雖然各地相差很大,但根本神髓都是類似,他親自主祭之下,卻也是井井有條。一眾巫醫見他似是極懂其行,都是暗自嘬舌,無人敢問究竟。出殯回來,自是要將那本來就已因國喪延後的封賞之事辦完。他大大小小一連兩日,才勉強全部封完。說起來,其最重要的事,主要是令虞丘暫代令尹,以及把鬥越椒之封地分成小塊,分賞養由基、樂伯、潘庭、潘黨等人。禮官奏請封賞大宴是否應該延遲幾日,昭元卻道依舊如期。

  這一日飲宴之期,昭元大集群臣於漸台,道:“今日叛臣授首,乃為一喜。太夫人重認,又是一喜。然太後殯天,卻是一悲。但太後性不喜身後哀怨,屢戒不可因一人之事而廢國家之禮,是以這賜功之宴也無需做作延期。諸卿都是慷慨男兒,當也能理解太後和寡人之心意。寡人不禦種鼓,已六月有餘。但今諸事平定,封賞已行,寡人願與諸卿同一日之遊,名為‘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員都來設席,務要盡歡而止。”群臣都是山呼萬歲。

  按照慣例,這封賞之宴都是邊宴邊舞。諸臣都知大王是性情中人,不喜拖泥帶水糾纏做作。今日大王既說的這樣明白,那便是希望自己等今日真正盡歡,明日則應真正盡責,今明之事各不相混。因此,眾人也都放開胸懷大飲大嚼,並不太拘小節。

  昭元初還有些勉強,但後來漸為眾文武之氣氛所染,思群臣都能放開,難道偏我自己反而去放不開,反而要去做作不成?因此,他便也放開心情。此宴直飲至日落西山,興猶未足,便命人秉燭而繼。昭元已有三分醉意,眼見眾臣中尚有帶傷者,想起鬥越椒之亂的危險,以及眾將士之慷慨用命,便欲行古時最隆重之禮,命後宮嬪妃為眾將斟酒。

  樊舜華是國後,自然不適合。琴兒則不是宮妃,兼是公主,當然也不太好。冰靈還是小丫頭一個,隻會賴著自己撒嬌,不會辦事。這次自己要隻自己一人出來宴群臣,已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哄得她聽話的,若是叫她出來做事,那不是瞎胡鬧麽?況且她太天真幼稚,乃是雪魄冰靈,純美逾仙,除親情尊長外,又能有何人配由她行酒?

  但問題是其餘諸宮人,見過世麵的不多,且地位又大都太低,不顯恩寵。昭元想來想去,隻有許姬既是宮妃,又見過世麵,當能做得得體,使群臣感激。昭元想到這裏,便命許姬出來為百官依次斟酒。眾官見大王忽然行此古禮,都是人人感佩,更加歸心。

  俗話說燈月之下看美人,更增嬌豔十倍。許姬本來就是後宮第一美女,這下出來斟酒,霜衣素袂、雪膚花顏之下,更是飄飄若仙,美不可言。群臣本來也有許多是妻妾不少,但許姬既能稱後宮第一美人,自然是頗有超然氣象,那些普通美女遠不能與她相比。群臣這時帶著酒意,一見之下,不免人人喪魂落魄驚為天人,心頭遐想無限,甚至那本來已近厭足的食欲也都是忽然又大增起來,紛紛又是酒量食量大增。雖然眾人明知這可是自己絕對不能親近之人,但還是忍不住人人想要獻媚於其前,但覺便隻要能博其一笑,也是好的。

  昭元雖然也有了些酒意,但畢竟還算清醒。他見群臣一幅半死不活、爭相想討好但又不太敢的樣子,心下不禁暗笑:“一個許姬便都讓他們如此了?一幫沒見過世麵的家夥。幸好還是自家人飲宴,沒有外人,否則可真是丟我楚人之麵。”但又想:“俗話說英雄好色,許姬確實不是凡色,隻不過是我自己見得多些罷了。他們沒那機緣,自然難怪。不過這下他們可真是心悅誠服、死心塌地了。嗯,君不見臣妻,臣卻能見君妻?這世界莫非顛倒了?”

  他苦笑一聲,不由得又想起大祭師秘傳中的話:男人心理終歸是好色,往往總會不自禁地去在心底裏比老婆。若是一人發覺別人老婆比自己的漂亮許多,而他又有能力有願望去奪取,那麽自然便會由此生禍。可若是這人本來就根本沒能力去作指望,往往心理上便會更加強他對那有漂亮老婆之人的不及感和佩服感。因此,有極高地位之人,有時的確是需要漂亮老婆來幫助自己加強地位的。這自是君確實當不見臣妻,可臣有時卻可晉見君妻之一因。

  昭元看到這活生生的例子,不由得又有些感慨起人性卑劣起來。但轉念一想,他們還隻是偷偷流流口水,自己卻還曾與臣妻驚天動地過,還不是拚命想要隱瞞?若論惡心,自己這不是卑鄙之上,更還加上了一層虛偽、膽怯和無恥麽?自己居然還能有資格去笑他們?

  昭元心頭暗暗感傷,但立刻警覺起來,急忙不再去想這些事,隻是恣意飲樂。群臣見大王歡飲無忌,也是更加放鬆,晚宴氣氛越發熱烈。

  忽然一陣夜風刮來,將燈燭一時吹滅,堂上頓時漆黑一片。昭元命左右重新取火,準備秉燭以繼。許姬忽覺似有一人黑暗中突然近前,拉住了自己衣袖,似乎想要趁機摟自己一下。她也是身有武功之人,立刻便一手撕斷衣袖,另外一手已順勢抓住了那人盔頂的紅纓。那人大吃一驚,急忙放手要逃,但紅纓卻已被許姬拔了下來。

  許嫉急忙循步到昭元麵前,附耳道:“臣妾奉大王之命,敬百官之酒,內有一人無禮,趁燭滅之機,強牽妾袖。妾已攬得其纓,大王速速明火察之,無纓者即是無禮妄為之人。”昭元一聽居然真有人敢動手,先還吃了一驚,但才要發作,卻又心中一動,已是釋然。他急忙阻止就要近前的掌燈者,道:“且莫點燭!寡人今日之會,約與諸卿盡歡,不帶殺伐之氣。諸卿都要把盔纓拔下痛飲,不肯去纓者,那便是不肯盡歡。”

  於是百官都去其纓,痛飲三爵後,昭元才命重新掌燭。直到此宴結束,依然不知究竟是何人牽袖。許姬極是奇異,憋了許久,終於捱到席散回宮之時悄悄問道:“妾聞普通人尚應‘男女不瀆’,更何況這其中有君臣之份?今大王使妾獻觴於諸臣,乃是以示大王之恩寵;群臣當感恩戴德、肅然而受,才是正理。今有人如此大膽妄牽妾袖,而大王不加查處,那又何以肅上下之禮,正男女之別?”

  昭元微帶醉意,笑吟吟地看著她,隻覺她委屈的樣子也極是可愛,忽然心頭一動,也故意牽過她袖,放肆地將她摟入懷中。許姬從來沒見他有如此大膽,竟然在眾內侍之前就如此“失態”,登時臉紅耳熱,本能地就要掙紮。

  不料昭元又放開了她,隻是笑道:“寡人知道你不喜歡滿身酒氣的男人接近你,但男人們的心事也有苦處。你還是丫頭一個,畢竟不怎麽明白男人之苦。古時君臣共飲,按慣例是不超過三爵便當散席,而且最多隻於白天飲宴,不能及於夜間。這些都是為了免得有人酒後控製不住,從而失態。如今我要讓群臣盡歡,至夜依然繼之以燭,實已是飲爵無數。酒後狂態,乃是人情之常。若定要深究此事,不過顯一顯男女之別,卻大大傷了國士之心。同時,也容易使群臣都不樂,這實在不是寡人出令的本意。為明君者,與普通升鬥小民確實不同,就要能忍人之不能忍、不願忍。你可知‘君王當有江海量,蓄魚水忌十分清’麽?”

