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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從此玉女攝本心

(2005-10-22 19:13:56) 下一個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從此玉女惚拘?1)   第二十七回 從此玉女攝本心   昭元一把將那小孩子推開,大喝道:“快射它!”不料轉頭一看,卻見不但眾人的弓箭在那一撞之下又散又斷、遍地都是,連那幾匹馬也都被這頭巨獸撞嚇之下,跑得遠極,一時之間哪裏能召得回來?支奴幹怒極,一把抓起支箭便向瘋象擲去。但那箭隻在瘋象身上一彈,連插都沒插進去。昭元亦是一箭甩去,又遠又忙之下,卻準頭更差,那箭竟斜斜插在了剛剛才又撲將回來的莫西幹身前。   那瘋象怒吼連聲,四腳長鼻齊動,要將這幾人全都碾成肉泥,莫西幹等人簡直就象是在其鼻下腿間苟延殘喘。昭元大急,一麵奔跑,一麵大聲呼喊;待他衝到瘋象之旁,那幾匹馬才終於大著膽子湊近了些。昭元厲喝一聲,一下躍上瘋象之背,厲聲道:“快逃!”不料這瘋象之背太闊,反而不易夾緊使力。昭元還沒能找到借力之點,那瘋象長鼻便已飛速反卷過來,啪地一下便又將他掃得砸落地上。   昭元毫不氣餒,又是一下想要躍上。但這次那瘋象已是身體一抖,長長的鼻子簡直比人手還要靈活便捷,早早便在半空中迎向了他。昭元大吃一驚,正要一掌朝這長鼻擊去,卻忽覺象鼻中突然衝出一股勁風。昭元隻感一股極難聞的味道撲麵而來,氣息一窒,幾乎當場嘔吐,那掌便根本使不出力。同時,他整個人吃這一衝,已如斷了線的風箏般滾落在地。   那大象見這個讓自己無法發泄的家夥又來,怒吼一聲,舍了莫西幹等人,拚命朝昭元追踩卷摔。但莫西幹等人,卻終於趁這當口,躍身上馬。他們見昭元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隻能來回翻滾躲避,都是大喝著朝大象圍過來。昭元瞅準那瘋象鼻子的破綻,猛然一下主動抱住了其鼻。   那瘋象大怒,本能地就是一甩。昭元正是要他如此,身形立刻借勢躍起,半空中一放手,已抱住了支奴幹。支奴幹會意,急忙舍了瘋象,策馬朝遠處跑。那瘋象怒吼連聲,全然不顧旁邊莫西幹和依維幹的襲擾,立刻朝這一馬二人追了過來。   支奴幹見瘋象來勢凶猛,若是自己等逃得不見蹤影,它隻怕會泄憤於那些偷偷圍觀的眾人,便總是繞著圈跑。那瘋象怒極之下絲毫不思考,果然就被帶著滿場跑。昭元鬆了口氣,道:“看來它還是比較笨的。它這樣硬跑,怎麽能跑得過我們的寶馬?”   不料那大象怒吼連聲之下,不但奔行之勢絲毫不緩,反而每一聲怒吼都令支奴幹和昭元身下的這匹馬顫抖,簡直就象是要痙攣。那馬還沒跑到大半圈,便已好幾次險些馬失前蹄,甚是危險。二人正自驚忙,忽見前麵莫西幹已是飛馬來迎,厲聲道:“昭元!昭元!”   昭元會意,淩空一躍,已是又抱住了莫西幹。那瘋象見敵人忽然換馬反向而奔,厲吼一聲,又是掉頭猛追。追不到半圈,依維幹又已飛馬來迎,昭元又是一個巨幅反躍。那瘋象怒極,連吼數聲,還是一下追將過來。但這一次,前麵卻有支奴幹將昭元的馬拉並過來追上。昭元躍身其上縱馬狂奔,頗覺比二人一馬輕快,頓時放心了許多,心想:“隻要離你遠點,你那吼聲想來就恐嚇效果不佳。我就不信你還能跟我們幾個耗上半個時辰?”   不料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忽聽遠處人聲嘩然,驚叫聲此起彼伏。原來那瘋象狂怒之下,竟然舍了他們幾個,轉而怒朝眾人衝去。即使那些人本來都揮舞著火把、鑼鼓等大象害怕之物,也似是絲毫起不到嚇阻的作用。昭元等都是大驚失色,急忙追將過去逗惹,但那瘋象已在眾人的尖叫躲避聲中,踩垮了好幾個窩棚,對昭元等根本不理睬。   昭元心頭一急,忽然躍身下馬,直衝其前,作勢又欲騎上其背。那瘋象果然又被他激怒了,舍了村人,轉而向他追卷而來。昭元被它追得越來越近,但這本來就是他心有所備之舉,心頭自是毫不驚慌。待身體就快要能被它卷住之際,昭元立刻飛身側躍,又撲上了旁邊的莫西幹之馬。   那瘋象怒極,忽然鼻中射出一大團臭哄哄的粘液。昭元二人都是猝不及防,身上背上都被糊上了許多,頓時再也忍受不住,同聲嘔吐。然而這也罷了,那馬似乎也忍受不住,竟然啪地一下馬失前蹄,連人帶馬都摔倒在地。   昭元和莫西幹都是大驚失色,拚命壓住那股嘔吐之感,才一跳起就兩邊分向而奔。那瘋象怒吼連聲,緊緊追趕昭元。昭元身上腳底都已被粘液滲透,腳下開始有些發滑,加上那股讓人嘔吐的酸腐氣味,實是難受之極。他萬般惡心之下,已是什麽都顧不得了,想也不想就直朝旁邊一個髒兮兮的水塘撲去。   那大象毫不畏水,立刻便也跟入了水中。才一入水,昭元便頭腦清醒了些。他想起這裏麵隻怕會有什麽鱷魚巨蟒之類,急切之下自己隻怕不是對手,立刻便覺還是遊上岸安全。不料那瘋象在水中雖是不如他快,卻是有另外一招,那就是拚命追趕之際還能不斷吸水以備。昭元隻要一露頭,那大象就全力噴射,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昭元看看前麵離岸還遠,大急之下,忽然一下深深潛入水中,不向前遊,反而朝後直朝那瘋象之所在冒險遊去。那水極是昏黃,雖然那瘋象肯定是不知他之去向,他自己卻也完全不敢睜開眼睛。忽然,他覺得前麵之水似乎有些微微吸力,立刻心頭振奮,一下劈手過去,果然抓住了那瘋象之鼻尖。   這一次是昭元主動想要抓牢而不是想借力,自然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那瘋象本來正在全力吸水,忽然鼻子被敵人捏死,頓時全身一顫,連吼都吼不出聲,本能地又要將昭元猛甩開去。但水的阻力卻是比陸上不知大多少倍,加上昭元心頭早已有所防備,這下不但沒能甩開昭元,反而將他順便帶離水麵。昭元立刻狠狠換了一口長氣,雙手也握得更加緊了。   那瘋象怒極,回鼻反卷,就要用象牙戳死他。昭元一見它之勢,立刻便搶先抓住了那象牙末端,那瘋象便再也無法反卷。瘋象狂怒之下,忽然鼻中瘋狂作力,似乎又要全力噴出什麽東西,讓他拿捏不住。但昭元知它這鼻子實在是最可怕之物,這乃是冒了天大的險才抓住的,哪有不盡全力的?   那瘋象這一下依然沒能擺脫敵人,急得怒吼一聲,長鼻在水上水下亂甩亂卷。但它畢竟已是身在水中,其勢已不如在陸上靈活迅速。昭元心頭已定,死死抓緊不放,無論它怎麽甩都說什麽也不鬆手。他這時已有心思去聽莫西幹等人都在岸邊上大喊,覺他們都是在一麵鼓勵,一麵問他需要什麽幫忙。昭元大叫道:“我知道怎麽對付它了!你們看著就好!”   過了一會,那瘋象狂甩之勢微微軟塌陷,但口中卻是大口大口地喘氣,激得水花亂濺。昭元心頭一動:“看來它快沒氣了,隻能用口出氣。對了,我可不能跟它比長力。”他想到這裏,忽然潛入水中,拚命將這瘋象朝前下方拉。那瘋象正自大喘其氣,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他帶前下了一點,頓時大嗆連聲,但立刻又要拚命穩住身形。   昭元這麽一探之下,已在水底抓起了一塊拳頭大小、有鋒利棱角的石頭。他忽然將這石頭塞入瘋象的鼻端,雙手交替連擠數下,已是將其擠入了其鼻子中段,不時狠狠擠按。要知這大瘋象雖然皮粗肉厚,但其鼻內卻畢竟還是軟嫩,這下頓時被割得險些淋漓,而且其痛非常。瘋象大驚之下,瘋狂連甩,但卻正中了昭元之下懷。昭元一麵一點點將它帶入水中淤泥厚重之處,一麵尋找結實的樹根之類的借力物,一麵還要眾人拋幾段繩子過來。   那瘋象瘋狂使力之下,精力消耗過速,終於越來越慢了下來。昭元這時也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樹根,突然狠狠地將那瘋象朝下一拉,將那象鼻從那樹根下的淤泥間一穿而過。同時,他自己則迅速換手,依然拉住象鼻穿過去的那一端,拚命朝上使勁拉。   那瘋象猝不及防之下,鼻子已被他和樹根拉得反折過去,整個身體頓時朝下直沉。它再也無法直接用口呼吸了,頓時急得拚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想要甩脫。但這樹根和旁邊的厚厚淤泥是昭元親自選中的,自然是早已考慮到了大象身大力大這一因素。這下無論這大象如何想使力,都總是腳下發滑發軟,無法將力盡數使上,更別提將那樹根別斷了。   昭元早已長長準備了一口氣,這下自是說什麽也不放手,要令這瘋象在疲累之餘徹底崩潰。果然,那瘋象折騰了一氣,忽然整個身體都軟了下來,其動極是微弱。昭元鬆了口氣,急忙將繩索幾股並成一股,朝象鼻上死死纏了十幾道,這才執著繩索的另一端浮了起來。等他長長出氣換氣時,已聽得岸邊有許多人正在為他鼓勵。   昭元以前沒研究過大象,又見這瘋象勇猛,早已有降服它之意,是以倒也並不想現在便要它的命。他遊遠了些,找到另外一根更結實的樹根係上,這才略略鬆手,讓那瘋象身體飄將起來。那瘋象飄將起來,立刻便開始用口喘氣,幾下便又開始了掙紮。昭元隻要見它一開始掙紮,就立刻將繩拉緊。那瘋象氣力已弱,反抗不強,一拉就又沉入水中。   如此反複數次,那瘋象終於似乎徹底崩潰了。它似乎再也不敢去掙紮什麽,眼中也不再露凶光,反而更象是有乞求之意。昭元這才真正放下了心,忽然感到混身那股酸臭之意雖然消減了不少,卻還是令人翻腸倒胃,頓時又忍不住嘔吐起來。   昭元吐了幾下,也沒吐出什麽,但畢竟那種感覺還是好了些,頭腦也平靜了些。他看了看那瘋象,想起它剛才的驕勇,心有餘悸之下,又大叫需要繩子。莫西幹等人自是全力支持。昭元又潛入水中,再加力狠纏了幾遍,還不放心,又將那瘋象的腿頸之處纏了好多道,這才完全放下心來。那瘋象現在竟是出奇地柔順,任他纏來纏去,全不動彈。   昭元爬上岸邊,喘了幾口氣,這才大大輕鬆下來。他望著那瘋象的頹廢模樣,忽然心頭有些奇怪:“怎麽它眼中似有企求之意,跟剛剛大為不同?