  許姬一想也有道理,不覺微微歎了口氣。昭元見她委屈之色尚未全退,笑了一笑,又作勢要牽其袖道:“當然了,最大的原因還是你太漂亮了。你看,連寡人都想牽袖,何況這群土人?若是寡人派個夜叉去敬酒,他們哪裏還有人會來打主意?你不記得你敬酒時,那些土人已經被你給迷成什麽樣子了麽?”許姬大羞,急忙要甩開他,卻又偏偏甩不掉。她又羞又窘之下,隻好低下頭求道:“謝大王誇獎,然妾實在愧不敢當。”

  昭元一笑,任許姬逃開,自己心頭卻忽然又傷感起來。雖然他又急忙忍住,但心頭之悲,卻終於還是在他心頭又留下了一個小小傷痕,令他這一天盡情放縱的成效全然化為烏有。他回宮去看了看冰靈,見她也已睡熟,心下更是莫名其妙地感歎起來。

  昭元勉強睡了許久,卻依然是心頭萬念起伏,無可入睡。終於,他深深歎了口氣,不知是怕自己輾轉反側驚醒冰靈,還是怕自己在她身邊不能率性而想,幹脆起身下床,到院外露台處走走。

  露台上空空蕩蕩,寂靜得他無法不聽見自己的心聲。可是無論如何,現在已經是殘冬時節了。自己和她的感情,也早就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春天已經來到,自己又懷念冬天做什麽?冬天既然不可避免地會過去,自己又惆悵什麽呢?

  可是……冬天還會再來麽?她會再來麽?不錯,她一定會再來的,隻不過她再來的時候,那冰雪精靈將不再屬於自己,而將屬於自己的一位臣子。現在的自己,幾乎一切事都辦完了,再也沒有理由回避給宋文昌賜婚了。來年的冬天,自己還能體驗那飛雪而下的美麽?

  昭元呆呆望著那一小片一小片斑斑駁駁的冰雪殘餘,眼睛已經漸漸模糊了起來,就象是要在自己虛幻地感覺中,將雪意重新連成一片。他的真情終於沒有白費,那一片片的雪就象是被他的誠心感動了一樣,一點一點地擴大,一點一點地幻化出了令自己刻骨銘心的那個倩影,甚至還在輕舒玉手,向自己溫柔擁過來。

  忽然,昭元覺出有什麽可怕之鋒正飛速朝自己刺來,急忙閃身急避。那宮雲兮的倩影陡然間已變成了另外一個幾乎一樣雪白的美麗身影,可卻正揮舞著寶劍,要將自己刺出千萬個窟窿。昭元身形飄閃不定,忽然徒手側入,在那少女的劍身上彈了一下。那少女立刻拿捏不住,寶劍脫手,整個人也已被昭元製得不能動彈。

  那少女狠狠瞪著他,就象是要把他燒成木炭。昭元呆呆望著她,忽然不敢再和她對視,慢慢低下頭道:“龍女妹妹,你為什麽要刺殺哥哥?”白衣龍女忽然哭道:“不,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你殺死了我義父一家,你是我的仇人,我跟你不共戴天!”

  昭元輕輕道:“我如果不殺他們,他們會殺我的。你難道現在還不明白,他們是真想要我的命麽?”白衣龍女淚流滿麵,嘶聲道:“我不管,我不管!你說過你總有辦法的,你一定能既不殺他們,也讓他們不能殺你的!你憑良心說,是不是?是不是?”昭元一怔,想起自己若是逃跑的話,的確還真能做到這樣,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回答她。‘

  白衣龍女淚水滾滾而下,癡癡道:“你說過你疼我的,你說過你會為我著想的,你說過你一定會解決這些的,可是你都隻是在騙我,都是在騙我!我知道我什麽都贏不了琴兒,可是我有一點贏得了她,就是我對賁皇表哥的真情。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也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什麽,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得到表哥的疼,表哥的愛。我爺爺把整個蜀國給了你,我爺爺把他自己的一切都傳給了你,我更曾想不惜代價來救你,可是你……你卻硬要破滅我一生唯一的所愛。你自己說,你是人麽?你還算是人麽?”

  昭元見她已經完全無理喻,心下沉痛萬分,顫聲道:“我沒有破壞你們,我一直在促成你們……”白衣龍女嘶聲道:“不,不,不!你一切都是虛情假意,你一切都是心狠手辣,你一切都是隻顧自己!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他,要把他變成一條狗,一條狗!你知不知道這對我是意味著什麽?在我眼中,你才是豬狗不如!你以為是個姑娘就會喜歡你,是個姑娘就該愛上你,你天生就該得到一切?不,不!我就看不上你,我就看不起你,我就恨你,恨你恨到死,恨你恨到天黃地老!你不但殺了曾經養育我的義父,更斷絕了將來唯一能給我幸福的希望,我恨你!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我詛咒你!你褻瀆了愛,你拆散了我們的愛,你利用別人的愛來為你效力,我詛咒你永遠都得不到愛!我詛咒你永遠永遠都受愛的懲罰,永遠永遠都被愛詛咒!”

  這些話就如可怕的巨錘,疾風暴雨般擊打著昭元的心。難道她說的不對麽?自己難道不是在利用什麽麽?自己難道不是在被愛折磨,被愛詛咒麽?每一次,當自己就要得到真愛的時候,愛就離自己而去,隻留下空殼一樣的自己默默承受一切。這難道還不是來自愛的懲罰,這難道還不是來自愛的詛咒?

  昭元呆呆地望著那必將消失的殘雪,心頭就如被千百隻野獸在瘋狂地撕扯著,整個人從內到外、從靈魂到麵容,都完全地扭曲了起來。他呆呆想著那來自愛的詛咒,呆呆望著白衣龍女,呆呆望著那雙曾經純真地先依賴自己,可是現在卻恨自己恨得入骨的眼睛,心頭就如天崩地裂般的狂亂,可又象是宇宙終結時的死寂。

  他已經沒有辦法分辯自己是生還是死,因為他所有的感覺,都已隻能去承接一種無可承受的痛。他咬了咬牙,眾目睽睽之下,輕輕點開了白衣龍女的穴道,緩緩道:“我並沒有殺鬥賁皇,外麵的傳言並不對。你的詛咒也已經靈驗了,我的愛得而複失,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你的心願其實已經得償,可以走了。”

  一眾聚集起來的衛士見大王真要放走這刺客,都是大驚。可是還沒待他們出言,昭元已暴怒道:“放她走!放她走!”

  眾委實還沒來得及驚愕,昭元整個人就已經飛速奔到了一處破舊屗堪的柴房,一頭紮進柴堆裏,野獸一般地嚎叫著,拚命地鑽,拚命地抵,拚命地抽打自己。皮膚刮破了,鮮血流出來了,他整個人已經象是變成了真正的血魔,可是卻沒有人敢勸他。

  

萬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四)

  
  眾委實還沒來得及驚愕,昭元整個人就已經飛速奔到了一處破舊屗堪的柴房,一頭紮進柴堆裏,野獸一般地嚎叫著,拚命地鑽,拚命地抵,拚命地抽打自己。皮膚刮破了,鮮血流出來了,他整個人已經象是變成了真正的血魔,可是卻沒有人敢勸他。

  終於,他累了,無論是神智還是體格,都已經沒有了絲毫力氣。他終於象是擺脫了那惡魔般的詛咒,慢慢地睡著了。次日早朝,他又已是全身上下象是被抹好了藥一般,肉體上絲毫沒有疲累。但這一次,他已絲毫也不驚奇。

  朝會自上午到下午,普通大事小事已經料理已畢,卻還有一事在後,乃是鄭國請求通好。原來鄭國國君雖然正盟從晉國,但見楚勢漸張,也怕楚國來討伐,便想來討好。這次他們送了些禮物來,其中有一味水產,稱“西江銀魚”,全身幾近透明,嚐之的確甘美異常。

  群臣讚美之餘,各抒己見。大多數大臣笑鄭伯妄想以幾條銀魚就免一罰,覺得太過幼稚,紛紛叫嚷要伐;但也有說不如就此許和算了的。昭元想了想,覺其畢竟也給了麵子,便溫言回語使者,並命從鱷池中撈一頭活鱷為回禮。

  此事才畢,忽然一使者急急來報:“臣奉命出使陳國,卻發現陳國大夫夏徵舒殺了國君,特回來稟報。”話猶未已,便聽伍參道:“大王,這可是極好的伐陳借口。”公子嬰齊也道:“陳國多年前曾附晉伐楚,如今正是好時機,可以挫一挫強晉之威。”群臣紛紛附和。昭元見群臣激憤,正在沉思,忽然又報二人來朝,卻是陳國大夫孔寧、儀行父二人。

  那二人一上殿就大哭起來,言夏徵舒無道,擅殺國君另立,自己專權。由於國人已不能製,他二人遂前來請求楚國出兵平亂。話猶未已,屈巫從旁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如今有陳臣親自來請大王出兵,那就更是名正言順。大王平了陳亂,定然更能威行列國。”群臣也都是附和不已。

  昭元心下有疑,正待開口詢問,但卻又覺不妥,便命孔寧和儀行父先下去,這才道:“寡人聞陳君乃是酒色之徒,不是甚麽明君,會不會有他失德之處?”

  群臣一時無語。公子側想了想,道:“管他有無失德,以臣弑君,終是大逆。”昭元搖頭道:“這個還是弄清楚些的好。”屈巫道:“臣以為公子側之言甚是有理。我們咬住此事便是,這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忽聽公子嬰齊笑道:“便宜是要占,可卻未見得是此便宜罷?”公子側和屈巫齊地變色,道:“話可不能亂說。便宜之語雖然俗了些,卻是實利。我等是為大王著想。”公子嬰齊一笑道:“但願你二人真是為大王著想。”

  昭元見他們幾人言語不善,便搖手止住道:“三位愛卿不要吵了,寡人自有主張。今日已晚,明日再議。”昭元這一晚,自然是始終有些疑念:那孔寧和儀行父驚懼之意似乎不是假裝的,況且自己的使者也已先回來報告,情況無異。如此看來,陳君被殺是肯定的了,隻是可能其中還有蹊蹺。但公子嬰齊卻何以似對公子側和屈巫有諷刺之意呢?

  昭元想來想去,一時不得究竟,但想這陳實在是小國,實在也犯不上費這麽大神,於是也就不再費神,安然睡去。次日再朝,他正要提孔寧和儀行父問話,卻聽公子側道:“二位大夫見大王似乎有不願興兵之意,已馬不停蹄又往別國借兵去了。”公子嬰齊微笑不言。屈巫道:“此事實是有百利無一害之事,大王若是不做,別人做了,那便可能坐失良機。”

  昭元沉吟道:“嬰齊,你有何話說?”公子嬰齊道:“臣也以為當出兵平亂。”昭元奇道:“你昨天不是似有不讚成之意麽?”公子嬰齊笑道:“臣昨夜想了一夜,知自己心眼太小了些,竟疑起二人是隻為私心才如此。其實此行確實對楚有利,隻是大王得大利,我們所有從人都跟著得小利,那也無可厚非。臣既然想通了,今天便並不反對。”

  昭元忽然道:“這孔寧二人,是不是你們叫他們走的?”屈巫等吃了一驚,忙道:“他二人走的確是出於本意,臣等絕無慫恿。”昭元忽然麵色一沉,冷冷道:“還是弄清楚些的好。你們馬上派人去追回他們來,寡人有話要問。”三人不敢違拗,隻好垂頭喪氣地呆立朝堂。伍參道:“其實臣以為,原委固然要明白,但時機卻也不能失卻。不妨一麵追孔寧,一麵興師。”潘黨亦道:“臣也以為如此。其實不管怎麽樣,這事都對我們有利,又何樂而不為?”

  昭元自知也確是如此,但心頭還是想先明白些,才好決定分寸。他遲疑難決,便道:“先等三日。三日內能追回,便問清楚;否則一樣興師。”他見群臣似有異議,又道:“諸將都修養幾天,也是磨刀不誤砍柴功。今天就不再說這事了,你們還有別的事麽?”眾臣見他甚是堅持,想起三日也不長,便也不再說什麽話,隻各將別的大事小事都呈奏了上來。忽然昭元看見一道奏章,心頭忽然一震,整個人都似乎呆住了。公子側道:“大王……怎麽了?”

  昭元一驚,忙將那奏章慢慢卷起,道:“沒甚麽,是宋文昌請求給假迎親。”公子嬰齊道:“這還真是想起來了。大王興觀兵之師前,就曾說要為宋文昌親自訂期。不知定下來了沒有?”昭元慢慢道:“定了。當時商定,選日不如撞日,宋文昌派人迎娶之期就是佳期。”樂伯笑道:“這婚事遲遲不成,都攪得有人以為是周人看不起我楚國了。結果大王一兵行周疆,他們居然立刻答應,實在是……”昭元忽然冷冷道:“不用說了。叫宋文昌來見寡人。”

  樂伯聽昭元語氣似乎不善,吃了一驚,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裏犯了他忌。群臣也覺似有些不對,大都麵看昭元,要揣度他心意。昭元勉強笑道:“你們都看寡人做什麽?宋文昌是我楚國有名的才子,寡人親自為他訂的婚期,自然要親自叮囑他一番。總不能寡人從頭到尾連他一麵都不親見罷?”眾臣竊竊私語,似乎並不太相信他之所言。

  昭元自己也知自己說的太過勉強,聽到群臣私下議論,忽然間極想發作,叫他們統統閉嘴。但他卻居然又沒有半點氣力和臉麵這樣做,隻好想道:“我自做我該做的事,他們想有何用?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忽然想讓宋文昌來見自己,更加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麽樣對他。自己本來不是信誓言旦旦,要一回楚後就告訴宋文昌,讓他備辦一下、前往迎親麽?可為什麽今天一見表,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回楚許多天了?

  不錯,先有鬥越椒之亂,自己不能回都;接著又有複認祖宗夫人,以及太後殯天,自己要守靈。這些難道不是理由麽?國有大悲之下,豈能隨便言此喜事?這不是很好地忘掉這個、逃避這個的理由麽?自己為什麽不幹脆下令,讓國人都戴上二十年的喪,都二十年不讓嫁娶?二十年若還不夠,那何不三十年?四十年?這樣一來,自己不就可以永遠逃避了麽?

  昭元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對自己冷笑著,苦笑著,鄙視著,心頭無限悲涼。宋文昌開始不敢上表,自然是因為有國喪之故。但自己都已經絕纓歡宴了,絲毫也無所忌諱,他才敢上表以請此事。於情於理,他哪有半點錯的地方?難道就隻允許自己恣行無忌,別人就都是隻配倒黴?

  宋文昌官職不大,想來也沒以為大王會為此事而召見自己,並未來朝等候,因此久久才來。行禮已畢,昭元默默看著他,隻覺他雖然也和自己有些相似,但的確比自己要英俊瀟灑不少,更多帶不少書卷氣和文雅之氣,完全可以和魏頡和田振梁一比。這不正是千千萬萬女孩子夢寐以求的好歸宿麽?他和宮雲兮,正是天做地合的一對,自己有什麽資格要硬插其中,攪人好事?自己有什麽資格來憤憤不平?

  昭元的心,竟然又感受到了那久已感受不到的熟悉刺痛。難道它又複活了?不,它已經死了,而且它應該永遠死去,永遠也不能再活過來的。昭元忽然恨不得一刀砍了眼前這人,砍了這個逼得自己不得不自殺己心的劊子手,可是卻又情不自禁地更加恨起自己來。自己不行,難道就看不得別人好麽?他究竟有哪一點對不起自己?他和自己之間,要說對不起,那絕對是自己對不起他的事才是多得幾乎數不清。自己居然還厚顏無恥地憤慨起來了?