瘋了的大象也能如此麽?”他看來看去,始終都覺這象跟開始時候完全不同。而且更怪的是,自己現在故意發的一些動作,它似乎都能作出反應,並無瘋了的動物即使精疲力竭、也依然瘋狂的樣子。   昭元想了一氣,還是想不明白,便也懶得去多想。他接過支奴幹等人遞過來的幾桶井水和一身幹淨衣服,好好地衝了幾衝,這才真正開始神清氣爽起來。依維幹掩著鼻子將那堆髒衣服踢開,笑道:“這一股酸臭之氣,你們可都是最先有幸嚐到的了,不知感想如何?”   支奴幹笑罵道:“你也穿上不就明白了?他娘的,當時我被那團粘液粘住的時候,簡直就象是昭元醉了酒被我背著,卻又一口吐在我後頸中的感覺,實在晦氣之極。不過好在昭元自己受得更多,我也就不找他算帳了。可你這混蛋現在還幸災樂禍,我非跟你沒完……”   昭元忽然一把抓起那套已將扔掉的髒臭衣服,小心翼翼地聞了幾下,就如一點也不懼那股惡心的酸臭味道。眾人都是吃了一驚,幾乎都以為他也被這瘋象帶得發瘋了。依維幹正要問話,忽聽昭元大聲道:“這瘋象……是不是根本就不是瘋了,而是醉了?”   此言一出,眾人又都是吃了一驚。莫西幹忽然一拍腦袋,道:“對呀!你們說,它這股酸臭之味道,象不象支奴幹上次喝醉酒時嘔吐的味道?”支奴幹大是窘迫,怒道:“你上次不也一樣?”昭元顧不得理他們爭吵,想起那大象先前的瘋狂和後來的柔順,心頭越來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測。現在他再看那大象現在的苦狀時,心頭甚至都有些內疚了。   然而他還是不敢想當然,當下還是讓眾人小心準備,自己則很小心地將那大象從水中拉回岸上,一點一點按照傳說中訓象人的規範來嚐試。那象雖然精神萎靡不振,但徹底投降之下,那一舉一動卻是驚人地合拍,許多反應都和傳說中的一模一樣,完全沒有瘋狂的樣子。昭元心想:“怪不得他們說大象特別容易被神靈附體,無法預測,看來也是有原因的。看看這前這後,它簡直就是判若兩象,比人的變化還要大得多。”   眾普通村民見這大象現在如此乖覺,都覺簡直就是不可思議。漸漸的,他們心頭也由先前的以為昭元在胡亂瞎猜,變成了也相信它是醉了的可能性更大。可這大象明明是從密林裏鑽出來時就瘋了醉了的,難道那裏麵還有哪個村人的酒窖?   昭元回頭看象那些村人,卻見那些村人連連搖頭,都說自己不知道裏麵有什麽酒窖。昭元心下疑惑,便自行入密林尋找。他沿著象道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一處地方似乎還殘存著類似酒氣的氣味,但卻又似象非象。等他再走了一點,前麵卻忽然竄出大批的猴子,都在朝他怒吼怒嚷,似乎是在恐嚇著什麽,又象是在保護著什麽。   昭元甚是奇怪,仔細一看,卻見好象有些南瓜碎片散在地上,而且這裏的酒氣也濃了些。昭元忽然心頭一動:“世傳猴子會釀南瓜酒,難道還真是此言不謬?難道是這大象跑來偷喝了它們的酒,結果才導致發起酒瘋來的?”   這想法雖然狂妄,但目前卻也實在是最可能的解釋了。昭元出奇不意地偷了一塊南瓜碎片,跑出林外和眾人會合,向大家說起此事。莫西幹等人還將信將疑,那些村人卻都是連連點頭,說他們這裏確實有猴子會釀酒的傳說。   昭元見他們一個個如此確定,自己反而有些不確定了,心想:“這些人似是特別容易相信傳說。我還是去問他們的巫師吧。”眾人歡呼聲中,牽著那大象慢慢朝村中走去。那些村人似乎完全不計這大象曾經踩死過人,反而對其畢恭畢敬,一個勁地要昭元將它放開。倒是昭元心頭疑忌,生怕這大象隨時反撲,便總是托言等族長和巫師回來再說。   走了幾十步,那大象忽然朝著那祭台叫了幾聲,音甚悲涼。昭元嚇了一大跳,急忙又住拉那繩小心戒備。那大象雖然有些反常,但還算是服順,立刻老老實實低下頭去。昭元微微放心下來,忽然心頭一動:“莫非這大象知道那上麵有自己同類的頭骨,是以心懷憤恨?它平日裏或許還能控製住自己,醉酒之後就什麽都不顧了?”   等回到村內,那大象依然是柔順無比。昭元越來越放心,對它是因為酒醉而發瘋的想法,也越來越是相信,便道:“這象你們還是養起來罷,隻要不要讓它喝酒就沒事。說起來,它雖然吃的多,但你們這裏本來就水果奇多,也不怕什麽。再說了,它力氣這麽大,耕田馱運什麽的,想來也是一把好手。”   他話剛說完,便聽一人高叫道:“族長和巫師回來了!”眾人順著那人所指方向一看,隻見兩個五十來歲的人,在一群拉運著棺材的人擁簇下,慢慢走了過來。其中一人奇裝異服,顯然是祭師;另外一人,自然就是族長了。   那二人還沒走近,這邊之人便已是躬身了一大片,還有幾個人圍上去跟他們大說特說著什麽。昭元等見他們年紀甚大,也就都微微行禮致意。待到眾人麵對,一人指著昭元四人道:“族長大人,巫師大人,就是這幾位客人救了我們的命,還降伏了這頭神象。可是他們說,這神象隻是喝醉酒了,並不是什麽邪靈附體。”   那巫師麵色微變,對昭元道:“這位客人,你真是這樣覺得的麽?”昭元心頭一動,道:“小子彌陀,對此事隻是有些猜測,但還不敢肯定。小子覺得,此事需等巫師大人指點澄清,才能最終確信。”那族長笑道:“小夥子很有禮貌,那就是我們的貴客了。”   那巫師也露出了笑容,道:“不錯。幾位從遠方來,看來正應了本大祭師方才在後山作法之請。”那些村人一聽,都是恍然大悟,便有人道:“原來是巫師大人在後山作法,才召來的這幾位勇士。怪不得這一次他們能夠降伏這頭神象這麽和順。”那巫師身後一名助祭喝道:“象為神物,豈是普通人所能馴服的?沒有我們大祭師作法,那些馴象人早就死百遍都不止了。你們怎麽連這麽明顯的道理都還老忘?”   昭元心道:“原來這位就是一個自稱大祭師的巫師。我看他隻怕連個大巫師都算不上,碰上了我,可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嘿嘿,他居然還想在我身上占便宜?”但想自己等本來來此也不想停留,被他占些便宜也沒什麽,也就懶得去戳穿他。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從此玉女攝本心(2)      那巫師道:“雖然是本大祭師將這塘水臨時變成了聖水,令這神象暫時脫力,但若無各位英雄用命,也不能這般容易。隻是此象乃是神象,卻是不應該如此捆縛。來人,為神象開縛。”昭元忽然伸手攔住,道:“大祭師剛剛才作法,一時太累,不方便再作法。不如就請各位先退遠些,以防萬一。”那大祭師麵色絲毫不變,點了點頭。那些人村人果然退開。   昭元小心翼翼解開那大象束縛,那大象依然非常溫順,全無反抗之意。昭元抱拳道:“各位,在下等都是聽說貴鄉有難,前來相助,幸得大祭師之助,才得以成功。現在此事已完,我等歸心似箭,便就此告辭。各位保重。”說著就要翻身上馬離開。   不料他們還沒來得及撥轉馬頭,那些村人便已攔在了他麵前。隻聽一人道:“各位英雄救了我等性命,若不讓我等好好感謝一番,如何過意得去?”莫西幹笑道:“我們幫你們,亦是幫我們自己,要謝什麽?再說我們資用豐足,行程緊湊,也不方便多留。”   忽聽一個厚重的聲音道:“雖有我們大祭師祭了這麽些天,但也還要由各位英雄之手,才能降伏神象。若是各位英雄走了,其魔未及消滅,又有別的神象中魔,那可就不好辦了。”那巫師一聽,臉上立刻變色。   四人一聽,卻見正是那族長。隻聽那族長續道:“這些天來,邪靈難滅,最後還是因為各位英雄親自到來,才得以奏功。各位英雄之功,實也不可謂不大。各位英雄言資用豐足,不肯停留,可是看不起我們,不屑於接受我們小小報答麽?”   昭元等都是麵麵相覷,心頭都在奇怪:“這族長究竟要幹什麽?難道我們還能幫他什麽?”但他們雖還在細想,眾村人卻都已是再次齊聲請求他們留下,請他們“不要看不起這一村”。昭元等一來好奇,二來見眾人之意拳拳,想起自己等人其實也是沒什麽別的事,也就隻好答應下來。但四人心頭卻是都在暗想:“無論如何,這卻不能不小心。反正我們有銀刀,還有昭元,都能試毒。”   當下眾人被引入村中一處甚大的廳堂中,不一會便羅列上了無數瓜果肴酒。昭元一聞一看,就知那些熟識的食物裏沒有毒。而那些不太熟的果類都是新鮮剛摘的,卻也無從下毒。因此,也就暗中告訴莫西幹等人可以放心些吃喝。吃完之後,便由巫師作法,為諸位死難者招魂,然後再送至後山的遠方幾片墓地中安葬。等再回來守靈時,已是快到半夜時分了。   昭元等見一切正常,實在也都是莫名其妙。這一晚他總懷疑這族長或是這祭師會做什麽,於是便還是注意傾聽他們兩邊的動靜。待到後來,他覺得實在沒意思的時候,再想睡著,卻一時間總覺心神有些不定。一直輾轉反側了許久,他居然還睡不著。   昭元無奈之下,隻好運起清涼心法,許久之後才漸漸欲睡。不料正自這時,忽聽隔壁似有一人起身出去,其聲極輕極輕。昭元本能地覺得奇怪起來:“大凡要起身方便,聲音絕不會這麽小的。這顯然是有些武功的人才能辦到的。”   昭元一想到這裏,立刻全身都興奮起來。直聽到那聲音完全消失,他才一躍而起,飛速跟上。他武功自然要勝過那人許多,不一會便被他輕輕巧巧追上。隻見那人渾身黑衣,身形矯捷,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麽人;其手中還拿著一個黑布袋子,似是剛剛作賊離開。   昭元看了一氣,見那袋子雖然象是裝的有物,但實在又是甚癟。況且真正要做賊的人,會拿這麽大一個袋子麽?昭元正自懷疑間,那人忽然似是回頭望了一眼,嚇得昭元急忙縮頭縮身。那人飛速而跑,不一會,已是跑到了那傍晚時埋葬死者的地方。那人望了望四野,忽從中取出一把小小之鍬,二話不說就貓著腰挖了起來,而且邊挖便四麵亂看。   昭元心頭大奇:“莫非是我的同道?可這幾人死的時候實在沒太多陪葬啊。這人身手還算不錯,怎會連那麽一點都看得上?”那墓埋得甚淺,不一會就被那人給挖了出來。昭元瞪大眼睛一眨不眨,隻見那人急不可耐地就生起一個小小火把,狠狠地燒那屍體的下巴。   昭元大大吃了一驚:“難道這是傳說中的降頭術?可這裏連天竺一帶都還不能算是,幾乎可說是在臥眉山的正西麵,又怎能說是杜先生所說的極南一帶?