  宋文昌見大王隻是呆呆地望著自己,神情變化劇烈,也不敢答話。昭元忽然似是驚醒了,那所有古怪的神情一掃而空,變得跟以前一模一樣,溫言道:“寡人已為你定下了迎親之事,乃是你派人迎親之期便是佳期。寡人還一並許以國婚之禮相迎。你可滿意?”宋文昌大喜,拜道:“臣謝大王隆恩。”

  昭元慢慢道:“寡人曾親眼見過你那未婚妻,的確是人間絕色。你能娶之回來,也是我楚國的光榮。隻是她脾氣似乎怪異了些,曾經得罪過大王我,你要先有心理準備。不過你不要擔心,寡人絕對不會跟她計較什麽的。隻是你自己要小心些,可能要多順著她些。”

  宋文昌道:“大王度量寬洪,又親自關照,臣自當盡心竭力。”昭元極力點了點頭,慢慢道:“當然,你也不用太遷就,以免墮我楚國威風。但平常夫妻和樂,還當多多包容一些。你與她乃是天生絕配,好好做一對神仙伴侶,當能讓世人慕我荊楚才俊風流。”

  宋文昌道:“謝大王期以厚望。臣自知武功低微,又不懂軍陣國政,唯好文學,可說時時自愧無用於楚。現在小臣居然蒙大王如此關照,實是感銘於心。臣自當小心愛護,力求傳世以佳話,為我大楚出一分微力。”

  昭元歎了口氣,道:“不要以為這是小事,其實能對人的心理有很大的影響,也有助於世人對楚人的態度改觀。因此說起來,此事不光是你一人之事。寡人也因此而親自麵許她母親,賜以國禮相迎,比同王子成婚。寡人或許還會親自來喝你喜酒。你還有什麽要求?”

  宋文昌大覺榮寵,道:“如此恩遇,臣實在受寵若驚,不敢再有任何所欲。”昭元極力一笑,溫言道:“寡人知你有言不敢說,但說出無妨。隻要能增世人羨慕,那便是有功之議。不過你專攻文學,於國政未熟,寡人卻不能因此而升你之職。”宋文昌聽他所說甚是坦誠,終於道:“謝大王體諒。臣有一議,不知是否太過……”說著看了看周圍群臣。

  昭元掃了一眼四周諸臣,笑道:“他們也不是不解風情之人,你也莫要太小看他們了。”群臣都知他是在指自己等看見許姬時的那幅賊樣,人人都甚是尷尬。宋文昌道:“臣以為,既要隆重美滿,以求流傳當世後世,則不能太過急速,一切需當精益求精。從現在開始,到隆重迎接回來,大約需數月時間。那時候當已是仲夏之時,西江水起,若是水勢平緩,則雖三峽亦可行大船。不如那時臣便與陳家小姐於巫峽花船之中完婚。仲夏之夜,涼熱宜人;星辰熒火,美不勝收。花船之上,更是沉浮有致,定能令世人皆羨我楚人之風雅情懷……”

  昭元忽道:“不錯不錯。那麽就這樣辦。你下去罷。”宋文昌本來越說越是沉醉,幾乎就象是把朝堂當成了夢中的花船一樣,但既忽然被昭元打斷,隻好怏怏退下。昭元掃了眾臣一眼,見他們全都目光灼灼望著自己,忙道:“你們放心,寡人既然公開說了,不會因為陳家小姐得罪過寡人就耿耿於懷,那便絕不會這樣做。寡人若連這點胸懷都沒有,又如何爭雄天下?”群臣見他所言甚是堅決,也大半放下了疑心,但依然有人在竊竊私語。

  昭元深吸一口氣,忽然笑道:“寡人思考良久,覺得入陳平亂之事,反正也是有利無害,宜早不宜遲。寡人欲明天就興兵出征,你們覺得如何?”諸臣見他居然轉眼之間,就從一再推逶,忽然轉為極力讚同,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是吃驚不已。一時間,竟無一人回答。

  昭元平靜地道:“你們不是都讚成麽?怎麽現在都啞巴了?陳國篡位的原因,隻怕也不是那麽容易能說清的。但時機若是被別人搶了去,那便太過可惜了。你們說是也不是?”諸臣見他還是和顏悅色,也就漸漸答道:“正是。”忽聽一人道:“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實在是不吃白不吃。”群臣都是大笑。

  昭元也是哈哈大笑,便如完全忘掉了煩惱一般。當下他命諸將中傷已大好的,都可隨行,擬發兵車數百乘,務必要震懾住敵人。那樣的話,或許便能不戰而建功。諸臣散去,昭元急忙先趨樊舜華之宮見她和冰靈,說及自己又需出征之事,要她們好自保重。

  冰靈見昭元又要出征,而且聽他話中之意,知他不肯帶上自己,不免又哭又鬧。二人合力哄了許久、許下無數補償,才終於哄好了她。昭元歎了口氣,道:“我還要去晉見祖太後、宗太後,向二老拜別。至於琴兒她們,就煩你們代為轉告了。”樊舜華點了點頭,卻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輕輕道:“你……要保重。”

  昭元點了點頭,生怕被她深究,急忙就抽身離開,直撲章華宮拜別。祖太後宗太後似乎看出他有心事,但問他時,他卻又隻說國事繁忙。二人知他不願多說,也就隻好歎了口氣,囑他早些回來。昭元回宮蒙頭大睡,一覺天亮,起來之時卻是說不出的疲倦,全然沒有以前那種一覺醒來神清氣爽的感覺。他咬牙抑製住,一絲一毫也不耽擱,便批甲直趨軍中。

  果然,他才一到軍中,見車馬縱橫,刀箭如林,腦中立刻便清醒了許多。昭元一刻也不願多耽,即刻點齊兵車步戰勇士,直發陳國。行至路上,聽得夏徵舒把持國政,還強逼新立陳君前往晉國獻媚結援,楚軍更是義憤填膺。因此,未至陳境,楚軍便已先發檄文給陳國人,說明“隻懲徵舒,餘人無妨”。

  這陳國乃楚之邊國,乃是舜之子孫所建,姓女旁之為。由於舜之二妃娥皇、女英都是流傳千古的大美人,後來的桃花夫人本來也是陳國公主,自然其姓氏便與姬、薑、嬴一起,並稱天下四大美女世係。其國土本來就不大,此時國人也怨夏徵舒殺君,國內都在擔心引來大國之兵。這一下楚大兵果來,國人既怨徵舒,都盼能假手於楚,遂無人肯抵禦楚軍。昭元嚴厲約束楚軍,令秋毫無犯。陳人果然大悅,反而競相幫助楚軍查探夏徵舒藏身之處。

  

萬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五)

  
  昭元這時兵已至陳都,見居然也是開門迎接,心下頗為奇怪:何以夏徵舒未發一令抵禦?忽聽外麵一陣喧嘩,眾軍擁一人至前,卻是自稱陳國大夫轅頗。細問之後才知,原來夏徵舒知道國人怨恨他為國惹禍,已潛往株林;而陳君又已被逼往晉,導致無人作主。百姓聞楚軍並未擾民,遂不肯抵禦,準備自開城門迎接。

  轅頗卻是先曾與諸大夫商議,說是“楚王來征吾國,乃是討徵舒之罪。我們不如自己擒了徵舒,或許可以免於楚王用兵來擒,殺伐結怨。”於是他便要與其子僑如一起,統兵擒拿徵舒。不料才一至城門,楚軍已至,眾百姓開門,局勢一片混亂。結果混亂之下,遂被帶至軍前。昭元聽他說完,皺了皺眉,道:“當初他弑君之時,你為何不肯加以誅討?”