況且這具屍體根本不是女屍,也更加不是懷孕的女屍。”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自己蠢笨:“當初杜先生舉例時是說養小鬼才這樣。要是他們不是養小鬼,而是養大鬼、女鬼呢?”   昭元越來越覺奇異,很想看個究竟,便強行按捺住了想立刻衝上去製止的念頭,盼能看到那人的全過程、跟到他的老窩。果然,那人燒了一氣,待屍體滴油時,立刻就用一些小小的東西接在下麵,讓那些屍油滴在上麵。又過了一會,那人忽然將火把熄滅,接著便將這具屍體連同那些小東西都裝入了布袋,返身跑了回來。   昭元急忙藏得更深,心頭疑惑:“他要幹嘛?連墳墓也不掩一下?”眼見那人跑得飛快,也就急忙跟上。過了一氣,那人跑到了村頭西麵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隻見那裏有一個象是神宮一樣的高大草廬。那人看了幾看,忽然將那袋東西全都倒進了圍牆,立刻便退了出來。   昭元心頭吃驚:“怪不得那巫師看起來有些古怪,原來果然是他在行邪術!不過……在這裏降頭術會不會不算邪術呢?……不對不對,這巫師既然行動這麽詭秘,肯定即使在這裏,降頭術也還是普遍被認為是邪術的。可他怎麽又出去了?是不是還要再偷?”   昭元心念亂轉,不知是該悄悄再跟過去看看究竟,還是該先鑽進這神宮看看情形。忽然,他聽得神宮內似又有了輕微的聲響。昭元一驚,立刻又屏息靜氣,全力傾聽。過了片刻,忽然裏麵又躍出一名黑衣人,卻是扛著另外一個布袋,沿著黑衣人退出去的方向奔跑過去。   昭元越來越是奇怪,便也悄悄跟上。隻見這人邊跑邊東張西望,全身都如一頭黑鼠一般直竄。過了一氣,他已來到村東麵很遠的一處草堂,但這次卻是直接躍了進去。過了一會,等他出來時,手中的袋子已是癟得不成樣子。   昭元心頭實在忍不住,小心翼翼扯下一塊布給自己也蒙上了麵,準備自己親自去看看。他等了一氣,見無動靜,一下鑽入了那處草堂;東找西找許久,終於在一處枯井裏找到了一具屍體和許多小球。昭元大奇:“這不還是那具屍體麽?他們究竟在搞什麽鬼?”   他正自心念動際,想再看看井下有沒有什麽秘道之類,忽聽外麵似乎有些不對,急忙不顧一切搶先躍出。這乃是危難之際絕不能局身於狹窄之處的原則,是以他不惜立刻暴露、去打一架,也要先躍出來。昭元悄悄循聲而去,果見說遠不遠處兩名黑衣人正自冷冷對視,彼此都是一言不發。再看之下,隻見他們的身上都已有衣服被撕破,其中一人身上還隱隱有了些血跡。顯然,他們已然鬥了一場。   昭元悄悄伏身下來。聽一人冷冷道:“今天的事就算了,我們都當從來沒有發生過。明天就趕彌陀那幾個小子走,一切都跟從前一樣。你看怎麽樣?”昭元一聽,心頭更是確信無疑:“這人顯然是族長。那麽另外一人,會不會是巫師呢?”果然,那另外一人哼道:“你陷害我不成,就想如此收手?哪裏有這麽便宜的事?”正是巫師無疑。   昭元心頭已是雪亮:“他們肯定都看出我們幾個武功不錯,想要趁這機會陷害對方,激起我們的義憤,以借刀殺人。這巫師似乎武功稍稍高那麽一點點,是以口氣也硬些。但他們相差極微,真正互搏起來,勝負也不能說完全一定。”   隻聽族長冷冷道:“你我武功在伯仲之間,你也是知道的。我勸你還是不要太過冒險的好。”巫師冷笑道:“那是以前,現在隻怕未必。況且現在你已經在我手中了,鬧將起來,大家聚集過來看的時候,人人都會發現你這裏有降頭邪術。你自己說那時候是信你的人多,還是信我的人多?”   族長大怒,但還是不敢發作,道:“那你想怎麽樣?”巫師冷笑道:“你親手寫個手書,當麵認罪,交到我手。若是日後你行為恭順,那我們就跟從前一樣。若是你對我神宮人員稍有不敬,你自然知是什麽後果。”那族長怒道:“欺人太甚!”一聲未畢,兩條人影便已鬥在了一起,但才不數合便又是突然飛開,又是各自凝立不動。   昭元見那族長身上又添了幾道傷口,暗想:“巫師是有備而來,居然還悄悄帶了兵刃。”隻聽那巫師冷冷道:“我看你還是乖乖寫的好。那樣的話,你還可以再享福幾年。不然的話,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族長靜靜呆了一會,忽然一把撕下自己身上一幅衣襟,咬破中指,便在那上麵龍飛鳳舞寫了些字。接下來,他便將其展開給巫師看。   巫師見他並未耍什麽花招,甚是歡喜,道:“你很識相。那麽就扔過來罷。”族長將那布一卷,一把拋將過來,但布中卻忽然烏光一閃。那巫師猝不及防,悶哼一聲:“你……”族長冷笑不絕,已是揮身直上,二人立刻又狠鬥在一起。   昭元見這二人實是狗咬狗,自然完全不想上去解勸,幹脆在旁邊悠閑地看了起來。過了一會,忽然砰地一聲,那二人同時口吐血沫,身形一分又合。   鬥不數招,昭元忽聽身後那處草堂裏似乎又有一聲輕響。他急忙轉頭一看,卻見一條黑影似也背著一個不大的布袋飛速跑去。昭元大吃一驚,顧不得再隱藏身形,急忙猛追。隻聽身後一聲驚呼,顯然是那二人各自疏神之下,都又被對方擊中了要害。   昭元見那黑影甚是快捷,心頭一震:“這人武功比那二人要高不少。”但昭元畢竟還是要快些,不上一會,二人之間的距離便由好幾十丈變成了隻有十丈不到。昭元正在暗暗欣喜,忽然那人身體一翻,躍上了一道小坡。昭元急忙奔上,卻幾乎收勢不住,險些硬生生從陡坡上跳將下去。原來那坡這邊雖甚緩,那邊卻甚陡甚高,其下一道河灘,還有許多尖石朝天。   昭元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便見那人已淩空飛躍至河上的一條船裏。那船就如早已準備好了一樣,立刻便轉彎得不知去向。這一切都配合得極其默契,昭元急切間,連找塊稱手石頭砸倒他們都來不及。   昭元大是頹喪,但想起那族長和巫師,卻還是不得不趕快趕將回去。等他回來時,那二人早已死去,彼此眼睛都是睜得大大的,似乎都是死不瞑目。昭元心頭一歎,躍回去查看那具被二人扛來扛去的屍體。隻見那屍體之頭已被割下,別的卻是一點也沒動,甚顯詭異。   昭元心頭奇怪萬分,隻覺這無名荒村的事實在太過邪異,事事都想之不透。他定了定神,終於決定回去跟莫西幹等人商量一下。莫西幹等人被喚醒,卻還都是昏昏沉沉。昭元隻好帶著他們假作起夜,出去商量。   莫西幹等想了又想,實在不得其解,但都不想再呆此地折騰這等之事了。昭元本來還想再多等一等,查查那個割頭而去的人。但支奴幹提醒他說,自己等再明,別人在暗,那割頭而去的人既然得此教訓,肯定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作案,或是換個地方作案。難道他總不出來,自己等人便在這裏等上幾十年百把年?再說族長和巫師同時離奇而死,自己等幾個陌生人肯定要受懷疑和敵對,留在這裏隻怕都寸步難行,更別提查什麽案了。再說了,以那人身手,真要人頭,直接殺人便是。其如此而行,也許隻是某一種類似食人族的迷信,實在也不好折騰什麽。   昭元無奈之下,隻好模仿族長的筆跡寫了一份書,放在他們屍體下壓著,也就怏怏離開。那留書大意自是說,不要供奉那神象頭骨,而應棄之深林。同時要看好那隻神象, 這一路自然甚是鬱悶,但就在他們途中,竟然還真地發現了獵人頭的食人族。昭元想起他們這實在也是傳統,一時難以改變,心情才略略好受了些。   又行數日,終於到了南方之一大國。四人拍馬進城之際,見其城上幾個大字,乃是“陀寶利國”之意。再看城中,當真人來人往,熱鬧非常,其民口之盛一點也不弱於中原列國之城。昭元不禁歎道:“世界之大,真是總是比人能想象的要大。先前我見越往西越荒涼,隻道已是到了世界盡頭,哪知越過那數千裏之大漠後,居然又能見到如此繁華之國度?這還不過是邊關之國,若是他們中心之國,卻不知有多繁華!”   支奴幹笑道:“兄弟隻怕是有所誤解。我覺得你可能以為天竺也是如中土一般,乃是列國分分封,是以便疑心其王室國都也和中原一樣,縱然不強也必更繁華。其實天竺從來便無分封之事,列國本來部族便多不同,從無淵源,互不隸屬。其列國之間的關係,其實與該國和中土各國之間並無分別。記得我以前聽有人說過,這個陀寶利國,據說其實已是天竺諸國中最大最強最富之一國了。別國縱然再繁華,隻怕也難蓋得過它。”   昭元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即使如此,也已是難得了。能見到這天外繁華,我等就算什麽也問不出來,總也算不虛此行。”說著便下馬細細觀看兩側之民,自己則拿出金銀等通用之物,見有奇特之物便或問或買,同時也正好練練口音。   那些小販見他們一行乃是外地之人,出手又甚是大方,許多人便跟中土一樣,擠著抬高價錢要多宰宰他們。昭元等自是心知肚明,但為了先多了解世情,也都裝作不知。這樣一來,半條街行過,他們已然買了不少東西。街上人見他們東西甚多,立刻便有人自告奮勇,要來當下人,以幫忙搬運物品、看護駝馬。昭元等自是求之不得。等他們選了幾個看來老實些的雇了,選好客棧安頓好馱馬,便又出來閑逛。   這一下手上身上均輕鬆,又有下人幫忙搬運,便逛得隨意得多。昭元轉過幾條街,正在興致頗高的時候,忽見路人紛紛走避,象是在躲避什麽。昭元不知何故,當下也隨大流朝一邊擠去。過了一會,隻聽一陣奇怪的“咕鹵”聲傳來,一群衣衫極是襤縷的乞丐從市中走過,周圍那些躲避的人便紛紛拿一些髒物朝他們扔去。昭元遠遠望見,心中有些不忍,心想:“這些乞丐本已可憐,前來乞討東西,不給也就是了。為什麽還要這樣作賤他們呢?”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從此玉女攝本心(3)      忽然他身體被人一拉,回頭一看,卻是分道到另外幾條街逛的莫西幹等人。莫西幹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對那些乞丐看了又看,忽然若有所思地道:“可能他們不是什麽乞丐,而是賤民。”昭元奇道:“賤民?在這裏與乞丐又什麽分別?”他心中奇異之下,聲音不免大了些,惹得周圍不少人向他們看了過來。   