  轅頗臉上甚是尷尬,道:“不是不欲討,實在是因為力所不及,留身以緩圖。今大王興義師,自然願隨左右。”昭元一笑,也不追問,便留公子嬰齊一軍守城,命轅頗為前導,餘下之軍便向株林進發。行不多時,已將株林團團圍住。

  轅頗、屈巫和公子側都爭先恐後,奮勇衝入其中。過不多時,三人出來報告道:“臣等衝入,其內幾無抵抗。臣等發現先徵舒欲逃,追將上去。彼自抵抗,遂梟其首,請大王用以號令三軍。”昭元沉吟道:“你們……這麽快就將他殺了?”轅頗道:“此等亂臣賊子,不殺不足以正綱紀。隻可惜沒能將其當眾車裂。”

  昭元想了一想,道:“也罷。”但見公子側和屈巫二人神色有異,道:“你們還有何未決之事?”屈巫道:“聞聽徵舒之母夏姬天下絕色,可是卻絲毫連影也沒有,不知何故。”昭元忽然恍然大悟,道:“你們為的莫非就是想看看這個?”二人羞慚不能言。昭元笑道:“男兒好色,隻要行之合禮合法,有甚可責?不過這天下絕色從你們之口說出,隻怕還是未必。”

  公子側道:“不瞞主公,這人雖然未謀其麵,但據稱的確是天下絕色,或許還在……”昭元皺眉道:“還在許姬之上?”公子側道:“不敢。不過臣等都是凡夫俗眼,實盼一見以斷流言虛實。”昭元聽他所說之意,心下也起了奇怪之意:“夏姬的確是美名遠播,隻是我一直也沒注意,以為不過是普通人吹噓而已。可是看這公子側的模樣,似乎是深信不疑。她都這樣年紀了,難道真的還能在許姬之上麽?今日既來,何不親眼見見?”

  昭元當下沉吟道:“大兵進圍,連夏徵舒都走不脫,何況一個女子?多半還在此中。你們好好尋找。”公子側和屈巫一聽,甚覺有理,都是精神大振,又帶兵進去細細搜索。果然,不及半日,已於一處後園發現夾壁。待發現這令他們牽腸掛肚的麗人就在其中,人人都是大喜。左右擁至昭元麵前,那夏姬卻也甚是鎮定,低頭拜道:“不幸國亂家亡,賤妾婦人,命懸大王之手,倘蒙寬恕,願充婢役。”昭元聽她鶯聲嚦嚦,不似中年,道:“你抬起頭來。”

  夏姬抬起頭來,果然秋水素月,肌膚盈盈,儀態優雅,明豔動人,全然看不出半點老態。更重要的是,她隻要隨便看人一眼,就似乎有一種要膩入人骨的媚力,讓人無法抵禦,而且不得不歡喜。

  昭元自己倒吃了一驚:“這簡直就是一個二八佳人,怎會是已生出十幾二十歲兒子的婦人?這世上的駐顏術,還真有傳說中那般神奇麽?”他想到這裏,幾乎都疑心公子側等人是不是弄錯了。要知他早已知夏姬有淫聲,是以一見之下,對她身具媚意的事其實也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人明明全身都是媚意,可是卻居然能夠讓自己生不起厭惡鄙視的感覺來。甚至於在她身上,俗不可耐的“媚豔”和清高純潔的“幽雅”,竟然似是能同時存在,這可也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

  要知昭元曾親見天地絕美的宮雲兮、伊絲卡和冰靈,這夏姬雖然豔麗已極,但到底還似是略少了些自己喜歡的什麽,是以自己不能說是迷於她的美色。而自己是大天師出身,也不容易為幻術所迷。因此,這種媚力隻可能是天生的獨特異質,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

  那夏姬見昭元隻是望著自己,淺淺一笑,微微低頭,卻是恰到好處地更加動人心弦。周圍一大片軍兵中,隱隱約約現出許多拚命咽口水的聲音,竟無一人有暇發出一語。

  昭元忽然一笑,明白了其中道理:“伊絲卡她們的美麗,是女孩子中的極致美麗,這個女子卻是女人的極致美麗。先前一直以為相差不大,但現在看來,這二者雖然有相似之處,畢竟還是有根本的不同。宮雲兮她們讓人一看,就會起想愛憐想保護想寵愛的想法,卻又因為太過愛惜,甚至都舍不得生出褻瀆的想法,反而難以讓人親近。這個夏姬,卻是讓人一見,就立刻引人回複到最原始的動物本能,人人都是腦中百念蜂起,遐想叢生,想肆無忌憚地親近她與她歡會。”

  同時又想:“若說她是人間絕色,卻也是貶損了她。她之美麗乃是一種媚人心骨、直讓人全身發酥、引發人性最為卑劣一麵的豔麗和誘惑。這又怎麽能隻算是人間麗色?……嗯,若說伊絲卡她們是仙靈中的絕美,那麽這夏姬,當是妖異間的絕色。”

  昭元明白了這個道理,腦中立刻便清醒了過來。他忽然想起自己先前看她的樣子不雅,八成也已經落入了別人之眼,不免也甚覺尷尬。但他一看周圍,卻見無數色狼都是眼睛眨也不眨地隻顧盯著夏姬看,哪裏還會有人來注意彼此的失態?

  昭元不由得啞然失笑,正要出言嘲笑他們,忽然想起來就算他們沒注意,這夏姬自己肯定注意到了,自己這人還不是大大地要丟?他想到這裏,不免又是臉上一紅,又想:這夏姬的確是人間尤物,其全身上下內外精神都是女人中的極品。自己雖然明知她是淫聲在外,卻居然無法生出厭惡的念頭。這豈不是對自己人性的極大揭露?

  昭元拚命想要對她生出厭惡的念頭來,可卻又覺這實在是天地間極是奇異的一件事:自己明明覺得應該非常輕易,可卻又偏偏就是不能做到。要知能和她之豔麗魅力和媚力相比的女人隻有海倫,可即使是麵對海倫,自己也還是能厭惡無限、有些自尊的,怎麽現在麵對這夏姬時,居然就如此窩囊?

  昭元想著想著,忽然發覺自己似乎又有要滑向深淵之勢,急忙猛力甩了甩頭,冷冷道:“夏夫人,你可知你子已不在人世?”夏姬花容頓變,立刻便是梨花帶雨,淒聲哭道:“臣妾不知那孽子之事,今日一聞,肝腸寸斷,實在不想活了!”說著便欲一頭朝旁邊撞去。公子側和屈巫二人急忙搶前阻攔。二人幾乎相衝,卻都連對彼此怒視一眼的時間都舍不得,都是拚命扶住夏姬身體,要將她拉回原位,同時還都不住撫摸,溫言安慰。

  昭元見夏姬雖然撞似甚真,但自己亦乃是大祭師,一眼便覺她戚容似假,頗似全不以為意。他心下不免起疑:“便是再淫的母親,聞知兒子死去,也當真心掉幾滴眼淚。她怎麽如此這般?難道這夏徵舒,其實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又思:“這等駐顏之術,除非天生異稟,最忌的便是產子。她難道真的能在產子近二十年後,還如此年輕麽?”

  昭元起這疑念之間,正思借機對她複起厭惡,卻又思:“若不是她兒子,她自然沒有戚容,似也不該有怪。”但轉念卻不禁又想:“就算不是親子,多年母子相稱也當生有感情。我怎麽又為她說起話來了?”

  昭元想到這裏,更是羞慚無地。可是即使明白了這一點,又看到她和公子側屈巫三人的假哭假慰之態,自己居然還是死活無法對她厭惡鄙視。稍一多想,自己甚至都覺得公子側屈巫二人之所行也“頗顯人情之常”,與那同樣美豔入骨的海倫給自己的感受實是天壤之別。

  昭元越來越覺尷尬,極力閉目而思,忽然似乎明白了其中道理:自己見海倫前已經深深愛上了伊絲卡,而伊絲卡的悲慘處境,正是因為海掄和帕裏斯的自私直接導致的。因此,當時自己的心中,自然已經對海倫起了恨入骨髓的強烈厭惡感。現在這夏姬雖然淫聲遠甚於海倫,甚至可說更顯卑劣,可是所行之惡事卻是不但對自己無害,反而還給了自己一個征陳揚名的機會。這樣一來,自己自然是難得恨她起來。