莫西幹一拉昭元,四人稍微退後,避開了那些人的眼光。莫西幹低聲道:“對這種說法,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前也還曾經把這當傳說,根本就沒信過的。但就我剛才打聽的來看,沒準這裏還真有此事。據有些來大漠的商人們說,天竺一帶有一種奇怪的製度,人稱“瓦爾那”製度,也就是‘種姓’製度。其將社會中人分為四個等級,其第一為婆羅門,乃是祭師之流,跟你本行相近。天竺千百年來雖然從未統一,但這婆羅門教卻是基本如一,種姓製度本身便是這些婆羅門製訂的,自然權威甚大。其二叫‘刹帝利’,乃是貴族武士階層,國王和大小官僚都屬這一層。這兩層都是貴族階層,高高在上。第三層名為‘吠舍’,乃是普通平民階層。象普通商人、農民、作坊主,還有我們在街上見到的小販們,多是此一層。最下麵一層是‘首陀羅’,地位地下,許多人甚至隻能去當奴隸。四層之外,還有一群特殊的人,翻譯到我們那裏,可稱‘賤民’。在這裏,他們是‘不可接觸者’、‘必須被侮辱的人’或者‘惡魔的子孫’。他們根本不被上述四個階層的人當人,據說任何人不但不能幫助他們,還有義務去侮辱他們。而且他們出現的時候,喉嚨中必須發出一種奇怪的‘咕鹵’聲,好讓其他等級的人有時間走開,避免和他們太靠近或接觸。方才的這些人,很可能便是這種賤民。各等級的人接觸很少,嚴禁混淆。賤民自然就更是界線森嚴。”   昭元吃了一驚,忽然想起先前的那巫師和族長彼此的爭鬥,心想:“莫非他們也是彼此幾等?不過他們好象很多人還是在一起做事,不可能全都隻是婆羅門或全都隻是刹帝利吧?看來那個地方隻是受了點影響。”支奴幹見他沉思,道:“你在想什麽?”   昭元一怔,搖了頭搖頭,道:“我在想,本來皆是人,卻怎麽分了這麽許多等級?依我看,這些朝他們扔髒物侮辱他們的人當然都是吠舍了。說起來他們也是被壓迫的人,可是侮辱起賤民來,卻是如此熱烈。難道他們便忘了,自己不也同樣被前兩個等級的人看不起麽?”   支奴幹道:“那是你我的想法。雖然我等之處也有貴族和平民奴隸,但畢竟也還未到什麽‘不可接觸’、乃至‘必須去侮辱’這個地步。可是種姓思想在天竺,卻已起碼有千年以上的曆史,早已深入人心,跟我們完全不同。再說了,你也知道,人本來也大都是有自私、自虐和虐人劣根的。往往一個人自身受了上麵的欺壓,便往往會更加變本加厲地去氣壓自己更下麵的人,似乎如此便能有一種心理平衡。”   昭元歎了口氣,透過人縫看過去,更是連連搖頭。原來那些賤民全都低頭排成一串字路中經過,周圍之人有的甚至將自己夜壺裏的髒物朝他們身上潑。可是這些賤民都不閃不避,也不敢去撥掉潑撒在自己身上的髒東西,   依維幹道:“聽說他們之所以有這些等級,乃是源於一位創世大神大梵天。相傳此神創世之後便以頭化為婆羅門,以手化為刹帝利,以腿化為吠舍,以腳化為首陀羅。而那些賤民,則根本不是大神身上的部位,乃是邪惡和鄙俗的象征。此外,各個種族之間也是極為嚴格地不許通婚,否則他們和他們生下的子女也會被認為是賤民。”   昭元皺眉道:“難道兩個貴族階層之間也是如此?數千年來,血緣複雜,我就不信他們的血統都是完全本級純正的。”   莫西幹道:“要說什麽完全純正,隻怕是自欺欺人。但是他們自己非要這麽認為,那別人自然也無法可想。不過他們等級之間確實是壁壘森嚴,各自都有不同的世襲職業以及世襲主要居住地。除了平常朝政議事和做生意外,他們絕對不可輕易共處的,更別說什麽通婚了。別的先不說,單就近的來講,我就聽有商人說過一個例子。據說多年前有一位天竺國王,就因為和一位有賤民血統、但祖上幾世冒充婆羅門刹帝利的人通婚,最後被人揭發了出來,導致國王被廢被逐,後來據說還羞憤自殺。國王尚且如此,更別說其它的了。”   昭元見那些賤民任人侮辱的時候,臉上並無羞恥之表情,似乎千百年來都早已習慣甚至都已在內心裏加以了認同。他想起自己這多年的身份高下變化、多次抗爭,心中更是難受,轉過頭去不忍心再看。   莫西幹拉他往回走,道:“你年紀甚輕,又曾曆經極卑和極貴,自然是對這些看得通徹,對他們之苦也是感同身受、無法認同。不過這是他們的傳統,別人世世代代都並未上下浮動,上層從來得意洋洋,下層也從來都逆來順受。千百年來,人人都覺確是應該如此,即使你一時氣憤,想要去改變,隻怕上層階級的人反對不說,下層的也未必讚同理解。其實世界本多痛苦,許多是無法改變的。你年紀尚輕,以後多經曆一些就習慣了。”   昭元無奈,卻也無法可想,隻得回頭。待到快到客棧門口,忽然見一個官兒帶著幾個仆人騎馬從街中馳來,昭元等都是眼明手快,急忙閃開,才沒被那人衝著。那人帶馬回頭,罵了一聲:“不長眼睛麽?”昭元本來就心情不好,正要發火,莫西趕卻暗暗拉住他,道:“跟這等小人,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昭元低聲道:“我給他一小小懲罰,讓他當眾出出醜便算了。”說著雙手拱握,大聲道:“是我等沒長眼睛,冒犯了閣下,現下謝罪了。”說話間將旁邊一香蕉販子的旁邊的香蕉皮朝馬下踢了過去。他故意在說話時用上了內勁,那話聽起來疏為響亮,是以這個動作無人注意。他踢時已算好方位,那幾道皮到那官的馬蹄旁邊便呈一層鋪開。   那人倒沒想到他居然如此響亮回答,被他唬得一怔,但回過神來後也覺大有麵子,喝道:“算你識相!”說著撥轉馬頭便要前行。不料那馬一下踩中塊香蕉皮,立時便失了前蹄,將他摔了下來。旁邊之人頓時都哈哈大笑,昭元等自也混在眾人中大笑。地上蕉皮甚多,那人一時竟然還爬不起來。待到下人們趕快下馬相助,他氣急敗壞爬起來時,手上腳上已都是蕉皮,眾人也越發大笑起來。那人惱羞成怒,忽然大喝道:“你們竟敢嘲笑刹帝利?”   周圍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那些圍觀者都立刻低頭走開,隻有昭元等四人尤自冷笑不止。那人察言觀色,知道定是這四人搗鬼,心下大怒,叫道:“你們好大膽!”策馬便要衝過來。昭元一聲冷笑,忽然身形一側,一把躍至那人身旁;眾人還沒看清楚他身影,他便已躍回。那人怒道:“你……”忽然身體一側,頭上掉下一樣東西,卻是他頭上的束發金冠。   眾人再看那人之頭,隻見那人頭上金冠處頭發齊齊而斷,便如被利刃割斷一般。那人一摸之下,身體忍不住一哆唆,不覺又踩上一塊蕉皮,啪的一聲又仰天倒在地上。莫西幹等向來弓不離身,見昭元動手,已自先行戒備。這時三人心意相通,刷地一下三箭射去。那人頸部兩側和下體各被都一支箭夾住,都是險險隻差半分便中在他身體之上。   那人嚇得魂不附體,一時間不敢再動,身體隻能維持著那掙紮之姿勢。遠處眾人終於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隻是再不敢如先前那樣大聲。那人手下也還乖覺,急忙一麵威脅周圍眾人,一麵伸手去拔箭,卻不料竟然還一時拔之不出,隻好將主人抬起扶住。那人心頭大怒,但見昭元等四人一臉有恃無恐的樣子,知道自己實在與他們相差太遠,不免又心生怯意。再說了,這些人都是外邦人裝束,於自己可全無恭敬之意,瞧神色也都是亡命之徒,一個不好自己便還要吃虧。因此,他隻得恨狠地望了三人一眼,扭頭就走,心想日後再來算賬。   昭元笑道:“他倒也識相,知道不吃這眼前之虧。”莫西幹道:“這等紈絝子弟真是哪裏都有。雖然他們都是各有各樣,卻還有一樣是一樣的,那便是欺軟怕硬。”四人齊聲大笑。待那人去得遠了,周圍那些圍觀者才慢慢聚攏過來問候。   原來這人不過是一小官,但平日在市上作威作福卻甚於大官十倍,至於強買強賣,自是更不在話下。因此,街上眾人對他都是恨之入骨,隻是從來沒人真敢對他不利罷了。今天既有不怕死的外邦人讓他吃苦頭,有禍的話也不由自己等人來承擔,自然人人都快意。   昭元對莫西幹道:“你不是曾說各階層等級森嚴,怎麽這些人似乎也敢笑上幾聲?”莫西幹搔了搔頭,道:“我聽到的確是如此,但這一次確實象是有點另類。但你也看到了,那人不過是一小官,可一發火之下仍是能令周圍之人全都噤若寒蟬,這權威可不是裝的。想來也許是他們四個階層畢竟還都是大神身上的,雖然不能通婚,但平日也不見得就太過死板?也許隻有賤民,才是他們真正不屑的吧。”   昭元等聊了幾句,忽聽到遠處一聲慘叫,而且是生死之號,似是有什麽人被砍殺、身受絕命重傷之時的叫聲。四人大吃一驚,奔過一看,卻見方才那小官竟然正在揮動腰刀,正朝一小群賤民亂砍。原來他吃虧之後心頭氣悶,打馬疾弛,要早早找人來難為昭元等。由於他馬行過疾,結果前麵一群賤民一時間躲避不及,將他的馬阻了一阻。他大怒之下,立時便把滿腔怨氣都發泄在了這些人身上,跳下馬來拔刀亂砍。   昭元大怒,道:“即使是要侮辱,卻也不能如此草筧人命啊!”雙手一緊便要上前。依維幹一把拉住,低聲道:“這次隻怕不比先前。你看旁邊之人神情。”昭元轉眼一望,果見周圍之人都望了望自己,臉上全都是無法理解之色。待他們見自己已被拉住,便又都回去看那些賤民,還有人大聲為那官叫好。昭元不解道:“難道依他們教規,殺賤民也是應該的?”   莫西幹道:“雖然並未言及,但卻也並未禁止,更加沒有懲罰。要知賤民既然被稱為‘惡魔的子孫’,隻怕本來就藏有可以殺死他們之意。隻是教規一再提及他們是不可接觸者,普通人才不願意去靠近他們,自然也就懶得殺他們。再加上平日裏,許多人也想通過侮辱他們來求得自己心中平衡,所以殺賤民之事據說也不多見。但現在這人盛怒之下把氣發在了他們身上,願意來大砍特砍給周圍之人當熱鬧看,周圍之人自然會大聲叫好。”   昭元無奈,轉身就想跑,想幹脆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正在這時,那邊忽然又是一聲慘叫傳來,頓時將他全身都震了起來,再也難以忍住。他忽然道:“可是我們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砍殺?”支奴幹一怔,道:“那當然也不行……”   昭元大聲道:“既然不能隻看,那還等什麽?”