  但昭元再一想,若不是海倫偷情,自己卻又怎麽能遇上伊絲卡?這一切的根本,難道就隻是因為伊絲卡希望自己恨海倫,於是自己就恨海倫;現在沒有人要自己恨夏姬,於是本性就都上來了?難道自己的本性,就真的如此俗不可耐麽?難道自己就這麽不能經受女孩子的誘惑麽?自己一向引為安慰的“能在大是大非麵前把握住”的信念,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昭元暗暗歎了口氣,終於極力壓製住心頭遐想,冷冷道:“二位愛卿難道沒發現,夏夫人悲傷已過了麽?大丈夫好色歸好色,雖無需虛偽,可也當知些道德禮法。”公子側和昭元都是麵色大紅,勉強收手而立。夏姬也是臉現尷尬之色。她舉手投足都是妖媚入骨,這一下的微微窘迫之色,自然更增嬌豔,引得周圍軍兵更是陣陣驚歎垂涎。

  昭元慢慢道:“夏夫人,你愛子身死,你卻似乎並不太悲傷,這是為母之道麽?”夏姬低頭垂淚道:“妾身非不悲傷,而是不敢悲傷。妾身不過是一個弱女子,隻求活命。既無大樹之軀,自是隻能隨效野草,隨風搖擺,遇事則順,求全己身。臣妾今見大王有垂青之意,恐伺候不佳而致殺身之禍,不敢不極力笑迎大王諸軍。妾知不哀孽子的確不是人性之常,但到底還是弱女子負強男兒,而且妾身也坦然麵對此等名聲。比起那些自稱是天地間大丈夫,本來宣稱萬事都能擔待,但一旦事到臨頭,卻擔心要毀壞名聲而去辜負弱女子的人,妾身自認要強上許多。當今天下,盡多辜負女子癡心之男,甚至多居王侯貴胄之位。大王既然不但能容他們活命,更還與他們相見甚歡,那麽又何必跟臣妾計較?”說著又是哭個不住。

  這話實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昭元話未聽完,已是心頭劇震,麵色大變:“她這話是說給我聽的麽?”但見夏姬的確隻是低眉信首淒婉哀怨,說這番話時,自始至終半點也未抬眼看自己一眼。昭元心下隱隱作痛:“我自己無恥,要犧牲宮雲兮之愛,卻又要怪什麽別人?”他想到這裏,不禁對夏姬之處境,莫名其妙地起了幾絲同情之意。

  隻聽夏姬又盈盈泣道:“妾聞,獅虎之類的雄者為了得到雌者,必先殺雌者與別的雄者所生之幼崽。如果雌者企圖死抗,那麽結果隻能是母子並死,甚至禍延同群其他雌者,其結果也並不能保護子女。妾亦聞,昔年九侯有女而美,進於商紂。然其女不好男女之事,不能善事紂王,紂遂殺其身,並烹其父。妾蒲柳之身,自知不足以抗風雨摧折,隻能求順風雨而全己身,為自己乃至母家免除禍患。這一切的無奈,隻求大王體諒。”

  昭元一時間無言以對,隻好咬了咬牙,命眾軍兵押夏姬先行回城。但他卻還是留下了公子側和屈巫,命他們於自己同車斷後,道:“你們倆老實說,這個是不是就是你們所說的小利?”二人麵麵相覷,都是低下了頭。

  屈巫忽然拜道:“啟稟大王:臣等勸大王出兵,確實也是有此因在內。隻是大王此番得征陳國,實是又得其土,又誅逆臣,可說名實兩歸,這才是臣等所諫出兵之主因。臣等望一睹美色,最多隻算是輔因。臣不敢隱瞞大王,請大王責罰。”

  昭元見他直認,麵色稍和,冷冷道:“你們二人,恐怕不是隻想一睹其美,還想一沾其美罷?”公子側垂頭道:“臣不敢隱瞞,的確是有此意。屈大夫也是同路中人。”昭元冷笑道:“你等好色,寡人並不禁,但需遵從道德禮法,否則寡人必斬不饒。你們可明白此原則?”屈巫和公子側齊聲道:“臣知道。”昭元歎了口氣,道:“此女的確媚入人心,形同妖異,令人難以抵擋。不要說你們,連寡人都有些難以自製,你們如此,也是難怪。”

  公子側和屈巫對望一眼,齊齊道:“大王如此體諒臣等,臣等實在感銘於心。夏姬乃天生絕美,殺之實在可惜。”昭元默默無語,忽然厲聲道:“誰?”屈巫二人大吃一驚,急循聲而往,卻在內室牆垣間抓出一名丫環打扮之人,揪至車前。

  昭元還沒問話,便聽那丫環道:“賤婢荷華,拜見大王。”昭元看了看公子側和屈巫臉色,疑他們似乎認識,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們到底知道多少?”公子側二人都是支支唔唔說不清楚。昭元道:“此次征陳,雖然事已如此,但其因不可不清。依寡人看來,你二人必定知曉不少。現在夏姬侍女亦在,你們便為寡人道來。你們也當知道,寡人不喜有任何隱諱。”公子側尷尬道:“是。其實此事知曉者並不少,隻是大王日夜操勞國事,反而不知其細。夏姬有淫聲在外,想來大王還是知道的了?”昭元點了點頭。公子側和屈巫便慢慢說出前因後果來。

  原來夏姬乃是鄭穆公之幼女,說起來輩份比昭元高了兩三輩。其年尚極少時,便已娥眉鳳眼,杏臉桃腮,形色極麗,人稱有鸝姬息媯之容貌,更兼妲己文薑之妖淫。一時間,見者無不喪魂落魄,顛之倒之。而且最令人稱奇的還有一件奇事:世人傳言,夏姬十五歲時曾夢一偉丈夫。其人星冠羽服,體貌修偉,自稱上界天仙,與之交接,傳以琢精導氣之法。從此夏姬與人合歡時,便能曲盡其歡,就中采陽補陰,卻老還少,名為“素女采戰之術”。其在家未嫁,便先與鄭靈公之兄公子蠻私通,不久便致公子蠻夭死,後嫁於陳國夏禦叔為妻。

  夏禦叔乃陳國公族,食邑為株林。這陳靈公名平國,乃是陳共公之子,為人輕佻惰慢,豪無威儀,且又耽於酒色,逐於遊戲,國家政務全然不理。其日日寵著兩位大夫,一名孔寧,一名儀行父,都是酒色隊裏幫打鑼鼓的,可說與陳靈公是一丘之貉。這一君二臣,誌同道合,語言戲褻,各無所忌,隻是對賢臣轅頗、泄治等幾人有所忌憚。陳侯也因此對這些賢臣極為厭惡,日日都想不見他們,更加不願意理朝政。這夏禦叔之父公子少西乃陳定公之子,因為少西字子夏,於是家人便以夏為姓,夏姬也因此得名。夏禦叔官居司馬之職,封於株林。

  

萬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隻在方壺內(六)

  
  夏姬嫁夏禦叔後,育有一男,名徵舒。徵舒十二歲時,夏禦叔死去,夏姬便更是肆無忌憚起來。從那以後,夏姬便公然與外有遇,索性送徵舒於城內從師學習,自己退在株林獨處,方便行事。孔寧、儀行父二人本來與夏禦叔同朝相善,也曾窺見過夏姬美色,各自心中便起了窺誘之意。夏姬有一侍女名荷華,伶俐風騷,經常為主母情人幽會牽線搭橋。孔寧既知此事,一日孔寧與徵舒射獵郊外,便趁機要送徵舒至株林,借機留宿其家。孔寧早有準備,自然是不會放過這一機會,先勾搭上了荷華,贈以玉簪,求她將自己推薦給夏姬。

  夏姬來者不拒,自然應允,於是孔寧大行所願。孔寧小人心性,思炫耀於人,便偷偷於歡會之後偷了夏姬的錦襠,穿在自己身上,誇口於自己的酒色之友儀行父。儀行父一見,大受刺激和鼓勵,便也以重金結交荷華,求其代自己以致夏姬。

  夏姬平日也曾私下窺見過儀行父,也是早有其心,遂派荷華約他來赴會。儀行父知將有豔遇,遂預先廣求助戰奇藥,以媚夏姬。夏姬大喜,曲意歡會,愛其比愛孔寧更甚許多倍。臨別時儀行父道:“夫人對孔大夫贈以錦襠,致其誇示於我。今我亦得蒙夫人垂青,請夫人也賜一物以為表記,顯夫人大公無偏。”