說著已將身一縱,躍入了圈中。那小官忽見到這先前令自己吃了大虧之人又來,一時心中有些害怕,手下不由得停了。昭元瞪眼望著他,沉聲道:“他們雖是賤民,終是生命一條,你不能如此待他們。”   那人見他神情堅決,有些害怕,一時竟不知怎樣回答。這時周圍之人忽然噓聲四起,都喊:“他殺賤民,乃是為民除害,你來管什麽事?”昭元一看,卻是人人都在朝自己揮舞拳頭,“滾!”“滾!”之聲不絕。那小官見周圍之人都幫自己,膽氣又壯了起來,冷笑道:“大爺今天就是不高興,就是想殺他們,卻又怎麽著?你為什麽要救他們?莫非你也是賤民?”   昭元冷冷地道:“要論起來,象你這等之人,卻隻怕連賤民都算不上,隻能算是禽獸。”莫西幹三人見事已鬧僵,也隻得擠進人群站在他身邊戒備。   那小官見群勢洶湧都幫自己,但還是對昭元的那句禽獸裝作沒聽見,隻是冷笑道:“我卻不跟你見識。今天大爺我要殺他們乃是天經地義,殺了乃是公德,你懂什麽?”說著嘩的又是一刀砍向一個小丐。昭元正待阻止,忽然一大捆爛香蕉朝自己砸了過來。昭元急忙揮手撥開,那小丐卻已是躲閃不開那一刀。正在這時,旁邊一個大人身體突然側過來擋住。隻聽刷的一聲,那大人之手已被砍斷,小丐衣服也被劃破,身上也被帶出了一道血痕。那大人手臂已斷,血如泉湧,卻仍是挺身而前,顯是要死死擋住小丐。   這邊眾人一見有人扔香蕉砸昭元,呼啦一聲盡皆仿效。頓時,昭元眼前無數果皮狂舞,竟然已是難以邁步。那小官哈哈大笑中,揮刀又砍向那群賤民。昭元聽一聲聲大笑聲中,夾雜著聲聲慘厲叫聲和哭聲,自己卻被這圍觀之人困住而無法施救,想起自己先前在中原幾經追殺時的慘痛情景,更是滿腔鬱悶無處發泄。他心頭狂怒越積越多,再也無可抑製,猛然間氣透丹田,用盡全身力氣狂吼一聲,一頭撞開那些阻攔自己的人便朝那小官處躍去。   周圍之人忽然都象是呆住了一樣,一時間竟然都停止了扔東西。昭元來不及奇怪,一把將那小官舉起朝天上一拋。那小官飛身天上,回過神來哇哇大叫,手舞足蹈想要抱住什麽東西。昭元並不理他,伸手一抓便將那腰刀平端胸前,刀口正對那小官。他暗運功力之下,那刀口之刃忽然爍熱起來,隱隱發出紅光。   那官魂飛魄散,眼看便要被刀劈為兩半,那刀卻忽然啪的一聲斷為四截,堪堪都嵌入將那小官四肢,卻又並不砍斷。疼燙之下,那小官立刻便暈了過去。昭元轉頭朝四麵一瞪,周圍之人見他如此捍勇,頃刻間便已跑得幹幹淨淨。   昭元湊下身去,見那群賤民都已是血流如泉,氣若遊絲,顯然已是無救。他望著他們垂死的眼神,恨極了自己動手之晚,腦中竟然一陣暈眩。忽然,他想起了那個小丐,急忙撥開那死死擋住他的大人身體。那小丐也已是沒了動靜,但一探口鼻之下,卻還有氣息。昭元正想給他推拿,莫西幹忽然急道:“快點離開這裏,不要在這裏治傷!”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從此玉女攝本心(4)      昭元還沒來得及回答,好幾個爛菠蘿已是砸了過來。原來,那旁邊逃開的人見情勢已穩,又紛紛從屋角樓角朝他們扔果皮、髒物、石塊之類。昭元怒極,但亦無可奈何。眼見那小丐已是氣若遊絲,完全經不起拖延,他隻得一把背起那小丐,朝外飛奔。四人在無數果皮和怒罵聲中一路飛跑,直到逃到了城外的一處河邊,這才勉強擺脫了眾人的憤怒。   昭元一麵將身上髒物擦淨,一麵想法讓那小丐蘇醒,但試了好幾種手法,那小丐卻依然昏迷。昭元心急如焚,想起自己當時的猶豫,更是悔恨欲死。眾人見他已是滿頭大汗,手腳連連失措,知道不妙,也都急了起來。依維幹忽道:“昭元,你別亂試。他可能不是身體受傷暈絕,很可能是你方才一聲大喝將他心脈震傷。”   昭元一怔,道:“不大可能吧?我當時聲音很大嗎?”莫西幹搖頭道:“大,大,簡直比雄獅在耳邊怒吼還要可怕。要不是親耳聽見,我說什麽也難相信你能嚷那麽大聲。你不記得你一吼之下,周圍那些人便都呆住,連東西都不扔了麽?”昭元一想確實如此,而且自己捉那小官時也象是捉一死物一般,竟然絲毫不用慮他躲避。如果真是那樣,這小丐身形如此之弱,隻怕還真當不得這一吼。   昭元微一沉吟,想起臥眉山中杜宇也曾提過神智受震時的救人之法,隻是未曾親習。當下他便依杜宇所說,端坐於那小丐身後,雙掌抵住他背心,將昊陽真氣緩緩輸入他體內,慢慢遊走其身上靈智諸穴。那小丐身體略動,脈息似有加強,卻仍是未能醒過來。昭元久催無效,無奈之下,隻得撤手。莫西幹道:“怎麽?莫非終是無救?”   昭元搖搖頭,喃喃道:“依其脈象看,不過是昏迷,倒也並無生命之險。隻是如此久還不醒,隻怕是其身體過於嫩弱。若是他在我那一吼之下心腦真地受了損,那麽即使醒來也……也會變成白癡。如此一來,我們救他豈非反是害了他?”   支奴幹和依維幹見他麵色凝重,語聲低沉,知他所言非虛;想起自己等當時的猶豫,也都大為後悔。依維幹拍了拍昭元肩頭,道:“你卻也莫太過自責。此等之事,我等也隻能盡些人事。其後果如何,本來便難以預料的。”   昭元呆呆望著那小丐,道:“我……可能的確是太過控製不住自己,可是……可是……”他頓了頓,慢慢道:“我小時候受人輕賤,稍大便又亡命天涯,自以為自己所經之苦實已無可超越。豈知來此一看,方知此地每一個賤民所受之苦之辱,都是勝我十倍。我無可解救,也就罷了,現在卻害他一世癡呆,豈非更慘?我如何能麵對自己?”   他說話之際,眼前實已浮現起那群賤民蜷縮於地,任被侮辱砍殺的情景。而那大丐舍身保護這小丐的情形,簡直就跟爹爹當初舍身替自己擋飛針一模一樣。那群賤民被砍殺時候這小丐的哭聲更是盈繞於耳,揮之難去。他想起這小丐日後很可能一世不複再能思再想,隻能永遠跟那吳本木一樣,從此與歡樂無緣,不知不覺已是兩目蒼茫,熱淚盈眶。   莫西幹等見他神情激動,也甚感傷,都是默然不語。良久,莫西幹歎了口氣道:“事已至此,我們所能想的,當是日後該當如何。那位舍身護這小丐的定是他的父親。正所謂父子情深,他性命不要也要擋下刀口,自然是盼兒子或許能活下來。如今這小丐畢竟已無生命之險,這一層先就已有了,也算略略安慰了一下他爹爹在天之靈。至於是否癡呆,現在還隻是我等猜測,未必便真會成癡呆。再說你曾習醫毒之術,便真成癡呆,又焉知沒有回春之法?你現在這樣自怨自哀,徒然自己苦悶,於事卻有何益?我看你不如先振作起來,好好研究才是正途。即便最終依然無可挽救,我等皆是王公貴胄,自可帶他回月氏,讓他一世吃好穿好,從此不再有人欺負於他。這對他來說,也許反而是一件好事。”   昭元呆呆站立,似是沒聽見他說什麽話。支奴幹正待接口,卻見昭元彎下腰又再細看那小丐,知他其實已然認同,也就不再說話。那小丐身上頭臉皆是厚厚的汙穢之物,身體也甚是嬌小單薄,每呼吸一口氣,身體都象是在微微顫抖。   昭元定了定神,道:“他如此不醒也不是辦法。時間若是過久,元氣漸漸流失,隻怕便再也醒不過來。不若先冒險將他浸入水中,刺激一下,先讓他醒過來再說。再說了,順便也可幫他先衝洗幹淨些。”說著一把便要托住那小丐走到河水中。不料他才一抱起那小丐,忽然覺得觸手極是綿軟,心中一怔,腳步也不由地停了。再看那小丐,雖然年紀尚小,身體和衣服亦極汙穢肮髒,但依稀還是很顯身形嬌小阿娜,似是一女子。   依維幹道:“怎麽?有什麽不對?”昭元囁噓道:“他……似乎是一女子?”莫西幹笑道:“我早便看出來了,倒是你這背著她跑了這十幾裏地,還曾把脈診斷、抵她背心為她療傷的家夥,硬是沒看出來。我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呢。”昭元微覺尷尬,道:“先前救命要緊,後麵那麽多人追罵我們,哪裏顧得這些?不過她既是女子,我等卻如何好為她洗沐?”   支奴幹道:“賤民中本有女子,不然這許多代下來,豈能還有賤民留下?隻是他們窮困卑微,男女都作一樣裝束,自然便難以看出男女。你方才說是救命要緊,便不覺男女之別,現在還不是救命要緊?你卻又怎麽顧得這些了?你放心,我等不看便是。你若是有本事,也可扭頭為她沐浴。”說著果真別轉了身。昭元急道:“不是這樣的,隻是我……”   依維幹截口道:“隻是什麽?你切莫忘了是你害她暈倒,卻不是我們。再說我等都已有了老婆,自然不便動手,你卻是沒有拘束。大不了我請姑父碎葉城主收她當女兒,你以後娶她當老婆便是。隻是姑父一直無兒無女,萬一寶貝她寶貝過頭,你隻怕就要倒插門才行了。”說著嘻嘻一笑,也是作勢要背轉身。   莫西幹瞪了他倆一眼,正容道:“昭元,現在確實乃是救人要緊,你莫管他們取笑。隻要多一分希望便當嚐試,便不可因為什麽男女之分而留一生之恨。何況這小姑娘年紀甚小,似乎還隻有十二三歲十三四歲,你心中當她是小娃娃便是,何必太過拘泥?”說罷向昭元呶了呶嘴,一拉支奴幹和依維幹,走到不遠處一棵樹後作望風狀。   昭元無奈,隻好抱起那小丐輕輕走到河邊淺水處。他將那小丐身體輕輕平放水麵,左手在她身下微托,右手便掬起河水為她洗麵。他本來不知這小丐是女子時,行動甚是風風火火,隻要能快速使其清醒過來,簡直什麽辦法都用、全無顧忌。但現在既知她是女子,雖然心中極力提醒自己“她還是個孩子,她還是個孩子”,卻仍是禁不住砰砰亂跳。無奈之下,他隻得狠命猛捶自己一下,方才勉強靜下心來。接下來,便一下下捧水撫至她臉上身上,輕輕替她洗去身上汙垢。   昭元不敢用力,直洗了半個多時辰,才將那小丐身體和麵目都洗淨。洗沐之際,隻覺她肌膚簡直柔嫩如嬰兒、如凝脂,便如撫摸時稍一用力便會受傷一般。再一細看,更見她細眉櫻口,膚白如玉,細細柔發襯托著那白中微微透紅的勻紅嫩臉,絕然是一個絕代佳人的胚子。她身體微浮於水麵之時,更如一朵即將綻放的小小雪蓮。   昭元目眩神搖,心中一個念頭悄悄爬起:“這小姑娘可真美!她長大了可不知怎麽樣?”他心頭此念一遍遍翻來覆去,一時間竟然不知將她再抱回岸上,仍是在一下下把水引至她小臉上。直到遠處莫西幹一聲“買來了沒有?”,才將他從亂想中驚醒。昭元想起自己失態,連忙將她輕輕抱起平放地麵上,轉過頭來朝莫西幹那邊尷尬一笑。   莫西幹卻並未注意到他臉上神色,隻是朝一邊看去。昭元也投目而去,見依維幹和支奴幹一路奔來,手中似都拿著一堆衣物。依維幹笑道:“來了是來了,卻不是買的,而是借的。”說話間已然來至麵前,將那一堆衣服拋落於地。那堆衣服有男有女,大約有好幾套之多。莫西幹皺眉道:“不是說讓你們去買兩套女裝來麽?卻怎麽拿了這麽多來?還說什麽‘借’?搞這麽長時間,莫非你們在學那武經的時候,都是在偷懶?”   支奴幹笑道:“其實也不是借,乃是我等在路上見一小鋪甚近,本來想買,不料那人太過殷勤,要絮絮叨叨說什麽要人來試穿一下才好。我們無奈,隻好趁人不備,進去包了幾套衣服出來。反正我們留下的銀錢便買十套也夠了,應該不算是偷吧?對了,這麽久了,昭元洗好了沒有?”   昭元心中有鬼,聽他話不免心頭發虛,忙尷尬一笑,道:“已洗好了。”莫西幹道:“那還不快去給她換上?難道還要讓她受風寒不成?”昭元忙隨手檢了幾件衣服給那小姑娘換上,道:“好了。”莫西幹等見他神色古怪,便都伸頭過來,卻居然同時看得呆了。那小姑娘不過是隨隨便便穿了身全不合身的衣服,卻竟然已是容光煥發,清麗不可方物,渾身上下都如有一層彩虹籠罩,與先前簡直是天壤之別。   眾人被她無與倫比的神異所震攝,想起她僅僅一個時辰的前後對比,幾乎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昭元的那一聲吼給震糊塗了。莫西幹到底年長一些,自己先回過神來,拍了他們幾下,這才將大家都拍回神來。他自己雖努力連連甩了甩頭,似是想從沉迷中解脫出來,卻還是情不自禁地道:“這小姑娘……真美!”   他這話一出,三人都覺都如替自己說了一樣,完全無一人去笑他用詞不當。昭元忍不住心想:“通常女孩子若不到十五歲,美態難顯,最多也就是被人誇漂亮可愛什麽的。這小姑娘明明還很小,也完全還是孩子之態,顯然並非早熟。可她卻偏偏能讓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想用美來形容她,真是不可思議。”   眾人沉默了一會,忽聽支奴幹哈哈笑道:“我說昭元怎麽洗了這麽長時間,原來卻是如此讓人無法相信的小美人。她現在穿的不過是極普通之衣,其美就已能讓這小子洗上這麽久還不自知了,若是再長大一些,換上宮服,隻怕他自己淹死了都還不知道。”昭元麵紅耳赤,急忙分辯,卻仍是越辯越黑,隻好低頭硬受。   依維幹見也笑得夠了,便道:“不過話說回來,昭元也不是好色之人。這個小姑娘確實可愛,簡直是我見尤憐,昭元隻怕還算好點的了。嗯,真是想不到這些賤民之中,竟然也有這樣神仙一般的人品。……唉,這……這可怎麽歧視得起來?那些人歧視賤民實在沒有道理啊。”莫西幹忽然道:“這些賤民之中,卻怎麽會有這樣的人物?”   昭元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脫口道:“是啊,這些賤民世代受人輕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風吹日曬,勤苦老作,可說極苦極苦。就算本來是好看的,怎麽說也該身上膚色較粗較暗,有些辛苦傷痕才對呀。可她怎麽皮膚如此嬌嫩,簡直比大戶人家的小姐還要水靈嬌貴?”   四人麵麵相覷,都覺此事難解。這小丐是跟一群賤民在一起的,但現在回想起來,那些人倒也有幾個似是與另外幾個不大相同。最起碼,那幾人的身上臉上都似跟這小丐一樣,象是被故意塗上去的。難道他們賤民之中,也有貴賤分別?   支奴幹一拍大腿,道:“或者他們是新被貶為賤民的大戶人家?”莫西幹道:“此事雖然也有,但是自古一來,其它種姓都將被貶為賤民視為比死更大的恥辱。據說高種姓往往一被貶,便殺死全家妻兒老小,很少有苟且偷生的。我看隻怕不是這樣簡單。”眾人又是苦思一陣,卻仍是毫無頭緒。依維幹道:“看來隻有等她醒來,我們再問她了。隻是莫要變成癡呆才好。”說著便又對昭元道:“你還不快去看看?能不能弄清楚這些,就全靠你了。”   昭元遠遠望了一眼,見那小姑娘似乎仍未醒轉,不由得歎了口氣。他走將過去,正要將她扶起再輸真元,那小姑娘卻已嗯的一聲,睜開了雙眼。昭元心頭狂喜,大叫一聲:“她醒了!”莫西幹等立刻圍了過來。那小姑娘忽然見到這麽多人湊近瞪著自己,眼睛裏麵似乎流露出害怕的神情,顧盼之際微微泛出冰藍色的奇異光芒,極是可愛,也極是可憐。莫西幹道:“小妹妹,你別害怕,我們是救你的人。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姑娘眼中害怕神情更濃,忽然頭一低,眼淚撲嗽嗽地掉了下來。支奴幹道:“你問得太直接了,簡直跟我們大漠之中喊話沒什麽分別。人家才剛醒,就被你這樣問來問去?”依維幹笑道:“不錯,開始的時候要慢慢地問,就象昭元一樣,用個把時辰來對她細細而問。你這成什麽樣子?依我看,這隻怕還是得由昭元來問才好。”   莫西幹哈哈大笑,道:“不錯,這事也是麻煩。既然是他惹起的,又不是什麽壞事,我們幾個就不幫他背了。我們都忙了個把時辰,且到別處找個地方喝水才是正事。”大笑聲中,三人已是將昭元和那小姑娘扔在了河邊。   昭元本來急欲反駁,急得都已漲紅了臉。但他見那小姑娘低頭流淚,微微啜泣,嬌弱的身體也隨著微微發抖,更顯得幼弱可憐,心中頓時一陣憐惜;那些本來飽漲欲爆要去反駁的話,頓時全都無影無蹤。他呆呆望著那小姑娘,想起因為自己等的行動遲緩而導致她父親慘死,想起自己對她的驚嚇,忽然本能般地升起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實在應該盡一切力量,象愛護親妹妹一樣加以愛憐,讓她以後生活快樂,永遠不再受人侮辱。   既然這樣,自己四人怎麽能拿她來開玩笑?自己先前居然還曾遐想連翩,那簡直就更是極端鄙俗了。昭元想到這裏,立時心靜如水,雙手輕輕將那小姑娘的頭扶起,柔聲道:“小妹妹,我們真的是救你的人,你不要怕……”   那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怔怔地看著昭元,充滿著迷茫之色。昭元心中也一點點往下沉:“她真的已被我那一聲嚇傻了?我……難道便真的把這樣一個本來就已極可憐的小姑娘,硬給變成了癡呆?”他呆呆望著那小姑娘,心中說不出的懊悔和和自責。那小姑娘也怔怔地望著他,眼中淚意雖是漸漸不再,但神情卻是一點也沒變,望著他的時候便如在看什麽東西一樣。   昭元定了定神,又再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你為什麽跟他們在一起?你……知道我在問什麽嗎?”那小姑娘眼中忽然又升起了害怕的神色,低下頭去,眼淚又嘩嘩直下。昭元大是懊悔:“她剛剛脫離那場大劫,我怎麽又讓她想起?”眼見她身體隨著啜泣聲微微顫抖,便象風中冰蘭一般嬌弱,似乎隨時都會折斷,心下更是說什麽也不敢再問了。   昭元想了一想,又離她遠遠地站著,心想:“或許她需要先好好哭一場。我們在旁邊反而不好。”那小姑娘哭了一會,抬頭見他遠遠地站著,滿眼關切地望著自己,又低頭哭了起來。昭元不敢近前,心中雖然憂急,卻也隻敢遠遠地站著,一時竟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   良久,那小姑娘慢慢站起身來,似乎想要走路,可身體卻在微風中搖搖欲墜。昭元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連忙跑到她身邊,急道:“你……要到哪裏去?”那小姑娘轉過頭來呆呆地望了望他,轉頭輕輕舉步而行,可卻連第一步都似站不穩,身形一歪便要倒下來。昭元心中一痛,連忙扶住,見她因為這一下微微氣喘,臉上也微微透出紅暈,心中更是憐惜。   昭元想了想,輕聲道:“你先不要急,先養好身體再手。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今後……今後你想到哪裏去,我就帶你到哪裏去,去哪裏都可以的。”說話間,他想起這小姑娘隻怕今後一生一世,都要在別人的帶領下才能行走,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領略世界的美好,不禁已是眼淚直轉。難道她最好的青春年華,就這樣失去了?難道就是自己,破滅了她一切的希望?他雖是極力抑製,但淚意卻還是有一滴滴在了那小姑娘的臉上。那小姑娘凝視著他,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卻又似乎沒有聽懂,隻是呆呆地望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卻傳來了依維幹的聲音:“昭元,快過來啊,以後日子還長得很呢!”昭元頭腦一震,清醒了過來,見前麵不遠處正是依維幹等在望著自己笑。   昭元歎了口氣,心頭已是打定了主意:“她失去了一生的幸福,再也體會不到快樂了。那麽我便要盡我一切,讓她一生一世也再體會不到痛苦,方能稍補罪孽。我也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她……不管她是什麽出身,也不管她叫什麽名字,從此便做我的親妹妹。我這一生一世,都對她盡父母兄妹之義,親愛她,保護她,讓她再也不受苦痛。”   昭元此念既定,心中也出奇的空明,當下扶住那小姑娘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莫西幹等。莫西幹等遠遠望見他神色異常的肅穆,不覺也莫名其妙地為他所感。昭元隻在這一段不過十數丈的路上,就走了半盞茶的工夫,可竟也沒有人想到要催他。   待到近前,莫西幹看了看他臉上神色,又看了看那小姑娘的眼睛,輕聲道:“真的……真的那樣了?”昭元點了點頭,緩緩道:“是我致她如此的。從此一生一世,我都會保護她,親愛她,把她當親妹妹一樣寶貝愛護。”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從此玉女攝本心(5)      眾人聽他話聲低沉,都是默然無語。