  夏姬笑道:“錦襠是孔大夫自己偷走的,妾身並沒有贈給他。不過你和他雖都和我有同床之誼,但妾既然愛你多些,豈能無贈?”於是便自解下所穿之碧羅襦為贈。儀行父大喜。從此儀行父與夏姬往來甚密,孔寧不免顯得稍有疏遠了。儀行父念念不忘當初孔寧在自己麵前炫耀的樣子,如今既然得了碧羅襦,便也拿出誇耀於孔寧麵前。

  孔寧本來還正奇怪,為何夏姬對自己不如以前殷勤親密,一見這碧羅襦,立刻便去問荷華。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儀行父早已和夏姬來往極密,隻有自己還蒙在鼓裏。孔寧心懷嫉妒,想要拆開他們,令夏姬重心愛重自己,卻一時又無計可施。

  他想了許久,卻終於想出一條損人不利己之策來。那陳侯性好淫樂,而且也曾聞說夏姬美色,流露過想要勾搭之念。今若是引他也跟夏姬勾上,陳侯必然感激自己,對自己大加恩寵。陳侯有狐臭,夏姬定不喜歡。那樣的話,自己跟著陳侯去做個貼身幫閑,說不定也能落空調情,討些便宜。這樣一來,那儀行父自然要被稀疏幾分,怎麽也是幫自己出了這一團惡氣。孔寧想到這裏,便急忙單獨要見陳侯。

  這君臣既是同道中人,自然不幾句便說到了女色之上。孔寧要拉陳侯上船,自然言語間極盡渲染,大讚夏姬之美天下絕無。這陳靈公聽他說得無比絢爛,反而有些不信,道:“孤亦聞夏姬之名,但現在其年紀幾乎已過四旬,隻怕已是三月桃花,其色有衰。”孔寧急忙道:“夏姬精通房中之術,容顏反而更加轉嫩,常如十七八好女模樣,美麗無雙。況且傳說其床第之間大異尋常,主公一試,自然會銷魂無比。”

  這陳靈公見他說得極是肯定,不覺欲火上炎,麵頰發赤,對孔寧道:“果真如此,孤實望一試。隻是君會臣妻,實無此理,那泄治、轅頗幾個老兒若是得知,肯定會來煩惱阻撓。卿有何策可以使孤與夏姬歡會?若是有成,孤決不相負。”孔寧道:“夏姬自居株林,不願兒子常回,乃是早已有意,暗示於我等同道。株林草木娟秀,乃是遊玩勝地。主公明早隻說要遊幸株林,夏姬必然會設宴相迎,以盡地主之誼。夏姬有一婢名荷華,頗知情事。那時主公與夏姬歡飲,臣自與荷華轉達主公美意,定然大事可成。”

  陳靈公大喜,直恨不得不待明日,今晚便能與夏姬共效於飛,連忙催促孔寧去辦。孔寧見計得售,自然也是得意非常,加意操辦。次日一切妥當,便傳旨要遊幸株林,隻叫孔寧跟隨。孔寧先已送信於夏姬,叫她設宴等候;又微露陳侯之意於荷華,要她轉達。這夏姬本來便是普施雨露,澤被眾生,自然也是一切預備停當,風聲絲毫不露。這陳靈公一心想著夏姬,遊玩不過名色,自然隻隨便轉了兩轉,瞞過閑人,便迫不及待要駕幸夏家。

  這“竊玉偷香真有意,遊山玩水本無心”之下,自然一切幹淨利落,不多時便已至夏家之園。夏姬身穿禮服迎陳靈公入座,拜稱:“妾子徵舒出外就學,不知主公駕臨,無可迎接,隻好由妾身出迎。主公勿怪。”這陳靈公本來就恨不得所有其他人統統滾遠,自然是大喜。等細細體會夏姬聲音,隻覺新鶯巧轉,嚦嚦有聲,情意無限。再一看她容貌,當真是驚若天人,自己那後宮粉黛直如糞土一般。

  陳侯目睹如此美色,自然手腳酸麻,口唇亂動,與夏姬四目相交之下,都是心領神會。陳靈公道:“孤偶爾出遊,路過貴府,隻望夫人勿太驚訝,何敢責過?”

  夏姬道:“主公玉趾降臨,蔽舍生色。賤妾備有水酒菜蔬,未得主公吩咐,不敢獻上。”靈公道:“孤冒昧前來,又煩貴府庖廚禮席,實在頗為過意不去。聞貴府園亭優雅,願先入一觀。夫人盛宴,便請開在後園可也。”夏姬道:“自亡夫之後,荒園未經打掃,恐慢大駕,賤妾預先告罪。”陳靈公見夏姬應對無不得體,心中愈發愛將起來,幾乎就要原形畢露,道:“夫人可換去禮服,引孤往園中一遊,以賞美景。”

  夏姬心中暗笑,便自卸下禮服,露出一身淡妝,果然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凹凸有致,別是一番雅致。這陳靈公見美景已呈,更是凝目而勢,垂涎欲滴。夏姬前導,靈公緊隨,亦步亦趨中來到後園。這後園雖然地段不寬,卻有喬鬆秀柏,奇石名花,爭奇鬥豔;蓮池一方,花亭數座,卻也別致非常。遊了幾步,又見高軒一區,朱藍繡幕,甚是開爽,那自是宴客之所了。

  再看周圍,左右都有廂房,軒後曲房數層,回廊曲折,乃是通往寢室。園中還立有馬廄,亦是名馬群集。園西還有空地一片,卻是射靶之所。靈公看了一氣,軒中宴席已然齊備,夏姬執盞請入席中。靈公急思與夏姬親近,便賜座於旁,夏姬謙讓不敢。

  靈公道:“今日不敘君臣之份,隻敘主客之禮。主人豈可不坐?”命孔寧坐右,夏姬坐左,道:“此宴略去君臣之禮,圖個盡歡。”飲酒間,靈公目不轉睛,隻是死死盯住夏姬貪看,直恨不得一口將這花朵吞落肚中。而夏姬亦是巧笑鄢然,流波送盼,情意綿綿。二人雖然還未親身歡會,其神之會卻已是難解難分。靈公酒興中帶了癡情,又兼有孔寧從旁打和事鼓,夏姬每有相敬,都是一口而幹,當真是酒落快腸,絲毫不覺其多。

  這歡宴直至日落西山,左右秉燭,靈公方才醉倒於宴席之上台,鼾然睡去。孔寧便悄悄對夏姬道:“主公久慕夫人美色,今日前來,實是潛心望與你為歡。”夏姬微笑不答。孔寧乖巧,自然知道便宜行事,自行出外安頓隨駕下人就便歇宿。夏姬亦是曲意配合,命人準備錦菡鏽枕,假意送入軒中,掩人耳目。至於自己,則香湯沐浴,以備寵幸,隻留荷華侍駕。

  不多時,靈公睡醒,覺出旁似有人,不覺道:“是何人?”荷華跪應道:“賤婢乃夫人之婢荷華也,奉主母之命服侍主公。”於是取出早已備好的酸梅醒酒湯進獻。靈公飲用後,精神頓醒,暢快淋漓,道:“此湯何人所煎?”荷華道:“是賤婢。”靈公道:“你能為孤造梅湯,不知能為孤作媒否?”荷華笑道:“賤妾雖不慣為媒,亦頗知奔走往來,助成美事。隻不知主公所屬意者為何人?”陳靈公歎道:“孤一見你家主母,神魂都已亂成一團了。你若能成就孤與你家主母一歡,孤必有重重之賞。”

  荷華道:“主母賤體,恐不足以當貴人。但既然主公不棄,賤婢便當盡力做此一媒。”陳靈公大喜,即命荷華掌燈引導,曲曲折折而入內室。夏姬正明燈獨坐,如有所待,忽聞腳步之聲,正欲啟問,靈公已入戶內。靈公這時已是急色上身,一見夏姬在前,連一句話也舍不得說,直接便急急擁夏姬入幃帳之內。