良久,支奴幹忽然一拳拍在他肩頭,道:“不錯,我輩男兒,正當如此。兄弟,做兄弟的向你保證,從此以後,不但是你會愛護她,便是我們,乃至月氏大漠千千萬萬的人,都會愛護她。”   昭元心頭一陣激動,顫聲道:“多謝兄長……多謝兄長!”莫西幹道:“我們兄弟之間,那裏還用說這種話?你一人之事,便是我們四人之事。再說這也不是兄弟你的錯,當時情景便換了任何一個血性男兒,哪一個不是奮身而上?誰還能考慮太多?我們當初相知,不就是為了這個‘義’字麽?既然做了,那便絕不後悔,承擔責任便是。你且記住,兄弟們為你而驕傲,整個大漠乃至整個中原,都以有你這樣的血性男兒而自豪。”   昭元眼淚再也收勢不住,嘩的一下,全然落出。莫西幹等也是熱淚盈眶。依維幹道:“這麽可愛的一個小妹妹,卻如此境遇淒慘連連,那的確是人人悲痛之事。當今之際,一是她身體虛弱,情緒不穩,我們要好好讓她休息,恢複好身體。再者,若有可能,還需尋訪她的親人。還有就是……”   昭元點頭道:“我會努力想辦法,看看有沒有辦法讓她不再這樣。她雖然不會說話了,但時常流淚,說明或許還有些記憶,不象是全然癡呆。或許……或許還有辦法可想。”說著看了看那小姑娘,隻見她卻似是全然沒有聽見自己所說,雙目微閉,輕輕呼吸間身體也輕輕伸縮,便象是睡著了一般。昭元看著看著,不禁又是一陣難過,急忙轉過眼去。   昭元不忍將她喚醒、帶她走路,便隻輕輕抱起她。等四人緊趕慢趕來到城中,已是傍晚時分。三人行至那寄存駝馬的客棧門口,隻見遠處那先前打鬥處,已是打掃得幹幹淨淨。昭元本來還擔心這小姑娘會忽然醒來,看見那裏又會傷情,現在見她還是不醒,也就放下了心。四人一進門,那掌櫃的抬頭一看他們,忽然一聲大叫:“你們還敢回來?”   莫西幹目光閃動,道:“怎麽不敢?莫非那官派人來抓我們了?他要硬來,我們卻也不怕。”旁邊一跑堂的冷笑道:“那倒沒有。你們遠來本地,卻不遵本地規矩,侍著自己武功高強,竟然敢去幫助那些賤民,簡直就是無禮之至。我們店裏曆來都是接待體麵之客,你們既然做下這等事情,銀子再多,我們也是不屑於接待。”那掌櫃的道:“你們馬上收拾東西,立刻給我滾蛋!”依維幹氣往上衝,怒道:“走遍天下,還真沒見過有銀子卻叫客人滾蛋之理。本大爺今天就是不走,看你能如何?”   那小姑娘被眾人爭吵聲驚醒,見眾人皆是麵不友善,眼中又露出害怕的神情。昭元連忙轉過身去輕聲安慰,輕輕撫摸她的秀發,才哄她稍稍平靜了些。莫西幹拉了拉依維幹的衣角,對那掌櫃的道:“既然貴店不方便,那我們也不勉強,到別處住宿便是。”   那掌櫃冷笑道:“別處?走遍托寶利國乃至整個天竺,隻怕你也找不到一間客棧肯收你們!我看你們還是趕快收拾東西,滾回老家吧!”支奴幹大怒,正要動手,又被莫西幹拉住。隻聽莫西幹向那掌櫃道:“我等確有冒犯,就此別過。”   眾人收拾好駝馬,想起那掌櫃之言,知道隻要是認識自己、聽說過自己的客棧,那便肯定不肯收留,便幹脆趕著車馬向城外行去。一路上行人皆是對他們指指點點,都道這些外邦人要灰溜溜地滾回家去了。直到行至十餘裏外,已經是將近深夜,方才無人嘲笑。   四人見官道兩側有幾十株大樹,其下倒也平整,便先過去鋪上方毯,權且休息一會。眾人想起剛才的遭遇,都是搖頭歎息。依維幹啐了一口,恨恨道:“他娘的,先前見他們客棧待客殷勤,我還曾經讚歎了幾句,不料卻是如此。那官欺壓他們,我們幫他們,他們便高興,他們欺壓別人,卻是天經地義。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一國更比一國黑!”   支奴幹頹然道:“唉,其實說起來,我們倒是不怕那小官找人來對付我們,真正怕的其實就是這些普通之人的抵製。對他們,打又不能打,罵也罵不過,實在是比什麽官兵追捕都可怕。唉,那官要是知道了我們今天的窘境,隻怕在擔架上都能笑出聲來。”   莫西幹沉吟道:“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們今天才出這事,又是外邦人,認識我們的必定不多。我們且直接繞過這座城,到前麵去看看如何。”昭元道:“最好還是由他們二位去找些常人衣服來,我們再稍加點改裝,想來便不易被認出。反正我們盤纏豐足,這些駝馬也可以買賣一下,先賤價賣掉,再買些本地之馬換上。這樣一來,應該是很難認得出我們了。當然,我們幾個的寶馬卻是不能賣。我知有配色之法,待我配齊,可以將它們都變成花馬,一樣騎一樣跑。”眾人齊聲稱是,飽餐一頓,分頭行動。   昭元自是留守。他拿出些幹糧和水來喂那小姑娘,那小姑娘隻是怔怔地望著,卻不張口吃。昭元柔聲道:“我知道你餓了,不吃東西會身體更虛弱的。這些東西雖然不是你平時吃的,但確實也是食物,你一吃就明白了。”他雖明知這小姑娘現在已呈癡呆之狀,未必便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但想起世上母親喂小兒之時大都也是如此,便也學樣來嘮嘮叨叨。   可那小姑娘卻還是隻呆呆望著,一點也不吃。昭元想了想,自己先掰下幾片,蘸水吃給她看。如此反複無數次,再遞到她嘴邊時,她終於輕輕張開小口,慢慢吃了。   昭元見她終於肯吃東西,心下稍慰。他喂了幾口,見這小姑娘吃得甚是香甜,忍不住想:“想不到我第一次學做爹媽之事,卻也甚是到家。”忽然又想:“我小時候,爹爹媽媽可曾這樣喂我?爹爹隻怕是從來沒有過的。媽媽呢?媽媽難道真的是如爹爹說的那樣,一生下我就被伯父殺害了?難道連喂我幾口,都沒有時間麽?”他想到這裏,心中有不禁一陣傷感,手也不禁有些停滯。待到他覺察之際,見那小姑娘也正奇怪地望著自己,忙收回思緒,強作笑臉,又一片片掰下去浸軟,繼續喂她。   這喂飯忽然中斷,對那小姑娘來說自然是不可理解之事。她本能地遲疑了一下,但見昭元又向自己微笑示意,於是便又吃了。待到吃完,昭元摸了摸她頭,拿出一件鬥蓬輕輕蓋在她身上,向她示意可以休息。可她卻還是沒有躺下,隻是呆呆看著昭元。昭元一笑,當下也在她身邊坐下,讓她微微斜靠自己,輕輕撫摸她頭,還哼起自己小時候聽別人唱過的哄兒歌小調。哼了一會,那小姑娘眼波漸漸朦朧,終於沉沉睡去。   過了大約有兩個時辰,莫西幹探路歸來,支奴幹和依維幹也都回來了。他們一人背著一個大包,顯然起碼“借”回了幾十套衣服。支奴幹笑道:“之所以這麽久,是因為我們不能在一家多拿,怕引起注意。因此,我們得一家隻拿一套,可不是練習輕功時偷懶。不過銀子也就費得多多了。嘿嘿,一件衣服一塊銀子,真是貴。”   各人笑了幾聲,一套套換上衣服;但想了一想,又打亂那些衣服的上下配套,隨意亂穿。昭元采了些路邊野草,略略和著幾顆藥丸撮了一撮,將各人臉上不同部位塗了幾塗。果然,眾人膚色都是有變,但卻又顯得十分自然。   昭元塗完一遍之後,道:“今晚先塗,睡一晚上再洗臉,便不易洗掉。除非用另外的草劑助洗,否則出汗也不會明顯褪色。”莫西幹跑到河邊借著月光照了幾照,甚是滿意,笑道:“沒想到昭元易容還真有一套,荒郊野外也能改變容顏。等到了下一城,將馬換了,那便還是可以縱橫天竺了。大家先休息,明天好趕路。”   次日一早,昭元一覺醒來,卻見那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正盯著自己臉上身上來回看,似乎很是奇怪的樣子。昭元一怔,繼而想起自己曾經略改形貌,這小姑娘自然是覺得奇怪,於是便又哄了她好一會,才又讓她相信了自己就是昨晚的那人。   眾人繞道而行,不過兩日便又到了一處小城。這一路上昭元先是將那小姑娘抱於自己身前,同乘一馬。但見那小姑娘身體仍未恢複,怕她不勝顛簸,便又思找輛馬車。昭元尋思若是租人趕車,隻怕容易泄露這小姑娘的身份秘密,於是一到此城便立刻買了一輛大車,親自趕車。他雖然從未趕過車,但用心之下,不上半日,卻也能將車趕得又快又穩。   那小姑娘不時把頭從紗幕後伸出來看外麵,昭元便停車給她講解外麵行人風景。他也不管這小姑娘是否能聽得懂自己所說,隻覺隻要能逗得她癡笑幾聲,自己心情便會輕鬆不少。莫西幹等也並不催他。   又過一日,已是到了一座更大之城。但見此城布局宏偉,城牆寬厚,隱然有帝王之象,似是該國王城所在。按理說,這裏自然是奇人異士最多,要打聽那些部落情形,便自然要在此長期停留。同時,這裏與那先前那座容易被認出的城相距已遠,應該不易被發現認出。   待到找好客棧住下,昭元便拉起那小姑娘去逛市集。這是因為,若想要使她恢複神智,首先第一步就是要盡量讓她感開心,不能有一種被自己等人限製住、看守住的感覺。昭元知這小姑娘現在心腦異常,雖然已是十三四歲,但心智很可能隻和兩三歲孩童差不多,便專給她買那些很小的小孩子們才玩的玩具。那小姑娘經過多日休養,也已不象先前那樣愁苦了。她見到市集繁華,又有人嗬護逗哄,臉上也時不時地露出笑容。昭元見她雖還是始終不說話,但畢竟還是漸漸有開心之象,也就放心了不少。   起初,昭元還有些怕市上有人能認出自己,或是認出這個小姑娘。但後來他發現,別人雖然驚異於這個小姑娘的美麗可愛,但也都隻是讚歎偷眼而已,並無人能認出她的賤民身份,也就暗笑自己愚蠢:“賤民給這些人的通常形象是汙穢醜陋,怎麽可能跟她現在的樣子沾上半點邊?”   到了晚間回房,昭元拉著那小姑娘,抱了一大堆玩具回來。不料他一進門,便見莫西幹等都麵色先凝重後強笑,似乎是有話要對他說。昭元心知有異,忙將那小姑娘抱到隔壁的床上,哄她入睡,再來時便聽莫西幹道:“我回來的早,發現好象有人在窺視我們的房間。當時我叫了一聲,他們便立刻不見了。我看隻怕會有情況。”昭元道:“可是小賊窺視財物?”支奴幹道:“先前我聽說的時候也是這麽認為,但是後來想想財物大多是放在我們房中,那些家夥卻似乎對我們的房間不大在意,反是更注意你和這個小姑娘的房間。”   昭元沉吟道:“如此說來,那便要注意了。按說我們這兩間房沒什麽財物,難道他們是那小官派來的,想不利於我們?又或者是來打她的注意?可那官不過是一個芝麻小官,難道手居然還能伸到王城中來?”   依維幹道:“這個自然是不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當然,也不能輕易排除那些人本來也確實就是小賊,隻不過不敢來偷我們房間,想占你們兩個年輕人的馬虎便宜而已。你以後市上花錢不要太大方,即使是給她買東西,也要節製一下。不管怎麽樣,對於你我們倒不是太擔心,但那個小姑娘可是什麽也不知道,完全無法保護自己。她若遇有危險,肯定不知回避,需得特別注意。你不如這些天跟她住同一間房,也好照顧一下。晚上不可睡得太死,若是太困,白天再行補覺便是。我們騰出中間那間房來你們住。”   昭元見他說話間麵色沉穩,毫無取笑之意,知道這事不可馬虎,當下便道:“好的。大家都需要注意,晚上有事便先大叫,莫要輕易一人追蹤。”眾人都點點頭,各自回房。昭元到自己房間收拾了一下,推開那小姑娘的房間,卻迎麵見那小姑娘已從床上起來,正站在桌旁擺弄玩具。她似乎聽到了自己進來的聲音,轉頭過來時,眼中似乎閃動一絲靈光。   昭元心中一動:“莫非她神智有所恢複?”他驚天歡喜之下,竟忘了自己來意,脫口道:“你……好了?”話未說完,卻見那小姑娘朝自己癡癡一笑,眼中那絲才聚起的靈氣又暗淡了下去,便如被他這一聲給驚散了一樣。   昭元一怔,心中頓時大是懊悔。他想到方才雖隻一瞥,但自己卻是看的分明,那眼中光芒乃是心頭靈光無疑,明顯是一種恢複之象。可是自己這一歡喜之下便叫了出來,雖然聲音不大,可對這本來就心智受損的小姑娘來說,卻說不定便是當頭一棒,立刻便又將她嚇回了癡呆。他雖然從未親身治療過癡呆之人,但在臥眉山時杜宇也曾經略為提及過,知道這等受刺激而呆傻之人,最忌驚、怒以及任何形式的刺激。眼下這少女分明似乎有機會回複,卻又被自己一下打斷,日後可如何是好?   昭元想起杜宇說過,這等因受刺激而癡呆之事若不能在一月內盡快回複,日後恢複的可能性便是渺如雲煙,心頭更是追悔莫及。那小姑娘見他臉色連變,很奇怪地癡癡望著他,似乎全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昭元歎了口氣,想起自己來意,輕步走到那小姑娘身旁,柔聲道:“現在來了壞人,我們要換換房間好保護你。你莫要怕,我們本領大得很,壞人傷害不了你的。”其實他自己心中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針對自己來的還是針對她來的;但不管怎麽樣,總是先安她心再說。那小姑娘似乎聽懂了一點,秀眉輕輕一動,卻又恢複了癡笑之態。昭元微歎了口氣,將她扶起,一步步走出房門。   昭元才出房門不遠,忽然聽得身後極微極微的一聲輕響。昭元心頭大駭,知道絕非什麽老鼠之類,身體一轉,便要返身查看。但他手才一鬆,便聽那小姑娘一聲驚叫,原來是那小姑娘本來一直被他半拉半扶著,這下身體突然失去依靠,立刻便要被帶得摔倒。昭元隻好急忙按捺住身形,輕輕扶住那小姑娘,想起先前曾約定不可單獨追趕,便待大叫。但他還沒來得及發聲,莫西幹等便已衝了出來,而且隻看了一眼自己二人神色,便直接衝了進去。   昭元知他們也已聽到異動,便放下一大半心來。他本想拉著抱著這小姑娘去追,但又怕她受不了顛簸。他看了看圍觀之人,雙手把那小姑娘扶正,靠在樓間雕花木攔旁,向她輕輕一笑,指手劃腳便打手勢邊道:“我也要去看看,你先在這裏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那小姑娘似乎明白了一點,主動想要靠坐上去,可是身子一歪,卻似乎平衡不住。   昭元隻得又伸手扶住。那小姑娘身體重量似乎都靠在了昭元身上,滿臉全是嬌憨之態,全然不知所處之境。昭元實在無法放心,隻得又攙扶著她慢慢走向中間那間房,心想:“她如此虛弱,若是我也去拿賊,萬一賊人乘虛而入來傷害她,那便無可抵擋。反正三位兄弟也被我教了些昊陽功法,此處雖然並非平地大漠,但想來他們也盡可追拿得住。”   待到進了房門,昭元攬她坐下,見她麵上神情單調,雖然偶有癡笑,看在自己眼裏,卻實是更讓自己愁苦。昭元暗暗歎氣,心想:“她身體如此嬌弱,卻怎麽能跟那隊賤民過市?難道心智傷了,便連身體也傷成了這樣?”   昭元回想起那些平日路上所見患有瘋病之人,大多體格甚健,心下更是奇怪。但轉念一想,卻又慚愧之極:“那些既患了瘋病而又體格不壯之人,大多早早倒斃,我平日所見自然都是體格甚壯之人。她這麽一個嬌弱小姑娘,又被我駭得癡呆,若無人從旁好生照料,如何能生存得下去?我如此想,懷疑於她,那豈不是推卸責任?”   昭元想到這裏,便也在那小姑娘身旁坐了下來。他見這小姑娘神態單薄,癡迷柔弱,心下憐愛與愧疚並生,情不自禁地輕輕撫摸了幾下她頭頂秀發。那小姑娘閉起雙目,臉上也是微有歡喜之色,本來玉般瑩白的肌膚也隱隱現出些微血色,看起來似乎健康了好多。昭元才微微一停手,那小姑娘便又張開雙眼呆呆望著昭元,直到他又輕輕撫摸,才又閉上雙目依偎在他懷中,似乎很喜歡他這樣嗬護撫摸自己頭頂。   昭元掌心觸著她那軟軟細發,又見她麵上那純然發自天然本心的歡喜神情,心想:“她好乖啊,真象我一直做夢都想要的小妹妹。當初我不小心將她震暈,對她自然是一大悲苦,可是對於我來說,卻是多了一個可愛的小妹妹,反而成了我的幸運。她將來若是能夠恢複神智,可還會讓我這般輕輕撫摸她秀發麽?”   昭元想到這裏,不禁目眶神怡,心頭一個個念頭飛來飛去,竟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最想什麽。直到那小姑娘又輕輕嗯了一聲,他才忽然醒悟:“……呸,我卻怎麽如此無恥,要將自己之歡喜,建立在這小姑娘的終生癡呆、終生痛苦之上?如此還能算是男兒麽?我害得她如此,自然要努力讓她恢複神智。莫說她不肯讓我再來這般愛撫她,便是她那時對我心生仇恨厭憎,也是我疚由自取,罪有應得。”   昭元從小便生長於苦難之中,童年留給他的,從來都不是歡樂。到後來雖然家境漸好,爹爹也對他極好,一心想要補償先前之憾,但畢竟已錯過了那最該無憂無慮的時候。昭元自己當然很明白父親心頭的悔意,也極是尊愛父親,可是小時候的陰影,畢竟還是深藏於他心底。無論他怎樣竭力去忘卻,可父子之間的感情,卻終於還是難以完全融化掉當初的缺憾。再加上父親醉心於權術和爭奪大位,自己在他心中,很明顯比不上這件事。因此,冥冥之中,便總還是讓昭元有一種無父無母、孤兒般的感覺。   到了後來,昭元又見到了伯父和堂兄弟,見到了這些本也都是與自己最親的人。但是他們卻偏偏又都是自己和爹爹的生死之仇,而且也互相殘殺,最後還是隻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再到後來,自己雖然身在王宮,但因為樊舜華之事,就更加有了一種沒人愛沒人要的棄兒感覺。至於先前在臥眉山中,琴兒雖然也不比自己大,可是卻象大姐姐一樣照顧自己,很難說有妹妹的感覺。天昭公主雖然總是與自己一起,可是天昭特別喜歡胡鬧,兩人之間總是小鬧居多,難得有一天很聽自己之話。因此,雖然二人同床共枕亦已長久,但卻也從未象今天這樣,能從心靈上便發自內心地感到親近和溫馨。   其實昭元也知道,世間真正的親兄妹之間常常因為太過親近,反而少有顧及對方感受,各懲己意之下,自然便難以達到這種情形。現下之所以這樣,乃是因為他對這個小姑娘心存深深的愧疚,是以他總是在努力觀察她喜歡什麽,努力想讓自己的心態跟隨她的喜好。不論這小姑娘喜歡什麽,他總是潛意識裏便要去做到,而且也總是不自覺地認為,那是自己天經地義該去做的,自然也就根本不覺其苦。而天昭與他相處日久,兩人其實內心裏早已把對方真正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所做所行顧及少很多,卻反而更象一對真正的親兄妹。   昭元潛意識裏,總覺得這個小姑娘象是跟自己特別的親近,似乎自己心中對小妹妹的一切好的夢想,都在她身上得到了體現。而他每次想到這裏,每次想到她的這些其實也是自己造成的,心中愛惜與愧疚就越來越深。要知他總是覺得自己與苦難極是有緣分,因為他從小便身受痛苦,缺乏母親關愛,就連父親,也從來都是將奪位看得比自己要重。因此,他心中對這種得不到別人關愛的感受,早就已是十倍強烈於常人。而等他好不容易長大,本想為別人解除痛苦,卻反而給這位小姑娘造成了難以彌補的終生之撼。這幾日裏,他每每思及這一點,便是無地自容。   昭元默默想著,默默望著那小姑娘微微閉目享受的情形,心中誌向越來越是堅定:“無論她日後怎麽樣,有多少強敵要來傷害她侮辱她,我總是要盡我所能,不讓她受到一點點傷害,更不讓她感受到一點點痛苦。”   良久,那小姑娘又慢慢睜開眼睛,見昭元仍是在呆呆地望著自己,眼中忽然現出了一絲奇異的神情,但也隻是一聚而逝。昭元自然是看在眼裏,但這一次他說什麽也不敢再象剛才那樣,出聲打斷她的思緒了。因此,昭元仍是輕輕撫摸她頭,也深深望著她的眼睛,希望她能不受驚擾,繼續下去。但盼了許久許久,那小姑娘的那振奮人心的眼神卻始終再未出現。   昭元終於忍不住了,極輕極輕地柔聲問道:“你……好些了嗎?”那小姑娘看了看他的眼睛,忽然頭微微一低。昭元先是心頭一喜,以為她能點頭,那便必然是能聽懂自己的話了。可那小姑娘隻是頭一低便再沒抬起,顯然不是點頭之意,而是一種本能的害怕和回避。   昭元按住心頭失望,拿出一小塊從大漠帶來的上好奶酪,在她眼前比了比,柔聲道:“你餓了嗎?”那小姑娘沒什麽表示。昭元收起那奶酪,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先睡吧。明天再起來吃東西。”說著雙手輕輕將那小姑娘從椅子上扶起,送她到床上,拉開被褥為她蓋好。他才一轉身,見她眼睛仍是睜著望向自己,心中一動,便又回去輕輕撫摸她頭頂,哼起那日她倚靠在自己身側時唱的曲調。那小姑娘果然慢慢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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