  解衣共寢之際,陳靈公隻覺夏姬肌膚滑膩,著體欲融,歡會之際,宛若處女。陳靈公歡樂無限,便枕邊問將起來。夏姬道:“妾有內視之法,即使剛剛生產,不消三日,便又封閉如初,充實如故。”靈公歎道:“孤就算遇到天上神仙,隻怕也不過如此了。”夏姬因他是一國之君,自然枕席上百般獻媚,虛意奉承,加意討好,將陳靈公侍奉得魂飛天外,欲仙欲死。陳靈公自然覺得這一歡會,實乃是不世之奇遇。

  睡至雞鳴,夏姬不願此事先泄,催促靈公起身。陳靈公依依不舍,卻又不得不走,隻得道:“孤得交愛卿,再視後宮諸女,直如糞土一般,對愛卿之愛實是無以複加。但不知愛卿心中可也愛孤否?”夏姬疑心陳靈公已經知道孔寧、儀行父往來之事,便不準備說自己隻愛陳靈公一人之類的話,楚楚可憐道:“賤妾實不敢相欺。自從先夫逝去,賤妾寂寞難製,未免失身於他人。然今既然獲幸君侯,從此當永絕外交,隻侍主公一人,再也不會有二心。”陳靈公最喜窺人隱私,聞言不但不引為遺憾,反而欣然道:“愛卿是天地絕美,實難一人獨占。愛卿平日所交不妨對孤一言,不必隱瞞。”

  夏姬道:“孔寧、儀行父兩位大夫,因先夫所托代為撫養遺孤,遂至與妾有歡。其他確實沒有。”靈公笑道:“怪不得孔寧說愛卿交接之妙大異尋常。現在想來,他若非親試,又如何能夠得知?”夏姬道:“賤妾得罪在先,還請主公寬恕。”靈公笑道:“孔寧有薦賢之美,孤正懷感激,又怎麽會對此事介懷?孤隻盼能與卿時常歡會,此樂不絕,其他都任卿所為,無甚禁忌。”夏姬道:“主公能源源而來,自然是常常相見。”

  靈公甚喜,便要起身。夏姬脫自己貼身之衫為靈公穿上,道:“主公見到此衫,便如見到賤妾了。望能常常駕幸。”荷華掌燈,由舊路送靈公於軒中複臥,以掩人耳目。天明後,廳上早膳已備,孔寧也已率從人駕車伺候。夏姬請靈公登堂,起居問安。庖人進膳,對眾從人亦有酒食犒賞。孔寧為靈公駕車回朝,未及朝門,便見百官齊候。陳靈公這時尤追憶歡會之美,神情恍惚,一見百官便來氣,直道:“今日不上朝。”便自車駕入宮去了。

  百官去奈,隻得散去,卻獨有儀行父看出不對,將孔寧拉到一旁,詢問陳侯昨夜之事。孔寧知彼此都是同道之人,也不隱瞞,便自和盤托出。儀行父聽完,想起陳侯今日果然似對孔寧親近非常,不由得頓足道:“如此好人情,怎麽讓你一人獨占了?”孔寧道:“主公這次十分得意,在下也確實有些好處。你莫惱怒,下次讓於你作人情如何?”二人大笑而散。

  陳靈公想起這不世奇遇,越想越覺快樂無比,竟然直召孔寧、儀行父入內宮。陳靈公先謝孔寧薦舉夏姬之事,又對二人道:“如此美事,何不早奏孤?你二人怎麽自行占了先頭,這是何道理?”孔寧、儀行父齊道:“大王自有此福,臣等賤體,實無此事。”靈公笑道:“此乃美人親口所言,二卿不必隱瞞。孤不過是尋道中同好,共同細品美人之味,絕非想要加罪二卿。”

  孔寧見陳靈公確實無怪罪之意,便道:“譬如君上欲用膳,則臣子當先嚐之;父用膳,則子先嚐,這才是正道。若嚐而不美,自然便不敢進於君前。”陳靈公哈哈笑道:“不然,此類非彼類。譬如已經知其味美如熊掌,便讓孤先嚐了也無妨。”三人都是大笑。

  陳靈公想起夏姬之贈,不覺得意道:“你二人雖然也曾先有奇遇,可夏姬卻偏偏隻有定情之物送我。”於是扯衣而示道:“此乃美人所贈,你二人可有此福緣麽?”那孔寧道:“臣亦有之。”遂撩衣以示所竊之錦襠,道:“此亦美人相贈。不但臣有之,儀行父亦有。”靈公大感興趣,道:“卿又獲贈何物?”儀行父也解碧羅襦給二人觀看。

  靈公大笑道:“我等三人,隨身都有美人之贈,異日同往株林,簡直可以來一場聯床大會了!”一君二臣都是大笑,全然無所顧忌。但不經意間,這話卻漸漸傳出了朝門,驚動了泄冶。泄冶大怒道:“朝廷綱紀絲毫不顧,隻怕陳國之亡指日可待!”於是整衣端簡,隻身闖入朝門要進諫。那孔寧、儀行父二人素來忌憚泄冶正,知他來諫定非好事,連忙辭出。

  靈公亦是心中有鬼,急忙就想要避入內室。泄冶搶步上前拉住其衣,奏道:“臣聞‘君臣主敬,男女主別’。今主公無《周南》之化,親身致國中多失節之婦,更兼君臣同淫,互相標榜,喧於朝堂之上,實是有愧祖先!今日主公之行,穢語難聞,廉恥盡喪,體統盡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別,淪滅已極!治國之道,無敬則慢,不別則亂,此實乃亡國之道也!”

  陳靈公嚇出一聲冷汗,忙道:“愛卿不要再說了,孤已經深深後悔了,以後一定改,一定改!”泄冶辭出朝門,見孔寧、儀行父二人尚在朝門打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住二人,道:“君有善行,臣宜揚之。君有不善,臣宜掩之、諫之、勸之。如今你們兩個自己行為不檢點,居然還引誘主公同做醜行,還宣揚其事,導致人人將知,無恥已極!你們難道一點都不覺得沒臉見人嗎?”孔寧、儀行父都是不敢答話。

  泄冶罵完,甩手而去。孔寧、儀行父二人心中懷恨,求見靈公,將泄冶之言添油加醋複述了一遍,重點卻換成了責備陳靈公,都道:“主公以後千萬不能再去株林了!”陳靈公想起剛才泄冶的言語,也不自禁地歎了口氣道:“看來孤是真的不能再去了。”忽然又想起一事,道:“那以後卿二人還去麽?”孔儀二人道:“泄冶乃是諫主公,與臣等無幹,自然以後還將前往。隻是主公既然為君,那便不可往了。”靈公憤然道:“豈有身為君上,反不能比臣子更樂者?那不是白癡麽?孤寧得罪於泄冶這老匹夫,也決不肯舍棄此歡樂之遊!”

  孔寧、儀行父對望一眼,道:“隻是主公若要再往,泄冶必定又來煩擾,終究不是個辦法。”沉靈公皺眉道:“二卿有何策,可以阻止他多嘴?”孔寧道:“泄冶目無君上,不懼不畏,若要其閉口,除非讓他開口不得。”陳靈公苦笑道:“他自有口在身,孤又怎麽能禁止得住?”儀行父道:“孔大夫之言,實為另外之意。人死則口閉,那時自然開口不得。主公何不傳旨殺了泄冶,不就能夠終生受用株林之樂麽?”

  陳靈公歎道:“泄冶累世為官清正,深得民望。若是旨意一下,隻怕國人都要深怨孤。孤實在無法下旨。”孔寧道:“既然如此,臣派人刺殺他,做成神不知鬼不覺。這樣如何?”陳靈公點頭道:“任卿所為,但千萬不可露出風聲。”二人領命而去,遂用重金買得刺客,潛伏於泄冶上朝之路,等其上朝之時,突起殺之。

  自泄冶死後,陳靈公君臣三人益發肆無忌憚,不時同往往株林做聯床之會。開始幾次還偷偷摸摸,以後更是習以為常,公然不避。國人漸漸猜覺,遂有人作《株林》之詩以譏笑:“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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